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未央金屋赋——天娇   作者:唐棣之华   序   诗·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1-01 横祸   关中的春日,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层层叠叠的雨雾把长安城里的亭台楼阁、园林花树洗刷了一遍又一遍。   巍峨壮丽的大汉京都,在绵绵雨水中终也流露出几许懒散。六十年精心修造的巍巍城楼和连天殿宇,似乎也收敛了几分肃穆和威仪,平添了一些亲切和平和。   街巷上人迹寥落。从来都是人声鼎沸的东市和西市,这些天也是安静了许多。是啊……除非迫不得已,没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淋雨。尤其是这年头还没遮雨的工具。   伞盖?那可是皇帝和诸侯王们才有资格享用的仪仗。   温暖潮湿的天气,总是惹人睡意;尤其是在午后。   紧靠皇宫的一座权贵府邸,庭院深深。后宅一处高阁内,一众侍女排成两行,两个一对地跪坐在道道门厅外。她们穿着单绕深衣,按规矩正襟危坐,只是一个个都是眼皮似合非合,脑袋令人怀疑地微微向前冲啊冲的。   楼阁门外的走廊和楼道上,阉人侍者以及护卫武士们基本都靠在廊柱上打起了盹。总算保持了站立的姿势,只是口边一条水迹也泄露了其人的真实状态。   内室昏然,雨天的日光透过糊在镂花窗棂上的薄绡,敷敷衍衍地投在房间里。   轻风偷偷溜进来,夹带这春雨的潮气划过一层层的幔帐;时不时顽皮地撩起壁衣的一角,敲打涂着金粉的墙壁,打破这楼阁的静谧。   房间中央的榻上,一个小小的婴孩安卧在一团锦绣堆中。   孩子看样子刚足月不久,一身绫罗锦绣衣服的款式显示是个女孩。小模样已经长开了,乌黑的头发,羊脂般的肌肤,眼睛正闭着,但浓密的睫毛稍稍抖动;粉粉的小嘴里含着自己的大拇指,一边吮吸,一边细细地打着酣。   榻边地上,斜倚着个身材圆圆的妇人,鼾声轻飘,显然是偷闲小睡迷糊着了。姿势不对,也就睡不安稳;于是没多久就迷迷瞪瞪地醒了。   胖妇一睁眼,还懵懵懂懂地,就忙着查看婴孩:“唔……君主哦,别咬指头,啊……”一边呢喃一边小心翼翼把小孩的大拇指从小嘴里拯救出来,放到脑袋旁边。   婴儿不满地嘟哝几声,又把拇指塞进口里,继续唑。“咦,娇君主,你作甚啊……末吃指头哪”,乳母再接再厉,又把小手拽出来。   女婴明显当她是非正常噪音,坚决无视。眼睛都不睁拇指又进了嘴,之前还不忘把保姆的肥手巴拉到一边。   当保姆第三次想纠正小主人的错误行为时,孩子恼了。睁开眼睛瞪了一眼没事找事的乳母,还没长牙的小嘴啊了几声说出几个不完整音节,憋了憋嘴角,委屈了,眼见就要哭出来。   乳娘一见,急忙把孩子抱起来哄。一面轻拍后背,一面哼唱俚曲。   见小家伙又一次把拇指塞进自己的嘴,只能无可奈何地叹气——没法子,如果小君主哭出来惊动了上面,无论如何都是乳母的不是,受罚的也只会是自己,这是下人的悲哀。   渐渐,孩子的眼皮又耷拉下来,细细的鼾声复起;乳母大概也乏了,把孩子放到榻里侧,自己则宽衣上榻,揽过孩子楼在怀里睡下。   没一会儿,楼阁里又恢复了初时的宁静。   春睡迷蒙,进入深眠的保姆睡梦中一个侧身,肥硕的胸部一下就压往婴儿的头脸。   孩子呼吸不畅,猛然就醒了。想哭叫,可是奶妈胸口的软肉堵住了口鼻,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憋气越来越严重,女孩额头上开始大汗淋漓。挣扎着想用小手推开乳母的身躯,但成年人的体重,如何是婴孩能撼动的?   渐渐的,女婴的小脸愈来愈红,然后由红转紫,再后来转青转白……   1-02 前因   很多年以后,一个满脸褶子多到可以随便夹死蚊子的老内侍,在和年轻后辈提起那个春日的午后时,仍然是禁不住一径唏嘘感叹……   堂邑侯府的宁静是被一声尖利的惊叫声打破的!   然后,整个府邸就像被泼进冷水的油锅一样,一下子沸腾起来。一股股人流奔进涌出,问事的、报信的、寻医的、找药的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成一团。内卫、阉侍、侍女、还有家丁们,进进出出奔忙四窜,人人脸色青白,惊恐至极。   不一会,侯门家老执事到了,长公主辖下的属官、家令和小吏们也赶来了。而陈家的医药师更是被长公主侍卫脚不沾地驾着拖着进了后院。这些身份不同,职责有别,平日或和睦或反目的人们,如今同立在室外,听凭风吹雨打连半丝躲避之心都没有——个个都是面沉如水、焦虑不已。   庭院中央,胖乳母被横七竖八捆得活象只待宰肥猪,瘫在泥泞之中哆哆嗦嗦——比筛糠都厉害的颤抖。她身后,一大群人也是反剪了手陪绑,他们是任家除小任女外的所有老幼。人们视而不见地从这些人身边奔忙跑过,没人肯浪费精力向他们瞥上哪怕一眼——这家人绝无活路,死定了,活该!   医师们一阵手忙脚乱,可半点效果也没有;不久,太医也到了,针灸、药汤和敷膏齐上,可还是没有动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等候的人们越来越焦躁,也越来越绝望。   天上、地下,乌云密布,阴霾四起……   ·   于此同时,一辆豪华马车从城东一处豪宅疾奔而出。车夫挥舞着鞭子不停吆喝,催促马儿快行。   车驾前后,全副武装的骑士兵卫护卫环绕,一路开道护行。经过处,不知道惊吓了多少顽童,也不知踢翻了多少摊贩货物。长安市民纷纷议论:“馆陶长公主车驾呢……如此大雨……出甚事呐……”   ·   堂邑侯官邸中门大开……   馆陶长公主一行人停都不停,长驱直入内宅。   马车还没有停稳定,衣饰华贵的丽人一把拍开前来搀扶的女侍,不管不顾地直接从车上跳下,向自己的楼阁飞奔冲去。   一路行来,沿途遇上的阉侍、家老、属官、家令、小吏以及侍卫等一律跪伏在地,以额触地,齐声唱诺:“见过长公主。”   刘嫖长公主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冒雨直入楼阁。   一见榻上毫无生气的婴孩,长公主姣好的面容立刻褪去了血色;颤抖着伸手抱起幼女,试了试鼻息——毫——无——反——映。   惊疑的目光扫向室内室外的人群,目光所及……   家臣仆从以头捣地:“老奴(奴婢)万死之罪!”   太医和官吏举手下拜:“下臣无能。”   自幼训练有素的仪态终于撑不下去,长公主的身躯随着一声“娇儿”的哀叫径直倒了下去,立刻又惊起一阵阵忙乱……   等堂邑侯陈午赶到现场,就看见他的长公主妻子正紧楼着幼婴哀哀痛哭,里里外外的人则跪了一大片。   听到丈夫的声音,刘公主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玉玦就砸过去,尖声厉喝:“寺姆汝所荐!还吾女命来,还阿娇命来!”   ·   这个……是有原因滴:   上一任堂邑侯有个姓任的‘侯妾’。她在上年纪后被人称为‘任媪’(媪:指老年妇女。任媪就是:任老妈。)   ‘妾’、‘婢’、‘乐户’之类的人群属贱籍,是‘贱民’,是‘奴隶’。律法规定:妾者,贱流也。事实上‘妾’的法律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一头牛——为鼓励农耕,牛马之类的大牲口死了还要通知官府来查看一下死因;而妾死了是不需要理由也无人过问的。   自古,豪门中的家妾实质就是‘家女支 ’。主人家只要求姿色,不过问操守;请人训练家妾们歌舞和才艺,也是为了招待宾朋,提供声色表演。贱妾们或充当‘讴者’一展歌喉;或担任‘舞伎’呈上舞姿。若客人有意,则须侍寝陪宿。当然,如果是主人需要暖床,就更不在话下了。总之,侯妾过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涯。   任媪年轻时很有姿色,擅于使媚,被老侯宠爱过一阵。后来老堂邑侯娶亲,任媪又没能生下陈家血脉,自然被男主人抛到脑后了。这个任老妈倒不介意失宠,平常和门客、门大夫、家臣、卫士等等厮混,前后生了好几个孩子——没人知道这些孩子的亲爹是谁,恐怕连当娘的自己也搞不清,于是一律跟了母姓。反正‘妾婢之子是谁的骨血’无关紧要。   任媪的子女中有两个是女孩,年幼的那个容貌出众。小任女承袭了母系的资貌,十二三岁就跟着娘亲的脚步向现任堂邑侯(当时还是世子)自荐枕席。陈午正值青春,喜美色好少艾,对这个知情知趣的美人儿非常动心。没多久,两个人就打得火热。   小任女有其母没有的运气,一举得男!孩子取名‘陈信’。陈世子初为人父、父爱泛滥,非常爱护这个庶出的长子,对小任女也格外垂怜。本来,小任女的前途非常光明:正妻之位虽无望,但按‘母凭子贵’的惯例抬举做个庶妻还是稳稳的。不过,事态有了意想之外的波折……   那年,老堂邑侯辞世。当时在位的是以‘文德仁厚’闻名青史的汉文皇帝。先帝接到消息,下诏缅怀的同时赐婚:选堂邑侯世子陈午尚‘馆陶公主刘嫖’——‘尚’?对,天子之女,臣子不敢称‘娶’,只能曰‘尚’。   消息传来,陈氏举族欢腾、心花怒放。和陈氏有联姻有交好的其他世家贵族蜂拥拜贺,于有荣哉。‘堂邑侯’是汉国的世袭贵族之家,到此时已历经数代繁华;是开国勋贵中仅存不多的世家之一。陈午其人,天资即使不杰出,在众多世家子中也算得上俊秀人物。而馆陶公主,则是汉文帝和窦皇后的长女,也是皇太子刘启唯一的同母姐。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在大汉,‘列侯尚公主’是惯例;而‘求尚公主’更是大汉侯爵们最热衷的事业之一。为什么?因为‘得公主们为妻’好处多多,多多好处,实为妙事~|~   秦汉时,女子有财产权、人身权;妇人顶门立户、经营产业、主导家事的比比皆是。皇家此风尤甚。汉初,高后吕雉就当了整个汉国十余年的家;吕后在日,皇帝是聋子的耳朵——装饰品;吕后之后,汉朝太后们虽不再把持朝政,但依然享有绝对的尊荣和权利。无论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还是当今皇帝的娘亲窦太后,在皇帝儿子的面前都是一言九鼎。   皇家的女儿们身为帝裔,自然金贵非凡。公主的待遇和诸侯王几乎相等:   公主有自己的封邑,俗称‘汤沐邑’,是国家给的俸禄;   除长子继承夫家爵位外,公主的次子和幼子也可继承母亲的封邑而封侯——‘一门几侯’是贵族家族梦寐以求;   甚至,公主的女儿们也和诸侯王女儿待遇一样,有相应的封号和俸禄。   除去利益,对贵族世家来说,‘尚公主’更是长保富贵平安的上上之策。   汉……律……酷……烈!!汉律多承袭先秦,带有明显的法家严酷遗风,动辄严惩灭族——少的夷三族,多则九族俱灭。   刘氏寡恩!!!!刘姓皇家对功臣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之事层出不穷。回顾汉国开国时册封的那些爵位家族,绝大多数已淹没在数十年大大小小的政治斗争中,除国的除国,灭门的灭门,有些甚至于灭族灭迹。   而尚公主者则不同,联姻会拉近家族和皇家的关系,在实行‘宗法血亲制’和‘以孝为先’的大汉朝绝对是一把高抗力的庇护伞。   所谓‘天家无情,上意难测’,今天的富贵不能保证明日的平安。经六十年不衰、通透世情的陈氏对未来从不敢掉以轻心。   得尚嫡公主刘嫖,对堂邑侯家族来说实属‘增光添彩、安身保命之王道’。这桩婚姻最起码可保陈家——两——代——富——贵——平——安!尤其,刘嫖是窦皇太后(当时的窦皇后)亲女,现任皇帝刘启和梁王刘武唯一的同母姐姐,是大汉最矜贵的嫡公主。窦太后早年失明色衰而失宠,有一段时间几乎后位不保;后宫生涯艰辛,窦后在感情和事务上都对这个大女儿倚重非常。馆陶公主所受的恩遇和重视,绝不是其他后宫生的庶公主可比的。   于是,在堂邑陈氏的欢天喜地中,在泼天的繁华喧闹中,在隆重豪华的昏礼中,刘嫖这朵含金量高达百分之万的帝女花,花落陈家花盆 :-)   1-03 慈恩   而堂邑侯陈府的天大幸事,却成了小任女的‘天大不幸’!   如果陈午娶的只是世家女,小任女母凭子贵日子不会错到哪里去。但他是去尚一位与皇帝同母的嫡公主,于是小任妾的一切就被‘合法合理’地抹杀了。   虽然,世家子弟收纳妾婢最是平常,豪门‘庶子’长于‘嫡子’也司空见惯。然而,这些‘平常’和‘见惯’在皇室面前无效,在公主驾前不成立,在馆陶公主这样地位的天家贵胄面前更是提都不敢提。陈氏族老长辈唯恐任女事触怒窦后,更不想那个庶长子惹公主不快,一味弹压节制;似乎从来没有过某事、某女、某子。   任女虽生了侯府长子,却仍然是一个或婢或妓的卑贱家妾身份,带着儿子在内院掩掩藏藏、没名没分的过着。陈午对她恩情未绝,恋□热;但受制于家族压力,只能被迫着‘专心’‘认真’侍奉帝女。至于刘公主,则秉持‘眼不见心不烦’态度,不闻不问。   这个状态一直到馆陶公主大婚成礼,并连生两个儿子后才有所改变。   在前后两个带有皇家血统的陈姓男孩出生后,众位长辈族老大大松了口气。直到此时,陈家才觉得公主是当稳自家媳妇,不用老担心这桩婚事有变了;相应,家族对陈午的压力和管制也减轻了不少——当时华夏中国女子‘和离’或‘义绝’很平常,如汉初陈平丞相就是其夫人的第‘六’任丈夫——馆陶公主赫赫尊荣,如果一个不乐意提出和离,陈家还真没有任何办法。   这一年,馆陶长公主第三次怀孕。因为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长公主对孩子的性别并不在意,生下见是个女孩,也是满腔喜欢。后来发觉小女儿玉雪可爱,做母亲的更是得意非凡,还不足月就喜滋滋抱进宫献宝去——天子太后见了喜爱不已,赐名为‘娇’,封以爵禄、恩赏无数。   此时恰逢新皇初立,馆陶公主也升级成了‘馆陶长公主’。因为经常需要入宫小住伺候母亲,看顾皇帝弟弟;刘嫖能照料女儿的时间就很少了。依汉室传统,长公主本打算从内廷找个经验丰富的保姆看护女儿,但碰巧后宫这一年有好几个嫔御临产,内廷实在没有人手。   于是,陈午出面向妻子举荐了一个人选——小任女的姐姐大任女。这实际是小任女的主意:趁馆陶公主有孕,陈侯得隙又和小任女相会,一来二去竟也有了身孕。小任女自知和帝王女云泥之别,身家前途唯仰仗公主施恩;于是就央求陈午把自己的姐姐推荐给长公主去当娇翁主的乳母,以图讨好帝女,为儿子和腹中骨肉谋一个出路。   陈午顾念宠妾和庶子,从中斡旋;长公主忙于宫闱诸事,不明就里,就首肯了。谁知道,大任女竟一时疏忽创下大祸!   到发现时,馆陶长公主的小宝贝早已没了气息——面庞淤青一头大汗,一检查就知道是窒息所致。噩耗传来,小任女惊厥在地;醒来后,搂着儿子陈信放声大哭,惶惶不可终日……   ·   富贵宁馨的堂邑侯府现在是战区!   战区?对,而且是一场一个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现阶段战果是:一边倒的胜利,单打独斗的那个胜!   馆陶长公主把丈夫斥骂出去后,就开始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顾怀抱女儿,边轻唤‘娇儿’边低吟着歌谣儿曲。似乎翁主娇只是在寻常睡眠,并无异常。   所有人面面相觑,交换的目光是‘敢想不敢言’:长公主是不是受惊过度疯癫了?   消息传出,京师讶然!   侍女、阉侍们哆哆嗦嗦上前,想劝长公主休息饮食,得到的是拳打脚踢。家令、官吏们想请殿下安葬小君主;劈头盖脸就是怒骂。宫里闻讯来人,女官内职们奉命传话慰藉;长公主听而不闻。   陈氏内眷,刘氏宗亲,长辈族老来了;长公主视而不见。高官显要进府,劝解着‘生死有命’的名言;长公主嗤之以鼻。皇城里的皇亲国戚,外戚命妇、各位在京的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纷至沓来;长公主恍若不觉。   刘公主对所有打扰她哄孩子的人一样的声色俱厉:“吾女唯嗜眠,睡足自醒。汝等何人,安敢提及不详?”   ·   皓月东升,艳阳西下……周而复始。三天,这三天的每一日,都是度之如年。   堂邑侯门前高车交织,冠带如云,可人们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任何想带走女婴的尝试,都遭到长公主最激烈反抗——往日优雅端丽的皇女现在就象一头受伤的母兽,对所有意图靠近的人亮出利爪。   刘嫖公主废寝忘食,日日夜夜紧拥陈娇,声声轻唤爱女的乳名——任凭声线沙哑、双目流血!   长乐宫中的薄太皇太后,自独子文皇帝驾崩后一直心境惨淡、诸事不问的;这次也屡屡派遣心腹过府探望。未央宫中的窦太后骨肉连心,早急得团团转了;如果不是天子坚决拦着,怕早两天就找来了。   到第三天,堂邑侯府终于不出意外地迎来了天下最尊贵的熟客:刘启皇帝陛下。天子携诸大臣亲临……   ·   皇帝和长公主只一个照面,就惊到双眼圆瞪:才不过两三天不见,最爱美资靓饰的长姐竟不修边幅、憔悴如斯?   “阿姊!”天子上前一步扶住长公主的手臂:“何至……如此?阿娇固可惜,然父皇大行未久,母后犹虚,怎堪忧烦?”   长公主转过脸,眼神聚焦在皇帝面前好一会才有点明白过来,轻轻叮咛:“陛下,陛下。娇儿睡矣,莫高声……”   天子见姐姐一副词不达意、执着沉迷的样子,紧紧皱起了眉。他轻拍阿姐的后背抚慰,同时向身后悄悄比了个手势——趁长公主不备,一名内侍忽然出手抢过了襁褓,迅速向门外退去。   怀里……空了?!馆陶长公主反应过来,立刻尖叫着追过去。可被身后的皇帝弟弟一把拦腰抱住,劝阻:“阿姊,阿姊保重!阿娇福薄,宜令其早日入土为安。”   馆陶公主奋力挣扎,拳打脚踢,嘶声哭叫:“阿启,阿启,娇儿还我,娇儿还我……阿娇未死,阿娇未死!”长公主是完全陷入狂乱了,以致彻底忘了尊卑君臣之别,把当年姐弟俩在代王宫时的称呼都叫出来。   刘嫖真是拼命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深宫贵女竟三五下挣脱了钳制,飞扑上去一把夺回孩子。动作之快之猛,连着撞倒好几个侍从。   女儿在抱,长公主飞也似的退避十尺,离她亲爱的天子弟弟能多远有多远。   皇帝满脸的不忍。四目对视,天子温和地劝解:“阿姊,阿娇殁矣!”   馆陶长公主毫不退缩地回视帝王:“阿启,吾女好眠,睡足即会醒来。”   顿了一顿,刘嫖咬咬樱唇,沉声道:“陛下,嫖得梦父皇。父皇承诺定送阿娇归来……”   天子挑高了眉毛,惊疑不定地看着姐姐,脸色一变;转而又撇了眼姐姐怀中的婴孩,不禁鼻酸——多可爱的孩子,前几天抱进宫来时还生气勃勃的俏皮样,如今成了这般光景,做母亲的怎么受得了?   长叹一声,皇帝向四周递了个颜色——侍从们,又围了上来……   “大胆!”长公主一边喝斥近侍,一边向弟弟苦苦哀求:“陛下,父皇确曾入梦,言必送阿娇归回……”   纠纠,缠缠……馆陶长公主渐渐寡不敌众,襁褓中的陈娇眼看就要被再次抱走了。   似乎和母亲心有灵犀,三天来一直毫无动静的女婴忽然轻轻“啊”了一声,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慢张开小嘴,打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哈……欠……   2-01 神迹   天幕漆黑……   皇城,六马安车在驰道上缓缓行进。天子静坐其内,若有所思,神色明灭不定。宫车之后,文武大臣鱼列随行,冠带俨然,玉佩琳琅。   宫车在宏伟的殿宇前停止,刘启缓款下车,慢慢向内走去。臣子们在后拜伏恭送,按照礼制,朝臣无召唤不可入内廷。   行到一半,君王忽然回过头来,叫了一声:“晁错!”身穿左内史官服的中年男子口中应着,紧随天子之后步入路寝;身后,留下一片或不屑或嫉妒的目光。   天子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停顿下来。身后的晁错险险撞上皇帝的后背,急忙收腿。   皇帝犹豫了好一会儿,抬步,又停下,终于回头沉吟着问:“长公主所言先帝托梦一事,卿家以为,是邪?非邪?”   晁错拱手为礼,言之凿凿:“陛下,鬼神者,虚无缥缈,无可论之。长公主爱女心切,其情可悯。”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挥了挥广袖回身继续向内而去。晁错知意,躬身告退。   等晁错走远,天子转而问随侍的御前内官:“太后何如?可曾安歇?”   内侍垂首回复:“已安歇。长公主喜讯至,太后即缓,现已就寝。”   “甚好!母后近日忧长姊而伤神,今稳妥,可安心静养。吾明往椒房殿请安。”天子一脸宽慰,含笑点头:“摆驾宣室殿!”   ·   未央宫的宣室殿内灯火通明,早做好了迎驾的准备。   一见皇帝回来,宦官宫女们急忙上前伺候,一群人服侍宽衣的服侍宽衣,递面巾的递面巾,送水的送水……近百人井井有条。   刘启陛下正打算躺下安寝,就听到有内官报奏:椒房殿将行求见。   皇帝愕然,急急将来人宣入内室,忙问:“母后可有不妥?”   将行跪见礼毕,恭声道:“陛下,太后万安。皇太后有请。”   皇帝听到前半句面色一松,到后半句则明显一怔——时近子时,母亲不是已经睡了吗?为什么现在又要召请?   “汝可知所为何事?”天子沉吟着。   将行躬身轻应:“启禀陛下,卑臣不知。”   皇帝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重新起来穿衣整装,再度乘车从宣室殿赶往椒房殿。   ·   到目的地,天子不由为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午夜的椒房殿行同白昼!椒房殿詹事、所有属官、女职、宫女和内侍,一律‘正装’侍立。殿里殿外,数百人鸦雀无声;只有夜风拍打帘幕的声音,打破满殿的肃穆。   刘启陛下莫名其妙,疑窦丛生!   等他踏入殿内,就更是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了:他的母亲,大汉皇太后窦氏于殿宇中央正襟危坐。窦太后身着袆衣,髻上戴‘副’,副上‘簪’‘珈’‘衡’俱全——袆衣,是‘后六服’中最隆重的礼服,礼制上只用于祭祀先王。   皇帝立刻感到头皮发麻,额头青筋直跳,上前询问:“母后,何故身着祭服?”   “启儿,大汉以何治天下?”老太后的声音沉稳,带有说不出的威严。   天子不明就里,但仍恭恭敬敬回话:“母后,大汉以‘孝’治天下。”   “善!大汉以‘孝’治天下。既如此,陛下明知先帝托梦,因何只顾自行就寝,而不行礼祭于太庙?”皇太后的语调更冷了几分。   皇帝一愣,情不自禁开口分辨:“母后,所谓先帝托梦,实乃阿……”   “陛下!”太后陡然拔高的声调直接截断了天子的话头。自先皇驾崩,普天下敢于当场打断刘启话语的,也只有窦太后了。   “陛下!昨夜先帝确曾托梦,先及老身,后趋汝姊……”窦皇太后的声音,从内殿一字一顿地向外渗透,如有千钧!   “梦中,先帝携孙娇跨龙而至,与老妾言道:佳儿掌国,娇孙载宁,无复忧矣。”说到这儿,皇太后停了一下,向儿子方向探出手。   天子跨前一步,扶住盲母的臂膀,窦太后继续:“言毕,汝父摘日投阿娇怀,红日入娇怀不复见。其后祖孙同去,当是归娇于汝姊处。”   窦太后抚摸着皇帝儿子的手掌,语重心长地说:“陛下,福延社稷,此乃大吉!陛下礼应答祭太庙,告慰列祖列宗,祝祷天地神明……”   皇帝的眼睛随着母亲的话越睁越大,到后来都赶上牛眼了。楞了好一会才缓过神,天子颔首低眉:“儿启领命……”   ·   对华夏族建立的国家来说,国之大者唯‘祀’与‘戎’二事而已。秦汉两代在礼制上都取法于周,而‘周礼’最以严谨繁复著称。   对华夏贵族和士人,周礼的训练是必备。所以面对夜半临门的祭祀通知,官员和贵族都表现出卓越的礼仪修养。外朝高官尊爵、内廷后妃命妇,在帝后、奉常宗正、丞相申屠嘉等人的带领下,于太庙进行的祭礼有条不紊、礼数周全。   窦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前些日子女儿孙女一番折腾费心劳力弱了身子,虽支应繁文缛节未失仪,但事毕回宫仍疲态尽显。   长公主和侍者连抬带抱把太后安顿到榻上,御医汤药的一阵忙活,总算没出大问题。馆陶公主自己也是摇摇欲坠!才刚废寝忘食搏过命,紧接再熬夜,脸都青了;全仗年轻心气硬挺着。   看母亲一脸苍白,刘嫖又心痛又惭愧:“母后,嫖不孝,连累母后受苦。”   太后摆摆手,令所有侍从离开内殿后,才咬牙道:“连累为娘者非阿嫖,乃晁错!厮狂徒,竟敢君前乱言,为祸吾女吾孙……”   “女儿,汝数日戒饮食无休眠,可知为母何等担忧?”转头,窦太后示意让女儿坐到自己身边:“阿嫖,阿嫖……岂可如此?汝若有闪失,将置为母于何地?难道欲母经白发送黑发之痛?”   “母后,母后!嫖亦知不应如此。”回想前几天的遭遇,馆陶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又后怕又愧疚:“嫖自出世至今,仰父皇母后恩慈,今上怜惜,从无大事烦恼……”   “然,日前阿娇遭逢不测,嫖乃惊知:虽帝室威权长公主之尊,世间亦有无能为力之事!”长公主紧紧偎在亲母怀里,低低倾诉:“女儿心中惶恐惊惧,悲苦莫名,实不足为人道……”   “阿娇,吾血脉骨肉。见其逢奇祸,嫖身为人母竟无可奈何!阿母,阿母,女儿痛彻心扉,任撕心裂肺亦不过如此。当其时也,只祈上天能以身代……”馆陶哽哽咽咽,再也说不下去。   “吾儿,阿母知……知晓……”窦太后轻拍女儿后背,无神的双目泛起点点泪光:“汝姊弟三人每逢病痛缓急,老身亦望身代。为人母,于亲子,本是如此……”   “阿母!”母女俩靠在一起——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   过了好一会,馆陶到底有些心虚,呐呐着问:“母后……陛下会否尚存疑虑?”   “疑何?何疑?”太后笑纹加深:“疑从何来?”   “阿母……”长公主迭声不依。   窦后抓紧女儿的手和女儿‘咬耳朵’:“吾女切记:己信之,人信之;摇摆不定必祸延己身。”刘嫖一凛,反握母亲的手,以示领会。   窦太后唇边慢慢溢出意味深长地微笑:“陛下为何疑虑?又何必疑虑?今上得先帝如此嘉许,理所当然!”   理所当然个鬼!!!精明的刘公主一下想到了其中关键:父皇对自己这个大弟并不满意!   刘启能被立为皇太子,纯粹是因为先代王后的三个儿子都早逝,刘启由此成了长子。先帝临去那段,因邓通之事对刘启颇多微词。文皇帝心爱的慎夫人是没能生下男孩,否则,刘启这个皇太子能不能当到即位,还真不好说!   来自父皇的称赞,恐怕一直是天子梦寐以求而不能得的吧。如今得遂夙愿,谁愿疑虑?‘佳儿掌国’是先帝对今上的嘉评,谁敢置喙?想否定今天子治国之能?还是怀疑文皇帝的眼光?   想到这里,馆陶长公主不禁由衷感激母亲思虑之周到,对自己和自己孩子用心之良苦。连连唤着“阿母”,刘嫖扑倒在窦太后怀里,象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又昵又撒娇。   窦太后搂紧女儿,摩挲着爱抚着,一遍又一遍:“阿嫖!莫忧,莫忧。母在……呵……为母在……呵……”   ·   长安月夜,春风急徐,缕缕清风中都带着花的清香和甜馨……清辉洒落,无论宫殿庙宇或柴门陋室,都披上一层银光。   巡城人敲打着更鼓慢悠悠地走街串巷,撒向夜幕中城市一声声悠长的呼喝:   夙……夜……太……平,长……乐……未……央……!   夙……夜……太……平,长……乐……未……央……!   2-02 裂痕   夜来,凉如水……   堂邑侯邸内宅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小屋的榻上并肩睡了一个男童和一个襁褓包裹的婴儿。婴儿脸皱皱的,一看就知刚出生不久。可奇怪的是,有初生婴儿的院落却没有半个仆人陪伴和伺候。   面容憔悴的少妇静静看着一对孩子,往昔娇媚的面容只剩下浓浓的哀伤!   良久,少妇转身从衣箱里取出一套刺绣精美的丝衣;抚摸一阵,摇摇头,终又放了回去。最后,挑拣出一套素淡的麻布衣裙和一只锦囊。   整衣梳发已毕,少妇弯腰,凝望一双年幼的儿女许久许久,眼泪终于婆娑娑落下。   轻轻把两个孩子的被子掖了又掖,小脸亲了又亲;打开小囊,里面是一把切割粗糙的碎金,颗粒边缘锐利。美貌少妇一咬牙,拿起碎金放进嘴里,费劲吞咽了下去……   ·   长安,大汉的京都,高墙深院、街道小巷之间参差不下二十万的人家。每天,这个城市都有很多人出生,同时也有很多人离去。绝大多数时候,这些消失的生命不会激起旁人哪怕一丝一毫的在意——比如前不久从堂邑侯边墙小门抬出去的那个年轻女人。   不过,另一些人则完全不同……   当特定节奏的钟鼓在皇城和城楼敲响,大汉子民知道有重大事件发生了!   很快,确切消息传来:四月壬午日夜,当今天子的祖母,先帝的母亲,大汉的太皇太后薄氏在长乐宫中无疾而终。   太皇太后薄氏,是华夏历史上一个真正的传奇:身逢乱世的民女、王妾、亡国妾妇、汉宫无宠嫔御,代国王太后,大汉太后,直到大汉太皇太后——成就了一个汉国女子能达到的最尊贵位置。   但在晚年经历了丧子的重大打击后,高寿的薄后还是心力衰竭了。尊贵的国母,终于在一个雨夜悄然离去。   薄后的逝去,虽事出意外,却在情理之中。尤其是联系到前些日子的先帝托梦和太庙祭祀,人们于是顺理成章地认为:事母至孝的文皇帝,此番是特地来迎接母亲薄后共登天界的,同时也看顾一下自己的长子和女孙。   华夏族是一个坚守孝道的民族,大汉更是以‘孝’治天下。于是,汉国依照礼制进入‘国丧期’。   帝都长安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所有的官署,官邸,民宅,都按规定悬挂起白色的麻料。贵人贵妇们,脱下了纹饰华美的服装,摘去头上的首饰和身上的佩饰,试去脂粉胭脂,一律素面白衣。   长安城各个城门全部开启,一对对飞骑奔向四面八方,向整个帝国传递国母的噩耗。可以想见,不多久的将来,各地诸侯王、列侯和地方高官们都会纷至沓来,在京城汇聚参加孝文太后的葬礼。   此时的外朝,已经以丞相和九卿为首组成运筹大礼的班底。可是内廷,却还是纷乱混杂,其不成体统的程度简直有损害皇家威严之虞。内宫问题的症结在:两个能做主的人竟同时无法出面理事!   太皇太后离去,皇太后自然成了大汉最尊贵的女子,后宫的第一当家人。薄太皇太后的葬礼事务,本应该是窦太后主持的。可窦后前些日子为馆陶翁主操劳忧心过甚,虚弱了身子;国丧大礼又最是繁琐麻烦,劳心劳力。   刘启皇帝是个大孝子,两年不到的时间相继失去了父亲和祖母两位至亲,已令天子有草木皆兵之惧。此刻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母亲再有所闪失,哪怕是一点点的冒险都不成!   而一贯贤淑温柔的薄皇后,偏偏也在这个要紧时刻哀伤过度一病不起。薄皇后恐怕是汉国里对薄太皇太后离世最感伤心的一个人了。她是孝文太后的娘家人,在皇室里薄太后是她唯一的靠山和知心人;如今一旦逝去,无子无宠的薄皇后可谓从此无依无靠,前路惨淡。   不幸的薄皇后心结深重、哀思郁郁,躺在床上再难起身,是半点指望不上。   但国家大典不能耽搁,孝文太后的大礼更不能有差池。诸王列侯等人眼看就要进京了,到时候各位王后、太后和命妇们会随行参礼,都要入宫拜谒。内廷没有主事之人是万万不能的。   天子后宫里有众多的嫔御,其中有些爵位很高。但嫔御们无论多高爵位依然只是‘皇家之妾’;得宠也罢,有子也罢,在家国大事上都没有发言权。按华夏的传统,各位宗亲、大臣和贵族更不会予以理睬。   思来想去,天子刘启最后只得抓了自己胞姐的差:熟知礼仪的馆陶长公主,作为天子的同母姐姐和大汉的嫡公主,身份爵位都够,可以压住那帮麻烦的外臣和内眷。   长公主不能拒绝弟弟和母亲,从此正式滞留皇宫,帮着窦太后忙里忙外。   当然,身负重责大任的皇姐刘嫖,虽百忙之中,仍是记得先将爱女自侯门接进未央宫——如今的馆陶长公主已经完全不相信堂邑侯家族了,宝贝女儿自然要托付给自己母亲照应着才放心呢!   ·   皇宫有了主事人,堂邑侯邸则再不见主母——和小小的翁主娇。   某日下午的堂邑侯会客室,静寂无声!   安静,太安静了……满眼全天然不染色的粗麻衣袍,让人只觉得压抑到窒息。   室内唯一的女子继夫人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不安地挪动一下身子,没话找话嘟哝了几声:“……莫知……何为不妥?”   次座上气质高华的老者一掀眼皮,淡淡扫了继夫人一眼。继夫人就象被针戳到一样,立刻低眉顺眼地俯下头,再敢吭声。   老者是再上任堂邑侯唯一现存的嫡子,老堂邑侯嫡亲的同母弟弟。老老堂邑侯的正妻是刘姓的嫡王主,地位尊贵。太夫人老侯爵在时,对这个精明干练的幼子幼弟爱重之极。   继夫人虽说是老陈侯的正妻,却只是继室。老侯爵原配早逝,年纪大了又有一群儿女,才降格从小官吏家讨了年轻的继夫人做填房,属‘低就’。   陈老很早就致仕了,却在宗室士林中享有广博的声誉和人脉。甚至在陈午娶到馆陶公主为妻前,他才是堂邑陈氏的族长。积威之下,继夫人自然气虚。   主陪座上一个青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言不发。他一身麻衣重白,脸色极其黯淡;两个眼圈周围全是乌色,很符合一个灵前孝子应有的纯良形象。如果他的恩师在场,必定会很欣慰很满意自己学生的仪表和规范,少不了一句称赞:不愧世家子,至孝焉!   问题是,这位‘孝道才俊’的老父早于数年前已经离世,而其母张夫人正满面红光、神采奕奕地坐在首座上。而若说这样的悲戚和哀伤是为了国母孝文太后,是出于‘人臣之忠’,那恐怕是连陈家最油滑最厚皮的家老也不敢吹嘘滴^_^   “午不愿!”年轻贵人语音不高,但很坚决。   “君侯,事关族门兴废,岂可擅专?”老者清瘦的脸开始泛青。多时的劝解毫无成效,已经令陈老对这个麻烦的侄子失去了耐性。一旁其他的宗族长者也纷纷插口,七嘴八舌地劝说陈午。   “任姬随侍午侧,生信与少儿,应葬族茔。”这是陈述肯定句——堂邑侯拿定了主意,油盐不进。   “胡言!”为首老人到底忍不住,‘啪’地一声击在案几上:“身为大丈夫,无长公主允准,岂敢以贱婢先归祖坟?”   陈午猛抬头,红潮上脸,目光咄咄逼人,声音低沉而嘶哑:“任姬非奴婢——午已报宗正,以任姬为堂邑侯媵人!”   “混账!”陈老终于勃然大怒,咆哮着踢翻了自己面前的案几,向陈午扑去。天知道,他对这个叛逆倔强如驴的侄子已经忍很久了:“任女,奴子贱流也!如何能为侯媵?!”   屋里顿时大乱,众人七手八脚,好容易才把撕扯成一团的两人隔开。堂邑侯整了整有些歪的深衣,冷冷高声道:“午恬为族长。此为堂邑侯家事,不劳仲父过问!”   陈老气到说不出话,颤抖的手指直对陈午的鼻子:“竖子,竖子……安敢……”   这场聚会很失败,目的无果,不欢而散。陈老走出堂邑侯邸时,连连回头看熟悉的大门,老泪横流。   一边搀扶的儿子看不下去,劝解到:“阿父,祸福己身。劝之不纳,如之奈何?”   “阿梁,汝不知厉害!”老人边走边哭,涕泪滂沱:“可怜啊……堂邑陈氏数代繁盛,如今,败落不远矣……”儿子明显被这个回答吓一跳,疑惑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对长安城所有的在职官员来说,眼面前最要紧的就是国母大礼;别的,都是末枝小节!所以,当宗正刘礼接到短期内来自堂邑陈氏的第二份申请时,虽深感惊愕——太少见了,自大汉开国绝不超过五例——但也没什么特别举动。   很快,在京华春色和满街飘摇的白色中,老堂邑侯同母弟、现堂邑侯亲叔陈老,带领着全家老幼、一门儿孙离京而去;从此落户东郡,改称:东方氏!   2-03 ‘和亲行’之 去兮来   华夏族的传统最重亲抱团!大家士族更是如此,总是以‘聚族而居,团结一心’为荣耀,以‘分裂内乱’为耻辱。   ‘去宗’在中国社会是极其罕见的!算得上离经叛道,有‘妨碍公序良俗’之嫌!间或,有庶子因和嫡子不和而求去的,那就已经是足以让乡里侧目的丑事。而嫡子去宗,尤其是贵族世家的嫡子‘别出’,简直就是惊世骇俗的丑闻!!   如果不是孝文太后礼期在前,如果不是诸位大臣忙到不可开交,此事恐怕早就轰动朝野、惹来弹劾乱飞席卷京华了。即便如此,街头巷尾的议论依然是铺天盖地。一时间,堂邑侯邸成为众矢之的——陈氏家族从先秦时代的战绩到最近几年的小事,全给好记性的京都人士抖搂出来梳理了一遍。   面对各种猜忌和试探,陈午只是咬紧牙关,三令五申:无论主仆,一概三缄其口禁绝议论;否则,家法杖毙。   继夫人张氏虽然对以后无需再应对那个难缠的夫弟很松了口气,但一想起小叔的多智和才干,总体上仍不免有得不尝失之感。此外,另一件事也让陈午的母亲惴惴不安:皇家对任女之事会做何反应?太后皇帝会不会震怒降罪?   虽然定谁为‘媵’,不须经正妻同意;虽然族谱祖茔属族法管辖,皇权不问;虽然亲生儿女入宗籍是人情当然……但,陈午是馆陶大丈夫啊!有长公主为妻,自然,不同!   皇家会不会觉得尊严有损?会不会伺机报复?会不会寻衅降罪……哎,有那么多的可能!   不过,继夫人属于天性乐观派,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后,干脆就不费脑子了。正值中年的侯府夫人努力安慰着自己:无碍无碍,皇家有那么多国事操心,怎么会干预此类微末?而且,毕竟,还有阿须阿硕在!   一想起两个孙子,继夫人就会不自觉地笑弯双眼:陈须和陈硕是馆陶长公主亲生的两个儿子。陈须居长,出生不足十天就被先帝下旨立为堂邑侯世子。陈硕小些,但聪明调皮,深得皇家喜爱。这两个宝贝疙瘩是陈家的命根子,也是希望所在。堂邑侯上上下下都坚信,有此二子在,陈氏依旧前景光明。   事实证明继夫人的想法不算错;-)。皇室对堂邑侯家族的这些鸡零狗碎,问都没有问过一句,完美表现出天家的高贵与清华。   所以,当然,后面发生的事嘛——必须,也一定要分开来看,不能互相攀扯、混淆一谈:某日,窦太后最亲近的侄子南皮侯窦彭祖欣然到访,同时带来太后口谕‘皇太后思念二孙,命南皮侯将堂邑侯世子陈须和少君陈硕带进未央宫相见,以慰老怀’。   皇太后谕令,是君命;祖母要见孙儿,是情理。堂邑侯陈家再不乐意也得遵命,想拖延一下都不成:   准备衣物?——宫里有的是衣料,齐纨、鲁缟、吴丝、蜀锦……穿都穿不完。   仆从跟班?——未央宫里宦官侍女过万,这还没算上宫婢宫奴,怎么可能无人服侍?   年幼怕生?——有太后长公主在,说什么混账话?想侮辱君上?   不方便吧?——‘内禁’是皇帝女眷的住所,的确本不许非皇子的孩子留居。但陈须和陈硕是天子的外甥侄子,皇帝太后不介意,难道你还有意见?   总而言之,别废话,少耽搁,什么都不用带,人去就成!   于是,堂邑侯府诸人只能站在大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命根子随着粼粼宫车消失在宫城的方向……   ·   晨曦,悠长的钟声在长安上空敲响,告诉人们:‘夜禁’结束,又一天的营生开始了。   沉重的城门‘吱呀呀’打开!   守城兵将铠甲分明、巍然肃立,静静检查着出入城门的人马车辆。城郭外,等待进城的车马人群早排好了队列,人们依次向官兵出示文书、回答问话,秩序井然——这是几百年的老规矩了,从先秦或更早就是如此:城门一到日暮都会关闭,除非特定的令牌,绝不会向任何人打开。   前一晚没赶及入城的人都必须在城门外等候,待长夜过后开城门时方能进城。现在是夏天,露宿并不难熬,人们的精神都很好。   远方地平线上,一列长长的马队簇拥着几辆高大马车疾驰而来……旌旗招展之余,骑士们锦衣怒马、佩剑带弓。最中间,四匹同色骏马拉着一辆车厢上绘满古雅纹饰的高车奔驰;马夫挥舞着皮鞭,一路吆喝。   飞奔的马车和骑士在城门口堪堪停下,惊起一片人喊马嘶、鸡飞狗跳,气焰嚣张至极。原来等候入城的人们顿时乱了顺序,向四周散开。但无论是扰人的骑兵,还是被惊的民众,都表情平淡——大汉是等级分明的国度,‘礼让贵人’是常态也是规矩。能享用四马安车的只有诸侯王级别,再配上如此规模装备的武装护卫,一定是某大人物进京了。   车停稳,为首一位冠带翩然的长者向守城校尉递上公文。军官接过细看,随后向车厢里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行了一个利索的军礼,恭恭敬敬:“参见王主!请……”   没有回答是当然。车马重新启动,径直入城而去。   城门内外,人们凝视远去的马车,脸上都露出同情的表情——窃窃私语中,隐约传出诸如“代郡……”“和亲……”“公主……”“和番……”之类的片语!   ·   和亲,上一年就决定了!   去年,文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带来的一个附带后果,就是:匈奴入寇。   华夏中国一直有一个古老却奇怪的规定:国丧期间,朝廷不许大举用兵!国家军队即使面对外族入侵,也只能隐忍,不可以反攻。   匈奴人知道这点,所以当了解到文皇帝辞世,立刻就召集兵马,兴致勃勃地来亲戚家抢劫了!匈奴和汉朝是亲戚,真正好几十年的亲戚——汉国自刘邦开始,前前后后送给几任单于好多和亲公主了,而且还都是单方面的,呕!   这些吃毛饮血的胡人,在代郡大肆劫掠;而汉军,要么消极抵挡,要么干脆躲起来什么也不干。最后,匈奴人带着抢到的粮食、布匹、财货和女人,趾高气扬而去;留给汉国的是残破的城乡、遍野的尸骨,以及哀哀哭泣的遗孤:-C   知道匈奴入侵后,新皇帝依往例派当时的御史大夫陶青去‘代下’与匈奴商议再次和亲。自开国皇帝刘邦开始,汉帝就惯用此法给自己寻回面子:一个远房侄女,加若干丰厚的嫁妆,换几年或几月的太平。   刘邦这人实在,曾打算把亲生的鲁元公主送给冒顿单于。威名赫赫的高后吕雉奋起反抗,据说在汉宫里追着高祖怒骂喊打,才保住女儿的性命和幸福。自此,汉皇们绝不以亲生女和番——‘遵守成例’是华夏又一项古老传统,名、正、言、顺!   亲生女儿不嫁,皇帝就只有打同姓侄女的主意了。宗室女不是自己的骨血,赐个‘公主’荣衔,同时加恩加恩亲属,天子就觉得很对得起这些女孩了。至于这些和亲公主到匈奴之后的命运如何,是为妻是为妾,是平安是横死,就不是皇室会考虑的了——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啦!   有汉五十余年,‘和亲’已成惯例!!无论汉朝和匈奴之间的战争——没正式宣战,或者该叫‘局部摩擦’?——是输是赢,最后是总以‘和亲’收场,倒霉的也总是诸侯王家的女儿。   也由此,当去年匈奴入侵的消息一传入后方内地,家有适龄女儿的王室都惊骇不安。有先见之明的亲王们,全在急死忙活地嫁女儿。这时候还管什么年貌相当,问什么门当户对?封国臣子、境内大户、游侠、士人,直接拉郎配了——反正实在不好,事过境迁后‘合离’便是:-)。   毕竟残酷的事实明摆在那里:娇生惯养的汉家王女们出塞后,能熬过最前三年的是一半都没有!基本十年内死透透!   虽然帝室给的恩泽够高够厚,但只有那些最没人性的父亲,才会在利益面前丝毫不顾及女儿的生死。   人心到底是肉长的!皇帝爱自己的女儿,难道诸王就不疼爱自己的骨肉了?‘王主’虽然名义上比‘公主’低一级,但在自己父王的邦国同样是一呼百诺的尊贵身份;婚后也是夫家不敢轻慢、丈夫不能亏待的贵妇人。   不过,当皇帝‘王主暂停婚嫁’的制令下达,总有些手脚不够快的倒霉蛋给逮到!按年龄次序,第一批三位王主由特使引领着,陆续进京。这些女孩将接受皇室的选拔,看谁最终能‘有幸’被升为公主,代表汉国出嫁匈奴。   2-04 ‘和亲行’之 谋事在人 成事在天   月黑风高夜,万籁俱寂谋划时……   ……长安燕王官邸,寝室……   从燕国来的刘姜是今日最早到达的诸侯王女。   刘姜是燕王的庶女,生母出身低微不得宠爱,也没有同母手足。平时在燕国,姜翁主就受惯了冷落。今日进京,长安的燕王官邸也不大照应她,只分给一间耳室和一份淡食,十分轻慢。   时近午夜,室内唯留着一个从小伺候的仆妇为翁主梳头,妇人边梳边劝:“君主无忧。三位王主中吾君主最幼,量不当选!”   刘姜是个安静的女孩,安静到几乎木讷。现下身处异地,更是寡言少语;只凝视铜镜里自己的面庞,紧抿了薄唇一言不发。   ……长安吴王官邸,侧室暗阁……   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正在努力地安慰小妹妹。   吴王主刘息今年才十三岁,是吴王庶出的女儿。她的生母在其幼年就早逝了,不过幸好,她还有一个同母兄长在。   在人丁兴旺的吴国王宫,刘息基本是由同母兄刘南照顾大的。对她来说,刘南是远比父王重要的亲人,也是她真正的靠山。   “呜呜,大兄,息不去匈奴,呃……”可怜的吴王主,在哥哥怀里哭到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刘南有节奏地轻拍胞妹的后背,唯恐她哭急喘到。吴王子向幼妹来来回回保证:“阿息,阿兄设法!毋忧,毋忧!”   “呜……然,万一中选……”花骨朵般的息翁主越想越害怕,浑身发颤,显得尤其楚楚可怜。   刘南急忙拍胸脯:“为兄寻得长公主疏通,此事定成!”   “长公主?可信?”息妹妹很怀疑。   “阿息,陛下不会插手遴选。内眷事当太后皇后主持,”当哥哥的解释着:“太后爱女,皇后无宠。长公主若应允,此事定成!”   “然父王与今上不和,长公主乃陛下同母姊,如何会相助我等?”翁主年纪虽小,想得倒深。   “未必!事在人为。”刘南嘴角微翘,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为兄已备下重礼,皆珍奇贵重之物。长公主毕竟女子,当不能拒!”   ……长安齐王官邸,内室……   “从母!”雅丽的少女躬身为礼。对面,是一位高髻丽服的美妇。   说话的是齐王翁主刘若。她是齐王后亲生的嫡女,今年满十四,以温婉美貌闻名大汉上层。   齐王后膝下只此一女;此次被召,惊恐万状的王后早早派亲信向长安的胞妹求援,只求为女儿斡旋脱灾。王后同母妹,是萧系的夫人——武陵侯萧系,大汉开国丞相萧何之孙;天子对其青眼有加,今春刚被册封为‘武陵侯’。   侯夫人拉着外甥女的手,还没说话就先红了眼圈:“吾儿受惊!”   看着姨母与自己母亲相似的面容,齐翁主就象又回到了生母身边。再矜持自重到底年幼,刘若直直扑入侯夫人的怀抱,哭了出来:“从母,若好怕……若不去和番,死也不去。从母,从母,救若!”   “乖阿若,莫忧。从母自当设法!”侯夫人抚着侄女的乌发,连连安慰:“汝母与我一母同胞,阿姊只若一女,安能流落胡虏蛮荒之地,为匈奴贱奴糟蹋?”   “阿若!” 过了好一会儿,侯夫人扳过外甥女的身子,紧盯刘若的双眼沉声说:“从母已尽力周旋。今有二策可选:一为听命出塞,另一为嫁章武侯次子为继室。去?留?汝自取舍!”   刘若美目低垂,回想起曾在王宫宴席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窦少君,不由蹙眉:章武侯的这位次子,明被称为‘少君’,实际已三十五岁,绝对是可以当她父亲的年龄。另外,这位少君并无出色之处;尤其是,他早已娶妻,前面的亡妻留给他两子一女!   侯夫人看出刘若心思,一把揽过甥女,痛心到流泪:“委屈阿若,委屈阿若!窦少君配不起阿若!然今日不比以往:少君乃窦家人,可保汝不出塞!”   “从母,”刘若从姨妈怀里抬头,盈盈泪光之中下了决心:“若嫁窦氏!如此,若可留大汉,于阿母从母之旁尽孝!”   侯夫人含泪点头:“唯!阿若放心,从母定安排妥当。”   …… …… …… …… …… ……   大长公主邸的礼宾雅室建在一小湖边。今天是大长公主长孙的百日,因国母大礼结束未久,就只请了一些近亲稍聚庆贺。   馆陶长公主本是不想来的,但窦太后觉得女儿这段时间又是国典又是母亲又是子女的太操劳,紧着劝她乘机出门散心。于是,刘嫖长公主带上儿女,到姑妈家来走亲戚。   ‘申屠嘉骤薨,是被晁错气死的?’六月的暖风熏人欲醉,刘嫖捧着金樽,闲闲想:‘这个晁错!自己拆了太上庙墙,却先一步到大弟面前造谣。可怜申老丞相反碰一鼻子灰,怒火引发旧疾,就此没了命!’   端详面前的华服青年,长公主表面不露,心里却不禁为其手段叫好:能知道她何时中途离席,能打听到她暂息的雅室,能走进这警卫森严的礼宾小筑,能坐到她面前——啧啧。刘南虽说是吴王子,但这里是京城不是吴地!能做成这些,还是非常不易的。   一心三用的刘公主神色不动,口中首先问候一下吴王刘濞的健康,然后又询问了吴宫后妾的淑宁,再往后子、女、亲、眷……仔仔细细一路问过去,活像她刘嫖对这位远方堂叔有多亲近挂念似的:-)。而事实上,天子刘启一系从来盼望老刘濞——早死早安生O(∩_∩)O~   相对而坐的刘南有问必有答,恰如其分的一番客套说得长公主暗暗点头:此族兄了得,外松内紧滴水不漏。   再接下来,问候‘吴太子和太子妻小’。期间刘南几次想把话题转到‘和亲’一事上,但都被长公主半路截住绕出去了。刘南骇然:馆陶长公主,好难缠的人物!   最后还是刘南先撑不住破功了,拿出几个金匣放在案几上——直指中心!   匣子打开,一时宝光四射,室内的近侍和使女都倒吸一口冷气。刘南微露得色,温文尔雅地说道:“区区不成敬意。望长公主照拂女弟刘息一二……”   扫一眼盒子里的珠宝,刘嫖莞尔:早听说刘濞这个庶子擅钻营,不顾宗室身份为商贾之事,看来传言着实不虚。这些珠宝美玉都是一等一品相,即使宫里都很罕见。看样子手足情深,为妹妹真是好大方!   在刘南自信的目光中,长公主一番婉拒,说得入情入理:“但凡国事,无能为力!”   刘南以为长公主是虚推,再接再厉;言辞之恳切,感人肺腑!可惜,无论如何说法,长公主虚心聆听之后,却依然不改初衷——刘南王子身上直裾的后背,渐渐湿透。   谈话在继续,刘公主的心思却飞向未央宫:祖母去世后,大弟下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是大举措。现在丞相没了,又是一件必须处理的大朝政;申氏是勋臣中最小的,他一走,‘开国功勋为丞相’的惯例就无以为续了……   刘南眼见对方心不在焉,预感到成事渺茫,心里顿时急得火烧火燎;可又不敢发作,唯有软语哀求长公主垂怜刘息之年幼体弱,实不堪北地的寒冷艰苦。   可惜,刘嫖毫无通融之意!那些珠宝也被推回到刘南跟前——刘南的眼神趋于绝望,他失策了:馆陶长公主不为财货所动!!!   就在馆陶要给犹不死心的吴王子下‘逐客令’时,一个清脆的童音□来:‘阿母,阿母……”   只见陈须抱着小小的阿娇,一路跌跌撞撞晃进来;身旁一大群侍从个个苦着脸,摆出随时出手抢救的架势,紧紧尾随其后。   “阿须!”长公主被这景象吓一激灵,惊呼着跳起,急忙忙从大儿子手里把女儿救下。一番检查,确认阿娇无事了才稍稍放心。   陈娇安坐在母亲怀里,被面前金匣里某些红色物件深深吸引了——小孩子都喜欢红色,那些红宝石个大色红,煞是诱人。   小阿娇扑上去,把宝石抓进手里,嘴里‘咯咯’笑着玩起来!   “阿娇!”刘嫖惊讶不已,出声打算阻止;但看到女儿甜甜的笑颜,又犹豫了:阿娇经上次生死大劫后身子就不好,饮食不消化,老吃药总没精神。今天难得见她如此开心,自己又怎忍心扰了爱女的好兴致?   边上的吴王子一直默默旁观。到此时,原本苍白黯然的面庞又燃起了希望!   刘南极有眼色的凑上前照应着阿娇,同时把自己脖子上挂的锦囊掏出来,从中倒出两块足有鸽蛋大的深红宝石和一块绿宝,乐呵呵塞进小女孩手里,忙不迭声明:“娇翁主,红宝美哉!皆归汝……”   小阿娇显然对红石头十分中意,抓了就不肯放,小脸笑得更欢实了。   馆陶长公主无奈地看看女儿,扶住额头慢慢叹息;随后对着刘南伸出右手,食指向上勾勾:“既如此!吴王子,附耳过来……”   2-05 ‘和亲行’之 搏   刘姜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只是梦!!一旦醒来,她就会发现自己仍然是燕国一个平凡的翁主,在王宫的寂寞一角打发着几被遗忘的日子。   她怎么会当选呢?她凭什么能当选?   最年长的不是她,最美丽的不是她,与皇帝血缘最近的也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被选去‘和亲’?但不可能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三位王女中,美貌年长的刘若还没来得及踏进东殿,就被太后宫的女官早一步带走了。所以真正进入遴选的,只有刘息和刘姜两个王主。   大殿里,居中高坐的是当今天子的原配——皇后薄氏。薄皇后温柔姣美、雍容宁馨,言谈举止间充分表现出一个大国国母的风范。殿内还有陪客,分散着坐在各处席上,都是些衣饰华贵、仪态万方的贵妇。   剩下的两位王女中,吴王主刘息天生丽质,容色骄人。这位吴国美人的五官极其出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少有的美人胚子,日后还不知道会出落成何等的花容月貌。与之相比,燕国来的王主刘姜是‘萤火之对月光’,非但没有北国女子惯有的浓艳,身姿也单薄得可以,即使做刘息的陪衬都嫌太黯然无色了点。   但吴翁主刘息也有缺点,那就是‘面色灰黄,一副病态’。为此,薄皇后反反复复打量吴翁主刘息许久,犹疑不定——没听说吴王这个女儿是病秧子啊?   皇后让女官把吴王女叫上前,似乎想就近细细查看。这时,右侧一个贵气逼人的美人款款起身,径直走到皇后身边,对着后者的耳朵低语了几句什么。薄皇后对这位贵女显然十分尊敬,带着几近讨好的笑容和她对话,随即就沉吟着点了头。   就这样,‘和亲’人选定了!吴王刘濞之女刘息翁主以‘多病’为由落选;而年幼平淡的燕王女刘姜则别无选择地高升为‘和亲公主’!   当陶青大人对她宣读了‘天子册封公主’的诏书后,刘姜就进入到梦游般的状态:所有眼前身边的人和事,似乎都只是光怪陆离的镜像,虚实不辨,如坠迷雾。   公主专用纹饰的宫装送来了,帝女品级的首饰到了,伺候新公主的侍女宦官满编了,教习礼仪的女官上任了!   没有人在乎刘姜的想法或意愿,她只需要照着吩咐做:每个日子都塞得满满,要修习礼仪,要参拜皇后和皇太后,要向资深后宫问安,要由重臣来教导匈奴之事,要……   “公主美甚……”宫女们夸着,   ——美?明明刘若刘息才美,齐王主是著名美人,吴王女后起之秀。我美哪里?   “恭喜翁主高升……”后宫的嫔御们当面赞美,   ——真这么想的吗?言不由衷的人们啊,你们的眼中明明盛满了嘲笑和讥讽!   “公主有幸……”出入宫禁的官眷命妇对她说,   ——是幸运?这份幸运让给你们的女儿,你们肯不肯,你们愿不愿?   “公主深明大义……”这是大臣们的歌颂,   ——什么是‘大义’?怎么算‘深明’?没有选择,不能说‘不’,就是‘深明大义’?   “朝廷委以和亲重任,重视之情……”刘姓宗室的长辈们感慨,   ——重视?从小被轻视被忽视,为什么今天又要来‘重视’?能不能请你们一直漠视?不要改变?   汉宫之盛,重楼林立,高台巍峨。一条条‘云道’和‘复道’穿梭其间,百转千回彼此衔接。刘姜象一个木偶、一个牵线的木偶,被人牵着引着在其中进进出出、来去回旋。   所有人都看出她有状况,但好在她没有太激烈举动,所以众人就当没事一样装不知道。至于时常呆滞,词不达意,看在她很可能活不过三五年的份上,后妾和重臣们都很宽仁很大度地不予计较了——华夏传统:对‘将死之人’要宽容,要宽容!!   ·   这天,又到了去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新公主刘姜在宫女的引导下,一步步走上台阶。   皇太后现在居住的宫室坐落在一座高台上,过了这个阶梯就到了;这段云道很长,中间有几个岔口,走起来有些陡。   “南宫,南宫,慢些!”“南宫公主,小心!”一阵嘈杂声从上方传下。刘姜在离顶端还有几步的地方停来,仰头向上张望:宫闱重地,谁那么大胆喧哗?   ‘蹬、蹬、蹬!’前面奔下一个女童,气鼓鼓地闷头跑,差点撞到刘姜怀里。女娃没想到有人挡路,抬头就问:“大胆!汝何人?”   刘姜生性内向,本就少言寡语;入选和亲后,更是惜字如金。她更擅长观察:对方穿和自己款式纹彩相同的服饰,加上这神态语气,应该‘也’是位公主。当今天子有十多个女儿,这位是‘南宫公主’对吗?   南宫人小脾气大,见刘姜不答,直指刘姜的鼻子大喝:“放肆!见大汉公主为何不拜?”   刘姜抿紧嘴唇,不满:你我都是公主,凭什么要我拜你?   南宫看对方仍不回应,立刻感到公主尊严遭到冒犯,一蹦多高:“混账,来人……”   “南宫,莫失礼。”又一个女孩赶来,同样服饰,年纪稍长。又一位公主?   “阿姊,此女何人?”小的那个回头问。   “刘姜公主,父皇新封”少女掩唇轻笑,漫不经心指着刘姜:“去,给新阿姊行礼!”   “不要!”正恼火的小鬼很叛逆:“假姊!假公主!”   “南宫!!”做姐姐的知道二妹在太后宫刚受过气,正在发作,但也没料到妹妹会脱口而出这类当面揭短的话,当下愣住。   南宫理直气壮,刚才在祖母处受的委屈似乎找到了出口:“公主乃天生,岂有封得?假!不配!”   南宫公主的话有如一柄利剑,狠狠劈开最后一点装饰性的迷彩!   众目睽睽之下,刘姜清秀的脸一下子赤红,迅即又转向惨白;藏在长袖里的纤手握紧了拳头,心里五味杂陈:气什么?南宫公主说的都对啊……她们才是公主,真正的公主,天家的贵胄,皇帝的骨肉。   真正的公主是怎么过日子的?   小时候,深宫里娇生惯养;长大了,侯门中金尊玉贵!   不会离开故乡,出生、成长、终老于长安。不会远离亲人,自由出入宫禁,随时看望母亲、手足、宗亲和亲戚。   不用融进夫家,婚后住公主府。不用侍奉翁姑,公婆反要向儿媳行礼问安。   不必应酬姑子,小姑只会巴结皇家嫂嫂。不必对付妯娌,没人蠢到找公主的不自在。   有儿子,男孩无论多无能,都能稳袭爵位。生女,早早就有人打听着求亲翁主。   这才是大汉公主,没有做女人的烦恼,只有人生的快乐,一生平安富贵。而自己呢,一个替身而已!!   一个‘假’公主虚衔,就必须离开故乡,永别亲人,出塞和番,忍辱受苦;嫁到一个语言不通,贫瘠酷寒的蛮荒世界,去伺候一个生食饮血、浑身腥膻的异族番胡!   夏风吹拂,刘姜笔直的身形纹丝不动,只有少女发上颤动不已的步摇透露出主人激烈起伏的情绪。直视面前的真公主姐妹,刘姜的目光不知不觉间越来越锐利,热得……能把人灼伤:‘为什么,为什么好处都你们得了?又凭什么,凭什么所有坏处都要我担着?’   ‘何错?何辜?要我接受这样悲惨的命运?’是挑衅吗——不!是不甘!是诘问!!   被那目光刺痛了什么,南宫甩开长姐,冲上去就推了一把:“可恶!滚……”   刘姜睁大双眼,定定看着南宫伸过来的手——有些疑惑,更多可笑:原来,‘真公主’也动粗?   忽然,灵光乍现,心思陡转……南宫的手刚碰到外袍,刘姜暗咬牙,顺势就势向后倒去,沿高高的台阶滚落直下!   云髻散了,长发飘曳……   华美宽大的曲裾纱袍舒展,铺陈着、旋转着……刘姜如同一朵落花,翻卷着扑向地面!!   所有人被这一幕怔住,惊呼四起,乱成一团。南宫公主木木然站在台阶边缘,手臂依旧是推人的姿势,都不知道放下——女娃嘴张着,眼里盛满的是不信、是迷惘、是惊惧!   而刘姜,已顾不上这些了!温热的湿意在腰腿间蔓延,剧痛袭来,意识沉入黑暗。   迷蒙中,刘姜似乎又看到了燕地连绵的草原与林海、母亲温柔慈爱的目光、王宫自己小院那满墙的蔷薇,还有、还有——侍卫大哥哥爽朗的笑容!   宽大的广袖飘起,又落下,盖住刘姜的脸庞;没有人看到她嘴边隐隐的笑意,更没有人听到她压抑的呼唤:阿——母——   2-06 ‘和亲行’之干君底事   天阶凉如水……   “快、快、传御医!”命令急切,有如风火。   宫门‘嘎吱’一声打开条缝,一个内官踩上木屐奔下殿阶。脚下一个踉跄,宦者险险站稳,伸手平摊开手掌:“雨?!”   摇摇头,宦人继续往前跑。   ·   大珠小珠落玉台……   天色晦明!宫室里,一盏盏灯火相继点燃,不多时光明一片。门扉、帘幕开启间,细碎的呻吟不断传出,夹带隐隐的哭音,呜呜咽咽。   宫人内侍进出奔忙,有职位的女尚内官则不停地呼喝训斥,但都压制着不敢高声——不安在蔓延。   ·   细雨如织……   两个御医急急赶来,被小黄门们前拽后推地扯进宫门。又是一片忙乱;不一会,空气中开始飘散出熬药的味道。   ·   雨幕如雾……   几拨人来自不同的方向。他们都身着高级内职的服色,身边带着小跟班;一路上遇到的小宦官和小宫女们,个个低头行礼——皇帝和皇后以及重要女御的亲信们,是后宫这个独立社会的实力派人物。   来人先后叩开宫门,与来应门的此间同僚询问交谈着什么;旋即又匆匆离去。   ·   倾盆大雨……   呢喃声哀哀戚戚,听得人心都碎了。   又两个御医到达。负责外围的侍卫们彼此交还了一下眼色:连在宣室殿当值的御医也到了!   ·   风雷动……   痛楚的低吟依然继续。   斥责声交替拔高,不时有宫女宦官被侍卫们拖出去。没有人敢讨饶或求情——都知道,这时候高声只会讨得更严重的惩罚。   ·   雨滂沱,雷声从天际轰传……   纷乱的脚步声渐近。一个中年御医几乎是被两个壮宦官驾着拖进了宫室。随行的老内官早成了落汤鸡,抱着医药箱紧赶慢赶跟随其后。   擅行针的秦御医出自医药世家,虽一身狼狈,仍坚持礼数周到地行礼:“微臣参拜皇太后,长公主……”   秦御医并不在太后宫当值,他被调去照料重伤的刘姜了。皇太后这边的内侍叫过他,但他拖延着没去:入夏以来,馆陶翁主陈娇病痛频发,动则呕吐腹泻;但孩子发病虽急,相比之下刘姜却是伤情致命!   秦医生琢磨着,翁主娇跟前不缺医生,论针灸其他同仁的技术和他相比差不太多!很明显,他这次判断失误——大汉第一公主整个人都在喷火!   盛夏的室内,却生着两个火盆!榻上,雪肤乌发的小女娃面色苍白有气无力,整个人楚楚可怜。长公主坐在一旁,边呵哄边用丝帕替女儿擦拭额上的冷汗,满面焦急;声音里浑没有往日的从容优雅,只剩盛怒和凛冽:“大胆秦医,久传不到,汝可知罪?”   秦太医胆战心惊,急忙开口解释:“太后、长公主恕罪。微臣未敢擅离职守,实乃燕翁主姜……”   “毋需多言!”窦太后直接打断他的申辩,明显对那些没兴趣:“速为翁主诊治。”   “诺!”太医赶紧打开药箱取出针灸用针,请宫女解开女娃娃的衣服,开始行针。   细细的银针扎进陈娇柔嫩的肌肤,一根,接着一根!每扎一针,小陈娇就哆嗦一下——再好的技术也不可能完全无痛,而幼儿最是敏感。   长公主看得心惊肉跳,泪眼婆娑;身后的窦太后把女儿的头揽进怀抱,不让她再看。   针布好。过一点时间,秦太医就转动其中几根;再过一会,再动另外几根……成事,拔针。   阿娇抽抽噎噎地扑进母亲怀里拱着蹭着,呜呜哇哇寻求安慰。馆陶长公主的眼圈是红了又红,紧拥着宝贝又拍又哄,只顾上心痛了。   良久,陈娇终于慢慢安静下来,缓缓沉入梦乡。整个椒房殿大松了一口气——天啊,总算太平了。秦太医被命令原地留守,以备不测。   看着被太后长公主紧密看护,被整个太后宫团团围着转的馆陶翁主,秦御医不禁感慨万千:真是一样五谷,百样命运!同是‘翁主’,际遇着实迥异!那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少女,独自挣扎在生死线上,不知道能不能扛过去?   ‘想什么呢?’秦太医晃了晃自己的脑袋,自嘲:为文皇帝垂青,跨龙怀日的馆陶翁主,自然是不同的!   云开,雨收,星启明,红……日……东……升……   …… …… …… …… …… ……   椒房殿忙乱了一宿,漪兰殿连日来也不轻松!王美人王长姁暗咬着银牙,极力克制自己揉搓脚趾的冲动。   穿木屐走路,是很有讲究的!按华夏礼仪,必须毫无声响才符合规范。换句话说,一个华夏女人穿木屐走路有没有声音,直接揭示其出身和教养!   没试过的人很难想象这有多难!汉国,室外室外要么木要么石;木底行走其上,要求‘无声’近乎刁难。但‘难能’才显‘可贵’!是以贵家士女皆从小研习——没几年苦功,绝难成就。   王长姁没有这样的基础;她美貌非凡,脚却是弱点。   乡间野地赤足惯了,王长姁的脚自然长成了蒲扇。‘草鞋’可以补贴家用,木屐更值钱;至于鞋履,根本是想象之外——竟真有人拿昂贵的丝不做衣服,做踩踏脏地的鞋?嫁人后,丈夫金家虽比娘家宽裕,但也没闲钱置办各式足履。   直到入太子宫,王长姁才开始日日穿鞋穿木屐的日子——而此时,习步已晚!   为此,她不知挨了宫里多少耻笑和羞辱。最不能忍受的,是这些嘲笑竟不是出自自己的情敌,而是来自于资深老宦官和白发宫女。至今她还记得,当年在狭小的寝室里,自己是如何咬着牙一宿宿地练习木屐步态。   皇天不负苦心人!如今的她也能象那些出身高门的后宫一样,踩着木屐走得如云如水。但王美人自己清楚:实际还是不同的——今天几个宫殿一转,回到绮兰殿时两脚已经痛到麻木了。   瘫坐席上,王美人静待沐浴。一阵轻轻的环佩声传入耳膜,王长姁扭头,见次女阳信穿过回廊向她这边过来——优雅无声的步态,亭亭玉立的身姿。   王美人唇边浮出满意的微笑:她的三个公主都是真正的贵女!   阳信在门口脱了木屐,跨进门槛,向母亲行了个礼急问:“刘姜可无碍?”   王美人扫了女儿一眼,凉凉答:“高台坠落,怎会无碍?”   侍女禀报洗浴已备。王美人入浴房坐进浴桶,让热水掩过双肩,长纾口气。   公主也跟了进来,在浴桶前坐下,嚅嗫:“阿母,今刘姜已废。南宫,女弟南宫……可会遣送和番?”   ‘皇帝冷淡的眼神,薄皇后似笑非笑的表情,太后宫的闭门羹’今天遭受的一幕幕难堪眼前再现,王长姁不禁咬牙:祸女子!   怪不得宫里都说‘生女多余’,想她连生三位公主还全无名分,直到有了刘彘后才总算有个不上不下的‘美人’封号。而她的胞妹王儿姁才生了两个皇子,就是‘夫人’了——汉宫中皇后之下就是‘夫人’,如今见面,她这个姐姐反要向妹妹行宫礼。   进宫这些年,何等谨慎何等心思,才从最底层宫女爬到今天的‘美人’?封位才多久,南宫就给她捅出这么大的娄子!非但陷己于是非,更险险牵连阳信。若陛下因此对自己和彘儿产生恶感,该如何是好?   “和番而已!”王美人忽然烦躁起来:“祸福自招,生死由命!”   “阿母……”少女吓呆,不明白一向柔情似水的母亲为何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尤其还是针对亲生的骨肉。   见女儿受惊,意识到自己失态的王美人立刻缓了神色,温言:“勿忧,南宫不出塞。汝父皇不许!”   大公主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笑上眉梢。经验告诉她:母亲用这种口气说的话,总是十拿九稳的。   “阳信,”王长姁对大公主柔声叮咛:“汝为长姊,当分母忧。多照拂彘儿,吾母女身家前程全系阿彘一人!”   “诺!”阳信点头如鸡捣米——小弟的重要性当然无可替代。好姐姐起身去通知二妹这个好消息。   王美人在浴桶里挪了下身体,思绪飘渺:凭这么多年的观察和琢磨,对那位至尊的陛下她还是有把握的。别说女儿只是无意,就算南宫是真的存心害了刘姜,也不会被送出去顶替!   倒不是说皇帝有多珍爱女儿们,而是丢不起这个脸!   做帝王的都希望能流芳百世;退一万步,至少也不能贻笑青史。汉高祖开国伟业,也因送公主和番而遭后世讥笑;所谓‘和亲’,明眼人都知道是苟且偷生的遮羞布。当今天子若开‘送亲女出塞’的先例,这史笔如刀的,还不知留下何等笑柄——以刘启陛下的性格,这类事绝不会做!   想着想着,王长姁的嘴角浮出一抹嘲意。抬头,忽见女儿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王美人疑问:“阳信?”   “阿母……”阳信很困惑地问:“如此,谁人出塞?”   “谁人出塞?”王美人微微挑眉,语音冷淡:“彼与为母何关?”   2-07 ‘和亲行’之 出塞曲   “谁人出塞?”长公主微微挑眉,语音冷淡:“彼与为母何关?”   放下笔,馆陶推开案上的木简帛图——那是打算下午给内府匠作的提领纲要。   要搬家了,皇太后要搬家了!窦太后将要搬出住了二十年的未央宫,迁进大汉皇太后专用的宫城‘长乐宫’。   搬家之前,必须对长乐宫进行彻底的修缮和布置。帝母失明已久,相应要考量的细节就更多。设计监督之责,自然归于馆陶长公主——有谁能比刘嫖更知道老太后的习惯和喜好?   入夏以后,小阿娇好几次午夜发病,都是浅眠警觉的窦皇太后首先发现征兆,才能及时救转。长公主母女情深,更感激母亲对自己子女的爱护,自然费心尽力务求尽善尽美。   伸手扶额,看向眼珠滴溜溜乱转的陈硕,刘公主深感头痛:话题是怎么让他转到‘和亲’上的?明明叫他来是为了问‘肉糜’之事的嘛!就知道这个次子不好对付,和温厚的长子完全不同,聪明敏锐兼精力充沛,老问东问西的——啧啧,今天又开始关心外事了。她怎么不知道大弟封他当‘典客’了?   另外,该如何向一个乳臭未干的童子解释‘皇帝颜面’问题,还有中央和地方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   大汉疆域,刘姓诸王领有大半,天子直辖的郡县反而是少数。这些封王们各据一方,对朝廷是阳奉阴违。高祖之后的汉天子多和亲,未尝没有‘名正言顺恶心一把诸侯王’的用意在内。但这些,和一个毛头小孩讲得清楚吗?   这臭小子胆包天,竟敢偷拿外面的食物喂给阿娇——不知道妹妹身子不好,经常夜惊、闭吸和腹泻吗?御医令已向她禀过:女儿根子上是饮食不受肠胃疲弱,亏了底子体质;长此下去,必定不保。   想到爱女有性命夭折之忧,刘公主直觉一股寒气从后脊窜上去,心……如……刀……绞!   狠狠瞪了一眼一脸无辜的儿子:如果不是阿娇吃了那肉糜,很罕见的没有不适,她早下令把这逆子拖出去打到屁股开花了。娇娇现在是吃什么吐什么,能吞下的还老闹肚子;难得有能接受的食物,一定要问清楚!   “阿母!乃鸿鹄也。”陈硕满不在乎地回答。   “鸿鹄?!”刘嫖吓一跳:“竖子安敢欺母?当令长安,鸿鹄何至?”天鹅和大雁最是难捕;况南飞北去的,现在是时候吗?   “否!硕不敢。”陈少君总算正经点了——欺母是‘大不孝’,担不起这罪名啊。   陈小侯解释:“渭水畔多湖泽,草深林密,擅猎者得之。”长公主信了。帝乡长安,群英荟萃,藏龙卧虎;有一两个特别会打猎的也平常。   “阿硕有心……”刘嫖露出欣慰的笑容,做母亲的最乐意见子女间彼此爱护:“吾子孝悌,母心甚慰。阿硕可有所欲?”   “阿娇女弟,硕自然爱重”陈硕头仰高高,嘴角弯弯,一脸的高风亮节^_^   长公主笑意浓浓:“御马厩幼驹,本欲为汝求来。我儿既深明大义,梁王子从兄也,亦当悌之!”   “阿母……”陈硕的脸立刻垮下来:心有不甘,可又不知道怎么反悔——那两匹马驹他亲眼看着接生的,早惦记自己和大哥一人一匹了。   馆陶看陈硕快哭出来了,到底不忍心太欺负亲生儿子,婉然一笑:“嗤……知汝心,爱驹无忧!”   “阿母仁慈!”陈少君立刻眉开眼笑,长揖到地:“擅射者已诺:日一鸿鹄,供阿娇取用”言毕,陈小侯欢跳着告辞而去。   馆陶长公主笑看儿子雀跃着跑出去,心里提醒自己:猎射无定数,女儿可是一餐不能缺的。为防万一,还需向豪门世家间打听谁家蓄养天鹅鸿雁;如有,要来给女儿炖汤。呃,宫里各林苑也多有飞禽,全都不能放过。   忽然想起没问打猎的到底是谁,急忙叫住少子:“阿硕,擅射者何人?”   陈硕远远地回头,咋咋呼呼:“李广,陇西成纪李广!”   ‘李广?那个以良家子从军击匈奴,用善骑射,杀首虏多,当上汉中郎的李广?’馆陶记得自己的父皇曾夸奖他:“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这人已经闲置多年,如今竟在长安?’长公主重新提笔,继续写她的‘长乐宫翻新提示’,心底暗暗计较——好吧,若他真能多猎天鹅大雁,让阿娇吃好长好,就告之母后皇弟重新起用他!   ·   立秋刚过,夏末秋初的中华沃野千里,金黄浓绿满是丰盛……   一支车马协同护卫自长安启程,一路北去。队列中多车少士,负荷沉重,路过的地方都留下两道深深的车印。   于此同时,另一支军列从长安南门出发,奔向东南。这边相反,只带了一辆马车,其余皆是盔甲鲜明、武装完备的骑士。   向南,为首的是一位褒衣博带的高官,端坐马上手持一柄长八尺的竹杖;杖顶三重牦牛尾制的赤红节旄迎风猎猎。   三千多汉军紧随高官之后,一路翻山渡河,快马疾驰。他们是长安北军的骑兵校尉,追随持节天使执行皇命,目的地直指楚国的王都——彭城。   就在几天前,在享够上位者坐山头观虎斗的乐趣后,刘启陛下终于决定了汉国的新丞相人选——原‘御史大夫’陶青。事实证明这段时间各大家族的明争暗斗纯属无聊,御史大夫本就是‘副相’,惯例上优先补缺相位。   同时,皇帝貌似随意地打发了另一件小事:册封宗谱记录中最年长者为‘和亲公主’,出塞和番。   这回,帝室连‘进京’这个步骤都省略了。嫁妆侍从备好直接从长安向北出发;另派一支禁军和使节南下迎接新公主,再转而北上两队合并,直接去往匈奴。   楚王族对这道只以毫无准备!诏令一出,楚王夫妇瞠目结舌,王主生母更是惊厥当场,王宫霎时乱作一堆——刘戊的这个女儿十二岁都不到,即使在习惯早婚的汉国都属‘未到婚龄’。一个孩子,如何能远嫁异族?   但‘能’与‘不能’的判断在皇帝不在楚王。相较其睿智多才的父亲刘郢客,现任楚王刘戊实在是个只知酒色的草包——其叔父刘礼早就提醒过侄子有备无患,然而……   没有申辩,没有宽待,没有如何,楚王再不愿意也得快快交人——三千弓弩齐备、刀剑如林的禁军哪里象送亲的卫队?简直就是平叛的先锋!   一切在混乱中进行,甚至亲人间的道别都是语未尽、催匆匆。次日,穿戴整齐的楚翁主被塞进宫车,在军队的前呼后拥下向北方驰去。   车声杳然……平日伺候翁主的仆妇捧着一幅素帛在楚王和夫人面前跪下,禀告是王女昨夜留下的书信,命车马远行后递交父母。   帛内包有一缕长发,其上是少女稚嫩的笔迹。楚太子接过,轻轻诵读: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   失吾亲而归兮,惭余之不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己兮,是则可悼也……   父母敬上,去国之胡,承君命无所怨。唯不能承欢膝下,实不孝也。发肤父母所赐,留家邦,乞父王埋于祖茔;或苍天怜见,生不能见故土,死魂魄亦归中国矣!   还未读完,楚王夫人就呼唤着女儿的名字哭倒在地;满室御妾无论平常何等不睦,此时皆泪!   “啊……”楚王刘戊高声长吼,拔剑对空,耳目尽裂!   ·   北去……北去……红帷曳曳……;北去……北去……车轮粼粼……;   载着红颜,载着青春……载着乡愁,载着留恋……去胡,不归?!   一位长者站在路口,眯眼远眺见宫车上鲜红的幔帷,顿时明白了什么。他用手杖击打地面,苍凉的声音是古老的歌词:“薤上露,何易皠……”   农夫放下了农具,船客收起了渔网,行路的商贾、游士和士子们停下了脚步,注目远去的宫车,一言不发。   忽然,应和的歌声四起!男、女、老、幼,此起彼伏……哀伤与迷离,漫向楚地的山水烟波:   “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上露……何易皠,露皠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上露……”   是叹息?是感伤?是悲悯?是哀悼?又或者,都是!!   那……是华夏族人送给和番公主的一曲挽歌——‘出塞曲’!!   3-01 喜相逢   长安月夜,花好月圆;   蕴金散银,清辉遍地……   不同于平日的宁静安详,长乐宫今天是人声鼎沸。宫门外,停满了装饰豪华的马车。一个个锦衣华服的贵人,在侍从的搀扶下走下马车,仪态万方地走向长乐宫前殿。   长乐宫修缮一新,更显富丽堂皇。   殿宇内,成列成行摆满长信宫灯,千百个油盏里更是添加了香料……烛影摇动中,散发阵阵异香!   前殿多设长案,每张都放置佳肴蔬果,高官、勋贵、宗室和后妃们按照自己的地位,次第落座。   这是窦太后搬家的好日子!   今夜长安城今夜精华尽出,为帝国母后庆贺‘乔迁之喜’。   大殿上,皇帝居中,窦太后在右,薄皇后于左,互相不时交谈着什么,宫室内亲情满溢,和乐融融。   不时地,有宗亲和后宫上前向帝后问安。   “阿彘,速参拜皇太后!”王美人牵着小小的刘彘也上来请安,轻唤儿子行礼。小彘儿听话地趴在地上摇摇摆摆叩了个头。   “免——”窦太后头都没抬,摆了摆手,话音悠长!   刘彘仰头:‘好老好老哪!都是皱纹,一脑袋白发,好难看厄!’扭头看看自己母亲:‘还是阿母漂亮啊:-)’。   忽然,刘彘的眼睛被一抹橙红色吸引住了——太后今天穿的是深青色后服,橙红在宽大多褶礼衣的映衬下尤其显眼。   ‘那是什么?’刘彘情不自禁往前探:呵,一只袜子,橙红底色的罗袜!上面堆绣一朵朵蔷薇,含苞的怒放的,栩栩如生、错落有致。   穿着这精美绣袜的小脚正晃啊晃!脚的主人藏在窦太后怀里,看不清楚。   小皇子举手去扯花朵。   蔷薇一退,距离反而远了。   瞪大了眼睛,男孩不甘心,进一步去‘捞’。   花朵干脆缩进了深青,只露出一点点头^_^   小家伙手挺快,一把揪住橙红,想拖出来。   蔷薇恼了,挣扎着不肯就范。   “阿彘!”王长姁正和太后边一位贵妇叙话,回头见儿子竟然抓住馆陶翁主的脚趾不放,不由大惊。知道这女孩的金贵,急忙吆喝儿子:“此从女弟也,不得无礼!”   刘彘很茫然地回望母亲,完全不明白一贯溺爱自己的阿母为什么要对他大小声,反而不肯放手——场面变得很胶着很荒诞O(∩_∩)O~   被抓着的小阿娇原本正腻在祖母怀里睡得香甜,莫名其妙被骚扰了清梦,也恼了。扯两下收不回脚,火更大,狠狠抬腿就踹了出去!!   十皇子此时正傻傻看着王美人,压根没提防会有袭击;被小胖脚蹬个结实,眼圈立刻就乌了╮(╯▽╰)╭   ‘哇……’刘彘吃痛,放开手,嚎啕着扑向母亲——为什么呀,人家只是想要花花;-)   王长姁愣了,怎么一个不留神儿子就黑了眼眶?这可是她连生三个公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宝贝儿子啊,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依靠和指望——从来不舍得骂一句的,如今在眼面前就挨揍了?!   王美人环顾四周,本能地想找个能主持公道的人……   窦太后?皇太后她老人家‘看……不……见’!   当然,皇太后眼瞎心明——孙女毕竟是一直在她怀里,怎么折腾的老人家那是一清二楚。   不过,老太太当没这回事!边爱抚轻拍阿娇的后背,边笑眯眯和身边一众贵妇们闲聊,絮叨着‘鸿鹄的滋养之效’和‘李广的打猎之能’:瞧瞧,娇娇吃了这些天身子骨好多了,腿脚多有劲啊……   长安的贵人贵妇们簇拥着、附和着、赞美着;同时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回去就让自家擅猎的子弟出去抓鹅捕雁——这类毫无风险,三面讨好的‘仕途捷径’可不能让那个边郡来的军汉给独占了!   皇帝?天子他‘没……看……见’!   刘启正四平八稳地‘皇顾左右而言他’,熠熠生辉的目光时不时瞟着母亲怀里的小侄女,竟然满是激赏?!   哎……怎么能指望小小年纪一个不高兴就抄起棋盘砸死堂兄弟的人能有非暴力思维?倒霉的棋友堂兄甚至还是吴王刘濞的太子呢!   长公主?刘嫖‘看……都……没……看’!   馆陶长公主殿下稳坐大殿的另一边,扎在大汉公主堆里和姊姊妹妹姑妈姑奶嘀嘀咕咕聊着没完没了的私房话。   刘嫖公主根本没往这边瞧,这位殿下笃定得很:女儿在母后身边,不会吃亏!   公卿?列侯?重臣?命妇?他们‘装……没……看……见’!   刘彘说到底只是个庶出的小皇子而已,非嫡非长,生母地位平庸,将来撑死是远远一个诸侯王。   呵呵,人家当父亲的当祖母的都无所谓,谁无事生非在这个场合破坏气氛,招惹天子太后不快?   王长姁素能隐忍,明了局势立刻就回归一贯的温婉柔顺,忍气吞声地把儿子抱下来安抚。   旁坐的南宫公主按捺不住,挺身欲出,被阳信大公主一把按住!在姐姐严厉的目光下,冲动的妹妹给压了回去。   欢宴在继续,温情脉脉,喜乐融融!   灯火通明处,人们推杯换盏,会旧好结新交,不亦乐乎!大殿里的欢声笑语,很快淹没了小孩子的哭闹。   长乐宫深,郁郁葱葱,花木茂盛;圃上繁花似锦,池中河蟹欢腾,真是一派荣华太平!!   3-02 南宫野望   新年将近,九月底的关中把‘三重衣’换成‘五重衣’都不暖和。多风的天更是彻骨寒冷!   秋风瑟瑟中,王美人端立长乐宫回廊,静候皇太后的召见。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王美人身后捧着礼盒的侍女早已簌簌发抖,摇摇欲坠;而王长姁却依然仪态端庄,纹丝不动⊙﹏⊙   宫女宦官进进出出,经过她身边时都弯身行礼。而王美人是无论尊卑一律微笑着回应。那份和气亲切让宫人们心里暖暖:怪不得人人都赞‘十皇子母王美人贤德少有’!多平易近人的可人儿啊,实打实把那些贵家出身的清高后宫给比下去了^_^   ·   ‘寒风’和‘酷寒’从来在权势财富前止步!   与此同时的长信宫室内,几个火炉火盆热力惊人。上好的松木,在燃烧中发出轻微的‘噼啪’以及松脂特有的清香,让宫室里的人尤感舒适。   几十个宫娥宦官悄无声息地走动操持。这些都是从未央宫椒房殿带过来的旧人,虽然第一天在长乐宫当值,却人人驾轻就熟。道理非常简单:长乐宫太后居所和原来椒房殿,就内部而言完全一致!   这是长公主的主意,长信宫现在就一个外壳还没变,里面则是彻底面目全非!   刘嫖殿下的命令:   长信宫内部‘破墙’‘掏空’;   其后,按椒房殿的房间格局重新砌墙分割空间;   甚至连室内装修和布置,门窗的位置大小式样都原样照搬!   也多亏华夏建筑是‘重檐立柱’结构,支撑受力的是‘柱’非‘墙’。否则,照长公主这么东拆西砌的折腾,重檐庑殿顶的长信宫非塌了不可(*^__^*) 。   家居摆设类也是如此,不过绝不是把椒房殿旧货挪了地方继续用——真这么干属于帝国级笑话——而是重新打了一套,木料更好式样不变,用途更不变,特别是摆放的位置丝毫不许变。尤其特殊的是:所有家居和落地摆设,如青铜器、大型树枝宫灯、长信宫灯等都给牢牢固定在地板上——防止无意中偏离位置,造成皇太后的不便。   这些设计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双目失明的皇太后不需要再花费精力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可以在搬家后马上享受新居。这样的心思实在是细致到无微不至的地步,充分表现一个女儿的孝心和细心——窦太后老怀大慰,天子赞不绝口!   宫室里空间庞大,同时站一百多侍从还显得有些空。一角,堆放了好多大大小小的礼盒,都是昨天宫宴上贵族官员赠送的贺礼。小宦官一件件拆了唱出品名和送礼人名字官爵;转手,一位老内官加以分类评级;最后,女官趴在案上正式登记造册。   窦太后闲适地斜靠塌上,神情安详。最近老太太乐事不断:乔迁之喜,正式开始帝国最尊贵女子的幸福生活;爱子梁王眼看就要进京了,母子团聚可期;孙女阿娇也是一天天康健——顺心遂意啊:-D   馆陶长公主一身簇新的大登高锦直裾,手里竟捏把金玉为骨的折扇轻轻摇着,偶尔还拿丝帕试试额头——室内的温度,明显是……有……点……高^_^   男孩子们房间里呆不住,早不知野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小阿娇则正在内寝午睡。闲来无事,母女俩一边享受收礼的乐趣,一边东拉西扯地闲聊。   忽然,内里传出幼儿的呜哇声,马上有宫人禀报:娇翁主醒了,正闹。   太后打了个‘抱出来’的手势。片刻,眉目齐整的小宫女手抱了陈娇急急而出。   窦太后把陈娇接在自己怀里。熟悉的面孔和气味立刻让小女娃安静下来,在祖母怀里蹭来蹭去,哼哼唧唧很不满的样子。   长公主好笑地戳戳女儿光洁的额头:这娃娃真黏人,侍从都不要只认至亲。一定是睡醒看不到亲人,觉得落单委屈了——她睡觉,五六个人陪着看着,哪里就冷清害怕到了?   老太后伸手,如有神助般代孙女半路拦截掉女儿的一指袭击,警告:“嫖儿,指甲!”   馆陶长公主悻悻收手:这方面母后往往比自己这个做阿母的都仔细,其实她的长指甲修剪很勤快齐整的。   太后按习惯摸索着把孙女从头到脚的检查一遍,确认有无不妥。忽然,窦太后脸色一冷,抬头质问:“无袜?”   一旁的小宫女立刻失了血色,‘扑通’跪下,冷汗淋漓。   ‘袜子’在中国,不是着装问题,是等级立场问题。华夏族一向以‘衣冠上国’自傲,实行一套错综复杂、等级分明的服饰制度——华夏衣冠。这套‘华夏衣冠’制从黄帝开始绵延数千年,以《周礼》为基础,以历朝历代法律为准绳,被整个社会重视。   袜子是华夏衣冠中的‘足衣’类,同样有严格的等级区分:   奴婢,普通的宫人,即使寒冬也必须赤足,不许穿袜子!   有一定身份的才能穿袜子,但身份低的只许穿麻布或者葛布的袜子。   丝织品制的袜子是贵族和官员才可以穿的。   至于带装饰的丝袜罗袜,包括绣花、点缀等工艺,比如昨晚引起宫宴笑场的橙红蔷薇罗袜,则是高级贵族和皇族中人才有的特权。   没身份乱穿叫‘僭越’,是重罪!有身份不穿,是‘不修’,是‘失仪’。陈娇是幼儿,自然无过;责任只落在伺候她的人身上。小宫女正是意识到错漏所在,才一个劲趴在地上叩头求饶的。   一旁做记录的女官抬头,很同情看了她一眼:大冷天给馆陶翁主穿衣服,竟敢忘记穿袜子,简直是活腻了。真是可怜这幅清秀的长相,正撞在太后的刀口上。   窦太后不是苛刻的人,如果是一年前,此类疏忽基本是挨板子的事。但现在不同!春天堂邑侯家那场风波对皇宫影响重大,所有侍从、尤其是照料皇族幼儿孩童的宫人都受到更为严格的管理——对帝室来说,本来就低的幼儿成活率如果再因为下人的疏忽而雪上加霜,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其实,情有可原。供暖太好,忘记很正常。再者,这么短距离……’长公主有些怜惜这个年幼的宫娥,轻轻对母亲说:“母后,吉日不宜严惩。没入掖庭为奴?”   太后厌烦地挥挥手,内官唤人进来将小宫女带走,内室里另几个也一并带了出去。眨眼间几人的命运起落完毕,对当事者是天塌地陷,旁观的其他宫人倒是很平静——皇宫就是这么个地方,没身份的人没有权利犯错!   ·   做错事,接受相应惩罚,叫‘罪有应得’;没做错事而蒙受损失,是‘殃及池鱼’!现在,一尾‘公主’种名唤‘南宫’的雌鱼苗,正在‘绮兰池’里来回发疯,场面颇为壮观:-)   ‘蹬、蹬蹬、蹬’,小母鱼摇头摆尾冲到大门口,‘哗啦’一把推开拉门,动作干净利索。漂亮的大眼狠狠瞪着门槛,开始举腿……   “百日——”清清淡淡的声音飘来。   额头青筋乱跳,女童咬牙,‘哗啦’拉门拉上;垂头丧气跑回房间。然后,周而复始……   宫室内侧,阳信端端正正跪坐在垫子上,纹绣精美的曲裾下摆在席上向四周铺开,十足象一条绚丽的大鱼尾巴。   手捧玉碗,美人鱼公主喂食幼弟,嘴角微微上翘:可怜娃,这么好动,父皇‘百日禁足令'怕是比挨板子更难受吧?   空气里弥漫着甜甜的香……十皇子刘彘仰着头,张大嘴,很耐心地等大姐把甜粥吹凉送进嘴巴;他右眼眶的乌青色似乎比昨晚淡了些。   另一边,最小的姐姐林滤公主毫无形象地趴着,眼巴巴瞅大姐手里的甜品,口水那是几乎滴下来:呜呜,那是阿母专给小弟准备的加餐,里面有好美味珍稀的食材和好甜的蜂蜜,自己是只有看的份,泪……   南宫鱼终于游累了,停到刘彘前呼哧呼哧!   刘彘对自己二姐的怒火不屑一顾,继续享受美食和大姐细心的照顾。二公主见这祸首悠哉游哉的享受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小拳头攥得死紧……摇……摇摇!   “南宫……”阳信一开口,南宫就泄了气——她没胆挑战大姐的权威。   “手钏而已,南宫。”大姐姐一心二用安慰二妹,笑盈盈把一勺粥倒进弟弟大张的嘴。   “乃舅父赠与,为南宫最爱!”南宫扁扁嘴,哀戚戚。   “阿彘冒犯馆陶翁主,阿母往长乐宫致歉,总需赔礼!”阳信温言解释,暗自叹息——也不怪二妹急眼,那手钏是绿青中少有的‘青琅玕’啊!   母亲娘家是平民小户,王田两家都贫寒得很。再说,王家眼里,还是有了两个皇子的姨妈更重要些,即使有好的也先紧着姨母处用(#‵′)。阿母在宫里熬了多年,有小弟后才得个‘美人’名号。这绮兰殿中本来就饰物缺少,父皇又崇尚节俭赏赐有限,她们姊妹三个的首饰就更少了——可说除了宫里给公主们统一配发的饰品,别无长物。   前半年父皇将二妹许配给南宫侯世子为妻,二妹成了‘南宫公主’。舅父王信特意送了副绿青石手钏做贺礼。   绿青石并不罕见,难得的是这手钏上的绿青纹理细腻,颜色鲜艳;兼石下以黑玛瑙打底,别致精巧。别说南宫宝贝得象命似的,自己也好艳羡。如今母亲问都不问一声就拿走了,而且是去送给那个南宫最讨厌的陈娇表妹,这让二妹怎么受得了?   “嬉闹矣!赔甚礼?”二公主非常不满:“若论赔礼,应陈娇赔。阿彘有伤也。”言毕,直指小弟黑眼圈。   阳信对这个一根筋的妹子没辙:“南宫:太后吉日吉时,岂容阿彘哭闹?若引太后父皇不悦,如何了得?”   南宫还是怨气冲天:“行错者阿彘,南宫却失爱物?不公……”   “胡说!”阳信骤然高声,吓得南宫缩了缩脖子。   “我四人手足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阳信放下碗。   左手拉过二妹,右手拽出老喜欢躲后面的小妹,三姐妹一齐看向弟弟:“数年后南宫入南宫侯府,阿姊及林滤亦各有归处。你我婚后际遇全系于阿彘!”女人出嫁后在夫家的待遇,往往是看娘家的背景!自己姐妹虽然都是公主,但每一代天子都有那么多公主,父皇更是十多个女儿。自己和妹妹们总要有同根同胞的兄弟诸侯王在,日子才能真正无忧无虑。   大公主唯恐脾气火爆的妹子暗里迁怒弟弟,进一步举例分析:“王家舅母何等淑德,仍为舅父所休。虽王家日益富贵为主因,但若有兄弟,何止如此?”   南宫也想起那个温柔娴静、贤惠有子的舅妈。这位舅母以前和舅父王信也是很好的,后来小姨封了‘夫人’,母亲封了‘美人’,王家一天比一天起来,舅父对舅母就越来越差,最后随便找个茬就休了。   被休回娘家的女人见不到留在夫家的儿女,可怜的前舅妈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子——可怜啊,可怜——可怜??   忽然,南宫公主的眼珠开始骨碌碌乱转,瞪得滚圆。她甩开姐姐蹲在弟弟面前,堆起一脸诚意十足的笑,甜蜜蜜地对小刘彘说:“阿彘,以后娶阿娇吧!”   大公主有些跟不上妹妹的思路,楞了一下。但阳信很快就明白了过来,“啊”的发出一声惊呼,长袖遮了樱口,用赞赏的眼光看向二妹。   南宫很得意很嚣张地对姐姐挑挑眉,回过头抓住小男孩的双肩,开始抽风似的重复:“阿彘娶阿娇吧,阿彘娶阿娇……:阿彘娶阿娇吧,阿彘娶阿娇……”   插页,与小说无关   《陈情表》李密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苟顺私情,则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仕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祖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目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遊。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邱。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天天命复奚疑!   3-03 舅甥   新年正一步步走近,华夏大地开始沸腾!家家户户准备年节的吃食和礼物,人们兴致盎然,整个汉国沉浸在欢乐中。   在人人快乐的日子里烦恼是孤独不幸的,比如馆陶大丈夫堂邑侯陈午。   即将过去的一年对堂邑陈氏来说可谓‘诸事不顺,多灾多难’,发生的很多事让人不胜唏嘘。陈家迄今都没能走出阴霾:正牌的女主人,馆陶长公主已经离家大半年了,而且毫无归来的迹象。侯府的少主人们,也跟着母亲一去不返!   最让陈家人郁闷的就是两位小侯:来接的时候只说把陈须陈硕带给窦太后看看;人入宫后,‘看看’就变成了‘小住’,可哪有小住大半年的?   本来指望老太后搬进长乐宫去,两个宝贝孙子就可以回堂邑侯府。但没想到不但窦太后进新居,馆陶长公主拖儿带女的也搬进长乐宫了——老太后明显打算拢着女儿一家一起过了。   窦太后尽享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当然愉快舒心;可堂邑侯太夫人就惨了——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孙子陌路人:-)   继夫人在家,是天天对儿子哭天抹泪。陈午一介臣子够不到皇家,只能努力安慰母亲。   “亲孙……不得见……”堂邑侯太夫人的泪水,扑簌簌落下。   “阿母,”堂邑侯很无奈,不知道还能怎么劝——每天三四次的,能说的话早已经说尽了。只能寄希望于转移话题:“有阿信及少儿!”   “不同……”继夫人不上当。嫡子和庶子是两回事,虽然都是她的孙子。   “请见……不成”继夫人继续嘟嘟哝哝抱怨,很不满自己受到的冷遇——几次请见太后都被回绝,人去了却进不了门——皇家根本就没把她这个亲家母放在眼里。   陈午感到额头上青筋开始绷紧。他很了解自己的娘:母亲大人基本是位很好说话的老太太,除了对‘尊严’看得特别重——这个有情可原,是多年压抑后的副作用。   继夫人的出身实在乏善可陈,只勉强比庶民高一些。由于这个原因,她和陈门众多出身显赫的妯娌内眷总是格格不入,多年来饱受排挤。刚入侯府那段日子,甚至老资格家老都可以当面对这位侯爵夫人挑剔指责。时间长了,再迟钝的人也在这方面变得特别敏感。   但皇家的事,不是臣子可以随便评论的。“阿母,”陈午皱皱眉,尽量缓和口气回答:“太后年迈体弱,确实不便待客。”   看继夫人又要张嘴;唯恐老母再说出什么没轻没重的话,陈午急忙抢话头:“娘,即便帝室中人,太后亦常拒见。阿母不闻王美人事乎?当日寒风多时而未见矣。”   继夫人被儿子一提醒,也想起了这件事。皇城里这类是非传得最快,是所有贵戚官宦家最在意的消息和谈资——十皇子刘彘的生母王美人,在长乐宫吹了两三个时辰的冷风,最终依然没见到太后。现在,继夫人觉得好受多了O(∩_∩)O~!   “然长远如此,终是不妥。”继夫人依然很忧虑,陈家的儿子总不成老待在刘家吧?   “阿母,或可趁新年递奏疏入宫?年节须家祭,皇室理应放行……”陈午是在提醒:当年馆陶长公主下降陈氏,先帝另加了些命妇的荣衔给继夫人作为恩赐;这些虚衔平时没什么用,但有些相应的特权,比如可以上奏。   继夫人满意了,这个理由听上去很充分,几乎不能反对——新年祭祖是家族大事,没有扣着人家长房嫡孙的道理。希望重现,和爱孙朝夕相处的快乐日子似乎指日可待,继夫人转悲为喜,忙不迭叫家老找府里文书来起草。   ·   下雨了!   雨不大,落在瓦当上叮叮咚咚,传进室内其实挺悦耳。但冬雨总是不讨人喜欢的;春夏才是下雨好时节,冬天就应该下雪!   长信宫东殿,皇帝静静地斜倚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天子刘启今天处理完国事到长乐宫看望母亲,没想到窦太后竟然还未起。   皇帝当时大吃一惊——母后从来是早睡早起。长乐詹事窦婴急忙禀告君王:太后只是昨晚操心梁王入京的居所布置和赏赐礼物而睡晚了,老人家无恙。天子这才松了气,决定先在别处静待母亲起身;于是屏退左右后独自到东殿休息。   沉寂的空间总是能让人的意识走向飘渺——   不是不吃味的……很早很早前,刘启就知道自己母亲最疼的是长姐,刘嫖是唯一的女孩;最宠的则是刘武,刘武最幼。   而自己呢,年长又是男孩。所以,不能哭鼻子,不能撒娇,要有责任心,要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要有担当,要成功,要保住太子宝座,要保护母亲和姐弟,要……   二十余年的太子,外人觉得储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可谁又明白这个位置代表的煎熬和艰辛?尺度分寸,拿捏中要耗费多少心力?   如果,如果和刘武换一下,自己是幼子,会不会更快乐?鼻子,酸酸的……   思绪纷纷扰扰缭缭绕绕……忽然,刘启听到一阵很细微的悉索声,那是上等桑蚕丝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   ——谁那么大胆?不是下令不许进来了吗?   天子微微睁眼,见一个小小的人儿走过来,步履蹒跚   ——哈,原来是小阿娇!   ‘翁主,翁主!’很焦急,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小女娃置若罔闻,依然一步步靠近   ——大概是伺候的宫女吧!才下令不许人进来,被堵在门口了。阿娇这孩子走路学步倒是早,她怎么进来的?   皇帝忽然起了玩心,假装熟睡,只睁了一条缝偷瞄:   小脑袋上两个包包一边一个,用缎带扎着   ——缎带上缀着小珍珠,很漂亮!   身上一件锦缎曲裾,几乎及地   ——呵,是蜀地进贡的斑文绒毛锦!未央长乐两宫加起来也没几匹,是皇后太后的特权享受。昨天贾姬生的平度公主还缠了自己好久,想要绒毛锦做深衣都没能如愿。长乐宫的份额大概都用在阿娇身上了吧……母后实在是疼爱姐姐的这个女儿。   曲裾里面是罗地的衬裙   ——素的,没什么装饰。很简单。   小脚丫上穿着雪白的罗袜   ——哦,不!不是全白的。有金色,是杂织金丝,做成隐隐约约的燕子图形。如今罗上可以嵌金了。   腰部束了丝绦,没有玉佩之类的腰饰   ——应该不是忘记,多半是怕孩子太小,防范抓在嘴里吞了。   天子在上上下下打量,小女孩在走——很小心,很认真,稚嫩的腿脚带着些踉跄,一步又一步。   忽然,脚下一绊。皇帝心里一紧,本能地想伸手拉一把;但距离有些远,够不到。   刘启把眼睛一合,等着幼儿的嚎啕在耳边响起。这么重重叠叠的绸缎衣服,殿里的地板,不会伤到,但会摔疼。   ——没有?怎么没哭声?   皇帝很奇怪,睁开眼   ——小阿娇五体投地趴在地上,睁圆了眼睛,小拳头塞在嘴里,一副很惊讶很疑惑的表情。她似乎对自己竟然会摔倒感到很奇怪。但只是奇怪,没有叫,也没有哭!   帝王看得新鲜,觉得有趣极了,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陈娇手脚并用,很努力想爬起来。一次不行,第二次还是失败……好几次都不成功……这动作对刚学步的孩童的确费劲。   在把裙裾纠结成一团后,女孩终于成功站起来,晃晃悠悠地继续往前走。   ‘好!’皇帝几乎要出声叫好了,好歹忍住,更加趣味盎然。   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陈娇终于走到舅舅脚下。小手一把抓住皇帝腰间玉组佩上最大最红的一颗玛瑙,开始用力往下拽。   此时,天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装睡了。弯腰一把把小女孩捞进怀里,刘启轻轻刮了刮淘气娃娃的翘鼻头:“呵,阿娇,住手!”   阿娇立刻对可亲可敬的大舅爹绽出最纯洁最无辜的笑容;浓密的睫毛眨啊眨,巴巴地瞅着皇帝舅舅,小模样是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对着怀里笑颜如花的女娃,天子一张脸是怎么也绷不起来;一时只觉得心房最坚硬处也融成一片暖软,鬼使神差地脱口就问:“阿娇,朕好?梁王好?”莫名其妙的发问让刘启自己也一愣,不明白怎么会想起问这个?好像就是从舌头尖上自动滚出去的!   陈娇歪着脑袋,蹙起小眉头,很费解的样子。   ‘哎……想什么呢?’皇帝自己也觉得无聊——小阿娇还不会说话呢。   出乎意料地,阿娇忽然张开手臂楼住舅父的脖子,往后者的面颊很响的‘啾’了一下,兼送上一个大大的无齿笑容。   刘启被这种新颖的感情表达方式弄糊涂了,但很快就明白了这小可人儿的意思,不由眉开眼笑:“阿娇喜梁王耶?喜寡人耶?”   小女孩噼里啪啦的拍着小巴掌,同时又在皇帝面颊上‘啾’了两下。   这下皇帝确认无疑了,大笑着把陈娇托了起来,举过头顶,一下又一下——小女孩惊喜的尖叫混杂着男子爽朗的笑声响彻屋宇。   长信将行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温馨的一幕。门槛外,将行躬身行礼:“启禀陛下,太后有请!”   3-04 再见欢   “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窦婴铁骨铮铮,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王孙!!”窦太后怒喝!   太后、皇帝、梁王和跪在地上的窦婴,四个人之间暗流浮动!长秋殿内的空气都凝住,接风宴陷入僵局。   席中的栗夫人却是大大放松下来。作为皇长子的生母,刚才皇帝对梁王说那句“千秋万岁后传于王”时,栗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几乎没晕过去。   万分感激窦婴对自己儿子皇位继承权的维护,栗夫人决定插手帮一把窦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陈娇正中下怀。   今晚阿娇与上次宫宴不同,精神头十足到在帝后母亲身边坐不住,老想往外跑。窦太后就让女官陪着搀着,仅在殿宇里走动走动。这时,小女娃正转到后宫们的坐席边。   栗夫人伸出手臂,笑着一把拦住馆陶翁主。随手再从王美人身边揪出十皇子刘彘,笑眯眯推到陈娇面前问:“阿娇啊,识得从兄彘否?”   阿娇很疑惑地瞧瞧眼前的小男孩,完全没概念——这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小子是谁?   刘彘同样一脸的迷茫。   小孩子没记性,前段日子的风波对两个小当事人都是过眼云烟。小阿彘或者对橙红蔷薇花还有印象,可偏偏今天陈娇穿的是白色织锦袍,脚上更是雪白的织金袜子,所以……对不上号!   两个小孩大眼瞪小眼,然后动作如一方向不同地各自侧头——你东我西,互不照面:-)   栗夫人看得好玩,没事找事地提醒‘旧恨’:“阿彘,此馆陶姑从女弟,名‘阿娇’。前殿宫宴时汝曾得遇,记否?”   “阿娇……阿娇?阿娇?”几次重复,小皇子终于有反应了。   “然,然!乃阿娇!”栗夫人一叠声强调。   “娇……娇……阿娇……”小刘彘眨着眼睛,努力在脑子里把与这两个耳熟语音相关的内容挖出来——真的,真的很熟耶^_^   忽然,小男孩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很热烈地望着面前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对号入座:“阿娇……阿娇?阿娇娶阿彘吧!”   栗夫人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错愕地看向陈娇的陪护女官。女官也是一脸惊到的呆滞表情——看样子没听错啦。   眼光流转,栗姬状若无意地拔高音量,煞有介事地问:“十皇子,言甚?”   刘彘很不耐烦地看一眼这个一脸白粉的女人,大声重复了一边。这次是一字一顿、中气十足、字正腔圆:“阿——娇——娶——阿——彘!”   这次,整个长秋殿的人都听清楚了。   静谧只是片刻。   石……破……天……惊,笑声轰起!   馆陶长公主软倒在母后怀里,笑叫腹痛。窦太后刚才还满脸的怒容,如今象逢阳的冰雪一样融化不见。   天子威仪深重,只侧头轻咳了几声,仔细看才能发现皇帝的双肩正可疑地轻颤着。薄皇后母仪端庄,长袖遮了口眉目弯弯。   梁王毕竟年轻些,又在母亲长兄面前持宠而骄惯了,早一口酒喷得御前内官一头一脸。内官无奈地假笑,擦都不敢擦。   笑声最嚣张的,是在座的诸位皇子!   俊美温雅的皇长子刘荣总算持重有度,仪态不失。可旁边幼弟临江王刘阏于却是前仰后合再也坐不稳。只见他在两个哥哥之间摇来晃去,最后靠在二哥河间王身上狂喊‘喘不上气’,刘德很贤惠地帮弟弟拍拍背顺气。   长沙王刘发素来低调,此次也是张口结舌,手指王美人生的这个弟弟,什么都说不出来。   十四岁的汝南王刘非则是大呼小叫,都快把自己面前的长案拍断了!其同母兄淮阳王刘馀几乎笑成一朵花。三兄弟里最小的刘端尚未封王,却是最内敛峻然的一个,冷笑着送出一个大大的白眼,还‘哼’了一声。   刘胜也是半大不小的年纪,乐不可支到歪在席上,手脚并用往席上连连捶;哥哥广川王刘彭祖是拉也拉不起来。   公主们也乐成一堆,一群花团锦簇的女孩笑到花枝乱颤!   事最关己的阳信公主真希望自己能有个地洞钻下去,但悲哀的是:这不可能!尤其,她身后还有个大累赘——南宫象土拨鼠一样,把脑袋一个劲往姐姐裙裾里藏,直恨自己长得那么大,总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非吾过,非吾过!无事,无事。’南宫努力说服自己   怎么能怪她呢?在漪兰殿时,小弟明明学得很对,姐妹们都听到的。谁知道换个地方就颠倒了呢?呜……呜呜……不知道娘亲会怎么修理自己:-C   天子的嫔妾们娇笑着挤作一处,软语娇音地对着王美人指指点点。   王长姁几乎崩溃了!目瞪口呆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宝贝儿子——在出口这么惊世骇俗的话语后,这小家伙毫无所觉还得意着呢O(∩_∩)O   王美人咬牙想扇一巴掌教训一下刘彘。但对着儿子可爱的小脸,到底下不去手;一时气苦至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同胞妹妹王夫人看不过去,撑着六七个月的大肚皮过来,好歹把自家姐姐招呼了过去。   整个长秋殿,唯一没有笑的是陈娇。   这位身份尊贵的馆陶翁主满脸严肃,小大人似的对着刘彘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来回打量了好几遍。   然后,一把把小刘彘推开,掉头转身就跑。   小短腿超水平发挥,第一次跑得那么又稳又快,目标直指窦太后坐席!   快到了,发现太后的怀抱已被自己母亲占领;三十度倾角偏向,这次往皇帝去。   就象一只乳燕,阿娇投奔大舅爹——小女孩把头牢牢埋进皇帝怀里,两只小手更是紧紧攥着天子的龙袍,说什么都不肯出来了:-D   刚刚稍微安静一些的长秋殿,再次开了锅!   这回连皇帝都撑不住了,轻抚阿娇的后背安慰着,天子也笑出了声:-D   宫殿里只有十皇子刘彘还在东瞅瞅、西看看,不明所以,一头雾水的O(∩_∩)O~   3-05 ‘联姻曲’之 涟漪   ——长信宫——   太后已回宫。宫人们忙忙碌碌,室内室外,灯烛通明。   内寝,刘嫖搀扶着母亲换上睡衣,然后坐下休息。窦太后似乎并无睡意,摸索着拉爱女坐下;同时命令一应侍从都退出去。   “阿嫖,”太后轻问女儿:“有否为阿娇问亲者?”   长公主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抿嘴嗤嗤笑:“十数家,皆婉转探询!”。   窦太后也乐了,温言叮咛:“吾孙之贵,不可轻许。”   “喏!”长公主颔首,眼光一片清明:“女儿自然省得!”   ——金华殿——   小公主平度已经入睡。贾夫人望着长身玉立的长子,轻轻问:“彭祖,为娘为汝求馆陶姑女如何?”   刘彭祖挑高了眉毛,定定看了母亲半晌,慢吞吞地斟字酌句:“阿……母……曾……曰……娶……窦氏女……”   贾夫人有些异样,面上带出一丝羞惭,呐呐长叹:“皆不易矣。阿娇……尤难!”   边上的刘胜不甘冷落,兴致高昂地直接插嘴:“娘,儿欲得之!阿娇美甚。”   ——长年殿——   程夫人仔细给刘端掖好被子。刘端到底小,还没有到地方路上就睡熟了。   刘馀和刘非一齐向母亲行礼,打算就此告辞出宫,却被拦了下来:“阿馀,阿非!且慢。”   程夫人叫住儿子们:“以馆陶翁主为妻,如何?”   刘馀长袖里的手不停把玩着一只陶埙,对母亲的发问毫无反应——只要有选择,他总是选择沉默的。   刘非则是很嫌弃地撇撇嘴:“乳臭未干……”   程夫人好笑地拍了下次子的脑袋:“不可!”   看着两个兴趣缺确的儿子,程夫人有些恨铁不成钢:“瓜娃!陈娇长公主亲子,深得陛下太后爱重,非寻常贵女翁主可比!”   还是没有起色。夫人忽然感到有些没力,很哀怨:真是没一个能省心的。   眼光转向酣睡中的幼子——这孩子和陈阿娇年纪最近,也少有的聪明,或者他更有可能?爱怜地抚着幼子刘端红红的面颊:“吾子若得阿娇为妇,当就富国哉!”   ‘或,储君之位?’意念动,程夫人抬头看向长子,手一抖……   ——掖庭宫一处偏僻的宫室——   室内烛光摇曳,本就不多的几个宫人,早早就退出去自己休息了。   “阿母,阿娇好!儿愿得之。”刘发很认真地对自己母亲说。   唐姬温柔却哀伤地看着儿子,低低叹息:“馆陶女贵,非轻易可得。”   不忍心目睹独子的失望,唐姬很没底气地许诺:“当为汝探问!”   长沙王少年英姿,眼中闪满希望,整个脸都亮了起来。   ——玉堂殿——   王夫人儿姁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中很艰难地坐下。侍女们手脚麻利地为女主人褪下足衣,端过早准备下的热水洗漱浸脚。   一口热汤入腹,有宫人轻轻按摩着肿胀的小腿和足,王儿姁才觉得好受些——怀孕实在是件太过辛苦的事,尤其是即将临产的时候。不是不想推辞应酬,但梁王入朝是大事,太后和陛下都重视异常;即使为两个儿子的前程考虑,她这个做娘的都要去。   皇子们也换好了衣服。刘越是吃饱喝足早万事不管地睡迷糊了,完全任凭宫人摆布。刘寄睡眼惺忪。看着两个长相俊美的儿子,王儿姁不由有些得意:王家女儿皆美姿容多丽色,生的孩子们也相貌出众。   ‘我的儿子们,可比大姐家的小阿彘更好看呢!’王夫人很自豪。   ‘宝贝外甥今晚之事,阿姊不知如何堵心呢’想着想着王儿姁不由笑出了声:‘阿姐至今也只刘彘一个儿子,怪不得早早为他打算想娶大姑家的女儿。这个阿姐,总是多心机,好做这些小手段!’   ‘不过,大姐恐怕是失算了!太后和馆陶长公主,可不容易打发。何况,……’王夫人的脸色须臾平静:‘算起来,我位分更高,阿寄和阿越更年长也更俊;要娶也该是我的儿子娶!’   边上的刘寄瞧着神情不定的母亲,很摸不着头脑。王儿姁斜睨一眼长子,浅浅笑:“阿寄,娶阿娇为妇好否?”   刘寄也想到了刚才的事,立刻眉开眼笑乐呵呵地答:“阿母,……”   此时,原本睡得死仰八叉的刘越猛抬头,没头没脑插了一句:“阿娇好!”随后立刻又倒头睡回去:-)。   清醒着的母子俩先是大大惊诧,随即相顾失笑。   ——掖庭宫另一侧的栗夫人居所——   儿子们早已告辞,栗夫人和衣倒在床榻上,犹自笑得直不起腰……   宫禁夜,九重深深,夜……未……央!   ·   刘荣的年纪已不能住皇宫,皇帝将原代王官邸赐给长子居住。宫宴结束时夜已很深,河间王和临江王都跟去了长兄刘荣的住处。   书案上,一幅素帛上字迹犹新,是刘荣的笔迹。临江王随手拿起诵读:“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   刘荣心急手快抢过,放到怀里。刘阏于向二哥挤眉弄眼扮了个鬼脸,后者微微一笑。   高高低低几个长灯油盏,同父同母的三兄弟或坐或躺,惬意舒适。刘荣抚摸着手里一块上好美玉雕琢的舞人佩,问自己的二弟:“阿德,宫宴之事?”   刘德还没答,正喝水的小弟就呛了起来。他一边用大袖乱七八糟地抹脸,一边抢话:“阿兄,刘彘……咳咳……”刘德无奈地给他猛拍背:这弟弟总是莽莽撞撞。   “二位兄长,”刘阏一本正经的口气,却是满脸不怀好意的怪笑:“刘彘既意在出嫁;以兄弟故,义当解囊添妆,多备嫁资。免其为赘婿而薄妆奁,为人讥……”刘荣伸手拿起漆盘里的糕点,直接堵住三弟的胡说八道。   老二同情地瞥一眼有口难言的小弟,略一思索问:“阿兄指梁王?”   “唯!”刘荣正色地点点头。   刘德明白了,想了想出言安慰:“父皇乃燕饮戏言尔……”   “说者有心无心,听者无意有意!”刘荣神色郁郁:“况,天子玉言;桐叶封弟。”   河间王闭了嘴:君王无戏言!周天子桐叶封弟的故事家喻户晓,难道汉天子可言出而不遂?   “周天子……仅封国尔,非传位!”总算咽下点心、理顺呼吸的阏于习惯性地插嘴。刘德白了小弟一眼:这家伙礼仪全还给教习了,得好好敲打。小小封王如此无状,非给御史大夫弹劾不可——晁错这段时间满世界找藩王们的茬,可别风口浪尖地载上去!   “梁王叔已辞谢矣!”刘德并不担心:宫宴上梁王当场就婉辞了天子的传位建议。   “唯。然王叔喜不自胜,辞谢恐非其本意!”刘荣摇摇头,加重语气:“况此事,不在梁王。”   “阿兄忧虑者,祖母乎?”河间王大吃一惊。   “父皇建议,王叔辞谢,太后大悦!”皇长子的声音里饱含不满!   是啊……皇太后当时简直乐得合不拢嘴!   “兄终弟及……当不至如此耳!”可惜,刘德连自己也说服不了。太后偏宠幼子,早有心让幼子即长子的皇帝位,不过没直说而已。而这次,父皇却把事情放到台面上了——怪不得皇太后对窦婴如此震怒!   “愿吾错……”刘荣长叹!   “吾等兄弟十余皆父皇亲子。子亲于弟!”老二抬出常理。   “父皇至孝!”皇长子字字绵长。河间王和大哥交换了一下眼色,更郁闷:汉以孝治国,父皇是大孝子,恐不会违逆母亲的意志。   实际上,今皇帝即位两年多仍无储君,就是太后在作梗——鉴于先秦悲剧,汉朝一直早立太子早定国本。现在出现这样违背传统的状况,窦太后功不可没^_^   “阿兄当娶陈娇为妇!”安静好一会的刘阏于张口就来。   “阏于!”刘荣刘德这次一齐喝斥!兄弟俩忍无可忍:-)。   “非玩笑,乃建言。”阏于耸耸肩,很不满两个哥哥的态度——他是真的为大哥着想呢:“于兄计,破储君困局者唯陈娇尔!”   刘荣刘德两张脸,一样疑问。   “太后只姑一亲女,姑只独女陈娇”刘阏于吧唧吧唧嘴不紧不慢地解释:“况陈娇外有‘怀日跨龙’之名,内得太后父皇怜爱。若阿兄娶之为妇……父皇喜亲子即位,姑母必为女为婿,至于祖母——乐见爱孙为储妃为皇后!”   “此道虽佳,”河间王有些为难:“然双方年龄悬殊,为夫妇恐不合宜——阿兄已近弱冠!”刘荣默默颔首:让自己和还兜着尿布的表妹结婚(即使先订婚)?抱奶娃成婚礼的场面足以令任何成年人不寒而栗O(∩_∩)O~   “哇哈哈……”刘阏于手脚拍地,肆无忌惮地指着两个哥哥狂笑:“诸兄何其迂也!”   “先孝惠帝迎娶张皇后之时,帝后年差几何?”临江王摇头晃脑:“阿兄纳美妾艳婢侍奉于侧,待陈氏成年后行房事。正妻尊贵,家世为重;妾为贱流,纳之以色。殊途异处,有何烦难?”两兄长俱脸红,这次倒是顽弟说到关键——妻妾本是两回事,贵贱有别,不同论。   临江王忽然止笑,一声长叹垮了下去:“好虽好,希望几无!”   刘德不明白刚才还志得意满的三弟为啥短了气:“为甚?”   “阿母绝然不肯!”小弟弟扁扁嘴。兄弟们都无言了——母亲对馆陶姑妈有多不满,三个儿子当然知道。栗夫人对‘大姑给天子送美女’是恨之入骨!   “无论如何,兄须早定婚姻。”刘德打破沉默,语重心长地提醒:“为弟亦当规劝阿母……陈氏若不成,退而求次之于窦氏或权重高门……借力谋援于外戚,储位为要!”   皇长子点点头:妻者齐也,通好外姓,传嗣宗族,共立祭祀——此乃婚姻之义。   手中玉佩的一角刮过掌心,刘荣的目光落向玉舞人——夏日黄昏,那渭水畔舟中清歌的袅袅少女,和手中玉佩美人一般细腰长袖乌发如云。   不,此玉人哪及彼玉人?即使最绚丽的晚霞也比不上她的楚楚风姿。   多时抚摩,玉已生温,耳畔似乎又响起婉转轻柔的歌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蒙羞被好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灯盏中烛花双出,刘荣不知不觉,痴了……   3-06 打虎变奏曲   长信宫,人声鼎沸,一片欢腾!   太后居处再没有平日的肃穆安宁;喝彩声,此起彼伏……   某只身穿锦缎王袍、戴虎纹帽的人形老虎在前面逃呀逃,奶香奶气的打虎英豪在后面提个比小拇指还细的竹棍追啊追!   追的那个脚下突然一软!   ‘哎呀……’旁观的宫人尖叫,横出几只手臂手掌险险扶住捕虎的英雄——呼呼,没跌到,还好!   小胖腿刚站稳些,立刻起劲向前冲:-D。   老虎真讨厌,怎么可以绕柱子躲?明显欺负小孩——哦,不!是小英雄——观众们喧嚣着激烈反对。   老虎只能退回原道,以便猎人能打到O(∩_∩)O   ‘啪……’打虎棒够着一下。杆头上缠了好些彩绸,外强中空却很神奇地威力巨大:被拍到的老虎怪声哀呼,叫声是惨绝人寰!   内官宫女们雀跃不已,人杰咧着没牙的嘴咯咯直乐。   做‘吃痛状’的虎很自觉地掏出一枚黄金嵌玉带钩奉上,算是‘买命钱’?   胜利者把战利品攥在手里,笑纳!   人高马大的老虎逮个空隙再跑;打虎小杰丝毫不以黄金为念,把带钩塞给侍女保管继续追。   欢呼加油声再起!   内殿绕了半圈,小家伙一个不小心前腿绊了后脚,眼看踉跄着就要摔倒。这次的位置不好,边上不是木器就是青铜器,没人够距离搭救她。   眼看粉嫩的小脸就要擦到地面,一时惊呼声四起!   很有人道主义思想的老虎急忙反身救援,舍身为垫方便追捕者一头扎在虎躯上——嘻嘻,肌肉发达软硬合度,一点不痛:-)。   没义气的未来豪杰直接开打,恩将仇报!   而大老虎非常配合地在小竹竿拍打下哀哀讨饶,同时眉开眼笑地将怀里的宝石戒指、珍珠项链、金饼等等如数上交……   坐榻上,长公主几乎乐岔气;几次招呼女儿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窦太后在宫娥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前仰后合,脸上的皱纹扭成了花朵。   ‘阿娇和小弟头回见面,几天就这么熟了?’内殿门槛外,皇帝瞧着亲昵成一团的一大一小,有点不是滋味:阿武就是阿武,人们总是更喜欢更亲近他……从小就这样:-C   面对一室的欢腾喜庆,天子再一次在心里抱怨那位无事生非的恩师——晁错。母慈子孝,手足亲爱,长幼欢聚的,非要自己做个不通人情的讨厌鬼?   关中最重亲情,稍有余粮的富农都不会驱赶回娘家的亲姐。皇宫有的是人手财帛,不缺长公主母子三口的吃穿用度。   宫宴上兄终弟及的话题,自己是试探,母后是认真。这些天太后已经很生自己和窦婴的气,难道还火上浇油?   其实自己更希望大姐一家久居长乐宫:自己忙于国政,阿武制度所迫不能留京,年迈目盲的母后有女儿孙辈陪伴会快乐很多,对老人家的健康也好。   长乐宫和未央宫彼此独立,中间还隔了武库等房舍;两个外甥只是十岁上下的童子,哪里需要现在就强调‘男女之防’?   败兴如此,何以附加?!   这晁错,新年朝会惯例是贺喜过场,偏偏他弄这个难题给自己!可国法上御史大夫的奏章不能不理,何况他挑此时提案也是为实行‘削藩策’立威,更必须支持——头痛!   皇帝还在犹疑,已被眼尖的宫人发现向内禀报。除太后外,人们齐齐伏地;虎王抱了打虎翁主也一同行礼。   一头汗水的陈娇看到大舅,立刻在梁王怀里扭动起小身子,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很快乐地张开双臂要皇帝抱。   天子笑眯了眼,非常享受侄女对自己的欢迎,乐呵呵把阿娇从弟弟手里接过来——动作太快,有些力大,几乎算抢,搞得刘武莫名其妙@_@a。   一番惯例的问候,皇帝皱着眉头把晁错的建言说了出来。语音一毕,长信宫霎时鸦雀无声!   长公主首先起身,抱过女儿郑重向天子行大礼请罪:称不能有碍天家声誉,自请离宫!   梁王眨巴眨巴眼看看大哥瞧瞧母后,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窦太后出奇地沉静,完全不合其平日护短的个性。   “御史大夫?!纠察百官职责所在。”良久,太后冷冷淡谈无波无澜:“依故例,建长公主府!”   至此,殿内众人包括皇帝都松了口气。   传统,天子女出嫁后桩公主府’。只是先帝强调高祖创业艰难,诸吕之乱后更需爱惜民力,才在女儿出嫁时免了‘公主府’这个支出。   如今府库富足,天子给同母姐造一座长公主府合理合法,再挑剔的臣子也不能找错——这是个面面俱到的解决方法。   事过,冷凝气氛却没有回暖,所有人依然小心翼翼——太后的脸色阴郁得可以滴出水来。   一个年轻的内官手捧奏章从外而入,见形势不对本想退出,可太后已听到脚步声,高声问:“何事?”   内官见躲不过,硬着头皮低低回:“堂邑侯太夫人有奏本呈皇太后……”   “堂邑侯张氏,何奏?”皇太后很奇怪。长公主听到婆婆的称谓,也有些诧异。   内官的声音越来越小,头都快低到地面了:“堂邑侯太夫人张氏,奏请太后允准,诸孙归祭家庙……”   “当啷!”太后身旁案上的青铜爵直直砸向地面,裂了……   “扑通!”内官跪到地上,簌簌发抖。   “皆欺我!”窦太后勃然大怒,一句句咬牙切齿:“告之张媪:老妇时日无多,而彼正值盛年,何急哉?待老身往见先帝,儿孙事自称其心如其意!”   青铜爵残器滚过地面,金石相碰的声音在碰到护柱后回响不已,袅袅余音在偌大的宫室里冷……冽……尖……利……   “更律汁章外,错又何能?”皇太后面寒如水!   “一国重臣,竟容不得区区妇孺!!!”紧握的拳头重重敲在席榻,眉目间满是愤恨:“陛下,嫖与诸孙皆骨肉至亲!”   皇帝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   其实,皇太后窦氏好老子,尚清静无为,极少插手政事,惟独容不得人触及儿孙。   皇帝真想宣布:不用管朝臣,大姐一家在母亲这里住多久都好。   可是,天子不能!   ‘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馀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馀城,兄子濞王吴五十馀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晁错的声音在皇帝耳畔声声如雷:   ‘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诈称病不朝。於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   ‘外击匈奴’是所有汉皇的梦想,也是他刘启的追求,而‘攘外,必须安内’!国内诸侯王们尾大之势已成,朝廷日益遭到架空,再不更改……   ‘陛下!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这是恩师的警告。晁错触怒母后固然不智,但也反面证明其一心为国不谋己身。   ‘楚王已和梁王一起入朝。’晁错因言:   楚王戊往年为薄太后服,私奸服舍——罚削东海郡。   吴国——削豫章郡、会稽郡。   前二年赵王有罪——削其河间郡。   胶西王卬以卖爵有奸——削其六县。   ‘削藩既定,此时绝不能让晁错有失威信!’皇帝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梁王,希望胞弟帮自己劝解母亲;可不巧梁王正满带同情望大姐,没注意到长兄。   天子回眸,孤独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算了,梁王毕竟也是藩王之一。实在不行,只有自己出面当这个恶人!!   “啊……切,”很轻,很轻的。   谁?谁敢在皇太后的盛怒之下制造不明声响?人们身不动,眼珠转。   “啊……切,”又一次。   真太大胆了。太后发怒最恨有人打断,梁王和陛下都不敢吱声。众人眼光循着发音方向找——“阿娇?”长公主惊异地看着女儿,失声。   “啊……切,啊……啊……切!”象是回答娘亲和众人的疑问,陈娇很响亮地连打两个大喷嚏。水汪汪的大眼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很无辜很委屈——大家为啥这么看她?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小鼻子开始抽抽搭搭。   “娇娇?!”窦太后立刻辨出孙女的声音,注意力瞬间转移:“大汗?伤寒?!速—速速——”   受寒?伤寒?风寒?   天啊!这念头让所有人打个寒战:‘寒症’堪称第一疾病杀手。无论贵贱,成人染上都一半损命,何况幼儿?尤其还是体质娇弱的幼女?   忘记把孩子汗湿的衣裳及时换掉,实在是不应该的疏忽!   凝止的长信宫顷刻松动!长公主急急忙忙告退,要抱女儿去换衣服。   窦后一指自己席榻制止:“莫折腾娇娇!”   太后榻上铺满厚厚的皮毛,一侧堆放好些褥子被子。刘公主把女儿往母后边上一放,扯了被褥包个结实。   宫廷侍从训练有素,立刻行动:加火盆,捧热水,拿丝巾,取来陈娇的衣裳。   内官们轻手轻脚搬过一个中等大小的屏风,在席榻前暂时遮挡一下视线。   更有人去叫值班太医。   众人七手八脚地一通忙碌,阿娇以最快速度被彻底用热丝巾擦了一遍,换上干净的衣衫丝袜。等屏风撤去,陈娇已里外一身新安坐祖母怀中,就着女官的手一口口喝热汤;外面还裹件小丝被。刘公主鼻头渗汗,忐忑看太医诊脉。   半碗热汤喝下,太后摸摸孩子的额头,又比较一下自己的体温,才稍稍放心。   “归祭?陈族欲何为?除阿娇而后快?!”忆及前情今事,窦太后怒火‘蹭蹭蹭’上窜!   皇家——窦太后绝对可代表整个大汉皇室,对此敢有异议者一律人间消失——坚定认为,当初是陈氏蓄意谋害长公主一家,同时‘长公主一家’仅指刘嫖及其三个儿女。至于此想法逻辑上的漏洞……护犊是天性与逻辑无关^_^   “母后,张氏所重者唯二男!”皇姐话里有话,火上浇油!   和民间迥异,帝女从不在乎公婆,除非婆婆自己一样也是公主出身。张氏小官吏女,未嫁时连普通贵族也算不上——此外,堂邑府前前后后桩桩件件,刘嫖殿下可都记着呢!   “无谓!无耻!”太后更怒。窦太后‘重男宠女’,对女孩更娇惯;从前是刘嫖,现在是陈娇。   “见识短浅,愚昧!”天子评论。   呵,不需和母后冲突真好!有人代替晁错成母亲的新靶子,皇帝很乐意火里再添把柴:-D!   “无知愚妇也!母后毋动气!遣出京即是。”刘武自己允文允武天潢贵胄,对陈午并不待见——攀龙附凤还敢弄出这么多是非,欠揍!   边上正给陈娇搭脉的老太医有些呆滞:‘难道没人发觉?长公主直呼婆母很失礼?’偷瞟一眼几位贵人,太医决定专心专业:至少,皇家团结是社稷百姓之福。   给打了岔,窦太后气出了些,就不忍再为难长子——帝王‘削藩’是正道。   “外廷之事老身不论。内因前事,着有司去其门籍,窦婴逐出窦族谱!”皇太后宣布。   皇帝很满意,御史大夫晁错无涉。   属官们齐声唱喏,面面相视:‘这命令前半句有歧义啊。单指窦婴,还是包括张老太?’   没人有胆子去问,所以最后两个都算——反正陈门失宠已然不争。   “嘻……”殿内唯一姓陈的那位,毫无陈家人的自觉,乐滋滋窝在窦太后怀里小手拍拍,充分表达对自己亲亲祖母的绝对支持,笑到花枝招展:-)   3-07 私奔   ——胶西王宫——   “何人?”胶西王用一块白绢细细擦拭着手中的宝剑,对下面一身中大夫服色的男子兴趣缺缺。   “小臣吴国应高。”男子冠带严谨,行礼如仪。   刘昂头都不抬:“文书?”   “无文书。”应高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   “封国属官禁勾连。中大夫私奔胶西,何为?”这罪名够下狱了。   “吴王命下官口述大王。”应高安然不动。   “吴王于寡人何言?”半截剑出鞘——刃如秋水,寒意逼人。   应高不动声色:“吴王不肖,有宿夕之忧,不敢自外,使喻其驩心。”   胶西王总算有了点兴趣,问:“何以教之?”   “今者,主上兴於奸,饰於邪臣;好小善,听谗贼;擅变更律令,侵夺诸侯之地;徵求滋多,诛罚良善,日以益甚。”应高侃侃而谈:“里语有之,‘舐糠及米’。”   刘昂手中擦剑的动作一滞。   “吴与胶西,知名诸侯也;一时见察,恐不得安肆矣。吴王身有内病,不能朝请二十馀年,尝患见疑,无以自白,今胁肩累足,犹惧不见释。”吴使微微一笑:“窃闻大王以爵事有適,所闻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   刘昂轻轻一笑,语气宛然:“然,有之。子将柰何?”   应高昂首:“同恶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趋,同利相死。今吴王自以为与大王同忧,愿因时循理,弃躯以除患害於天下,亿亦可乎?”   胶西王猛然抬头,冷峻的目光配着惊骇的表情,厉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虽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   “御史大夫晁错,荧惑天子,侵夺诸侯;蔽忠塞贤,朝廷疾怨;诸侯皆有倍畔之意,人事极矣。”中大夫毫不退缩,凛然:“彗星出,蝗虫数起,此万世一时,而愁劳圣人之所以起也。故吴王欲内以晁错为讨,外随大王后车,彷徉天下,所乡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   应高上前半步。   “大王诚幸而许之一言,则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守荥阳敖仓之粟,距汉兵。”应高再行一稽:“治次舍,须大王。大王有幸而临之,则天下可并,两主分割,不亦可乎?”   ‘吴王率楚王略函谷关?这就是两王了。加上自己,如何再两主分割?’刘昂心里冷笑:刘濞这老滑头,还不定联系了多少藩王呢。不过那又如何?   胶西王素以勇武好兵闻名,身为封王却一直没什么机会动兵。这次终于有了契机!   刘昂一把拔出宝剑,傲然: “善!”   应高喜入心扉,敬礼宾服:“高当归报吴王!”   @@@@@@@@@@@@@@@@@@@@@@@@@@@@@@@@@@@@@@@@@@@@@@@@@@@@@@   ——长安回梁国路上——   来时几部车,回去翻翻都不止!车辙在官道上留下深深痕迹……   梁王刘武稳稳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这次入朝真是硕果累累!娘总把自己当孩子,吃穿玩全捎上,好像他去的是穷山恶水——其实梁国膏腴地,王宫里母后历年的赏赐都快堆不下了。   想到后面马车里十来个年轻美貌的宫女,刘武笑意更深:母后老嫌孙子少,这次又赏赐婢妾了!可自己好歹也有五子了啊!   ‘大哥这皇帝当得不易。削藩已开始,万一藩王串联作乱,事态真难说!’天子给的重甲和箭矢已经起运,紧跟梁王车队之后。   ‘大姐受委屈了,阿娇那事实在可恶。陈氏竟然欺皇家至此,以为我和大哥都不在了吗?’刘武开始考虑收拾姐夫的种种办法,越想越愉快^_^   ‘阿娇真可爱,我的儿子们也该有机会吧?回头和母后问问。’   ……   浮想被打断。   “大王!”一脸古怪的长史报告,队伍里抓到两个细作,且已‘请’过来了!   刘武不可思议:谁会算计兵甲齐备前呼后拥的王驾车队?   很快答案揭晓:既不绳捆也不索绑的两个人犯,咋呼呼跳上王车,一大群梁国侍卫视若无睹。   两奸细乐颠颠地坐到梁王面前,直接巴拉过车案上的点心匣子,麻麻利利就往嘴里塞;吃急了有些噎住,还“嗷嗷”地问梁王要水。   梁王很认命,从身后取出个水壶递过去。   “呼……多谢仲父。”猛灌上几口,陈硕才想起该和小舅见个礼,再把水壶转给交兄长。陈须明显乖很多,规规矩矩向梁王问安,一口水一口点心填肚子。   私自出奔的外甥给舅父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忍累大舅遭大臣非议,不能碍天家声誉,所以尽快离宫!   ‘说得好听,摆脱束缚出去野才是真吧’一国之主的梁王很难蒙蔽。   至于为什么选择去梁国?小侯们挥舞小臂膀表达了为国效力的决心   小舅舅捻着短须,心知肚明:这是听到皇帝和梁王在长乐宫花圃的密谈了。   把这两兄弟送回长安?梁王直接否决:   能混出长乐宫,能藏进梁宿卫队那么长时间才被发现;尤其长公主的儿子们不能抓不能绑的,别到时候人没送回去,半路再溜了出什么岔子怎么办?   大姐平日是艳光四射温雅多礼;但和母后类似,一旦涉及儿女立刻从孔雀转鸢鹰!   梁王很确定自己不想重温被姐姐拧耳朵的美好回忆,叹了口气心里嘀咕:还是先带上,同时通知大姐派人来接吧!   动作更快的陈硕饱了,闲闲无事看看舅父空空的腰间,眸光飘忽嘴角一瘪一瘪。   梁王有点恼羞成怒:臭小子,此次进京带些好物什都贡献给你妹子了,还在那里惺惺作态!   “之梁有何打算?”很惯例很长辈地问一句。   “为女弟阿娇把关!探看五位……否……四位从兄,”陈硕含意隽永地一笑,八颗牙洁白雪亮:-)。   梁王竖眉!眼光在小机灵脸上一溜,开始重新考虑把两个大麻烦送回长安的利弊和可行性:-P。   @@@@@@@@@@@@@@@@@@@@@@@@@@@@@@@@@@@@@@@@@@@@@@@@@@@@@@   ——未央宫——   凌晨是人最犯困的时候,也是防范最松弛的时候。   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巍峨宫室和郁郁树影之间移动。或者太小,或者侍卫们太疲惫,小人儿一路有惊无险竟然躲过了那么多的眼睛:-)。   "呜……黑”小嘴里嘟嘟哝哝的。   掖庭宫,漫长的走道和高低错落的台阶,平常看上去好看,实际走起来可实在辛苦!但寒夜的风声很快就掩盖了小儿的抱怨。   ‘父皇住的宣室殿,是往这个方向?’站在一个岔路口很疑惑地摇摇脑袋,小男孩一双大眼滴溜溜的转——哎,平常去父皇那里都是由乳母或者黄门抱着的,从没自己走过,路径哪记得清了呢!   ‘应该是这边吧,往南,往南总没错!’犹豫了半晌,小家伙挑了右边那条道往下走:‘大姐说过,父皇的寝宫是在南边的。’   越往下走,房屋宫室越少,树木花圃越多。细微的日光从天边开始呈现!   ‘说错话?谁错啦?!明明是南宫教错,和阿彘有什么关系?二姐挨打活该!’小男孩身上穿得少了,抵御不了晨曦的寒意。即使走了那么多路,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寒战;但一旦想起那件事,又义愤填膺得浑身发热起来:-D   ‘阿彘又没错,为什么要罚我没加餐吃?’想到自己最近这段日子的巨大损失,十皇子就痛不欲生:‘呜呜,点心全进林滤的大嘴巴了,自己只能边上看着,实在好痛苦。’   至于以前自己有吃而姐姐们只能旁观的情况,刘彘小朋友就直接抛到脑后了O(∩_∩)O~   ‘一定要让父皇评评理!父皇一定会帮我讨公道地。’从小到大——其实到今天他依然是‘小’——他从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   ‘背书,背书,为什么有那么多书要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课业也令小刘彘恼火——以前只要背个一两段就能得到大大的奖励,现在却每天要背好多好多,背不好还要打手心。   ‘上书有什么可读的?’小男孩脸色臭臭,对那本艰涩的《尚书》恶感入骨:‘阿母真是坏,一天到晚看竹简就自己看好了,干嘛非要我也看?竹简那么那么重的哎……’   树丛横出的枝杈在十皇子的绸缎衣服上划过,钩丝拉线地把好衣服直接变成破烂:-C   ‘咕噜噜……’小肚皮发出阵阵抗议——离开上一次进食很久了啊!   停下脚步,刘彘从怀里掏出半块甜饼,张嘴就咬了一口。   “好硬——”皱眉,晚食时藏起来的甜饼,为的就是现在;但没想到饼子会变得这么硬。   这样的食物,平常十皇子看都不会看一眼,更别说吃了。可是现在手里没别的吃食可选,想半天还是先填肚子要紧——都怪她们,如果有加餐吃,现在他就不会饿得那么厉害,而且加餐时的食物到现在也不会那么硬那么难吃!   ‘大姐,呜,大姐也不帮我!’小家伙愤愤不平地咀嚼干粮,好像甜饼和他有仇似的:‘以前对阿彘的好都是假滴?大姐现在也不喜欢啊彘了!’   这个想法让小男孩尤其痛心,眼眶开始积蓄泪光:平常大姐是对他最好的了。可自从那天宴会后,大姐也不跟他一边了,老是旁观他受累没点心吃,半点不帮手。   ‘怎么还不到?明明是往南边的啊?’小刘彘很努力地抽抽小鼻子——父皇说过男孩子不能动不动就哭的,父皇也最讨厌爱哭包儿子啦。   左右看看,不是林就是树,和记忆中的去往宣室殿的道路似乎不大一样。晃了晃大脑袋,十皇子继续往前走——不过是再走就是了,早晚能走到的:-)。   ‘阿母不喜欢阿彘了,阿彘也不喜欢阿母啦!’狠狠扯小一小块甜饼用力嚼,刘彘很有决心地挥挥左手:“找父皇……”   虽然小,但十皇子早就知道:自己家里真正说一不二的是父亲,母亲从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   忽然,一个黑影从树梢飞下来,扑棱棱地飞过小男孩上方。   ‘啊……’受到惊吓,刘彘手里剩下的甜饼掉在地上,给泥一滚,脏得不能吃了——欲哭无泪啊:-C   道路好漫长,肚子好饿。   ‘好饿……宣室殿怎么还不到?’深一脚浅一脚的,小男孩觉得自己的两条腿越来越重,头也晕晕的。   前面不远处有灯火,很明亮的灯火!   刘彘的精神一振,宫里规矩晚上是不许大举灯火的,除非是贵人没睡下:‘是不是终于到父皇寝宫了?’   扒开枝叶瞧:前面是一个花圃,不远处的两只宫灯和几个火把把四周照的通亮。   ‘没有父皇!’刘彘有些失望,但另一件物事却很快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一个宫娥过来,把个食盒放在一块平面大石上然后离开——甜香甜香的食物香气很快不断地从食盒那边传出。   诱惑啊,实在是诱惑!   寒风里饥饿的小孩实在不能抵御这样的诱惑,看看四周没人,就钻出树丛向食盒跑去。   驾轻就熟地打开盒子,小刘彘摸出食物看都不看就往嘴里塞!浓郁温暖的美味霎时让小男孩乐开了了花:“呜呜,好吃,好吃!”   一只温暖的手搭上了偷嘴小贼的肩膀。   刘彘一愣,带着半脸的食物渣子回头看:是一位衣饰华贵的面生美人。   十皇子毫不犹豫地推出自己最甜蜜最纯真的大大笑容,转身就直直扑进对方的怀抱,紧紧扣住美人的细腰,大喊:“阿母啊———”   3-08 诚实,霉德?美德?   低沉的弦音如溪流如山泉,淙淙流淌过宫室空间,颇有几分天然情趣。   殿内的宾主众人正襟危坐,安然聆听!   “叮——!”忽然一个高音插入,很突兀,和前面的旋律完全联不上——如果前面那段有旋律可言的话。   四周的听众们不由一楞,有些人意外之下身子也跟着一动。   乐声又回到了低音区,暗暗哑哑,随着根根丝弦半阶半阶地攀高。   冷不丁地,琴声在中音区来了两个急速回旋,然后音阶直冲云霄,随即又毫无缓冲地跌至谷底!   尖利的声音有如一柄沉淀着岁月和伤痕的青铜古剑,在最坚硬的顽石上不屈不挠地刻画——两强相遇互不相让,彼此进逼彼此折磨——效果是‘两败俱伤’!   众人脸色都有些发白,但总体看上去还保持基本的仪态——贵族世家对子弟后裔的礼仪训练绝对是伴随终身的‘好习惯’!   观者中年纪最大的条侯太夫人,老人家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章武侯的次媳刘若正巧坐在她身边,急忙伸臂从背后扶住老妇人。   条侯的母亲很感激,低低致谢:“老身多谢齐翁主。”   似乎还怕不够刺耳,弹奏者的另一只手更是毫无规律尺度地在乐器上可劲儿划拉,制造出一片嘈杂,把‘肆意’‘随性’和‘无忌’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时不时地,中间还突发奇想地敲打几个节奏,来个‘穿插’‘迂回’。   列席的成年人非亲即贵,都是汉国响当当的地位身份,大家同一地面色平静做‘欣赏陶醉’状;只是,细看之下,有几位贵人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咚!”指节扣向木板,在音箱上敲出一个强音——演奏结束!   宫室里的听众们都如释重负般大大松了口气——只敢暗暗地:-D——馆陶长公主在边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呢!不过,大家互相交还的眼色含意,彼此都明白:总算完了,真不容易啊!   至于‘感叹不易’是针对年幼的演奏者还是自己饱受蹂躏的耳朵,就是不足为人道的私密心思了(*^__^*)。   长相万般可人的弹奏人两只手依然搭在乐器上,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兴奋得通红,正举头四顾,美滋滋等待听众的赞扬。   永寿殿里一片静寂,只有室外强劲的冬风呼啸透过门窗缝隙隐约传进。一室的公卿贵妇屏息凝神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恰当:是凭良心?还是凭常识?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主位上的皇太后。   大汉朝的当朝太后直接做出了表率:老太太没半点犹豫地鼓起掌来,嘴里还不停地赞美:“妙音,妙音!”   众贵人的神色一时都有些呆滞,多少带些惊疑地再观察观察太后的神色——没有任何勉强之色,窦太后确实是一副‘欢欣着鼓舞着意犹未尽着’的表情:-D。   右侧,长公主得意洋洋环顾四周,自豪得不得了,乐呵呵忙不迭附和:“善!母后如是,实为妙音!”   这下不用疑虑了,永寿殿里的众位贵宾一律交口称赞:   “馆陶翁主实为天资出众!”   “帝孙天潢贵胄,非同凡响!”   “天赋异禀,乐音高妙!”   “高妙也!”   ……   小女孩的笑容更大更欢实了,眉眼弯成月牙,心花儿怒放!   长公主笑盈盈地盯着女儿,一脸温柔怜惜。   从不爱笑的窦太后缓缓点着头,满面皱纹早已绽开,全是慈祥——那是发自内心深处、绝无半丝掺假的喜悦。   这下,贵宾们的赞扬更大声更起劲了!整个永寿殿一片和乐融融,宾主尽欢!   “厄……说甚?好难听也。”一个小男孩的话语忽然横空而出,就象孔雀群里夹带个芦花鸡一样格格不入。   耳尖的陈娇立刻循着声音望过来,大眼圆瞪!。   “十皇子!”席中的薄皇后大吃一惊,急忙拦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长辈面前不可多嘴。”   可惜,刘彘皇子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对真理很固执:“非也,实乃恶音也!”   望望上首喜怒不辨的婆婆和下边面无表情的大姑,薄皇后开始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自己干嘛多此一举地带刘彘跑这趟长乐宫啊?   既然陛下发话让王美人反思,同时把十皇子交给她代养一段时日,单纯接下就是了。何必带这个庶子到长乐宫再解释一通?   这回自己是谨慎过头了,完全的得不尝失!   有些复杂地看看这个今晨主动贴上来认母的‘儿子’,善良的皇后开始烦恼如何为他化解这场麻烦——那边的馆陶翁主已经快哭出来了!   “翁主演奏高妙。阿彘年幼且阅历浅薄,故不能领会。莫敢胡言!”薄皇后赶紧搭个梯子,指望这个看上去很聪明的小子能顺杆滑溜出困局。   四周的贵妇们也加入规劝的行列,希望小皇子及时改口,不要再继续激怒太后和长公主。   可惜皇后的善意……所托非人!   十皇子刘彘天资不凡,竟然立刻找出了好心皇后的漏洞:“母亲,明明阿彘年长!”小男孩很鄙视地瞟了陈娇一眼——这小家伙连话都不会说,自然是自己大咯!   薄皇后顿时结舌:这小孩的确聪明,实在聪明——可惜,聪明得不是地方!!   “哇!呜呜……”小女娃终于忍受不了,一头倒进祖母的怀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长公主急忙起身过去帮着安慰宝贝女儿,再狠狠剜了一眼这个讨嫌的侄子,非常非常地不满。   “乖,莫哭……阿娇莫哭哦。阿娇好妙音,阿娇好音律!”窦太后搂着孙女急忙安抚:“竖子无知,不用理会。”又亲又揉地好一通爱抚。   可陈娇不依不饶,一边泣泪滂沱地哭闹,一边指着十皇子哼哼唧唧地控诉——年龄稚幼的女娃口齿不清,讲不清楚,如此尤其显得可怜兮兮惹人怜爱!   太后听阿娇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心痛不已,担心爱孙哭伤了身子,赶紧‘唯孙女感受优先’地直接下‘出气令’:“十皇子狂言无状,入静室思过一日,无给饮食!”   话一出口,殿内众人都满带同情地看着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男孩——谁都知道小孩子最不经饿的,一天啊,可绝对绝对不好受!!   正直诚实的刘彘皇子当场傻眼!   4-01 旧恨   天子刘启下诏:削吴国之会稽、豫章两郡。   诏书一到吴国,吴王刘濞起兵反叛!   ·   消息刚入京畿,南皮侯窦彭祖就风风火火拽着叔父章武侯冲进了长乐宫:-)。   长乐将行的声音平稳如常,和念出来内容的劲爆意味堪堪相映成趣:“吴王濞发使遗诸侯书曰:吴王刘濞敬问胶西王、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赵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庐江王、故长沙王子:幸教寡人!”   ‘如许多国……’章武侯的身子有些发颤,额头上冷汗都出来了。他体虚气弱,是很老的老人了,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功业,纯托皇后太后姐姐的福才平白得了世袭爵位和领地。如今窦广国唯一希望就是安渡余生,任何变故都足以让他心惊肉跳:-D。   将行在继续:“以汉有贼臣,无功天下,侵夺诸侯地,使吏劾系讯治,以僇辱之为故,不以诸侯人君礼遇刘氏骨肉,绝先帝功臣,进任奸宄,诖乱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举兵诛之,谨闻教。”   比弟弟更老好几岁的皇太后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带出一抹轻嘲:“避重就轻!孝文时吴太子入见事方为主因矣。”一旁长公主动作优雅地轻吹玉碗里的蜜水,用银勺舀半勺试了试温度,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将玉碗捧到母亲嘴边。   ·   同是窦家人的窦婴却没有和两位族亲一起入宫。如今的他已无入宫的资格了,在被窦太后踢出宗族取消门籍后窦婴一直居家赋闲,现在正和几个心腹门客在讨论吴王的这封反书。   窦婴府的资深家老在朗读:“……敝国虽狭,地方三千里;人虽少,精兵可具五十万。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馀年,其王君皆不辞分其卒以随寡人,又可得三十馀万。”   “清君侧,诛晁错。好托辞!”窦婴毫不掩饰其对叛方高超政治智慧的赞叹!   几个客人则开始交头接耳:“吴国青壮有五十万之数?”   某中年门客抚了抚自己的长须,慢吞吞地说:“高祖立濞於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时年方二十,至今四十余年矣!”   “吴国虽小,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辄与平贾。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一个年轻人唯恐失去表现的机会,急死忙活地插嘴:“尤其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馀年,以故能使其众。”   一时间,室内诸人众说纷纭,各有发挥。   ·   ‘寡人虽不肖,愿以身从诸王。越直长沙者,因王子定长沙以北,西走蜀、汉中。   告越、楚王、淮南三王,与寡人西面;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雒阳;燕王、赵王固与胡王有约,燕王北定代、云中,抟胡众入萧关,走长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庙。愿王勉之。   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馀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诸王之意,未敢听。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愿也。’   周亚夫手执绢帛,边看边皱紧了眉头——绢帛上是属官为他誊写的反文。属官仔细看了看条侯的脸色,小声问:“君侯,吴王战略如是?反书之言可信否?”   一目十行看完文章,周亚夫‘啪’地一声关上帛书,冷冷回答:“信如何?不信又如何?皆小道尔。谕令诸军,多行操练!”   “喏!”属官肃然行礼。   ·   “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脩兵革,聚穀食,夜以继日,三十馀年矣。凡为此,愿诸王勉用之。   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   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   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   二千石,千斤,封千户;   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   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大将;   人户五千,如得列将;   人户三千,如得裨将;   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   佗封赐皆倍军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愿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吴,诸王日夜用之弗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敬以闻。”   宣室殿内,皇帝的神情随着太中大夫的宣读越来越阴沉,忽然,天子击掌:“好赏格,好赏格!!吴国富焉——”   侍立在侧的御史大夫躬身解释:“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   其实这些天子都知道,吴越之地本来就气候温热雨水丰沛,除了百越蛮族的干扰麻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丰饶富庶。刘濞四十年经营有方,获利不可胜数,恐怕比长安府库中的积累更丰厚。   皇帝正想问些财帛军备之类的话题,可看看晁错衣上纯白无饰的衣缘,叹了口气决定另作打算:“诏令在京两千石以上者,朝会!”   ·   清隽翩然的司马家主人走出自家的藏书阁。他弹了弹落在衣冠上的灰尘,拿着几个简册向书房走去。   竹简已有些年头,用来系缚的绳子也有点烂了,但字迹依然清晰,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当年的记录:   刘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气力,以骑将从破布军蕲西,会甀,布走。   荆王刘贾为布所杀,无后。上患吴、会稽轻悍,无壮王以填之,诸子少,乃立濞於沛为吴王,王三郡五十三城。   ……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谓曰:“若状有反相。”   心独悔,业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汉后五十年东南有乱者,岂若邪?然天下同姓为一家也,慎无反!”   濞顿首曰:“不敢。”   小心地把简册在书案上放好,司马家主提笔在原来记录后添上一行新字:上三年正月甲子,吴王濞初起兵於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   ·   月夜,长安城渐渐归于宁静,未央宫大部也熄了烛火。唯有未央宫的宣室殿,依旧灯火如昼。烛光中,天子一遍遍看着反书,沉郁如水……   ‘多久了,刘濞王叔?……你的太子死去有二十多年了吧?终于等到了复仇这一天,王叔心中做何感想?是不是快意淋漓之极?’皇帝唇边浮出一缕讥笑:‘王叔身边真是多能人啊!一篇反书檄文,满纸却全是公益,竟然不带半点私仇?!’   ‘吴王!当我父皇派人将你儿子的遗体送回吴国时,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拒绝爱子归葬王族墓地的?’天子清清楚楚记得,带着棺木原样返回长安的天使是怎样向自己父皇复命的:“吴王愠曰‘天下同宗,死长安即葬长安,何必来葬为!’”   这不是诸侯王可以对天子说的话,但吴王说了!而当时的文皇帝也只有忍气吞声把吴太子以诸侯王太子之礼埋在长安,并指令宗正多年来适时祭扫不得有误。   ‘让爱子的骨骸不远万里再返回长安。王叔,你当时是恨不得把朕千刀万剐吧?’皇帝的双目升腾起两簇火焰:‘可惜,你失算了!虽然你费尽心机,里外钻营,但朕非但没给你儿子偿命,甚至连皇太子之位都安据如初,如今更是稳稳当当地做了汉家皇帝!’   汉家帝王轻轻哼了一声:‘人常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实际杀子之仇也不逊色吧!每每想到我这个杀子大仇南面称帝荣华富贵,王叔有没有寝食难安?’   ‘吴太子……吴国太子……叫什么来着?为什么朕怎么也记不得他的模样了?只依稀一个身影,至于长相却是半点想不起来……’皇帝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那实在是很久远的事了,当时先帝也登上帝位不久,而他刘启只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年轻气盛的大汉帝国皇太子。   ‘或者,是朕一直想遗忘此事吧!’天子决定不再想下去,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需要费神:‘那么吴王叔你呢?你是在极力遗忘还是在刻骨铭记??’   ‘自吴太子入葬长安,你就再也没有踏足过京师之地;所有的入朝礼制都称病推拒,不臣失礼至此,也是举国无人能及了!’   ‘二十余年,你这个做父亲的从未去吴太子坟前看看。人们都说你铁石心肠不念骨肉……’君王回头看看殿宇一隅自己的长子,眼光瞬间染上柔和:‘然骨肉之亲,父子天伦,无可泯灭!朕也是有了自己儿子后,才明白‘子嗣骨肉’意味着什么。’   天子长袖里的手不知不觉已攥成了拳头:‘是故,朕知道他们都错看误会了王叔!濞王叔不来,正说明你时时刻刻念着儿子,从—没—有——释——怀!!’   4-02 吉言   红宝石在一只胖胖的小手里慢慢转动,散出柔和的光色。   小手的主人“咯……”地一笑顺势倒下,在熊皮褥子上很惬意地就地打了个滚。   熊皮底色为褐,但毛峰却是银白,所以整体看去是银灰——很罕见的毛色。这是赵王的贡物,年前送进京城,天子将其奉给了窦太后。如今赵王已随吴楚一起造反了……现在,此熊皮是馆陶翁主的专用游乐垫。   熊皮边,彩绘漆面带烫金的木盒多层多格;盒盖半开宝光四溢。女娃躺够了,一个骨碌翻身起来,摸摸这个弄弄那个,不亦乐乎。   另一边的鹿皮上,十皇子抱着点心盒子正吃得高兴。刘彘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觉得自己当初夜奔却是聪明加英明^_^:   皇后母亲又温柔又慷慨,从不逼他读书学字,永远好言好语,要什么给什么:-)。椒房殿里只有他一个小孩,点心吃食更多更美味,而且都没人和他抢的呦O(∩_∩)O~   虽然给太后祖母请安有点烦,但还可以忍受啦!   祖母不容易讨好,但也不挑剔苛刻。   只要不招惹表妹,馆陶姑妈就会对他很好很好。   至于阿娇表妹……   刘彘在两块点心之间抓空瞄了很忙的陈娇一眼……嗯,她很好看,比大姐还好看^_^   虽然这个表妹害自己挨了一天饿,但她总算有良心,从不和自己抢吃的:-D,所以,她肯是比三个姐姐都好的女孩啦O(∩_∩)O。   十皇子如今是长乐宫常客。为弥补上次刘彘给太后祖孙留下的坏印象,薄皇后经常带他来和陈娇玩。   两小孩毕竟年幼,今天吵明天恼隔天忘,一来二去就玩熟了。薄皇后教导有方,刘彘在祖母这里基本能做到不惹事不生非:-)。   “啪,啪!”小女孩拍了拍手掌,使女急忙过来待命。陈娇比划了个手势,女官趋步而去。   刘彘停了嘴,疑惑地看着:打什么哑谜呢?   没一会儿女官回来了,还捧回个更大的漆盒放在原来那只边上,里面是更多的簪环珠玉。   女官笑盈盈地传话:“翁主,长公主谕:小心簪尖莫累到!”   刘彘恍然:原来是馆陶姑妈的首饰盒啊。   陈娇挥挥手,自顾自动手:   从两边各取出块红宝,放一起对比看看——差不多大——放回原处!   再各取块绿宝石,比比——自己这块小了足足两圈啊——‘啪嗒!’互换,小的进了长公主的盒子,大的是女儿的了:-D。   “啊?!”旁观的刘彘失声,他两边看看:屋里屋外的侍女内官该干什么干什么,视若无睹。   各一颗琉璃珠,这回明显是陈娇的更清澈更大个。小女娃伸手把母亲那颗小的取过来,自己大的那个替换上去。   刘彘滴溜溜转了转眼珠:他记得亲母说过‘琉璃越清越好’。小男孩吧唧吧唧嘴,无声做出个‘笨’的唇语,继续吃点心。   ……   一通忙活有些乏了,陈娇伸个懒腰,从怀里拿条丝帕铺在地上,再从自己盒里抓几把放上去随便打个小结。   忽然停住,歪头细听。   一把推开藏宝匣,陈娇拎起丝绢小包一溜烟就跑了出去,身后留下一脸莫名的刘彘和急忙提醒的侍女:“翁主,履,履履……”   正是正午。   天子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母亲的宫殿,脸上尽是微笑——母后到底是亲母,平常磕磕碰碰,关键时候总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大漆盒里的首饰和身后随行的窦婴就是明证!!   后妃的捐献皇帝并不在意,天子心中贵重的是母亲操持此事的心意——窦太后为了长子,最终舍了面子亲自把窦婴召了回来。   长信宫玉阶上,正打算登上乘舆的天子被背后一片惊呼拖住了脚步,随后刘启陛下就感到有人掖住了自己的下裳。   皇帝无奈地笑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青天白日,拦御驾还拦得那么毫无阻挡的,汉宫内别无分号。   轻拍小人儿的脑袋,很抱歉的语调:“阿娇啊,朕忙矣……”平常来看母后是一定要和阿娇游戏玩闹的,可今天实在没空陪这小可爱玩了:-)   小女娃努着嘴哼哼哈哈,奋力踮高脚尖,很辛苦举着小胳膊把手里的丝绢包包往皇帝手里塞。   ‘什么东西?’皇帝好奇了,接过,打开,呆住:赫然是一包珠宝,红蓝的宝石、珍珠琥珀、金饼玉石的都有。好些物件天子认识,部分还是自己平日赐给阿娇的,还有些则是来自窦太后和其他的皇亲。   天子不解地看着小女孩:“阿娇,如此做甚?”   陈娇回头指指放着后妃捐献珠宝的漆盒,再点点自己,很积极地望着大舅爹。   这下皇帝明白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为侄女的贴心欣慰也感觉有些伤感:什么时候,汉国需要小女娃的私房来支持军用了?   天子把手绢包重新包好,作势要放回女孩手里:“朕之有足已。阿娇留之自用。”   陈娇急了,不肯接,漂亮的大眼里开始积聚泪水,明显对被拒绝非常伤心,水汪汪的好不可怜。小嘴里更是‘咿咿呀呀’个不停,急切想表达什么,可惜谁也听不懂:-C。   皇帝看了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蹲下身子温言安抚,解释国库的钱足够应付叛乱了;但女娃蹦跶着小短腿,焦急地一会指指那个漆盒,一会儿指指手绢包,不改初衷!   正拉锯,陈娇嘴里一堆莫名其妙的单音里忽然夹带出个意义非凡的词“@!%%#¥……大胜……”字正腔圆地都不容错听:-)。   天子一惊,怀疑近日操劳过度有了幻听。   小阿娇刚开始学说话,他那位皇姐抱着女儿没完没了翻来覆去教说‘阿母’,到今天都没成功!为此长公主可没少向天子抱怨:-)。怎么最基本的没学会,吉语倒先上口了??O(∩_∩)O   望向伺候陈娇的宫人,全是惊愕的表情,应该不是他们教的;再看看自己随行的几个大臣,呵……看样子自己没听错,大家都很惊诧的神态。   “阿娇,说甚?”皇帝决定再确定一下,或者是小孩一时口误。   “嗯……”陈娇有些退缩,小心翼翼瞅瞅大舅爹的脸色,但很快就鼓起勇气嚷嚷:“大胜!阿大大胜!”   “哗——”这下不禁皇帝听清了,边上以刘礼和窦婴为首的大臣们也都确认了。   刘礼为人敏锐,当下抢先一步出列,在皇帝面前跪下高声禀奏:“陛下!‘童言吉语’乃先帝庇佑上天吉兆,王师平乱必然大胜,陛下大胜,大汉幸甚!”   大臣们彼此看了看,动作如一地也向天子行大礼:“陛下大胜,大汉幸甚!”   宫人侍从更是随之跪下,一起唱喏。人群中,窦婴有些鄙夷地看看刘礼的背影,撇了撇嘴:‘这个宗正真滑头,他亲侄子楚王也造反了,怪不得他抓牢所有机会向陛下示忠投好!’   皇帝的眉毛眼睛都快笑到一起去了,面颊浮出两片红色,连连点着头把手绢包放进了怀里:做舅舅的可以婉拒小辈的赠与,当天子的却不能拒绝上天的吉兆和彩头:-D   刘启陛下一把抱起陈娇同登步辇。大臣们鱼贯成列步行相随,去往未央宫。   长信宫殿门,晚到一步的刘彘连和自己父皇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捞到,只赶得及眼巴巴看着笑逐颜开的父皇抱着表妹一起离开。   4-03 画虎不成   “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老当益壮的吴王刘濞向国中下令;铿锵有力的话音非但在吴国上空回荡,更是跨过了南中国的山川湖泊,传进长安皇城……   夜幕暗沉之下的未央宫灯火辉煌,从长安城内远望过去就如传说中的神仙天阙般遥不可及。天子刘启负手独立宣室殿殿门,远眺南方,目光深邃而悠远。   ‘六十二了啊,吴王叔。在我刘氏族,你可真是高寿啊!’天子的神色转而有些黯然:高祖皇帝走了,孝惠皇帝走了,吕后走了,连自己的父皇也走了……他们都没能活过六十岁!   可刘濞还活着,到今天还活着!!   为什么,不该走的去得那么早??而有些人却总也死不掉!!??!!   ‘身自将?朕知道,王叔和其他的刘姓藩王都不同。别的封王纯然是因为皇家血统而称王,只有你的王位是自己在战场上搏来的,拼来的!’   吴王刘濞的确是汉国诸侯王中的异类。他非但是汉朝的开国封王,而且是极少数靠自己实力而获得王爵的人之一!虽然,这军功有夸大的成分(>_<)   刘濞本只是刘邦的侄子,原没有封王的福分。但当初淮南王英布造反,刘邦亲自带人征讨,随行的就有兄长刘仲家这个二十岁的侄子。   刘濞在战场上出人意料地奋勇,以骑将大破英布的军队建立了战功。偏巧原来的荆王刘贾被英布杀了,且没有后代继承王位;刘邦担心吴地和会稽民风彪悍,自己儿子们年纪小不能辖制,就立了当时的沛侯刘濞为‘吴王’。   ‘老刘濞,你自以为是太久了!’帝王的手掌握得更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汝与汉室何亲?数十年掌控三郡五十三城,尽享渔盐之利。汝与汉室何功?豫章铜山铸私钱,富可敌国?’   ‘削藩就不满了?要造反?哼——汉之土,天子封得,当然也收得!!’天子的眼眸寒星点点。   ‘朕还真怕你再活下去,焉知你是否会祸及朕的儿孙帝王!!不如现今,你这个马背王就和朕这个深宫帝比试一下。你吴国‘诸年上与寡人比,下与少子等者,皆发’?朕就下令征发所有郡县成丁!看最后你我二人谁才是上天护佑?谁才是天下真主?”   天子霍地回身,足下的丝履踏过布席,疾步回到帝座!   皇长子刘荣进殿已经有一会了,他一直仪态自若地静候在旁。此时见父皇收了思绪,就上前向父亲施礼:“父皇,儿闻皇后及诸庶母并馆陶翁主皆有捐献。儿臣与众弟不敢自外,现进献珍藏,以期军用,早日平叛!”   天子面带悦色地徐徐点头,这消息传得多快啊……才小半天而已:-)   “呈上!”随着刘荣令下,众内侍们把一个个标明皇子名的漆盘次第奉上,依着顺序掀起遮盖的丝绸给皇帝看。   天子面露微笑,很欣慰一一看着儿子们的这些义捐;价值都是其次,其中的孝心忠心才是关键!   皇子奉献以年序排列,当内侍念到‘十皇子彘’时,皇帝忽然喜色一收,皱起了眉头,沉声问:“荣,诸弟所献,汝可有检视?”   ‘未曾!’刘荣有些摸不着头脑:父皇怎么会问这个?做长兄的只是把弟弟们的东西一起带来就好,哪有随意翻看的道理?   “退下吧——”天子见长子并无伪色,就示意刘荣告退去休息。   等面带疑惑的刘荣一出殿门,天子就对近侍吩咐:“宣召刘彘……”   近侍刚要去传命,皇帝突然又止住了他:“不,先请皇后!”   不久,薄皇后奉召而至。   轻轻走在宣室殿整齐的席上,薄后心里感觉很忐忑。其实,宣室殿对皇后并不陌生。当她还是汉国皇太子妃时,就常跟随婆婆窦后或太婆婆薄后到宣室殿来参加各类仪式活动;有几次,当时仍健在的文皇帝也会召她这个儿媳妇来问些皇太子的事。现在她的丈夫成了大汉天子,宣室殿更是她每次陪同皇帝丈夫出席宫廷活动或国朝典礼的汇合地。   但,即便经过那么多年的接触,薄皇后依旧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大汉皇宫,宫殿论百,其中‘宣室殿’最是意义非凡!   这座宫室结构紧凑,功能完备;既是皇帝日常的寝宫,也是私人书房和起居所在,更是汉天子召见重臣并举行‘日朝’的地方。   此殿宇就象一颗不停搏动的心脏,不,宣室殿就是整个大汉帝国的心脏!每天每时,无数战略和国策在这里酝酿、讨论、起草和完善,然后随着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员和贵族向整个国家发布和实行。   宣室殿的里里外外永远带有一种别样的气氛和味道:权力,阳刚的、至高的权利——这权利来自上天,托言于神明,为千百年传统所确认、更是被成山成海的律条和刀剑成林的军队来巩固!   尤其是,该座宫殿彻底属于皇帝一人!不容分享,毫不通融。   整座汉宫,没有任何地方比宣室殿更让薄皇后深刻地感受到:名义上尊贵无匹的帝国皇后、礼法上平起平坐的皇帝妻子,实际只是个可有可无、随时可被替代的摆设!   宫室内,烛火通明。   天子伏在长案上,正提笔在专心写着什么,压根没注意到妻子的到来。直到内侍提醒后,刘启陛下才抬头微微打了个招呼,从长案堆积如山的简牍里抽出一支长盒,放到薄皇后面前示意她打开看。   薄后顺从地接过盒子打开,细看之下不由大为疑惑:“陛下?”   “此物是否属子童所有?”刘启陛下总算停下了笔。他认真观察着妻子的神情,有些冷意。   “确乃妾身之物。然,妾愚钝,不知此物缘何在此?”薄皇后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几股簪钗两个玉佩理应在自己居住的椒房殿,怎么好端端地到了皇帝夫婿手里?尤其夫君已很久不和自己宿夜,由此绝不会是自己遗落在天子住处的。   天子没作答,只一径拧紧了眉头,然后扭头让近侍去宣召刘彘!   寒夜被从暖被窝硬拖出来的十皇子,象木偶一样被宦官乳母牵引着向父皇母后行完了礼,一副睡眼惺忪迷糊样^_^.   “阿彘,知罪否?”皇帝开门见山,面孔板得一丝缝都没有。   “罪?”刘彘一脸空白,明显对这字没概念^_^。   刘启陛下决定直指核心。取过罪证直接展示给小孩看:“阿彘,金簪玉佩等物从何而来?”   “母后之妆盒!”小家伙出乎意料地诚实坦率,反而让夫妻俩诧然对望。   “阿彘,私取皇后之物充一己捐献,偷财盗名矣!”天子隐忍着怒气:“朕不想竟生有贼子!”   再不懂也明白‘贼’‘盗’二字是恶评中的恶评,性质严重啊!刘彘皇子不干了,坚决否认:“父皇,儿臣未盗!”   “不告而取者,谓之‘偷盗’。如何未盗?”皇帝冷言冷语,驳回申诉。   “阿彘所取者乃母后之物,是以非偷盗!”刘彘皇子言之凿凿。   “理之安出?”天子挑眉,等着歪理上场。   “母子一体!共享。子用母财,非盗。”小阿彘理直气壮。   “胡言乱语!”刘启陛下嗤之以鼻——刘彘拿的是皇后的珠宝,不是王美人的首饰;谈什么母子论哪个共享?   不过天子疏忽了一个细节:刘彘也叫皇后‘母’,而且礼法上嫡母是比亲生母亲更正式的‘母’。小孩子从来都是谁对之好就对谁亲,小皇子不和‘对自己百般疼爱的皇后’见外再正常不过O(∩_∩)O~。   “父皇,阿娇取大姑宝物捐献,父皇夸赞不已;缘何彘为之,父皇苛责于此?”刘彘坚持要和表妹有同等的待遇。   “阿娇何曾偷取长公主财物?”皇帝的火气节节上升——这小子,为脱罪开始血口喷人了?   “儿午时于长乐宫亲见!”刘彘振振有词,就差诅咒发誓了。   “荒唐!陈娇今日所献,皆朕平日赏赐及诸亲赠与!”天子快喷火了,对儿子的满嘴跑马车越来越不耐烦:“来人——”   “陛下,且慢……阿彘,速向父皇认错!”薄皇后急忙试着拦丈夫,努力和稀泥。   “不要!”小皇子的大眼漫起水雾,泪水眼看要夺路而出:“彘不明,为何同一事,阿娇为之则是,及阿彘则非!”   “阿彘……”薄皇后为之语结:小阿彘还是太小,对世态的理解仅停留表面。   怎么能用长公主母女做例子呢?而且此事还涉及了‘平叛义捐’,更是复杂。难道还指望皇帝向姐姐去求证:阿姊,你女儿捐献的珠宝是从你首饰盒里偷的吗?要不要收回去?   陈娇是馆陶长公主的亲生宝贝啊,别说没拿长公主的宝物,就是拿了又如何?拿了、遗失了、扔了、卖了甚至是砸了,一边是身外之物一边是自己的骨肉心肝,孰轻孰重?作为生母的长公主只会为自己女儿掩饰?这是亲生母子之间的做法。至于非亲生的母子……   “偷盗、谤誉。三十板!”天子的耐心终于告罄,直接甩出自己的裁定。   “父……父皇……”两边的宦官一哄而上,不管刘彘的挣扎嚎啕,将小孩拖向外间。一旁,薄皇后乘皇帝不注意,偷偷向负责的宦人打了个眼色。   “陛下,阿彘尚且稚龄。”薄皇后轻声细语。   见丈夫的神色有些松动,好心的皇后再接再厉:“且十皇子牵挂平叛,毕竟心怀家国君父。”   “如此……”想起那小子平常的活泼可意,皇帝迟疑了:“……板数减半。”   薄皇后还想再劝劝,最好能帮小刘彘逃脱一顿打。   皇帝看着妻子不由摇头,半好笑半感动,他的妻呀总是那么心软:“阿甜,——”   对上丈夫含笑的眸,薄后脸红了。有多久了,皇帝夫君没唤过自己的闺名?她一度以为再不会听到了。   薄皇后把头垂得低低的,又难过又羞惭:“妾膝下空虚冷落,十皇子令椒房殿热闹欢愉许多。”   ‘ 对宫中女子而言,子嗣意味着什么’天子是再清楚没有的了。他伸臂握住发妻的手,眼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丝愧疚——   4-04 遗传   长信宫里气氛异常,极度异常!   异常程度已到了年幼如陈娇,失明如太后都感觉得到的地步,更别提长乐宫廷的属官和侍从们了。   从下午开始,馆陶长公主就万事横挑鼻子竖挑眼,侍女内官们是无论怎么做都是只有错的份儿!   内侍们活得胆战心惊,个个加倍儿陪着小心;可是太紧张的情况下,人反而更容易出错。结果,全成了送到长公主手里的靶子——恶性循环╮(╯﹏╰)╭   窦太后这人是最不管俗务的,到最后仍不得不出面细问女儿到底怎么了。几个时辰下来,眼看都午夜了依然不能太平,现下连平素最无忌的孙女都战战兢兢——小女娃明明困得要死,就是不敢去睡觉+_+!   “阿嫖!做甚?”窦太后问得很直接——问题早解决,大家才可以早休息。她也是一把年纪了,熬不起;阿娇那么小,更折腾不得。   “阿娇……”长公主声音里包含幽怨地点明祸首。小阿娇感觉到母亲对自己的怨气,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往终极大靠山——伟大祖母的身后躲。   “阿娇?与吾孙何干?”皇太后完全不知所谓。她知道今天中午宫阶那边发生的事,那可是大事,宫人们早就向她报过喜了,她也厚厚地打赏了。   太后自豪着呢——多出众的孩子,不亏是她的血脉( ⊙ o ⊙)啊!   “阿母!”长公主委屈极了:“今日阿娇初开言,却并非呼母!”小没良心的,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哪里对不起她了,第一次开口说话竟然不是喊她?!   “又何如?”太后觉得女儿有点无理取闹:谁规定小孩子第一次说话必定是喊妈的?再说,下午的时候阿娇也学会了喊母亲和祖母,叫得可甜了。多么聪明可爱的宝贝啊^_^——女儿这是在鸡蛋里挑的什么骨头?   “幼子当先唤母!”刘嫖公主很坚持,很信念,   “谁言若是?”窦太后有些好笑,几乎可以猜到现在女儿的神色。   每次女儿心里有了不平事,就会微微撅起嘴,脸上的表情更是特别丰富多彩——可惜,现在她是看不到了,好怀念啊!   “阿须阿硕皆如是也!”长公主拎出两个儿子作证,她的长子和次子至少在这点上都很有孝心的。   ‘还记得他们当年牙牙学语时,第一次念准的音都是阿母这两个字。可是,阿娇……’想到这里,馆陶殿下忍不住再次很怒地瞪了女儿一眼。   小阿娇立刻抱紧祖母的粗腰(*^__^*) ……   皇太后对女儿难得一见的孩子气有些无语,先环紧孙女低头亲了一口以示安慰,再往女儿那边轻轻巧巧轻送过一句:“然,阿嫖非!”   “甚……阿母?”长公主被自己母亲噎得够呛\(^o^)/~。   “吾女阿嫖,首次出口者,父王也……”窦太后的神情陷入回忆,思绪似乎回到了很久远的时光。   长公主吃惊得合不拢嘴,对这个意料之外的事实有点无措。她慢慢踱过来在老母身边坐下,两眼都是问号:真的?不过回想起年幼时对父亲的依赖讨好——倒很可能呢。   “吾女为长,其时为娘初为人母,喜不自胜!亦殷殷期盼阿嫖首叫母,不料……”窦太后似笑非笑地戳了女儿一指头。   刘公主没躲,乖乖不动让母亲戳个结实,呐呐地说:“女不孝,让娘亲失望!”   窦太后改戳为抚,留连在女儿面庞:“骨肉也,何打紧?”   “阿母——”长公主倚在自家母亲肩头一通撒娇,满肚子邪气早不知飞向哪个九霄云外了。   不久,刘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瞧瞧母亲怀里的自己女儿,揽过来亲一口,脸贴脸地昵在一起。   陈娇似乎感觉到母亲的气消了,甜甜糯糯地唤着才学不久的‘阿母’,一声声把长公主叫到笑逐颜开^_^。   宫室内外,一众侍从这下是大大松了口气——低气压总算是解除,长信宫终于恢复了正常。   忽然长公主象想起什么,抬头问:“阿母,陛下当初先叫何人?先帝?母后?”   “阿启?”窦太后挑挑眉,不咸不淡:“汝姊弟一心。”   ‘呵呵,看样子大弟也是先叫的父王啊’刘公主眨眨眼,又开口:“如此,阿武如何?”   窦太后脸上笑纹次第开,不语,空洞的眼睛里似乎奇迹般地浮起层层涟漪。   ‘这个小弟……怪不得阿母老对他偏心’长公主带些嫉妒,带些吃味,自问自答:“阿武定是先唤阿母!”   “代王宫啊……”窦太后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很飘渺,低低地,缓缓地,漫无目的开始叙述那些悠远往昔的人和事。   那个时候,窦太后还不是‘后’,只是偏远代国王宫里一个出身贫寒的美人,被人们简单称呼为‘窦姬’;富贵权利之于她,既不重要,也很遥远。   不过,或者做‘窦姬’的日子更幸福更快乐吧!那时的她,还不曾真正领略人世的无常和艰险;满足于夫婿的疼爱,快乐于膝下的儿女,自信于年轻的岁月。   那时的她,还有一双明亮的双眼——可以看到人间的花红柳绿、骄阳似火!   有一搭没一搭,间或回一两句,馆陶长公主陪着老母亲静静坐着,母女俩的手久久交握~\(≧▽≦)/~   陈娇累了!终于能放心觉觉,就更撑不住。   小鼻头抽抽,陈娇在祖母怀抱里拱了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安心睡了过去:明天啊,有没有阳光她不知道,但她的生活一定会一如往昔地‘灿烂’滴^_^   皇太后的长信宫里‘阴转多云’了,而皇后的椒房殿里却阴雨连连……   “呼……嗯……呜……”椒房殿里不断传出幼儿的抽泣声。   薄皇后一脸怜惜地坐在刘彘身边,安慰着。   十皇子的后背,药已经上好了,但不能躺,这些天只能趴着睡——小家伙这次是吃苦头了。皇帝儿子挨打,小黄门虽不会象平时一样穷凶极恶,但也不会不痛不痒。   刘彘趴地很不老实,不时蹬踢着两只小短腿,脑袋埋在枕头里“嗯……啊呜……”着呲牙咧嘴:他是天下最可怜的小孩子,非但亲母变了心,现在连父皇也不爱他了。   彘皇子依然不懂,凭什么同一件事,到他这里就是错就是罪了呢???他只知道他被亏待了啊。   “阿彘,进些热汤”薄皇后温言细语,嘘寒问暖。   “呜呜……”伤心的小男孩甩也不甩,继续抱个枕头呜呜咽咽;过一会嫌不过瘾,一把扯过薄皇后宽长的袖子,鼻涕眼泪地蹭上去哭个稀里哗啦~\(≧▽≦)/~啦啦啦。   4-05 替罪羊   汉国对战争并不陌生!   吴楚等地掀起的内战对汉国来说不是第一次,可以预见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然,这话只敢想,没人敢说!   从大汉立国那天起,烽火就时不时在国境线内外燃起。   于外,匈奴拿走和亲公主和丰厚嫁妆的同时,依然保持着抢劫自己富庶姻亲的的高度兴致。一有需要,匈奴大大小小的部落王就带着军队闯入北地,简直象郊游打猎一样随意。   而大汉内部,先是外姓诸侯王反叛,后是同姓亲王内乱。即使在温厚好静的先帝统治时期,依然有淮南王刘长的叛乱。   所以,这次的吴楚之乱虽然来势汹汹,大汉的宫廷依然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运作。   长乐宫的午后,和煦宁静。主人们照旧在例行午睡,宫人们也和往常一样掐着沙漏偷一些安逸和休息。   内寝,小女孩陷在锦缎丝被里睡得香甜;几个宫娥在旁照看。年轻女孩们坐成了一堆低低嘀咕着什么,有意无意把另一个眉目婉约的年轻宫女排斥在外。这个宫人倒也毫不介意,安安静静在一边做针线。   手上的线快到头了,年长宫女把针别在衣料上,打算起身往外间寻些线。刚一动,一缕同色丝线就被递到了她的眼前:“吴女,给!”   吴女很感激地接过,道了句谢;柔腔软调地话音立刻让递线的宫娥挑高了眉。   ‘哎呀’话刚出口,吴女就后悔了:她怎么老学不乖?一不留神又把家乡口音带出来!   果然,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宫娥们顿时冷了神情,一起向她行注目礼,眼神中的反感和嫌弃表露无疑。而才帮忙的那位更是冷‘哼’一声,转头把针线盒放得远远。   吴女咬咬下唇,咽下口中的苦涩。   宫女来自全国各地,但汉宫从来是关中女子的地盘。靠着挨近京城的便利,未央长乐宫两宫的实权女官尽在关中籍女子掌中。几十年来,以‘同乡,姑母提携侄女,姨妈带着甥女’方式组建的关系网囊括了宫廷几乎所有好的位置。   关中人从来骄傲排外,而她——是吴人!   吴女不姓‘吴’,只因由吴国入宫才被这么叫——‘以祖籍地称呼人’是华夏古老习俗之一。吴国历次进贡的女子很多,干粗活的卑下宫女不需要名字;而她,还是在被调来服侍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当上近身侍女后地位提高了,才有了这个不是名字的称呼。   低下头,吴女加快手里穿针引线的速度,尽量不引人注意——或者时间久了,大家能接受她。   她知道,这里的人不喜欢她,她能在这里当差,只是因为馆陶翁主很偶然地遇到她喜欢她。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讨翁主好的优点,同时也是不容于同仁的缺陷——吴语。长公主的这个宝贝莫名其妙地喜爱听吴语。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划过,一个两个地,宫娥们以各种理由陆续离开了卧室。等吴女察觉,室内只剩下了陈娇和她自己。   停手,吴宫娥感觉有些奇怪:在她短暂的长信宫当值记忆中,馆陶翁主身边任何时候都保留两个以上的侍从,今天怎么会只有自己一个了呢?   心思晃动间,手指一紧,线断了!吴女将活计放一旁,去取线。刚触及针线盒,吴氏就感觉有点异样:这盒子与宫中常用的似乎有些不同,好像高了一些?   南国女子细心,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漆盒,指尖过出凝神端详,吴女霍然发觉这盒子看似一层,实则两层——只是衔接处设计得巧妙异常,与漆盒表面的花纹融为一体,很难发现。   漆盒上层很普通,全是各色丝线一缕一缕排列整齐。打开错层,下层放的却是‘缀饰’:黑色织锦上二十枚精巧的饰物熠熠生辉,金质嵌珠玉不同花型——这东西吴女现在认识,是太后等贵人用来点缀礼服的,每次用时缝上去,洗衣时拆下来。   为什么会在针线盒里?   宫室内明明暖意融融,吴女却忍不住打起了寒战,颤抖着手指把盒子按原样放好,身子更是静悄悄退回榻边。   脸色苍白的吴宫娥跪坐下来,将睡梦中的陈娇抱起,揽在怀里轻轻摇着。似乎这样就可以平服心头的不安,良久,良久……   那个起初递线的紫衣宫娥走进来。   眺一眼榻上的吴女,她迅速走向漆盒,举手直接移开上层的绣线,盯着下层看了好一回,顿住。   蹙眉转头又瞧了瞧吴女,宫娥丢下一句“遗忘矣”,就拿起下层愤愤然出去了。   吴女抱着陈娇动都没动,视若无睹。直到宫娥出了屋子,她才将前额贴在小女孩额头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呢喃:“娇翁主,托福……”   小阿娇好梦正深,浑然不觉。   深宫貌似平静,官场则是波涛汹涌。御史大夫,作为汉国最重要的职位之一,其官署即使和平时期也是人流不息,何况如今的战时。晁错辖下的属官小吏们,连日来四处奔忙,忙碌不堪。   相比自己的幕僚和下员,‘削藩策’的实际发起者晁错倒是一派悠闲,似乎对这场席卷大汉半壁江山的内战毫不担心。   署堂此时,晁错正和自己两个最重要的下属——御史丞和御史中丞——商量:“夫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计谋。”   一抹惊异在御史丞眼中闪过,这位副手是老吏出身,随即不动声色地开口:“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乡,治之何益!且袁盎不宜有谋。”   晁错犹豫了:现在似乎的确不是时候啊,或者等一等?   黄昏时分,一身便衣简服的御史丞敲开了袁昂家宅的边门……   等夜色浓郁,一身燕服的袁盎从后门而出,单骑独行奔向窦氏府邸。   “吴王骄日久,国多奸。今苟欲劾治,彼不上书告君,即利剑刺君矣。南方卑湿,君能日饮,毋何,时说王曰毋反而已。如此幸得脱。”多年后的今天,袁盎依然能清楚地回忆起侄子袁种当初对自己的建言——袁种是长兄的孩子,少有的睿智聪慧,对世态疑难总有绝佳的角度把握,可惜……   ‘国相’是由朝廷委任,身在封国做事的中央代表官员,对封国的诸侯王们有行政上的监督之责。吴地民风彪悍,刘濞这刘邦亲封的军功王更是骄奢跋扈惯了。再加上吴国后来和帝室频频发生冲突纠葛,‘吴相’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动不动就成替罪羊——之前几任的吴相都没得好下场,流放都是轻的!   后来朝廷实在召不到人充任吴相,只得把在齐国当‘齐相’的袁盎强行调任去吴国。袁盎也不想去,但他推辞不掉,又不甘倒霉,就只好采用了侄子的计策。一番斡旋支应,总算从吴国全身而退。   谈及‘刘濞给的好处钱财’,袁盎的确收过——那原就是袁种计策的一部分,学汉朝开国丞相萧何来个‘自污避祸’!其实这在官场没什么。天下哪有不收钱的官吏?这类行为不出事没人追究,但现在——刘濞造反了!   自吴国叛乱的消息传来,袁昂就担上了心思:世间不怕没好事,只怕没好人( ⊙ o ⊙)!深得天子信任的御史大夫晁错,为人是公认的‘峭直刻深’!   瞧他刚爬上‘御史大夫’的高位还没坐热,就急哄哄派人找茬罢了袁盎的官;如今更是想要袁盎和袁氏家族的命!‘收受贿赂,包庇反贼,知情不报’,其中哪一条坐实了都不是只砍袁盎一颗脑袋能了事的( ⊙ o ⊙)啊!   夜风袭人,寒意扑面,袁盎伸手拢紧大氅调整了一下骑姿,浑身肌肉都紧绷着,蓄势待发:今晚是一场大仗,胜败之下,袁氏晁家人间只能存一!   窦家的书房凌乱不堪,横七竖八尽是地图和各类资料。窦婴很忙,正忙于给即将出发的朝廷大军做策划预备。作为故交旧友,面对这不请自来的夜客,窦婴神情自若。   没有例行的寒暄,袁盎第一句话就是问:“王孙,太后视‘晁智囊’何如?”   “智……囊……?”慢慢品味,太后的这位堂侄嘴边浮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晁错的这个外号美称从其死对头口里说出来,真是诡异得紧啊!   话说,还是认识了晁错和袁盎两个后,窦婴才知道这世上真有生来相克的人。比如晁袁两人,明明没什么真的过节仇恨,却总是不对盘——晁错所居坐,盎去;盎坐,错亦去;两人未尝同堂语。   袁盎无心闲聊,眼神专注神情凛然:“袁氏有灭族之祸,望王孙救吾家!”当下就把御史丞的通风报信转述了一遍。   随着袁盎的讲述,窦婴眉头越皱越紧,到后来干脆打成死结:这晁错真是毫无‘公心’!他削藩无方引发叛乱,不想着如何补救国事,倒忙于假公济私报私仇——何况,他和袁盎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如此致人死地?   “晁错为家令时,数言事而先帝不用;”很自然地,窦婴开始为朋友谋划:“後今上即位,错擅权,多所变更。削藩策出。前,数犯太后……”   想起深宫里那位洞悉明达的姑母,堂侄大人忍不住耸耸眉头:“今晁错者,内,告罪太后皇姊;外,结怨列侯藩王。丝只需说动主君,错即鱼肉尔!”   “婴当为汝于今上进言。吾等即可入宫。”窦婴言出即行,招呼家老取入宫的衣服给两人换上。   袁盎一拜到地,大恩不言谢。   夜色中的皇宫威仪不减,更添几分沉重。   当袁盎踏入久违的宣室殿时,皇帝正和晁错在商量王师的调兵细节。见他进来,天子很严肃地问:“君尝为吴相,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今吴楚反,於公何如?”   袁盎气定神闲,话音朗朗:“不足忧也,今破矣。”   这话皇帝爱听。天子缓了脸色,继续问:“吴王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   袁盎稳如泰山:“吴有铜盐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王为义,不反矣。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   这下晁错开口了,很罕见地附和他的老对头:“袁盎策之善。”   天子喜上眉梢,急巴巴问:“计安出?”   袁盎施了一礼,高声请求:“愿屏左右。”   天子挥挥手示意左右退下。转眼,殿内只剩下皇帝、袁盎和晁错三个。   但袁盎还不肯讲:“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意思摆明了:请御史大夫也走人!   晁错不能抗拒君命,只能恨恨地走向东厢暂避。   “吴楚相遗书,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过诸侯,削夺之地’。故以反为名,西共诛晁错,复故地而罢。”袁盎侃侃而谈:“方今计,独斩晁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削地,则兵可无血刃而俱罢。”   皇帝显然做梦也没想到有人会提这样的建议,嘿然良久,喃喃低语:“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   迟疑,回旋。自问?自语?   袁盎低头拜伏:“臣愚计无出此,愿上孰计之。”   宫室内外的灯火,摇曳掩映,天子的面庞也随之忽明忽暗,神——情——莫——测——   4-06 诱   这是个冬季里难得的好天气,没有风,太阳以夏天才有的劲头在天上踏步走。   ‘窝冬’窝得心情烦躁的人们不能抵御如此诱惑。这不,辰时一过,太后宫的主人们就忙不迭地逃出居室,打算好好享受一下阳光。   今天实在有寻开心的充分理由:困扰长乐宫上下已久的的馆陶翁主饮食困境,终于曙光现~\(≧▽≦)/~啦。   昨天傍晚,御医监亲自向皇太后禀报:经多日实行和观察,已肯定馆陶翁主可进食某些品种的稻米!有了主食打底,以后各种菜蔬肉类也可慢慢消受。翁主可望从此安泰无虞!   得到这个喜讯,窦太后和长公主和手相庆:偏食不是好事,母女俩担心很久了,现在总算有望解决了!   其实,这是个令人惊异的发现,总体上很奇怪——当然没人敢说。   汉朝人的普遍主食是‘粟’和‘麦’。汉境以内,只有南方诸国和百越蛮族聚居之地的人才日常吃稻米。在关中和京城,做点心时才会偶尔用到稻子。   而且,因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中原也少有稻谷贮存,好口感带香气的上品稻米在市面上更是罕见。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总比天上飞来飞去的大雁好弄!’长公主对此满不在意:飞禽中最机敏、飞得最高的鸿鹄,还不是乖乖飞进了女儿的汤锅^_^   对刘嫖公主殿下来说:世间只有想不到的事,绝少有办不到的事——自己办不到,还有亲爱的弟弟和母亲呢。如果世间有什么事连大汉天子和皇太后都办不成,那基本也没指望了。   长公主只怕找不到女儿能吃的食物;但凡有,其他都不是问题!   京城高官豪门林立,贵人贵妇各有爱好,总有个别人口味独特爱吃冷门食材,再加上祖籍南边来京的商户和人家……相信只要放出消息,香喷喷的稻米就会打着滚往长乐宫涌O(∩_∩)O   ------++------++------++------++------++------++------++------++------++   长安街头,御史大夫的车驾随从向着未央宫行进。车厢里的晁错身着朝服,一点时间不浪费地正翻看手头的叛军资料:今天宣室殿要商量出兵的最后定案。   前进中的马车忽然被拦住了!   一个铠甲分明的军士恭敬地向马车行礼:“晁大人,中尉有事相请!”   晁错掀开车帘望了望,静静点了下头,退回车厢暗想:中尉或许想进宫前先和自己协调一下发兵计划吧。   车驾就此转头,往中尉府方向驶去。   宣室殿,安静异常。   官吏们都被挡在门外。皇帝的亲信宦官面对诸人的询问,一律装聋作哑,只推说天子偶感不适。   冬日的宫廷没花可看,但好在一大片松柏林木繁茂,长青不败。于是,席榻条案就设在了松林边的空地上,再辅以毛皮和被毯,四周放上高高低低的屏风,一老一幼倒也舒适自在。   陈娇被那片浓翠的黛绿吸引了,老想往松林里跑。长公主急忙制止,几个女官也跑上去拦着哄着。最后还是吴女周到,袖子里拿出新画册来招引孩子的注意力。陈娇当下被花花绿绿的帛画勾走了心思;乖乖坐到吴女怀里一幅幅地翻看。   刘公主赞许地看了看吴女,回头安心地和母亲叙话。   ------++------++------++------++------++------++------++------++------++   马车停下。   晁错等了半晌,却没等到家老招呼下车的声音——这很反常,御史大夫家的随驾执事是个严谨到几近呆板的人,平生从不违例。   晁错很疑惑地向外探看。忽然,几把剑戟从车门和车窗伸入,一齐直指晁错的咽喉要害。   “晁错,伏法就擒!”年轻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冷峻,意气昂扬。   直面锋利冰冷的凶器,遇袭者坦然自若,充分表现出一个朝廷大臣的风范,连声音都不带抖的:“京畿重地,私犯重臣,汝乃何人属下?吴王?楚王?”   “好气魄!”为首的年轻人赞赏地一扬眉,不过随后立刻探手,一把将晁错揪出马车扔到地上:“哼!孰为叛逆?吾等乃王师!”   晁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哪里抵挡得了四周一干青年军士,眨眼间就被捆个结实。   “封口!”另一个年长些的军官紧皱着眉头提醒:这里虽不是闹市要道,但真叫起来难免引来围观,不能有损朝廷体面。   军人们找出早准备好的麻片圆石,直接堵进晁错的嘴。   帛画绘制得极为精致,色彩绚丽,引人入胜。这是内府的宫廷画师专门绘来供后宫后妃贵女们消遣解闷用的,内容都是些华夏上古的神话传说,或是商周战国的有名故事。吴女操着一口多少有些走掉的关中腔,时不时夹带几句吴语,轻轻向怀里的陈娇讲画上的故事。小女孩听得津津有味,眼都不眨^_^   几道或嫉妒或审视的眼神袭来,吴宫娥不用抬头也知道:还是那些关中女官们,今天这些人里甚至包括了长信将行。   乘陈娇看画的空挡,吴女慢慢抚平丝袍上的皱褶,又举手扶了扶发上的金簪,才抬头回望诸女官——目光宁静也坚定。嘴角不易察觉地上翘,感叹着:‘人生能有几回搏?阿娘说得真对!’   事实证明她搏对了,赌赢了:数天前,吴女以自己的性命为注,建议长公主给陈娇试用吴越出产的香稻米,如有差池,万死不辞!几天尝试下来,在御医们的监护下,馆陶翁主竟然受用无碍。   回报是丰厚的!如今的吴女,再不是宫中任人打骂随人差遣的普通宫娥,而是馆陶长公主亲自举荐,大汉皇太后正式委任的‘女尚’了。在这巍峨奢华的宫禁里,她吴女好歹有了小小的一席之地,再不用事事看人眼色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4-07 杀   ——长安东市——   长安城的东市商贾云集,买的卖的挤在一起,经常搞到水泄不通;任何日子都是人潮如涌。要是哪天有‘行刑’的话,就是彻底人声鼎沸。有闲心闲情的人会停下脚步,放下手里的活计,聚拢来看个热闹。   东市中有块高地,是历来动手解决人犯的地方。有汉数十年,这个方寸之地不知上演了多少人间悲喜——昨日玉堂高马显赫一方,今朝人头两段无人收葬的不计其数!   一位衣冠整肃的官员拿着告示,正拉长了脖子大声读即将挨刀者的种种罪行;他的身后是被绑好待斩的御史大夫晁错。开始,人群并没有认出晁错的身份,只是对这犯人的衣着颇多疑惑:传统上死囚上刑场都穿囚衣,怎么这位一身上朝的朝服就来了?太不寻常了。   当啰啰嗦嗦的监刑官终于念到待刑人的名字‘晁错’时,围观的人们一片哗然——谁不知道晁错是当今皇帝的老师,是天子当太子时就宠信异常的旧臣,是这次引发‘七国之乱’的《削藩策》始作俑者,是……   可是……为什么晁错会在这里?没听说晁错进了廷尉府( ⊙ o ⊙)啊!‘御史大夫’这么高的官职,没有审判就直接推出来处死?   一时间众说纷纭,议论轰起。   晁错静静站着,听凭看客肆无忌惮的评头论足,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如果说,起先这位御史大夫还期望自己是被叛军冒‘官兵’之名而绑架,到这时候则是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死了心绝了念,反而平静许多。对看热闹的人群视而不见,对官员的宣读听而不闻,晁错放任自己的思绪飞向数十天前:   那天晚上,年迈的父亲不顾路途遥遥从家乡颍川赶来。当时老父问他:“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别疏人骨肉,人口议多怨公者,何也?”   记得自己的回答是:“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老父当时张着嘴想要再劝,终于什么都没说出口——父子数十年,儿子的固执做父亲的最清楚,劝什么都白搭!   老人最后只是摇着头,叹息着、蹒跚着走出御史大夫的官邸,甚至不许儿子相送。渐渐远去的佝偻背影在暗沉夜色的映衬下是那么孤单和哀伤,苍老的话音远远传来,满是悲切:“刘氏安矣,而晁氏危矣,吾去公归矣!”   后悔啊!当时自己只以为父亲生气回乡了;却没想到,这是父子间最后一面!老父竟饮药自尽!临终留下遗言:“吾不忍见祸及吾身。”   而他这个做儿子的在亲父去后,仍然忙于筹措平叛,甚至没能亲自操持后事,也没有依照礼制到父亲灵前墓前守孝%>_<%。   “呵——咔呵”说不出话的晁错从喉头发出几个怪声,听不出是笑是哭!周围的几个看守吓了一跳,仔细检查绳结有没有松了,军士们抓他的手更紧了些。晁错对施加于自己的束缚浑然不觉,只一味沉浸在记忆中:‘父亲是对的,他死后十馀日七国反了。阿父都对了,晁家没有好结果,看看自己今天的下场——朝衣问斩(⊙o⊙)啊!’   ——大汉未央宫宣室殿——   天子的手掌无声地划过满案的简牍:晁错,晁错,晁错,还是晁错……到处都是晁错的名字……这是自己从做太子起,这么多年一直依赖信任的恩师啊!而登基以来,新朝的大多数政令也是出自这位帝师的谋划。改动汉律是他,打击豪强是他,维护君权是他,贬责列侯是他,主张削藩的还是他……奏议条陈里有他的名字,是多么的自然!   用力甩了甩头,天子决定不再回想。举步走向宫室另一侧,皇帝随手取出一卷简展开阅读,古老的诗歌立刻扑入眼帘: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大汉长乐宫宫苑——   陈娇看着帛画听故事,越听越迷糊^_^。   帛画里有的故事很明白,比如那十只金乌鸦。弓箭她知道,那个很和气的侍卫长亲自给她解释过。不听话就射下来,就和做错事要打板子一样……很有道理。   但有些故事就很诡异了:那个奇奇怪怪的舜明知道弟弟、老爹和后母要谋害他,而且是几次三番地加害,怎么还对他们那么好???难道亲人下毒手就不能报复,就必须原谅?   陈娇问吴女。新出炉的吴女官知其事不知其理,只能敷衍好奇宝宝:因为舜是伟大的帝王,是圣人……这理由听上去,伟大光荣正确O(∩_∩)O……其实根本不对头!   陈娇年幼,却不好糊弄:伟大的圣人做怪事就算对?好别扭……恩,如果有人对自己不好,才不会饶过他,不管是谁!   想不通的小女孩爬起来,抓着画帛去找母亲祖母解惑!   ------++------++------++------++------++------++------++------++------++   ——大汉长乐宫宫苑——   空下来的吴女百无聊赖,开始打量松林的景色……故乡的原野也有很多松树的,挺象!看着看着,吴女鼻子有些酸涩:好想娘,好想家乡啊!离乡那么久,还有没有机会回到故乡?见到家人?   她知道她是在妄想。汉庭宫女们通常只有两条路,得宠升为嫔妃,或老死宫闱。象她这样姿色不足的平民女,不敢期望天子的垂青;但她更不愿白发深宫,耗尽一生!   她很清楚,之所以那么多人嫉妒她排挤她,实在是她挤占了别人可能的出路。‘出路’之于宫中女,远比珠宝钱财官衔更重要:   汉宫数万娥眉,最后得帝宠者几人?能有机会生下皇子公主获取荣衔的又几人?即使这些都做到,也难说长保平安、高枕无忧——从先秦到大汉四位皇帝,失宠致死、下场悲凉的后妃多了去了,是后宫里永远的谈资话题!   与之相比,宫人们还有一条不那么富贵,但更稳妥的出路:伺候得宠公主。公主的要紧女官会随主人住到公主府——这意味着‘自由’和‘轻松’,意味着结束与世隔绝的宫禁生活。如果更有运气,某些女官甚至有机会被—许—婚—嫁—人(⊙o⊙)!   有机会拥有自己的丈夫、儿女和家庭!这是何等的诱惑?!馆陶长公主尊贵优容、权势赫赫,只要得她赏识,真没有不可能的。陈娇位份上虽不是公主,但恐怕比当今天子十多个亲生女儿更得宠些——至今,吴女还真没见过陈娇想要、皇帝太后或长公主不许的情况出现呢!   吴女转过头开始急急寻找阿娇的身影:在这富贵奢华的宫廷里,只有这个小小女孩才能带给她稍许的安全感——这是迄今她唯一的依仗,也是她唯一的希望!   “啊,哈——大母——”小小的身子蹦着跳啊,滚进了窦太后的怀抱,几把新鲜的松针送到老太后鼻下。   窦太后低头闻了闻,爱怜万分地抱起阿娇,慈慈微笑着低喃:“春近,阿—芳——菲!”   ——大汉未央宫宣室殿——   “咚……”诗简和其它成堆的简牍全被天子扫向地面!内侍们噤若寒蝉,头低得几乎到地。   皇帝深吸了几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命令:“中尉何在?周亚夫迟哉?”可怜的周中尉在宣室殿外间都等两时辰了,刚到时宦官就通报过的……不过,现在没谁活得不耐烦敢去为条侯抱屈。   侍从们一个个低着头赶紧倒退出去。   ————长安东市————   午时三刻已到!   行刑人用浸透酒液的丝帛细细擦拭利斧,斧刃在日光下闪出逼人的寒光。   被推搡着步上邢台,晁错其实并没有感到恐惧,也不觉得太多委屈:撇开国事,他的所作所为在事实上的确造成老父的服毒自杀。为人子者,不能膝下尽孝,反让父亲为自己所累丢了性命,‘不孝’至此本就不该苟活于世!   手脚绑定的御史大夫仰面朝天。   死到临头的晁错忽然很吃惊地发现:他竟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那位天子学生的长相了?!那位他鞠躬尽瘁、耗尽心力去教导去侍奉的帝王,在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的影子——冕服俨然、旒珠琳琅、看不清面貌的模糊侧影!   四周的风声人言胡高忽低,飘渺如入幻境。   晁错眯起双目凝望苍穹:碧蓝的空中浮云掠过,聚散随意,时时拼成各种熟悉的形状;又在转眼间天高云散,万物皆空!   层层流云掩映处,兀然浮现老父慈祥的面庞,如梦似幻——晁错的眼睛顿时湿润了,迷迷蒙蒙刀光斧影中飘身轻起,就象童年时那样张开双臂向父亲奔去:“阿父……”   5-01 战时   是年正月,诸王反。   天子乃遣太尉‘条侯周亚夫’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大将军窦婴屯荥阳,监齐赵兵。   甲胄粼粼刀剑出鞘,天使和信节们奔腾的马蹄踏过纵横的田径道路,击碎汉国的安宁。   即将入春的时节,于富庶之家会盼望将至的春色美景,而于普通农人,则是一年辛劳的开始。顶着浓浓寒意,辛勤的庄户们已经开始忙活:男人们收拾田垅,疏通渠道,为即将到来的春忙做准备。   担心家里口粮的农家主妇们,则开始一天两顿薄粥的日子,同时将好的干的粮食供给干重活的父兄丈夫。   当此时,里正们开始走家穿户,一一通告君王的征发令:青壮们必须自备兵器,到军营报到上战场!是必须!   ·   矮小的农舍,泥墙草顶,是汉国最普通的式样。夜雨默默扣在屋顶的茅草上,一点一点往下渗。   通共里外两间。外屋,木器互相撞击发出的声响不停地传入;辗转很久不能入睡的男人索性从席上爬起来,拿起外衣向外走去。   一盏昏黄的油灯,年轻妇人坐在织机前,手中的织梭来回不停。如此冬夜,没有任何取暖的屋子里,女人的额头却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纤长的手指上布满厚茧,动作干净利索。   “阿女,睡吧。”男人把外衣披在家妻肩头,温言劝解——都过午夜了,白天也没见她休息地操劳了一天。   “大儿少儿喏?”妇人侧头问,却没有停手的意思。   “睡深呐。”男人汇报完两个小儿的情形,继续劝:“阿女……”   “夫郎睡,女子不困!”妇人依然坚持,随着又嘟囔一句:“后集呢!”   男人看看妻子明显强撑着的双眼,心里万般不是滋味:春天近了,日子也越来越难熬。两个男孩都是长身体的时候,总也吃不饱。去年留下的口粮早就不够吃了,留作种子的又绝不能动;只能靠自家产的鸡蛋和布料淘换些顶上。往年这时,自己还可以靠去打短工换些吃的,现在……   男人从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吴王怎么偏赶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去造反?   粗糙的大手抚上发妻的发,殷切叮嘱:“吾已托阿兄,照拂……”大哥是长子,不在征发之列。委托兄长在自己走后照顾自己的妻儿,应该可以放心的吧……   “呜……”憋了很久的妇人终于甩手抛开梭,一把扯住丈夫揪得死紧,哭出来:“无需阿兄!夫君安好回归,阿女二儿自有夫君照顾……呜呜……为甚吴王要反?呜……”   “王予兴师,不得辞啊!”言毕,男人绷紧了眼角,不让泪水真的流下来。简陋的屋舍外,冬雨寒夜,冷月西照……   ·   同一弯月下,世家豪门的密室之门开开合合,场场密谈不断上演。   厅堂里在座的,都是这一族的长老和贤能。老族长天刚黑就把一族精英汇拢一起,再一次讨论家族该如何面对如今的形势——诸王之乱气势汹汹,涉及地域之广、人口之多,气势之大之盛,实为大汉开国以来的罕见。   其实,在世家达人眼中,这场内乱在性质上只不过是刘氏皇族内部的‘又’一场的利益对决!   所谓的‘诸吕之乱’后,偏处一隅的代王出乎众人意料当上皇帝!其间关节,考究起来可非议者颇多。   豪门世族可不是那些愚民,会去相信什么‘刘弘是吕后乱抱的,不是孝惠帝亲生儿子’这类的无稽之谈。   吕皇后是什么人?这位汉国的开国皇后是何等重视血脉!为了自己亲儿子惠帝能坐稳江山,玩弄手段把刘邦其他儿子弄死个十之八九——这样秉性的女人,怎么可能让不是亲孙的小孩坐上皇位?   可怜的‘少帝’和少帝皇后,小夫妻双双被‘诛吕功臣们’弑君杀害。尤其卑鄙的是,这群凶犯敢做不敢当,不想担待‘弑君’的恶名,就污蔑被害人是来历不明的野种!   当日的京城,除皇帝皇后之外,惠帝的另几个儿子也被以同样捏造的‘野种’名义被害。汉惠帝为人十分忠厚,对臣子极其宽仁,没料到一旦离世竟遭到昔日臣下如此恩将仇报的恶待,最终竟然‘绝后’——知情人闻之,无不感慨伤悲!   代王以刘邦庶子的身份,被这些名为‘功臣’实为‘叛逆’的家伙推举成为天子,其即位的合法性……实在有待商榷。毕竟,嫡子有后的前提下,凭什么让庶子继承呢?这是直接违反《周礼》的做法!   汉境内的刘姓藩王们为此事对刘启一系腹诽很久了。之前各位封王各在一方,自我逍遥,倒还能息事宁人。现在晁错搞出一个‘削藩策’,触动了所有诸王的利益;这下,新仇旧恨总爆发!!   内乱一爆发,分散于各地和军中的族人们就开始不断向本族本家通报消息。家族里最新获得的一份情报,对皇帝很不利!   “且闻,梁王新败——新败——”一个须发皆白的长老反复沉吟着这个新消息,眉头微锁,若有所思。   “梁王者,陛下同母弟,大国之王。若武不能抗,则……”后面的话不需明说,在场各位心知肚明:当今天子的儿子们都还年少,当不了大事!在这场刘氏的同室操戈中,真正能和刘启陛下同进退共生死的助力只有梁王一人——同母兄弟为‘宗亲’,这可不是叫假的!   “或,我族当适时择旁支子弟入仕吴楚?”能熬过三代不衰的家族都不是善类,自有生存之道——‘左右逢源’则是必备绝技之一^_^。   “可议!”几个老头彼此看看,点头。   这时,门忽然被‘咔’地一声拉开,一阵寒风卷着一个青年急急扑入,让一屋子中老年人打个大大的寒战。   “何事?”族长凝着脸低声询问。如果进来的不是他素爱的幼子,他就开骂了——早说过不许打扰了。   “阿父……”小伙子年轻的面庞满是兴奋,眼睛亮晶晶:“长乐宫讯:太后召诸妇携嫡女入宫,共赏杏园之会!”   满室长辈面面相觑,面色古怪^_^   ·   其实,这个是以讹传讹。   杏花?光秃秃的枝桠上,连花骨朵都还没影子呢。未央宫和长乐宫里,都没叫‘杏园’的园林,‘梅园’倒是有的。   这一年的初春,在陈娇记忆中是一片光怪陆离。   贵家女眷们带着自己的闺女,如流水一样淌进长乐宫。这些悠久名门精心培育出的花朵,如初放的蓓蕾,挥洒着幸福与骄傲,摇曳着青春和希望;绚丽的锦服,耀眼的珠宝,活泼灵动的神态,让人感觉春天似乎提前降临到长乐深宫。   阿娇很郁闷地躲在窦太后怀里,无精打采地听长乐詹事唠唠叨叨每个贵女的家世逸闻,看每家仕宦宝眷的请安问好。   满耳陈词滥调的寒暄和翻来覆去的客套让小女娃不耐烦透顶。往往一个瞌睡都醒了,这类准相亲‘见面’还在继续;区别只是又换了一批贵客。   陈娇不知道,整个长安城为这些乏味的会见已近疯狂!   ·   如果皇太后只是为皇帝择选美女充实后宫,豪门倒不会如此重视。世家当然也愿意将族中美人进贡天子,搏个外戚的身份。但入宫女子的命运实在难料,运气好的或能诞下帝裔增福母家,不好的则是虚度光阴困死深宫。   尤其,高门显贵久在高位,熟知宫禁内情,对皇室远不如平民对皇家那样崇拜向往。于是,执掌家族权利的主母会从旁系庶支挑美女进天子后宫,却不肯送亲生女儿去——嫡贵女嫁入其他世家,广结关系网之外至少安全无虞,外孙无虑。   而此次窦太后的目的显然不同。皇太后对受邀入宫贵女的年龄要求是:四五岁到十四五岁不等。   消息传出,京畿震动!竟然包括幼女,显然不是给陛下挑人!那么——天子十多个皇子,大大小小的,都不曾娶妻订婚^_^!^_^   那是十多个藩王王后的宝座( ⊙ o ⊙)啊!是皇家的儿媳,是诸侯王的正室——富贵荣华,地位稳固。再加上,与天家结亲成为皇亲国戚的荣耀和好处——家有待嫁女儿的母亲们,血都快烧起来了!   不,是整个长安都在燃烧,从衣料铺到首饰店,再烧到有资格有渠道进宫递话的人和人家……火苗无形,无烟,只有能量涌动热力灼人!   对馆陶翁主陈娇来说,这百无聊赖的日子终于快熬到了头。薄皇后和长公主把关下,第一批若干贵女已入宫安顿,进而学习宫内礼仪规矩。而‘梅园’的这次宫宴,既有一般的联谊含义,也带有对落选家族安慰的意思在内。   5-02 女伴   阳光和煦,微风拂面,花枝繁盛的百十株梅树映衬着远方浓绿的松林,深红浅红的,如入画境——‘梅园’是孝文薄太后所建,里面有移植自全国各地的名贵品种梅树。   平陆侯刘礼夫人的座次依然如故,虽然刘礼如今已不是宗正了——大汉开国以来,‘宗正’这一要职第一次离开了楚元王家族的掌握。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此次楚王非但参与谋反,更是首恶一;作为楚王叔父的平陆侯没有入罪坐牢,已经是皇帝宽仁了。   一株低矮的老红梅在树丛中引人注目。枯槁嶙峋的树身,光秃秃的枝桠上片片鲜红似烙似嵌,与树前两个明艳粉嫩的女娲相映成趣,令观者拍案叫绝。   个子小些更年幼的女娃仰着脑袋正看梅花,睫毛忽闪个不停,小嘴里不时嘟囔着什么。她身后一身鹅黄罗裾袍的女孩要大些,精致绝伦的五官一看就知道将来肯定是少有的大美人。   相较于平陆侯夫人的谨慎,条侯夫人和窦婴夫人则明显轻松愉快地多。这两位都是纯来娱乐消遣的。如今条侯升任‘太尉’,窦婴成了‘大将军’,家主领兵夫人们操不上心;于内,两家主妇凑巧都没女儿,因此更是轻松。   赏完一圈梅花,条侯夫人开始津津有味打量起今天宫宴上的中心人物——馆陶翁主旁的一个黄衣女孩:啧,雪肤玉貌,眉宇间满是和顺婉约,举止进退有度,真是好人才!   ‘真想不到,章武侯那个平常做强做调的老头,竟能生出如此钟灵毓秀的孙女。’侯夫人大为赞叹,心中好不懊恼:可惜见晚了,若早些认识一定为长子求来做儿媳,这门当户对外戚世家的,何等美满!   ‘哎——怎么窦家有这么出色的女孩,以前京中贵门都不知道啊?如今,’条侯夫人向上望了望窦太后和长公主,有点泄气:‘长公主把这女孩选进长乐宫,又不和其他贵女放一处学习宫礼,难道真的只是给馆陶翁主当女伴?没有想留给陈须或陈硕的意思?’   不远处,窦婴夫人满面温柔地看着幸运的侄女——章武侯世子的嫡长女窦绾,依辈分是她丈夫那边的侄女。   窦婴夫人是窦氏家族中人,对夫家内事自然明了。经不住一群贵妇的探问,同时也认为如今形势转换,无需再顾及那么多了,窦婴夫人开始用转弯抹角的方式掰八卦:这孩子,可怜啊!窦绾是章武侯世子原配的独女,嫡出尊贵。不幸的是,小阿绾那位美人母亲红颜薄命,早早就抛下女儿撒手人寰。小女孩上无生母照料下无手足帮衬,在章武侯府邸过得很不如意。尤其世子续娶,后母又相继生下二子二女后,……   说到这里,窦婴夫人微微一笑,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赞美了章武侯世子妇一通,特别是重点提到世子妇那两个和长姐年龄相近的亲生女儿。贵妇们心底了然,一个个含笑不语。   栗夫人的幼女内史以身份故在女眷中独占一席,突兀孤单。栗夫人宣称偶染风寒,没来赴宴——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栗夫人和长公主之间不睦,借口而已。   内史公主不堪冷清,又不愿意找其她公主作伴,干脆跑男宾席上去找次兄刘德去了——刘荣今日在宣室殿没来。她先是套在哥哥耳朵上抱怨:凭什么她这个公主都没‘女伴’,而娇翁主能有?!   好脾气的河间王举手刮了刮幼妹的翘鼻头,以示安慰。内史向兄长们偷偷吐个舌头,   ·   ‘红梅,花树,娇女’的画面,美好得让人想永远留住——不过这是不可能滴。   穿白绣服的小女孩举起手向枝头探去。就在大家都以为她只是要摘朵梅花的时候,小手忽然抓住一整根低出的枝条,揪住一把梅花直接扯了下来——“啊”,边上看到的人都不由一惊。   还没等人反映过来,小女娃已经第二次第三次往梅花出手了。眨眼的功夫,整个枝条上的花朵全被撸了下来,洒落在树下的泥土里——片哀红╮(╯▽╰)╭。这还没完,小女娃挪了半步,目标转向另一根花枝。   “啊……阿——”鹅黄绣服的女娃想要阻止,但后半个‘娇’字硬生生被陈娇的眼神给逼回了喉咙。窦绾虽小,但多年凄凉的侯门生活早已把她磨得比同龄孩子‘懂事’得多。   她知道,留下她是长公主的主意,但她能不能在长乐宫待下去,关键还是要看眼前这位娇翁主。她更确定,她绝对绝对不想回那个所谓的家,那个冷冰冰只有白眼轻慢的章武侯府。   她喜欢长乐宫!在这里,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打她,不会有人随便欺负她;她能有好多好看的新衣服,舒适的新鞋子,漂亮的首饰,亲切的女官姐姐;还有虽然现在不怎么理她,但绝对很可爱的阿娇妹妹。她要在长乐宫生活下去!   一棵树而已,与她自己异母弟弟妹妹的顽劣程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自己何必为小事惹恼阿娇翁主——窦绾皱皱鼻头,低头用脚下的五色丝履划拉划拉地面上的花瓣残骸,当什么也没发生。   ·   武陵侯夫人象往常一样隐没在一大群贵妇之间,不费劲根本找不到。她衣饰既不寒酸,也不惹眼,言谈举止完全是该有的规矩;只在很很偶然间,那双眸子才会闪过一抹清寒,犹如深秋山间的泉水。   ‘窦绾,女伴之位不是结束,而是开端!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以后要靠你自己了。’侯夫人静静注视红梅下的窦绾,迅即又垂头望向自己腕上的手镯,缓缓合上眼睛。   手镯是青白玉的,一只在她手上,另一只却已去了地下。记忆中那个如盛开石榴花般艳丽丰腴的少女,竟那么早早地凋谢;而她身后留下的孤女,自己只能这样曲里拐弯地方式勉强帮助——这还是夫家被皇帝重新启用,赏赐了个爵位的缘故。   ‘章武侯这老匹夫……’侯夫人想起那个须眉皆白的老朽,唇边尽是嘲讽:靠女儿平步青云的窦氏家族,竟然重男轻女至此??!!   武陵侯夫人深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忽略了背后怨毒的目光;或者,她其实感觉到了,但不在乎。   发现对方无动于衷,章武侯世子妇掉头找继女当出气筒。她的怨气是有原因的:皇室向各宦门发出邀请时,她本已给那个名义上的女儿想好了不参选的托词。可是,武陵侯夫人横插了一杠子,在婆婆侯夫人那里晃了一圈,不知道说了什么,结果,就是今天‘窦绾入选进宫,她的亲生女儿们落选,而她自己饱受非议’的局面。   窦绾很敏感,后母的眼色立刻就觉察到,当下倒吸口冷气,习惯性地打起了哆嗦。   忽然想起这是皇宫不是侯府内宅,如今的继母对她做不了什么了,小阿绾底气才足了些。不过积威之下,窦绾到底觉得难受;一回身往陈娇身后躲去^_^。   馆陶翁主陈娇扯烦了花朵,转而开始摆弄自己的新玩具——这是刚才刘胜巴巴带给她的。看到比自己大两圈的窦绾缩着身子,老往自己身后挤,陈娇莫名其妙:难道祖母把狗狗放出来了吗?她见过宫里猛犬伤人的惨象,自此觉得狗是人间唯一危险可怕的物件!   顺着窦家表姐的目光望过去,陈娇正好对上世子妇那张有点发青的脸。懒得废话,馆陶翁主乌溜溜的大眼瞪起:想干吗?   迅速垂下眼帘,世子妇努力在两颊扯出温和的笑容,扮起慈祥长辈的角色——变脸速度之快让陈娇联想到耍百戏的乐人,这女人不会以前是干这个的吧?   没事了,陈娇耸耸肩,拍拍窦绾的肩膀,继续玩她的玩具;窦绾则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这些一举一动,分毫不差全被武陵侯夫人收入眼中。愉悦的笑纹在中年妇人眼角缓缓绽放……   5-03 上兵伐谋   ‘衰老’之于人类,是巨大的悲剧:智慧陷于愚钝,勇气止步于怯懦。   吴王不服老,所以他在风烛残年之际起兵造反了。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搏!   数十年前,他的第一场搏斗胜了,为他赢得王位和荣耀。或者,他坚信:今天他也会以同样的成功给自己人生画上完美的句号。   ·   ——吴军营——   “兵屯聚而西,无佗奇道,难以就功。”吴军的大将军田禄伯一字一顿,特意加强自己话里的语气,郑重向吴王建议:“臣愿得五万人,别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   他是吴国旧臣,在刘濞手下听命已久。吴王一起事就任命了这个亲信为‘大将军’。   现任的吴王太子和他那死在当今皇帝手里的兄长一样胆气方刚,对所有事都喜欢发表不同看法。   这次也不例外,吴太子习惯性地反驳,对自己父王奏谏:“王以反为名,此兵难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且擅兵而别,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损耳。”   老吴王选择相信他的儿子,而不信他的臣属——田禄伯白操心了。   ·   ——吴军营——   吴国的少将桓将军嘴唇都快磨破了,试图摆事实:“吴多步兵,步兵利险;汉多车骑,车骑利平地。”   “愿大王所过城邑不下,直去,疾西据雒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虽毋入关,天下固已定矣。”他希望逻辑和道理能打动吴王:“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汉军车骑至,驰入梁楚之郊,事败矣。”   刘濞迟疑不决,向他手下的老将们征询意见。   ‘老’将军们的回答很简单:“此少年推锋之计可耳,安知大虑乎!”   ‘嘴上没毛自然办事不牢’,‘少将’怎么会比老将更厉害?   于是,吴王选择了经验稳重,拒绝兵出奇谋。   ·   ——汉军营——   汉军官兵没想到,他们的统帅在初到淮阳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访周家旧属邓都尉——绛侯周勃手下的一个小小门客。   居室内,傲慢成性的大汉条侯难得收敛起嚣张和毛糙,恭恭敬敬向亡父的昔日幕僚请教:“策安出?”   “吴兵锐甚,难与争锋。楚兵轻,不能久。”邓都尉淡淡闲闲慢慢说,没听清内容的人会误以为他在和邻居打发时间闲聊天:“方今为将军计,莫若引兵东北壁昌邑,以梁委吴……”   说到这里邓都尉顿了一下,打量几眼条侯,见其神色不动才继续往下说:“……吴必尽锐攻之。将军深沟高垒,使轻兵绝淮泗口,塞吴饟道。”   邓门客捋了下长髯,总结:“彼吴梁相敝而粮食竭,乃以全强制其罢极,破吴必矣。”   对坐的周亚夫听罢,慨然赞叹:“善!”即刻深施一礼,留下大笔礼物后,昂首而去!   背后目送的邓门客捻着长须,不怒不喜,幽幽悠悠。   ·   ——长安长乐宫——   聚会,过程近半。   薄皇后被什么事拖住了,这时候才姗姗来迟。这位皇后素来低调,从不肯拿架子,就嘱咐宦官不要通报,径自牵着刘彘往婆婆处请安。   刘彘有些日子没来长乐宫了,先是要养伤,后事闹情绪。今天被皇后娘好说歹说地拉来,心里仍然老大不乐意。请安完毕,小家伙也不和其他孩子凑去,只管自己闷头坐着。   早东张西望等着的南宫公主,眼尖看到皇后带着弟弟入场,赶忙提醒姐姐拖着妹妹,小跑着奔向小弟——天知道,她们好久没见弟弟了。   皇宫等级森严:只有位高者可以召见,位低者却不能请见。所以望美人的三个女儿不能去椒房殿看小弟——阿彘看上去长高了些,嗯,还圆了两圈^_^。   后宫席位上,贾夫人文文静静地揽着女儿安坐,她的眼珠以大汉礼节允许的最高限度绕着长公主打转。   心里暗暗叹气,贾夫人不得不承认:即使当了那么多年姑嫂,她依然不明白这位大姑子的行事和思维。如果换她,绝不会找如此美貌的女孩长留自家女儿身边——天潢贵胄们的所思所想,还真是令人费解啊!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爱女——她的平度公主也是个小美人呢,贾夫人轻轻鼓励女儿主动上去加入游戏,和阿娇她们一起玩。   小刘彘见到久违的姐姐们倒也高兴,但阳信姐妹很快就发现这个弟弟明显心不在焉:小男孩的眼睛老是不自觉地往陈娇那群孩子处瞟,似乎在等什么;等不到,脸色更坏。   可巧陈娇无意间向这边一回头,不知为什么事正喜笑颜开——在刘彘这个方向看去,就像是正对着他笑。刘彘立刻阴转多云转晴,也回了个笑脸。   这下,陈娇真的注意到刘彘表哥到了,乐呵呵向他招手让他过去,还拿起新玩具比了比。十皇子本质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虚荣心既得满足,立马冰释前嫌拔腿就跑——阿娇很大方的,说不定转送给他呢!   王美人的三个女儿彼此看看,脚跟脚追上去。   渐近落幕。依这几个月来的惯例,长乐宫举行聚会的压轴总是馆陶翁主的奏乐献艺——京中的贵人们在多次‘磨练’下,终于习、惯、成、自然。   十只短短的手指在五十根弦上忙碌,拨、弹、勾、挑、剔——技巧是纯熟滴。   木质上乘,刻工卓绝,琴弦任何一根拆下来都不下五十贯的价钱——内府名匠制造的瑟,品相优异。   每一个音阶单独弹出来,都是上乘的音色赏心悦耳。不过,当这些音阶合起来的效果——望天,看地,太后在上,长公主在旁——自然也是首屈一指滴好\(^o^)/~   所以,收音之时,毫无意外是一边倒的赞扬声。   ‘意外’没有,‘例外’倒是有的——人间因差异而多彩嘛^_^!   淮阳王刘馀是默默地注视着陈娇,眸光扑朔迷离。   平度公主是个乖女孩,很疑惑地抬头望望兄长。刘胜皇子咧嘴一乐:“细君长进矣!”   薄皇后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地盯着刘彘,不过这次她多虑了。十皇子唯一的反映就是:一把扯下食器里的一只鸡腿,恶狠狠咬了下去,切齿磨牙地嚼啊嚼啊嚼O(∩_∩)O。   内史公主一撇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手脚敏捷的三哥拉进怀里,用大袖把脑袋罩住不许再出声!二哥刘德在边上眨巴眨巴眼睛,默认!   长公主对‘非和谐不出声分子’选择性失明。殿下她现在正咪咪笑笑眯眯地望着窦绾,为自己的聪明、高明、加英明而洋洋自得(*^__^*)。   那边的窦绾一路鼓掌喝彩,满怀真挚绝无杂念,豪不吝啬赞美之词把小阿娇夸得是心花朵朵笑开怀。两小孩现在勾肩搭背,靠在一起笑成一团,好得什么似的!   那么多人啊,都没有觉察到馆陶长公主挑选阿绾做女儿女伴的一个重大理由:章武侯窦氏贵女绾,是个大—音——盲———O(∩_∩)O~   5-04 谁家麒麟子?   当今天子的同母弟弟,尊贵的梁王刘武殿下,现在是:度、日、如、年!   这很好理解:任何一个人,家里要是被装备精良的敌军围个里三层外三层,还不分昼夜地攻城想冲进来搞灭门,日子都难熬!   尤其前一段时间,梁王派出的军队遭遇惨败,首战告输之余还折了两名将领——这对军队士气是巨大的打击。   如今梁国都城被叛军包围已久,派出城去求援的信使一批又一批,可周亚夫推三阻四就是不发援兵!梁王快急疯了:睢阳城虽然城墙坚固,但也经不起吴楚联军没完没了地进攻啊;梁国作为封国,毕竟兵力有限!   又打败了一次攻城……   梁王顶盔贯甲,佩剑执戈在城头上巡视。边上亦步亦趋跟随的是梁国大将韩安国,他是这次梁王启用的守城大将之一。过去这些日子,张羽勇猛拼命,韩安国稳重周到,两相结合辅助刘武熬过一场场危机。   梁王君臣带着亲卫走向东城。不一会儿,负责一线战况的张羽闻讯,来拜见主上。   张羽已经两天两夜没休息过了,盔甲上沾满血污,间或还掺杂一些黄黄白白的不明乳状物——没人有兴趣去问明白那具体是什么。   虽然看上去狼狈不堪,张将军的神色倒是依然坚毅,目光更是炯炯有神。   “张君,战况何如?”梁王阻止了张羽的跪拜,开门见山直接问——火都烧到眉毛,这时候就不用拘礼了。   “大王,叛军势急,”张羽很坦率,兵临城下的情况下还搞‘文过饰非’属于找死:“然大王放心,臣等当誓死保卫睢阳!”   刘武点点头,这话他相信:张羽的兄长是朝廷任命给楚王刘戊的楚国国相。刘戊起兵叛变,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位楚相给杀害了。所以‘吴楚’之于张羽,非但是国仇,更是家恨!!   在这个时代,‘家恨’是比‘国仇’更痛切的存在!一个人可以不报国仇,但一定会报家仇。其中,最有名最经典的例子就是战国时代的伍子胥——这位楚国贵族为了报杀害父兄的家仇,就去投靠了敌国,再率领吴国军队攻破自己原来的祖国的京城,甚至在故乡上演‘烧杀抢掠、挖坟鞭尸’的绝代传奇!   最戏剧性的是:伍子胥这么一个以私废公的叛国行为,竟还备受后人的推崇和追捧,成为实际上的百世楷模o(╯□╰)o!   无意间,交谈中的梁王,眼角的余光扫过不远处:一名矮小的兵士正搀扶一位身背伤兵的军官步下阶梯。   ‘哎,这么小……’梁王心里感叹了一声:‘还是孩子啊!’   为弥补攻防战中守城军队的减员,刘武殿下下令:征发睢阳城中所有男丁,甚至包括王宫里不是真正男人的宦官和还不成年的男孩。其实,梁王也很不忍心这样做;但城池若破,这些人同样不会有活路——已经有数座发起抵抗的城市在被攻破后,遭到叛军的洗劫和屠杀了!   梁王脸色骤然一变,猛回头,目光恶狠狠地钉在那个扶人的小兵身上。张羽和韩安国俱是一愣,不明白自家君上是发的什么疯——这是什么眼神啊?   没有解释,也没有犹豫,刘武一把撇开身边的两员将领,一个箭步冲上前象老鹰逮小鸡一样抓住小兵的脖领,急吼吼强迫他转身:小脸很脏,五官很熟悉,笑容更是一如既往地欠揍相。   梁王刘武这次不只是变脸,而是大惊失色了。两手抓着小鬼的肩膀就是一通摇晃:“陈硕?!陈硕?!汝为何在此?”   陈须兄弟不是应该都在长安吗?天知道内战刚打起来,梁王就尽责地派人把大姐的两个儿子送往长安了。这臭小子怎么会在战场出现?还这么一身血渍,明显是浴血战斗过的德行?他到底做了什么?   刘武殿下感觉天在旋地在转,万物颠簸扑腾:还有一个呢?还有一个呢??陈硕在这里,那陈须在哪儿?也在城里?也打仗了?为什么两兄弟不在一起?失踪?受伤?还是……昊天上帝啊,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他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眼看露馅了,陈硕嘻嘻干笑着向舅父问安,音色朗朗,行礼如仪:“为国效力,硕不敢辞!食君之禄,当尽王事。”   明明衣不锦袍发无玉冠,少年行礼的姿态之标准、仪表之优雅简直可以在长安学宫充作世家子的楷模——看得梁王不禁又一番磨牙:他陈少君一不是在职官员,二没有正式爵位,食哪门子禄?尽什么王事??   刘武的头都快裂了。自己儿子上战场,出什么事也就算了,自己担待;可陈硕是他姐姐唯二的儿子,若在他梁国盘上有个什么意外,让他以后这么有脸回长安见大姐啊?   正要拎起外甥的耳朵好好拷问详情,那边军士来报:“骁骑校尉李广携奉常袁盎,求见大王!”   梁王一凛:这是大事!大事!李广是周亚夫的人,武功勇冠三军,围城后一直充当睢阳和王师之间的信使渠道。袁盎是当朝重臣,一定带来了京师的重要信息。必须优先办理。   “张——”梁王话吐半句,又把后半截咽回去了:不行!张羽已经红眼了,一脑门子报仇雪恨;他不保险,指不定反而带了外甥突击狂杀敌。   “韩君,此馆陶长公主次子,东宫爱孙,名陈硕。”刘武转而将陈硕推向韩安国:“委君保其周全!若有差池,哼!……”   冷哼两声以示提醒,梁王掉头就去见李广和袁盎——韩安国这人持重精细到老奸巨猾,外加骑射功夫卓越,应该能拿捏得住这皮猴子。   稳稳接过陈硕,韩安国眼里光彩四射——多硬、多优质、多稀罕的护家符啊!   笑容满面地韩将军向小贵人做自我介绍,和和气气地更象个做买卖的:“少君安好!卑将姓韩名安国。”   韩安国是忠臣,是君子,是士大夫;但和大汉其他品德高尚的世家子一样,也是对自己家族拥有高度责任感的人!作为臣下,他已决心和梁王与睢阳城共存亡;但作为家主,后顾之忧还在。   然而今天,陈硕的意外出现让韩将军连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睢阳一旦失守城破,韩氏子弟会拼死保护陈硕返回长安。如此,失去韩安国的韩氏家族将会受到长公主和皇室的特殊庇护,家族前景可期——‘知恩图报’是通行华夏数千年的道德准则,上至帝王下到黎庶无不遵守。   ‘享受’着韩安国将军‘情深意切’的目光和比铁钳还牢靠的手指,小小少年陈硕一脸黑线,心知不妙^_^——梦寐以求的军功啊,眼睁睁要失之交臂——郁闷!   ·   大汉的天子刘启陛下,日子,也不好过!   这是皇帝经历的第一场战争,也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大的考验。开局不利( ⊙ o ⊙)啊!   杀了晁错,派出袁盎,吴楚却不肯罢兵;早知道还不如不杀呢……   梁都国都睢阳城被围,梁王弹劾‘周亚夫陈兵不救’,求告皇兄发兵救援——这消息皇帝好容易捂着,都不敢让长乐宫的窦太后知道;如果一旦捂不住,内廷乱起来……   东部,齐国近况不明……   北方,赵王骁勇,朝廷平叛军队失利……   外藩,赵王有勾结匈奴之闻。匈奴豺狼成性,一旦涉入,绝不会善了……   另据报,匈奴左贤王部已离开驻扎地,且动向不明,万一是指向……   ……   一份份的战报,全是不利的消息。   天子坐在案前,默默不言。刚奉上的小食‘蒸饼’摆在案旁,皇帝连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国事战况如此,哪里还有胃口?   皇长子刘荣殿下在旁侍奉,低眉垂目。大臣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宣室殿中凝重异常,人人屏息悄声。   忽然,一阵幼儿的哭叫声撕裂了殿宇中的宁静,众人齐齐一愣:这里又不是后宫,宣室殿重地,怎么会有孩子的哭声?   5-05 非典型性战争   宣室殿外间,今日的当值宦官头痛万分地看着来自长乐宫的一行人。   为首的长乐宫女官满面哀戚,一声声‘从兄’苦苦相求。前呼后拥中的馆陶翁主陈娇则是满脸通红,正对着抱她的小黄门拳打脚踢,又哭又叫。   为了战事顺利,二子平安,皇太后一大早就往高庙祈祷祝告去了。午间,长公主被城南的大长公主家请走——这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名为姑侄,却是年龄相仿情如姊妹,病情危急之下长公主当然要去探看。结果,午睡醒来的陈娇看不到母亲和祖母,当即撒起下床气,哭闹个没完没了。   长信宫的执事女官本来还试图哄住孩子、或者长公主不久就回来;可等娇翁主一哭半个时辰、不肯吃也不肯喝就慌了神:长公主最容不得儿女不乐,绝不会认为女儿任性,只会追究下人无用,能直接把她们几个给打死!   前一步退一步都是死!女官干脆横下心冒险把陈娇带给陛下——翁主很认天子的,见面肯定能止哭;或者,天子宽宏不会追究到自己?   ·   纠缠间,天子派人出来问了。大宦官咬咬牙,接过陈娇叫上女官一起进去:到底是他堂妹,难道还真见死不救?   “陛下,馆陶翁主思念亲人,故而啼哭不止!”大宦官硬着头皮向皇帝报告,话音从里到外透着心虚气短——这算什么事啊?住长乐宫的翁主哭,却抱未央宫皇帝办公的地方来哄,陛下若因此下令把他拖出去砍了,可绝不冤枉。   天子狐疑地竖起眉毛:怎么?偌大个长乐宫连个会哄孩子的都没有?   “呜呜,阿大……哇……”小女娃一眼看到舅爹,哭叫立马高八度,两只小手一个劲儿往皇帝那边伸——那个委屈劲,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一直虐待她呢╮(╯▽╰)╭。   “抱来。”正待发作的皇帝被打了岔,得赶紧着手先把这宝贝安顿好,其他的再说吧。   有宦官抱陈娇送过去。果然,小阿娇一到皇帝腿上立刻就老实了,抽抽嗒嗒地向伟大舅父申诉自己是多么的可怜,有多么的难受。   “阿娇啊!莫哭,莫哭哦!”皇帝轻拍小女娃的后背:好可怜的小东西,小脸都花了;听听,声音也不对。   刘启陛下淡淡地横了那女官一眼,后者立刻瘫软在地,身体抖如筛糠。好在其堂兄尽力为她陈情,天子也知道陈娇认人,看不到亲人一定要闹的,才算没有深究下去。   一旁,早有宫女端来面巾热水,给小女娃洁面喂水。陈娇由着宫女伺候,只把舅舅的龙袍抓个紧紧,一副怕皇帝会消失的紧张样——逗得天子发笑。   问明侄女好久没进食了,刘启陛下将案上的小食递给陈娇:蒸饼还没动过,温热的现在吃正好。   此时,外间有人通报:汝南王求见。   ·   汝南王刘非,穿一身整齐鲜明的汉军甲胄,进门就向父皇行礼,高声申请:“父皇,儿臣请领兵伐叛击吴!”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片安静。   皇帝轻捻须髯,微笑;大臣们频频点头。刘荣则是一脸复杂地看着这个异母弟弟,有些吃味:怎么自己就没想到直接请命上战场呢?   “咦?”陈娇原本正拿着块蒸饼翻来覆去看,听到说话声,坐在皇帝怀里抬头望:细细长长的一条,谁啊??   “吾儿佳意,甚赞。然刀兵之事凶险莫测,非少年可行!”皇帝温和地拒绝。刘非的武技的确很好,但‘由侍卫陪着练武’和‘上战场杀敌制胜’是两一回事。   “父皇,甘罗十二为相,儿臣现年已……”刘非急急为自己争取,他渴望纵横沙场已经很久了。   “咕—叽——,麦条,麦条……”忽然,一个娇憨的童音□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见陈娇胖胖的小手指向汝南王,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边上长乐宫女官则是一脸黑线:今天早点娇翁主吃的就是麦条,当时长公主还很起劲地向女儿介绍了这种食物——看样子小女娃学得很好\(^o^)/……   “啊?”被截住话头的汝南王这才注意到父皇怀里还坐着个小不点,正嘻嘻哈哈乐个欢。   童言笑语让一宫殿的人们裂开了嘴。   话说当今皇帝那么多儿子,长相最有特色的就是这位汝南王殿下了。这位皇子排行居中,个头却是最高,比他大哥刘荣都高。可是,他单长个头却不长肌肉,横竖比例失调,超级象根麦条——贴切,馆陶翁主真是聪明!   随着众人的笑容越来越大,汝南王的脸色越来越阴郁。   身为皇子,自视甚高的刘非最不满就是自己身材和肤色。然而说来也怪,皇子中刘非习武最勤,日晒雨淋从不懈怠。可无论他怎样努力吃肉和锻炼,仍旧只竖长不横长——明明,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刘馀和弟弟刘端都是肥瘦合度的啊!   额头上青筋开始跳啊跳,拳头慢慢攥紧;可看陈娇霸住父皇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摸样,刘非一时吃不准这小女娃的路数:她是哪位庶母生的妹妹吗o(╯□╰)o?   这位自诩胸怀大志的皇子从不屑小儿女之事,更兼对祖母能避就避,才会对这位表妹记忆疏淡,换个地方就认不出人。   对汝南大王的愤怒毫无察觉——或者是视若无睹——陈娇有恃无恐,只管自顾自动手将蒸饼扯裂掰开:很快,肉馅里露出一段白色的葱。   “嘻嘻,”小阿娇把葱段捏出来,回身拉拉天子的衣裳,点点刘非,举到皇帝舅父眼皮子低下,很得意地开讲:“茖白!”   “哈……”这下殿里的人再也忍不住,全笑出了声。汝南王这般身量加上女孩般白净细腻的肤色,与‘葱白’何其相像——娇翁主好天才!   “止笑——”天子是个好父亲,好歹挂记儿子的面子,出声呵斥。   “——扑哧”可惜,皇帝自己也没撑住,说服力不够( ⊙ o ⊙)啊!   “可恶……”刘非忍无可忍,也顾不上父皇在前了,冲上去就要把小家伙抓过来好好教训一下——哪怕事后被父皇责骂也认了。   刘非身份尊贵,没有皇帝发话大臣和侍卫都不能动手。刘荣却没有这顾虑,急忙抢步上去拦截:“阿非,不可,不可!阿娇尚年幼。”   陈娇的确年幼,但年幼并不代表‘好欺负’。   “忍气吞声’四字对备受宠爱的馆陶翁主陈娇而言根本不存在。事实上,长乐宫中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今天发现竟有人胆敢和自己对着干,还想打她,小女孩的斗志立刻高昂!   几层笼屉的蒸饼一块块兜头扔出,小阿娇眼疾手快一通回击!   虽然人小力气弱,好在刘非近在眼面前,又让刘荣拦腰抱住够不到她,所以麦饼们基本中标——别说,准头真不错。   刘非被大哥牵制住行动不便,虽然努力摇头晃脑,也只能堪堪保住脸上不被砸到,身上是怎么也顾不上了。   蒸饼皮薄荤馅,不多时,汝南王一身昂贵鲜明的铠甲就挂满了食物残渣和汤油汁液——狼狈不堪。   “阿兄,放手!放手!”刘非火上浇油,怒气冲天,拼命挣扎。身后的刘荣置若罔闻,缠得更紧:开玩笑,他不是刘非这个武痴,很明白这表妹的分量;阿娇如果在他面前被伤到,祖母姑妈父皇都不会干休——他可不想被这鲁莽的异母弟弟连坐到。   喧闹混乱中,几乎无人留意到:有一块麦饼擦着汝南王的鬓发飞过,正巧射进后面一个宦官张开的嘴里。这位明显看好戏看到忘了形,眨眨眼就囫囵吞咽下去。   ·   天子对这场面啼笑皆非:这算什么?战火终于烧到他御前了?   “住手!”天子轻轻抓住阿娇的小手,温柔地拍拍欺负表兄欺负到兴高采烈的小侄女:“阿娇,乖哦!乖!”   很奇迹的,陈娇立刻变回了那个玉雪可人的小贵女,柔柔顺顺钻进皇帝怀里,安安静静乖得不得了^_^。   “父皇!”刘非盯着女娃的背影,好委屈!想分辨什么,却被父皇谴责的眼神逼退。   天子暗暗摇头:这孩子,真是有勇无谋,亏他和那么小的表妹还真打起来了╭(╯^╰)╮   皇帝刚想训斥冲动的儿子几句,一阵惊叫陡然在殿内响起。一个大臣指着一名小宦官大叫:“血,血!血!”   众目睽睽,鲜血从那寺人的鼻子和嘴角缓缓流下。   当事人初时还不自知,等看到众人眼色才惊觉不对。举手抹脸,小宦官看着手上黑红的血迹,惊恐万状惨叫:“饼!是饼!”小宦官一头栽倒。   小阿娇在天子怀里听到动静,想出来看看又发生什么好玩事。但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掌扶住小女娃的脑袋,不许她转头。   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阿娇,与朕同往长乐宫等待太后,可好?”   “好啊,好啊!”小阿娇闷闷得回答,满是喜悦。   皇帝抱起侄女缓缓起身,慢慢向外走去,单手依然将阿娇的头紧按向自己胸口,片刻也不放松。   将过门槛时,天子淡淡吩咐:“宣廷尉!”   两个皇子和诸位大臣彼此看看,赶紧追了上去。   5-06 少年愁滋味   老墙在宫苑的一角,蜿蜒曲折,斑斑驳驳。没人知道这段土墙是谁修筑的,为什么到今天还立在那里——这和整座宫苑的整齐美观,实在是太不协调了。   不知何年那月,谁人栽下的紫藤,蔓蔓延延铺满了矮墙。粗粗细细的枯藤纠结着互相攀扯,烙下一层一片的沧桑。   年少的贵人孤身向隅,默默不言。精工绣制的裾袍和发上宝光闪烁的发簪,都不能掩盖少年脸上与年龄不合的忧伤。   ·   轻轻摸过无叶无花的藤蔓:“阿父……”   喃喃念起这个久违的称呼,堂邑侯世子是心念百转。一时间,各种滋味泛上心头。   到底有多久没见过自己的亲身父亲了,一年?还是两年?居住在同一座长安城内,皇室竟有办法让他们两兄弟永远也碰不上陈氏的人……真不亏是天家!   而从什么时候起,那座本应最熟悉最亲切的堂邑侯府邸,转淡转薄到只剩脑海中一抹透明的剪影,再不能引起心灵哪怕丝毫的震颤……   蹙了蹙好看的眉头,世子陈须将爬进脑海的一张笑颜硬生生押回心底。堂邑侯陈午的笑脸,是他最期望也是最不愿想起的回忆。   那是他的父亲。哦不,是他们的父亲,他、陈硕和陈娇共同的父亲——这次,陈须又情不自禁地把庶兄陈信排斥出去了!   孩子,是人间最敏感的生命。即使年幼,哪怕还不会说话,却依然能透过表象,感觉实质!!   所以,陈须太早以前就明白:他们三兄妹,于堂邑侯是责任、是必须、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就本性而言,陈午更想只做一个孩子的父亲,那个‘陈信’的父亲。   陈世子清清楚楚地记得:堂邑侯府邸里,每次和那贱婢生的陈信在一起时,生父陈午是多么的快乐。那是纯然发自真心的快乐,没有敷衍,不是客套;灿烂的笑容,是和自己或和弟弟在一起时,从没有过的欢愉啊……   ·   指尖掠过枯藤,滑向后面的墙壁;稀稀拉拉,尘土坠落。   “阿母——”陈须温柔地轻唤。   是的,他和二弟都知道:同母同胞的三兄妹中,阿母——乃至当今陛下和太后——最紧张的是阿娇。   不过这点他不在意,阿硕也不介意:阿娇是女孩子嘛,当然不同。宠着惯着是应该的!!何况,母亲从没有因此减少对他们兄弟俩的爱护和照顾;而阿娇,又是那么可爱可疼。   ·   由点及面,指腹在墙壁上用力一按;重重的,嵌入土灰。   可是可是,同是男孩,弟弟就明显比他更得舅舅和母亲的喜爱?!相较于略显呆板、老放不开的自己,阿硕更顽皮,更热情,更善于表达,更懂得卖乖,更……   虽然弟弟经常惹事讨打,但陈须分辨得出:长辈们都是骂着、打着、喜爱着、心疼着。   当然,阿硕对他也很好,有好吃好玩的绝不会少了他一份。可是,现在现在,这没良心的弟弟竟然出卖了他:自个儿跑回睢阳城去搏军功,独独撇下他一个人在这脂粉成堆的皇宫里虚度光阴——这让他,情何以堪?   ·   如果自己不是长子,如果自己不是‘世子’,如果自己不是注定要继承爵位的那一个,还会不会有人来关注自己?   手收回,在眼角一抹——半颗水珠,在阳光下晶莹闪亮。   ·   “阿兄,阿兄啦……”一个娇娇糯糯的童音由远及近。   闻声,陈须立刻转成背对来者的方向——他的眼睛一定是红的,才不要给人看到。   很快,一个一身锦绣的小女孩跳跳蹦蹦跑过来,后面紧紧跟着吴女和一长串宫娥侍者。   “阿兄!”陈娇乐呵呵跑到大哥身边坐下。一段距离的奔跑让小女娃的额头都见汗了:呼,哥哥好难找啊,费她跑了这半天。   陈娇笑眯眯去拉哥哥,陈须别过身子不肯就范:他可不想让祖母宫里的宫女看到他掉泪的样子,很丢人呢╭(╯^╰)╮。   ‘咦?大哥怎么不理她了?’陈娇不乐意了:大哥怎么可以不理她?   小女娃伸出小手,抓住少年袍裾的下摆就是一通猛扯。小孩和少年的力气差距明摆着,结果自然是陈须不动如山,陈娇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有些摇晃,跌跌撞撞往后倒去。   这下陈须可顾不上面子了,赶忙回身把妹妹抱紧,扶稳当。   “啊?阿兄泣下?”陈娇好吃惊:大人,也会哭吗(⊙_⊙)?   “否!”陈须坚决否认,瞪着眼说瞎话,眨都不带眨一下的:“乃雨落!”   “雨落?落……雨?”陈娇仰头望苍天。上帝很不给堂邑侯世子面子呢,艳阳高照啊艳阳高照O(∩_∩)O~!   “阿娇!”陈须连羞带恼,一边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已经让少年的脸皮快赶上煮熟的虾子了。世子大人一拂袖,抬腿打算开溜。   看大哥要气走了,陈娇赶紧拽住兄长:“孰人擅欺阿兄?阿娇告之阿大,为兄解恨。”谈话间,善解人意的吴女官早带着小宫人们退出去好远,把私密空间留给这对兄妹。   望进妹妹明澈忧虑的眼眸,陈须一肚子的闲气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堂邑侯世子叹了口气,把小阿娇拉过来在自己腿上坐着——‘倒春寒’还是很厉害的,初春的阳光外强中干根本不抵事,石头上冷着呢^_^。   “阿娇,较之阿硕,为兄劣乎?”陈须用尽量平淡的语气开口,说得再漫不经心不过。至于那个庶出的陈信,他就不管了,估计阿娇甚至不知道有这人的存在。   不过,陈信却是知道陈娇,也见过阿娇的。当初陈信出于好奇,曾偷跑到长公主住的高楼上偷看襁褓里的新妹妹,可惜结局非常非常之不和谐……陈午的庶长子,是被长公主座下的尽职女官直接打出来的╮(╯▽╰)╭   “阿硕?”陈娇在大哥怀里动了一下,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点,歪着小脑袋想啊想:“大兄好!”   真是喜出望外的答案啊!完全意外(⊙o⊙)呢!陈须根本没料到。   为什么是他好?文,他和弟弟持平;武技,他比不上陈硕;机灵应对,他更是远不及阿弟;甚至在‘讨妹妹欢喜’上,仍然是陈硕花样更多。   “哑?为何?”陈须急急问。现在的他,很需要理由的^_^。   “次兄不归,大兄陪阿娇。自然大兄好!”陈娇理所当然地宣布。   ‘原来因为这个?’陈须有些好笑,有些泄气。不过,无论如何这话听上去总是受用的,少年眉目间的不豫渐渐淡去。   “阿兄啊,阿娇喜大兄啦!”小阿娇再接再厉,搂紧哥哥的脖子亲亲昵昵把小脸贴上去蹭啊蹭(*^__^*) ……   “阿娇……呜……”任何人被这么晶莹可爱的小人儿如此揉捏,不动容是不可能的——感情丰富的陈须眼眶又湿了╮(╯▽╰)╭   ‘啊?不会吧?又哭啦?’阿娇扭头想看大哥的脸,纳闷着呢:明明这招很管用的,从来一路通吃,怎么会在自家哥哥这里踢到铁板?   “阿兄……阿兄?”陈娇好小心好翼翼哦。她的小哥哥,现在真的很脆弱呢^_^。   不打自招的世子抱紧妹妹,压低脑袋坚决不让她看:“否!乃雨落。”实际是半点说服力也没有。   阿娇很贴心地伸出小手,轻轻拍拍大哥的后背,决定不予深究——阿母教过,和男生说话不用太较真;他们很麻烦,经常性缠不清楚滴^_^。   再望一眼头上的万里晴空和天上那团精神抖擞的太阳,阿娇认真地点点头,声声附和:“哦,乃雨落!落雨!雨落!……”   ------++------++------++------++------++------++------   ——梁国都城睢阳——   梁王刘武的王宫,正门通常紧闭。两扇角门留给小宦官们出来进去,他们这些人负责平日的采买。   和往日一样,一行寺人提篮拿筐地从王宫走出,往市场而去。经过一个岔路口时,走在队列最末的一名宦官毫无声息滑进暗巷;转眼,再冒头出来就换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郎。   ‘哼,这个韩安国果然了得,磨蹭蹉跎自己那么多日子都走不脱。’将手里的内侍服揉成一团扔进巷子深处,陈硕扬眉吐气地走向街市:既然长乐宫那高深的宫墙都没能挡住过自己,区区梁王宫如何能够?韩安国就是只老虎,总也有打盹的时候。瞧,自己这不就出来了?   忽然,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欢呼。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外城跑向睢阳中心,个个欢呼雀跃,状似癫狂。   陈硕莫名其妙,一把拦住一个过路的问出了什么事。   路人兴奋得难以自控,连比带划还送尖叫:“退兵,退兵!吴楚退兵啦……”   5-07 忠烈   ——齐国都城临菑——   临晨一阵不大不小的细雨,将两军多日鏖战留在城墙上的痕迹洗刷了个干干净净。再映衬上远方的蓝天青山,全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风景图画——如果,观者能忽略掉城外层层叠叠的兵营以及不停巡逻的敌军的话╮(╯▽╰)╭   山包不大,但好在前前后后好几个,初步形成连绵之势。土山上乱糟糟长了无数的灌木丛林,再加上许多不畏寒冷、茂密依旧的忍冬等植物树丛帮着遮掩,才能让两名成年男子隐身其中,不被发现。   主仆两个静静地趴在地上,隐伏很久了。透过枝叶间的空隙,两人专注地观察围兵的情况。右手的士人形貌俊伟,全套‘路中大夫’职衔的穿戴尤其呈现出一股高华气度。   不知过了多久,路中大夫深深皱起双眉,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三个封国的将领们都不是庸才,排兵布阵的手法娴熟老道。看看这些纵横交错的营垒沟壑,来来往往的巡逻兵士,明里暗里将个齐国都城围到密斯合缝,简直插不进一根针。这可让他怎么回王都向齐王复命啊?   官员真真切切记着出来时,齐王是何等焦虑何等惶恐地反复叮咛,要他无论如何要将王师和天子的准信带回临菑城。   “善坚守,吾兵今破吴楚矣.”耳边,响起未央宫接见时天子威严的话语,这也是齐王翘首以盼的讯息:西边的吴楚联军已现败迹;朝廷大军很快就要高歌凯旋。如今围困齐都的叛军,其撤兵溃逃之日已指日可待了。   ‘可是,怎么才能通知到城里的齐王呢?’大夫面色阴郁,心中计量不已:如此严密的几重包围圈,如何能到临菑城下?   “君上?”官员身旁的另一个男子低低呼唤。这人个子短小,但眉宇间满是精悍。一身仆从服装样式简单,但衣料绝不廉价,明显是前者的亲信。   官员长眉深锁,摇了摇头将长随的话堵了回去。   隔了好一会,路中大夫神色一正,似乎下定了决心:“阿淼!”   亲信急忙压低声音,唱喏着挨上前:“君上……何事?……( ⊙ o ⊙)啊!”一个手刀毫无预警砍向仆从的颈项!没有提防的阿淼低低‘哼’了一声,栽倒在地。   路中大夫解下身上的外氅,轻轻盖在阿淼身上,再搬过一些树枝和叶脉散在随从身上发间,以为掩护遮盖。   默默注视昏迷中的仆人良久,路中大夫慢慢转身,从胸前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红巾放入左袖;随即,一反适才隐蔽时的谨慎和小心,昂起首挺起胸,大踏步地向临菑城方向走去走去!   ·   ——长安未央宫栗夫人宫室——   “阿母,内史生辰将近,……”内史公主牵着母亲的袖子轻轻摇,眼里满是期望,欲语还羞。   “阿母未老,吾女生辰未忘,此要事也!”栗夫人忍不住取笑了宝贝女儿一句:当她不知道啊,小妮子哪里是盼望生日,想要礼物才是真的吧^_^。大汉的内史公主,和所有孩子一样的喜欢收礼,特别是珍贵稀奇的礼物O(∩_∩)O~   眼光爱怜地在女儿健康粉红的面庞上留连,栗夫人心中尽是唏嘘。   其实,要论道刘嫖对陈娇几乎疯狂的心疼和宠爱,后宫诸妇中‘心有戚戚焉’者唯有长公主的老对头栗夫人。   栗夫人唯一的女儿内史自幼多病多灾,前些年好几次病重到几乎夭折,让栗姬操碎了心;后来,甚至迫不得已送女儿出宫住了两年,情况才好转。   可奇怪的是,栗夫人和馆陶长公主这两个都极宠爱女儿、有相似经历的母亲,却总也无法相处和睦=_=。   “阿母,诸兄可记得?”内史的问话打断了母亲的思绪。   栗夫人笑吟吟反问:“过之往矣,诸兄有失有忘?”   “唯!”内史有些不好意思了^_^。她怎么能怀疑哥哥们呢?兄长们都很疼她,从没有忘记给她庆生!   “前日,于长兄处见一金兔佩,薄玉嵌之,光彩殊丽。”期期艾艾地,小公主到底忍不住向母亲打听了:“阿母可知大兄为何人所制?”   那只兔子形状的金佩给内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写意的造型,巧夺天工的镂空,点缀有切成薄片的绿松石和碧玉,让整个配饰显得尤其金碧辉煌炫目非凡。   “金兔?”栗夫人蹙眉,想起确有此事。腰间悬挂用的配件都不大,‘要镂空又要切片装饰’的工艺要求太高,宫外匠人根本做不了,为此刘荣专门请了内府的名匠。   扫一眼女儿的神情,栗夫人心下了然:“阿荣曾言,此物欲赠至亲至要之人。彼定为内史生辰之贺礼无疑!”   “阿母,当真?”小公主喜形于色。   “自然!‘至亲至要之人’非内史何属?”栗夫人莞尔:她的长子刘荣一贯爱护弟弟妹妹。   “阿母……”内史公主欢叫着扑进母亲怀里,笑颜如花——阿母既开了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   ——齐国都城临菑——   路中大夫被围城联军的将领们簇拥着——或者应该叫‘押解’着——走到最前方!   “路中大夫,”开言的人是围城三国军将中的首领,明显比其他人警惕性更高:“君年轻有为。今祸福存亡,一念之间!切莫自误,切莫自误啊!”   另几个原本已有些缓和松懈的封国将官闻言,神色齐齐一紧,几只手同时按向佩剑剑柄。其中有人更是直接出言威胁:“若反言汉已破矣,齐趣下三国,不且见屠!”】   一路上忙不迭打躬作揖、满口承诺的路中大夫心中一凉:看来,自己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了。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齐王急匆匆登上城头。这些天来,齐王对这个亲信家臣的回归可是望穿秋水。   临菑城被围多时,很久不能知道外界的形势,‘两眼一抹黑’的滋味可不好受,尤其在这个关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城头,城下;君与臣遥向对望……临菑城上,齐王面容模糊,只有黑色的王服冠带在日光下分外醒目。   缓缓俯身行了个大礼,路中大夫骤然从左袖中掏出红巾,挥舞着高喊着奔向城门:“大王,大王!汉已发兵百万,使太尉周亚夫击破吴楚,方引兵救齐,齐必坚守无下!汉已发兵百万,使太尉周亚夫……”   “竖子,安敢欺吾?!”早就提防的首领勃然大怒,从身边亲卫手里一把抢过战戟,追着对准路中大夫的背后,恶狠狠掷了出去。   “啊——”一声惨叫,大夫躲闪不及被戟尖刺穿腿肉,几乎生生钉在地上。   反应稍慢半步的其他围兵将领也纷纷追上,一时间刀光斧影,血肉横飞╮(╯▽╰)╭   “……周太尉方引兵救齐,齐必坚守无下!大王……”刀剑加身,血流如注的路中大夫拼尽最后一口气,向城上嘶声呼喊,满身的血比他手里丝巾的颜色……更加鲜红。   “贱人!”   “竖子!”   “狗官!”   ……没多久,路中大夫横倒在地,再不见任何动静。但叛军官兵们仍旧不依不饶,骂骂咧咧地对尸骨百般折辱。   “卿家——”泪水从面颊边滚落,齐王眼目俱裂,愤恨欲焚:这些就是他的叔父们,他的所谓的亲人们!跑到他家抢劫,还当着他的面杀害他最能干最忠心的家臣(#‵′)   路中大夫用生命喊出的话语,其实并不最重要:城头城下悬殊的高低间距,再加上一条护城河,这样的远近距离根本不可能听清区区一个人的喊话。   关键是那方丝巾:当初派大夫远赴长安时,齐王君臣二人就定下暗号——若吴楚势大,则用白巾;天子胜利,则红丝巾。   现在消息带到:吴楚灭亡不远,齐国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等长安援兵一到,危机就消减接触了。   “大王?大王!”城头上其他官吏不明就里,不过‘物伤其类’之下更激发同仇敌忾之心。   齐王抹一把眼角,向臣子们说明情况:“吴楚败。吾辈坚守城池,王师可待!”   “喏!”齐兵齐将们精神都是一振:形势明朗化就好办了。   齐王还想再向众人嘱咐些什么,然而一个摇晃几乎跌倒。齐王并不是强壮的人,长期的攻防交战,对前途命运的担忧恐惧以及今日痛失信臣的刺激,令他实在不堪重负。   被搀扶着跌跌撞撞步下城头,齐王中途猛回首,向守城主将命令:“待漏夜,汝定收路中大夫……归……城……不计……代价……”   话到一半,哽咽得说不下去……   6-01 贺捷   二月中,打不下梁国望西兴叹的吴兵,又被条侯周亚夫在背后暗算骚扰了粮道。焦头烂额之下,吴楚不得不从睢阳城撤军,到下邑找周亚夫决战。   事实证明:‘骄兵必败’固然不是真理,‘哀兵必胜’更不是,尤其当哀兵饿得头昏昏眼花花之时!可怜,素以‘轻悍’闻名华夏的吴楚兵士,最后真不知是输给了王师的勇武,还是败于自己辘辘的饥肠╮(╯▽╰)╭。   传递军报的红翎急使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地奔向帝国的中心——长安,捷报的内容很短:‘吴卒多饥死,乃畔散。吴王与其麾下壮士数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   报捷的马蹄声击碎了压抑京城多时的不安与沉闷,顺带着也敲碎了寒冬最后一层防护。似乎只一夜间,新芽和花苞就争着抢着,摆脱掉枯枝的禁锢。   新绿,瞬间铺满整个长安城——春天,终于来了!   最近天子在长乐宫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留居未央宫的时候则相应地减到最少。廷尉署秉持圣意在未央宫大兴冤狱,人抓了一批又一批,甚至有嫔御后宫被牵连在内。   此事的处理上,皇帝多少有点动机不纯,借题发挥^_^。   中央和地方势力之间,利益交织纠葛不清是常态。外朝如此,内廷宫禁尤其如此。由于皇宫‘只进不出’的特性,派系分化更严重更复杂。   来自全国各地的宫女和宦官和故乡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是朝臣和地方豪强争相收买的对象——这是从商周以来就有的政治现象,谈不上好坏。   平常,天子偶尔也利用这类往来为自己所用。不过,现在形势变了。是到了乘机肃清一下的时候了!那些由反叛封国派来的,或与叛方有交往的,甚至只是有嫌疑的——该杀的,不该死的,都得腾腾动动了。   与未央宫不同,长乐宫这次几乎没卷入这场风波。窦太后这人眼盲心明,‘瞎眼皇后能熬出头’绝不是白给的!   二十多年皇后生涯积累的人脉班底,能留到今天的全是至忠能干之人。这些旧人被分派到长乐宫各个要害,将整个太后宫填塞到铁板一样密不透风。   所以,当前的长乐宫对天子是‘安全’和‘惬意’的代名词——自己母亲的地方嘛^_^   长信宫东殿是按华夏最古老的坐西向东朝式样建造的,优越的通风和采光条件使其成为长乐宫主人们最经常的起歇处。   拜近日气温骤升所赐,火盆是全不用了。午后的宫室内弥漫着新叶和杏花的清香。厚重的殿门全部大开,只有内层镂花拉门和室内几道大屏风彼此错落,虚情假意地阻挡春风时不时的探头探脑。   高位上,窦太后斜斜靠着高枕假寐。小窦绾则挨在太后身旁瞌睡连连,估计起先在捶腿,现在动作早停了。   另一头,小小的阿娇趴在皇帝肚皮上忙着打盹^_^。天子半睡半醒,大手拍抚阿娇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慵懒散淡。   这段时间皇帝真的累到了:初战失利、弟弟和将帅冲突、初次面对战争的紧张、同室操戈的压力……桩桩件件,日以继夜地消耗着天子的精力和健康。到后来,皇帝全靠天性中一股不屈不挠的坚韧硬撑着。   如今首恶吴楚已败,大局底定,剩下的小鱼小虾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一松懈下来,满满的倦意就铺天盖向刘启陛下袭来,好像——总也休息不够似的。   长公主浅眠,早早起了。现在正坐在长子陈须身边三心二意地翻看一本帛画。刘公主时不时的抬头看看母亲、瞧瞧弟弟、瞄瞄女儿,再摸一把儿子,眼里嘴角满是喜色——梁王的战报还附带着送来一份家信,是一桩喜讯“陈硕平安”。   一个内官蹑手蹑脚进来,轻轻禀告:“诸皇子女请见进贺!”   帝后还没反应,窦绾倒是一惊醒了,险险跌下来;不远处的长公主伸手一把扶住,安抚地摸摸窦绾的面颊: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小得很,老一惊一乍的。   皇太后意气阑珊地挥了挥手,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长公主取过一只软垫加在母亲身后,让老人家靠得更舒服些。   皇帝倒是想坐起来;可刚一动,陈娇就不满地嘟嘟哝哝,小脑袋在大舅父胸口蹭来蹭去以示抗议。天子想想就歇了心思:儿女不是朝臣,父子间犯不着那么拘礼——再说,皇帝也实在很舒服自在,懒得动弹。   于是,当一群皇家子女进得门来,看到的就是祖母和父皇一副闲散到极点的样子,完全没有平常正襟危坐的皇家气度和威仪。   皇子公主们彼此看看,依旧如仪行礼,齐声唱贺:“儿臣贺父皇大捷,愿我大汉武运长久。”   皇帝微笑着抬手示意:“平身,赐坐!”   阳信公主刚坐下,就觉察到大妹的脸色不对。南宫公主直勾勾瞪着父皇的方向,眼神快烧起来了。   顺着妹妹目光看去,阳信立刻明白了南宫恼怒的缘由:馆陶姑姑家的陈娇正趴在父皇怀里睡得香喷喷,那么多人进来恍然无觉只给个后脑勺,连抬头都欠奉——简直比皇帝都大牌^_^。   “南宫!”阳信小心翼翼地提醒大妹看看地方,不要多事。   “阿姊……”南宫公主用手往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再向父皇——陈娇——方向撇撇嘴。   “南宫,汝……”阳信一挑眉,忽觉背后被拉了一下。回头只见小妹林滤半张着嘴,也是紧盯陈娇,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再一次更仔细观察一下,阳信几乎和两个妹妹同仇敌忾了:陈娇脸朝里,束发的发卡正露在外。发卡金地镶玳瑁,缀着云纹状的红珊瑚,虽不大但玳瑁和珊瑚的色泽纹路却是再正不过。   又是新的?和陈家表妹见过那么次,她的配饰首饰就没重样过,每次都是又珍贵又漂亮!馆陶姑姑可真富( ⊙ o ⊙)啊!   想起自己首饰盒子里那数的过来的几件饰品,阳信有些心酸:和陈娇这个翁主比起来,她们姐妹三个正牌公主是何等的寒酸!   大汉的公主们有封邑,但封邑收入有限;衣食无忧而已,想靠那个置办奢侈品是不用想的。如果不巧封地贫瘠,说不定还要贴钱出来——封主领主有很多义务的,没有‘只索取不照顾’的道理。   比方说,馆陶长公主的馆陶县就不是多富庶的地方,受益有限。刘嫖一家能过上如今这般顺心富贵的日子,光靠封地那点进项根本不可能!   ‘皇太后也太偏心了。’这是王美人对长女谈起过的观点,阳信公主对此深以为然:太后祖母给她们这些嫡亲孙女的赏赐,只仅仅符合礼制惯例就到顶了,数量上质量上都远不能和给阿娇的相比——可,陈娇不是公主,毕竟不是刘姓啊!   别转头,阳信望向太后的位置:几位年长些的公主团团围在窦太后身边,正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祖母。   ‘长乐宫’不是容易进的!现今世上,能自如出入长乐宫者,唯窦太后亲生子女‘皇帝,长公主和梁王’三人!   薄皇后是中宫,窦太后出于礼法,为表示对已故婆婆薄太后的尊敬,兼之满意其贤淑良善,对这位长媳的请见通常不驳回——只是通常!   后宫其他女人没这礼遇,礼制规定以外的日子里,想去向婆婆请安示好表示一下孝心?都找不到机会!有子有宠又如何,贵为‘夫人’也多有被皇太后晾在长乐宫门外吹风日晒的,吹完晒完还继续打回票╮(╯▽╰)╭!   或者还有些太后特别钟爱,肯给与特权的孙辈、亲戚或学者,加起来全大汉都不超过十个。其他人,一年就是礼法规定的有限几次见面而已。   ‘这些姐姐都是白费力气,咱们这位祖母可不是民间慈祥耳软的老太太!’阳信眼中闪过不屑,但瞬间也自怜起来:自己这又是何苦,在一边冷嘲热讽?   姐姐们所求不过是份好婚姻,不想随随便便被配个哪家列侯成了皇家笼络贵族的工具。祖母太后母仪天下,孙女公主们的婚姻全在她老人家一念之间。再过个两年,自己未尝不会是她们中的一员?还有小妹林滤,到底得求着祖母给个好夫婿的。   想到这里,阳信公主又情不自禁往父皇那边的玳瑁发卡剜了一眼,随即,速速收回眼光垂下头,展现出最完美的仕女仪态。嘴边颊里,隐隐酸味上涌:将来,不管有无姿色,不论才华丰减,祖母太后肯定会给她备齐最丰厚的嫁妆,找到最好的人家,挑上最好的人才。阿娇的未来,一定不用操哪怕半点心╭(╯^╰)╮   ‘除了忍耐,我们现在是什么也不能做!’阳信公主忍气吞声,扭头用只有姊妹间才听得见的声量警告两个妹妹:要收敛要掩饰——这是长乐宫,是陈阿娇的地盘!!   6-02 凭   人多了,难免嘈杂。小女娃用手背揉揉眼眶,睁开一只眼看看又闭上,很不耐地皱起小眉头。   “多睡?”头顶上传来皇帝舅舅关切的问话。   “非……足矣。”陈娇想了想,无可奈何地决定还是起身比较好——明显睡不下去啦^_^   耸起半个身子,阿娇把小脸在皇帝面颊上贴了贴,搂住舅父的脖子低低抱怨:“好吵……”   天子莞尔,欠身坐起。长公主见到,上前把女儿接过去;小脸上亲一下,转交给吴女——今天皇子公主来得多,她这个姑妈总要亲自照应着。   早盯着这边的刘胜等来机会,笑眯眯挨上来“娇娇,娇娇”的唤个不停,抓了阿娇的手不放——好滑好软的小手啊(*^__^*)——陈娇还在睡眼懵懂,随波逐流。   陈须瞥见这一幕,走过来作势为妹妹顺发,不动声色用身体将胜皇子隔开老远。刘胜干干笑,一手挠挠头做无辜状,一手忙将自家妹妹推上前。   平度公主很单纯,对二哥的居心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和阿娇搭话。金华殿只有平度一个公主,贾夫人和两个皇子平常有事不能多陪她,能有机会和表妹玩让平度特别高兴——宫里不同母亲生的孩子们,是不在一起玩的╮(╯▽╰)╭   对贵人之间的小动一概无视,吴女只顾轻手轻脚给陈娇将纠结成起皱的衣袍拉直理顺,让陷在衣褶里的腰配挂佩等露出来。   “呀——”随着一声惊呼,一个小身影忽然冲来。吴女一时不备,被撞得几乎跌跤,定睛一看:正是皇长子的同母妹内史公主。   内史对自己险些撞人毫不在意,一把抓住陈娇腰带上系的一块佩饰,惊怒交加地质问:“此吾之兔佩,汝今持之,为何?”这是一枚制成兔形的挂佩,镂空金质,贴有碧玉和绿松石;午后室内的日光虽无力,兔佩依然金碧交辉,惹人注目。   “咦?”这下陈娇是彻底醒了。馆陶翁主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这个‘舅父女儿之一’——很面生,天子舅舅女儿太多,记不全——怀疑对方是不是有病:明明是自己新收的礼物,怎么成她的了?   “否!此娇之物也。”陈娇抓住兔子的耳朵部分,拒绝被抢劫。   “撒谎,此佩乃大兄赠吾!”内史公主再次声明,随即抓住金兔往自己方向一带。   陈娇年纪小,身量力气弱内史好多,生生被对方拉过半步;但即使这样,馆陶翁主全无松手的意思。   “放啊!”内史开始急叫了:“啊——”。   “休想!”陈娇断然否决,抓得更紧——平常主动和人分享是一回事,被抢是另一回事。   内史公主也是被母亲和三个哥哥惯大的,自觉理直气壮之下,出手就对表妹推推搡搡。陈娇见招拆招,丝毫不让。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还没等四周的人反应过来,两个小女孩就尖叫着纠缠到一起去了。   长信宫可不是打架的好地方!没一会儿,两个快打起来的表姐妹就被分开,送到皇帝面前‘听训’!   “内史,因何强抢阿娇财物?”天子很不满地看着这个女儿:出宫到栗家住了两年,就退化到连最起码的道德都没了?刚回宫就抢亲戚的珠宝?一只金腰佩而已。丢脸啊,堂堂大汉公主眼皮子就这么浅?   内史扁扁嘴:“兔佩实女儿之物。陈娇偷窃!”   此言一出,殿宇内众人哗然:‘好严重的指控啊!’   窦太后当下坐直了身子;长公主目光如炬;堂邑侯世子眉毛竖起;小阿娇立刻跳起来。   “胡言!明明阿娇之佩,阿大……”陈娇对抢劫犯竟敢当面倒打一耙的行为极为愤怒,小脸涨得通红向舅舅伸冤。   “莫急,莫急!阿娇……”天子抬手为侄女理了理鬓角有些凌乱的碎发,安抚:“朕素知阿娇醇诚,亦知金佩确为阿娇之物。”说着,皇帝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递出去:瞧瞧,眼泪都急得要掉下来了,是受委屈了。   窦太后慢慢又靠了回去,长公主缓了脸色,静静旁观。   “父皇?!”这下内史不干了。父皇竟问都不问她一声,就采信了陈阿娇的一面之词——她们两个,谁才是父皇的女儿啊?   皇帝掉头转向内史,脸色语调从‘初夏’直接倒退回寒冬:“内史,可知谤人清誉乃重罪?”   “父?父皇?”内史被自己父亲胳膊肘向外拐的做法彻底打击到了。她错在哪里?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兔佩确实是母亲承诺过的阿兄贺礼啊!   “哇……”小公主当场哭出来:“呜呜……内史之物,阿兄赠……呜……阿兄赠生辰贺物,阿母允……”嘴里哽哽咽咽哭诉,小手死扒着金兔不放。   天子打量着泪人般的女儿,挑眉不语。过了好一会,向随侍的宦官吩咐:“宣皇长子及诸王!”   这次来进贺的是公主和小皇子。皇帝年长的儿子们都在宣室殿学习政务,为日后治理封国积累经验。当刘荣等奉命来到,面对的就是‘父皇平静无波,祖母高深莫测,妹妹声泪俱下,表妹怒气冲冲’的诡异场景。   内史公主一见兄长们驾到,立即有了底气,声声“阿兄”喊得千般委屈万般凄楚——当然,手上东西依旧抓得牢牢^_^。   “内史,”迎向内史饱含希望的泪眼,刘荣很头痛地出面纠正妹妹:“兔形佩饰者,乃为兄赠阿娇。”   何止是赠与,这件饰品根本就是为陈娇特制的:小弟出的主意,二弟刘德设计的式样(专挑小女孩喜好的形状和风格),刘荣前后张罗的材料和匠人。昨天下午,皇长子刘荣以‘做儿子的感谢表妹救了父皇(虽然是无意的)’的名义送出——当着父皇太后的面。   这是内史公主今天遭遇的第二轮打击,比第一次更重!父皇和自己本就不亲近,可没想到如今哥哥也来拆台。   “哇……阿兄背信。阿母已允,怎可将贺礼另赠他人?哇,呜哇……”小公主哭到声嘶力竭。   “为兄从未承诺……”刘荣莫名其妙:他甚至没把这金佩拿给妹妹看过,更没答应什么,怎么就成了‘背信’?这又关母亲什么事?   ‘阿母?’栗夫人家的三兄弟面面相觑:为防节外生枝,他们都没告诉母亲要给馆陶姑姑家的阿娇送礼物。难道母亲误以为他们是在给妹妹准备,还告诉了内史?’   大殿内,刘彭祖等大皇子,已有人在窃窃笑。小皇子如刘彘几个,则是瞪大眼,看得有滋有味。   天子一分分地沉寂;不悦,愈来愈浓。膝下女儿和侄女数十,这是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至此,简直是肆无忌惮!!   今日才发现:小女孩的哭声和尖叫,竟能如此刺耳,这么难听!女孩子,难道不应该象花朵一样可爱讨喜?即使偶尔闹闹情绪,也是另一种悦目的风景?   父皇意味深长的态度,其他皇子公主含义丰富的注视,让刘荣更加烦乱:挺成功的一件事,怎么闹到如此局面——无语问苍天——宝贝妹妹这是添什么乱啊?   临江王刘阏于眼珠一转,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只镶金玉佩,塞到妹妹手里:“内史,给,此物更佳。”   “否,吾唯愿金兔!”内史性子上来,竟罕见地驳了最要好小哥的面子,甩手将玉佩抛得远远的。   晶莹剔透的美玉沿一条优美的弧线上升,又落下,摔在不远处的青铜席镇上——粉,碎!   “内史!!”刘阏于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望着妹妹:‘玉碎’为大不详,妹妹疯了吗?   小公主不管不顾继续嚎啕,攥紧兔佩,一副‘头可断血可流,兔佩不可丢’的姿态,任三个哥哥百般解劝都不行。   此时,长公主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僵局:“阿娇,予之!”   陈娇一愣,回头望望母亲确认一下,立刻松了手;退往陈须身边。   内史公主如愿以偿,泪痕犹在的脸上得色尽显。和她距离最近的刘端看在眼里,嘴角勾起,向站得很远的大哥刘馀扮了个鬼脸;后者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   一场风雨似乎停止了,内史公主胜利‘在握’!   ·   “内史,”一直沉默的皇太后忽然开了口,清冷疏淡一如平时:“此金兔者,乃汝兄所赠之生辰贺物,是邪?非邪?”   “是!”内史将战利品小心地护在胸口,急急答应。她很怕祖母要她交出来——她知道,祖母比父皇更偏心阿娇表妹。   话音刚落,东殿里一片骚动。刘荣三兄弟脸色骤变,个个显出惶惶不安之色。其余众贵人,连带满宫室的侍从都是大惊,目光在栗夫人四个子女身上扫过,诧异多多。   天子的神情转向冷冽。长公主则疾步靠近母后,扶住母亲的手臂,忧形于色。   窦太后在女儿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   “阿母?”天子上前在另一边扶住母亲,担忧地问。   “阿启,为母老矣!”窦太后似陈述,似叹息。   “母后,阿母定万年无极。”皇帝急急忙忙地强调,冲鼻的酸涩让天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变调。   “哧——万年?”老太后微微摇头,自嘲地笑:“老妾今世,从未见满百之人!”   “阿母……”天子和长公主惊叫,焦急而哀伤!   窦太后不愿深谈,拧转了话题:“阿启阿嫖,闻杏花初放,可愿陪为母赏之?”   “好!”世间最尊贵的两姐弟齐齐应着,一左一右搀扶着老母亲,向殿外慢慢踱去。   走到一半,太后忽然停了步;身子微侧头稍偏,似乎在聆听寻找什么。   长公主灵机一动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刚要张口,皇帝却领先一步喊出来:“阿娇,阿娇!”   “哎!”小阿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甜甜喊着“大母”,乖乖把小手伸进天子的大掌。   旁观中的阳信公主眉间一动,低声催促刘彘去抢姑母边的空位。可惜慢了一步,眼疾手快的刘胜早拖了妹妹凑上去,笑眯眯攀上长公主空着的那条手臂。   窦太后柔柔笑,举步继续向外走。不用叫,皇子公主陈须窦绾,还有一干宫人侍从,前呼后拥地追随着帝后长公主赏花去了。   ·   东殿霎时安静下来,只有几个低级宦人垂首立于门外,和塑像一样一动不动。   内史公主没有去。   孤单单站在突然变得空旷的殿宇里,小女孩有些发抖:不是寒冷,而是恐惧。她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引发了某些不好的事,但可怕的是她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   一个身影慢慢靠近小公主,内史猛抬头:是小哥!他没跟去?大哥二哥都去了啊!   临江王默默将妹妹拉进怀里,低喃着安慰,说给妹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没关系,一次失误而已,没关系……   6-03 危安   ——胶西国王宫——   半坦上身的大汉胶西王刘卬,赤足跪在稾制的席上,俯首向自己的母亲王太后谢罪。   稾席很粗陋,完全不是王宫里通常用席的感觉,隔着布料挤压得腿肉生疼。可是,现在的刘卬已经没有精力或者资格去计较了:他失败了!   胶西国联合其他封国一同出兵围困齐国多时,非但无功而返,还招来了朝廷的报复;如今吴楚崩溃,汉军即将兵临城下——胶西王室面临灭顶之灾╮(╯▽╰)╭   胶西王太后满头白发在风中微微颤动,哀伤地注视着儿子:这满室儿孙,这数十年苦心经营的家园啊……千言万语,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刘卬的王太子刘德一脸不甘,很没礼貌地直接出言,提醒自己的父王:“汉兵远,臣观之已罢,可袭。”   老太后立刻看向孙儿:或者,还有希望?   胶西王太子向父王和祖母行了个大礼,慷慨陈词:“愿收大王馀兵击之,击之不胜,乃逃入海,未晚也。”   刘德太子的眼里尽是蓬勃的战斗欲——让堂堂王族低三下四,任凭刀笔小吏折辱欺侮,还不如拼死一搏!或许,有一条生路!?   “吾儿……”太后望向儿子,想知道此策是否可行。   刘卬别开脸,不忍直面老母亲殷殷期盼的眼神,黯然回答道:“吾士卒皆已坏,不可发用。”   已经晚了!   如今大势逆转,封国联盟败坏,胶西独木难支。何况到今天,哪里还会有兵士将官再为他们这些这末路王族卖命?即使逃命,这白发苍苍的老母和数十妇孺又怎么逃?   怀里的绢帛烫得似乎能把胸腹烧穿,那是汉军主将弓高侯派人送来的信:‘奉诏诛不义,降者赦其罪,复故;不降者灭之。王何处,须以从事。’   ‘降者赦其罪,复故。’他能相信这个弓高侯吗?   两难啊,两难!   面前老母亲略显凌乱的白发,耳边妻妾幼儿隐约的哭声,一齐撕裂着刘刘卬的心。他好后悔:当初为什么如此贪婪多事!   刘卬是老齐王的庶子。嫡兄在前,他本没有封王的福分,原来最多是以宗室列侯的身份过一辈子。   ‘胶西王’的王位是天降的额外之喜!作为第一代胶西王,他本来最应做的就是安分度日,将王座稳稳当当传给自己的子孙,让他刘卬的血脉真正成为大汉的王族之一。而不是如今这般涉险弄事,自投死路!   长长深深地哀叹,刘卬举手制止了蠢蠢欲动的儿子刘德: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他,太子,母后等名列宗正的王族成员——是肯定逃不掉的,逃到哪里都会被交回汉庭。   或者,还未登记过的幼年庶子庶孙里,能有人得幸逃出生天?而这,要在人后,进行周密的安排⊙﹏⊙   ·   ——长安未央宫——   ‘吴楚败退’喜讯引发的欢潮还未完全消退,汉室中又一则好事降临:王夫人王儿姁为天子又添了一位皇子,这是王夫人的第三位皇子。王夫人这次属于早产,孩子不足月有些瘦弱,但所幸母子还算平安。   王夫人的玉堂殿内,鸦雀无声。   少女以额触地,宽大的衣袖向两边铺开,纤细的身子完全拜服;阳信公主保持这个优雅但极辛苦的姿势已经好一会儿了。   天子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审视的目光巡回往复:这个女儿是越长越象她母亲了,‘王美人’是美人。   保持优雅是很累人的,少女洁白的额头已经开始渗出密密的细汗,心中忧虑不已:   难道自己做错了吗?   姨母给父皇添了新弟弟,玉堂殿没有女孩,自己过来帮忙照顾姨母,应该没错吧?   父皇来看新弟弟的时候,趁父亲高兴请求赦免母亲,让弟弟搬回母亲身边生活,应该也没错吧?   ‘难道……母亲已失宠至此,些许小过父皇都不肯容恕?’阳信的心‘砰砰’直跳,胆战心惊: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这次代母出头会不会累及己身?   就在腰间尖锐的刺痛和铺面而来的威压让阳信公主以为所求无望时,天子的话音终于响起:“准!”   少女霍然抬头,半张着嘴,有如一个输掉所有家产、将自己抵押了做最后一搏的人竟翻了本那样的惊喜万分。   忽然想起直视父皇有失礼数,阳信公主赶忙又垂头敛眉,以宫廷礼仪要求的最标准姿态向高高在上的天子叩头谢恩:“阳信谢父皇隆恩!”   垂首行礼的少女并没有看到,她父亲原本在见到她惊喜表情时露出的笑容,随着她的礼貌举动渐渐淡去、收起!   层层纱帷后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幼儿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出,那是大汉的新皇子——刘乘。   ‘啧,非但容貌,连行事举止也像!’睇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女儿阳信,天子暗自玩味:王长姁在人前,就是这么一副规规矩矩礼仪周全的温婉贤德样,就好像她是从哪个闺范严谨世家出来的闺女似的。只是,实际呢……   ‘当年的太子宫,那个自荐枕席的宫女可是不规矩得很哪——’淡淡的回忆,漫漫的思绪,皇帝的手指在袖中轻点案几,感觉万分讽刺:王长姁,那个王长姁!初次见面,主动献身。云雨之际,甚至不待完事就急急推荐同胞妹妹进宫。那副胆颤心虚的德行,是怕自己追究其不贞吧?   侧脸望向王夫人休息的内室,皇帝的嘴角柔和地弯起:无论出于何等私心,这个推荐事实对汉室有益。儿姁确是个可人!贞好淑美宜室宜男,连生三个都是皇子,实在劳苦功高。要好好赏赐!   回头瞟一眼,突然对这个女儿失去了兴趣。淡淡的语调命令阳信可以下去了,天子起身站起向内室而去,打算再进去看看爱妾和幼子。   背后,汉国公主阳信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送父皇。   天子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回应!   6-04 无可奈何   投降,有其固定的仪式的。这程序,古老而屈辱!   胶西国的王都城门大开。官员们尾随着胶西王父子步行出城,向城外的汉军投降。   堂堂一国之王的刘卬褪去王袍,赤着膊向对面的汉军叩头,高声请罪:“臣卬奉法不谨,惊骇百姓,乃苦将军远道至于穷国,敢请菹醢之罪。”   弓高侯韩穨当举着金鼓,冷冷笑:“王苦军事,愿闻王发兵状。”   “今者,晁错天子用事臣,变更高皇帝法令,侵夺诸侯地。”刘卬无奈,只得咬牙低头频频顿首:“卬等以为不义,恐其败乱天下,七国发兵,且以诛错。”   堂堂大汉封王用膝盖在泥地上膝行好远,以最谦卑的姿态向汉军方向陈情:“今闻错已诛,卬等谨以罢兵归。”地面的泥沙碎石,磨破了裤子磨破了皮肤;鲜血渗出来,染红一大片袍摆。   胶西国的旧部纷纷扭头,不忍再看:即使布衣白身,也不能受如此羞辱,何况是一国之主的堂堂大汉封王?相信刘卬即使在齐王宫当王庶子的岁月里,也没有过如此屈辱的经历。   所有人脸上满是茫然而悲哀——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晁错都死多久了?当时没有罢兵,隔那么久还讲什么?   “王苟以错不善,何不以闻?”汉将对胶西王的卑躬屈膝不屑一顾,对刘卬的申诉更是冷嘲加热讽:“乃未有诏虎符,擅发兵击义国。以此观之,意非欲诛错也。”   韩穨当转头命令校尉拿出皇帝的诏书当场宣读:“天子制诏将军曰:盖闻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非者,天报之以殃。高皇帝亲表功德,建立诸侯。幽王、悼惠王绝无后,孝文皇帝哀怜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庙,为汉藩国,德配天地,明并日月。吴王濞倍德反义,诱受天下亡命罪人,乱天下币,称病不朝二十馀年,有司数请濞罪,孝文皇帝宽之,欲其改行为善。……”   除了刀兵在手的军士,在场所有人都静静跪在地上聆听天子的旨意:“今乃与楚王戊、赵王遂、胶西王卬、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约从反,为逆无道,起兵以危宗庙,贼杀大臣及汉使者,迫劫万民,夭杀无罪,烧残民家,掘其丘冢,甚为暴虐。……”   校尉越到后面声音越高:“今卬等又重逆无道,烧宗庙,卤御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将军其劝士大夫击反虏。击反虏者,深入多杀为功,斩首捕虏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杀之,无有所置。敢有议诏及不如诏者,皆要斩!”   听到这里,胶西王的脸色惨白:他中计了!他中计了!   他上了这个弓高侯的当,白白送给他一场兵不血刃的战功!天子这诏书根本没有宽恕的意思,相反是要求前线将领们‘除恶务尽’。尤其,自己还是被皇帝点名的那一家!   读罢,韩穨当一脸鄙夷地望着刘卬,就象看砧板上一块放得规规整整、洗得干干净净,就等挨刀的肉:“王……其自图。”   “如卬等死有馀罪。”死到临头的胶西王反而恢复了几分王者的镇定和从容,他已经无路可走。胶西王接过汉军递来的剑,双手反握剑柄,直直捅进自己的肚腹;然后用力一绞——鲜血,喷涌而出!   “父王!”胶西太子哀嚎着拔剑欲起,被几个早盯他着的汉军校尉抡刀砍下。   拼着最后一口气,刘德太子指向弓高侯高喊:“韩穨当,汝胡杂贱奴——啊——”太子余音,被弓高侯当胸一箭,截断!   年迈苍苍的老太后举起双臂,哭叫着扑向爱孙;箭雨如林之下,祖孙两瞬间被射成了一团刺猬。   其他的汉军嚎叫着扑向胶西国官吏和王宫。顿时,王城里外哀声四起,腥风血雨,火光冲天!   ·   汉室的喜事,不一定是每一个汉室中人的喜事!   依墙而立的大铜镜前,栗夫人眉峰微蹙、轻愁染颊: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仍然如玉如花;只是,终不复当初青春鲜活的颜色。长子刘荣出生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到现今,皇帝膝下的皇子已有十多个了\(^o^)/~   “内史,”栗夫人的声音象丝绸一样柔滑微凉:“阿母老乎?”   内史公主瞅瞅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她到底只是个孩童。   “何人言阿母老?”清朗的嗓音忽然响起,两条臂膀从后面搂住栗夫人的脖颈:“阿母之美,青春永驻,艳冠六宫!”   “阿兄!”内史欢叫着拉住小哥衣袖。   “阏于?!”栗夫人惊喜回头,见心爱的幼子满脸笑容向自己行礼,少年英姿一派生气勃勃。   聊过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刘阏于小心地问母亲:“阿母可曾探望过王夫人及小皇子?”   栗夫人瞄了儿子一眼,淡淡道:“礼送过!”明显不高兴爱子提及这个话题。   “父皇新喜得子,”临江王眸光一动,顿一顿还是开了口:“阿母宜亲往贺之。”   知道儿子是为她着想,夫人皱紧了眉算是应下。   看母亲那不情不愿的样子,临江王暗暗头痛,犹疑片刻到底问出了今天的中心话题:“长兄婚事,阿母计较者何?” 少年封王期待着,希望母亲能说出‘听凭太后陛下’之类的话——这些讲法虽然平庸无谋,至少还算合谱。   栗夫人的眼睛立刻亮起:对儿子们的婚事她是早有打算了。   “汝母舅家诸女皆好,二许荣,二归德,阏于得一。”栗夫人笑眯了眼,陶醉于侄女和儿子联姻的美好憧憬中:“乘陛下近日大悦,为母即为汝兄弟请许栗氏女如何?”   临江王立时瞠目结舌:敢情舅父们的五个女儿,全他们三兄弟包了?   刘阏于眉头纠结,这简直比他预想的还离谱:难道母亲不知道皇长子正妻关系重大?别说大哥,即使二哥和自己这样的封王,也不可能脱离太后和父皇的意志随便订婚。   “阏于处有缺也!”这时内史公主亲自端了杯热水给小哥。她和小哥哥最好了,见三哥名下少了一个,立刻抱不平。   “呵,”栗夫人一副自以为明白的表情,笑得灿烂:“阏于莫恼,阿母取五女侄中最美者归汝!”   ‘哎,谁在意这个?!’刘阏于的头更痛了。等面前喜做一团的母女俩笑够了,才正色提醒:“阿母,长兄皇长子,婚姻恐非我等能擅专。太后父皇处或另有主张。”   夫人笑意散去:没错,她高兴早了。她不是皇后,这类皇家大事上根本没发言权!   ‘可是,身为母亲却无法决定亲生孩子的婚姻,是何等憋屈?’栗夫人神色黯然,忧愤哀伤满腹: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不是皇后呢?   等面前蟠龙双耳金杯里的水变冷,临江王出声以最柔和的语气试探:“阿母以为,馆陶姑女何如?”   “陈娇不好!”新仇未淡的内史公主当即怒气上涌,把母子两都吓一跳。   “阿娇?”栗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儿子:“乳臭未干之稚子也!”   ‘就知道母亲会这么说,’刘阏于耸耸肩,决定直截了当:“皇储之位至今空悬,长兄吾等需外戚之援。”   “栗氏亦是外戚,且家兄多子!” 栗夫人对娘家侄女念念不忘╮(╯▽╰)╭   深深吸口气,临江王竭力克制自己翻白眼的冲动:光儿子多有什么用?栗氏最多算地方豪强,一无高官,二无显爵,在朝廷更是没势力。   “昔父皇太子多年,迎薄氏女为妃。所图者,薄太后护佑,薄侯外援。”阏于殿下抬出最近一个例子来说明问题:当时父皇都已经是皇太子了,尚且要求援于外;何况刘荣还没登上太子宝座呢!   栗夫人眼圈泛红了,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当时皇太子刘启宠的是她,为丈夫生下长子的也是她,可她却只能屈居侧室,向容貌不如她又没有孩子的薄氏做小服低。做人姬妾的滋味,不好受!   就是因为尝过苦楚,夫人本能地抵制同类事发生:尤其是那个讨厌的馆陶公主的女儿。做母亲的考虑半晌,决定可以另行退一步:“何必陈氏,窦女如窦绾者亦佳!”毕竟,有薄太后才有的薄妃薄后;现在是窦太后,娶窦家女孩就可以了嘛!   “今太后母家一门两侯,父皇恐不喜太子妃出于窦氏。”临江王向母亲解释,这也是他们三兄弟分析的结果。   儿子前程要紧;可又实在讨厌那个大姑。扭捏良久,栗夫人一副做出重大让步的样子忍痛提议:“以阿德娶陈娇?!”这属于折中方案,如此一来也算两家联姻了吧?外援也算是有了吧?   看着一齐点头的母亲和妹妹,刘阏于忽然感到浑身无力兼头痛欲裂。   抄起面前的蟠龙双耳杯,临江王将一大杯凉水直接灌进了喉咙!!   6-05 图存   故国王宫的花苑,还是那么风光秀丽,旖旎瑰丽。   心爱的玉兰树上, 朵朵玉兰花迎风挺立,含苞怒放。   “父王,母后,王兄……”欢笑着的俏丽身影跑过熟悉的□,绕过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回廊,踏上白玉般泛着柔光的玉阶。   ‘嗯?为什么没人?宦官呢,宫女呢?’茫然四顾,王宫和原先一样庄严奢华,只是,人都去哪里?   推开半开半掩的殿门,连丝履都不及褪下就急急踏入宫室:“父王?阿母……阿兄?”   忽然,大殿中间王座上端坐的父亲映入眼帘。   跑上前去拉父王的手,父王却顺势倒下。从来慈祥的面容泛着绝望的死灰色,唇边缕缕流淌的,是血……黑红黑红的凝血!   触、目、惊、心!   “父王,父王!!”惊恐万状地去推男子的肩膀,可熟悉的人再没有往昔的回应。一行透明的水迹,从齐王眼角滑落……滑落。   “母后,母后!王兄!”惊惧交加地寻找、奔跑……   大殿、宫室、花苑……都是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物是人空,再寻不见亲人!   千钧一般的悲痛和恐惧,如巨浪翻滚着袭来,将女孩子单薄的身影卷向深渊……   ·   “啊……”卧榻上睡得极不安稳的女子终于惊醒。齐王主只着中衣,乌黑的秀发柔滑地垂下削肩,苍白的小脸上泪珠涟涟。   抽噎着摸向枕边,刘若期冀象平常一样:从那个温暖的怀抱寻求慰藉。   可空空如也的半张床榻提醒她:夫婿并不在家!丈夫日间被派到长安外窦氏农庄巡查去了,晚上宵禁不能回城。今夜,只有她一人独宿——真怀疑夫家这时候做这样的安排,是故意的╭(╯^╰)╮   火盆不知是何时熄的,室内空留一丝余温。值夜的侍女在地毡上萎靡成一团,睡得死沉。   女子掀被而起,未穿足衣的双足踏在席上慢慢向花窗走去。窗外,天幕上钩月弯弯,星辰暗淡。院落里的植被花树象被涂上蜡,一片清辉,冰凉!   刘若想叫侍女起来,可目光被月色吸引,在如冰如雾的夜景中浑然忘我……   王师捷报频传:吴王逃了,楚王自杀了。这喧天的风暴里,母国齐国,最终将走向何方?   诸王反叛,近一半的反王都出自齐国王族,胶西王等更是她祖父的异母弟弟。如今王师一路凯歌,胜利以后的朝廷会怎样追究自己的娘家母族?   身为齐王的女儿,刘若这三个月在长安真是度日如年!   窦家之势利,齐王主早在窦绾的遭遇上就窥见一斑。以前她有王主爵位,有齐国为后盾,才能受到窦家上下的欢迎和善待。如果没了这层身份和依靠,她一个势单力孤的落架媳妇,以后会被怎样对待?   其实,即使现在已经非常艰难了。近两个月来,甚至某些资深家老也开始对她冷言冷语,似乎她不是明媒正娶的少君夫人似的。一旦齐国破灭父兄罹难,她又该如何在这个刻薄寡恩的家族中自处自存?   ‘于其备受艰辛羞辱,还不如随父母于地下!’刘若并不怕死;华夏贵族骄傲自重,死药是贵人们的常备之物,用来在危机时刻自尽。但现在,齐翁主求死不能!   手慢慢滑向平坦的小肚:她可以死,可她的孩子要活!她怎么能让血脉相连的骨肉还不见天日,就随她共赴九幽冥府?!   ‘况且,还有他呢……’想起那个忠厚的男人,齐王主眼里水雾弥漫。   窦家这位少君无才无貌,根本入不了她这个美名远播的大国王主之眼;嫁他为妻,只是在‘和番’或‘低就’中两害取其轻而已!   可就是这个无奈接受的夫婿,对她却出乎意外的好:几个月来温柔怜爱,一心一意的照顾体贴;今天,更成了她唯一的依靠!齐国出事后,那么多往日信誓旦旦的知交亲朋,对她都翻脸无情置之不理。唯有敦厚的夫君,对她依然如昔。   看他面红耳赤地在公婆族老面前维护她,笨嘴拙舌地和叔伯妯娌们争吵为她说话,看他……想到这些,刘若的心就酸酸楚楚地痛!!有生以来齐王主第一次认识到,父母兄长之外,的确还有人对她真心的好,可以依靠!   所以,她不能死!即使齐国亡、父兄薨,她也要撑下去;要打点起精神,为自己为夫婿为腹中的孩子,在这个权贵林立的长安城争出一席之地!!   ·   急急的脚步声渐近,打断了齐王主的思绪。   珠帘轻动,一个矮胖的妇人跑进。见衣衫单薄的刘若独立窗前,妇人举手就向犹自酣梦的侍女头上打上去。“啪”女婢敲醒,跪在冰凉的地面低头待罪。   刘若制止了乳母进一步追究,低声命侍女退出;室内只留下最忠心的奶娘。   被急惊风奶妈搀回卧榻,一股脑塞进被褥坐靠在软垫上,齐翁主好容易才逮到机会说话:“乳母,取密匣。”   “王主?”乳母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小抱到大的王主——那只密匣她知道,是齐王后给女儿的嫁妆中最要紧的一样,可以说是刘若压箱底的宝贝。这么晚了……   “趋之!”刘若见乳娘迟疑,低低催促。   “诺!”奶妈进到里间密室,不一会取出一只匣子递给刘若。   这匣子看上去普通得很,木质无纹无饰,仅上了一层淡漆。齐王主伸手去接,一个架不住险些失手;乳母急忙帮着托了一把——这表象平凡的木匣,却有不同寻常的重量。   静静端详,刘若貌似漫不经心地问:“前月所言之物,乳母,可曾训成?”   “翁主,成焉!”胖胖奶妈似乎联想到什么好笑事,眯缝了眼眉笑道:“嗯……毛色皮相举止,皆好。”   “此物须严加训教,断不可有所轻忽。”齐翁主抬头,语气郑重:“若有差池,则生祸事!”   乳娘神色一谨,很严肃地应诺:“王主安心,老妇亲身检视,绝无差错。”   轻轻舒口气,齐王女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手中的匣子。木匣上有暗锁,不仔细看根本找不到;刘若从腕上摘下手钏,解下钏饰中一枚金柳叶,执着叶尖将叶柄□锁孔。   “咯”地轻响,匣盖打开:匣分两层,底部都铺了绒锦;上层满满小珠,不下数百粒,大小从绿豆到黄豆不等;下层放的是数十大珠,颗颗大过拇指,最难得的是珠子个个圆润饱满,于灯盏照耀下如夏夜月光般放出恬静柔和的光华。   手指徐徐抚过盒中宝珠,良久,齐王主才恋恋不舍地吩咐奶妈:“乳母,备齐衣饰。明日随吾拜谒长乐宫。”   “王主,恐太后不见。”乳母大概知道自家翁主的打算,虽不忍但还是提醒女主人——大汉皇太后有多难见举世皆知,何况如今她们处境尴尬,被接见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吾非求太后,乃拜见长公主”刘若温婉地笑笑,解说。   “翁主,莫非要以此珠赠长公主?”奶妈担忧地问。   “唯!”齐国王主点点头:“以之为上巳节贺礼,赠馆陶主女!”直接送刘嫖太招摇,容易惹人侧目;但以女儿节名义送份贺礼给长公主爱女就很恰当了——特别是当那孩子偏巧是上巳节出生的时候^_^。   “王主,不可!”乳娘有些急了,肥胖的身子挤过来几乎将纤细柔弱的齐翁主给压陷进靠枕:“匣内海珍乃齐国两代之藏,况王后爱女之情殷殷,岂可赠予外人?”   “吾自明!”刘若鼻子一酸,声音哽咽:奶妈难道以为她愿意把母亲给的嫁妆送人?这批珍宝是出嫁前母后交代过,要传给她的子女做传家宝的啊!   “然,若齐国不存,空留齐珍何益?”柔姿旖旎的齐王主几许哀怨,泪眼朦胧。   如今齐国大难,父王母后及王兄太子皆生死不明,王位更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武陵侯姨妈这回有心无力;独处京城势单力孤的她,能做的只有孤注一掷求取那位族姐的垂怜,在天子面前为齐王族美言几句。   这些宝物即便保不住王位,只要能保住父母兄长的性命也是值了!!   “如此……王主,”乳母是明白人,一旦清楚形势比人强就不再纠缠,转向考虑如何行事更妥帖见效。   眨了眨眼,奶娘向翁主补充提议:“栗夫人齐人也,素与王室交好。且夫人以皇长子生母身居尊荣。是否亦往见之?”既然要送礼,双保险是不是更牢靠有效些?   咬咬樱唇,刘若沉吟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储位空,皇后在。皇姊两宫重。一事二主,反易受挫。仅与长公主!!”   6-06 宠物   长信宫外殿,几支鎏金银竹节熏炉烟雾缭绕,混合艾草和香料的香气在宫室中弥漫。随着天气回暖和万物催发,各种虫子也多了起来;宫廷里现在都忙着点香驱虫。   昨晚不知道为什么事窦太后没睡好,早上就不曾起床。天子知道这消息,一大早就赶过来探问——所幸老人家只是贪睡,御医禀报没有其他异常。   “陛下欲减撤上巳贺仪如故?”长公主轻声细语地问自家弟弟,同时举手阻止宫女奉酒:现在是上午,一大早喝酒对身子不好。   天子望望远处装满美酒的莲鹤方壶,从善如流地接过盛水的兽面琥珀杯,慢慢饮了一口:“然也,毕竟战事未靖!”   “正理。”刘嫖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这问题是代后宫女眷问的,后宫多女流,对上巳节就更看重些;但平叛结束前,皇家的确不应该于此时大兴娱乐。   内室里忽然传出一些声响。皇帝抬头向里面张望:“太后醒?”   亲随宦官赶紧过去探看。没一会,出来向天子禀告:“太后好睡。翁主娇醒矣。”   “咯咯……”内室通向外间的纱幔被掀开,只穿中衣中裤的小小身影奔出,连蹦带跳地滚进天子怀里,宫室里全是软软糯糯的童音:“阿大,阿大呐——”   随后跟出来的是窦绾。窦贵女衣饰井然,头发衣服纹丝不乱,看到皇帝后立刻恭恭敬敬俯身施礼。   长公主看看窦绾,再瞧瞧自己的陈娇,对比之下对一众侍女怒形于色:外袍没穿不算,头也不梳,甚至连脸都没洗,小嘴下巴明显一条水线——这些侍女是干什么呢?   侍女们吓得全低下头,哆哆嗦嗦谁也不敢出声申辩。   馆陶长公主那边在窝火,天子这里倒是满不在乎,对侄女不整不齐的外表持无所谓的态度,乐呵呵和小女娃靠在一起有说有笑。   “臭臭!”陈娇一只小手捂住口鼻,指着熏炉向大舅爹抱怨。   “哦?”天子提起鼻子嗅了嗅,点点头表示认可侄女的判断:要驱虫就必须牺牲一些香气,的确很不好闻。   “娇不喜。”馆陶翁主一边声明自己的好恶,一边把小翘鼻在天子燕服上蹭过来蹭过去——还是舅父身上好闻,有股松林的清冽气味。   长公主实在看不下去,无论如何把陈娇从弟弟怀里揪出来。   几个女侍赶紧上前,穿衣服穿外袍,擦脸的擦脸。吴女正拿了梳子要给陈娇梳头,可一不留神小女娃就挣脱纠缠窜出去,又扑到天子怀里去了^_^。   “阿娇!”刘嫖长公主很难得地对宝贝女儿高声警告了。   “阿母……”阿娇把脑袋抵在舅父胸口,只露出半个小脸,可怜兮兮地向母亲讨饶:“阿母呢……”   “阿姊,由之矣。”天子出来打圆场:又不出门,室内都自家人,头发散着就散着吧,小孩子没那么多规矩。   刘嫖皇姐正想坚持,一名内官正巧走进殿内,将手中一只中等大小的箱笼放在长公主座前:“禀长公主,具备!”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忽然这箱笼动了一下——箱之四周并无人,是自己动的⊙﹏⊙   原本好奇地看这箱子的陈娇一惊,猛地把头藏进皇帝舅舅怀里;过了好一会儿,听没有动静,忍不住好奇心又把脑袋伸出来探看。   长公主对女儿怜惜地一笑,摸摸小脸以示无事放轻松;转头咐女官打开箱笼:一团灰灰白白的毛球立刻显露在众人眼前。   这是一只壮硕的兔子,身上毛的底色是浅灰,但在后背脑袋位置东一块西一块的有很多白色花斑;肥肥圆圆,毛色鲜亮油光,一看就知道是一只很强壮的健康胖兔^_^   “硕兔!”天子笑了:这兔子看上去比普通野兔大一半不止( ⊙ o ⊙)啊!   “咦……”馆陶翁主陈娇则是惊奇地睁大眼:除了在帛画上,她还从未真见过这种长长耳朵的动物。   女官笑眯眯地把兔子放到陈娇面前。馆陶翁主看看舅父,又瞅瞅母亲,在长辈鼓励的眼神中开始对胖兔动手动脚。这兔子也特别,任由小女娃东抓西挠,低眉顺眼乖地过分。   “妙物!”刘启陛下观察了一会,赞叹:这种毛色体形的兔子很罕见,尤其加上不可思议的乖顺,不由问姐姐:“阿姊何处得来?”   长公主抿嘴一笑:“章武侯少君夫人,齐王主刘若所赠。”   皇帝想了想,隐约记起母舅家去年的确娶过一位宗室女——是齐王的女儿?   “齐王女……”天子拖长了语调:在这个敏感时期,不清不白的齐王家之女向长公主送礼……   “此乃之一,”长公主漫不经心地拿起小巧的白玉执壶,给弟弟再添了些水:“另有海珠若干。”   皇帝举起杯慢慢喝了一口,静静等姐姐的下文。   “忆及往昔,悼惠恭良,哀王温让,”长公主的眼睛只绕着和兔子玩得不亦乐乎的女儿转,状似极其随意地吐出一句:“可叹,孽庶竟祸乱王室!”   “温让,让……”天子看着手中的琥珀杯,若有所思:是啊,大汉朝最早的齐王是刘邦长子,齐悼惠王肥。刘肥儿子齐哀王有两个那么出色的弟弟朱虚侯刘章和东牟侯刘兴居,这两位都在镇压吕氏上建有大功。如果不是哀王愿让,文皇帝怎么能那样顺利继承帝位?   帝王心思慢转:这次反王中齐王族的庶子们,的确……   出乎天子意料,之后馆陶长公主并没有在这个主题上深谈下去。   “阿娇,小心”看着女儿想要抱起兔子,长公主急忙阻止:这肥兔少说好几斤,陈娇怎么抱得动?   天子看着对女儿紧张兮兮的姐姐,颇有兴味地想到:以前也有人想给陈娇送宠物,小狗、狸猫甚至小狐狸都有,自己这位姐姐总担心不安全,这次倒是肯收兔子。   半是调侃,半捉弄,刘启陛下笑笑问:“民间俗称‘兔急咬人’,阿姊此次倒放心。”   “诚然,兔急咬人……”长公主有些烦恼地盯住那努来努去的三瓣兔嘴,认真考虑:“或者,拔之以除后患?”   脑海里浮出没了门牙的肥兔会成什么滑稽样,天子笑出了声:“姑且一试如何,呵呵!”   6-07 皇子公主   大汉未央宫的金华殿,是名副其实奢华,里面的摆设装饰无处不体现出一种精致的富丽堂皇。   金华殿内,此时缺了一个主人。早上刚用过朝食,长乐宫就派人接走了平度公主,说是带去和陈娇以及窦绾玩。   对大汉后宫及其子女来说,能获得额外进长乐宫的机会是难得的幸运——当今窦太后和前任长乐宫女主人薄太后不同,不喜欢有人打扰,即使是孙子孙女。增加和太后长公主相处的次数更是有百好无一害的妙事,贾夫人自然高高兴兴将女儿打扮妥当送了去。   现在时间将近晚食,贾夫人边等女儿回殿,边和两个儿子叙话:“吾儿,今吴王遁楚王死,其后之何?”作为两个皇子和一个公主的母亲,这位夫人美貌却并不特别聪明,或者说对军国大事不太敏感。   “立皇太子。”贾夫人长子,广川王刘彭祖的回答很简略,不温不火。   “皇太子,皇太子——”贾夫人低了声音,神色飘渺:闺阁未嫁时听家中老人讲那些古老的故事,总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为了储位弑父杀兄让双手沾满血腥;如今身在宫门,才知道宝座是何等诱惑,几乎不能抗拒。   夫人美丽的眸子紧紧盯住两个儿子:“当立何人?”   “皇长子荣。”刘彭祖回答得斩钉截铁,半丝犹豫也没有——这让贾夫人很泄气。   举手示意下人侍女都退下,宫室内只留母子三个,贾夫人满怀希望地问:“唯荣?”   刘胜插嘴了:“阿母,立储者立嫡立长!”意思是华夏传统:正妻有孩子的立嫡子,无嫡子的立长子——现在薄皇后没有嫡子,自然是刘荣这个长子当皇太子!   贾夫人抿抿嘴,呐呐:“然为母尝闻‘立贤’一说。”   广川王挑起眉,目光在自己母亲脸上停驻良久,若有所思。   儿子的审视让贾夫人几乎招架不住,不自禁声辩:“彭祖,为母……”   “阿母,毋庸多言。”彭祖殿下拦住了母亲的话头,话语柔和如夏日缓缓流淌的泉水:“母之苦心儿自明。奈何父皇之意已决,吾等自守为要,切莫滋生事端招惹祸患。”   “已决?”贾夫人一愣,有些不信:天子从没有明确说过让哪个儿子当太子,怎么能算定局?   “初,吾众兄弟皆封王,唯长兄荣无爵,何也?”刘彭祖叹了口气指出,难掩满脸的落寞:几个年长的皇子都封了王,只有皇长子头上空空,这摆明是为以后册封皇太子做准备嘛!   ‘储君宝座’是所有皇子的梦想,谁能免俗?何况,论才具问武功自己都不在刘荣之下的。可叹他占着长子的名分,尤其是父皇主意已定!   贾夫人默默别过头,不想让儿子们看到她眼中的遗憾和痛楚:所有的后宫夫人都希望自己亲生儿子能有朝一日登临大宝。自己当初若是早进宫几年就好了╮(╯▽╰)╭   幼子刘胜过来,揽住母亲的臂膀安慰:“阿兄王广川,吾亦将王富国,母随儿之国,逍遥喜乐定不逊长安也!”   贾夫人温柔地看着两个儿子,心里的伤感顿时去了七八分:比起永巷里那些无子无女的过期宠妾,膝下儿女俱全的自己是何等幸运!靠着两个诸侯王儿子,日后闲适尊贵的王太后日子总是有的。还伤心什么呢?   母子正说着,外面有宦者通禀说平度公主回来了!没一会儿,平度顶着娇俏的笑容,走进宫室向母亲及哥哥们问好。   端详着女儿,夫人笑语:“平度,乐否?”那是纯粹多问,看平度红润喜气的脸色就知道她在长乐宫过了愉快的一天。   “彼间乐。”小公主眉开眼笑。   “此为何物?”见女儿随身女侍怀里抱着两个长条形物件,贾夫人询问:看外面细麻布包裹着,似乎是衣料。   “乃祖母所赐,为平度添衣。”平度的表情更乐了。   贾夫人让打开包装,一见果然是两卷料子:一卷浅黄色的绡,一卷是云白色的绢,皆是织造精美文彩雅致的极品内府制品。   “因何只半匹?”广川王为人精细到吓人,眼光尤其犀利。   “吾与阿娇各半。”平度快乐得象小鸟一样,都快飞起来了。   夫人更是笑意连连:就知道让女儿多和馆陶翁主相处是对的。绡和绢都是适合炎热天气的衣料,现在初春,正好做了夏天穿。哎,如果以后平度和陈娇她们处熟了,能把两个哥哥也夹带着捎进长乐宫就完美了^_^   “阿母,”一向乖乖牌的平度公主拉起母亲的衣袖摇啊摇:“阿娇有窦绾,何其乐哉?”去长乐宫的机会太少,可有小朋友一起玩是多么快乐啊。   遥想自己幼年时,在贾家庄园和同族众多兄弟姐妹玩乐嬉闹的开心日子,贾夫人就觉得女儿可怜:大汉未央宫庞大,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规矩。上有皇后诸夫人,下有各位哥哥姐姐,真正能让女儿平度舒心自在的恐怕唯有金华殿这小小一隅。帝室里名义上兄弟姐妹虽多,但不同母的基本互不来往。   自己要服侍天子,要固宠,要处理错综复杂的后宫关系,要考虑孩子们的前程,能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有限。彭祖大了,封王后有众多的事务要处理;刘胜虽好,到底是男孩,有男孩子特有的喜好,不可能老陪着妹妹。   看着面前娇美可爱的女儿,夫人感到心有些疼:她的女儿平度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之一,是堂堂正正的皇家公主,拥有封邑头衔奴仆等等;可是,却没有普通孩子都有的平凡快乐。   做母亲的感叹着温柔抚摸爱女面颊,满是怜惜:她的平度,一定时时感到寂寞吧!好可怜。   小公主羞羞笑:“嗯,可否亦为平度置女伴?”   目视爱女期盼的眼光,夫人语结:‘女伴’是指从出身稍低的家族选出才德具备的女孩,住到自己家中和自家女儿作伴的一种制度。这不是皇家独有,而是华夏悠久的传统之一,为贵族和富豪经常采用。   这种做法的目的各家不同。有些家族是为了教养的目的,以高品质的陪读伴学和女伴优良的举止操行来促进自家女儿成长。也有些纯粹是为孩子找玩伴,这在贵族中尤其多——‘和奴仆或者奴仆子女太过亲近’在贵族看来是极其不当并有失体面的;所以,当家族中没有年龄相近的姐妹或族姐妹时,某些珍爱女儿的人家就会花大价钱雇个玩伴。   平度公主望着母亲,亮晶晶的大眼里忧心忡忡:“阿母,可乎?”   贾夫人更为难了,该怎么向年幼的女儿解释:反而是贵族最上层的皇家公主们,却最不能这么做。   ‘女伴’是典型的非必要型奢侈开销!   女伴不是‘征’的,而是‘请’的。给人做女伴的女孩子也不是侍女奴仆,相反,邀请方的主人家必须给女伴们提供与自己女儿几乎相同的待遇——衣食住行,有专人服侍伺候——所以,非高门富贵之家是没资格请女伴。   花费巨大是一个门槛,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贾夫人进宫时嫁妆丰厚;多年得宠有子,天子的赏赐也多;再加上娘家还经常给她送财物,所以钱财对夫人不关键。   问题还是出在皇宫的特殊情况上。天子一贯提倡节俭,‘女伴’这类非必要庞大开支简直是和皇帝唱对台戏。而且,皇宫里那么多公主,你有我怎么可以没有?即使防止公主们有样学样,做父皇的也不可能答应!   这上面馆陶翁主陈娇和窦绾的情况不一样。一则法理上皇太后对皇家内库财富有和皇帝一样的支配权,天子不能也不会为这些小钱和老母过不去,再说钱好歹是用在侄女们身上,不算过分——陈娇是近支侄女,窦绾是天子的远房侄女。二则,虽没有明说,但很多人都传言窦绾的用度出自窦太后之私房!   “阿母,只一人即可!”小公主眼巴巴地伸出一根食指,可怜兮兮地请求。   “平度,”贾夫人明知不可为却动摇了,心软成一团:她心爱的乖女儿啊!要么向天子求求情试试看?   “阿母!”广川王很不礼貌地拦住母亲,满面不悦:无立储之望而锋芒毕露是天家大忌!这样特立挑头的事如何沾得?‘低调’才是他们这一房该坚守的原则!   正尴尬间,一直没怎么出声的贾夫人幼子忽然□来:“呜……呜,平度不喜为兄矣!”只见胜皇子用右手大袖遮面,双肩不停耸动,做抽泣状。   “啊?!”平度公主好诧异地看着小哥:她哪有?她一直有尊敬友爱兄长的呀!   夫人和刘彭祖莫名其妙地彼此望望,不知道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是焉,是耶!”偷偷在大腿上大力一拧,眼泪立即冲上眼角:“平度不屑为兄,因欲得新伴!”   “阿兄……阿兄,平度并无此意。”小公主无辜地睁大眼睛。   “凡欲新人笑,哪顾旧人哭!”泪眼盈眶的刘胜,唱念俱佳地伸出一只手指,控诉宝贝妹妹的见异思迁——表情动作十足到位,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D。   贾夫人和广川王彭祖只感到汗毛倒竖,母子两齐齐打了个寒战,都是一脸绝倒的表情。   只有单纯的平度公主开始真心地忏悔: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让疼爱自己的哥哥伤心难过至此?好有罪恶感啊!!   “阿母,阿兄,平度有兄长相伴足矣,毋需女伴矣!”小公主焦急之态尽显,急切地保证。   闻听此言,刘胜瞬间破涕为笑,嘴上象抹了蜜一样一叠声保证:无论艰难险阻,做哥哥的一定使出浑身解数多多创造胞妹去长乐宫游玩的机会,绝不让好妹妹受损失。   贾夫人和刘彭祖相顾无言:这话他们绝对相信!刘胜肯定、一定、必定会信守诺言,为平度开辟去长乐宫的通途,前提是:去的时候捎上他自己^_^   6-08 桃夭   “鸡,”小女孩瞪圆了大眼,直指前方:“鸡,鸡……”   ‘鸡?’伴驾的大臣和宫人大感疑惑,不明所以!   鸡鸭之类的家畜,怎么会在宣室殿宫苑里出现?皇宫之内,只养毫无实用价值的装饰性动物,比如孔雀;可这里也没孔雀——那家伙虽然漂亮,但太吵,叫声是恐怖的噪音!   大家顺着小女孩手指望去:宫苑内小湖边,柳枝条条绿绦摇曳,如镜的水面上慢慢飘过几只羽禽——雪白的羽毛被阳光晕上一层淡金,细长脖颈优雅地弯着,脚蹼在水下不动声色地划水,悠闲自在,顾盼生姿。   那是——天鹅!没人会错认成鸡,除了年幼无知的馆陶翁主╮(╯▽╰)╭!   “唯!对!乃鸡。”天子温柔坚定的声音,一下把众人的明嘲暗讽彻底扼杀在摇篮!!所有人瞠目结舌地望向笑得洋洋自得的陈娇和一脸纵容宠爱的皇帝。   ‘这个年纪,知道扁扁毛、小脑袋、有翅膀的是鸡,已经很不错了。估计阿娇眼里,所有大个子禽类都是鸡!’天子怜惜地摸摸小阿娇的包包头,表示一下赞成和嘉许。   陈娇乐得直跳,从天子的帷幄往外跑去,打算和水里游来游去的‘鸡’来个人生第一次亲密接触。皇帝微笑着看她跑远,同时命令宫人内侍跟上去伺候——天鹅,就算宫里养熟了,也还是有脾气有一定危险性的。   ·   天子转头瞥一眼臣子们,眉心一跳。今天,刘启不太想再烦心国事:   清早,东越国来的一份厚礼放到了天子的御案上,那是吴王刘濞的人头——熏过腌过放在盒子里,很恶心地面目如生。   可怜的吴王被东越出卖了!东越国接受了汉使的利诱,乘吴王出外劳军之机派人斩杀,并将其首级送往长安向天子邀赏。   到此为止,两个叛乱首恶就死,惊动天下的诸王之乱已转向落幕。从‘乱起’到‘诛恶’,不过百日——对一个帝王来说,这是骄人的功业!   然而,看到威名赫赫的堂叔父落到如此下场,皇帝心中……百感交集!   ‘但也不能全不理啊,’天子想了想,命令‘谒者仆射’邓公上前回话,他是平叛军队中的校尉,最近因为击吴楚军而成为将军。   拿起邓公上陈的奏疏,帝王问道:“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   “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眼观鼻鼻观心,邓公以几乎僵硬的语调回答:“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如果晁错死吴楚诸王肯罢兵,后面根本不用打了!’天子倒是对此人后一句话更感兴趣:“何哉?”   “夫晁错患诸侯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一番话连珠而出,邓公目不斜视面不改色:面对君王,直陈其错是危险的!但为人臣者,不能只说好不说坏,否则就是‘佞臣’!   ‘敢在御前直接为晁错抱屈,看来这人非但多奇计,更是忠直之辈!’帝王沉思着凝望远处:小湖边,阿娇正拿半块麦饼喂天鹅。   三四只伸长了脖子比小女娃都高半头的大家伙们,扑扇着大翅膀,为了争食又是叫又是抢。看小阿娇手忙脚乱、应接不暇的窘样,还有一旁内官宫女们提心吊胆的可怜相,天子不禁莞尔,心中被旧事引起的种种抑郁烦闷,一时轻快很多。   默然良久,天子皱皱眉再度回头:“公言善,吾亦恨之。”   ‘恨之,恨谁?吴王?楚王?其他谋反诸王?袁盎?或是晁错?甚至是皇帝自己?’虽然不明白‘天子之恨’到底指的是谁,邓公还是决定见好就收,行礼告退。   目送邓校尉后退着离开,皇帝吩咐随侍史官记下‘拜邓公为城阳中尉’的条目。   ·   忽然,水岸处惊叫声四起!   天子举目,只见眼前朱红色轻裾翻飞:阿娇的小短腿动得飞快,一路尖叫着冲过来!几只大天鹅引颈长吟,扑棱着翅膀半飞半跑地在后面撵着。   宫人们高声呵斥企图拦阻;可不知道小女孩是怎么招惹的天鹅,这些平常温顺的禽鸟竟然不管不顾地拼命追。   “阿大——”气喘吁吁的陈娇终于跑到天子面前,鞋也不脱就一头栽进皇帝舅舅怀里:呼呼,总算是安全~\(≧▽≦)/~啦啦啦。   “阿娇,伤乎?伤乎?”天子急忙仔细检视——天鹅的喙,啄到也是很痛恨厉害的。   “无!”陈娇小脸红扑扑,大眼忽闪闪。   回头勘测一下敌情,馆陶翁主得意非凡地绽出大大笑容:几只追兵,不出所料被舅爹的侍卫大臣拿获归案了。嘿嘿,正扑棱着翅膀挣扎着惨叫呢!会飞就了不起啦?想咬到她——那是做梦!!   “阿大,呶——”陈娇把一直攥着的小拳头在天子面前摊开,笑眯眯献宝:手心里一把鹅羽,雪样洁白。   天子无语……望望被绳捆索绑的白天鹅,刘启陛下对其寄予高度同情:这一把可不少,活活揪下来痛死鹅^_^   念叨几句‘德被苍生’,皇帝决定体恤一下无辜的天鹅——拉起侄女起身回宣室殿。从小花苑到宣室殿宇有好几种走法,这次皇帝选择绕远路:‘坡道’虽然多费时间,但胜在没有台阶,很适合小孩子走。   坡道蜿蜒,两测遍种桃花、杏花和樱花。明媚的春日阳光下,花树上簇簇鲜花迎风怒放。   桃花正在花时,层层粉红铺天盖地,娇娆缤纷仪态万方。杏花快谢幕了,花色转为深红,在一片粉色映衬下反而更显娇艳。樱花色浅,粉粉白白不露声色;只微风动处,零星花瓣随之飘落,给整个美景增加些许动态!   花树间,玉阶上,帝王一身玄色冠带,减慢速度缩短步幅来配合身边侄女的短腿小步。女娃一身朱红色曲裾,明眸皓齿,笑意娇憨。远一些,侍从和大臣们紧随其后。   扑面的春风传送舅甥俩的对话: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这是皇帝低沉浑厚的男声。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柔柔糯糯的是翁主娇。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此情此景,天子教授《诗经》中的‘桃夭篇’,倒是因地制宜。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馆陶翁主是很乖的好学生,认真受教。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刘启陛下指点着桃树上的枝叶,对侄女说。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小女娃有样学样,指着桃叶跟着念。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皇帝慢慢吐出最后一段。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抱,抱抱!阿大,抱抱!”陈娇不走了,张开双臂要亲亲舅爹抱着走^_^。   天子宠溺地笑笑,在后面一群臣子宫人惊异的目光中弯腰抱起小陈娇,继续往前走。天子舅父怀里,阿娇的笑容比盛开的桃花更绚丽更耀目^_^。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刘启陛下将小侄女坐在右臂上,开始第二遍领读。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陈阿娇搂着天子舅舅的脖子,一边跟着念一边东张西望:今天的景色好好看啊……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说真的,皇帝今天真的好兴致。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小家伙表面规规矩矩地照读,低下小脚随意一甩:两只小鞋就此‘啪嗒’两声落地——用不到,反正有人抱,鞋履又累赘还满重呢!   帝王舅甥谁也不关心鞋子的下落,自顾自往前行。后面宫女跟上,将小鞋捡起,收好。   天子一众人在坡道上闲径漫步。忽然,从阶梯上来一队列侯。   吴王首级到京,身居长安的列侯们要进宫向皇帝道贺——但凡朝臣贵族有公事,走的都是垂直方向的阶梯——但侯爵们显然没料到会在半路遇见天子,赶紧伏地行礼。   皇帝对这群侯爵视若无睹,直接走过:过一会儿,宣室殿里将正式接见他们,现在不用理会。   跪地的诸侯队列中,堂邑侯陈午发现身边的南皮侯正一脸怪笑看着自己,神色诡异至极。陈午大惑不解:窦氏诸人对自己虽不特别亲近,也不曾故意为难,今天这是为那桩?   一阵小女孩的笑声传来,欢快如银铃在春风中叮当!   见武陵侯和其他几位侯爵也相继露出类似的讥讽神态,堂邑侯疑惑之下心思急转;霍然,陈午以彻底失礼的做法拉直了身子猛抬头:浅红深红的花间,天子一身玄黑,只有肩头露出一抹朱红;那是个雪肤乌发的小女孩,眉目如画,笑颜如花!   “陈午!!”负责官爵纪律的御史很恼怒,开口就是指名道姓地喝斥。   表情尴尬丰富的陈午,看看天子背影,又瞧瞧眼前横眉冷目的御史;想辩解什么,但动了动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   堂邑侯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重新伏到地面。四周,列侯们的嘲意更浓了。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天子无比的耐心。   “桃之摇摇,其叶珍珍。”小女娃嘴上应地欢。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做舅舅的循循善教。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花,花花!”阿娇伸出小手,抓住一条矮枝上的桃花,不放。   春风笑,杨柳绿,桃花红——夭夭^_^   ·   7-01 慈母爱子   ‘阿母在干吗捏?’理应裹着丝被蒙头大睡的小男孩趴在席上,抱着枕头一副乖乖样。   其实,被子下面另有玄机:刘彘皇子正忙着挤眉弄眼地偷看——小皇子呆的位置,刚好是两张席拼合处,掀起席角就会发现地板上有一个很小的木洞。   十皇子一直坚持这间卧房不换,真正原因就在这里:该屋正处在王美人起居室上方,而楼板上一个小小的孔眼让小男孩可以随时瞄瞄母亲那有什么好玩事。   谁让当初建造未央宫的工匠挑木材时有了点小疏漏呢!当然,漪兰殿不是重要宫殿,高级宫妃从不住这里,稍微差些也有情可原。   刘彘使劲地往下瞅,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小孩子眼尖,透过孔眼,可以清楚看到宫室里只有王美人一人。王长姁坐在案边发愣;案上,放着一只装饰精美的漆盒——这盒子的文彩花纹刘彘很熟悉,是椒房殿专用。   ‘皇后母亲又送礼物送点心来了?’十皇子偷偷吞了一口口水,心里有些发热。天知道,回到漪兰殿后,小阿彘最想念的就是椒房殿的伙食呐。倒不是自家阿母吝啬不给他做好吃的,但内府对‘美人’级别后宫嫔御的供应当然比不上对皇后的;再说,就算有些好吃的,也得姐弟四个人分呢╭(╯^╰)╮   漆盒打开,里面隔了很多小格,每格里都放着一块外形精美的点心,光是看看就让人直流口水。刘彘偷窥地心醉神迷,小家伙对椒房殿厨房的特色早已成竹在胸,仅凭颜色和形状就知道哪块点心是什么馅什么味^_^。   注视盒子半晌,王美人用右手从左手收袖里取出一只绿色小包。修长的玉指灵巧地打开小包,先摊放案上。   从漆盒拿起一块点心,用自己修剪仔细的长指甲在背面小心抠出一块外皮,于绿包粉末上轻轻一沾,王长姁旋即将点心皮原样填回。慢慢转动观察,确认食物看上去与原来别无二致,点心又被洁白的玉手放回漆盒原处。接着,拿起另一块,如法炮制……   “咕噜……”刘彘越看越饿,似乎听到自己肚皮频频抗议。   小皇子对母亲的小动作不在乎,他知道阿母暗地里一直喜欢摆弄些粉粉沫沫,经常加在饮食中——这似乎和美容养颜有关。彘皇子只惦记:今天,一定要赶在姐姐们不在的时候,把皇后阿母送的美味都吃光光!   午睡时间一过,侍女们拉开拉门进来,将压根没睡的十皇子‘摇醒’,梳洗加衣后送到楼下王美人处。   “吾儿,今日皇后处有赏赐。”王美人一脸温柔慈爱,将整个漆盒推倒儿子面前。   ‘啊,今天运气那么好,可以吃独食?’刘彘一把抓紧盒子,东张张西往往:姐姐们在不在?   柔情万般地一笑,王长姁爱抚一把爱子圆圆的小脸,从盒子里取出两块点心塞进儿子手里:“汝姊往从母处问安矣。”   ‘真的不在?哈哈,机会难得啊!’小刘彘听得两眼发亮,立马开动,两块点心转眼消失在鼓鼓的腮帮子里。嘴里的还没全咽下,小手已经伸进了漆盒:虽然,这回似乎和以前吃的有些不同;但管它呢,反正很好吃就是了。   目睹独子吃得狼吞虎咽兴高采烈,王长姁脸上泛起爱怜的笑容,似乎比她自己吃要快乐得多!   ·   午夜,漪兰殿里春夜的宁静被孩子尖利的哭叫撕裂:“啊!阿母,痛——”   楼梯上一片纷乱的脚步声,整个殿宇的灯火次第亮起。门开处,只见卧榻上小刘彘抱着肚子就地翻滚,小脸上全是泪水汗珠,声声哭疼。   睡在隔壁的几位公主是最早到的,眼见宝贝弟弟的惨象,和侍女一起愣在当场。淋滤公主当即吓白了脸,看样子就快晕倒了。南宫强些,一把抱住小妹,开始摇摇欲坠——淋滤比南宫只小一岁,两个女孩一边高一样重。   还是阳信公主有长姐风范,马上弯腰捡起地上的被子,一个大步跨上去把弟弟一把包住——现在的晚上,还是有些冷的。   “噗——”一股浓烈的异味从小刘彘身下传出。   “呀!”淋滤和南宫两个指着很快被污迹弄脏的被褥,白着脸连退好几步。大公主阳信紧锁眉头,一边搂着弟弟,一边命令侍女快去叫醒母亲王美人。   一片混乱中,王长姁终于姗姗而至。   镇定如昔的女主人出现,让漪兰殿立刻恢复了秩序。几道命令下去,一应宫人遵照指令迅速行动:给彘皇子擦身换衣,将新被褥取出换上,一切井然有序。   “南宫,速往玉堂殿,请汝从母召御医入内。”王美人对南宫公主吩咐。‘美人’在皇宫里地位平庸,没资格自行召唤太医进内宫诊病,必须有高级嫔御的允许和帮助。王美人的妹妹王夫人就可以——‘夫人’的地位仅次于‘皇后’,有这项特权。   南宫公主“喏!”了一声,领命后风风火火带着宫人赶赴姨妈住所而去。   忽然,一个宫女指着小皇子榻上刚换好的褥子尖叫起来:“呀,皇子又……”   冲鼻的异味再度在宫室中弥漫!宫人内侍们立刻有忙乱起来。烧水的,去巾的,搬被褥的,……一堆人乱作一团。   “阿母,阿母——”泪眼汪汪的小刘彘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呼唤母亲,又羞又窘,好不可怜。   “阿彘,阿彘!毋忧,无事。”王长姁一边拉住儿子的小手安慰,一边招呼女儿宫女小心伺候儿子再一次换洗,声音不慌不忙温柔如水,满是慈祥爱怜。   “阿母,哎呦!阿母,疼……”刚平静一些,看上去好一点点的彘皇子又抱着肚子哀嚎连连,整个身子弯成大虾状。毫无意外的,身下的褥子又脏了╮(╯▽╰)╭   ……   阳信公主在一旁,望一眼窗外如漆的夜色,蹙紧峨眉:看来这个夜晚,漪兰殿是注定不能平静了!   7-02 后妃之德   当春日慵懒的阳光再度爬上未央宫内鳞次栉比的殿宇宫墙,皇子刘彘好歹转危为安,能够安安静静睡觉休息了。漪兰殿诸人煎熬良久的心,这时才算落回肚里。   忙活了半夜的秦御医,在以极其严肃的神色向众人强调了饮食清洁的重要性后,留下药方和医嘱告辞。王美人一路唯唯诺诺应着,恭恭敬敬将人送到殿外;完全是关怀儿子的好母亲摸样。   南宫顶着两只新出炉的红眼泡,气鼓鼓对秦御医的背影发狠:“阿母,医者卑下,胆敢面斥汉宫美人,何其大胆无礼?!”   “南宫——”阳信急忙阻挡,秦御医还没走远呢,说不定能听见。   “哼!”南宫公主满不在意地做了个毫无礼貌的动作,伶牙俐齿地继续:“清洁?漪兰殿食物清洁如常,可疑者唯皇后所赐小食。不信?取食盒内残屑一验即知。”   “南宫!止——”这回阳信跳了起来:皇后是后宫之主,在宫里对国母妄加揣测是要惹出祸端的!   “南宫,住口。”王长姁总算发话了:“皇后素性仁慈,汝妄言!”南宫公主耸耸肩,一脸不甘,但总算闭了嘴。   母女三个返回刘彘的卧房。卧榻上的小皇子面色苍白,本来圆圆的小脸足足瘦了两圈,都显出尖下巴了——腹泻的确伤人,这才半夜而已呢。   叮嘱了伺候的宫人几句,王长姁领着两个大女儿出去;淋滤公主早在弟弟的榻边睡地死沉,不用理会。   “南宫,午后往从母处答谢。”王长姁边走边吩咐。   “喏!”南宫哈欠连天地答应,飘向自己的卧室——去之前,得先补补眠。   “阿母,阳信愿往。南宫去,恐怕……”大公主迟疑着提醒母亲:依照大妹的脾性和快嘴,到姨妈那里还指不定说出什么呢。尤其这些天,去玉堂殿看新皇子的宾客川流不息的……   “否!”眸光一闪,王长姁美人转过身,留给阳信一个后背:“阿彘要紧,汝留守看护阿彘。”   “喏!”大公主低头谨从,心里期望着自己前面纯属多虑。   ·   可惜,阳信公主的愿望落空了!!   流言,随着春风一起刮向汉宫的角角落落,中心是无辜受难的可怜十皇子,矛头暗指向膝下空空的薄皇后。   无风起浪!!   惊骇莫名的薄皇后,一面宣召最好的太医进宫为刘彘诊治,一面找自己的皇帝丈夫解释。   ·   宣室殿里,薄皇后的陈情刚开个头,就被天子截断了:“皇后,毋须多言!”   薄皇后睁大了眼,脸色瞬间惨白,喃喃:“陛下,……”   皇帝一看就明白皇后想岔了,随手扔开简册,抓过皇后的手握住,一字一顿地说:“吾信汝,故无须多言以释。吾妻仁德,断不会行歹毒之事!”   尽释然!薄后眉间眼角柔情万种,晕生双颊如桃花一般嫣红。   她就知道:他有栗夫人,有贾夫人,有王夫人……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这个美人那个夫人。但是,无论他有了多少宠妾美姬,他永远只是她薄氏一个人的夫婿,是其她很多女人的君王。   她,只有她,与他刘启生则并肩、死则共祀!!   送走发妻后,皇帝又一次陷进成堆的公务中。   仗快打完了,事情反而更多!伤亡者要抚恤,立功的要嘉奖;叛贼要惩戒,从众要处理……天子一边在奏疏上写评语,一边烦心。   当内官蹑手蹑脚靠近,禀告说殿外王美人求见时,皇帝冷峻了面色——什么时候,他的宣室殿是随便闲杂人等可以来的地方了?   ·   ‘天呀,可别为了两块金子就把命丢了。哎,刚才皇后来时,陛下不是很和善很耐心的吗?’内侍见状,一个激灵,赶紧在天子发威前编理由:“陛下,美人王氏去簪素面请见!”   去簪?素面?天子挑高了眉:这个王长姁,又想玩什么花样?   “陛下,惊扰圣驾,贱妾有罪。”王美人一进来就跪伏于地,重重磕头。毫无装饰点缀的发顺着削肩在身后身侧铺开,在不施脂粉的面庞和一领素服映衬下,象黑色的……冷泉。   “王氏,如此失态,何为?”皇帝打量个来回,清清问。   “贱妾特来请罪。”王长姁低眉顺眼。   “何罪之有?”天子从旁边拿过一卷简,打开看:这是南方周亚夫的战报。   “前日,十皇子有恙。”王美人偷偷向上一望,很失望地发现刘启陛下正凝神于公文,咬咬下唇继续:“医之,现已大好。贱妾照料不周,致使圣嗣有失,此罪一也。”   说着,王氏向上叩了个头。   “嗯!”皇帝取笔在战报后加了两句,头都不抬:刘彘在薄皇后身边养了那么久,可一直是无痛无灾健康白胖的。你王长姁生的儿子,在你的漪兰殿出事,还能怪到别人?认罪是她实相!   “南宫无状,乱语。贱妾教诲无成,此罪二也。”停顿了一下,王美人又叩了个头,哀哀戚地低述:“长姁鄙陋,蒙君恩居内宫。今以贱妾之无能,竟累及皇后清名,碍天家圣誉。辜负圣恩至此,贱妾……”到这里哽咽住,说不下去了。   宣室殿很大,有很多窗。透过窗棂上裱糊的薄纱,日光照射进来,洒在王美人的黑发、单衣及素面上,和着滚落的颗颗珠泪,是无边的柔和娇弱,惹人爱怜。   天子终于放下了公事,眯起眼看小妾匍匐脚下哭到雨打梨花,有些意动:自陈卖乖邀怜之姿的王长姁,可实在不象已经生育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啊!大王氏是有其独到之处的,否则,自己也不会和她生上好几个孩子。   想起王长姁于床第间的撩人和肆意,刘启陛下不禁身上一热:表里不一的女人!!自己有多久没去漪兰殿了?   “归去。汝有过,无罪。”天子轻轻咳了一声,又拿起了文书。   ‘啊?这么艰难寻来的机会,就完了?’王长姁惊愕,有些茫然失措:“如此,南宫当如何处之?”   ‘又是那个毛糙好动的南宫!’天子取过一幅绢帛开始写字,随口答:“南宫禁足百日!”   怅然若失的王美人很快就被内官带走,宣室殿迅速回归宁静。   ·   不过,王美人殿里的人并没有为南宫公主的被罚难过多久。   第二天晚上,漪兰殿终于等来了那么久都不曾驾临的未央宫男主人——皇帝!   7-03 长门园   大长公主家的湖边小筑,还是旧时摸样。   ‘一样装饰,一样摆设,连待客的人都没变呢!’长公主刘嫖闲雅地捧起水晶杯,惬意四顾:唯一变的,是被接待的客人。   回想自己听到的关于那对兄妹的最后消息,刘嫖殿下几乎笑喷:那个刘南啊,竟然在听到燕王主坠落重伤的消息后,连夜带上妹妹跑路了!而且还是贿赂开城门,单车独驾一溜烟跑了!自此,再无人听说这对吴王儿女的消息O(∩_∩)O~   ‘应该是怕朝廷反悔抓刘息去和亲吧——真是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啊。’伸手将水晶杯交给随侍的女官,馆陶舒服地靠着:   ‘不知刘南现在何方,那位花骨朵般的吴翁主刘息又到了哪里?兵乱如水火,水火无情啊!’长公主轻笑:物是人非啊?不过,有那么疼爱她的兄长在,刘息应该是安好的吧。   刘公主拿起折扇,开始懒懒地观察对面远处正襟危坐的年青人——白衣飘飘,身姿挺拔。   ‘到长公主府工地上守株待兔,伺机搭上陈须这条线,将门路通道自己面前。’说实话,馆陶对此人的手腕有些欣赏,别的不讲,光陈须这个世子就难结交:这孩子貌温和内倔强,敏而多感,对铜臭味有比贵族平均线更高的清高厌恶。身为商人,能让陈须接纳并出面引见,可绝不简单。   双手叠加置于膝上;背脊挺直,白衣人以四十五度角微垂下头,神情恭顺。眼睑半合目光锁住身前一尺处,梁贾整个人从里到外全方位地表现出对上位尊者的敬意。   其实,这样的谨小慎微并不必要。他的正前方,是一卷放下的宽大纱帘;纱帘后两尺是一挂彩绢的垂帘;再往后一尺多,最后一层是串串琉璃珠。换句话说,即使长公主的眼神再好,也不可能透过三道障碍物看清他梁贾的表情细节。   但粱贾不敢!虽然陪坐的堂邑世子温和良善,虽然室内外的侍从每个都垂首侍立目不斜视,但梁贾依然不敢有任何差池。   粱氏家主不是胆小的人!多年行商,足迹几乎走遍大汉的高山江湖。多少次,为了财货为了性命为了自由,粱贾拔剑挽弓、血溅衣袍,和山贼湖匪甚至胡人殊死搏斗。那时候,刀锋断骨,血流如注,横尸当场,都不会让他皱半分眉头。   但现在,帘幕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让他忌惮极深!作为白身,作为平民,他为今天这个机会已付出太多。事关多半家财和至亲命运,他冒不得半分险!   “吾儿年幼,”帘幕后传来轻柔的话语,隐隐疏离:“无端受梁贾重礼,实失礼之极。”   ‘问题是没收啊!哎,收了就好了,哪还用现在这样担心?陈世子只是答应引见长公主而已。’梁贾一拜,诚惶诚恐:“世子仁厚,雅量高致,不嫌小人微陋,实乃古君子之风。”   “阿母”陈须不乐意了,人是他带进来的,母亲这么说让他很没面子也。   ‘到底年轻没经验,真沉不住气。’帘后的长公主淡淡扫了儿子一眼,才问:“梁贾何所思?官?爵?此二者乃国器,非私产,恐无能为力。”   大多数商人发财后,都会请托权贵求一官半职来提升地位,即便是无俸禄自备衣食的虚名官也好。但汉国制度,举荐官员是要负连带责任的;馆陶长公主自认安稳富贵,不喜欢找这类麻烦。   “长公主,小人所求者非官非爵,更无涉军国。”梁贾急忙澄清。   “嗯?那是为何?”长公主这下有些吃惊了。   大汉京都居大不易,水如油柴如桂,宅地更是有钱都不一定买到。房产中尤以园林建筑最昂贵,那么精致广大的城中花园,要多少资财多少曲折才能到手?居然不是为官爵?   “鄙人此来,实为舍女弟。”粱贾直视纱帘后的人影,缓缓揭开目的。   “女弟?”手指捻动,长公主打开一半折扇。   “是。女弟梁氏,二九之龄,以良家子入宫经年。”粱贾说起这个就痛心:那该死的贱妾,竟乘他不在家把他唯一的妹妹送进了宫门。随便嫁个人也比入宫强啊,至少妹夫不好的话他可以出面教训或和离。如今身在宫禁,让他怎么着手?   “粱氏既在宫中,为兄者何忧之有?”长公主微微向后靠了靠,边上服侍的女官细致地加上一只软靠垫。   ‘就是进宫了才要担心!’梁贾绷紧了额角,却不敢露出半份:在外面都好办,凭自己,妹子总能周全。可宫中……天家威仪,宫阙九重高深莫测,他或者他的粱家都鞭长莫及。   无可奈何,梁贾低声兼下气:“粱门有女入伺皇室,实为大幸……”   ‘典型的言不由衷!真这么想,还巴巴来找我干嘛?还要送我大好园子——虽然名义上是送给宝贝女儿阿娇的。’以窦太后子女都有的招牌动作挑挑眉,长公主冷嘲:别以为她久居深宫就不明世情。长安房地都是子孙基业没人肯卖;如此大面积的上等园林,又在城内,买资加疏通总花费是天价了吧!   “……然,女弟年幼稚弱。恐行事不周,得罪贵人。”粱贾讲的很婉转。   “哦……”刘嫖公主不置可否:宫女嘛,当然不是进宫享福的。即使当年的窦太后,初进宫也是操劳了几年,后来幸运得宠才发迹的。这算不得什么。   见对方反应平淡,粱贾心里一紧:“女弟与小人,同胞所出;多遭险衅,相依为命。”   “襁褓之内,慈母见背;行年五岁,祖母辞世。家父宠妾厌子,庶母不容吾等于家门,动则打骂。”粱贾的叙述清晰而冷静,似乎说的是别人的悲伤往事,反而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真实和力量:“小人不堪虐待,少小离家,闯荡谋生。漂泊异乡,牵牵念念者,唯女弟也。”   “惜闺阁弱质,兄长远离。孤零无依,日夜为妾妇逼凌。”讲到这里,粱贾的双眼泛起泪光;长公主看不见,陈须看清了。   “今得天幸,薄有所得,略备家资。不敢奢望富贵,只求手足团圆,平安度日,此心足矣。”粱贾的嗓音相应暗哑:“未料,父妾竟遣女弟入宫门!”   ‘好可怜的兄妹啊!’陈须发自内心的同情,脑海中浮现出自家妹妹的面庞身影:骂?打?哼!!如果有谁敢欺负阿娇,自己也绝不会放过他(她)!   “人入宫,子将奈何?”长公主也动容了,但还保持几分理智。宫女一旦入宫,除非遇到皇帝特旨,就是老死深宫的命。而‘天子出宫人’的好事,可遇不可求……   “若及上意,无能为力。须知,天威不可测!”刘嫖公主决心先打压一下这个成功商人的期望值,以免他有不切实际的念头。   皇宫不可能莫名其妙单放一个宫女出宫,她也不可能为一座园子去求弟弟下放宫人诏书。另外,万一这个粱贾说得好听,真实想法是谋求外戚之位呢?   ‘成为外戚’是绝对的富贵捷径!以区区一女之命运做赌注,成功了就是满门富贵——低支出高回报,无数家族热衷此道。刘启还是太子时,就常有人向馆陶送礼疏通,为家族入宫女孩寻觅机会和保护,比如现在内宫中最有分量的贾夫人程夫人等,其家族赠皇姐礼物之丰厚宝贵,不足为外人道。   “小人不敢。”粱贾眼珠一转就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立刻伏身一拜:“天恩不可期。小人所求者,唯女弟安然即可!”   他的妹妹并不特别美丽,性格又懦弱,实在不适合内宫姬妾激烈竞争的生活。而且,粱氏年近二十,已过了大汉公认的最好年华。粱贾不敢贪心,只要小妹在宫里不受欺负,不服苦役,安然度日就好。   ‘安然?安然!安然……’长公主打开整把折扇,再慢慢合拢,聊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笑了:“可!”’   粱贾行两跪四拜的大礼:“长公主仁慈!”   ·   客人走后,母子两顺着湖边小径,漫步闲庭,一路花红柳绿,明媚春光。   “阿须,”长公主边走边问自己的长子:“可记否?三人行……”   “三人行,必有我师!”陈须朗朗接上口,满脸阳光,真挚热烈:“阿母,女弟阿娇,须自然爱重!”   长公主怡然,欣慰地揽过儿子的臂膀——做母亲的满心欢喜。   ·   拐过一座假山,前面霍然开朗:水波粼粼处,倒映白云蓝天。   馆陶长公主忽然停步!   不远处,柳丝湖光中一个窈窕身影凭栏而立。服色并不艳丽,但质地高华脱俗。满头乌发高高挽起,单以一碧玉簪别住。侧面看,肌肤如玉,眼眉略含清愁,却别添三分韵致。   ‘她怎么会在这里?不留在封邑,又入长安做什么?’刘嫖公主蹙了蹙眉,当场冷了面色。   “阿母?”陈须疑惑,不解如此赏心悦目的美妇人哪里惹到自家母亲了。   “阿母,阿母!”清脆甜美的呼唤传来。远远一个少女从小湖另一侧向高髻贵妇跑去,细腰长袖,乌发如云,与贵夫人相似的面容上尽是青春朝气,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   陈须一时呆住,他未成年,但已懂为美沉醉^_^。   贵夫人闻声回头,正看到馆陶。一惊之下微微欠身,招呼已到身边明显是她女儿的少女,作势想走过来会面。   长公主却没给她们这个机会,只回了个几不可见的欠身,拉了儿子就走。从另一条岔路绕了过去。陈须更诧异了,但瞧瞧母亲表情,忍住了没问。   走过好远,长公主才放开拉儿子的手,没话找话地问:“阿须,粱贾所赠园林,于城东南之何处?”   “阿母,”陈须回答:“长门!”   7-04 陈千金   ——长安——   条侯府大门,马车艰难地启动。节节胜利让周亚夫家日益喧闹,过往宾客的车辆将原先还算宽敞的巷子塞到几乎水泄不通。   扭七拐八地挤过车流,进入主干道后车子才算快了些。   车厢内,高挽发髻的贵夫人盘膝而坐,身边紧偎着个锦衣少年贵女。女孩子很活泼,不时挑起车窗上的遮帘向外探望;明艳动人的容色引来无数过路行人惊艳的目光和追逐。   夫人几次阻止,少女都娇笑地躲过,眉里眼里尽是欢乐。无可奈何的贵妇没法,只得放任女孩闹去。后者干脆支起小半窗帘,光明正大地欣赏起窗外街景,长安风物。   “大汉京都,何其伟哉!”不知是第几次发出赞叹,明显是新客的少女。出口却是最地道的长安口音。   贵妇温情似水,用同样的长安本地话笑问:“吾女欲归乡否?”   “归何处?长安即吾乡!”做女儿的头也不回,脱口而出没半分犹豫。   ‘哎,就知道是这样,……’瞧着女儿的侧影,美丽贵妇欲言,轻叹了一声,又止:女儿将生于斯长于斯的封邑视为客栈,却将素昧平生的长安认作家乡,奇怪的错位还不是出于自己多年的执念?!   在几个骑士护卫簇拥下,车驾向西北方转向。   车子又缓了下来。这次不是因为拥堵,而是路况变差了——青条石换成碎石路,木车轮碾压上去,自然颠簸了很多。到这处,路旁街坊路人灰暗寥落很多。   少女减了观景兴致,回身趴在母亲膝上打起了盹。贵妇爱怜地抚过女儿鬓发:贵族人家的交际场合最是繁文缛节,这两天累到孩子了!   “阿母,硕兔,兔……”半梦半醒地,女孩溜出两句。   ‘还是个孩子啊……’美妇人停下了手,嘴角止不住往上翘:也是,那么胖头长耳圆圆滚滚的胖兔子,毛茸茸一团,又是那么乖顺讨喜,对孩子和妙龄闺女来说简直魅力无边。上午,女儿在姑妈家第一眼就看上了那只大灰胖兔,几乎当场要抢回家养。   ‘但这是不可能的。一进京就听姐妹闺友们提到过,那是馆陶翁主的心爱宠物,几乎到哪儿都带着抱着。而陈娇,是她的爱女啊!’贵夫人纠结:自己一家在京,最要避让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她了。   ‘想平生也算见多识广,可宫里宫外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这么稀罕特别的兔种,齐王主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宝贝?有没有类似的再弄一只?’华贵美妇掂量着另辟蹊径,但仔细想想还是摇了头:算了!齐王服毒自杀,可怜的刘若怀着身孕遭遇父丧,母亲兄长又前途未卜,这时候怎么还能用此类小事打扰她?   外面,车夫呵斥马匹减速的声音传进。   贵妇摇摇女儿的臂膀,唤道:“醒醒,到家矣。”贵女睡眼惺忪地爬起,跟着母亲下车。   一座不起眼的院落门前,十多个仆妇站列等候。   见母女两从马车上下来,众人行礼唱喏:“参见长公主!”   ·   ——梁国睢阳城外,故吴楚大营——   大营已废弃!   这军营原来的修建者和主人,或如数万饿死军士般埋骨荒草,或象吴王两个儿子刘子华和刘子驹一样亡走闽越出奔天涯。侥幸活到今天的,也成了条侯等手下汉军的猎物。   但出人意料的事总会发生:理应荒凉一片的营垒现在是热闹非凡,人声鼎沸。魂归地府的吴楚两王原来的大帐内,正端坐一位活生生的大王——刘武。   或许被前段时间的挫败和折磨刺激到了,自尊心严重受伤的梁王殿下在对吴楚残部穷追猛打之余,更是将死对头的老巢当成猎场游园,时不时就要来逛上一圈。   “李卿……”梁王坐在刘濞留下的王座上,温文尔雅一派礼贤下士的贤王风范,眼眯眯笑弯弯。   对面,都尉服色的高大军人沉吟好久,一动不动。   托盘被内官举在李广面前,黑色绒锦底上一枚将军金印熠熠生辉;边上,另一个兵士托着打开的箱笼,里面金块和珠宝满满当当。   李广对金珠视若无睹,目光却在金印上留连不去——‘将军’啊,是所有武人梦寐以求的功和名!   迟疑挣扎,大汉的骁骑李都尉终于伸出手,默默接过了梁王赐予的将军大印;同时,对刘武一礼到地。   梁王殿下捻须大笑:王者之宝,乃良臣虎将——而李广,是真正的虎将!   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梁王名利双收!再添一个李广,锦上添花!   一扫数十日前的狼狈和颓唐,刘武殿下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可梁王的笑声没能持续多久!失去平时的潇洒倜傥,满脸尴尬的韩安国难得畏畏缩缩着走进帐来,在刘武耳边咕哝了几句。   梁王刘武顿时瞪圆双眼,表情从不可思议迅速转变到咬牙切齿:什么,什么?陈硕?!又跑了……   次日,数十道附有绘影、同时加盖梁王私印的悬赏函随汉军信使奔向北、南、东各大战场。函件大意如下:   姓名——陈硕   性别——男   年龄——十一   面貌——齐全   身材——合度   举止——跳脱   要求——活的,四肢俱全,无伤(有小伤扣赏金若干,大伤扣赏金若干干,死则陪葬!)   赏额——千金,立兑。   领赏地点——梁国睢阳城梁王处,或长安长乐宫馆陶长公主处   没多久,另数十份加盖馆陶长公主私印、内容极度类似的悬赏从长安发出,由天子派向全国的天使带往各地。   大汉某条不知名的小路上,满脑子军功美梦的陈小侯还在挥汗如雨拼命赶路,祈望能赶上某场大战。少年浑然不知,在两个舅舅和母亲的国家级操作下,自己已经跨物种地幻化成‘行走型双料金堆’,同时‘功不成’而‘名就’了!   而全国各地的汉军,上至将领、下到伙夫外加编外游侠,都对这位货真价实的‘陈千金’殷殷期盼、魂牵梦萦、翘首以待O(∩_∩)O~!!   7-05 临江王阏于   很久年以后,当陈娇在朦胧中想要记起第一次踏足掖庭宫的日子,最先浮现脑海的却是长信宫前繁盛怒放的榴花。   艳阳下,满树如火的花朵沉甸甸压满枝头。那红色,似火焰似朝阳,浓郁鲜活;翠叶环绕下,繁盛华彩,绚烂之极!   而母亲明丽的面庞,似也被枝桠间层层红云晕及染到,无限娇娆。   “阿娇,”长公主弯腰抱起陈娇,让女儿近闻花之馨香。   阿娇被生气勃勃的艳红吸引,伸手去摘。   “莫,莫,莫!”刘公主拦住女儿不安分的小手,浅笑着摇头。   情与景,彼时那刻于阿娇记忆中定格:温暖安全的怀抱,阿母拉低了花枝让她感受石榴花瓣丝绒一样柔滑的触感。耳边,是母亲深情的吟诵,反反复复,低回不休——‘榴之华,女子之幸,多子多福;榴之华,女子之好,儿孙成行!榴之华,女子之幸,多子多福;榴之华,女子之好,儿孙成行!……’   ·   玉阶云道,一行人徐徐走过;过往的未央宫人远远望见,立刻伏地行礼。   长公主手里拉着阿娇,阿娇手里牵着胖胖兔,胖胖兔爪子里……是空的^_^。高、低、矮、三个影子在地上拖了老长,后面则跟着一长溜的陪同和侍从——应王夫人力邀,皇姐今天带女儿过未央宫去看小表弟新皇子。   “窦君,彼处金华殿,为贾夫人母子居所;……”刘嫖对身旁官员细细指点。一身簇新官服的窦少君,亦步亦趋跟在公主表妹后面,悉心听教——和天家做了一辈子亲戚,内禁他还真是第一次进来。   齐王自尽的消息传到汉廷,关于齐国的未来天子至今没明确表态。长公主怜惜齐王主,与窦太后商量后给二舅家这个平庸表哥安排了长乐宫属官的职衔,算是给孕妇一点想头和安慰。而且,借此机会小夫妻也有理由从侯府搬出来单过——那大宅实在不是养心养身的好地方。   动动停停一路解说,不觉间后侧一队人赶超上来。为首的少年金冠束发,王袍在身,老远就笑呵呵向长公主行礼唱喏。   馆陶眯眼,认出是临江王,笑了。向窦家表哥再提醒几句,长公主命人引窦詹事去掖庭令处调人,自己则带着女儿停在原地。   几大步跨到面前,刘阏于利索地一礼,满面春风:“阏于向姑母问安!”   “好!”长公主和和气气回答,客客套套问话:“阏于,汝母汝兄好?”   “谢姑母惦念,阿母诸兄皆好。”临江王自动自发加入姑妈这边——虽然他原来的行进方向,和长公主的相反^_^。   刘嫖公主无异议,安然接受。   “阿娇,想从兄否?”孝顺侄子告一段落,好好表哥立刻上场。刘阏于顶着最和蔼最亲切的招牌笑容和娇娇表妹打招呼。   “不想!阿兄不陪娇娇,娇娇亦不想阿兄!”看看熟悉的面容五官,陈娇很不满地努努嘴,扭过头去拉硕兔的耳朵。胖胖兔很乖,由着小主人抓挠,一副逆来顺受的可怜相。   长公主走在前头,听到女儿的回话扑哧一乐:阿娇这是在和眼前的表兄撒娇?还是在对天边的亲兄的抱怨?   在大汉上层,临江王刘阏于和堂邑侯少君陈硕是一桩悠久趣闻。这两个孩子,一个酷似父皇,一个外甥象舅;结果是表兄弟两站到一起,竟比亲兄弟还象亲兄弟^_^。   最有意思的是,这一对非但容貌相似,连性子做派也相近。天子曾有一次笑谈提到:刘阏于是长大后的陈锁,陈硕就是小时候的临江王!   “咕……”临江王有些摸不着头脑。最近没干什么会招惹到阿娇的事啊!自从上次被内史妹妹搞出兔佩风波后,自己隔三差五就往长乐宫跑,向祖母姑妈请安问好之外,次次不忘给阿娇带礼物。今天,这是怎么了?   ‘算了,不多想了。’根据多年带妹妹的经验,阏于皇子早认定想要和女孩讲理根本愚不可及,正确的方法是‘哄’——用好话和礼物好好哄。   临江王蹲下身子,打怀里掏出只金匣在陈娇前晃啊晃。匣子不大,纯金质,放成年男子手心正好一握。盒面上有浮雕:盛开的石榴花树下,一双小儿女正嬉戏玩闹。   打开小匣。掀起的上半部嵌了块小圆铜镜,镜面如水清亮,一看就知不是凡物;下半部底座很深,隔了数格,按颜色摆满女用发针。发针一律银质、双股,只针头花样各不相同——杂宝镶嵌,有的是花草,有的是飞鸟,有的是吉物——虽不十分珍贵,但胜在精巧别致,宫中未见。   “阿娇,喜乎?喜乎?”临江王的手随着话语微微移动,嘴边的笑容让人直接联想到传说中拿着蘑菇诱惑兔子的狐狸。   “呀……”小陈娇眼睛眨也不眨,匣子到哪就盯到哪——对漂亮首饰没抵抗力是女人天性,与年龄无关^_^。   长公主不知何时折回,淡淡打断侄子的献宝:“阿娇尚幼,用此物早矣。”   刘阏于听了神色一黯,马上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悻悻然哀求:“姑母,此时尚早,然可留待阿娇长成。”   “阿母,阿母!娇娇要阁呐……”娇翁主急了,嗔道;扑进母亲怀里使劲撒娇。   长公主对女儿的撒娇同样没抵抗力,无奈之下,命后面随侍的吴女收下。   临江王松口气,大大的笑容又爬上面颊,青春得意少年郎重现——就知道阿娇妹妹是姑妈的软肋啊O(∩_∩)O~   望着喜气洋洋乐不可支的女儿,馆陶长公主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悠悠:“汝有心!”   “姑母何出此言?”阏于皇子直视姑妈,目光清澈神情坦然:“姑母亦母。阏于及家兄既为子侄,理当孝敬!”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   馆陶公主喜怒不辨地横了侄儿一眼;临江王一脸无辜,呵呵陪笑。   不多时,临江王以‘去天禄阁’为由向长公主告退。   ‘从未央宫哪边去天禄阁,都没必要经过此处的。呵呵,绕得也太远了。’目送侄子离开,刘嫖殿下不禁有些感慨:擅察言能观色,多巧思敏于行,敬兄长孝母亲!想不到栗姬之愚,竟能有幸得如此佳儿。   好在长公主从不是扭捏沉迷、自怨自艾之人;自豪和信心以最快速度复出:我家阿硕会更出色的!   7-06 刘彘:我没咬人   陈娇因为礼物而起的好心情,在玉堂殿前戛然而止。   产后恢复良好、风姿绰约的王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在殿外迎候。一阵寒暄之后,王夫人将母女两往殿内让去。   细卷帘掀起,扑面而来的香气让陈娇倒吸一口冷气,掉头就想逃。女孩的举动被母亲阻止——长公主捏紧女儿的手臂,然后又给了个安慰的眼神。陈娇无奈,只能乖乖跟着阿母进门。   玉堂殿是汉宫中高级嫔御的住所,名副其实的堂皇富丽。宫室四角,十多支金地高脚玉荷熏炉烟雾缭绕,好像香料这种奢侈品突然变得不要钱了一样。   殿内,玉人一般的王夫人手执团扇,巧意盈盈地向长公主问候婆婆的安康——第二次。   被熏香味道搅到心烦意乱的阿娇一肚子不高兴:刚才门口不是问过一遍了吗?很好看的女人,脑子不好使?   刘嫖公主对重复问题恍若无知,边回答边从吴女手里接过折扇,连连扇风,状似无意地抱怨起闷热的天气来。果然,王夫人立刻命人大开窗门;空气流通之下,殿宇里浓烈的香气立刻消散很多。   陈娇眼睛晶晶亮,小嘴上弯;刘公主回给女儿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才吩咐保姆把刘乘抱出来见姑妈,外面忽然禀告王美人来了。   ‘姐姐怎么知道馆陶和阿娇在我这里?好灵通的消息!’王儿姁心中不豫,没去迎接胞姐,而是将目光转向馆陶翁主。   今天的阿娇一身鹅黄色绫罗,轻薄的曲裾上白云朵朵,‘龙’‘凤’‘虎’三种神兽以写意风格交缠在层层云间。配上白玉发卡和流苏上缀的珍珠金饰,更衬出小女孩雪肤凝脂,乌发如云,金尊玉贵。   ‘可怜两个儿子数月不能参加交际游乐。好容易给孩子们安排一个和姑母表妹增进情谊的机会,却……’王夫人有些恼火:刘彘和阿娇都那么熟了,还来凑什么热闹?!   不多时,王美人领着阳信和刘彘走进来,一叠声地和妹妹见礼、向长公主道万福、探问窦太后康宁,顺带还逗弄赞美了一下小陈娇。几句话下来王长姁就将一应人支应齐全,让刘嫖刮目相看。   “阿娇来,尝之!”王美人招过刘彘,把儿子手上的食盒打开给小翁主看。   “含桃!好……”陈娇乐了,水晶盘上的樱桃色泽深红新鲜欲滴,看上去就很美味。   ‘竟忘记给小孩先拿些鲜果出来。’王夫人看得懊恼,尤其发现阿姐肤色润泽眉眼含俏,举止中藏不住的风流情致,更觉胸腹一阵不适:因为怀孕生子,她已经整一年没有给天子侍寝过了,而姐姐——最近又沐君恩!刘彘——真的病过?   女眷们的话题总不离服饰和八卦,姑嫂、姐妹、姑侄们家长里短起来没完没了。陈娇很无聊,慢条斯理把一颗颗樱桃送进嘴,抱着胖胖兔陪听。   其实王夫人给阿娇安排了玩伴:刘越和刘寄,就在她两侧。可惜,王夫人的苦心有些白搭。长子刘越完全浪费了母亲的美意,这位皇子对大灰兔产生了比对其主人浓厚得多的兴趣,一个劲给兔子撸耳朵顺毛,忙得不亦乐乎。刘寄比哥哥听话,一直没话找话说个没停;无奈的是,阿娇对他更没兴致。   等樱桃吃完,见母亲和两位后宫聊兴正浓,陈娇干脆拔腿干正事——访问新弟弟。   玉堂殿内室,陈娇微张小口、瞪大双眼对小皇子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这位翁主还是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小嘟嘟软趴趴躺在榻上——样子有点可爱,也有点可笑^_^。   伸出食指,陈娇在婴儿脸上身上点点戳戳。这边一下,那里一下。相比紧张兮兮的奶妈和侍女,小刘乘出人意料的好脾气,完全拿骚扰当成示好,努力挪动小手小脚笑个不停。   娇翁主得意了,一阳指改成五爪功,头上撩一把,脚上抓一下,简直和逗弄胖胖兔一个架势——不把小家伙当人。不过当事人满不在乎,笑得欢。   一个小人走进内室,悄无声息地在陈娇身后坐下。阿娇回头一看,认识——十皇子刘彘。阿娇不开口;刘彘也不说话,静静坐观。   ‘这家伙今天有点怪,在外间时就一声不吭怪里怪气。’好一会儿没一点动静,陈娇有些纳闷地向后瞅:嗯,阿彘比上次看到瘦了不少。怎么回事?这家伙转性子不贪吃了?   ‘算了,不管他。’馆陶翁主的新宠是小刘乘,新弟弟鲜嫩可人,旧相识自然一边去。阿娇的注意力全到了小婴儿那里,拿过枕边的布偶虎逗弄奶娃。   ‘无聊,’刘彘绷一张小脸,对着表妹的后背生闷气:吃奶的小屁孩有什么费事的,竟然耽搁那么久,让阿母叫自己进来喊人——十皇子根本没想到在旁人眼里,自己也只是没长大的小孩。   陈娇和刘乘两个,咿咿呀呀‘交谈’愉快。   彘皇子很想甩手走开,可又有些舍不得:如今不住椒房殿,难得入长乐宫,见娇表妹的次数少了。以前常一起玩不觉得,现在没什么机会见面还真是有些想啊!   刘彘开始逐一盘算熟人里的女性:   阿母……算了。长辈都算了。   大姐……是第二个阿母;   二姐……傻妞一只;   三姐……还是直接忽略算了;   其他公主姐妹……不熟;   舅舅家的表姐妹……等于不认识   ——忽然发现,处熟了能玩到一处去的,还是阿娇!   ‘可难得见个面,阿娇却不和自己说话,里面外间都冷淡。’想到这点,刘彘反而更憋气,左右纠结。   天气很热,可小皇子的住处却门窗紧闭,幔帐重重,简直密不透风。   玩久了,女孩有些发汗。   阿娇掏出丝巾往额上一抹;轻忽之下有汗珠漏网,自鬓角慢慢滑落,沿着雪白的颈子在比羊脂还细洁柔嫩的肌肤上留下一条浅痕,最后隐没在鹅黄裾袍的衣领下。   刘彘离得最近,目光跟着随着,有些痴了:乌发以发卡丝带束起,露出整个脖颈耳朵;小小的耳廓线条优美,尤其是耳垂,浑圆饱满如月如珠,煞是诱人……   小翁主从玩具堆里拿起一只摇鼓,放在刘乘头顶摇啊摇。等小娃娃伸手去够,又换个地方,让可怜的小皇子老是看到拿不到,急得‘呀呀’叫。一门心思在小表弟身上,阿娇全没注意到身后凑得越来越近的人影。   在刘乘粉嫩的颊上捏一把,大发善心的陈娇把摇鼓塞进刘乘的小手。小皇子如愿以偿,欢叫。   一样乐滋滋的陈娇忽觉耳后一热,湿湿软软的感觉在耳垂上泛起,痒痒的热热的怪怪的。   ‘怎么回事?’娇翁主回头,正对上刘彘一脸无辜相,貌似纯真无害。   疑惑地摸一把——湿漉漉,陈娇吓一跳:“口水?!”   “刘彘!刘彘!!刘彘!!!”娇翁主大叫:“咬人?!”虽然不疼,但一耳垂口水很讨厌~\(≧▽≦)/~啦啦啦   “否,阿娇,否!”用袍袖挡在面前,刘彘急急否认,脑袋摇得飞快。   ‘那还有谁?’陈娇往四周一看——奶妈侍女都离得很远。   感觉被骗了,馆陶翁主勃然大怒,抓起刘乘的玩具就向刘彘抛去:“胡言,谎话!”。   彘皇子一边躲一边往后退,衣袖依然紧遮住半个脸。   里面一闹腾,把外间的人引进来了。   长公主,王夫人和王美人等急急冲进来,看到的就是‘陈娇追着打,刘彘紧着逃’的幼稚游戏。   “阿娇!”   “阿彘!”   母亲姨妈们忙把两个孩子拦住。   “阿母,”阿娇一头载进母亲怀里,指着刘彘告状:“阿彘无礼!阿彘咬人!”   ‘咬?咬——人?!’大人们大吃一惊,脸上呈现出诡异古怪的神色。   真是不幸的消息啊!刘氏子弟向来是‘勤于猎艳,勇于播种’;大汉皇家更是公认的色狼辈出!!   但,刘彘——这也太早了吧?!   王夫人和长公主望望脑袋低垂的小男孩,最后一致向王美人行注目礼^_^。   “……”王美人一脸尴尬,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不对,却又不甘心儿子坐实罪名——最好能找别的话题岔开去。   “阿彘,阿彘,为何捂鼻?”王美人发现儿子的动作很怪异:老拿袍袖捂住鼻子干嘛?   “无,无甚。”鼻腔不通的后果就是声音闷闷。   觉得不对,王美人上前一把拉下刘彘的手——十皇子脸上鼻子嘴巴四周,深红淡红一塌糊涂。手刚拿开,一股浓稠的红色液体从鼻孔流下,经人中缓缓滑上嘴唇。   刘彘今天穿的袍子是深色,所以刚刚才没被看出来。   “啊!”   “呀!”   “哎呦!”   ……   惊呼四起,大大小小的人们相顾相望,这回是彻底无语!!   7-07 不疑   天边不时传过几声闷响,遥远而暗哑;云层时而累加交叠,时而疏淡消散,连带着大白天的光线也明暗不定。特别诡异的是,一阵阵的总有些豆大的雨点掉落,但等人们真的躲起来打算避雨后,雨水又没了下文。   匠作少府再次瞭望一遍天色,更加快了脚步。这时节虽已入夏,但若真被大雨浇到可绝不是乐事。尤其今天是面见天子的要紧日子,如果衣冠不整有失仪态,被御史弹劾事小,给皇帝留下坏影响事就大了。   几个疾步冲进宣室殿的外廊,匠作监上官几乎和迎面而来的一个武官撞个满怀。匠作官连忙躬身施礼言歉,好在对方倒是温润宽和,回礼后就别过径自去了。   匠作少府直到往前走了一段,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撞到的是卫绾!感到有些奇怪:卫绾身为河间王刘德的太傅,明明是一介文官,为什么会一身戎装出现在宣室殿?   回过头凝望远去的背影,匠作监长官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隐约记起这位河间王的老师先前率领弟子名下河间国军队参加了剿灭叛军的战役。   ‘还真是文武双全呐。或者卫大人是来向天子汇报军情的吧!’听到小黄门叫出自己的官位和名字,匠作少府把别人的是是非非扫出自己的脑袋瓜,整了整冠服,在门口解下佩剑,趋步进入宣室殿。   ·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例行的会见,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匠作少府是大汉的高官,年俸两千石以上。但此官位纯事务性,只执行不决策,所以并不属于能过问国策朝政的核心权利层。也因此,对制度规定的很少几次单独朝见天子的机会,少府大人尤为珍惜。   匠作少府趴在地板上行见君大礼,举止话语一举一动几近完美。汇报了一些惯例要上奏的内容后,这位中年官员郑重其事地禀告君王:“长公主府之复建,进展顺利。”   “复建?”天子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个用词上的关键点。他的大姐刘嫖以前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府邸,所以眼下这座长公主府是从无到有第一次兴建,怎么谈得上一个‘复’字?   “咕……,”匠作监长官语气一顿,解释道:“长公主府之修建,曾因战事中断。”   “中断?”天子更奇怪了——他从没有下令停建姐姐的官邸啊!   “陛下,吴楚乱起,长公主以战事急要故,令匠作监停建官邸。”匠作少府急忙申明。作为主管营建的大臣,私自停建天子下令的工程,是‘欺君之罪’。   “哦!”这回明白了,天子应了一声,隐隐带笑。这阵子,朝廷上下一门心思都扑在平定诸王叛乱的国事上,自己倒是把给姐姐造新家的事疏忽了。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本来,‘兴造长公主府’就是晁错搞削藩弄出来的副带事件。   再说,谁都知道即使新府建好,馆陶长公主必然仍旧长住长乐宫——换句话说,这座长公主府造好了也没什么用,那谁还会在意?   “如此,长公主命重启修造?”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既然提到了,做弟弟的总要表示一下关心。   “否,令出长乐宫。”匠作少府吐字清晰地回答:“乃太后谕令。”   “母后?”皇帝一愣,有些意外。   “然,皇太后前月召卑臣,询长公主府营建况。其后,命建!”匠作少府把当天情景描述了一遍,特别对窦太后对女儿的疼爱做了强调。   ‘造就造吧,’天子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所需财物,可充足?”   “启禀陛下,已足。”犹豫了一下,匠作少府最终打定主意将打探到的消息讲出。毕竟,事态的发展和做法已经背离了传统惯例,而大汉是按习惯法统治的国家,他不想以后因此受过:“现一应建造所费,均出自皇太后私库。”   皇帝讶然!   这是怎么回事?打仗当然花了很多钱,但国库也没有到见底的地步啊,哪里就需要动用到皇太后的私房钱给长公主造房子?当然,天子也知道,自己这位节省的母后有巨额数字的私蓄^_^。   “太后尝云,军国大事为要,国库当先恩赏有功、抚恤伤残。”说这话的时候,匠作少府是一脸的钦佩。   天子亦然。窦太后从不是史书上那类骄奢淫逸、不分轻重的太后,对事态世情往往有本能但精确的判断。   吴楚诸王叛乱——这场皇帝登基以来面临的最大危机,虽以惊人的速度平复,但其对国家的伤害依然剧烈。那些饿死在周亚夫手里的吴楚兵士,是几万青壮劳力;吴楚两地再富庶,骤然失去这么多青年丁口,也是绝大的损失,而且人口损失不是短期内能弥补的。   更何况,年初开始的发兵和征战,彻底扰乱了汉国的春耕——农时不待人,一误就是一年。加上入春以来关中等地少雨,大旱的雏形已现。前前后后加起来,如今国库里的钱财和粮食,过了今年真不知道还能剩下多少!   想通了关节,天子释然:先让母亲垫着吧,国家安定后明年给母亲补足就是。   “陛下无需为太后忧虑。”匠作少府很小心地打量一眼天子的面色,慢吞吞多嘴:“臣闻梁王赠太后重金,足以弥补长公主府之亏损。”   天子眉心一跳,清楚记起梁国信使的确在前几日到达了长安。皇帝声音安详如故:“卿何与闻?”   “自内廷出,臣不敢妄言。”少府大人将头伏地更低。   皇帝相信了。匠作监主要工作就是修造维护宫殿宫苑,自然会和内官们多有联系接触,知道深宫之事很自然。况且,有无此事很容易查证,量这小官也不敢欺君。   “嗯,卿无奏则退。”天子巍然不动。   ‘就这样结束了?’匠作少府多多少少有些不甘,但无奈之下还是依礼告退。   沉闷的雷声愈加抑郁,厚厚的乌云遮蔽了日光,天一下子暗下来。宦官们蹑手蹑脚地走进,悄无声息地点燃整排整排的灯盏。宫室内霎时明亮许多。   天子一直没有说话,静静坐在案边出神。   ‘哗——’闪电划过天际,一扇侧门突然打开,强风夹带着潮湿和土腥卷进室内。   “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之,其反迟,祸大。”——这是?是恩师晁错!!所思所言依然和当初一样锐利如刃。   “快,快!”内官们手忙脚乱地关上门户,惊恐万状地窥向天子。他们多虑了!皇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未能自拔。   “夫晁错患诸侯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诸侯大不可制??诸侯大不可制……诸侯大不可制!!   天子抓过案头一卷奏疏翻阅,看了一半又扔回案上!   “天禄阁!”皇帝起身向门外走去。侍卫内官们急忙忙跟上。   ·   天边,雷声轰隆隆不停。风起,乌云翻卷,可就是不下雨!   宣室殿一下子空旷下来。   除了门外侍立的甲士和侍从,宫室内只有昏黄的灯光照亮奏疏上一行笔迹规整的小字——骁骑都尉广受梁王将军印!   7-08 ‘联姻曲’之 亲上加亲   一式三份,完全一样的一式三份。   三个案几上,都是制成盛开荷花状的金碗放在中央,碗的边缘装饰有两圈精致优雅的萱草纹。汤汁色泽清冽,散发出阵阵异香——仔细闻的话会发现里面带有淡淡的药香。旁边一只漆盘上放了三个荞麦卷,暗红的夹心层明显是枣泥。   带有同样萱草纹饰的长柄金勺在碗中轻轻搅了两下,舀起一勺汤汁,递到女孩的唇边。红通通的小嘴抿紧,黑亮黑亮的大眼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看对面的宫女和她手里的汤勺。   敛眉柔顺的宫女等了一会,低低央求:“翁主,请进鸡汁。”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当没听见。   另一张小案边,窦绾自己捏着小勺,吃一口停一下唉声叹气,那磨磨蹭蹭的摸样简直比吃药还痛苦十倍。   三人中只有坐中间的平度公主态度良好。随着宫女喂食的动作,小公主一口鸡汤一口麦卷,快快乐乐地享受早餐。   哦,还有一只胖墩墩的大灰兔趴在地板上,埋头自己的食盘‘嘎吱咔哧’吃得津津有味。   宫人中为首的吴女官长长叹口气,知道今天的朝食又麻烦了╮(╯▽╰)╭   “翁主呐,日已辰时哩。”吴女官温软的南国语调,比初夏明媚的月夜更动人,听得阿娇眯弯了眼。   可惜,棋差半步,阿娇很快反应过来,努力摇摇头。   “公主已食之过半矣。”吴女哀婉辗转,请出边上的平度公主做榜样,希望自家娇翁主能学表姐好好吃早饭。   瞅瞅对方哀戚的表情,还有脸上两只突兀的黑眼圈,陈娇忽然感觉有点对不起自己贴身大侍女。   这鸡汤不寻常;原料方面,除适龄母鸡外还包括好些药材和补品;火候上更是必须从昨天半夜就开始炖;过程是几个时辰不能离人,须分步骤加料才能熬成。吴女担心小宫人不尽心,影响效果,都是亲自动手。   汤药配方是某个御医向长公主敬献的‘祖传秘方’,据说最适合体弱的闺秀服用,常吃之下滋阴养颜补气润胃。长公主考证如实后如获至宝,自此定为女儿早餐的必备内容,迄今已——数月!   紧紧皱起小眉头,阿娇摇摆不定。其实,她也不愿让亲近宫女为难;但几个月吃下来,再美味的汤水也成了毒药,现在是闻到就想呕。   “天热,荤汁上火。若娇娇鼻血,阿吴将奈何?”眼睛一转,馆陶翁主现炒现卖。   玉堂殿刘彘皇子的鼻血事件,最后被其母以‘天气热’和‘吃了上火的食物’为由勉强揭过。阿娇实际并不懂王美人那套似是而非的说辞,但这绝不影响她照搬套用。   “呀?!”吴女毫无思想准备,被小主人噎到!当天她也是在场的旁观者;作为侍从,吴女当然不能否定贵人们已经首肯的话。   “翁主,进食相宜则贵体康健。汝观幸兔。”吴女这回抬出小主人的宠物,希望能有些好的影响,比如:喝掉每天惯例的加料鸡汤。   阿娇对这昏话嗤之以鼻,很鄙夷地看了看正大快朵颐的胖胖兔。这家伙每天萝卜青叶青叶萝卜的,倒真是从不厌倦。可是拜托,她是人好不好?!哪能和只四爪着地的兔子相提并论。   大胖兔似乎感觉到主人不满的目光,从食盘里抬起圆圆的脑袋,立起两只长耳朵左右观望,见没什么危险才低头继续胡吃乱嚼^_^。   “翁主呐……请念及长公主一片慈母之心。”吴女官都快哭出来了——长公主对女儿的饮食极端重视,如果知道药膳没吃完,一定会责罚她这个使女的。   见吴女可怜巴巴的样子,陈娇有些心软。吴女自己最亲近的女尚,平常服侍细致贴心,如果可以的话,陈娇真不想她难受,可是……   看看自己那份鸡汤,又瞅瞅一勺一勺表情愉悦的表姐,阿娇咬咬牙拿过一只荞麦卷子咬下去,心里不忿:哼,如果平度也和她一样吃上几十天同样的鸡汤,看她还吃不吃得下去?!   “粱女……”吴女赶忙给拿勺的宫女递眼色,粱宫人舀起一勺鸡汤候着。   可这边陈娇才喝了两口汤,一个梳双鬟、着淡紫的美貌宫女走进,对着阿娇等人屈膝施礼,笑吟吟地通告:“公主,翁主,侯女,陛下驾临!”   “啊——哈!”阿娇喜出望外,一个猛子蹦起来,抬腿就往外间跑——天子舅舅最好了,来得真是及时(⊙o⊙)啊!   那位丽色宫娥很张扬地向吴女挑了一眼,紧随馆陶翁主而去。   从来最听话的窦绾放下手中还剩一多半的汤碗,很抱歉地看看吴女,期期艾艾嘟哝了一句:“我,我接驾。”也一溜烟跟着走。   平度公主吃得最多,大概撑到了反应有些慢;但等明白过来也急忙撵着那两个出去。最后,连胖胖兔都丢下食物,追着主人跑掉了。   宫室里只留下吴女守着几乎没动的鸡汤,头痛欲裂。   回头扫见伺候陈娇吃饭的宫人仍旧安安静静待命,吴女想了想发话:“粱氏,汝食之”   粱宫人惊讶地瞪圆了眼:‘可以吗?这可是专为贵女们安排的膳食,她一个宫女能动?’粱氏家族在当地也算富户,但这么多珍贵食材药品,如此精心的调制她还真没见过,更别提吃了。   一动一静之间,吴女心底忽然升起一个错觉:这位粱宫人粗看不显眼,但细瞧之下——真是很有味道呢。   思及粱氏女竟是长公主和窦詹事亲自找掖庭令从未央宫调入的,吴女心思微动,用更友好更和蔼的口吻补充:“无事。长公主明令,复热之食,不入翁主娇口。”也就是说,刘公主不许给女儿吃回锅加热的食物。如今这汤快冷了,反正不可能再给陈娇吃,侍女们用了不算什么。   粱宫女很小心地再确认一遍,知道的确无碍,才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抿了喝下,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真是幸福啊!十天前,当自己还在掖庭永巷劳作洒扫,晚上和几十个宫女挤一处睡的时候,可不敢奢望有现在这样的好日子——长乐宫真是名副其实的‘长乐之宫’^_^。   ·   据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但要是这虫子偏巧不合勤快鸟的口味呢?   天子一早到长乐宫,就听到了一则不怎么顺耳的喜讯。   梁王刘武的家臣,非但给窦太后带来大量金玉珠宝——战场战利品——足以弥补老太太贴补女儿新家的花销,更是在家信中正式向母后和姐姐提出两项联姻意向:   第一桩是长公主长子,堂邑侯世子陈须已界婚龄,梁王殿下希望能把自己王后生的嫡王主嫁给陈须为妻。   第二桩是刘武期望陈娇成为自己的儿媳,鉴于阿娇还小,先订婚就好。   所有老祖母都喜欢给孙辈中搞‘亲上加亲’,窦太后同样如此,拉着女儿对这两桩婚事的好处念叨个没完。   天子旁观母后兴高采烈的样子,薄唇抿成一线,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汉国侯爵为世子娶亲,首先想的都是皇家——天子的女儿们才是第一对象;只有自问条件不够的,才会退而求其次探问王室家族或者其他高门。   陈须秉性温和,才貌虽谈不上拔尖,但他是皇姐长子也是堂邑侯爵的继承人。天子好多年前就做好准备,姐姐会问自己要一个女儿当儿媳,自己会嫁一个公主给陈须,只是还没决定好具体嫁哪一个。   怎么事到临头,却倒了次序,乱了默契?还有阿娇,才几岁的孩子就要订下婚事?再说赠金,等于是用老三的钱给大姐造新居?阿武这是想干什么?   这时当事人之一到了。不出意料,第一个冲进来的是陈娇;出人意料,第二个窜进来的竟然是大胖兔!   “阿大!”阿娇先向祖母问安,旋即热情万丈地直直扑向天子。皇帝接住,笑呵呵亲亲侄女鬓发。   “父皇!”平度巴巴地看着父皇和父亲怀里的表妹,怯怯的,羞羞的。   “陛下!”三个孩子中窦绾是最多礼,在皇帝面前永远的循规蹈矩。   “啊,平度亦在长乐宫。”天子向女儿招招手。平度公主笑,喜滋滋也爬到父皇怀里。窦绾好羡慕地一边抱着胖胖兔,不敢造次╮(╯▽╰)╭。   最后来的是吴女官,往长公主面前一跪什么都不说;身后粱女手中托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o⊙)。   刘嫖公主一看就明白了,拖长了声音叫女儿:“阿……娇……”   陈娇把小脸深深藏进舅舅怀里,似乎这样就能逃过一劫。天子忍俊不禁,拍拍侄女的小脑袋把不情不愿的小姑娘推出去:“乖,听话。”   陈娇没辙地扁扁嘴,捧起汤碗一闭眼咕咚咕咚灌下去,拿袖子一抹嘴,两眼泪汪汪——简直比喝断头酒都悲壮三分^_^。   “呵呵,”皇帝和长公主见状笑喷,窦太后闻声莞尔。   “阿娇,”天子打了个手势,御前大内官捧上两只食盒,里面满是不知名的果干,一盒奉予太后,小的一盒送给馆陶翁主:“此杨梅也,吴地贡果,今晨到京。呶,留心果核。”   阿娇挑起一枚放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才刚刚委曲求全的可怜样立时丢去九霄云外:“平度,阿绾,杨梅,杨梅!”   “阿姊,”打量着活蹦乱跳的侄女,天子状似无意地问:“御医所献之鸡汁方可见效?”   “尚好。”长公主怡然。   “如此,男子可用否?”皇帝温温的。   “男子?当可用,改两味药材即可。陛下?”刘公主有点奇怪,弟弟要药方做什么?谁家男子需要象这样天天进药膳调理?   “梁王后王子幼时体弱,现……有所好转。闻王后爱子如命,多求方药,或,以有备求无患哉!”天子是好父亲,当然——也是好伯父O(∩_∩)O~。   馆陶长公主沉吟,她几乎忘了:梁王这嫡子小时候多病多灾。长大后听说身体好了,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毕竟那孩子两次随父进京都闹病,虽然御医那里只说是‘无关紧要’的水土不服!   此外,现任梁王后并不是刘武的原配,而是靠生下长子母凭子贵才上的位。这位王后的性格……   长公主专注于女儿的一颦一笑,眼光波动若有所思。   陈娇将一盒子果干你一把我一把地大家分。酸酸甜甜的滋味最讨女孩子喜欢。平度公主连声抱怨早上不该吃那么多早餐,害得现在吃不下杨梅;阿娇冲两个表姐挤眉弄眼咯咯笑。   胖胖兔不知什么时候凑上来,馋相毕露地叼住小主人的袍脚摇啊摇,希望能分一杯羹^_^。   “嘻——哈哈,哈!”三个小女孩又吃又闹,将整个长信宫填满欢声笑语,即使素来肃冷的太后都和缓了神色。   “阿母,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天子此时转向母亲,大事赞扬起窦家的千里马——大将军窦婴:“吾赐大将军金千斤。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   “……所赐金,婴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说到这里,刘启陛下不由感叹:这世上,能视金银财帛如无物而一心为公,实在是高义难得啊!   窦太后直点头,她这个堂侄的脾气是犟了些,不过,人的确清廉能干。   “母后,窦婴当封侯!”天子抛出一条大鱼。   窦太后喜不自禁,声声称是。   回过神来的长公主为太后母亲和皇帝弟弟各捧上一爵金酒,柔声贺喜:“国有栋梁。嫖于此敬贺陛下喜得贤臣,恭贺母后窦氏一门三侯!”   一门三侯啊!皇太后表面平淡,心中却是各种滋味在心头。想当初窦太后还是窦皇后时,两个亲兄弟蹉跎几十年不能封侯,平日更是在勋贵压制下,在长安过得像隐形人似的。到今天,窦氏总算扬眉吐气了!   玩兴正浓的陈娇到底丢了几个杨梅给兔子。没想到胖胖兔吃了又要,吃了又要,上瘾了。   联想到早餐时大肥兔的食量,馆陶翁主几乎笑趴下:“硕兔呐硕兔,如此贪吃,与猪何异?当名彘也!”   “阿大,祖母”陈娇转过头一阵笑叫:“硕兔名‘彘彘’可好?”   长公主此时不在,去准备消暑汤了。窦太后深深沉浸于窦氏一门三侯的万千感慨中,压根没听清孙女说什么就满口的答应:“阿娇啊,随汝心!”   天子望着母后的笑颜正偷乐,对小孩子家家听之由之,想都没想就应下:“好!遂汝愿!”   ·   数日后,一封书函自长安发往梁国国都睢阳,家书中窦太后告诉爱子梁王刘武:   因陈娇幼,暂不宜论婚。   至于长公主长子和梁国王主的婚事,皆大欢喜,确立无疑。   7-09 行踪   陈硕是被吵醒的。   眨了眨眼睛,少年半转个身把耳朵堵上,企图接着睡。可惜没用,大呼小叫顽固地钻进耳膜——实在是睡不成了。   昨天错过宿头——实际是他信马由缰根本没留意投宿问题,最后见天晚了就找了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当客房了。他选的大树不错,没虫没鸟窝,一晚上也没蛇骚扰。本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却不料大上午的就被骚音惊了清梦。   投过盛夏浓密的枝叶看下去,一番好戏立刻扑入少年的眼帘——激情四溢( ⊙ o ⊙)啊!   噪音主要来自中间那个白花花的身子。体形丰硕的妇人衣襟大袒,裙子掀在腰上,等于什么都没穿;四肢着地趴跪在泥地里,头前臀后各一个男人,两只肥白的胸乳随着尖叫和越来越剧烈的摇摆动作甩过来、甩过去。   前面的男人身子精瘦,上衣发髻还算完好,只揭了下裳咬着牙,一手抓牢女人的头发往自己身前带,另一只手则在跳动的峰峦上肆虐。   后面那个肥硕很多,头发微散,大敞所有衣服紧扣女人的腰猛力冲撞,满是横肉的脸上一阵阵潮红,嘴里不干不净嚷嚷着污言秽语。   陈硕知道不可能再睡,索性用一只胳膊撑起脑袋,闲闲旁观——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野外苟合,还是三人环扣哪(=@__@=)。   “啊,啊啊——好人,来,来来,啊……”女人明显极度兴奋,□之余发出忽高忽低的欢叫,让两个男人更加性致盎然。   “贱货,贱婢!骚,真骚……”肥男人狂笑,大掌翻起,在身下女人的背臀上留下一连串抓痕掌印。妇人惊呼,听声音不像是受苦,反而欢快异常。   看了一会儿,陈小侯就没了兴趣——说到底也就是那么回事,野外室内无本质不同。大汉上层,‘男女之事’是贵族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按自家子弟的不同年龄阶段逐层深入。到陈硕这年纪,‘□’早已不是秘密,耳闻目睹之下万事通彻。   从自己简陋的包裹里拿出一把篦子,陈硕慢条斯理地整理起头发来,打算等树下人一走就再行出发。   眼光一溜,陈少君忽然很惊奇地发现:窥视在侧的并不止自己一人。地利之便啊高度优势!不远处的一颗树后,一名白袍跨剑作游历士子打扮的男人也在偷看!   ‘有趣……’陈硕弯起薄唇。   ‘呵呵,实在有趣……’陈小侯看出,树下忙碌三人组里,反而是那个理应最不得闲的女人发现了树后的窥视人O(∩_∩)O~。   那女人前后百忙之中,竟然仍不忘偷出空闲,向旁观的第三男做着手势;似乎是请他不要着急,马上就轮到他了(⊙o⊙)……   位置前面的那个男人见妇人分心,恼怒起来一拳上去。妇人讨好地支吾几声,卷起唇舌加劲伺候。   肥汉子首先撑不住,加快顶撞速度,嚎叫两声算是完了事。慢慢踱到一边呼呼喘,用袖子频频擦汗。不过一会儿,头边那个也过兴了,甩开女人靠在树根深深吸气。   枝桠上,陈硕专心得理好头发,再用束发带将发髻重新绑好。无意间人一动,腿上的篦子直直落下,掉在地上╮(╯▽╰)╭   “谁?”肥男人听到动静,沿着篦子落下的方向往上厉喝!   知道露了迹,陈硕反而正大光明从树上爬下,然后从从容容向两个男人一拱手。两条汉子显然没料到会是个‘小鬼’,一时有些楞住。   最先出反应的竟然还是那个女人!   一身狼藉的她本来光着坐在地上,正自己挠胸捏乳忙个不停,咻咻喘着明显□未熄。见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俊朗少年,满是红晕的脸上立刻嘴角一勾。   到后来,她更是转身面向着陈硕敞开两条大腿,两只肥乳和毫无遮蔽的腿间全现,一双水目眼波飘摇、媚态横出↓   饶是陈硕没成年,见此光景也是身上一热,俊脸泛红。说实话,这妇人眉眼精致,身材出众,算得上十分丽色。   可想起刚才亲见的活春宫三人行,加上眼前女人下部浓密毛发上的白色污迹,陈硕马上别过头去,一阵的恶心——贵族的清高是从小被刻意培养出来的。   一旁正休息的瘦男人看得大怒,上前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是两记耳光,扑上去恶狠狠又干起来。女人毫无苦意,仰躺在泥地里叫得比刚才更大声,奋力抬起身子迎合汉子的进攻。   肉体对撞的声音和女人的浪声□让肥男人的肉脸又起赤色。胖子看看前面端立的少年和身后苟合的男女,犹豫不定。   倒是陈硕优哉游哉,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甩手扔给对面的肥佬,一个抱拳朗声道:“小弟错过宿头,夜息树冠,无意冲撞两位好事。葫芦酒浆,代为赔罪。请过……”   肥男扒开塞子嗅了一下,大赞:“好酒,好酒!”当下再无心和少年纠缠,提着酒葫芦反身加入‘野外三人戏’。   ‘真是可惜了好酒……哎,今晚实在没客栈,就找个农户借宿吧!’陈硕边走边心里念叨,举步往外,再无回头。   刻意无意,路经第三男隐身处。陈硕似笑非笑地对这位中年大叔行了个揖礼,动作之规范优雅和他现在身上的简陋衣着完全不搭调:“兄台,借问此处何地?”   士子装束的偷窥人明显一惊,愣愣:“乃平阳邑!”   陈硕再一拱手,潇潇洒洒而去。   士子望着少年的背影,皱起眉,惊异,疑惑,迷茫,突然跳起:是他……   8-01 王位   六月,天子封窦婴为魏其侯。这是‘南皮侯’‘章武侯’两个爵位后,窦氏家族第三次被封侯。   这场热闹的主角窦婴倒是一派宠辱不惊泰然自若。其实,窦婴完全有理由张扬一下子:‘封侯’是每个仕途中人的终极梦想,封妻荫子,告慰先人,荣宗耀祖——尤其这次窦婴是因‘功’而得封,档次上自然比另两个因‘亲’而得爵要光彩得多。   ·   外朝的事传入内廷,宫人们纷纷议论着窦氏如今的显赫,也感叹着薄氏外戚的衰落。椒房殿自然对此类话题绝口不提,夏日的中午,皇后殿中从人们进出举动,井井有条。   环鬟缠绕,簪钗琳琅,锦衣绣服,那是天家的富贵。   长眉入鬓,小口丹朱,芙蓉如面,绮年已去,玉貌仍在。   修短合度,亭亭玉立,一动一静,皆是旖旎风姿。   ——镜面如水,顾盼间依然当年旧摸样。   纤纤玉指划过粉颊,薄皇后眼光迷离,樱唇间溢出悠悠的叹息……   她知道,上天和岁月对她是仁仁慈的!   女人最重外貌!汉女早婚,民间十三四出嫁,二十出头就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身材变形颜色早衰不可避免。而内宫,‘美色’是晋升阶梯是固宠根本;得宠失宠的煎熬里,多少绝色美人不到二十五就白发新生。   而自己,在韶华已逝的年龄,依然身姿袅袅面容姣美,并不比青春最盛时减淡多少。不知有多少贵妇和嫔御明里暗里赞叹过、嫉妒过皇后的青春长驻。   她知道,人应当知足!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皱纹也好,白发也罢,宁可变胖变丑,甚至宁可丈夫再不亲近,这些她都愿意,只要……只要她能有个孩子,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没有!一直都没有!   “皇后,礼物已备。”宁女官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打断了天子发妻的自怨自艾。宁女是椒房殿女官之首,从薄氏皇太子妃任上就跟随至今的女尚。   薄氏回头,见宁女微躬着身子侍立一旁,其后一列宫女手托各色蝉衣。   “宁,气味皆去?”目光在衣盘上巡过,薄皇后有些不放心地加问了一句。   “喏!”宁回答得确定,同时眉弓稍弯,和椒房殿主人对了一眼,盈盈。   减了清愁,皇后唇边泛出几许笑意——彼此心照不宣。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小秘密( ⊙ o ⊙)!!   无儿无女的薄皇后钟爱孩子,也一向得小孩缘。可让皇后没想到的是,反而是馆陶大姑的女儿却对她这个舅母非常排斥;平常见面,连抱都不让她抱的。   可小陈娇明明是热情的孩子( ⊙ o ⊙)啊!   看阿娇人前人后黏着天子,缠着太后,巴着母亲哥哥,甚至对临江王等表哥也乐于亲近,却对自己那么冷淡……薄皇后好不伤心,背人处不知偷偷哭了几回,怨自己不讨人喜欢。   后来,还是椒房殿宁女官将偷偷观察的结果禀告给皇后,才解开国母的这个心结。经宁女提醒,薄皇后才发现:阿娇并不是单单冷落自己,而是对除母亲祖母外的所有成年女子都不亲近。   而问题,就出在香料的气味上——香料多刺激性。孩童敏感,都不怎么喜欢,其中以生长于长乐宫的阿娇最甚。   薄皇后和亲信女官总结后发现:婆婆似乎就不喜熏香——宫里老人说皇太后出自一贫如洗的贫寒人家,没福气养成这奢侈习惯。母子生活习惯想通——连带着,窦太后的子女包括天子在内,都不大用香料。   男子香料用得少,香型也简淡,阿娇反应还一般;而贵妇是最喜欢用熏香的,于是就……   大多数人没注意到这点,还以为小陈娇是天生喜男厌女呢(⊙o⊙)?!而温厚体贴的薄舅妈,明显是打算继续众人这一错误印象了O(∩_∩)O~。   明白症结所在,薄后自此每去长乐宫,一定不带香囊,身上衣物也必提前洗过绝不熏香。经一番努力,如今的阿娇被薄皇后抱住,再不会挣扎着跑开了^_^。   “皇后,恰逢午时,翁主当午眠……”宁女官轻轻提醒:长信宫现在是午休时间,晚些去似乎更合适些。   “长公主浅眠!阿娇……午睡好。”薄皇后唇角上弯,几分期待一点跃跃。   宁女了然地低头:她记得十皇子刘彘还住椒房殿时,自家皇后就最喜欢哄孩子睡觉了。   挑了一件素蝉衣披上,薄氏向外走去。刚出殿门,热浪就扑面袭来;望了望天上似火的骄阳,薄皇后毫无犹豫地走进酷热。   木屐在白玉砌成的台阶上踩过,悄无声息。大汉皇后薄氏优雅地坐上乘撵,仪仗启动直奔长乐宫。   ·   宫撵上,薄皇后的目光默默扫过后宫鳞次栉比的楼阁殿宇——那里,居住着天子夫君数目众多的宠妾和爱子。   想到不久前那场无妄风波,皇后暗暗揪心:皇子公主们各有亲母,对他们太好竟然也会引起猜忌,徒增是非……那么,对自己大姑的女儿好,总没什么闲话了吧?   ·   夏午时,当好眠!   长信宫东殿内室,窗户紧闭幔帐重重,将夏日的暑热灼阳尽挡于户外,只留几盏烛火照明。墙角,几个不知什么年代传下来的青铜鼎塞满了大块冰,不断散出丝丝寒意。   内室中央的榻上,陈娇和窦绾并肩躺着。   卧榻左右后,三名小内官各据一方,手执长柄大宫扇次第扇风,为两位小贵女消暑。   窦绾睡觉和醒着时一样老实,缩在薄丝被里一动不动。倒是陈娇,身上的绡纱被歪向一边,人还时不时往榻中间挪动一下,眼看着过了中线,步步蚕食窦绾的地盘。   目光滑向睡榻边,薄皇后微笑:地板上,胖胖兔以对兔子来说十分奇怪的姿势倒头大睡,外翻的大白肚皮上盖了块小……被子?   相陪的长公主触目所及,也情不自禁地乐了:不知哪个无聊多事的宫女,专门给大胖兔制备了好几件垫子和盖被。今天的这条,绣满红萝卜白萝卜大萝卜小萝卜——这兔子凭副好相貌,在长乐宫如今是混得风生水起,越过越滋润,比刚来时足足肥了两圈不止^_^。   薄后压低声音向大姑子恭喜——梁王翁主和堂邑侯世子的婚事已传开了,后者回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客套。姑嫂两个正说着,忽然听得从外间传来高声话语。   “母后,吾欲以德侯子续吴,以元王子续楚。”天子象谈论今天菜色是否可口一样,向母亲提出今晨中朝上君臣讨论的结果——德侯是刘濞的弟弟,也是老人了。   “欲以德侯子续吴?续吴?!”窦太后的语音比平日陡然拔高好多,充斥着震惊和愤怒,听上去有些刺耳。   薄皇后诧异地看向刘嫖,长公主同样面露惊色——皇太后窦氏崇尚道家,爱清净无为,极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母后……”天子凝视母亲,也感觉颇意外。   对贵族而言,‘后继无人,宗庙社稷香火断绝’是最可怕的惩罚。自上古到战国,凡吞并列邦,第一要务就是把敌人的社稷家庙毁掉,由此可见其在传统中占据的重要性。   汉皇室为表同宗之情和追思先贤,通常不会对犯事的刘姓宗王和功勋贵族逼迫至此。惯例上的做法是,废弃获罪者的直系后代,再从旁系或庶支里挑选一个另封爵位——这样,此家族就可以继续祭祀其家庙。   上一代,淮南厉王刘长勾结匈奴和闽越,谋反失败而死;汉文帝对这个弟弟不计前嫌,依然将刘长的三个儿子都封了王。   而周胜之犯罪使‘绛侯’爵位被废黜,皇室就将周勃的庶子周亚夫封为‘条侯’,以继续周勃家族的荣光。   有这些前例在,天子和朝臣要从刘濞刘戊家族中挑人来继续王位,是完全符合大汉政治传统的;然而,皇帝和大臣们明显都低估了窦太后对吴王族的痛恨程度。   长公主向皇后告了个罪,出内室过两个隔间,在外间一道珠帘前停住,隔着珠串默默注视母亲和弟弟的动静。   内间更安静了,只有摇动的宫扇带出几丝微乎其微的声响。   ‘如果能有一个这样可爱的女儿,该多好。’薄皇后对婆婆丈夫之间的对话不感兴趣,只静静倚在榻边,留连地看着两个女孩的睡颜,不自觉地慢慢痴了:时至今日,她早已不祈求皇子,更不敢奢望太子。   如果可以,只要有个小小的女儿,她就心满意足了!即使女儿,如南宫般鲁莽多事,象内史一样任性跋扈,和淋滤似的懦弱无用……也好啊!   “彘彘,彘彘……”小女孩不知想到什么,娇笑着在睡梦中低低唤。   “彘——彘彘?”薄皇后吃惊得瞪圆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吴女——要解释。   “禀皇后,翁主赐名幸兔为‘彘彘’。”吴女官很头痛向床榻边一努嘴。见皇后一脸的不可置信,赶紧又补充:“今上与太后皆准矣!”   “哦……”薄舅母立刻放松下来:原来是母兔的名字啊!既然丈夫婆婆都同意了,当然不要紧。自己也真真好笑过虑,怎么就联想到十皇子头上去了?   “吴王,老人也,宜为宗室顺善。”帝国母后握拳击案,铿锵有力,话里话外怒气充盈:“今乃首率七国,纷乱天下,柰何续其后!?”   天子沉吟片刻:“如此,吴王不许?楚王亦不许?”   “不许吴!”老太后长舒了一口气,稍微恢复了些平静:“许立楚后。”   没一会儿,窦太后眨了眨无神的眼睛,又补了一句:“平陆侯刘礼,楚元王子,谦逊有礼,堪为楚王。”   天子眼中闪过笑意,同意了。就知道母亲会对楚王室网开一面。   刘礼是个有学问又特别会来事的人,当宗正之时就圆滑娴熟八面玲珑,对窦太后更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极尽恭维和孝敬——母后对其回护偏袒再自然不过。   卧榻上的陈娇一个翻身,纱被踢开,露出两只光光的小脚。薄皇后一愣,怀疑的目光望向吴女官。   吴女也吃惊不已——袜子哪去了?明明穿上的啊。   一旁的粱宫女放下针线活,低咳了一声,微指榻旁地下:不知何时,胖胖兔已改躺为趴。一只后爪从‘萝卜被’下伸出,赫然穿着只雪白的罗袜O(∩_∩)O~   “哧……”从来端庄过头的薄皇后难得地失笑了。   吴女脸红得象煮熟的虾子,不知所措:翁主什么时候把袜子脱了?又怎么到了大灰兔爪上?这……粱氏要起身去拿新袜,被皇后制止了。   薄后向自己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宁女立刻从左手的垂胡袖中掏出一封锦包递上;打开,是两双绣满芙蓉和蜻蜓的崭新罗袜——今天来长乐宫的备礼里,本就带有给陈娇的衣物。   轻轻拿住陈娇的小脚,薄舅妈亲手给侄女穿袜;一举一动小心翼翼地,唯恐惊了小阿娇的好梦。女娃的脚白嫩嫩胖嘟嘟,脚趾头短短圆圆,煞是喜人;薄皇后越看越觉得可爱,一时忍不住,低头亲了两下^_^。   外间气氛,至此缓和很多。   其实,天子对撤销还是保留某些王位并不看重。经此一乱,裁夺封王们的权利和财力已是大势所趋;若事成,所有的刘姓亲王就成了富贵家翁,再无关大局。   “既如此,乃拜礼为楚王,奉元王宗庙。至于吴国,”天子顿了顿,稍一沉思则做出决定:“吴地当分,以王皇子。”吴越民风彪悍,现在的吴国太大太富,还是分割成几小块封给儿子们的好。   这回母子意见一致,窦太后连连颔首。   ‘到底说不说呢?’皇帝合拢折扇,抵住额头,犯难。天子本是打算和母亲讨论‘立太子’的,没想到被太后对刘濞的怒火搅了局。   细细观察母亲的面色,考量许久,天子最终改了主意:‘立皇太子’一事本就敏感!大热天太后又刚动了气,还是稳妥些免生波折的好。另找机会吧!   于此,帘后的长公主彻底放心了,轻嘘口气转头回内室。不成想,刚进去正撞上‘皇后啄脚’这一幕^_^。   薄皇后‘噌’地一下红透了双颊,心急慌忙给阿娇套上新袜盖好纱被;神态之忸怩不安,活像一个‘偷用姐姐胭脂,又要命地被当场抓包的小女孩’,连头都不敢抬起来呢。   刘嫖殿下迈步到弟妹身边坐下,开始东拉西扯些京城趣闻、豪门传言,似乎对适才所见恍然不觉。如果薄皇后敢在此时抬头的话,一定能看到长公主嘴角满满的‘笑’和眼中隐隐的‘怜’。   等薄后好歹神色如常了,刘公主发出一个出人意外的邀请。长公主以事务繁忙身体疲惫为由,请皇后弟妹在陈须的婚事上多加襄助。   闻琴弦知雅意,皇后满口答应,喜形于色。   8-02 ‘细’水‘长’流   大朝会,是大汉朝最高治政场所;次数少,隆而重之,理所当然的静肃。   今日大朝,前半都是大事:   首先,天子宣布‘天下大赦’,表示皇室和朝廷‘不再追究诸反王亲族及属官兵将’的态度——某些命大的漏网鱼可以安心了。   其次,皇帝命令前宗正刘礼出任‘楚王’,原齐王太子接任‘齐王’。   可朝会进行过半的大殿内,却开始透出一股……别、样、意、味!   冕服俨然的帝王高高居上,衮衮诸公们排列两侧,一个个高冠褒衣正襟危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正发言的那个人身上,一道道目光有探究、有不屑,还有玩味……   “……长公主……臣言尽于此。”一番娓娓,‘河间王太傅’卫绾结束了启奏,举手过额一礼到地,随之改跪为坐,把整个身体重心落实在两只后脚跟上,就此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了。   大汉最新列侯窦婴厌恶地将脸别向一边,以低不可闻的音量哼了一声:“戏车郎!”   这个卫绾,文武稀疏平庸无彩,于国无功,成日就知道搞些小道媚上取宠——偏偏,他的名声还好得很!   扭头正撞见旁边南皮侯窦彭祖的侧面,看这位堂兄一脸‘我怎么没想到呢’的懊恼神情,魏其侯更有气,索性将头又转了回来。   “敦!谨!长!者!”刘礼使劲从眼角瞥出去,转瞬就把颔首低眉的卫绾滴溜溜地扫了两个来回,暗暗赞叹不已:人前人后,能至始至终保持谨慎的作风和敦厚的口碑,数十载如一日半点差错都没有,这要何等坚忍何等毅力?自叹不如( ⊙ o ⊙)啊!   ‘想自己也算是通达之人了,但与那位前秦车夫相比,境界上还是差了好多。’伸手探入怀,前宗正现楚王轻轻摩挲胸口的王印,动作温柔小心得有如抚摸独生孙子的小脸,一时百感交集:没想到啊!一个庶子竟能凭空得到楚王王位;从今往后,要多向卫绾学,更小心更周到地让这‘楚王’宝座稳稳当当传给儿传于孙!   ‘嗡……嗡……嗡!’大殿内,一阵阵被刻意压低的声波漫过。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趣的是,大臣们谈论的不是刚才奏陈的内容,而是卫绾本人。   ‘河间王太傅’是大汉的高官,所以严格说来卫太傅完全有资格列席大朝。但问题是,他现在毕竟在封国任职,属于地方官,而不是朝廷大员。如此,在这样重要的大朝,一个地方官上奏就显得十分不合宜——这简直和卫绾长久以来刻意营造的个人形象背道而驰嘛!   他为什么这么做?要知道这位从秦朝熬到汉朝,经历八位天子一位执政太后的‘不倒翁长者’,是以‘谨小慎微’是闻名诸公的。   “众卿何议?”天子打断了臣子的谈性,惯例地询问。珠帘掩映下,帝王的表情绰绰。   殿中众人彼此看看,悠悠然——话说老卫绾今日的做法虽不搭调,但提议的内容倒是很符合其一贯风格!以‘劳苦功高,亲贵非凡’为由,请天子封赏皇姊刘嫖?!这是多么伟大、光明、正确,兼无任何政治风险的请奏啊!!   皇帝找理由给自己姐姐加年金,有何不可?   万户之数虽多,却并不突兀;大汉侯爵里封户过万的有好几家呢!   好在天子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不用担心这类大手大脚的现象重复出现。   皇太后看到儿子这么有人情味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这样,还需要讨论什么?不会有任何反面意见的——能熬到进大朝的官员,没此类傻瓜劣种。   刚当上楚王一个时辰不到、连王袍都没上过身的刘礼这回是一马当先了,只见他急急忙忙起身到御座前回奏:“陛下,长公主者,天家帝胄,亲贵至极。且主事母至孝,事君尽忠,温惠淑美,实为帝室楷模。理应嘉奖,虽万户不为多也!”   “臣附议!”丞相出列了。丞相是百官之首,一旦表态官员们通常自会跟进。   “臣附议!”果然,又一个大臣出来符合。   “臣附议!”   ……   朝臣们逐个出列行礼,大殿霎时成就一边倒的态势。   宝座上的天子旒珠轻动,话音祥和:“诸位爱卿,准奏。”   ·   大朝上的顺风顺水的事态,出人意料地反而在受益人处发生了波折:馆陶长公主刘嫖,以‘尽忠尽孝乃本分’的堂皇理由,婉拒了天子弟弟的好意。   好吧,‘谦逊’从来是华夏族最推崇的美德之一。因此,君臣们接受了长公主的推辞,并将其看做一名真正高贵皇族的正确姿态。并在转过头来的隔日,同样内容的第二份诏书发出。   然而,没想到的是,刘嫖殿下竟又一次拒绝了朝廷封赏。   这下,宫里宫外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大家都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反对这项皆大欢喜的好事?难道这一万户人家每年的税入会烧手?   面对善意或者恶意的疑问和试探,长公主刘嫖一概不答,从从容容打发着自己的日子——照顾母亲,料理儿女,准备婚事……每天忙忙碌碌。   ·   几日的沉默之后,天子向姐姐发出了第三份诏书,内容与前两封……区别很大:原来一万的食户减少到了六千,而且这六千还要平分给刘嫖的三个子女。就是说,陈须、陈硕和陈娇每人封户两千。   至此,馆陶长公主接下了圣旨,神情万分愉悦。   传旨的大臣前脚刚走,少府后脚就进了长乐宫。‘少府’是掌皇室私库的官员,九卿之一信重非常——管天子钱包的人嘛,绝对是亲信。   “少府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都是老熟人了,长公主半开着玩笑。   “姑母,吾奉今上之命来交割田庄。”这位大人非但熟,曲里拐弯地也能和天家扯上亲戚关系,因此自然和刘公主也算得上亲戚——四十出头了,叫姑母有些勉强,但不算错。   “田庄?今上?于吾?”长公主莫名其妙,大弟要送自己田庄吗?   “否,”少府晃了晃脑袋,从怀里掏出帛书简册等物,递出:“今上仁慈,以城东田庄一所赐予陈翁主。”   “阿娇?陛下赏赐田亩于吾女?”长公主乐了。城东那处田庄她知道,刘启陛下还是太子时置办下的,是一块水源丰沛、地力富庶的土地,二百多顷吧。一贯节俭的大弟好大方!   “否,”少府君又晃脑袋了,让长公主很有抽他一下的冲动:好好的事老摇头做什么?搞得人七上八下不踏实。   总算少府主官还有眼力,急忙直捣中心:“非天子赏馆陶翁主,乃今上以仲父赐女侄陈娇!”   长公主眼睛一亮,惊喜交加:“既如此,吾当亲往兄弟居处称谢!”   少府微微一笑,躬身向皇姐行礼,告退。   ·   目送背影远去,陈须吞吞吐吐问出了心里的疑问:“阿母,天子赏馆陶翁主,今上以仲父赐女侄陈娇!何所差?”说来说去还是这两个人,搞那么复杂干吗?   馆陶长公主乐滋滋地将相关文献和凭信收起,一心二用地给长子解惑:“阿须,记得:天子赐臣下者,国财公义,可夺;仲父赐侄女者,私产人情,不可夺。”   “哦……”陈须这下领悟了:皇帝的赏赐,是国政层面的事,以后有差池是会被朝廷缴回的;而舅舅给侄女的礼物,是私人恩情,即使以后有了新的天子找茬,也不能褫夺——天子舅舅可真是费心(⊙o⊙)啊!   长公主现在整个人都是喜洋洋的:两百顷良田值钱,但更贵重的是弟弟的心意;这样细致入微的体贴着想,说明天子大弟对女儿是真心疼爱。圣心眷顾,才最要紧!   ‘哎呀,封户也是可以夺回的!’后知后觉的陈须忽然想起,当下苦了脸:“阿母,一万降至六千,何乐哉?”   “一万,六千,孰少孰多?”长公主一挑眉,笑问。   “自然万多。近双倍矣”后者几乎只是前者的一半!这还用问?陈须一肚子疑虑,不懂向来厉害的母亲这回怎么搞出如此低级的错,以致蒙受损失?   “非也,非也,”长公主随手拿过一把折扇打开,摇了两下:“六千者为多!”   “啊?”堂邑侯世子猛地跳起,往门窗望一下,接着又跑去查看墙角的冰块是否化完,然后就是满脸纠结地端详长公主——显然,他怀疑母亲中暑糊涂了O(∩_∩)O~   ‘哎,还是不及阿硕机敏哪!’刘公主侧头,举起扇子遮住自己失望的表情,开始想念次子:手头刚得的确切消息,陈硕正在被‘带’回长安的路上,大约两天后到达。晚了两天!若陈硕在,恐怕在她第一次拒绝恩赏时,就了解她的意图了。   微嘘了口气,长公主把手中的折扇往前一指,往陈须额头轻点了一下:“阿须,万者半生,六千者一世,孰重焉?”得从长期考虑嘛!   “阿母……”陈须睁大眼,总算渐渐明白了其中的诀窍。   长公主和蔼地微笑,一片柔慈。   ‘封户’和‘封邑’是不同的!封邑可以传给继承人,而封户却不能。受封之人一旦辞世,封户每年的税收就会重新上缴国库。长公主就算长寿,最多也只能陪儿女半辈子,怎比得上孩子们有自己的终身收入强?   长公主所思、所量、所谋、所重者,唯子女长远的利益!   一旦想通,陈须立刻站起整了整衣冠,完完整整向母亲行了两拜四叩的大礼,感恩戴德:“儿须,代硕娇二弟,谢阿母大恩!”   长公主端坐着受了礼,又细细地叮咛:“阿须,汝为长兄。谨记自持守重,以护佑硕、娇。”   陈须点头不已,眼中闪烁着真诚。   ‘须儿也是有自己的长处的。’刘公主一边满意着长子的纯挚,一边心头别有滋味:吃亏了,还是吃亏了!自己的孩子们毕竟不姓刘,较之皇子公主,甚至比之阿武家子女,还是亏了些。身为人母,哪能不寻机做些长远谋划呢?   8-03 莲子莲心   未央宫的宫道上,宁女手捧御赐熏香急步快行。   这些天以来,天气越来越热,气温也越来越高。在外面行走,汗流浃背;耽搁得越晚就越难受。得快些走,皇后那里还有好多事等着她呢。   随着汗水越流越多,衣裳紧紧黏在背上,宁女不舒服极了。   ‘每月十日领熏香’是十多年下来的惯例,在太子宫时就是如此;陛下登基后,则改为去宣室殿领。这是天子专门赐予皇后发妻的恩典,所以她这个椒房殿首席女官就必须大热天的亲自出动。   突然,一个小人从路边林荫丛中窜出,结结实实撞在闷头走路的女官身上,让后者几乎站不稳跌倒。小人大叫:“宁女尚……”   “哎呀……十皇子?”宁女大吃一惊。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哦,这条路和漪兰殿——很近。   想起自家皇后细致入微照料这小子那么久,却莫名其妙惹上一堆闲话和麻烦,宁女官心中就一阵不自在。退后半步,女官向皇子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宫礼,朗声道:“参见十皇子。”   “阿宁,……”小男孩鼻头耸耸,拿一双可爱的大眼睛委委屈屈地瞅着她:“阿宁,吾乃阿彘啊!”   刘彘皇子一把搂住对方细腰,扭着身子巴巴地撒娇,和当初在椒房殿里一模一样。   “十皇子,咳咳,十皇子,有事?”被男孩熟悉地动作引动了美好回忆,女官有些尴尬,语调在不知不觉间放柔。   小刘彘仰起头,一条胳膊攀缠宁女,另一只小手从怀里掏出个手绢包,踮起脚尖递过去:“阿宁,阿宁,烦将此物件交予母后。”   “甚物?”宁女官好奇了。打开丝帕,只见是一大把莲子;每颗都挑去了苦芯,粒粒饱满洁白,干干净净的煞是可爱——当令的消暑佳品,生吃煮汤两相宜。   宁女惊讶地合不拢嘴:“皇子,此莲子……”   “阿彘亲为,亲为哦!此乃阿彘为母亲为!”刘彘黑亮黑亮的大眼眨也不眨,重重地点着头:“阿宁,汝告之母后:阿彘甚为思念!”   “阿彘……”椒房殿女官这回动容了!   莲子易得,‘去芯’繁难。莲子中央那根绿芯味苦,留着影响口感,但要去掉却十分麻烦。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顽皮好动之时,又加上皇子之尊;那么一大把莲子,亲力亲为需要何等的耐心和细致?   这番心意——难得!   “哈,好啊!”皇子拍着手转圈圈:“阿宁又呼吾‘阿彘’也!”有时候,太恭敬可不是好事。   宁女也跟着笑了。毕竟同一宫檐下生活过一段,做不到真的视如陌路——上次之事,说到底也不是小孩子的错。   刘彘拉着宁女,问候一番薄皇后的起居,又扯些琐事,才不情不愿地回去——他是借玩‘捉迷藏’溜出来的,不能在外面太久。   走之前,十皇子粘粘糊糊地那份恋恋不舍,惹得宁女官都红了眼圈。   最后临走,小家伙还不忘回头一通挤眉弄眼,连连嘱咐:“女尚,切莫告之漪兰殿,阿母不喜呢!切记哦。”   见小皇子的背影消失在灌木花丛,宁女官不禁深深叹息:多好的孩子,孝顺又贴心。若他是皇后之子,该多好啊!   ·   刘彘的开溜,没有惊动任何人;漪兰殿里平静无事,直到……   “啊,啊啊……莲子?莲子安在?”南宫公主手捧空空如也的彩陶罐,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宫人和侍从个个失色,南宫公主怎么发飙了!   ‘噔!噔噔!噔!’脚步踏在漆木地板上又急又快,震得案几上的杯盘都微微发颤!   ‘哗啦’一声,南宫扯开小弟南阁的拉门,大喊:“阿彘!”   刘彘皇子稳坐案前,正用青草编织一只蜻蜓;闻声头都不抬,仅给火烧火燎的二姐一个大白眼,半句话也欠奉!   “南宫,南宫,发生何事?”倒是阳信公主听到动静不对,赶来了。   南宫侧头:“大姊……吾莲子失窃!”   阳信一愣:谁会偷那个?二妹也是,喜好莲子也犯不上这么大呼小叫啊?多没风度,有失体统。   “阿彘?!”对上弟弟一张冷脸,二公主踌躇不前了——算了,小弟从来讨厌莲子,送给他也不会要的。肯定不是阿彘!   ‘大姐?’一回头正是阳信。南宫也一举否定了大姐的嫌疑:大姐和阿母一样,怕胖怕得要死,除正餐外从不碰任何零食。所以,也不是她!   那么……南宫立刻转身,目标直奔西阁——哼!她撞见过好几次,小妹偷偷摸摸从自己的罐子里拿莲子吃。一定是淋滤这混蛋!   西阁里,可怜的林滤公主在怒气冲冲的姐姐面前连话都说不全了:“没,没,阿姊!没……”   可惜,三公主对暴力的恐惧,被二公主自动解读成了‘做贼心虚’╮(╯﹏╰)╭   南宫冲上去一把抓住妹妹的脖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怒骂:“林滤,林滤!盗窃在前,半颗不留于后?!实乃可憎至极!”   二公主完全有理由愤怒,那些莲子都她亲手一颗一颗挑拣,一粒一粒挑芯,再仔细洗过收起来的——南宫嫌宫人手笨不干净,都是亲自动的手,那个耗时耗力( ⊙ o ⊙)啊!   “大姊,大姊!”小公主被二姐吓坏了,顾不上解释,尖声向后面跟来的大姐求救。   这下,南宫更认定小妹是罪魁了,勃然大怒之下挥舞着拳头就往妹妹招呼上去:“大胆,妄为!”   南宫的手还没沾到妹妹的外袍,小公主就闭眼杀猪似地叫唤开了。   “南宫,住手,住手!”大公主挺身而出,阻挡大妹行凶。   南宫不敢揍大姐,又不甘心罢手,绕着姐姐打妹妹——三姐妹很快纠缠成一团。一旁的侍从拦不住又扯不开,现场陷入一片喧闹混乱。   终于,漪兰殿的当家人上场了。王长姁半披着长发出现在西阁门口,和平常一样的从容不迫:“阳信,随我来。”   “阿母……”大公主看看涨红脸的南宫和惨白脸的林滤,犹豫不定。   王长姁淡淡扫过室内,对小女儿求救的眼神视而不见,掉头就走;同时召唤次女:“阳信……”   大公主不敢忤逆母亲的命令,狠狠瞪了二妹一眼警告她别太过分,不甘不愿地起身跟随。   王美人的起居室里,素雅的曲裾鞋履已经齐备,青铜镜前梳篦簪环一应俱全。   王长姁刚落座,阳信立刻取过梳子为母亲梳发;娴熟灵巧的手指下,别致的发鬟不多时就出现在王美人头顶——大公主对打理头发有罕见的天赋,比受过专门训练的梳头宫女的手艺还要好,这对王美人是意外之喜。   王长姁对着镜子转了转身,满意地笑了。阳信松口气,拿起两只雅致的发簪,边小心往母亲发髻上插,边轻轻问:“阿母,南宫及林滤……”   “无事。南宫力弱。”王长姁直接打断女儿的话头,摆明不愿多管。   她哪有精力管那些零食零事?兄弟姐妹间总会打架。两个丫头人小力弱,打不死打不残,有什么要紧?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今天,天子很可能会召她侍寝。为这个机会,她已经向御前几个重要内官送出了大笔钱财——可怜她背后没有贾夫人程夫人那样的娘家财力,那些金块可是好容易才弄到手的。   时辰不早了,一定要快快打扮妥帖才行!   未央宫中,佳丽如云;掖庭之内,每月都有新美人选入。她年纪大了,前后生过五个孩子,再没有当初动人的颜色。以后,她和皇帝亲近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所以,每一次侍寝都不能浪费,都不能有闪失!   “阳信,用心!”王长姁手中的丝巾甩到女儿面颊,示意。   阳信公主轻轻应喏,专心致志地为母亲梳妆。她知道,再一心二用下去阿母会发火的:王美人绝不容忍任何耽误她伺候天子的人或事。   “哼!”   “呜呜…… ”   土木结构的宫室隔音很差,南宫的怒吼和小公主的呜咽交织着传遍整个漪兰殿。宫人和宦官们脸上都闪过不忍:淋滤公主是温温柔柔的好女孩,胆小——嗯,还有点好吃——真不敢相信她会去招惹皇宫里最暴烈的南宫公主。   南阁内,一只完整的蜻蜓成了!   刘彘把蜻蜓收好,心满意足地仰躺下来,很惬意地伸展了一下四肢——总算,总算成功了,真舒服啊!   随手拉过一卷竹简压在头下当枕头,十皇子开始背文,书声琅琅。   盛夏,王美人所居的漪兰殿,哭声、叫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8-04 庶孽   一只蜜色的小手悄悄扒开茂密的灌木枝叶,躲在矮树后好奇地往外偷偷瞄。   小女孩五官生的十分俏丽,穿一件鲜红上襦,下面围着白裙,头上两个小包用和衣服一色的发绳扎起,血一样的红。小姑娘很兴奋:侯府很久没那么热闹了——嗯,确切说在女孩的记忆里就从没热闹过。   从门上拆下的珠帘有十几挂,有琉璃、有玉珠、还有杂宝……怕放匣子里彼此压到划到,侍女们都细细用薄绢裹了,再用麻料外面包两层,七八个宫人并肩捧着,步幅一致往前慢慢走——就这样,女官还在头里不停口地提醒要小心啊要小心。   墙上梁间卸下的玉璧,每个都大过孩子的脸。纯净通透的玉质,鬼斧神工的工艺,早早就请进锦盒,由有位份的女官抱在胸口——金有价玉无价,何况这些都是先帝、今上和太后历年赐下的吉物礼器。   塑有金文的大盘,造型复杂到无以复加的冰鉴,跪姿宫女的鎏金大宫灯,立起来比人都高的树枝群盏,清亮得耀花人眼的落地铜镜,还有各式各样为这种那种纪念而铸造的鼎……   卧榻、案几、大大小小描金的彩绘的屏风,镶嵌碧玉玛瑙等珠玉的箱柜……乌木、香木、檀木等等,每件木器都精雕细刻,大气雍容。   ……   侯府门外,马车牛车追着尾,似乎排向天边。   每辆大车的辕上都挂有皇家的标记,宫奴宫婢们将一件件器物放上大车,装好一辆,开走一辆。两边是仗剑佩刀的北军,个个横眉怒目,很想找事的架势。   长公主长史和公主府家令并肩站在一起,一边望着天色,一边交头接耳地商量。后退半步,几个书吏手握笔刀简册,紧盯每件送上车的物件,对照着记录一一勾核。   一双少年的手从后面伸过来,盖上小女娃的双目。   “吓!”女娃一个激灵,回头看到来人,转惊为喜,扑在少年怀里撒娇:“阿兄,阿兄!”   陈信温柔地拉一把妹妹的包包头,问:“少儿,看甚?”   “美器。”陈少儿小手一指来来往往的人流,问哥哥:“阿兄,宫人作甚?”。   陈信表情立时冷了:“迁居!”   “阿兄,何其美哉!”陈少儿感叹莫名。她一直以为,祖母居室里的家具摆设已是极顶的精美华贵了,可和今天眼前的这些一比,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少儿,彼皆皇家之物,与我等无关。”陈信有些厌恶地别过头,不想再看。   他知道,那些何止是好东西,根本是这个国家最精美最昂贵最有价值的器物之一,有些出自内府巧夺天工的技艺,有些是古物,还有些甚至是从西周时代传下来的极品。   他还知道,那些质地珍贵、极尽美观的家具陈设用品上都烙着‘馆陶家’三个金字,全是长公主从皇宫带来的——而他,从没有被允许走进过那三幢富丽堂皇的帝女居处。   物品之后,是二百多号穿戴规整宫人,分男(宦官本质也是男的哦)女站成两列,随领头的女官和内官向家令和长史行了个礼;然后在家令的带领下,秩序井然地向府外走去。   这些人都是身在宫籍的陪嫁仆从,宫里拨出这批人是专门伺候帝女和帝孙的;如今长公主和三个小贵人不在,整个陈府就连堂邑侯陈午本人都没资格差遣他们。   刘公主回长乐宫时带回去了一些,但大多数还留在陈家这边。原本他们要等长公主府修缮完毕再移居,但如今堂邑侯世子和梁王翁主的婚事需要大量人手,只能不管新府造没造好先迁过去了。   “祖母言,长公主乃少儿嫡母。”树丛后,少儿撅起小嘴反驳兄长:“如何无关?”   陈信摸摸妹妹的后背,不接话头。少儿太小,还不足以明了过往的恩恩怨怨,以后长大些慢慢教吧。   陈信比陈须都大,对这个世界的律法和习俗已有所了解。华夏传统,公主们的陪嫁,如果公主有后则传于公主的血脉;若公主无出,所有这些人和物都会在公主离世后由皇宫收回。总之,再华美再珍贵,和他与少儿都毫无关系。它们只会属于长公主和她亲生的儿女们——陈须、陈硕和陈娇。   想到这些,陈信冷眼瞥向旁观者中的陈氏族人,唇边勾出一抹嘲意:看他们那神不守舍依依不舍的鬼摸样,横竖和他们有关系吗?!   相较于陈氏族人们对物品遗憾留连的眼神,侯府几个资深家老和执事倒是对宫女宦官们的离去感觉颇为复杂。   宫里的人,无论身份高低,对宫外都有股子傲气。多年共事,明争暗斗居多,和睦互助的少。但今天看这些人真的哗啦啦列队离开,堂邑侯府的侍从们反倒怀念起那些磕磕绊绊的日子来了,心里头分不清是喜是悲。   接下来出来的是甲士护卫,人数不多——武士中的大部分早就去新府防守了。   陈信兴味盎然地打量这些甲胄之士,忽然发现:他这位长公主嫡母还是有很大优点的!至少,刘嫖殿下无论多愤怒,都没差遣手下侍卫去殴打丈夫或者丈夫的妾婢庶子^_^   要知道,很多帝女的列侯丈夫都吃过这类侍卫的亏,而且吃了亏只能和血吞。皇家给女儿的侍卫隶属北军,领的是国库的粮饷,职分上只听命于帝王女。   只要没杀夫,皇家是不耐烦管女儿怎样□‘夫婿’的。   最后,是房子。   馆陶长公主下嫁陈氏之时,皇家虽没有为她造公主府,但为安顿这位尊贵非凡的新娘,堂邑侯府还是大兴土木扩建修筑了三座高楼。   华夏族是等级分明的社会,差别被法律固定,存在于方方面面。什么身份住哪样级别的房子,从楼层多少、房梁数目到飞檐的形状,《汉律》里都规定得清清楚楚。充作新房的这三座楼是按‘公主’爵位定制修造的。长公主一旦不住侯府了,那堂邑侯府里就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使用这公主等级的楼阁——空着不要紧,但决不许位卑者僭越。   在内府工匠们一通‘乒乒乓乓’地忙活声中,三座彼此相连的楼阁,上上下下所有窗户边门很快被用长木条封死。长史犹不放心,一一检视确认所有通道都妥当了,才回到正门上锁烫封印。   大锁扣上的‘哐啷’声让围观的陈氏族人齐齐稍震,人们的脸色都不好看——似乎那把锁封住的不是木门,而是往仕途富贵的通途!   陈信在树后轻轻一拉妹妹,压低了声音催促:“少儿,归。”   小女孩兴致未尽,磨磨唧唧地想多看一会儿。   长史大事完毕,整了整衣冠向四周诸人微微抱个拳,昂首挺胸而去;陈家人一路目送,寂寂无声。   行至中途,这位长公主府首席属官忽然停了步,转头向灌木深处凝视片刻,嘴角弯起,躬身徐徐一揖。   陈信暗叫不好,拉了妹妹就想后撤。   可惜晚了!陈家亲族都发现了这对小兄妹,还有,少儿的红衣太招眼。   ·   “世子,世子!”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柄装饰炫目的王杖跑出来。一把扯住陈信的袖子,昏花的老眼噙满热泪:“世子啊,何久而不归,老朽想念为甚啊!”   陈信顿时僵住,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老头他认识,是陈氏家族中和他祖父一辈的族叔祖——大汉年长者为尊,尤其这位叔祖有先帝所赐的‘王杖’在手,即使高官丞相也不能有所不敬。   一个中年人上前扶住老者的手臂,很尴尬地纠正父亲:“阿父,此非世子,乃陈信!”   “非世子?”老者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刻象甩鼻涕一样甩开了陈信,很厌恶地重重哼:“陈信?……陈信!奴子!孽种!”   陈信攥紧了拳头,牙咬得咯嘣响,惨白的脸骤然赤红。   陈少儿再不晓事也知道不对,死抓住哥哥的手,紧张得快断气了。   “阿父,天色不早,随儿归家吧!”中年人对少年的怒火毫不萦心,兀自搀扶老父往外走。   老人一边把王杖在地上杵得‘砰砰’响,一边唉声叹气地大叫:“庶孽,庶孽啊!家门不幸呐,庶孽……”   陈氏族人跟上老人父子,静静出府。   三三两两的人们在经过这对小兄妹时,或视而不见,或嗤之以鼻。好几回,有意无意,族人振动的深衣长袖打在两个孩子的脸上身上,生生的疼。   陈信挺直了腰杆,用少年略显稚嫩的肩膀紧紧护住妹妹;少儿躲在哥哥胸口,瑟瑟发抖。   不知何时,失踪许久的堂邑侯出现在兄妹两面前。   “阿父,阿父,哇……”陈少儿扑向父亲,嚎啕大哭。   陈午抱起幼女,轻轻安抚:“少儿,莫怕,莫怕。”   少儿反而哭得更凶了。小女孩揪着父亲胸口的衣裳,哽哽咽咽,泣不成声:“阿父,少儿很乖,很乖呢!”她一直很乖很听话,努力有礼貌当好孩子,可为什么大家都那么讨厌她?为什么?   “非汝之错。少儿乖!”看着面貌与亡妾酷似的女儿,陈午一时酸楚难言。   “阿父……”陈信抿紧嘴唇,但眼眶湿湿的——他毕竟不成年,只是个大孩子。   ‘我也很想问为什么,从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举手摸摸爱子的面颊,堂邑侯陈午遥望皇宫的方向,满腹怨气:孩子是无辜的,并没做错什么。他的妻子刘嫖,为什么如此无容人之量?真是妄为一国之长公主!   8-05 ‘联姻曲’之 伤脑筋的祖母   临晨,是炎热时节一天中最舒服最好睡的时辰,可陈娇却偏偏在这时候醒了!   两只光光的小脚在顶级漆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移动,经过瞌睡的女官,跨越呼呼大睡的肥兔,踮着脚尖绕开值日的宦官,跑进窦太后的卧室——其实很近,阿娇睡房隔壁^_^   出乎阿娇意料,老祖母不在!   熟门熟路推开虚掩的南侧门,小女孩大大地松了口气:祖母在露台上坐着呢。   长信宫位于高台之巅,极目远望,天幕沉凝云色暗郁。   雕栏内,窦太后和衣斜倚,花白的头发缠绕飘忽于后,晨风中侧影寂寥;无神的双目似在望天,又似在俯视台下树影婆娑的宫苑。   几抹剪影骤然掠空,鸣啼缕缕,呜咽悠长,时断时续之处让人心颤,从头凉到底……   咬咬嘴唇,小女孩环顾四周——白玉砌成天家台,哪会有杂物?   掉头室内,一把抓过条案上陈设的金爵玉盏,跑回露台奋力向外抛去——杯盏在空中划过两条弧线,一前一后落入树丛。   林地里栖息的鸟雀受惊之下,一群群尖叫着弃巢而出,逃上生天。一霎时,鸟鸣四起,纷乱飞腾。   窦太后被忽发的嘈杂撞破了迷思,微微一怔:“阿……娇?”   陈娇‘啪嗒啪嗒’一把上前搂住祖母的脖子,小脸昵在太后颊上一个劲地蹭:“大母,大母!”   香香软软的小人儿在怀,寒凝不知不觉间松动:多熟悉的感觉,在很久很久之前,长女阿嫖幼时,也喜欢这么睡一半起来找自己。   “大母忧之乎?”陈娇很轻很轻,很小心很小心——为什么,无所不能的祖母现在看上去那么样……脆弱?   “无事。”窦太后低低答,习惯性把心爱的孙女先从头到脚摸索检查了一遍——不出所料,又没穿袜子——皇太后让小陈娇坐在膝上,将两只小脚放在袍服深深的褶皱里,用下摆整个盖住了,才放下心来和孩子继续说话。   陈娇乖乖一任听凭摆布,却对祖母的回答并不相信;她分明看到,祖母的眉间皱出三条竖线!   “祖母乃念粱王叔乎?”小女孩开始猜啊猜。   “是,”叹笑孙女的敏婕,窦后慢抚陈娇的后背:“阿娇如何得知?”   “阿母曾言,祖母之忧多为王叔。”陈娇偎在祖母胸口,喃喃:“阿娇亦想念梁王叔耶。”   “阿娇喜粱王叔否?”老太后问地貌似无意。   “喜!”小阿娇点点头。怎么可能不喜欢呢,王叔里,梁国那位待她最好了,经常给她捎好玩好看的物件。   “如此,阿娇嫁入王叔家好不?”太后循循善诱。   “何谓‘嫁’?”娇娇翁主是好宝宝,拥有丰沛的好学精神,永远不耻上问。   “咕……,”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窦后决定换种说法:“阿娇长住梁王家可好?”   “好!”陈娇回答这个叫干脆。新地方、新房子、新朋友,还有礼物和红包拿,跑亲戚是件很开心的事。   “祖母,何日启程?”小阿娇开始掰着手指头,把自己生活中的重要人物一个个数出来:“同去者众也。大母同去,阿大同去,阿母同,阿兄,二母,从兄……”   “嗯,吾众不往,单阿娇。”窦太后插嘴截住,看样子孙女的想法和自己的——有点不合拍。   “啊?娇娇一介人?”陈娇大吃一惊。   “唯。”太后颔首。   “咯,何时归?”馆陶翁主紧盯着祖母的面庞,唯恐错过一星半点。   “二三年一归长安。”皇太后说的是肯定陈述句,这口气意味着绝无虚言……惊悚。   小女孩当下猛摇头:“啧……娇娇不去梁国呐。不去!”   “为何?”窦太后笑了,刚才还说梁王叔好呢,怎么转眼就改口?   “二三年不得见阿大、祖母、阿母、诸兄,娇娇不喜。不愿!不去!”陈娇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窦太后一滞,几分好笑,几分爱怜,加几分心疼:“阿娇,女子于归,别亲去母,世情皆然,人人如此。”   女子总要出嫁,总是会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母亲和娘家亲朋,然后去努力融入完全陌生的夫家——这是女人的命运。   阿娇眨巴眨巴眼睛,不解更不认同:“然,阿母非如是呐。”   她才不信呢!哪里有‘世情皆然,人人如此’啦?她亲爱的妈妈长公主殿下,明明和亲人朝夕相处着,和那么多亲亲戚戚你来我往地自在快乐。除了梁王叔住得远些,她可看不出公主母亲有哪门子离情和别绪!   凭什么到她这里,就得‘别亲去母’?还听上去好可怜地要一个人老远跑去某某家……长住?   “阿娇不离大母呢!”陈娇认定,祖母啊是在吓唬她,或者在逗她玩。   “咕……”窦太后有些噎到:也是,她的嫖儿……不过,公主们从来是华夏女子中的‘特’例!可对一个阿娇这么大的小孩,如何能讲清?   “娇娇不见祖母,会哭。祖母不见阿娇,会哭否?大母……”阿娇搂紧老太后的脖子,滚在怀里缠着粘着,扭过来扭过去,卯足了劲撒娇。   “好,好!阿娇留长安,留长安。”窦太后一颗心,随着孙女的软语娇音化成了一汪温泉,再也兴不起波浪。   转念,太后就谅解了女儿不愿意和梁国结亲的心思:想多了,她的嫖儿不是不顺,只是十多年看自己思念次子的哀痛,不想也品尝‘骨肉生离’之苦而已!试想一下,如果自己的刘嫖也长年在外……   这边陈娇得了承诺放了心,将头枕在祖母肩头,开始哈欠连天——她困了,要补觉。   悉悉索索的丝绸摩擦声从门径处传出,太后听是贴身侍从过来了——祖孙聊了这些时候,宫人再不醒就永远用不着醒了╭(╯^╰)╮   女官们蹑手蹑脚过来,边声声称罪,再劝太后回室内。一名内官想接过陈娇,被窦后阻止。宫女们的搀扶和帮助下,老太后抱陈娇起身,走回宫室。   等到榻上,小阿娇已睡眼迷离,大半入梦了。窦太后揽着爱孙卧下,耳边传来嘀嘀咕咕的梦呓:“娇娇不离,不离……”   “好,阿娇不离。”窦后拉过丝被盖住孙女,徐徐拍哄。   身虽躺下,心却消停不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彼此撕扯着,在大汉太后的脑子里翻腾不休:   家事,国事,阿娇婚事……到底怎么安排才好?   兄终弟及,兄终弟及……   梁太子小时候身子骨的确糟糕,不过现在人大了,应该没那么可担心的。女儿恐怕还是不想阿娇离开长安的缘故,才拒婚。   ‘王’都要长居封国,不可能呆在长安;即使亲贵如梁王也未能例外。‘列侯’倒是可以通融,长留京城;但区区一个侯夫人,太委屈宝贝阿娇了。   父子相替,父子相替……   长房长孙刘荣脾气好学问好,要是年纪再小点就完美了。   大儿子的几个小皇子也不错,年龄上更合适些。可他们都是要当‘王’的,一旦封了诸侯王,还是要带阿娇离开京城——纠结啊,纠结!这专门制造骨肉分离的破《汉律》。   兄终弟及,兄终弟及……   梁王的小儿子们身体都很好,就是侯爵爵位太低了。   或者挑一个给阿娇,让阿启封个‘王’?理由总是好找的,只要有心——哎,当了王后,阿娇还是得跟着夫君呆在封国啊!怎么,这又绕回来了?   父子相替,父子相替……   其实,年龄差距也不是那么要紧。   汉惠帝娶张皇后时,张皇后才几岁?还有,吕禄的女儿比少帝小了很多,也是娃娃皇后——呀,怎么想到这对倒霉夫妻,这个呢不算不算!   兄终弟及,兄终弟及……   如果阿武当了皇储,粱太子就可以呆在长安不走了。那么阿嫖就会乐意吧?   弟弟当皇储,虽有商朝的前例,但大汉毕竟没有先例,成率几成?   父子相替,父子相替……   既然有孝惠皇后的前例,刘荣娶一个娃娃皇太子妃又有什么不可以?   ‘遵循祖制’一句就足够了。如果那样,万事皆好,面面俱到。   兄终弟及,兄终弟及……   父子相替,父子相替……   父子相替,父子相替……   兄终弟及,兄终弟及……   阿武,粱太子,阿启,荣儿……   盘旋,绕啊,转……累了,睡意渐渐深重!   窦太后把阿娇往怀里紧了紧,索性抛开了心思:阿娇还小,时间多得很;以后慢慢想,一步步安排吧!   8-06 男儿行   长安城最初规划建城之时,在皇宫和内城都特意保留了很多名木。这些历经岁月煎熬的古树像张张碧绿的华盖,点缀彰显京城的威仪和繁华。   秋初至,空气中依然留有暑热的余威。大树繁茂如故,人掩藏其中,即使路人抬头细找都不一定能发现。   粗枝上,陈硕无精打采地横着。自没竣工的长公主府出来到现在,两个时辰的等待足以让血气方刚的少年心烦意乱。   无可奈何地长叹,陈二公子心里那个憋闷:天南地北一场奔波,梦寐以求的军功却失之交臂!   想到那个比狐狸都狡黠三分、浑身油盐不进的中年人,陈硕就后悔到想撞墙。看完活春宫就该赶紧撤场,自己干嘛没事找事和那个偷窥狂打招呼——虽然,他自己也偷窥——可没想到那其貌不扬的家伙竟智机百出、手段老到兼没皮没脸!搞得他就这么被‘带’回了长安——北方,和匈奴接壤的赵国,现在可还打着呢!   树冠,阳光从丝丝叶间的空隙勉勉强强地渗进些许。光影斑驳中,一条树枝慢慢动了,弯曲、滑行、蜿蜒着扑向一只半开的荷叶包——那里是吃剩的糕点,甜香四溢。   单只手横空而出,一把正着要害——修长的手指,短而整洁的指甲,只手背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有点突兀。   慢慢以和睡自家卧房一样闲适的态度翻个身,陈硕高高翘起一条腿,慢悠悠睁开眼打量手里不请自来的访客——某无足爬行类动物。   ‘真冷,’堂邑侯少君叠起眉头,滑滑、黏黏的触感,怪恶心的。拳头一点点地握紧:‘竟连你这种满地爬的低级生物也敢来欺负我!’蛇嘴张到最大,长条的身扭曲挣扎,可惜无效无果。   馆陶长公主的次子并不是喜欢虐待动物的人,不过,现在情况特殊——陈少君正心情恶劣!徒劳无功的感慨,和绑票差不多的被‘返’,到家后陈硕愕然发现:他竟然在自己家里被孤立了!   祖母冷冷的,舅父寡寡的,母亲嘲嘲的,大哥淡淡的!最令人痛心的是,以前总缠他磨他的妹妹陈娇,也对这个亲哥哥不理不睬,相反对表哥临江王倒是热情备至。   想起那个和自己容貌酷似的表兄,陈硕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无耻之徒,明明自己有家有母亲有妹妹还不知足,老蹿到别人家惹是生非!瞧他三天两头往长乐宫跑,送礼物讨好卖乖殷勤无比。一张嘴更是象涂了蜜,把祖母太后和长公主妈都哄得团团转之余,还不忘拐带小阿娇一口一个‘阿兄’叫得欢——临江王是‘从兄’好不好,他陈硕才是‘阿兄’嘛!阿娇莫非把两个人位置互换了?   满怀恶意地捏着蛇的七寸抖了抖,陈硕掉头透过枝叶张望。这条路是皇宫到豪门聚居区的必经之路,算算时间,刘阏于也该出来了!他是长大封王的皇子,不能在皇宫呆太久的。   ‘耽搁到这时候,恐怕又去跑长乐宫了!’陈硕公子冷冷一哼:就算担心梁王抢储位,临江王也不用越俎代庖那么折腾吧?看他那份积极劲,搞不好旁人还以为是他在抢太子宝座呢——当事人刘荣都没这弟弟操劳。   ·   马蹄轻扣,辚辚的车轮声由远及近!   透过枝桠缝隙,隐隐可见一对仪仗缓缓而至,旗号看不清楚,但级别肯定是诸侯王等级的。陈硕扯出一个怪笑,左手抓住蛇尾打了个圈,一绕一扯长蛇立刻缠绕成结,被直直扔进了队列人群!   “啊!”   “藏—朗—朗!”   “咦!”   ‘乒……乓’   “呀!”   ‘嗵……’   “天啊!”   “刺客!”   ……   一连串声浪迭起。阉人尖细的大呼小叫,侍卫们的呵斥,御者紧急停车的吆喝,马匹的踏步和嘶鸣,全混成一团。   ‘怎么听上去象夜猫子似的?!嘿,还一群大男人呢!’陈硕笑嘻嘻用两只食指堵住耳洞,在枝桠上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微笑着躺好。   然而,这回他失望了。‘趴在树头看人乱’的算盘在长安内城的可行性——无限趋于零!不多时,如林的剑戟围住他栖身的大树,箭……上……弓……弦!   ‘低估了,还是有能人的。’ 长公主家二公子爬起,大大咧咧从树上爬下,又慢条斯理地整整衣理理发,神情之悠闲自如就好像是被家人叫下来吃饭的。   汝南王今天的侍卫队大多出自吴楚战场。这些人新入京,都被告诫过长安显贵林立的潜在危险,一直有些战战兢兢。如今见对方一副泰然自若满不在乎,一头雾水之外心怀惴惴,行动上就更无措了。   官兵们彼此相觑:这‘刺’客也太招摇了吧。有情况,水很深!   落地,王车前细细长长的一条人影一入眼脸,陈硕就懊恼地甩头:啧啧,扔错对象了!   刘非白皙的面庞有点泛青,怒火蓄势待发!战场上枪林箭雨没破皮,没想到回家了反而险些受伤?!那条从天而降的蛇……有毒没有?   “无毒!”一眼看穿心思,陈硕气定神闲地解惑。   随之微微一躬身,陈少君就打算开路了。围观的王府侍卫当然不可能让人这么轻易就走脱,即使不动手,也围着不放。   “汝蓄意为之?”大汉汝南王拎着蛇的尾巴举高,脸色开始潮红。   “否!”陈硕自认是个实诚人O(∩_∩)O,坦然以告:“失手!抱歉。”他没撒谎,他的目标是另一个。之所以刘非挨砸,只能说这位汝南王太背运——谁让他赶在临江王之前出宫了呢?   ‘发生失误不能怪我哦!’陈硕认认真真地反思:谁让大汉封王们的仪仗都那样。而且当时他在树上,看不清旗子上的名号也情有可原啦——再说了,临江王汝南王是兄弟,承兄之过,不算冤枉^_^   闻言,刀剑在手的武士连带过路的甲乙丙丁,个个诧异到合不拢嘴:这算什么道歉?半点诚意都没有。   陈硕弹了弹直裾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再度打算离开的样子   刘非怒极而笑,甩手扔掉死蛇,慢吞吞吐字清晰:“远游南北,无功而返,陈……千……金?!”   陈硕一挑眉毛,有欠纯洁的目光在汝南王柔嫩皎洁的面庞上一转,一句句情深意切:“吴楚战乱,雪肤如故,风姿不减,玉——人——王?!”   “哗——”惊笑声哄起!以大树和王车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有几个路人甚至夸张到抱着肚子趴地上。   虽说‘男生女相’是贵格,但这位大王也的确过了些,这等如玉洁白的肤色,他——真的跨马提剑上过战场?他的军功——是靠真刀真枪的实力拼搏获得的?   刘非热血上头,整个人爆红成煮熟的虾子,拉出佩剑就冲了上去:“不可忍!不可忍!!”   可惜陈硕比泥鳅都滑溜,抽出随身短剑转到表哥身后,发动袭击。   长与短,你来我往,一对表兄弟打成一团。   ·   这边正热闹,皇宫方向又过来一队诸侯王仪仗。   路径堵塞,王车停下,临江王掀起车帘外眺;远远认出闹市双方的身份,笑得阳光般灿烂!   刘阏于招招手,一边吩咐亲信折回去让大哥和二哥晚些出宫,一边召家将过来低低耳提面命一番。   家将领命,上前很主动很好心地向汝南王侍卫队长提点了一下陈硕显赫的母系出身。后者惊叹之余,好庆幸刚才没有轻举妄动,同时对善良的临江王万分感激。   ·   长安内城毕竟不是打架的地方!不多时,表兄弟两就被闻讯而出的禁军‘请’进了未央宫。   半个时辰不到,当看到一身崭新锦袍的陈硕提着包点心边吃边溜达出宫门,只有资格等在宫墙根的卫队长对临江王的‘感激’就直线升级成‘感恩戴德’——这个官位丢了还有其他机会,但若不慎伤了长公主和太后的心肝宝贝,他和仕途就只能‘诀别’了!   8-07 头角   战况已近白热!   两个男孩在地上扭成一团。发髻早就散了,内府精工的丝锦直裾在撕扯中开口拉丝,被糟蹋到彻底废掉。   年长的男孩一伸手一抬腿像模像样,明显受过专门的训练和指点,再加上年长体壮,更占了上风。年幼的那个屈居弱势,动作完没章法,但凭着灵巧和坚韧,倒是撑了下来。   时间长了,到底是年幼力弱的一方先吃亏。小男孩一个踉跄跌倒,狗啃泥一团糟。大的那个耀武扬威地一脚踏在弟弟腹部,扯着嗓子嚷嚷:“哼,与兔同名,呼‘彘兔’何错之有?”   “吾名刘彘,吾非兔!”小男孩咬牙切齿,半边脸陷在泥里,满身灰土,但仍挣扎着反驳。   大男孩往脚下使力,又是蹬又是搓,嘴里翻来倒去嘲笑个不停:“彘彘兔,兔刘彘,阿彘兔,刘彘兔!……”   “阿端,足矣。”边上一直袖手旁观的青年此时出声了。   淮阳王刘馀上前一步,止住弟弟肆虐的脚——打架要适可而止,刘彘到底人小骨头嫩,真闹到伤筋动骨父皇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呵,也是。”皇子端可不是听不进劝的莽人,眼转一转就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最后踹了刘彘的屁股一脚就撒手了。   刘端皇子一把拉着自家大哥掉头就走,再不往后看一眼:“阿兄,父皇赐次兄将军印,击吴,成事。王兄凯旋,日后……”   等程夫人的两位皇子走远,漪兰殿宦官和宫人们才敢过来搀扶自家皇子,却被刘彘一把挥开。   皇子彘打掉来扶的手,用残破的衣袖抹一把脸,艰难地爬起,一言不发往回走。   ·   刚进漪兰殿,仰面碰上的林滤公主就是一声惊叫,把整个宫室都扰动了!   刘彘的眉头皱得更紧,一把挣脱要给他解衣验伤的大姐,直接跑回自己卧房,拉上门谁叫也不开——打输了,他想清静清静。   不过,刘彘失算了他了不起的二姐!南宫公主飞起一脚就踹塌了竹木贴纸的拉门,三个姐姐带着侍从和汤药一窝蜂涌入。   林滤公主是不负众望地从头哭到底,让刘彘充分怀疑姐弟两到底是谁受了伤——貌似他才是挨打受痛的哪一个吧╭(╯^╰)╮   “彘,阿彘,痛乎?”林滤泪流满面,惊恐万状,还一个劲问:“阿母何在?阿母?”   阳信冷静地给弟弟清理伤口,百忙之中还不忘抽空给小妹答疑:“阿母与李八子有约,当夜归。”   刘彘撇撇嘴:他这个妈是够忙的,哪个新姬得宠都要去套套交情。   “阿彘,何人所为?莫怕,阿姊为汝出气!”南宫公主被怒火烧红了脸,气呼呼挥舞着拳头;她身边侍立的宫女都悄悄后退半步,唯恐被这位火爆公主殃及池鱼。   默默接受大姐敷药的十皇子对南宫附送一个大大的白眼,不置一词——二姐真像一只被水蒸气顶得直跳的水壶盖,摇来摇去看得人头晕!   “刘胜?刘端?刘越?……究竟何人?阿姊为汝教训!”南宫扳过小弟的脸,追问。   十皇子一耸肩,甩开搭在肩膀上的手:打架输了躲在女人后面,找姐姐出头,这么做的话他就真成只母兔子,不用再呆皇宫啦——他会被所有十多个兄弟一起笑死的!   刘彘把脸别过一边,嘴上假叫了几声“痛”;阳信赶过来一把推开二妹,扶住小弟。   细心给弟弟擦伤敷药的阳信抬头凝视了小弟一眼,细细嘱咐:“阿彘,我等同胞手足,无事不可言!”   “阿姊,”刘彘的眼光转向窗户,窗外碧空如洗:“无事——”   ·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温室殿门外,十皇子刘彘求见天子。   阳光明媚的午后是赏景休闲好时光,天子本不想接见。但想到小家伙才被哥哥欺负,估计正难受,也就让宣进来了,皇帝淡淡地想着:还小,少敲打几句就是。   “父皇!”刘彘仰着头,满脸崇拜地望着他至尊的父亲。   “彘。何事?”天子回头端详一眼刘彘脸上的乌青,又回过头观赏起庭院的美景:刘端那小子,下手不轻啊!   “父皇,彘请更长乐宫兔名。”小刘彘开门见山地提出要求。   天子有些意外:不是为打架的事?为了兔子?兔子还易名?这臭小子捣什么鬼?要吃兔子,让宫娥向尚食吩咐一句就是——皇帝虽然和先帝一样崇尚节俭,但还没有矫情到刻薄家人伙食的份上,儿子们都是想吃什么点什么的。   “长乐宫……兔?”越咀嚼越觉得这讲法可笑的,让天子开始想象母亲宫门口贴张兔子当门徽的荒谬场景。   “从女弟之爱宠!”十皇子见父皇没领悟,赶紧补一句。   “阿娇之兔啊!”天子嘴角弯弯,脑海里浮出娇憨活泼的侄女,和女孩身边那蹦蹦跳跳的大胖兔子。   ‘那只兔子可是妙物,又乖又可爱,肥嘟嘟抱起来手感极好。好好的,改什么名字啊?’转念间,刘启陛下忽然想起,胖胖兔的名字是……是‘彘’!   明白了……   皇帝侧过身,对着儿子明知故问:“咳,为之何?”   “兔名与吾名相同,是以敬请父皇令馆陶翁主娇易之。”十皇子两只小手握在一起哀求。   “同名又何妨?”这是小事,但天子却不打算如儿子的愿:“彭祖与南皮侯,德与前胶西太子亦同名!”   同名很正常,不同姓同名的比比皆是,同姓又同名的也有,比如:河间王和吴楚作乱中伏法而死的胶西王太子都叫‘刘德’。   在父亲的注视下,十皇子明显有些怯,不自觉地咬紧了下唇。   皇帝以为小儿子退却了,但没想到只一会儿,刘彘就挺起胸膛,仰脸对父皇大声:“儿窃以为不同也!吾辈为人,岂可与禽兽同名?”   天子的眼睛里亮光一闪,多少有些惊异。他原以为这年纪的臭小子只会撒娇或耍横,没想到刘彘会举出这个做理由——人与禽兽的分别可是大题目,道德制高点呢!   “人之所以异於禽兽几希!”天子转过身,直视小儿子的面庞,略带恶意地调侃。   “人之所以异於禽兽几希,”刘彘毫无退缩,琅琅回答:“庶民去之,君子传之。瞬间明於庶物,察於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了。”   停了一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彘非庶民。愿为君子。岂可与禽兽并列同名哉?”   “好!”且惊且喜,天子弯下腰和小家伙平视:“哦?吾儿知儒家之言?!”   “一知半解!”刘彘被父皇夸了,小心脏扑腾扑腾跳得欢,喜不自胜。小脸兴奋地发红,连带着那块乌青就更黑了╮(╯▽╰)╭   皇帝点点头,唇角上挑,眸光里几分恶意几分捉弄,问;“吾儿何不自请于阿娇?辩才如此,咬一耳足矣——”   “父……父皇,”红潮上涌,刘彘头低得不能再低,话都说不顺了。   上次‘咬人’事件后,他都被嘲笑死了,哪还敢去找阿娇啊?   再说,就是他敢去想去,这不没机会呢!难得几次按礼制去长乐宫给太后祖母请安,还老见不到表妹的说╮(╯﹏╰)╭   “哈哈!”天子大乐,对小儿女之间的玩闹直觉有趣,当下决定不再为难可怜的儿子——小家伙还带伤呢:“好,为父代彘说娇。”   “谢父皇!”刘彘高兴得蹦起来,半路想到君前礼仪赶忙停住,规规矩矩向父亲行礼致谢。   天子兴味盎然,微笑着点头。   9-01 ‘联姻曲’之 妾   随着内官一声吆喝,几个小黄门一起发力,载着少妇的肩舆被众人稳稳抬起,在候见贵妇及官员毫不掩饰的羡慕中,向长乐宫深处行去。   肩舆是馆陶长公主的。皇宫里,除帝后外不得骑乘,无论高官还是显爵只能步行。窦太后心疼爱女,特意向皇帝给刘嫖殿下要了这项特权。   今天,长公主派出自己的步舆到宫门口接怀孕的刘若,自然惹人注目。   刘若泰然自若地高坐在肩舆上,对诸贵人和宫侍的审视和议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知道这些人会说些什么:   如果说这一年来,刘礼以‘天上掉下个楚王位’被公认为最有运气的人;那么,全大汉本年度最大的‘咸鱼’就是——齐王族!   汉国近百年,凡牵连进谋反叛乱的反王,留一条命苟延残喘的有,保住王位的极少,能留在故国保持原来王位的则从来没有过!   而这史无前例的事,竟然发生了!齐国仍在,齐王室依然,犯事的齐王刘将庐是自杀了,但天子下旨‘准其子,原齐太子,继父之后为新齐王’。消息传出,刘氏宗室、诸王列侯都唏嘘不已:就凭儿子能即位,刘将庐就死得值!   ·   ‘值不值?值不值?值不值?’这是个多么令人心碎的疑问?!   她好想疾呼,好想对着父亲、母亲、兄长、对着所有人高喊:不值!不值!不值!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如果能选,她不要王位,只要父亲!!   可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不是她要的结果,却是她父王要的结局!   看一眼身上素淡的袍裾,刘若举起右手移向鬓边,扶一扶鎏银素金簪,那是她身上唯一的饰物。   出嫁从夫!已婚女子礼制上必须依夫家行事,为人之女却不能为亲父戴重孝,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类折中方法表达些许对亲人的追思。   旁观者所见,只是浮面上的迷彩,谁又能深入体味当事人的悲痛和辛酸?有没有人知道,她的心在流泪在流血?!   “君主!”随侍的乳母递上一方洁白的丝巾,打断了齐王主的沉思。胖奶妈只顾记挂女主人的需要,浑忘了走到满头汗正式她自己。   刘若默默接过试去额上的细汗,尽力定下心神,将满腔的愁绪深深锁进心底:大事在即。齐国,她的母邦,她的母亲,她的兄长,还远不到可以高枕无忧之时!逝者已去,生者不息,她能做的就是让父亲的自杀变得值得些,更值得些!!   ·   神仙殿到了。刘若下舆,在殿门外褪了云头丝履,由乳母搀扶着跨进门槛。   才拐过云母大屏风,就见殿内西侧的席上放置了大大小小的托盘和箱笼,数十件裘皮服被分门别类叠着,数个宫人围坐一圈,正一一检视。   正中上方的高榻上,簪环琳琅的馆陶长公主一身锦缎辉煌、环佩叮当,正斜依一只大引枕对着个内官细细嘱咐:“长信宫小食,须……秋季多燥,提点吴女多给翁主饮水……”   内官拱手侍立,诺诺个不停。   刘嫖公主抬头见族妹进来,挥手打发内官出发,遂起身拉住刘若的双手,亲亲热热揽到身旁坐下,命宫人将早备好的温热饮品奉上。齐王主谢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   寒暄一番,刘若直接切入了正题:代远在临淄的齐王和齐太后,向馆陶长公主提出求婚。   “婚姻?阿娇?”刘嫖殿下有点意外,她没想到刘若会一来就提婚事,而且还是女儿的婚姻。   ‘齐国这地方不错,富庶繁华,是文华荟萃之地。而这人选嘛……’长公主绞尽脑汁,开始在自己的记忆中寻寻觅觅,然后很失望地发现:对这位申请当自己女婿的男孩,她所知道的只有‘齐太子是刘若哥哥的嫡长子’,其余都是空白!   ‘嗯,她怎么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容貌品行一无所知的人?再说,齐地虽好,到底比不上长安呢!’长公主和和气气地回答:“阿若,阿娇尚年幼,论及婚姻为时太早。”   拖延,是一种婉拒^_^。   刘若点点头,没有纠缠下去。   娶陈娇入齐王宫是母亲所梦所想,却也是她最不看好的想法。自嫁入长安,进出宫闱这些时月,刘若很明白帝后对那位小翁主的态度:让陈娇远离长安,嫁往他乡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   此时,一位眉目清秀的宫人起身,捧了件玄色裘皮大氅到刘殿下前,低低禀告大氅的拼接有问题。   “此母后之冬装也。少府初制,皇后处送来。”长公主一边解释,一边接过大氅翻过来查看。   刘若在侧,见这大氅取自玄色狐皮,丝里并未彻底缝合,底边都空着,想来是为了方便验收;这裘皮毛峰丰厚油润,毛色纯正如一,剪裁更是讲究——看起来,十分的完美。   “粱女?”长公主显然和族妹的看法一致,带点疑惑地问。   “禀长公主,此处……”粱女微微欠身,往衣服左边腋下一指。刘家的两位往那里看去,只见大氅腋下,有两张皮子的拼接处有一处错针,因位置偏僻,线色和皮毛又极相近,还真不容易发现呢。   到这里,齐王主不由对这个细心的宫人打量了一番:二十左右的年纪,浅蜜色的肌肤,眉清目秀,中上之姿,举止端庄中带些拘谨。看样子是个细致规矩的人。   “有理。”长公主同意了粱女的见解,转头唤出个内官,命其将这件瑕疵品狐衣退回少府。   粱女并不多话,只低眉垂首行了礼,算是感谢长公主的认同;随之就倒退着回到席上,接着检查剩下的皮衣。   刘嫖殿下的目光追着粱女好一会,满意地笑了:前阵子自己随便找了个理由将粱氏由宫女提拔女官——低级女官——当时不过是看在其兄和长门园面上,想让她在宫里过得更舒适些。如今看来,这提升还真是对了。   ·   “长公主……”内官离去后,刘若向族姐提出了母亲兄长的第二项求婚意向。   这回,长公主更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次子没有现成的爵位,虽然以后大弟一定会册封一个爵位,但那是未来!   娶齐王的嫡长女未尝不可。看眼前刘若的行为品貌,齐王室的家教总是不错的。   只是……她两个儿子里,总要有一个娶公主吧?虽然天子没明确表示,但长公主还是凭着多年的亲情和默契,感觉到皇帝对自己长子和梁王女的婚姻有所不满。   刘若等在一旁,小心地观察长公主的脸色,一步步走向失望:她就知道,这门婚事看似合宜,门当户对年貌相当的,但实际上希望渺茫。以馆陶长公主和天子之间的亲厚,长公主娶天子女做儿媳顺理成章。现在陈须已定下梁王家的王主,那么,陈硕十之八九就会去尚公主——母亲存有奢望,自己也只是做人女儿勉力一试而已。   果然,长公主婉拒了齐王室的联姻意向,第二次。   ·   两次……殿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这时,一名女官自殿外款款而入,低头向长公主行礼:“启禀长公主,皇长子与临江王往皇太后处请安。二位皇子赠翁主娇礼。”   ‘又送礼啦?’长公主忍不住笑问:“所赠何物?”栗夫人的儿子们是得着机会就给女儿塞礼物!哈,真难为两个年近二十的青年了,想那么多讨小女孩欢喜的花招玩意儿。   “木球。”女官回答,抬眼对上刘公主不解的目光,连忙补充细节:“此木球中空,镂花雕饰,内含二小球,灵动,极巧。翁主爱甚。”   ‘呵,听上去就很有趣。’长公主颔首。   再回头,长公主面对族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好心好意,一而再地回绝在情面上有点过分。   ‘就是等这个火候,’刘若在袖中捏紧了拳头,提出齐王室最后一桩请求:“先父庶长女,归母舅家,生二女,愿充二位侯君下陈。”   长公主一惊!觉得匪夷所思:老齐王的庶长女,好歹也是王主身份,嫁到齐王后娘家不可能做妾;生下来的女儿身份不低,怎么给人当侍妾?而且还是两姐妹一起送入一家?   “恐……不妥?二位贵女既为王主所出,怎可屈居侍妾?”长公主都有些结巴了。   本心而论,刘嫖殿下非常不愿对这位大腹便便的族妹再说一次否定的话,只是,这个提议实在太离谱了!毕竟,侍妾是类似女奴的身份啊!   “女侄不幸,其母早亡,生父遭逢变故,自幼养育于王宫之左,”齐王主殷殷切切,努力向当朝皇姐推销自己的两个外甥女:“二姜蒲柳之姿、薄有才艺,幸贞静有养、妇德无亏,若得为长公主执帚,实为大幸。”   “这……”长公主陷入两难,既不想太驳齐国面子,可又不想招惹麻烦。这两个姜姓女孩虽没有正经爵位,但确是正儿八经的贵女,还和齐王室渊源非常。以如此身份当侍妾,总觉得十分古怪。而且,陈硕还好说;长子陈须这边娶的是小弟家的亲侄女,这未娶妻先纳妾的,弟弟那边可说不过去。   刘若一直注意着皇姐,见势不妙,急忙哀恳:“家母家兄待长公主之心,至诚至敬。若造次,然请长公主三思。”   说着,刘若拜倒在凉飕飕的漆木地板上行了个大礼;胖乳娘吓坏了,想去拉又顾及这是皇宫,只得跟着跪在女主人身后掉眼泪。   看着眼前的孕妇,隔个大肚子竭力把额头压向地面,长公主无法不动容,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沉吟良久,刘嫖殿下只得说:“容我考虑一二。”   刘若改跪为坐,轻轻松了口气:没拒绝,有希望,就好……   9-02 大汉五好家庭   当甜美芬芳的清香在长安的空气中飘逸流散,当一簇簇金色的花朵在桂叶的浓密碧绿间绽放,时入中秋了!   太阳慢慢斜挂。   长安城东的街道上,一辆外观质朴的马车不急不慢地驶过。   车厢乌木无纹,轮轴上也没什么装饰,但两匹同色的骏马、行时几可忽略的车声以及车夫娴熟的技巧,都让有眼力的行人意识到车主人的不凡。   车厢内,衣饰华贵的少年风流自若,闲闲挑起车帘,向外漫无目的地张望;两条修长的腿极没样子地高高翘起,搁在对面的车案上。   ‘啪嗒!’对坐的那位一甩长袖,锦缎沉逸,袖管正敲在弟弟不规矩的脚上,满脸的不赞同。   陈硕“嘿嘿”一乐,把脚在哥哥座位边的空挡上放好,算是个折中。   “细弟,光阴如梭……”堂邑侯世子忍不住侃侃而谈。   “知之,知矣,”陈硕晃晃脑袋,对哥哥的横眉立目视若无睹,但看在兄弟情面上还是意思意思一句:“年齿日长,当行规而蹈矩!!”   嘴里说着一套,陈硕象没骨头似的瘫在宽大的车座,随手从车案食盒里摸出只肥鸡腿,张嘴就啃。   馆陶长公主给儿子们制备的马车是‘闷骚’中的楷模:看上去普普通通,内里却别有乾坤。最好的材料,最讲究的做工,不惜工本全花在功能和安全上;关起车门,恐怕比诸王的王车都舒服。   陈须一皱眉,却无可奈何——他虽然是哥哥,但拿这个跳脱的亲弟弟还真的没辙。   咀嚼声在车厢里响了一阵,停下,陈硕忽然‘扑哧’‘咕叽’地乐起来:“阿……阿兄,欲知世子新妇容色乎?”   陈须很清高地别过头,做不屑一顾状,可惜烁烁放光的眸却泄露了少年心事:在梁国时,与自己订婚的这位表妹正巧有恙,一直无缘得见。二弟在梁王宫呆得时间长,肯定见过。   正妻是要陪自己一辈子的人,说不在乎相貌根本是高调。   “嘻……呵呵……”陈硕就没放松过观察大哥的表情,现在见对方胃口被自己吊起来,反而坏心地抽了手,只嘻嘻哈哈个没完没了;把堂邑侯世子气得发抖。   过了好一会,陈须平静下来,歪过头瞅瞅小弟身边放的藤条小箱,脸上挂起幸灾乐祸的笑容:“阿硕,阿娇处进展何如?”。   “咳……咳咳……”陈硕一个不留神,几乎被半口鸡肉呛死。拳头在胸口猛捶一通才消停下来,满怀幽怨地横了长兄一眼:明知道自己这段日子在宝贝妹妹那里吃瘪,都被阿娇冷落到天边了。大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选择性失聪,把吃剩的骨头肉渣抛出窗外,陈少君拍拍巴掌,掏出手绢擦干净双手,兀自打开小箱开始整理今天的收获。箱子里堆满新奇趣巧之物,什么木雕的小马小羊,彩陶的公鸡仙人,一长串丁零当啷的青铜铃铛,细柳条编的玩家家小榻小案——这是兄弟俩在东市西市转悠一上午的收获!   “唔,阿硕,花不好!”世子指着箱里的一把头花说。   今天两个人一路上见好看好玩的玩意儿就收,买的时候没怎么挑拣。现在倒出来细看,才发现这花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头上戴的簪花还是少府宫匠制的工艺精湛雅致好看。阿娇用的宫花,绢的、纱的十天换一茬,哪里会用到这些?   “有理!”陈儿公子点点头赞同,抄起来一把扔出车窗——半点公德意识都没有^_^   “此何物?”陈须看二弟捧出个卷轴,小心翼翼放进左边的袖子,很好奇。   “帛画!先秦故事。”陈硕答道,想了想又把卷轴从袖子里取出,还是往箱内寻了个地方安放。   “先秦?何用之有?”陈须莫名其妙:秦朝那些事师傅都教过,早烂熟于心了,干吗还买画卷?   陈硕神秘兮兮地一笑:“予阿娇,观帛画,说祖龙二世之故事!”   “聪明!”陈须回以会心的笑意:二弟不再单买礼物,改战术了嘛!小孩子最喜欢听故事,好看的帛画加上精彩的讲故事,阿娇一定喜欢。   物件太多,两个男孩放进去的时候都没注意,铃铛长串下缀的丝绦穗子纠结成了一团。陈硕低头,耐下心气动手开解。   陈须见弟弟弄几下扯不清,就递上一把随身匕首,建议:“裁断?”   “否,断之可惜,铜铃将失色不少。”陈硕想想谢绝了兄长的好意——青铜铃铛黄橙橙的,有了这些嫣红薄绿的丝穗才好看。   ‘可怜啊……能把武技傲人的陈少君逼到这份上,大概也只有阿娇了吧?!’看到身手敏捷、骑射高强的二弟纠缠进闺阁之针头线脑无法自拔,陈硕半好玩半好笑,更多的则是……解气:哼!谁让你撇下我自己跑去挣功名?现在抓瞎了吧?!哈,军功没捞到,还把妹妹得罪了。   世子大人扁扁嘴,把脸转向车窗,装出看街景的摸样;努力把逸到嘴边的笑声吞回肚子,坚决默默地偷着乐。   话说宝贝妹妹真厉害,小脸一绷不理不睬的,让人爱不是恨不是,只能乖乖服软。娇娇翁主不高兴,祖母母亲又纵着,整个长乐宫还真没有敢对陈硕太好的人,甚至连那只大肥兔子……都绕着陈少君蹦蹦跳O(∩_∩)O~   ·   “咦……”陈须突然扒在车窗上低低惊呼:“阿父?!”   陈弟弟闻声,连头都懒得抬:这儿不是豪门住宅区,住户以商贾居多,堂邑侯怎么会来?那位生父大人可是一向自持贵族身份,最不愿‘贵’足履平凡地。   “阿硕,阿硕,阿父!”陈须转头提高嗓门叫弟弟,然后,话音急转而下,几近……不闻:“陈信。”   “陈信?”陈硕这下抬头了,跟着往外看:呵,还真是陈午!   只见堂邑侯陈午一身便装,怀中抱个鲜红衣裳的小女孩,正沿着林荫路悠然踱步。身旁随行的青年长身挺立,不是陈信又是谁?   确认完毕,陈硕满不在乎地靠回座位,继续和麻烦的穗子做斗争!   “阿父,阿父因何至此?……因何……阿,阿父……”陈世子一脸惘然,倒来倒去地喃喃:“阿硕?……阿硕?”   听烦了,二公子眉头隆起,很不耐烦地抛出答案:“赏桂!”   “桂花街。”陈须恍然。   ‘桂花街’是绰号,这条街的本名与花无关。此坊多巨富。受汉律所限,商贾们起居衣车必须低调。但人一有钱就很难甘于寂寞,于是这些被钱烧得难受的巨商们就另寻蹊径想着法子显摆,此处桂花就是其一。富商们天南海北移栽了各品桂树种植路旁,多年下来,让整条街一到秋季就香飘长安,招引众多的观客和游人。   “嗤!”陈少君爆出冷笑:“附庸风雅,四时赏花,贱婢所好!”   ·   沉默……车厢里一片沉默!   当年,陈午偷偷陪爱婢庶子去赏花去游景,瞒过了忙碌的公主妻子,却瞒不过两个正值好玩年龄的机敏嫡子。只不过小兄弟达成默契,都没有向母亲通告而已。   今天,旧事重现:堂邑侯又陪着两个心爱之人出来游玩了,仍然是两男一女,所差者只是爱妾换成了庶女。   抬头看到兄长纠结的表情,陈硕眼一眯,嘴角一扯。狠狠甩开手里的铃铛,二公子掏出把弹弓,倚在窗棂‘上弹、拉弓、瞄准’一气呵成……   “莫……”陈须惊叫,探身伸臂去拦阻,被弟弟用肩膀狠狠搁开。   “咻—咻——”两颗弹丸连珠而发,先后击中目标:陈午的右肩胛,陈信的后脑勺!   堂邑侯一个趔趄,几乎把怀里的女儿摔到地上。陈信顾不上脑后生疼,忙去扶父亲妹妹。几个家人受惊叫跳,顿时乱成一堆。   ·   行驶中的马车速度不变,装聋作哑的车夫吆喝着马匹,自堂邑侯府一群人身边若无其事地经过,悠然自得。   车座上,少君大人早恢复了舒适的坐姿,继续埋首于整理礼物的大业,和一团丝线较劲。对面,陈世子无言地盯着阿弟,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大兄,有话请讲。”陈硕看哥哥憋得慌,就先开口了。   “细弟,所谓‘孝悌’……”陈须舔舔嘴唇,语重心长。   陈硕直接截断了兄长的话头,竖起食指一摇,郑重声明:“所谓‘孝悌’,全矣。吾家五好,何其乐哉!”。   “五好?”陈世子瞠目结舌,一头雾水。   “然也,”陈少君理直气壮,一条条往外列:“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女弟可爱——五好兼美也。”   还不等世子大人回话,陈二公子对着哥哥笑得肆意,乐淘淘地问:“阿兄,何异议之有?”   ‘难道不应该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吗?’陈须无奈地凝视二弟过分灿烂的笑颜,咋舌,接不下去了:篡了,改了,减了,加了。   堂邑侯世子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纠正弟弟的某些想法,遂柔声启语:“细弟,阿父毕竟养育我等,……”   天可怜见,他纯是出于同胞之情——大汉,是‘以孝治天下’的国度。   “错!”陈硕又插嘴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熬苦挨痛生须、硕、娇三人者,母亲!”   “阿硕。”陈须顿住,弟弟说的是事实,可是……   “照拂起居、顾怜病榻,日夜操心者,阿母!”陈硕逼视着长兄,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弟……”长公子陈须怔楞。   “衣食供养、延请师教,所费所用处,馆陶县长公主封邑!天子皇太后封赏!”二公子的声音低沉有力,铿锵入肺腑。   “阿兄记否?初习文,阿母指字诲儿不倦;首练武,天子提剑循循善诱。”见兄长渐渐陷入回忆,陈硕脸色骤然一变,结语冷峻而幽深:“所经所历,干堂邑侯何事?”   呆呆望着亲弟弟,陈须潜意识里想为父亲说些什么,最终却发现:无可辩驳,无言以对……   9-03 ‘联姻曲’之 媵   刘礼的妻子一踏进长信宫之东南阁,长公主就迎了上来,笑盈盈地往内让:“从姊久不至长乐宫,当为贵人而多忘事矣!”   这位前宗正现楚王的正妻,和长公主也是亲戚,母系的亲戚;她不是窦家的女儿,却是窦家女儿的女儿,其母是窦太后的堂姐。窦后没有亲姐妹,未入宫时和这位堂姐极亲近,连带着对堂姐的女儿也青眼有加——这实际也是刘礼能讨到老太后欢心的重大原因。   楚王后连称“不敢”,礼毕在刘嫖左首坐下。   这时,有侍从禀报:南越国的新稻到了。   楚王后听了问:“翁主娇爱稻米如故?”   “唯唯。”长公主浅浅笑,象所有骄傲的母亲一样唠叨其‘儿女经’:她可爱的阿娇啊,喜欢吃稻米制的粥、羹和糕点,饮食习惯上简直算南人了^_^。在阿娇的影响下,长乐宫的菜色也开始往南边靠——就昨天,母后还从善如流地跟着阿娇吃稻米饭呢!   “哦?!”楚王后就着话题向长公主推荐楚国的特产:“我楚地亦多好稻。”   馆陶皇姐讶然:“仅闻吴越自古产稻,荆楚亦有?”如今汉宫里用的大米,都来自吴越。   “长公主不知,楚国湖泽遍布,物产丰饶。种植稻米或不如越人久远,但米脂较之更胜一筹!”刘礼夫人的这个‘楚王后’虽是新出炉的,位子都还没坐热,但明显感觉上已经到位,这不,坚决维护自己王国的物产名声呢。   “啊?当真?”长公主兴致高昂——由于陈娇的缘故,皇宫对稻米种类和特色的了解是越来越深入了^_^   到后来,楚王后简直是拍胸脯打包票,立刻着人从王府取米。长公主也凑趣,招呼宫人们把楚米、越米都淘洗了,放碗里蒸,看最后哪个出的米汤更浓更醇!   ·   打发走侍从,两位大汉贵妇东拉西扯地,很自然就谈到眼前堂邑侯世子的婚礼。   王后察言观色,若有似无地叹道:“妾闻:古者婚嫁,必娣姪从之,以为‘媵’。”   “善。此古礼也:同姓诸女共侍一夫,家室则和谐有序。”长公主幻想了一下那遥远的商周古事,摇头感慨:“憾今人罕用。”   ‘媵’是一种古老的婚制。《周礼》规定:贵族王族嫁女儿时,一定会让同姓的堂姐妹或族女陪嫁;女儿嫁过去当正室,陪嫁的同姓女则当‘媵’——也就是偏房,比‘妾’地位高很多。这套做法通行于上古至战国,当代已近绝迹。   “长公主何遗憾之有?”王后眼睛一亮,很诚挚真切地提议:“戊有女,容止端雅,慧而知礼;当遵循礼制,为粱王主媵!”   “咳,咳咳!”长公主骇喘,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瞧着表姐:这位不会是骤登王后宝位,乐晕头了吧?   刘礼夫人平静安坐,似乎全不觉自己刚才的话是何等惊世骇俗。   “从姊,”刘公主从容一笑:“自非戏言。婚姻非儿戏!”   楚后也是一幅‘我很认真’的表情。   “王后,刘戊虽死,爵位尚存。依制,其女乃王主之尊!”刘公主温柔地提醒……不,是警告:   是,刘戊是自杀了!但天子并没有明令废黜他的楚王名分——人才辈出神通广大的楚王族走通了梁王的路子,竟让这个首恶反王得以依封王身份下葬了!!   如今,刘戊的儿子们虽然失爵,王位便宜你们夫妻了;但人家的女儿依然是‘王主’头衔啊!   “喏,妾知之。”刘礼妻子泰然,频频点头。   “王后虚言何益?汉王主,何曾屈居侧室?!”长公主将身子倒靠进身后软垫,歪头看着表姐嗔笑:自大汉开国,除非倒霉到去和番,刘氏之女只为正妻——楚王后当宗正夫人那么多年,装什么不知道?!   “从前未有,往后未必。亦无不可呐!”前宗正夫人很无辜地眨眼。   “宗室体面,怎可轻亵?”刘嫖殿下细声婉约,似是比适才更柔四分。   “外子任宗正多年,从不曾言及‘汉律’有所禁。”刘礼夫人一本正经地声辩:“汉律既不禁,‘媵’循《周礼》,有何不可?长公主何乐而不为?”   王后巧言软语,还不忘好傻好天真地眨眼再眨眼——作为儿孙成行的祖母级妇人,如此少女表情的效果……让人发怵╮(╯▽╰)╭   “从姊!”长公主笑意不减,指着表姐‘嘻,呵呵’不停,冷不丁扔出一句:“楚王可知此事?”   楚王后措不及防,呆怔之下一丝尴尬闪过,接着急忙强调:“大……大王知之!”   “是邪?非邪?”馆陶皇姐笑得象花一样,可惜愉情不入眼底:以刘礼之世故圆滑,怎会出此昏招?   试问:哪个当母亲的会给儿子安排这样的婚事?   撇开‘王主’名号不提,正牌儿媳是梁国王主,副牌儿媳是楚国王主,两个大国翁主还都是婆婆的娘家侄女,分庭抗礼起来,家里还能有安宁吗?   再说,梁王弟弟那里又怎么交代?有‘翁主’头衔的‘媵’几乎可算‘平妻’,绝不是在正妻前伏低做小的妾婢可比。长子陈须以后怎么办,两块铁板夹着,还能有好日子过?   ‘凭啥要我收这烫手的麻烦?’长公主容色一敛,斩钉截铁地回复:“不妥!王后休得再提。”   瞥一眼楚王后圆润的身材和健康的肤色,馆陶嘴角上弯,带点恶意地想:上次的刘若是孕妇,不好当面回绝。至于王后表姐你嘛,身宽体胖就不用客气啦……哼!谁让你没大肚子呢?嘿嘿;-)   刘礼夫人霎时白了脸,凄凄惶惶满是哀求:“长公主,可否考虑一二?”   刘嫖瞧她一副悲痛难掩的表情,不禁纳闷:刘戊之女,对表姐而言不过是夫家的侄孙女,有必要那么贴心贴肺吗?   缓和了语气,长公主拉过姐姐的手,柔声问:“阿姊,汝究竟为甚?”   和她那位以才华闻名汉国的美男子丈夫刘礼截然相反,楚王后其人往高里说也只算‘平庸之辈’:无才、无色加无能。好在这位夫人有自知之明,时时记得‘克己容人’,故此在长安争强好胜的贵妇群中反而得到了长公主的友谊。   “呜,”刘礼夫人知道在这位显赫厉害的表妹前撑不下去,干脆就摊牌了:“长公主,万望救阿静一救!”   “阿静?刘静?刘戊之女?”长公主猜。   “刘戊女静。”楚王后哀哀叹息:“吾实不忍见阿静与其姊同命。长公主,刘静与楚公主同母。”   “楚公主?楚……和亲?”馆陶过了好一会才想起,表姐指的是去和番的那位和亲公主:“王后何出此言?今上、汉室公卿并无‘和亲’之论。”   “和亲!赵国之围!事涉匈奴……朝廷从无例外。”楚王后连连哀叹。   刘嫖公主明白她的意思:赵国在匈奴的配合下至今没有平定。匈奴既然插手了,朝廷肯定会再遣王主和番。   想起阿娇手抓红宝石的笑颜,还有身着婚礼服的刘若,刘公主的神思有些飘摇,喃喃问:“楚公主……尚好?”   可怜的楚王女,还那么小啊!本来,她是不用去匈奴的。是由于自己和母后的介入,才造成她沦落异族的命运。现在她父王自杀了;楚国虽在,新楚王确不是她的兄长;知道这‘破家父丧’的噩耗,她该有多伤心?   “楚公主沉疴已久,恐命不长矣!”楚后的泪水涟涟,不能自己。   “青春芳龄,何如久疾?”长公主惊问,转而又默然:就是因为太年少!温室初放的花朵强行移栽塞外,面对贫瘠和苦寒,如何不病?   “刘静与楚公主,一母同胞?”长公主记不起这位和亲公主的详情了,或者当初就没太在意╮(╯▽╰)╭。   “然。”   “即使和亲,未必选刘戊之女。”刘嫖安慰表姐。   “一旦和亲,败王之女首当其冲。”楚王后毕竟在朝廷那么多年,好歹有些见识。   长公主不能否认:用失败政敌的女儿出塞,也大汉惯例。通常,亲王们会联合起来,要求皇帝把衰败王族的倒霉女儿送给匈奴,目的是为自己的亲生女儿脱灾。   “楚公主母,与妾父同宗。族姑不幸,膝下只二女,一往匈奴……”刘礼夫人泪眼迷蒙,絮絮叨叨:“吾实不忍阿静一生孤苦,万望长公主垂怜!”   宫室内一片静默,长公主同情不已:男人造的孽,祸患都留给了女人!   这次谋反的吴王濞、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印、胶东王雄渠,其王家的女儿们虽被开恩保桩王主’爵位,但毕竟落实了‘叛逆之后’的恶名。   没有人会愿意接纳这些败王家的女孩,莫说为妻,就是纳妾也不肯——潜在危机啊!而且,若儿孙后代的血管里带上反王的血缘,会不会引起天家猜忌,进而影响家族兴衰?   在婚姻市场上,这些落毛的凤凰甚至还不如贫寒人家的普通女孩。等待这些无辜女子的命运,就是顶个‘空衔’在孤独中终老。   ‘和亲,刘若,刘息,楚公主,楚公主的妹妹……’望着眼前哭到眼眶红肿的表姐,刘公主拧紧了秀眉;这回,连“容我三思”之类的话都不说了。   9-04 汉宫胡亥   静静地,小宦官们抬起步辇,沿着长信宫高悬的阶梯向下慢慢走。   刘启陛下从母亲的宫室出来时,是面带微笑的。但资深御前内官们都嗅出了空气中某些危险的气息,个个比平时陪上双倍的谨慎,打点起一万个小心。   在皇家,秋冬用的步辇被制造成一间小房子的形状,顶、壁、门、窗齐全。此外,内壁还絮有厚厚的丝绵和裘皮,再加上早准备好的手炉脚炉,保暖做得十分周到。可是,皇帝一入步辇,脸上的微笑却冻结了。   ‘梁王,梁王,梁王……’天子长袖里的手一点点握成拳:自己按时定省,侍奉母亲尽心尽力。可为什么,母后的心却总在弟弟身上?无论大事或小情,阿母首先想到的永、远、是、刘武,甚至连……这让他这个做长子的,情何以堪?   ‘优待,给了。加恩,赐了。吴楚战场上的战利品,不问了。刘戊能全着身子葬回楚国王陵,不追究了……大汉那么多诸侯王,谁有刘武这样的尊荣?竟然,竟然还不够吗?!……难道真的非要把皇位想让?’   君王举起手,拳头‘嘭’地砸在厢壁上。外面听来,声音闷闷的,并不如何响亮,但依旧将一群随侍吓到哆嗦。   “陛下……陛下?”首领大内官无可推脱,硬着头皮凑上前去问。   没有回答,步辇内全是沉默。   瑟瑟秋风中,人们的额上渗出汗珠。几个大内官互相看看,彼此心知肚明:立太子一事不成,皇太后和天子有了疙瘩,这几天下人们的皮得绷紧些~\(≧▽≦)/~啦啦啦   ·   长长的长信宫台阶走完,转上平地的步辇顺着宫道向西而行,目标是‘复道’。长乐宫众人远远看见天子的驾乘,都急忙忙退避,匍匐在道路两旁行礼。   车厢里,意气难平的皇帝坐回身子,神情冷过秋霜:赵国未定?!‘赵国未定’和‘立皇太子’之间有矛盾吗?两者完全可以并行的啊!阿母这是在找借口……   忽然,步辇停了!内官禀奏:“陛下,有人拦驾。”   ‘这长乐宫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天子勃然大怒,声音比北风更寒更冷更入骨:“擅拦御驾?何人如此大胆?!去,将此狂徒……”   “阿大,哈,阿大啊……”娇娇脆脆的俏语,夹带着小女孩特有的甜美笑声如银铃般响起,象春日的暖阳般瞬时将步辇内外的温度往上拉高十度O(∩_∩)O~   帷帘打开,望去:一人一兔正挡在步辇前方。   馆陶翁主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手握一把金灿灿的桂花,对着辇上的皇帝舅舅使劲招手,笑得比花更灿烂。   边上,陈娇的招牌宠物‘胖胖兔’耷拉着两只前爪,傻不愣登地坐在后腿上;圆滚滚的兔身随着小主人的动作做‘同幅度摆动’,两只长长的耳朵在秋风中迎风招……摇*^__^*啊摇……后退一步,窦绾、吴女还有一些侍从规规矩矩跪在地上迎驾。   “……呃,阿娇啊!”一见此景,天子硬生生把后半句话塞回肚里,唇角扯一下代表笑过了——面庞上,厚厚的秋霜开始冰裂。   拦驾拦到熟能生巧的馆陶翁主对自己此类行为的错误性质没半点觉悟,象以往不知多少次一样,张开双臂乐呵呵跑上去;御前内官驾轻就熟地托起小翁主,把陈娇举到天子面前。   “阿大,阿大,桂花……桂花……”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兴高采烈。一双大手伸出,稳稳接住陈娇;帷帘落下,一应寒风秋意挡于外。   胖胖兔紧跟阿娇的脚步,三蹿两跳地也要上辇,被个中年内官一把抓住,被迫和小主人痛苦地‘生离’。   皇帝的龙辇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的——那是对国之重臣的恩遇!馆陶翁主既‘亲’又‘贵’,再加上年幼不忌,谏官们才不会说什么。   但如果连一只兔子也能和大汉天子同登乘舆,消息传出大臣非翻天了不可。真到那时,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些内官近侍——规劝不力( ⊙ o ⊙)啊!   吴女轻轻拉一拉窦绾的手,后者收回望向帝辇的羡慕目光,跟上队列一起走。   ·   辇内,陈娇将桂花分成几小簇,笑吟吟地一簇簇分别压到天子衣领后,塞进袖子衣襟,再有就是系到燕服缀饰上。皇帝由着小侄女折腾;不多时,桂花淡淡的幽香就漫到整个步辇。   “阿大,回宫?”花事尽了,陈娇拉开车窗把剩下的花枝扔出。   窗外,长乐宫的殿宇和花树渐次后退。窗下,胖胖兔在内官怀里百般挣扎,前爪挠后腿蹬,想摆脱束缚蹿上步辇——可惜,效果熹微。   “不,阿娇。朕归宣室殿。国家多事纳。”天子淡淡回答道。   “嗯?”阿娇努起小嘴,不高兴了:“阿大不见娇娇久矣,今日来去匆匆,何急哉?”嘴里抱怨,小手却抓牢天子的衣袖,半丝不放松。   冰碴和冰屑,淅淅沥沥,渐渐掉落^_^。皇帝拍拍侄女的小脑袋,讲了几句‘国事为要’的安慰话。   娇翁主显然不接受,但也并不像其她同龄女孩那样直接蛮缠,只不言不语地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巴巴地望天子,看得皇帝莫名其妙一阵阵揪心。   冰霜最终化成了湖水,再也凝结不起来。天子在陈娇满是期望的目光下节节败退,陷入两难:不是不想陪阿娇玩,可刚和母后争执过,现在马上回去……不妥啊!   ·   “叮!”   “咚!”   “咚!”   “叮!”   “叮!”   ……阿娇好疑惑地看着舅舅,天子想起:步辇顶和四壁外表面,有很多青铜饰件。   内官在外恭声禀告:“启禀陛下:天之雨落。势大。敢情避雨。”   “哈哈,啊,哈!”陈娇乐得几乎跳起来——老天真帮忙啊:“阿大,阿大,回宫避雨,何如?”   对着侄女乐不可支的笑颜,天子勾起食指在女娃的小翘鼻上轻轻一刮:“好!”   步辇转向,返回长信宫。   ·   长信宫的大门,皇帝的步辇刚停稳,长公主就风风火火接了出来:天子驾临时她不巧被武陵侯夫人请去了,回来就听说弟弟和母亲起了冲突,似乎是为‘立太子’之事。现在见天子辇驾回转,才算松口气。   天子拉着陈娇走下。阿娇一手攥着天子的大掌不放,一手伸向母亲:“阿母,阿母,阿大来矣!”那志得意满的小摸样,活像天子能来都是她的功劳似的^_^   馆陶溺爱地抚一把女儿柔嫩的小脸,不吝夸奖:“唯,阿娇才干出众!”   娇娇翁主昂高头,双手各拉一个大人,自己带头向里冲;长公主和皇帝姐弟两,反倒是被陈娇拖拉着往前走。胖胖兔也终于挣脱开内官的牵制,脚跟脚追随其后。   长信宫的东殿,万事俱备;火盆正烧得旺,一段段松木在火焰中劈啪作响,为宫室散出松脂清冽的气息。   待天子在主位上落座,长公主貌似无意地告诉弟弟母亲有些疲惫,先歇着了。刘启点点头,很满意大姐的周旋——现在这情况,马上见面反而不合适。   “陛下,”馆陶关心地看着大弟还带有几分阴郁的面容,建议:“秋意寒沁,进些热食?”   天子含混地支吾了一声,算是同意。皇帝的注意力,现在大半在阿娇那里:小翁主才命人搬来了储藏玩具的大盒,正把最近新得的玩意儿一件件向舅舅献宝呐。   长公主一声令下,宫女们悄无声息地招手准备,很快,一张餐案,几样佐菜,一壶温酒就放在天子前。菜色虽清淡,却都是天子喜好的吃食。长公主陪在一旁,捡些京城贵族豪门内的新奇趣闻和天子说了,刘启陛下三心两意地边吃边喝边听,抽空还喂阿娇两口小菜。   阿娇也不闲着,童言稚语地向皇帝舅舅汇报身边发生的好玩事,还时不时向天子杯盘里分一勺羹;遇上不乐意吃的,就甩手扔给兔跟班。   胖胖兔摇头摆尾,胡吃海塞,幸福得冒泡泡。看得窦绾直抽冷气:似乎,貌似,肥兔子把羊肉片也吃进去了??这……荤的……兔兔会不会生病拉肚子死掉?这兔子也太贪嘴了吧!!   几杯热酒下肚,红晕开始爬上刘启的面颊——冬去春归?   瞄一眼阿娇脚边的大灰兔,天子忽然想起不久前答应小儿子的事。   “嗯,兔。”皇帝向灰兔招招手。   胖胖兔对天子有一种跨越物种的敬畏,瑟缩着躲在小主人后面死活不肯动。最后被不耐烦的阿娇揪着长耳朵拖出来。   “哦……重!”伸手在兔子腹部一托,举起来掂个分量,皇帝陛下大为感叹。   “阿娇,为彘兔更名可好?”天子顺带又目测一下兔子的身形:看样子这肥兔一直在努力地吃吃吃,春夏两季养足了膘。还是野地生活的习性啊——有必要吗,长乐宫冬天又不会短它的口粮。   “咦?为何?”阿娇很意外。   “重名,与十皇子重名。”   长公主旁观浅浅笑:皇帝啊,开始忽悠小孩了。   “有何打紧?同名者多矣。”馆陶翁主没上当,‘重名’是普遍现象,为什么现在找茬?   “唔……”天子想了想,决定还是不把那套关于‘人和动物本质区别’的大道理搬出来——太绕了,阿娇肯定听不懂。   “阿娇啊,”天子和侄女打商量:“朕不喜‘彘’为兔名!阿娇可愿改之?”   “喏,阿大不喜,即改!”既然是舅舅不喜欢,小翁主立刻就爽快地同意了——百善孝当头嘛O(∩_∩)O~   挠挠头,阿娇歪着脑袋开始为她的胖胖兔动脑筋:“新名……名……”   皇帝和长公主饶有兴味地等待,看小女孩会起出什么新名字。   “哈,阿大,阿母,有矣。”阿娇笑容璀璨,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兔名‘胡亥’!”   9-05 心有千千结   “哈,阿大,阿母,有矣。”阿娇笑容璀璨,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兔名‘胡亥’!”   “哧……”天子正拿着金爵品酒,闻听此言,一个不留神几乎被酒呛住。随侍的女官急忙上前,跪下给皇帝轻轻捶背。   “天……天啊!”长公主用食指和中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头痛不已,低声喃喃地抱怨:阿硕,阿硕!!都是你干的好事!   刘嫖长公主难得一次对爱女板起面孔,用充满皇家式威严的口吻下命令:“阿娇,此名不好。易之!”   “唔……阿母呐?!”馆陶翁主很敏感地觉察到母亲语气中的强硬,有点受伤,扁扁小嘴,大眼开始蓄满泪水——委委屈屈的摸样,看着让人没来由地心疼。   皇帝向姐姐示意稍安勿躁,转头向小侄女和和气气地问:“阿娇,新名从何出?”   “盖因其意同!”小女娃仰起小脑袋向皇帝舅舅报告,小脸憋得有些泛红,很激动的样子——她是很认真很努力才想出这个名字的~\(≧▽≦)/~啦啦啦。   “意同?”天子莫名其妙:“何意?”和什么意思相同?   “彘者,猪也。次兄教吾:亥者,亦猪也。乃之,新名曰‘亥’。”阿娇理所当然地一路说下来,‘咬’ 文又 ‘嚼’字,学着陈硕教她时那副摇头晃脑的学究做派,把两个大人都逗乐了。   “猪?‘彘彘’之名取自此意?”刘嫖是真的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宠物兔的名字是女儿乱起的——叠音嘛,童趣!   “然!其嗜吃如猪也。”馆陶翁主主动让开一点身子,小手指向身后的大灰兔:这家伙兔没兔样,象人似的拿前爪捧着蜂蜜藕片嚼个不亦乐乎。那‘馋老痞’的架势和劲头,活像之前被人饿过七八个月了O(∩_∩)O~   天子和长公主对视一眼:似乎,他们都搞错了,这真和刘彘没半点关系呢。   “咳,阿娇啊,”对上陈娇天真的小脸,天子忽然感觉有点尴尬,没事找事地多问:“何不直呼为‘猪’?”   “窦詹事曰:‘猪’字不雅,不宜出口。”这下娇娇翁主更奇怪了,瞪圆明亮的大眼睛,好迷惑地问:“窦君其言虚?”   “窦詹事?”骤然听到这个称呼,天子首先联想到的是窦婴:窦婴曾任‘长乐宫詹事’。不过,如今窦婴身居要津,成天和周亚夫一起为军国大事忙里忙外,还会有闲与小女孩纠缠?   “窦詹事,章武侯次子,奉齐王主若。”长公主在旁轻轻提醒。   天子这回明白了,原来是小舅家的那位表兄弟;此人没什么长才,好在忠厚耐心,他倒是极有可能。   “不虚,不虚。‘猪’字不雅,不雅。不宜出口!”长公主赶紧‘肯定’加‘强调’。对一位高贵的仕女而言,‘用词典雅’和‘举止合宜’一样重要,长公主作为母亲,对女儿这两方面一向极为注重。   “然‘胡’又安出?”天子又加了一句。   “‘胡’‘亥’相连,听之悦耳。”娇娇翁主冲天子舅舅解释,随之又不放心地眨巴眨巴大眼:“如此,胡亥之名可用乎?又有从兄弟重名?”她很不喜欢被剥夺‘命名权’呐,而且还是一连两次,很木面子啦╭(╯^╰)╮   “无,无!可用,可用。”皇帝笑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反倒是馆陶长公主这位做母亲的,表现出大大的不以为然:“陛下……”长公主不乐意女儿身边出现如此‘惊悚’的名号——徒增麻烦,没丝毫益处。   “有何不可?何不可?我大汉翁主赐幸兔名‘胡亥’,有何不可?哈!”天子却是越笑越大声,简直乐不可支:“汉宫兔‘胡亥’,哈!‘胡亥’兔,哈,呵,哈哈……”   笑声中,皇帝的身子也随之摇晃起来;动作幅度还越来越剧烈,到后来天子几乎一头栽进面前的菜盘里O(∩_∩)O~   陈娇这下顺了心遂了意,就势乐颠颠地扑到皇帝怀里,搂着舅舅的脖子‘咯咯’乐个不停。舅甥两个粘在一起,前摇后摆,笑成一团——真是没半点皇家威仪^_^。   开心的馆陶翁主似乎还嫌不够尽兴,两条小短腿使劲地扑腾,蹬动了身后的餐案。一时间满桌子酒菜壶斜碟覆,一塌糊涂。   长公主无奈地看着转眼东倒西歪、杯盘狼藉的餐案——这,还能吃吗?!   ·   好在给天子准备的食物绝对是要多做几份的,只能把第二轮提前上了。   等旧餐案撤下,新的酒菜奉上,长公主从玩具盒里拿出临江王送的那只大木球塞给女儿。陈娇高高兴兴接了,拉上胖胖兔去和窦绾一起玩。   “阿姊,须与硕,何人为汝所爱重?”天子抿半口热酒,直直看着手里巧夺天工的青铜爵,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状似无意╮(╯﹏╰)╭   刘嫖公主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唉!还是来了……╭(╯^╰)╮   “硕。自是阿硕!”馆陶平静地看着大弟,毫无犹豫地回答。   霍然举头,天子目不转睛地盯牢姐姐,冷冷问:“陈须,陈硕,二子皆阿姊所出,何分其厚薄?”   “貌似有差,实则无异!”见皇帝弟弟满脸不相信,张口就要反驳,长公主连忙示意自己还有话没说完呢。   天子默默听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在姐姐脸上,捕捉着每一丝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吾之二男,陈须,陈硕。须袭爵,今又获良配,无后忧。与长兄相较,硕位卑资薄,居弱,有远虑。嫖拟多扶阿硕,实不忍幼子长处劣势,不过‘母心爱惜幼弱’矣!”刘嫖殿下娓娓道来,情真而意切:“陛下,女子旦为人母,计较者唯亲子福祉耳。为骨为肉,为心为肝,非分厚薄,世实有别而已。”   到这里,天子沉沉地插了一句:“阿姊无忧!吾将循旧例,进硕为侯,则须硕并肩。”   “谢陛下隆恩!”长公主俯身深施一礼,这是天子第一次明确告诉她会给陈硕封侯——事到如今,金口玉言,再无反复。   馆陶长公主的目光随后紧紧绕着正奔跑玩闹的阿娇转,话语越发的轻柔,充满了爱怜:“陛下适才仅问及须硕。其实,嫖生三子,最怜者乃阿娇。”   天子一挑眉,将金爵放下,静静等着姐姐的下文。   “娇虽聪敏,然为女流。进,无从出仕;退,不能与诸贤相交于林下。”说着说着,馆陶长公主的眼眶慢慢地就红了:“一生困于闺阁,运际掌于外子,苦乐皆由他人!”   “阿姊,”天子执起姐姐的手,低低安慰:“吾姊多虑矣……”   “陛下,陛下!陛下可知,世间女子何等艰难?嫖出自帝室,幸得陛下母后爱护,尚多遇挫折,至今……身不由己!况乎阿娇?”眼泪在眼眶里滚动,长公主哀哀戚戚,哽咽几不成句:“今嫖在,或可回护爱女周全;若一日嫖去……阿娇岂不任人逼凌?!每思及此,妾心痛如绞,何其惶恐哉!!”   “阿姊……”皇帝也跟着大姐望向侄女。   阿娇此时正忙着把手中的木球抛给窦绾。   窦绾没接稳,大木球掉落到地上,‘咕噜噜’滚出好远,被胖胖兔捡个正着。大灰兔卯起劲来,用圆圆的兔脑袋顶着拱着木球逃跑,窦绾急得跳脚,奋起直追^_^   兔子,不论是家养还是野外,都是天生的赛跑能手。长乐宫的胖胖兔,虽然养尊处优之余身形严重超重,却依然拥有令人乍舌的敏捷身手。   反倒是章武侯家的贵女窦绾,平日里安静过分欠缺运动,此时竟怎么努力还是追不上?!可怜的阿绾,被一球一兔在东殿里牵着鼻子团团转,引来宫室里侍从们善意的微笑O(∩_∩)O~   馆陶翁主在边上看得好生有趣,忍不住拍着巴掌哈哈大笑,乐到直不起腰。似乎感觉到亲人的注视,陈娇转头回一个飞扬的笑颜,无忧无虑,纯真烂漫!   天子暗自叹息了一声。姐姐说的,或者的确不无道理:长姐以长公主之尊,生活里依旧有‘陈午’那颗沙砾格得难受!何况阿娇还不是公主,只是区区一名‘翁主’——大汉朝的翁主们就算没有三百,一百五十总还是有的!   “人同此心啊!”这边,馆陶公主不知不觉间转了主题:“陛下曾记否,先帝遣幼弟远赴代国为王,阿武时年几何?恐尚不及今之刘胜。”   当今皇帝和先帝在这方面大不相同!或者说,天子对自己的儿子们远比他的父亲多些慈爱和眷顾。刘启陛下的长子、次子、三子……刘荣刘德哥儿几个早过了十五岁啦。这些皇子们封王的封王,但没一个‘之国离京’的,个个呆在长安快快乐乐地享福,日日和父母弟妹团圆?!   对比之下,当初小小年纪就被迫离开慈母兄长,离开繁华的长安,孤零零远赴北方贫瘠荒凉代国的刘武,可就……   馆陶长公主刘嫖一点点陷入了回忆:“我等皆知:代国,苦寒之地。且匈奴纷扰,几无宁日。幼弟阿武,以稚龄而王代,其中凶险不足以论。”   长公主、天子和梁王姐弟三个,都是在代国王宫出生并度过童年的,代国恶劣的自然环境,以及频繁遭到匈奴袭扰的情况,都是了然于心。   “马前,冰雪;马后,桃花!!其时,母后怜其稚弱,痛其远离,不舍于心却又无可奈何。陛下,慈母思子,痛彻心扉;外病内忧,阿母目盲,半由此起啊!!”长公主抓住天子的手,殷殷切切,语未尽,泪双流:“阿启,‘母性’之重,首在‘惜弱’二字!阿母非独厚武,唯怜惜幼子,思念成疾而已。”   天子默然了。良久良久,才缓缓地重重点头。   这一点上,是他亏欠了母亲。明知道母亲最想要的就是幼子陪伴身边,骨肉长久团圆,但出于国家利益,出于朝廷法度——或者还有些似有若无的私心和私意——他一直拖着,说没法办。   掏出一方丝帕,刘启陛下无言地递给泪眼朦胧的姐姐。长公主接过,侧身低头拭泪。   东殿里,长辈间的思潮起伏对孩子们毫无影响。两个小孩加一只肥肥胖胖的兔子,追着大木球你来我往,笑闹不休……   9-06 ‘联姻曲’之 1+1>=4   殿外,秋雨渐歇。瓦当上雨滴的回响,从密集骤烈转入丝丝绵绵,无端端添了六分软柔,几如春雨般润泽。   又有一列宫人进殿,鱼列着献上佳肴。宫女们平素是不到御前的,菜肴皆被大内官接过,一道道置于天子面前。可轮到队末一名着浅紫彩绣纱曲裾的宫女时,几个大内管忽然都繁忙不堪起来,令那侍女自行近前呈菜。   “陛下,……”宫女娉娉婷婷,纤纤素手将一只兽头吞夔条纹玉簋奉上;呖呖娇音,婉转处眸光流动,晕生双颊。   万花丛中过的天子,今日却于不意间轻忽了近在咫尺的红颜。此时此刻,刘启陛下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东殿另一头,兀自乐呵呵。   不远处,可怜的窦绾辛辛苦苦好容易才够到胖胖兔的短尾巴,没料到胖兔子一个跃起,凌空九十度方位急转,斜斜蹿出;竟生生从章武侯孙女的手掌心脱逃成功╮(╯﹏╰)╭馆陶翁主陈娇对表姐的笨拙大加惊笑,没心没肺地在一旁欢呼雀跃,真搞不清她究竟是在鼓励窦贵女抓捕,还是在给胖胖兔的逃命加油。   这厢,没能得到预期的回应,紫衣美女茫然失措,盈盈双眸求助地转向大内官。后者暗暗叹息,安抚地笑笑,示意紫服宫女先依礼退下。   整间宫室,或许只有安坐君侧的馆陶长公主将这一切从头看到底,没错过半分细节。冷眼在宫女发上戴的金步摇上一转,皇姐了然于胸,不动声色。   “陛下,酒多伤身,请……”长公主将一碗清蒸鸭往皇帝面前推了推,提醒大弟乘热多吃菜,别光喝酒。   天子应和着回眸,举箸一一尝新。菜色都是刘启吃惯了的,唯有玉簋里盛的稻米羹引起了皇帝的兴趣。天子舀一口慢慢品了,接着又取用一次:“嗯……清香可口!阿姊,此吴越之新稻乎?”   “非也。主君,此楚国稻。”长公主长袖掩口而笑:和我当初一样哦!   “楚稻?”天子讶然:“未曾闻楚地出良稻焉?!”   发现一国之主的皇帝弟弟,在某方面和自己一样的‘寡闻’,刘嫖公主笑得更欢:“陛下,楚国香稻乃楚王后亲献。”   “哦?!呵……”天子对小小一次‘显拙’毫不介意,乐呵呵地说:“阿娇喜稻米,此亦女侄娇之幸也。”   长公主颔首,十分赞同。多一个选择,总是好的;至少在这个经常发生天灾的国度,能进一步保证宝贝女儿的稻米供应——吴、越、楚三地,总不可能同时起大灾吧。   喝到一半,天子闲闲发问:“阿姊,楚王楚后近况何如?”   “天降大喜,自然安乐。”长公主一心二用,一半精力放在看‘姝兔赛跑’的新鲜上,另一半则给弟弟大致讲了讲楚王后来访的概况。   皇帝饮安静不语,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带有薄茧的修长手指,沿条纹玉簋兽吞式耳的边缘缓缓移动,一点又一点。深沉的目光在玉簋正面凸雕的片状兽首,和兽首两侧的阴线夔纹上往复留恋,徘徊不已。   刘嫖殿下自觉今日开解了母亲和弟弟之间的疙瘩,正神清气爽、心情愉悦,不禁多说了几句。当论及楚王后打算把前任楚王的王主嫁于人当偏房,口气多少有些刻薄。   长公主并不完全相信刘礼夫人当时的说辞:世勋高门之家妻妾成群,子弟膝下一二十个孩子是常事。嫡庶贵贱、争宠夺爱,恐怕连父亲异母的姐妹们都不会亲近,更何况‘族姑’?一个有年头的大族,动则数百上千的人数,彼此能有多亲密?   听到后来,天子身子向后仰了仰,蔚然长叹:“一生一死,乃知交情。”   “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生一死,……”喃喃重复这八个字,长公主徐徐点头,真是越琢磨越觉得内有深意。   将手收回随意地搭在玉带上,皇帝漫不经心地转而抚摩海珠表面。天子系的腰带,主体是一板板白玉浮雕件,以丝绦和金环相连;每只金环都缀有一颗拇指大的海珠;珠子圆润饱满,放出如夏夜月光般恬静柔和的光华。   “却之不恭啊,阿姊。纳之又如何?姊之意……”刘启陛下问得轻松,似乎这话题再惬意不过,可有可无。   “陛下,楚公主女弟,乃王室贵女,大汉王主。屈下迁就,实非长乐共处之道。”馆陶一惊,暗暗皱眉,忙不迭表明态度。   她太了解这个大弟;或者连皇帝自己都没觉察到:每当天子有所计较时,都是用这样貌似随意的口吻说话的。   “未必啊,未必!”天子摇了摇手臂。   “陛下!!”长公主非常非常不赞同地盯着弟弟:皇帝到底在想干什么?   “阿姊以为,楚王一族所图者何?”天子看着大姐,嘴角含笑,意味深长的讥笑。   刘嫖殿下不答,拒答,傻瓜才入套呢:   她当然知道楚王后这番降格以求,绝不仅仅是为了全什么‘宗室之谊’。这位表姐虽然面上一直强调丈夫不知情,但实际上此事十有八九就是刘礼那老狐狸在背后出谋划策。甚至年轻娇弱的刘若,会腆着个大肚子亲自登门,其后也必定别有深意。   这些长公主都知道,不过是不想往深里探究就是了——主动权在手,任对方有万千打算,一个‘不入局’就截断了所有后招。何必再多虑?   天子敛了笑意,轻声慢语。不是商量;是吩咐,是命令:“长公主,宜收纳,莫推诿!”   刘嫖讶色乍现,瞠目结舌:她的长媳梁王主,可是他们姐弟共同的侄女,嫡亲侄女啊!大弟难道对阿武,还是……   “爆得富贵,心有余悸。”天子才不管长公主满脑子浮想联翩,拿起酒爵一饮而尽,气势如虹:“楚王之举,输诚也!”   献纳忠心的方式中,有一种叫‘联姻’!   楚王族这次的做法虽出人意料,在贵族世家中却屡见不鲜,不过是因为女孩有封号才显得特别些罢了:豪门中的闺秀,并不都有当正妻的福分;尤其是庶女和旁支,经常被家族以这样那样的原因送出去于人做妾,以编织关系网。   求好结盟的最佳方式也是‘联姻’!   从此利益相通,守望相顾。楚王族是刘氏宗室,不可能送女儿进宫伺候天子,找异姓美女入宫又难以控制;退而求其次,求托于天子最亲近的馆陶长公主,再自然不过。   ·   “《仪礼·士昏礼》曰:古者嫁女,必娣姪从之,谓乎‘媵’。上循礼制,下得美眷,阿姊何乐而不为哉?!”天子转着手里的金爵,侧头笑问。   对楚公主的那位胞妹,楚王后恐怕还真有几分疼爱;否则刘戊留下如许多未婚女儿,凭什么只挑了名不见经传的她推荐给长公主?   作为叛逆罪臣之后的空头翁主,除送出去给匈奴和番的,能逃过孤苦终老的几乎没有。也只有亲姐姐刘嫖这样如日中天的皇亲豪门才敢接纳,才能收留!   “一门两王女,恐闺阁失和,家宅不宁矣!”馆陶长公主秀眉深锁,幽幽然吐苦水。儿子们当然该妻妾成群,好为她添上数十孙儿孙女承欢膝下。至于生孙子的女人,良家、平民、商贾、甚至家徒四壁农户人家的美貌女孩有的是,出资购买唾手可得,何必舍近求远招惹这等麻烦?得罪幼弟不说,还后患无穷?   “行善举,兼顾私恩,积厚德以载物。”天子凑近轻拍姐姐的手,半安慰半调侃:“尽力输诚,宁社稷,报万分!长公主当仁不当让。”   言尽于此,天子再不多话,遥遥向侄女招手。他不急——姐姐是聪明人,自己的意思既然出口了,给点时间,皇姐总会想通。   陈娇看见舅舅召唤,跳跳蹦蹦跑回来,一头滚进皇帝怀里抓着燕服的胸口直喊肚子痛,险险把一桌子新菜又踢翻了^_^。   手舞足蹈间,小女孩的袖子里滑出一物,正落在天子手边。   刘启陛下随手捡起,是蜻蜓,一只草编的蜻蜓:“阿娇,此物何来?”这么幼稚的手艺做工,怎么会在堂堂馆陶翁主身边出现?不会是长姐为女儿准备的玩具,更不可能是亲戚的礼物——送不出手的啦。   “咦?”陈娇这才发现物件掉了,赶紧拿回来搁袖子里放好:“阿大,此二母之物。二母今晨遗忘娇处。”   ‘皇后?’天子这下更奇怪了:发妻薄皇后温柔贞静,行为举止极重礼仪,唯恐有失皇家体统,怎么会随身带个玩具?而且还是上不了台面的粗陋玩意儿。   “啊!阿大,阿大……看!”陈娇可不管这些,抓住皇帝舅舅的大袖一通猛扯,彪呼呼打断天子的思路。   小手指向:窦绾千辛万苦,总算追到逮住了胖胖兔,那厢死死抱紧再不松手。惨……惨胜啊!长乐宫里,以‘仪表整洁、循规蹈矩’闻名的窦小淑女,现在是发散衣歪满头大汗,形象败坏、狼狈不堪。   陈娇拉了大舅不足,又去拖母亲,却发现自家阿母全然心不在焉,正不知喃喃低吟着什么:“阿大,阿大,阿母言甚?”   天子一乐,把阿娇抱坐膝上,让侄女跟着一句句念:“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   “何谓‘交情’‘交态’?”娇翁主不明所以,满脸问号。   揉揉幼嫩的小脸,天子嘱咐小侄女先背,意思以后自然会懂。陈娇眨眨眼,听话地照做:“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浮一没,交情乃出。”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浮一没,交情乃出。”   “德义在前,用兵在后……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言智”   “……败军之将,不可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言智”   ·   舅甥两一问一答,‘教’‘学’相长,和乐融融。这当口,首席大内官近前禀报:“启奏陛下,皇长子谒见皇太后,正于殿外求见!”   ‘阿荣又来向祖母请安了,真是聪明的孩子啊!’一抹赞赏在眼中闪过,天子甚至都没问刘嫖一声,抱起阿娇就向窦太后的内寝宫室走去。   刘启陛下很笃定:凡他所想,最后,都能如愿。   ·   皇帝的预想完全实现!   黄昏时分,当陈须兄弟入宫向祖母和母亲问安时,馆陶长公主在偏殿将两个儿子留下,对以后的长公主府邸家事做预先叮嘱:“阿须,婚姻虽父母之命,日后显妻贵媵共居,汝宜善处之!”   “媵?贵媵?!”陈须被吓到。不是娶妻吗,怎么又添上一个‘媵’?如今,还有人娶妻随媵的?还是‘贵’媵?真矛盾,既‘贵’,为何不做正妻?   “吾儿有福。贵媵者,楚王主刘戊之女,和亲楚公主女弟也。”长公主淡淡的,出口的信息却是一条比一条劲爆。   这下非但陈须,连胆大包天的陈硕都给吓住了——反王呐,而且是反王中的首恶刘戊啊!干么要他的女儿?   似乎嫌把儿子吓得还不够,长公主火上泼油:“昏礼之后,汝与妻妾,四人当以和为贵,……”   “妾?……四人?!”堂邑侯世子眼睛瞪到滚圆!妾,还有妾??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哈哈,啊,哈哈哈……”陈硕是最先明白过来的,指着大哥很没兄弟爱地狂笑,几乎笑到撑不住打跌。   冷冷看着自以为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的幼子,馆陶长公主凉凉扔出一句:“硕,‘幼姜’之归汝,虽屈居妾位,然不可慢待。”   “啊?呀……咳咳!”陈二公子欢笑化成苦笑,不可思议地望着母亲:怎么这里还有他的事?妾?他连妻都没定呢,就有妾了?幼姜又是哪位?!   长公主没有再理睬两个儿子,别过脸只怔怔盯住手中的玉器,再不发一言。   ‘重环扭丝瑗’是从商周传下的古物,悠远的时光和神秘的传说为这枚同心瑷增加无尽内蕴,宝光流转间似能慑人魂魄。   迟疑良久,玉瑷到底没能送出。长公主手执宝玉,神思迷离,喜怒无辨……   10-01 荒唐行径   “姑?!姑姑……姑姑?”重复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阿娇努力地仰起头,眯眼打量跟前这位衣着华丽、仪态万方的贵妇。   从来只有自己阿母被表哥表姐们叫‘姑姑’,原来自己也有‘姑姑’,真新鲜呢!嗯,人还蛮好看的,就是闻上去味道重了点——她用的什么香料啊?   贵妇人则是在见到女孩身旁的女子时就立刻怔住,急忙忙俯身跪拜,向薄后行藩妃见皇后的大礼——她没想到,会在长乐宫遇到当朝的皇后。   “城阳王后,免礼。”薄皇后温婉地请她平身。这位王后,是堂邑侯陈氏所出最显贵的女子了——如果不算上馆陶长公主。   ‘姑姑到底是指什么的?’馆陶翁主猛然发现,她其实并不了解‘姑’这个称呼的确切含义;回身很困惑地问母亲:“阿母,何谓‘姑’?”   “姑者,通称长妇,以示亲近。”长公主面不改色心不跳,信口开河。   听见这避重就轻、敷衍了事的解释,王后莞尔,心底透亮:看样子,若不是嫁进刘姓宗室,自己恐怕是连长乐宫的门都进不来啊!那个异母弟弟,是把妻子得罪深了。   “阿娇,阿娇,”陈王后俯低身子,拉住侄女的小手不住上下打量,连连赞叹:“果人如其名,娇丽非常!不愧帝室贵胄也。”   陈娇咯咯欢笑,把好话一口吞下。长公主听得心头熨帖,对这位陌生的姻亲立时多了几分好感,被陈家女打扰的不快也消弭无踪。   向身后比个手势,侍女呈上一只描金漆匣。掀开盖子,黑色绒锦上是一对白玉龙镯,两块淡青色的玉璜。还有一条金长链,由数十个金质球形饰组成,每个球饰上各嵌了五颗小块青金石,蓝色中隐隐金光闪烁。   陈王后对初次见面的侄女说:“阿娇,城阳僻远,物产匮乏;今初见,为姑略表心意,莫嫌莫弃!”   陈娇回头望望母亲,见长公主点头了,才行礼道谢。   ·   三个大人依宾主落座。城阳王后原本想拉新侄女一起坐,却被陈娇轻轻巧巧地挣开,拉着胖胖兔挤进母亲和舅妈中间。长秋殿现在的情势是:三比一,不算兔子的话。   “城阳王后此番入京,所为何事?”薄皇后徐徐发问。除非朝廷召唤,封王们是不能随意离开封地的。王室眷属虽没这么严格的规定,但一位王后离开丈夫入京,总有点奇怪。   长公主拉一把薄后的衣袖,扭头向弟妹耳边嘀嘀咕咕一通。皇后听了,先看看自家大姑子,而后又瞧瞧大姑的大姑,一脸异色。   “家门不幸,……”陈王后未语人先笑,口中谦逊,神色却没半点愧疚:“大王庶长女归条侯弟子多年。周氏子私数婢,前月事发,王主尽杀之。”   宫女给两边捧上糕点饮料,长公主取过一只玉杯递给薄后,漫不经心地问陈姐姐:“微末小事,何劳王后亲临?”。   “唯!”薄皇后接过杯子,点点头赞同刘嫖殿下的看法——主母处死妾婢,是多寻常的事啊,值得你以王后之尊亲自跑一趟?   陈王后还是那样子,浅笑盈盈不疾不徐的:“周氏子暴怒,称欲休妻……”   “休妻?!!”   “休妻?!!”   “荒唐!”   皇后和长公主一齐低低惊呼,把小阿娇都吓一跳,抱着胖胖兔两边看看。薄皇后连忙揽过来揉揉侄女的鬓发安慰一番,再拿了只红彤彤的大个儿石榴塞到阿娇手里。   陈王后看在眼里,望向陈娇的目光更见兴味。   ·   “条侯战功赫赫!周氏日隆。呵……”刘长公主悠悠然,不咸不淡。   薄皇后皱皱眉,没接茬;但不发言就代表默认了——自吴楚战场之胜,条侯周亚夫的‘恃功而骄’和‘傲悍’之名,甚至传入宫禁。   不怪皇后和帝姐反感,在大汉上层,‘休妻’这事极罕见,几不可闻。   《汉律》虽然在法理上规定可以休妻;但实际上,贵族世家间的风气和习俗不允许这种行为发生。原因很简单:‘休妻’有责难的意味;非要分出个是非曲直,是一种过于直接有失和谐的做法。聪明人都知道,休妻不是麻烦的终结,反而往往是纠纷的开始——上衙门打官司,两方就此亲家成仇家——后患无穷。   豪门勋贵间,夫妻不睦的完全可以‘和离’嘛——毕竟仕途和官场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彼此不伤和气日后才好说话。   “然也。竖子叫嚣为甚。”陈王后嘴角一勾,毫无畏色:“妾奉大王之命,入京探看……调……停。”那个王主虽只是妾生的,但若真遭到无故休弃,城阳王室断不会袖手旁观。   “杖毙贱婢而已……主母行家法,顺理成章之举。周家男年过不惑,不识大体至此,悲哉!”薄皇后大为摇头。   “玷污门风,有辱斯文!”长公主比较不客气,直接斥骂。   “嗯!非杖毙,”城阳王后见皇后提及处决的具体方式,无意隐瞒,嘴唇一掀轻飘飘地纠错:“如是吾闻:生焚。”   “生焚?”陈娇听到这里不懂了,拉拉母亲,要求解惑。   “焚,举火烧杀。”长公主对着女儿是一副慈爱和悦,抬头则立刻换上强烈不满的表情:“庶王主此举误矣!!”   “杖毙、缢杀简便。何须徒费薪柴?!烟熏火燎,污浊空气之余,若其势蔓延引燃房舍,岂不自取祸殃?”长公主很不理解城阳王女的思维,同时对这一费工费料的愚蠢做法极不赞成。   活活烧死?那……多麻烦!要多少柴禾啊!弄不好引起火灾怎么办?按通常的做法,拖出去杖毙或绞死多干净。   “城阳王后,汝当劝解王主:”薄皇后和长公主大姑意见一致,也是满脸严肃地告诫陈王后:“高祖创业艰难,国家又初经战乱。身为宗室,当切记节俭,万不可流于靡费!焚烧之举,断不可再为。”   柴禾也是钱啊,樵夫一捆柴禾卖掉,可以养一家子人呢!周家就算有钱,她即使是王女身份,也不应该这么浪费!   阿娇搂着胖胖兔,一路听得津津有味,明澈的大眼闪闪发光^_^。   城阳王后连连称是,进殿以来第一次露出愧疚之色:“庶长女自幼喜观焰色,好弄火事。妾教养不当,母职有亏。”   “唉,王后何错之有!”薄皇后是温柔厚道之人,见陈王后诚心认错,立刻转而为对方着想起来:“妾尝闻,城阳王庶长女与王后同龄……”   一时卡住,薄后发现自己有点不确定,赶紧拿眼睛向大姑子求助:这两位,是同龄吧??堂邑侯陈午的姐姐,长公主你应该知道的吧?   馆陶长公主也踌躇不定。陈午这唯一嫡出的异母姐,五岁就出嫁去了城阳国,从此很少回长安,因此刘嫖对她也不太熟,只能支吾着往下说:   “初侯夫人仙去,王后于归,行年五岁;其时,王太子喜年二十三。庶长女……长嫡母数岁矣!”   “喏,大王十五得庶长翁主。”城阳王后看着偎依在母亲怀里肆无忌惮嬉闹的阿娇,不知不觉有些痴了,眼圈微微泛红:   可怜她五岁没了阿母。小小年纪嫁到城阳国,虽然舅舅舅母都待她极好,表哥丈夫也体贴温存,到如今更是膝下儿女满堂;但所有这一切加起来,终究抵不过幼年失母的遗憾。   长公主心知肚明,不由暗暗叹息,向薄皇后谈了这位大姑的情况。   当今的城阳王后是老堂邑侯原配生的嫡女,其母侯夫人是老城阳王同母妹,大汉嫡王主。侯夫人嫁入陈氏,深得丈夫夫家爱重,可惜在生育上十分坎坷,多次小产,近四十才生了如今的陈王后。   可惜陈王后还不满五岁,侯夫人就重病不起。眼看自己康复无望,担心女儿日后在侯府遭后母宠妾欺负,侯夫人病榻上一份家书发给王兄,将女儿许给娘家侄子为妻。   话说城阳景王刘章对这位胞妹也的确关爱有加,多年不给儿子娶正妻,就等着亲上加亲。一接到妹妹来信,立刻采办聘礼带上儿子上门迎娶,总算赶在侯夫人离世前让她看到宝贝女儿有了可靠的好归宿。   “唔,得母如此,王后幸甚!幸甚!”薄皇后被深深感动了,泪雾朦胧轻声哽咽:“如此,庶王主之失,乃姬人侍者失职。与王后无干。”指望一个娃娃王太子妃教养比她本人还大的‘女儿’,是不切实际的。   陈王后急忙俯身行礼,感谢皇后不罪之恩。   一众贵人至此相谈甚欢,渐入佳境。   不多会,一名小内官入殿,跪拜在地:“启禀皇后长公主,皇长子、河间王、临江王拜谒皇太后。太后请皇后长公主入内。”   薄皇后和馆陶长公主相视一笑,栗夫人家三兄弟又来了!   城阳王后是极有眼色之人,急忙起身告退。长公主亲自将人送至长秋殿门口,握着手嘱咐以后有事不必顾忌,尽管来找。   陈王后大喜:有了长公主的认同,长安行事会方便得力很多。   ·   送走城阳王后,长秋殿里的人开始动作,准备回长信宫。   “阿姊,依汝之见,周族可欲行休妻之事?”薄皇后边给阿娇穿大氅边问皇姐刘嫖。   京都中的贵戚和豪门,长公主心里明镜似的,家家内事几乎都一清二楚。听说周亚夫对这个侄子很是喜爱,加上最近周家炙手可热的势头,说不定真能闹起来……   刘公主从宫女手里拿过风帽,给女儿仔仔细细地系好,左看右看阿娇全身周全了,才淡淡地回答:“条侯夫人出自大家嫡支,量不至荒唐如是。”   这类家族间的事务,通常是由宗妇出面料理的。   还打算给陈娇戴手套,阿娇却扭着身子不肯合作,不停地呼唤:“胡亥,胡亥!”   长公主想想觉得无大碍,就命一个强壮的内官抱阿娇,吴女梁女一左一右盯好;小黄门则负责肥兔子。   “况,城阳王室,非善与之辈。昔诸吕之乱,城阳景王章首义……”宦官宫女簇拥之下,皇后和长公主边走边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了长秋殿,往长信宫而去。   10-02 妻者,婚姻   长公主如愿了……   圆润的线条,丰满的体形,富态却不臃肿——形,象!   长长的耳朵,顺服地贴在胖胖的脑袋上,安逸而随和——神,似!   黑曜石嵌成的双目,浓黑中些许金色暗动,半合半开——乖巧动人!即使明知是假,依然勾人怜爱。   墨玉打磨出极细小的珠,粒粒次第相接,缝成三瓣嘴的形状——活灵活现!似乎正使劲地嚼啃萝卜片。   色泽淡白的珍珠,挑拣出来合成四只脚爪;偏暗的,则被选用在身体各部位的交界处,勾勒出四肢和颈部的轮廓。   其余部分的海珠华光统一,几无二至。随着微动,整片珠粒在深、浅、亮、暗之间,流光万种——栩栩如生!   “非凡”   “奇珍!”   “妙物!”   ……   窦太后,薄皇后,平度公主,皇长子刘荣,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阏于,十皇子刘彘……赞誉一片。   长公主如愿了……袖中,纤纤玉指轻柔地摸抚重环纽丝瑷上的纹路,长公主笑容可掬地凝视宫室中的众人——真好,话题成功剥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从条侯家族的新旧轶闻中被引开!   ‘这枚珠囊,原本是备给女儿的新年礼物。提前拿出来转移一下注意力也好:新年在即,战事未结。周亚夫圣眷正隆,城阳王后无意间引发的周氏话题,还是适可而止的好!!虽然,’刘嫖殿下细细打量一番母亲的神色,暗暗摇头:   皇帝弟弟对那位条侯的恩宠愈深,太后母亲对其怨望就愈重。但愿那位骄傲的将军,以后别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地方╮(╯﹏╰)╭   “嘻!咯咯……”阿娇伸手挠挠宠物的长耳朵,看看眼前的胖胖兔,又瞧瞧手里的珠珠兔;止不住的笑声如春风中的银铃般清脆娇憨,爱悦无限。   ·   栗夫人的三位皇子彼此交换眼色,触目所及,尽是感叹!   配囊之类只是挂在腰带上的配饰,放些零食碎钱手绢之类随身的小物件。大多数囊以葛、麻或皮革缝制,重视实际用途。富贵中人为求美观会用丝锦,更讲究些的则点缀以金玉。   从没见过用海珍攒配囊的。这数百颗珍珠颗颗形状饱满、光泽柔润,每一颗都是上等品相。如此好珠,不用在簪钗步摇等首饰上,却屈就——这小小珠囊,可抵千金??   算少了!如果再考虑这些珠子罕见的大小如一,色泽相近,价值恐怕是千金的两倍都不止!娇……宠……若……此……谁说长乐宫肃省?皇太后节俭?   ·   “巧,巧。赏,重赏!”虽然看不见,仅凭手指的触觉和多年做针线的经验,窦后对此珠兔囊工艺之精湛还是明白的。老太后执着梁女的手摸摸搓搓,夸奖不迭。   梁女羞涩地低垂着头,且惊且喜,婉声谢恩。入长乐宫这些时月,皇太后还是第一次和她说了那么多字,而且还是夸奖——就此,为这珠囊挑灯熬的十几夜,也值了。   “阿娇,来!”薄皇后笑眯眯招手,从自己佩戴的玉组佩那琳琳琅琅的长串里,卸下一只白玉制钱,放进阿娇的珠兔囊。   窦太后一旁听了,也笑命随侍女官入内取出两枚古齐刀币,添了上去——钱囊如箱笼,是要有‘压底’的。   ·   旁观的临江王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眉心微皱,向两个哥哥摇摇头,用嘴唇做出个‘内史’的口型,两手一摊,哀怨而无奈。   刘荣刘德看了,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小弟的意思:这珠兔囊若是给自家宝贝妹妹见了……哎,还不知道能闹出什么是非。可,又怎么挡得住?怨念……   ‘祖母和姑母疼爱表妹,当然可以理解。’三兄弟脸上都有些难看,一起犯起了头痛:但是,可是,长辈们能不能别总赐那么稀罕的赏物,行不?某些昂贵又不难找的礼物,金子、玉石、水晶,小狗小鹿什么的,也很好的嘛!   刘荣的眼神往平度公主那边一飘,对弟弟们宽慰地一笑,意思鲜明:好歹,至少,并不就我们三个伤脑筋咯!贾夫人家两位当哥哥的,看样子这回也消停不了。   那厢,平度公主搂着胖胖兔,盯牢嫡母手里的珍珠囊,满眼是星星,晶晶亮、亮晶晶^_^。在她勤快的撸毛动作下,胖兔子背上原本滑顺的毛,现在是横七竖八纠结成一团。   ‘也是,前两月,刘彭祖和刘胜兄弟俩也是满世界找兔子来着……当然,大家一样,谁都没能找到大灰兔这样千里挑一的极品。’兄弟们彼此会意,心情立刻松快了好多。   刘阏于目光从异母妹妹身上移开,转至刘彘凝住:相比窦绾及平度公主的垂涎欲滴,十皇子刘彘的好奇和神往只在一瞬。现在早撇下珠囊,黏回陈娇身边去了。   手指指甲轻轻刮过下巴,临江王若有所思:如此稚龄,就主次分明、清明在握——如果这属于常态,倒真是罕见啊!   ·   大汉皇后和皇太后却不管这些,此时凑向一处兴致勃勃地商量,该给小翁主的这只珠囊配些什么颜色样式的丝绦、珠链、穗子,才能让整件配饰更好看更有装饰性。   说了不够尽兴,马上动手实践。两位国母令人取来绸条、缎带,纱帛等物,当场动手,把窦绾和女官们指使得团团转。   ·   ‘啧,小彘才多大点小屁孩?!想多了……’自嘲地甩甩头,临江王起身走到宫室一角,抱起席上的秦琵琶,试了试音,轻挑慢拨缓缓弹。   乐音在宫室里响起,温润晴朗,漫入心扉。舒缓的节奏一层叠着一层,如微风月夜之平湖薄浪,如期而来,悠然而去。   陈娇被轻声吸引了,背着小手站到阏于表哥跟前,静静听得入神。   “咚……”长指叩向音箱,临江王怀抱琵琶对小表妹挑挑剑眉,灿然一笑。   霎时,敲点密如夏雨,一串清亮跳跃的音符从刘阏于的指尖流淌而出——韵律风格大变。   阿娇被欢快的旋律感染了,两只小脚踩着乐点蹦跳雀跃,手舞,足蹈:“啊,阿兄……好!”   刘彘瞪圆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皇兄,半嫉妒半恼火:贵为帝子,文韬武略上精通是应该的;音律上,只要能听懂就行了。又不是伶人乐户,弹那么一手好琴干嘛?!   陈娇笑逐颜开,从袖子里掏出舅母给的石榴果,递给似乎无所不能的栗三表哥:“阿兄,给。”弹那么久,很辛苦的啦,要慰劳慰劳。   “红果?!为兄谢过细君,阿娇自用即可。”右手弦上,捻拨如故,纹丝不乱;左手偷空伸出,捏捏娇娇表妹的小脸蛋;嘴里还不忘答谢一二。   心有旁骛的临江王,一曲秦琵琶竟连半拍都未弹错——实在是技艺超群,天赋异禀。   刘阏于转脸向两位哥哥挤挤眼:“大兄,红果……”   皇长子刘荣笑意盈盈,过来将陈娇引到自己案边坐下,拿出随身的短匕首切割石榴皮。河间王刘德不动声色地在陈娇另一侧坐下。两兄弟一边一个,把小刘彘不着痕迹地排斥于外,再也无法插足O(∩_∩)O~   柔弦慢板,悠然徐响,宫室内温软如春。   长案上,刘荣剥开榴皮,用一柄小勺将嫣红的榴籽一颗颗小心挑出,喂给陈娇。口中一路细细叮咛,要小表妹把果渣及时吐出。手里的丝帕时不时给阿娇抹抹嘴——简直比保姆都细致都周到。   长公主悠然侧坐,越看……越……有趣……   想了想,皇姐却转头问老三刘阏于:“阏于欲得美妻否?长乐宫中待诏女子节后指婚,姑母为汝择绝色为妇,可好?”年初那群世家高门送进宫的闺阁千金,长达数月的礼仪训练也够了。过了年就配婚出去吧!   “姑母,小侄不求绝色。”刘阏于摇头拒绝,手里依旧是一心二用。   “咦?临江王不爱美人乎?”长公主拖长了语调笑问,骨子里是半点都不信——刘姓封王,哪个不是‘寡人有疾’?   “否!”刘阏于又摇头了。   “然则,阏于何意之有?”刘嫖殿下觉得好笑,前后两个回答,含义矛盾呐。   “妻者,齐也。故,小侄娶妻,求德不求色。”刘阏于收了手,把秦琵琶放在一边,向姑妈躬身行了个礼,一本正经地回答。   “德?表行易,内知难。阏于如之何?”馆陶长公主冷嘲:德?什么是‘德’?光举止文雅,进退合度就算吗?   人心的贤德与否,没十年八年的相处,是闹不明白的;有时候,若无机缘,二十三十年都分不清呢!   “夫欲得忠臣,必觅于孝子之门;欲得贤妻,必求于淑媛之后。”临江王的目光,有意无意投向阿娇:“淑女为君子良配;妻者,首重家世出身。”   “家世?出身?”馆陶皇姐问得万分随性,若一场无关紧要的闲聊。   “然!”刘阏于重重点头:“顺于舅姑,和于室人。而后当于夫,以成丝麻布帛之事,以审守委积盖藏。是故,妇顺备而后内和理,内和理而后家可长久也,故圣王重之。”   “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然小侄以为,‘三月成教’之论,虚也。”临江王阏于神色肃然,侃侃而谈:   “淑媛贵裔,日承母教,久居华室。亲母教之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晨昏不怠,耳熏目染,积日则妇顺大成。实也!”   “共牢而食,合卺而酳,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好学不倦的河间王接口了,慢吞吞插了一句:   “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曰:昏礼者,礼之本也。”   长公主凤眼微眯,怡怡然转向皇长子:“荣,于正室,汝意何如?”   “龙生龙子,凤生凤儿!”刘荣拱手行揖礼,颔首致意:“姑母,吾兄弟同思同念。”   “龙生龙子,凤生凤儿!龙生龙子,凤生凤儿……”馆陶长公主低念这两句话,越嚼越觉得合心、贴意。   刘荣认真考虑一下,接下去说:“妾者,接也,以色伺人,乃为贱流!何足论哉?”   “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家世为重!”皇长子语气坚定,言之凿凿:“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所以名门嫡支,母教深厚者,方可娶。”   “大善!”长公主攥紧了手心里同心重环瑷,眸色中精光大盛,赞曰:“吾、子、贤、明!!”   ·   宫室外,忽然遥遥地欢呼声轰起,由远及近,声浪涌至。   “何事?”窦太后疑问。   一名汉军侍卫奔入,拜礼高呼:“赵国平定,天下大安!长……乐……未……央……”   10-03 喜福会(上)   “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   ……欢呼声汇成洪流,在长安城上空飘荡。庶民们自动自发组织起来,走上街头,载歌载舞,欢庆王师的全胜,还有——平民黔首最关心的——重归的太平和安静。   ·   ‘总算是来了!’不同于京师大众的欢天喜地,帝国的贵族和门阀对这条报捷,却是持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腻歪。   也是,这场由‘削藩策’引起的内战,事发之初,其势也汹汹,如排山倒海,举世皆惊;可还不到百日,以‘吴’‘楚’两国为首的反王们就兵败如山倒,国破家灭,死的死逃的逃。   而当所有人都以为大乱已去,天下即安时,偏这小小的赵国,竟顽强地撑了十个月。到如今,这拖拖拉拉的胜利,让汉室和公卿们真不知道是该赞汉军一声‘辛苦’,还是骂他们一句‘有病’!   ·   撇开皇帝和大臣,各世家高门的贵妇们,对这个虎头蛇尾的喜讯同样是……心烦意乱、喜怒参半。   因为打仗,这一年来的各项节庆,从宫廷到各家都是能简就简、能略则略——后宫连最重视的‘上巳节’都不办了,其他大户自然不能僭越多事。   所以,即将来临的新年,主妇们也是从简准备的。   可如今却不成了,凯旋和新年叠加,大肆庆祝是必然。   如此,原有的安排就变成不合时宜了:一应衣裳首饰,吃食器物,宴会应酬全要推倒了重来——时间那么紧迫,这是何等的繁琐和麻烦?!   还有那场逃不掉的‘庆功会’,庆战功祝新年的国宴啊!   出席的礼服、配饰、头面和献礼等等,仓促之间准备起来……简直是要人命了!   从巍巍皇宫,到豪门深院,一时间,都变得忙碌不堪。   长安城的两市,香车云集,从人如织,贵妇们好像钱烧手不能留一样,将一箱箱的钱帛抛进各大商户,抢购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和高档香料。   但凡涉及衣裳、饰品、脂粉的商铺,都不用想按惯例歇市了;甚至有已出发回乡过年的技师被东家半道‘请’回来的。   ·   长乐宫中的长公主,对着两套绣服,犹豫不绝:给女儿挑哪一套好呢?   朱红色的菱纹曲裾,是中规中矩的精致,原本是选好的新年吉服。但如今情势有变,庆功国宴上,这套未免太平常了些——可以想见,当天一定有很多贵妇闺秀穿红色。   相比之下,白色曲裾要出挑很多:云白色锦缎底,上织大量的云纹。层层朵朵的云间,‘虎’‘凤’‘龙’‘宝花’神兽仙花图案交错呼应,若隐若现。   特别是,这套衣裳的特质与陈娇新得得那枚珠囊正好相得益彰。但白色裾袍也有缺点:没有合适的头饰,总不能让女儿在那么隆重的场合还素着头发吧!   缓慢的脚步声传入耳膜,长公主回头,只见母亲由宫女们搀扶着走进来。   “阿母……”长公主急忙过去,顶替宫女搀扶母亲坐下。   “阿嫖,为女孙选国宴妆服?”窦太后温柔地问,将手中一只半新不旧的漆匣推进女儿怀里:“喏!此物赐阿娇,祖母为爱孙添妆。”   见是只普普通通的匣子,刘嫖殿下含笑接过,打开,猛抬头惊呼:“阿母,这……”   ……   未央宫的前殿,火烛辉煌,筵席大张。天子高坐在主位上,和悦地扫视着殿中的一切。   今日今时,这座大殿里,帝国精华汇集。   鉴于那批争奇斗艳的后宫嫔御、公主翁主、世家贵妇,殿内的众人的干练指数不得不下降一半,而美丽指数则翻了个翻^_^。   ·   女子中,最花团锦簇的毫无疑问是天子后宫们。   吴娃,越女,宋子,齐姜,卫娥,郑姝……或清秀,或浓艳,或含蓄,或奔放,风情万种的丽色加上精益求精的妆容,招引四周无数男性惊艳迷醉的目光。   哪怕天子在上,还是有不少胆色过人的儿郎,将火辣辣的目光偷偷送过去。内宫嫔御们,有的一本正经目不斜视,有的露羞戴娇吃吃低笑,一双双明媚的眸子横波斜睇,情丝撩人。   ·   所有人中,列席的大臣和显贵们是无可争议的没趣。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一帮子中老年,腰际倒是个个挺到笔直。   反而是他们的妻女们,却成就了殿中另一抹旖旎的风致。列侯的妻子女儿,很多本身就有爵位——刘姓公主,刘姓翁主,还有非刘姓的翁主(公主的女儿们),占几乎一半的数量。   云裳雾裾、珠环玉绕的她们,如云端中人,矜持内敛,傲然人上。   她们,是大汉帝国最高贵最瑰丽的花朵。   相较借美色进位的天子侍妾,这些血管中流有皇家血脉的帝国贵裔,即使爵位排序上低于内廷的‘夫人’‘美人’,但其气度威仪却如高天上乘风飞翔的凤凰,远压过后宫妃嫔一头。   有些人感受到天子巡视的目光,坦然迎视,颔首为礼。   天子点头致意,捻须感慨——几成赞许几成自傲。   ·   世家女眷们,暗淡无光,以致几可忽略。   她们在国宴上没有独立的位次,只能依附在丈夫或儿子身后,小心翼翼侧身坐着。   比如条侯周亚夫的那位老母,每个举动都先看儿媳的做法,半分都不敢随意。条侯家的这位太夫人当初只是周勃的小妾之一,全是靠生了个武功赫赫的好儿子才勉强跻身于帝国高层。直到今天,在帝国那些真正的嫡贵面前,这老太太还是不由自主的气短。   ·   国宴起始,一直到‘大武’舞,大殿内还能保持肃穆的气氛。   但一等行程过半,娱乐宴饮部分,场面就不可抑制地混乱起来——有那么多小公主、小翁主、小皇子、小公子的地方,怎么可能有秩序可言呢?!   内史公主头一个离席而去,没去找母亲,拐向哥哥们的座席。栗夫人的三个儿子年龄居长,皇长子和两位亲王被安排在最天子最近的位置上。那份宽敞和舒适,再挤进一位公主可半点问题也没有。   南宫公主一看见有人挑头,立刻有样学样起来,一溜烟跑去找最交好的石长公主聊天。动作之快,大姐阳信公主拉都拉不住,只能带着小妹林滤干瞪眼。   ·   到这份上,平度公主再不肯老老实实留在公主席。小女孩蹑手蹑脚站起来,投奔广川王刘彭祖身边。   平度拉着大哥的袖子,套在哥哥耳朵上好烦恼好疑惑地问:“大兄知阿娇何处?平度遍寻不着呢!”   她从宴会一开始就到处找阿娇和窦绾,可寻遍了翁主贵女群,脖子快扭伤了都没看到个人影。非但陈娇,甚至连窦绾也不见行迹——可,她们两难道会不出席?   广川王眼珠子一转,“嘿嘿”乐着对妹妹指一指皇太后驾前:“细君莫忧,必在大母身后。”   “咦?哦?”平度公主疑疑惑惑。   “平度,必定如此。趋之。”新出炉的中山王刘胜兄弟同心,笑呵呵给大哥的看法背书。   平度公主出于对胞兄的信任,很听话地照哥哥们的指点,绕去皇太后御座后侧方。   “嘻嘻……”真给刘彭祖哥儿俩说准了,陈娇她们真就躲在窦太后旁边呢——三个好朋友就此汇合。   馆陶长公主不愿意女儿屈居偏远角落,早早地把陈娇和窦绾两个‘窝藏’在皇太后身后。天子和皇太后的宝座高居其上,其他人坐着下面,当然看不见也看不清——对此,负责礼仪和座次的官员们很合作的选择‘集体阶段性失明’^_^   ·   和女孩们弯弯绕的行事不同,新鲁王刘馀则是大大方方地起身,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从前殿某较远处直接把陈须陈硕兄弟两带进了皇子席。   刘非不可思议地望着亲哥哥,顿时感到食不知味。   避而不见地低头抿一口琉璃杯中的清酒,抬眼,不想正对上陈硕过分灿烂的笑容;入眼,尽是一口整齐雪亮的白牙。   程夫人的次子一阵恶寒,赶忙扭头;顿感美酒成了馊水,再难下咽。   ·   “啊……呃!”惊叫声初起,就嘎然而止。   宫女被馆陶翁主重重踹了两脚后,硬生生将滚到舌尖的惊叫咽了回去,吱吱呜呜不敢多嘴。   闻声的众人望过来,见太平无事,再无理会。   在奉膳小宫女和少年寺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中,平度公主竟然从某只该放烤肉的大食盒里掏出一盘——不,是一只——兔子,完整的,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的大灰兔。   窦太后听见动静,侧身回头伸手摸了摸胖胖兔的头背,又抚了抚阿娇的脑袋,慈蔼地一笑,不置可否。   薄皇后掩袖莞尔,笑睇了大姑子一眼,意思不言自明:呵呵,真是母行女效啊!   长公主对弟妇的调侃安然笑纳,不以为意。   平度公主拉着窦绾,抱上胖胖兔,心满意足地躲到一边去逗兔子。   陈娇决定这回大方一次:把宠物让给表姐们一段时间,自己则找别的新乐子——比如:小小表弟刘乘。   奶娃皇子刘乘不可能和哥哥们分享皇子席位,此时只能由寺姆抱着跟在王夫人身旁。   陈娇对白白胖胖的小刘乘摸摸掐掐,又戳又捏。可怜的小皇子有口难言,哼哼唧唧都不敢哭出来。   乳母惊吓过度,脸色惨白几乎昏厥。   倒是王夫人对大姑子女儿的恶劣行径满不在乎,似乎毫不担心小儿子的安全问题。由此,馆陶翁主对舅舅这个美貌高产的后宫贵妇,好感连上了好几个台阶,连她身上浓郁的香气也可以大度地不计了。   ·   内史公主在哥哥身边,也不消停。   栗夫人的宝贝女儿,东张西望之际眼尖发现了‘偷渡入境’的大胖兔;见猎心喜,乐颠颠过来,不由分说地‘轧’一脚。   胖胖兔却对这位手底下没轻没重的公主非常恐惧,一个劲儿往平度怀里躲。内史恼羞成怒,抓着两只后腿把灰兔子拽过来,一把推开平度和窦绾,再不许别人碰一下——她要独霸!   “胡亥,呜,胡亥……”内史大几岁,个子又比同龄女孩高;娇小的平度被欺负了,抢不过姐姐,委委屈屈“哇”地一声哭出来。   “哇……阿兄,呜呜,阿兄啦……”平度公主掉头就跑,泪眼汪汪地搬靠山去了。   窦绾心里比平度更悲苦难捱——她都没有亲兄弟啊!   女孩子憋屈得两眼通红,泪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却不敢掉下来——她也比不上平度有立场,平度是天子的骨肉,是这宫殿名正言顺的小主人之一啊。   不过,窦贵女也不是毫无指望。至少,窦绾可以哭哭啼啼地去找……阿娇。   10-04 喜福会(中)   内史公主对异母妹妹的话嗤之以鼻!   谁怕谁啊?大家父皇都是同一个;至于哥哥嘛,她也有!而且,还比平度多一个呢!总之,她的后台硬得很^_^   优哉游哉地捉过胖胖兔,内史这一通拉爪、扯腿、揪毛。胖胖兔双耳紧贴后背,哆嗦成一个毛球。   ·   大将军窦婴上前向天子祝酒。皇帝笑吟吟受了。   经过这一年,窦婴从大汉官僚中脱颖而出,与周亚夫一起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臣。窦氏一族,再不是文皇帝时期那种可有可无的闲散人家。   从眼前的窦婴,刘启陛下自然而然联想到窦彭祖几个。从血缘上来讲,南皮侯窦彭祖和章武侯世子兄弟才是窦太后的正牌侄子,窦婴只是堂兄之子,远了一层。   皇帝往诸侯的坐席上望了几眼,脸色陡然一沉:那位南皮侯坐姿倒是规规矩矩,就是一双眼睛眯起,正死盯着女席中的某点,一副神魂颠倒、不可自制的表情。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即使后宫美人再出色,作为臣子和国戚,大汉列侯和窦氏嫡长支的家主,怎么可以象个愣头青小子那样惑于女色,还在国宴上失态至此?!’天子的眸中利光掠过:他以为凭着母后的护佑,就肆无忌惮?他眼里还有皇帝,还有天家吗?这群外戚,实在该好好教训一下了!   恼意上涌的皇帝顺着窦彭祖的目光看去,回溯目标,只见……馆陶长公主一身端雅的浅黄色曲裾礼服,深蓝色纱罗衬裙,正与两名上了年纪的贵妇人聊天。   大概喝了些酒,刘嫖殿下的面庞有些潮红。灯光烛影的映衬下,长公主容色妩媚、艳压芙蕖。往来交谈间,皇姐顾盼生姿,仪态万方。   ‘哦,原来是阿姊啊!’刘启陛下顿时全身放松,舒舒服服靠向后面的软垫,再招手叫过一樽琼浆,慢慢品酒:从外表看,姐姐可实在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阿母,三十好几的人了啊!顶多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不说的话,谁相信是就要娶儿媳做祖母的人呢?   皇帝对自家胞姐的美貌大为自豪。转头横了满脸迷醉的窦彭祖一眼,天子很有兴味地发现,现下^_^这位表兄顺眼多了——人还是很体面的嘛!不亏是大汉列侯,气质轩昂,有眼光!   ·   刘端最近新封了‘胶西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亲王的尊荣身份参加重要宴会。正值少年得志,意气方遒!   瞥一眼王氏姐妹生的三个儿子,胶西国的新王一脸怪笑,踱着四方步晃悠悠地摇过去。   大摇大摆地正正王冠,抖抖佩绶,再顺顺王袍上根本不存在的褶子,刘端拽得七荤八素。他是实在没那种花里胡哨的长尾巴,否则肯定就地‘开屏’O(∩_∩)O~   刘彘和刘寄的脸色都不好看,两个人都是牙根咬紧,袖子里拳头攥牢。天子十多个儿子,到今天只剩刘彘、刘越、刘寄和刘乘还没有封爵——成了皇子群中彻头彻尾的弱势群体,国宴上只能敬佩末座。   见气氛特殊,广川王刘彭祖举着个酒爵凑过来,左右打量。这边,温厚体贴地对新胶西王恭喜不已;那厢,对没爵没衔的三个小弟弟连连安慰;一头明褒暗贬,另一头则是明贬暗褒;-)归根结蒂,两边都是好人,其中最好的是他刘彭祖^_^   刘彘和刘寄两张小脸,白一阵黑一阵。刘彘一个眼色过去,刘越会意,上前搭住刘端的胳膊,笑眯眯抛出无数花言巧语,把程夫人的幼子往大殿角落处的重重帷幕后引——那里,是为宦官宫女上菜端酒而留的窄行道,贵人们绝不涉足的。   十皇子星眸微眯,歪头瞅瞅满脸憨厚温良、似乎人畜无害的广川王兄,拧一下嘴角,拱拱手尾随刘寄而去。   广川王见人走了,浅浅勾唇,端着酒爵去找另一个弟弟,长沙王刘发!可怜的长沙王,在兄弟中总是形单影只,他这个做人兄长的,似乎应该尤其好好关心一下下^_^   ·   皇帝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蔽膝。低头一瞧,竟是一位美服靓饰,玉雪可人的小仙子——馆陶翁主终于放过奶娃表弟,跑到天子御座这边来了。   展开双臂,小陈娇踮起脚尖,轻柔敏捷地就地转了两个圈:   长度几可即地的白色绣锦曲裾,在旋转中飘逸飞扬,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朱红纱绡衬裙。腰间悬挂的珍珠兔囊和盘发上佩戴的冠饰,在大殿内光与影的运动中,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馆陶小翁主有如一朵重瓣娇蕊的芍药,迎风舒展,含苞漫放。   七百二十度圆满!小小地屈下膝弯个腰,阿娇向天子施了个宫礼结束全套动作。接下来,小女孩就按惯例等舅舅的夸奖了。   然而这次,预想中的赞美迟迟未到——天子愣愣凝视着侄女发间,久久的静默。   ·   窦绾在离天子御座的不远处,止步。   虽然刘启陛下对章武侯家的这个表侄女一直很和气,但窦贵女仍不可抑制地深深畏惧皇帝的天威。所以,一发现陈娇正窝在皇帝处,窦绾就再也不敢过去了。   秀眉微凝,十根手指在袖子里绞紧再绞紧,窦绾跺跺脚,向后一转直奔亲王皇子坐席——她刚才瞥见,陈二公子陈硕此时正坐在鲁王刘馀身边,和几位亲王谈笑风生。   ·   思绪与回忆,就象云与雾;似梦似幻,虚虚实实,彼此缠绕,难分难解,共神游而天外……   也是在未央宫的这座前殿;一样辉煌的灯火;同样是满殿冠带,赫赫扬扬;相似的美人如画,参差鱼列;入目,珠光宝气,锦绣华服,推杯换盏,客套寒暄……   往昔与今日的区别,只在:物是,事似,人非!   彼时,未央宫的主人是文皇帝,长乐宫里安居的则是薄太后。当年,青春正盛的窦皇后,明眸皓齿、窈窕妙丽。   那时,父皇初登皇位,对母亲、对自己姐弟,还都关爱有加。   那时,祖母还在,姐姐还是薄太后宠爱的大孙女。   那时,刘武还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家伙,成天黏在自己后面“大兄大兄”的咋呼。   那时,姐姐刘嫖明明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姑娘,却偏偏竭力扮出皇太子长姐的气势,对两个弟弟既保护扶持,又管东管西。   那时,他们姐弟是从穷乡僻壤的代国来的三个土包子,被长安的富丽繁华震撼到无以复加……   而母亲,   出自清苦平民家的窦皇后,   没有外戚强援的阿母,   耐心伺奉太后的阿母,   体贴恭顺天子的阿母,   细致照料儿女的阿母,   容忍宠妾放肆的阿母,   辛苦打理后宫的阿母,   就是戴着那顶玲珑剔透的发冠,噙着不卑不亢的微笑,   正面迎对京都贵族最苛刻、最挑剔的目光,勋贵和大臣们虎视眈眈的审视,长安城诸门阀众贵女明里暗里的嘲笑和排斥;   别学边做,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终于一点点、一步步地收服了汉室傲慢的公卿和贵妇,赢得外朝和内廷的宾服和爱戴。   ‘有多少年,没见这件发冠了?十年?十五年?二十年?二十五年?’天子眉头深锁,细细回想:那,是母亲皇后生涯里最心爱的头饰。而自从母后罹患眼疾导致双目失明,慎夫人又宠冠后宫势压‘椒房殿’起,这顶龙凤冠就再不曾在汉宫中露面……直到今晚!   皇帝静静望向生母:后位上的老妇人发丝花白,神情倦怠,双眼无神。和记忆中那个绮年玉貌的温柔皇后完全成了两个人。但这的确是他的亲阿母!   是什么时候,霜雪染白了满头乌丝,皱纹爬上原本光洁的额头和眼角?是什么时候,真挚柔情的笑容,越来越少,几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完美而空洞的微笑,一位皇后礼节性的毫无缺点的微笑。   ‘瞎眼皇后’终于熬成了皇太后!外人皆道乃‘天幸’;可只有他们这些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其中的坎坷、辛酸和失落!   光阴,是如此匆匆,如此无情……   ·   不堪折磨的胖胖兔奋勇自救,拿出兔类世代遗传的保命绝招:逮个机会,后腿猛蹬,箭一样从表演中的舞者队列中斜插着蹿过去,逃、出、生、天!   内史公主恼得跳脚,可又不能象胖兔子那样直接横穿大殿,只能小跑着绕一大圈去捉。   ·   “阿大,阿大?”红通通的小嘴撅起,陈娇很不满地扯扯天子的下裳:皇帝舅舅发什么呆啊?都不理她……   低头看看自己的深衣,小鼻子抽抽,水雾在大眼里弥漫:不好看吗?可母亲和祖母都说非常非常好看呢,刚才好多大人夫人也说好看的啊!难道大家都欺负她小,联合起来骗她?!   天子这时回神,连忙点头表态:“唔……衣光华彩,物饰殊丽,阿娇美甚!”   “阿大,阿大,哈哈!阿大,嘻!”陈娇这下满意了,搂住大舅爹的脖子在面颊上重重‘啾’了两下。然后,高高兴兴地往天子身上爬。   皇帝轻笑,伸手把侄女捞上来,放腿上坐好。   背靠天子胸怀,占净位置高视野广的优势,陈娇将大殿上的歌舞一览无余,只觉万事顺心,笑得花枝招展。   10-05 喜福会(下)   ‘野路子,野路子!’舀一勺子野鸡崽汤咽下,刘非闪着念头。他是绝不承认陈硕在武技上比自己强的。上次的交手是平局,平局!!他可没有败;最多,是没胜而已!!   刘非现在觉得舒服多了。讨厌的陈硕表弟刚被一位贵女拉走,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不用面对这个拳脚机灵,剑道高杆,深得自己父皇的喜爱的表弟,真是好啊!   喝着喝着,刘非突然间歇性地发出阵阵嗤笑,摇头摆脑:那贵女年纪小小,却是少有的美人胚,比阿娇那丫头标致多了。嘿,看不出陈硕还挺能勾搭的。   一旁的鲁王闻声看过来,见二弟一脸色意,立刻狠狠瞪过去。刘非亲王低头,专心喝汤。   ‘嗯?有活物!’武人是敏感的,一发现异动反映尤其迅速,刘非大掌飞速伸入长案下,一把提溜出一只——胖墩墩的大灰兔?   ·   大殿内,钟磬齐鸣,乐声清扬。   舞女们粉状靓饰,折转圆旋中,纤纤细腰几乎折断;长袖摇曳,不知抖落了多少发针和花钿。   ·   大眼对小眼,人眼对兔眼!   胖胖兔被人抓着两只耳朵悬在半空,愣愣地和刘非对视,乌溜溜的瞳仁哀哀戚戚,好不可怜。   ‘哪来的活兔子?’刘非讶然。国宴上的兔子,难道不该是烤好装盘,或炖熟了端上来?   随手放到案上,胖胖兔四肢一摊,仰躺——不设防,不设防,随便了,你们爱干嘛干嘛吧!   自幼好武的刘非酷爱狩猎,箭矢例不虚发,射杀的野兔不下千数。今晚倒是第一次和猎物有如此近距离的亲密接触。打量这只严重违反常识,不惊不躁、视死如归的长耳动物,好奇心油然萌生。   “皇兄,此应为长乐宫兔。”不远处的刘发说了一句,起身。刘彭祖也暂停喋喋不休,施施然跟了过来。   刘非一滞:“长乐宫?!”可,这里是未央宫啊!   鲁王凑近前,两根长指戳戳大胖兔雪白茸茸的肚皮,笑意难掩:“呵,肥!”   “长乐宫中,从女弟陈娇之爱兔!名‘胡亥’!”长沙王的手掌抚过圆圆的兔脑袋,柔和笑语。胖胖兔很享受地眯缝起兔眼,面颊贴着长沙王掌心摸索;刘发不禁笑出声——好爱撒娇的兔子。   “胡亥?!奇也!”   “胡亥?!怪哉!”   “胡亥?!为何……”   ……三位亲王面面相觑,惊异不已:怎么起这名字?   刘发倒是惯了,坦然补充:“父皇,祖母皆允!”   答非所问啊答非所问;没有解释,这是说明。兄弟几个交换一下眼色,自动跳过此话题。   远远,内史公主提着裙子小跑奔来,一路低呼:“兔!兔兔!兔……”   ·   一绺碎发顽皮地逃脱发冠的束缚,偷偷摸摸垂下陈娇的后背。   天子凝神看了一会儿,发现是龙凤冠有些松了;微微一笑,刘启陛下举手往小侄女的发间一阵摸索。   陈娇很奇怪,想回头:“阿大?”   皇帝安抚地摸摸侄女的头,手里并不停。   ‘嗯,找到了!就记得搭扣是在龙头后的嘛!这龙凤冠是当初少府良匠巅峰之做,工艺奇巧,还能调节大小。’修长的手指按住,轻轻一提……发冠松。   解开金链,卸下两只凤凰和几枚红宝石垂饰放到案上——发冠上的龙不可动,但凤和垂饰却是可脱卸替换的。将滑下的头发塞回盘发,绞丝金龙的龙尾稍加扭转,暗扣轻轻按上……‘啪嗒’一声,发冠再度收紧。   往阿娇前额看看,天子将两只凤凰插入暗眼,用金丝绕住固定好。含着珍珠的凤头一只向东一只向西,与冠上原有的六只凤凰形成错落呼应。   用手指耸耸,发冠没有移位。皇帝笑了:仅凭少年时的记忆,倒是分毫不差。   最后,把水滴形的红宝石垂饰重新挂上蜿蜒的龙身。盘龙九条都是金丝堆制,彼此交缠成这顶龙凤冠的主体,几十颗垂饰围着阿娇的头整整一圈。   大功告成!天子看看眼前的成果,愉悦舒心;浑不觉边上伺候的内管宫娥,俱石化。   ·   “兔!此内史之兔!”内史跑到,一头细汗。   刚才还瘫在案上的胖胖兔猛然惊起,‘跐溜’一下蹦进刘非怀里,四只爪子巴紧王袍,兔眼一闭,装死!   内史公主就着跑势,上去就抓灰兔,打算来个故伎重演——先下手为强。   刘非眉头凝起,不动声色地挡开——‘戒备’是武人的基本要素,小丫头若这么轻易得手,他可以直接去自刎了。   “阿兄,阿兄……”平度公主也赶到了。和异母姐姐不同,平度是被她小哥抱过来的。刘胜才不舍得妹妹跑到满头大汗,形象败坏。   把妹妹放下,中山王对内史鄙夷地撇嘴:衣裙松垮发式凌乱的,成什么样子?真是丢皇家的脸!   “细君,何事如此?”广川王见妹妹泪痕未干,大吃一惊,急问。   “内史,内史阿姊,呜,强抢胡亥……”平度这才发现自家大哥也在,好容易收回去的眼泪马上泛滥,拉着大哥哥的袍角,指向内史控诉:“呜,明明阿娇借平度……呜呜……大兄,大兄啦!”   被刘彭祖犀利的目光盯得发怵,内史公主决定绕开麻烦,直取目标:“非皇兄,阿娇许我此兔,请给我。”平度、刘胜和刘彭祖三个是贾夫人生的,和程夫人的皇子们谈不上多要好。   “内史,不可言谎!”长沙王刘发饱含深意地望望内史腰间那枚‘金碧兔佩’,淡淡道:“从女弟许诺一事,断无可能。不信?尽可问之。”   刘发的目光,暗示性地投向御座——小妮子撒谎也不看看地方,陈娇就在那里坐着呢。   封王席距天子宝座真的不远,几兄弟随着往上看,反映都有些呆滞:他们伟大的父皇,似乎正在给阿娇表妹……梳头??   亲王们彼此相觑,有志一同地瞟瞟内史腰带上系着的金地碧玉兔形佩,大家齐齐冷笑,摆明了不信——谁会把心爱的宠物托付给对头?   “皇兄,胡亥乃阿娇所托。请阿兄还我。”平度公主挨在刘非膝头,娇娇弱弱地恳求:“皇兄,还我……”   楚楚可怜的平度,明显比咄咄逼人的内史更得哥哥们的眼缘。刘非抱起胖胖兔放进平度怀里。胖兔子很配合地松口松爪,黏向平度怀中去——平度公主破涕为笑,搂着大胖兔又是亲又是摸。   内史公主勃然大怒,想都没想扑上去就夺;被刘非和刘彭祖一边一个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刘胜护送妹妹宠物兔往窦太后那边去了。   “呜,皆欺我,欺我太甚!呜呜,大兄,阿兄,呜……”形势斗转,这回换成是内史公主掩面哭泣而去~\(≧▽≦)/~   众位亲王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聊天的聊天,看歌舞的看歌舞,全当做没听见。   ·   大殿中央,一曲完毕。舞姬们敛衽为礼,列队退出殿外。   新上场的是一群短打扮的红衣少年,英姿飒爽、虎虎生气。观众们知道,‘武舞’开始了!   “咚!咚咚!咚……咚咚……”领队的舞者面貌俊逸,腰间绑一大一小两面圆鼓,以击鼓声引领整队起舞。   到此时,前殿内的气氛更加宽松。贵人们呼朋引伴,你来我往,精力旺盛地实践此类大型宴会的附带社交目的——各种明面上和暗箱里的商讨和交易。真看演出的,倒还真没几个。   在不知第几次打发了前来求情的贵妇后,馆陶长公主烦了。   大汉又要往匈奴送翁主了,这是匈奴对赵国见死不救的‘报酬’。那些草原上贪婪狠毒的胡虏,在这次汉家内斗中左右逢源,两边捞尽好处;末了末了,出卖一方后,还赚进一笔红利——匈奴人才不在乎新娘是圆是扁,他们真正在乎的是那份丰厚的嫁妆。   前年的事态再度上演,而长公主却没有了插手的理由和兴致。刘嫖殿下扶一扶鬓边珠钗,慢悠悠走向母亲,意气阑珊:和番翁主?横竖不会是我的阿娇去!至于其她人,与我何干?才懒得理呢……   ·   等内史拖着一头雾水的临江王过来,半道迎面碰上的,竟是……陈硕。   陈二公子一双和天子酷似的长目里精光四射,笑容简直比黄鼠狼看到肥鸡更甜蜜个十分!刘阏于头皮发炸,暗暗着恼:躲来躲去,怎么还是给堵上了?!!   “阿硕,喜宴良辰,不可造次。”表哥大义凛然地劝解姑妈家的二表弟。   陈小侯泰然自若,笑怡然:“从兄惧乎?”   “何惧之有?”临江王挺起胸膛。论武技,众兄弟中恐怕他只比刘非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刘非和陈硕打过,结果是……   “如此,请……”陈硕伸右臂相让,笑得格外别有用心。   临江王有些发怔。难道就在这里开打?天子太后在上,大臣权贵在座……众目睽睽之下?   谜题很快解开。陈小侯三步两跨到排磬边,夺了乐师木槌转脸冲表哥一乐。临江王眼角轻抽,默默把小妹送给大哥照顾,回身抱来‘瑟’。   大殿中,舞曲正酣。红衣少年和着优雅的乐律翩翩起舞,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女舞的挺拔内敛之美。   “叮……”清越悠扬的磬声如一道风剑,划破和谐的乐韵斜插入旋舞的红叶……一片纷乱。旁敲,侧击,单磬双磬,音阶高低参差,交响不绝:“叮叮……叮……噌噌……”   领队锁眉,止不住地激灵:磬声打破了鼓点的节奏,让红衣少年乱了阵形,手足无措。   “嘭!”临江王瑟上轻拍,闻之让人一颤。左手按弦,右手撩拨,婉转明媚的旋律倾泻而出,企图掩盖住磬的骚扰。   舞者踩着瑟曲的节奏,渐渐回到正轨。   “铛……”排排悬挂的磬中有厚重的,发声几近黄钟,浑厚悠远慑人心扉。陈硕小槌明快,衣带当风,轻起点落间一轮击响,活泼跳跃。   踏步再次紊乱,舞列在两方强音中摇摆不定,左右为难。   临江王刘阏于目色微沉,指尖推、弹、捻、跳技巧纯熟,瑟音缭绕如渭水清清,不急不躁流淌不息;优雅婉约处,别有情致,动人魂魄。   ……   表兄弟俩各踞一角,敲磬鼓瑟,相斥相携,无尽地缠斗。只苦了舞者和礼官:前者无所适从;后者摇摇欲坠,几乎惊厥。   ·   陈娇发现了二哥,乐滋滋回头指给皇帝舅舅看:“阿兄!”   “嗯!”天子笑眯眯答了,对侄子和儿子之间的较劲,安之如素——‘武斗’都不在乎了,何况是‘文斗’呢?   娇翁主才不管乐理是否和顺,只觉小哥和表哥的参加平添了热闹,实在好玩。边上看看不过瘾,陈娇从天子舅舅膝上爬下来,一个猛子扎进去,跟着跳。   这下非但音乐,连舞场也更乱了( ⊙ o ⊙)啊!   馆陶翁主压根没学过跳舞——废话,练舞技很苦的,谁舍得?——毫无章法可循的踏步,欢蹦乱跳纯闹着玩,典型捣乱分子一个。   好在小女娃一身银白曲裾锦绣斑斓,头上龙凤冠璀璨耀目,腰下珍珠兔囊珠光流彩,肤光如雪乌发流云的俏摸样,加上生气勃勃的精神头,倒也令人……赏心悦目。   权贵和宝眷们也有意思,好好的舞蹈不爱看,出岔子的表演倒起了兴趣,注意力全过来了。只可怜场中那群红衣美少年,不敢停又不能赶,晕头转向之际濒临崩溃;领舞的那个快哭出来了,而礼官大人——正式发病,打摆子打个不停。   窦太后安居高座,起初和武陵侯夫人叙闲话;等听边上贵妇报告了孙女的动向,只仲怔片刻直接高喝:“彩!”   “好!好!”皇帝笑着扬声应和母亲。只要不涉及军国类原则问题,天子永远和皇太后保持一致。   擅体上意的贵人们立即跟进。于是前殿之内,赞誉纷至,彩声此起而彼伏。   陈娇兴头上自己高兴了还不够,很有姐妹爱地找人分享,冲席间的平度和窦唯连连招手。两个女孩有些迟疑,被长公主一人背后推一把,强制性入场。   ‘独领风骚嘛……还是算了。’馆陶长公主搂过胖胖兔,背上徐徐拍;扭头唤过两个女官,低低吩咐。眼波流转,向殿内众少年贵女一一扫过。   ·   前殿四壁,都悬挂有绣制精美的壁衣,展示朝廷的荣华和尊贵。   殿宇偏远处的一些角落,则安设放置了帷幕和屏风,起阻隔视线的作用。光线暗淡的帷幕一隅,只是因为前面音乐太吵,舞场又奇峰叠起,才没人注意到三个男孩衣裂佩断,扭成一团。   刘彘和刘寄年小力弱,但二个对一个还是居了上风。胶西王刘端训练有素,勉励招架。两方势均力敌,成胶着状。   ·   陈硕和刘阏于先后都发现了小阿娇的‘横插一杠’。表兄弟互相望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对抗’于是转向了‘合作’!整个乐部的演奏慢慢趋于统一,表兄弟两留意着妹妹的手势和脚步,调整节奏和音高让旋律节点迎合阿娇的动作。   越来越多的年轻贵女在劝诱下加入起舞的行列。到后来,红衣少年反成了中间一群闺秀的陪舞。乐音正常化,汉乐府的歌舞好歹恢复了应有的水准,连礼官也面色红润了起来。   刘荣推了推内史,示意她也参加进去。内史狠狠摇头,眼光直勾勾对着‘落单’的胖胖兔,蠢蠢欲动。   刘德很不赞成地敲了敲妹妹后脑勺:难道她还敢招惹上馆陶姑妈?在窦太后面前惹是生非?   内史咬咬嘴唇,叹口气低头——皇长子刘荣和河间王刘德虽都疼她,但不比小哥好说话。   ·   一个送菜的小黄门高举托盘,踮着脚尖企图绕过某些打架斗殴不挑地方的高贵小人。可惜最终还是被飞来的拳脚挂到,盘上鹿肉……飞溅四散。   帷幕边,几个负责记录的史官正奋笔疾书。扑面而来的汤汁和肉块让年轻的书吏张嘴想惊叫,被长官冷冷的眼神生生逼回。   史官之首司马谈大人处变不惊,左手优雅地将飞贴颊上的一块鹿肉取下,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右手则毫不停歇地书写,生花妙笔于宫廷文档中记载下优美的辞藻,描述这是一场多么繁华,多么快乐,多么兴盛,多么成功,多么和谐的国宴大会啊( ⊙ o ⊙)啊!!   ·   当然,这世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事,更不会所有人都满意。比如某些在战场上没捞到战功的世家子,就很是不快;尤其当他们回到长安,发现竟然连馆陶翁主都不再挑食鸿鹄时,简直就是怨声载道——这摆明又少条仕途捷径,莫大损失啊!   一直到这场庆功宴之后很久,还时不时有世家子弟在长乐宫外探头探脑,向出入宫禁的黄门和宦官打听长公主女儿的食性——请问:翁主娇能不能从善如流,重新挑食偏食啊?   11-01 内战囧账   簇新的华幔和壁衣,尚带有新年欢腾的余韵,而未央宫前殿的东厢内,气氛渐渐趋于紧张。   天子心不在焉地移动深藏袖中的五指,微微凉意自掌心传入——那是一种柔入肺腑的微沁,如夏日灿烂阳光照耀下欢快流淌的清泉般令人心生愉悦。   掌中,三块宝石由一根极细的金链系住。六柱形的那块最大,另两枚小些。和平常只简单打磨抛光不同,这三枚用不知什么方法搞出很多个切面,折射出浓艳的光辉。   ·   高高设置的御座和长条案,成功阻止了臣子对君王的偷窥;反之,帝王居高临下,对殿内诸人则是一目而了然。   大臣们次第有序地出列,彬彬有礼地陈词,文雅的谈吐中锋芒暗藏。   “陛下,先帝……”   “主君,先皇……”   “陛下,文皇帝……”类似的开头和强调反复出现,在东厢殿宇里萦绕不绝。   十二道旒珠在微微颤动,天子坦然倾听——这都是预料中应有的反应。文皇帝于十二年三月取消出入关用‘传’,一直被视为先帝的重大德政。如今要改变,阻力不可避免。   ·   皇帝的目光透过珠帘,从大臣身上一一扫过,至曲周侯郦寄停驻,良久不去。   ‘伟岸,俊硕,好男儿。’天子在感叹:只可惜,表里不如一!   这位正值盛年的郦大将军,平日在长安庙堂上总一派思维敏捷、挥斥方遒、必胜在握的模样。没想到真派去战场,竟比那赵括好不了多少——真枉费了当初对他的信赖和厚望!   ·   数位文官发言后,窦婴终于出面了:“陛下,先帝于十二年废过关用传,此举恩泽天下,迄今已愈二十载。”   魏其侯侃侃而言:“陛下身为人子,若复行先帝已废之法。于公于私,臣恐有污天子圣德!”   大臣们交头接耳,殿宇内应和声不绝。   ·   处武臣行列中的郦寄似乎感应到皇帝的注视,于不引人注意处悄悄往后退了半步,企图泯然于众武官中。   ‘啧,心虚了!’刘启陛下嘴角上勾,浮上一丝淡淡的嘲意:手里的珠宝就是郦寄呈献的,说是赵王宫缴获中的一部分——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清绿透彻!似带黄、又似带蓝。色如嫩枝之绿芽、又如孔雀之翎羽,晶莹中满是柔和而浓艳的光华。   不是碧玉,是汉国不出产的深绿色宝石;附以巧夺天工的切割工艺,应是来自极西国度的奇珍——罕见,宝贵,美得让人无法抗拒。   这,才配被称为‘大汉王族之宝’。而之前,那些由前线将领派人十几车十几车送来的所谓吴国、胶西国、淄川国之‘王宫宝物’,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只能敷衍敷衍那些见不多识不广的庶族黎民吧!!   ‘不知比不比得上小弟献给母后的珍宝?’皇帝捏了捏宝石,有些不是滋味——梁王今年不入朝,窦太后整个年节都没精打采。不过刘武人未到,送给母亲的贺年礼却到了!   天子记得手下禀报过,此次梁王所奉宝物之丰厚珍贵,连长乐宫积年的老内官们都啧啧称奇!   ‘立皇太子一事,不能再耽搁了!’天子的眉心隐隐叠起:还好,阿姊一直站在自己这边力劝……   ·   紧接着窦婴,条侯周亚夫也出列,声如洪钟:“陛下,初先帝废过关用传,自此货值通顺,边用充足,军民获益良多。主君实不宜违先帝之圣训。”   自吴楚平定,大汉朝堂上为首的就是窦婴和周亚夫两人。如今,两大重臣都表示反对,这项建言的讨论结论……基本定了。   ·   静谧,殿宇里一片沉默……   天子似泰山崖峰般巍然不动。   帝王,诸臣,侍者,武士……数十人充斥的东厢一时凝住,鸦雀无声。只有沙漏里缓缓流过的细沙,才让人相信这不是一副壁画。   层层的广袖褶皱遮掩,金链拖着宝石缠上帝王修长的食指,一圈又一圈。天子巡视着殿内诸人,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怕被追究‘用兵无能’之罪,曲周侯会老老实实将战利品送来未央宫吗?!   赵国苦寒偏远,论富庶远不及中部和南方诸国。赵王族更不是汉帝国立国最长久的王族。可就这么个以前毫不起眼的赵国,竟一下子收缴到几十车的奇珍异宝。以此类推,吴国、济南国、胶东国等的王宫府库,还有那些附逆罪官的家产,实际该有多少??!   那些庞大的财富,如今去了哪里??   周亚夫?   刘武?   窦婴?   某些副将,部将?   ……   还不知足吗……还要反对恢复用‘传’?   不用‘传’,的确省事而方便——省了向官府缴纳商税;方便了地方官和守将勾结,利用军需品来谋利!   哼!!   ·   “治粟内史,治粟内史何在?”天子忽然转换了话题,高声叫出国库主官:“治粟内史,府库尚存几何?”   深深吸了口气,治粟内史拖沓着走到前面,停了好一会才回话:“臣恐不足用。”   条侯周亚夫拿眼睛瞪他:府库里有多少库存,一五一十实说就好。他这法非所问的,算哪门子回答?   “不足?”魏其侯窦婴代表大臣们追问。大家都知道打仗要花钱;不过文皇帝留下满仓漫谷的钱粮,这场战争持续时间不到一年,就能让国库不够用了?   “耗用糜多,府库不足!”治粟内史淡淡地加以一一陈述。   “平七国之乱,重将士论功行赏,晋位加爵,理所当然……”自古军功为重,对得胜将士的犒赏是一笔巨大支出。   “王师斩首十万余级。”这位大臣前半句平铺直叙,似乎不带任何感□彩:“然,十万余丁口尽去,赋税安出??”   殿里群臣一时无语……大汉的赋税,是以人口为基数征收的;少一个人,就意味着少一份皇粮财税的收入。   “况,太尉奇谋,之前因军粮被焚而饿毙者……”国库主官望望条侯,神色悲悯,欲言……又止。   大臣们不由都皱起了眉头:那十万余以外,周亚夫主导的吴楚战场还饿死几万呢!!这……   ·   向侧斜跨小半步,治粟内史不露痕迹地避开条侯汹汹的目光。周勃的这个儿子带兵久了,动不动就一副‘你是贼寇我是官军,灭你很应当’的可怕表情,实在是让人……无福消受。   “条侯击吴楚。曲周侯为大将军,击赵。窦婴为大将军,屯荥阳。栾布为将军,击齐。”越往后,财政大臣的声音越发悲苦:“多国战乱,兵锋所指,百姓……苦甚啊!!”   魏其侯窦婴动了动嘴唇,想辩解,但终于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太尉周亚夫耷拉下眼脸,绷紧了下颚。   中尉卫绾垂首,无语。   栾布扭扭脖子,有些窘地低下头。   只有曲周侯郦寄毫不动容——当没听见。   过兵,如过火;而水火……最无情!战火波及之处,劫财劫色算是轻的,‘杀良冒功’才是从战国时代延续几百年的军中顽疾!!   汉承秦制,军功按‘人头数量’计算。人活着,能分辨一下此人是敌是友;一旦身首异处,谁知道这死人头是从对方战士脖子上割下来的,还是摘自某个倒霉路过的农民或行商?!   仗一旦打起来,再自律刚正的将领也很难完全控制住场面——杀红了眼的官军或叛兵,有时还真不知道谁更扰民些。   ·   “陛下,诸公!人死万事休,身后孤寡老弱,焉能任其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治粟内史身体前倾,对天子和公卿们投以饱含深情的申诉。   跟着各反王作乱的那群人,死了的身后留下近二十万‘户’孤儿寡妇和老父老母。天子已宣布‘大赦’,那些人仍旧是汉国子民。朝廷官府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活活冻饿而死?而接济,又是一份大大的开销。   汉室众臣相顾失色,直觉这段时间经常引为炫耀的‘斩首十万余级’战果,是越琢磨越没意思。   这就是内战的尴尬!!   一大堆人头有什么用?首级留在肩膀上,种地、做工、行商养小家,税收年年不断地进国库。脑袋搬了家,非但税赋没着落,还要出钱照顾其老幼——这一正一负间,收益成了损耗——亏大了!   更要命的是,人口损失和自然灾害不同,周期长太多了。一年收成不好,还能指望下一年风调雨顺;而人从出生到能纳税服役,得十七年——哦不,现在是二十年!!刘启陛下前年更改了《汉律》,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   ·   还没等诸臣从经济盈亏的联想中清醒,国库主官又开口了:“此外,……”   ‘啊!还有?’大臣们一阵骚动。现在这位只要一开口,朝堂上无论文武都有点胆战心惊。   “和亲妆奁……”治粟内史大人看看大伙儿,一脸苦笑,很委屈好无奈。真是的,这些开支又不是他搞出来的。   “哗——”这下,人声沸腾,东厢快开锅了!   几个重臣俱忧形于色。再次与匈奴和亲,这大家都知道。不过之前,众人只关注哪个倒霉女会摊上此祸,多少都忽略了嫁妆问题。   匈奴是北方强国,单于帐中美女无数,和汉朝结亲说白了就是贪图汉家新娘的陪嫁。所以每逢和亲,嫁一位假公主的花费要比皇家出降真公主多上好几倍!   这次匈奴撕毁和叛王们的盟约,反水出卖赵王,算是帮了汉国一个大忙;相应的,他们肯定也会据此提出更贪婪更苛刻的嫁妆要求。   ·   “春,拟诸王……娶妇!”治粟内史的脑袋都快垂到地面了:支出啊支出,全是支出!亲王们办婚事,大定、小定、聘礼、仪式、酒席、赏赐……   重臣们哑然。皇帝儿子们的婚礼,也是不能省略的大事啊!各高门闺秀自去年春入长乐宫待选诸皇子正室,到如今快一年了,也该有个说法了!   “皇子昏仪,暂缓……”久久无声的天子重重说了句。   公卿们向皇帝躬身行礼,齐声赞颂:“陛下仁慈!”虽然,其实也推迟不了多久。   ·   形、势、逼、人。   反对派们再没了立场——今春,即行恢复过关用传制!   11-02 梅花弄   散朝了。   出东厢,天子抬头看了看无云的天空和高照的艳阳,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上午闷在殿里和一大群臣子周旋,太压抑了。   向备好的房屋式龙舆摇了摇头。宦官们见状,急忙抬过步辇,扶着皇帝坐上去。   人很多,但几乎没有声音。每个人都沉默着,天子不喜欢杂音——侍者随从们发出的任何声音;所以,众人静静从前殿返回宣室殿。   十一月的汉宫花木凋残,除了松柏、忍冬等寥寥几种常青木,入眼尽是枯槁和肃穆。天子合上双目,索性不看,只安然享受寒冬里难得的灿烂阳光。   ·   “咻……咻咻……咻……”   “喀嚓……”   “啪……”离宣室殿越近,诸如此类的怪声就越多,不由分说钻入耳膜。   疑惑地睁眼望去,穿过洞开的大门——宣室殿的庭院内,小小的阿娇手拿一柄小小型的软鞭,绕着圈抽打一株梅树。   乌黑的鞭身上,一溜铜环铜件在阳光下反射出黄橙橙的幽光。长鞭挥舞处,枝桠折毁,树干留痕,层层梅花哭泣着颤抖着,剥离扯断,不甘不愿地散落,铺成一地。   宣室殿留守的侍从和武士们各就各位,全都垂首而立,似乎爹妈既没给长眼睛,也没给生耳朵。   五尺之远,堂邑少君陈硕斜靠在一颗白玉兰树上,优哉游哉地旁观,不时指导一下妹妹用鞭的手势和技巧。   一步之遥,怀抱胖胖兔的临江王刘阏于闲适地逗弄宠物,得空还给对头表弟的发言挑挑刺、补补遗。   ·   天子挑挑眉,示意步辇落地。   “阿大,阿大……”一发现亲亲大舅爹,馆陶翁主立刻把鞭子甩给二哥,张开双臂连蹦带跳冲过来,直直往天子身上扑——天子坐在辇上没下来,实乃先见之明^_^   带着满头满脸的细汗,陈娇不管不顾地拿额头往冕服上蹭过来蹭过去,快快乐乐地拿皇袍当面巾使了(*^__^*) 。   半好笑半无奈,刘启陛下揽住侄女,莞尔:这孩子!   那红梅,上朝前还是一树繁花,如风华正茂的丽人;如今却成了破衣烂衫的贫妇,还是被拔光了头发的那种。   两个表兄弟上来向父皇和舅父施礼,两张八九分相似的面容同样的气定神闲——无半丝愧色。   皇帝瞧着新鲜:这一对难得,今天倒没掐架?还是……终于和解了?   “阿大,同往长乐宫嘛!大母,阿母皆想念阿大哦!”陈娇挂在天子舅父的龙脖上,软语脆声,一通摇晃。   “哦?”皇帝薄唇上弯:“阿娇想念我否?”   “阿大何须问邪?娇,自、挂、念!!”阿娇撅起红通通的小嘴,小食指在天子颊上点、点、点、点……一副‘明明知道还问干嘛,多余啦’的不愉表情,将在场三位一并逗笑。   天子大乐,随手把绿宝石金链套在侄女粉颈上,向宦官们下令:“摆驾长信宫!”立皇太子之事,皇帝是打算加快进度了。   抬辇的侍从前来就位。调整角度的间隙,皇帝瞥见次子抓个小黄门吩咐了几句,后者领命疾奔而去。   “阏于,何事?”步辇上肩,刘启陛下搂着小阿娇高高坐着,往下问。   “父皇,儿命人告知长兄,一同往长乐宫向祖母请安。”临江王抱着胖胖兔,笑意怡然:   天子捻须点头,眸中满是嘉许和欣慰。   步辇起,载着天子和陈娇,跟着天子的子侄,向东奔太后宫而去。   ·   庭院中的孤梅,唯冠上梢头勉强余了几朵红花;在风中,飘曳不定,摇摇……欲坠。   树下,地上,败枝散落,残花横陈,可怜一地……哀红。   …… …… …… …… …… …… …… …… …… …… …… …… …… …… …… …… …… ……   曲周侯翻身下马,跨入府门。接着,就是很吃惊地发现:迎候自己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自幼随侍的亲信家老。   家老,一脸的古怪。   郦大将军:“何事?”   家老凑前,低低耳语。   郦寄神色一凛,瞪家老半晌,冷冷抛一句“引来”就绕过正房,直入西花苑。   ·   冬季的园林,枝枯叶败,全是寥落。唯有两株盛开的冬梅,带给人一缕生气。   容色骄人的少女被引进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伫立于白梅树下的曲周侯——郦大将军朝服俨然,冠带翩翩;绶和蔽膝纹章华彩;腰下悬的一组玉佩,与剑鞘外壳不时地轻碰,琳琅悦耳。   家老把人带到,就跟个树桩似的隐立于旁。曲周侯转过身,瞟了一眼……粉腮晕红、眉目含春的佳人,正是绮年玉貌。   对上大汉列侯气势凌人的目光,美人儿深深吸口气,俯身行礼。   曲周侯掉转视线:“汝自称有妊?”   “然。”少女抬头,靓丽的面庞上满是幸福和希望:“婢子腹中乃世子之骨肉,君侯之孙。”   郦寄长目微合,眼底寒如冰窟。美人一个激灵,但随后立刻挺直腰背,直直回视侯爵。倔强的姿态,宛如冬日里迎寒风而怒放的……梅花。   赞赏和讥讽同时闪过,似有似无,快得让人想抓也抓不住。曲周侯扯扯嘴角:“汝父母何人?”   丽人顿时黯然,咬牙低语:“母,东阳侯妾。”两个问题,只答了一个。   一丝冷酷在曲周侯脸上绽现:“东阳侯之妾?东阳侯府侯妾?”   少女一颤,垂头,声轻如蚊蚋:“……侯妾……”   一直纹丝不动的家老,此时向美女翻了翻眼皮:何苦混淆视听!众所周知,‘侯之妾’和‘侯妾’虽只一字之差,意思却截然不同。前者是正式的侯门侧室,后者不过是家养娼女而已!   “生父不明,侯妾之女。”曲周侯冷冷一笑:“贱婢安敢冒称有郦门血脉?!”   血色尽失的娇颜,如白梅花瓣般苍白而单薄。   美人直直跪下,虚弱却坚定地申辩:“君侯,贱婢有幸,此生仅侍奉世子一人。苍天可鉴,腹中确乃世子骨血!”   “住口!”郦寄的鄙视,比十二月夹带霜雪呼啸而至的北风……更冻人:“侯妾女,贱婢之身,人尽可享用。孰能分辨胎儿生父?!”   冰凉的泥地上,孕妇以膝盖拖行数尺,频频叩头:“君侯!贱婢并无半句谎言。望君侯明察啊!!”   “吾儿大汉侯世子之贵,怎会轻狂至此?”曲周侯寒色如水,不屑一顾:“说!是否为东阳侯指使,陷害我儿?”   婉转哀求,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断无此事。贱婢与世子乃两情相悦,……”   “贱婢住嘴!堂堂侯门,岂容汝肆意污及清誉!”话音未落,曲周侯长眉倒竖,利剑骤然出鞘,毫无预兆地直直劈下!   美人再怎么也不曾料到此行会遭遇如此对待,瞬时呆住,眼睁睁看着一泓锋芒迎面而来。到想起要躲闪,早就晚了。   锋利的剑刃切开血肉,一路斩筋、断骨。整条左臂飞离身体,鲜血……喷泉般涌出。   “啊……”剧痛袭来!最危急关头,孕妇仍本能地用残存的右手紧紧护住小腹,翻滚着试图逃离!   然而,第二剑紧随而至。不见怜悯,甚至没半点迟疑,剑锋直直插入少女胸口——透心穿洞!!   ·   血珠,沿着微斜的锋刃滚动,慢慢滑向边缘。坠落,没入尘埃。   白色的梅花,点点絮絮,飘落纷纷。   寒香,混着血腥;诡异莫名。   “好剑,好剑啊……”郦寄自怀中掏出方丝绢,顺着菱纹小心翼翼地抚拭剑刃,喟叹连连。转而下令:“趋东阳侯府,买断死契。”   家老恭声,称:“喏!”   由远及近,传来轻柔的环佩声。一位高雅端丽的美妇匆匆步入花苑,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低呼:“啊!”   来人向曲周侯敛衽为礼:“妾见过君侯。夫君,此……”   “哦,夫人!微末事,不足以论。”见是妻子,郦大将军宝剑归鞘,抖抖衣袖向妻室还礼。   侯夫人蹙眉,谨慎地绕开少女,不让鲜血弄脏裙摆。扶住丈夫的手臂,侯府女主人温柔规劝:“君侯操劳国事,此等小事何须亲劳?招世子一问便知;若胡言,逐出即可。”   “野种而已,问甚?母为侯妾,女则若何?!”提起这话题,大将军怒意不减:“女随母性。此等贱奴,自幼从其母周旋于众门人、客男、侍从,□无耻之尤!!”   顿了顿,曲周侯拉住夫人的手,捏:“自此往后,但凡有家僮、侯妾之属称有郦门骨肉者,尽循此例!”   “尽循此例?”侯夫人犹豫不决:哪能一竿子打翻整条船,或者真有自己的孙子呢?   郦寄将妻子的手收进自己掌心轻轻暖着,温颜细语:“夫人,皇子即将娶妻。”   “然。”侯夫人红晕升颊,很不习惯在室外家仆前与丈夫如此亲密。天子的儿子们娶王后是大事,她当然知道。只可惜她膝下无女,不能参加备选。   郦侯爵柔柔一笑,将妻子的手拢得更紧:“皇子之后,皇女何如?”   “夫君?”侯夫人恍然。   曲周侯点头:“吾儿将向帝室求尚公主!”   “夫君,赵国之战,今上……”侯夫人且惊且喜,欲言……又止。得公主做儿媳是家门大幸,但这次郦寄仗打得不好,能不被问罪已是侥幸;皇帝还肯将女儿嫁入曲周侯府?   “正因战事不利,世子才必须得公主为妻!”曲周侯扶了妻子转向,闲庭漫步出花苑:“天子虽不悦,然君恩尚未绝。吾儿俊逸,居世家子上层。尚帝女一事,若我夫妇善加筹措,量可行。”   “吾明爱妻柔慈,多有不忍。”郦侯爵的手臂紧紧环住夫人腰肢,边走边细细地叮咛:“然,‘尚主’关乎家门兴衰。成,则家族长兴;不成,则郦氏式微而败。夫人断不可再存虚妄之仁——堂邑侯陈午殷鉴不远,敬请戒之,戒之。”   “妾省得。”作为母亲,侯夫人最记挂的永远是儿子的前程。此时,万般杂念皆休,世子生母依着夫婿,柔情似水:“夫君辛苦,妾略备薄酒,为君侯解乏。”   “有劳夫人……呵。”曲周侯轻松惬意,不胜欢快。   ·   日近黄昏,风起。   北风卷处,枝上簇簇的梅花,随风而逝。   白色的花瓣细细碎碎,飘摇着洒向八方;落于地上,盖在人身,煞那间,都染成……血红。   11-03 长公主   “长公主……”柔婉的问候在长乐宫游廊上响起,锦绣俨彩的汉家命妇们整齐划一地敛衽行礼。   “免!”高挑的丽人身上服色素淡,质地却高华不俗。满头的乌发高高挽起,用一支碧玉簪别住。肌肤如玉,眉梢眼角的清愁为容色添三分韵致。   在汉帝国,凡提及‘长公主’三字,人们首当其冲联想到的就是馆陶长公主刘嫖——当今皇帝唯一的同母姐妹。但大汉的确是还是有别的长公主的;而且,还不止一位。   游廊里的情势,变得有些古怪。这位美丽的长公主身影所及,四周三尺之内立刻清空。若说这是贵妇们向皇家表示敬意的方式,也委实是勉强了些——半个时辰前,石长公主同样在廊下侯召,那会子可没人表示这种敬意。   几个年轻的贵女好奇地一个劲打量眼前这位面生的‘长公主’,压低了声音向左右探问:这是先帝的哪一个庶公主啊?   “尹长公主……”有消息灵通的姐妹淘帮着解答。   “尹……长公主?尹?”问的人懵懵懂懂,搅着脑汁想到底是哪一个。   “前绛公主!!”猛扯一把迟钝的好友,小姐妹有点恨铁不成钢——逼得自己把话讲那么白,太、太有违贵族的文雅之道了!   “啊!啊……咦?”后半拍这下全想起来了,立刻惊异不已地对着那边的尹长公主打量、打量,再打量:天啊,是……她!   扭头问边上人:“长公主竟然回京……”她不好好在自己封邑躲着,进京来干吗?   “何止?!旬月,按例入长乐宫谒见皇太后——于你我无异。”谈话圈又加进来一位,右手习惯性地往左袖里一摸——不料,是空的!!这才想起这儿是皇宫,不是自己府邸的后院;身上穿的是礼服,所以袖子里没备甜瓜子^_^   ‘旬月?’大家嘴上唏嘘不已,脸上却都古古怪怪的:这不是找不痛快吗?那么多旧事在,皇太后难道还会很高兴‘见’这个名义上的女儿?!当今的窦太后可不是《硕人》中那位古齐君主庄姜,对丈夫和后宫女子生的孩子仅是以礼相待而已,可从不搞‘视如己出’那一套!!   不多久,关于这位尹长公主的一切,包括母系根基、后宫童年、婚配风波、夫家种种等、等、等、等——桩桩件件,在这些贵妇们的口中如退潮后的河底之石,一一显露,成就绝好的谈资。   ·   冬季的风清寒而冷冽,刮进四面无围的回廊,拂动起丽人袍服的下摆。独立风口,尹长公主在对后面那片自以为悄悄声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   有什么好抱怨的呢?从打定主意回京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今天的一切……这,都是必付出的代价。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真的!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   ·   长乐宫的宫门前,又一辆香车停下。   在侍女们的搀扶下,一位妙龄美人款款下车,莲步轻移踏入供命妇们等待召唤的游廊。   “齐王主……”   “仲姬……”   “少君夫人……”   哗……廊内众人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动作快的立马凑上前将来人围在中间。这是齐王主刘若生子后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路面,热情的问候声此起彼伏,几乎把她淹没。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夫人攀住刘若的臂膀,忙不迭地问起新生儿情况:“从姊,侄儿呢?来否?”   “胡说!宫闱重地,岂可携外男擅入?”和前者面貌相似,很明显是姐妹的命妇伸出食指戳妹妹的额头。   深宫,居住了大批美女和宦官的后宫,是完全为君主一人服务的。自周朝建立完整的深宫制度开始,最不允许的行为之一,就是:将外来的婴儿带入后宫。这是可以判夷灭三族的不赦之罪——没办法分辨,实在没办法分辨,谁让小孩子小婴儿都长得很像呢。   娃娃脸娇笑着绕了齐王主躲闪,全不见适才端立等候时的端庄凤仪,哪像个已婚妇人啊!   游廊里,善意的笑声漫起,长长宽宽的大袖掩了樱唇,一大群贵妇花团锦簇、巧笑倩兮。   ·   大汉建国六十年,高门间通过错综复杂的通婚和联姻,彼此多少都沾些亲带点故。类似裙带交缠的情况,尤以京都贵族圈为甚。   刘若不是在长安长大的,但齐王主的母亲——现在的齐王太后——却是从京师名门嫁去齐国的闺秀。嫡亲姨妈武陵侯夫人又一直住在京城里。当初齐王主一嫁入窦家,武陵侯夫人就领了姨甥女在长安所有重要豪门中跑了个遍。凭借母系亲戚的帮衬,父系的王族血统,还有富庶齐国的靠山,刘若很容易地被长安贵妇圈接纳了。   这很少见!长安的贵妇圈,是远比大汉贵族阶层更顽固更自傲的存在,内部成员之间彼此通好互相照应,对外则抱团排斥异己。除非从小在其中长大,外来女子少有能被接收为一员的——那不是靠‘妇凭夫(子)贵’就能参与进去的地方。某些女子即使熬到位尊年长,也依然不能踏足一步,例如:条侯周亚夫的母亲,堂邑侯陈午的妈……   ·   人太多了!不管人不认识,刘若只记着柔柔地答话;中途还时不时停下,向几位长辈行礼问安。一路下来,头上都见汗了。   快到长廊尽头时,入眼正看见独立一隅的尹长公主。   抬步正欲上前见礼,齐王主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从后面拉了一下。   回头,东阳侯夫人飞快地夹了夹眼皮,咳了一声,然后郑重介绍:“王主,此尹长公主!”   “尹……长公主……”秀眉凝起,刘若迟疑着搜索记忆中有关先帝庶女的相关信息。   豁然想起,齐王主当下收步,立定。长袖中右手覆于左手之上,双手高举至额,一躬到地,行了个最正式不过的汉礼:“妾见过长公主。”   唇边浮出一抹凄然的笑意,尹长公主伸手虚扶:“同姓同宗,不拘于此。”   没有开口,礼毕,刘若兀自轻盈地站直,转头,离去。   没错,她们都是刘姓,都是大汉皇族的宗室女,是同一位祖先繁衍下来的后裔……本应,亲近。   只是,现在于这游廊中站着的,就没有其她刘姓宗女了吗?事实上,何止十数!   ·   轮到今天值日的女官匆匆而来,宣布下一批入内的名单。   “诸位夫人,敬请东……”话语,嘎然而止!   垂胡袖掩住半张的口,女官定定注视那位迎风而立的长公主好一会儿。猛地清醒,优雅地行个礼,女官侧身退后一步恭请:“请长公主!”   尹长公主向她点点头,又向身后诸妇欠欠身,缓缓向长乐宫深处走去。   ·   “先来……后到呢!”是忿忿然的不甘。   大冷天,这群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子站在四处透风的廊里等啊等的,可不好受。   “爵号在此,彼为‘长公主’矣……”宽慰声随即出现。不管是受重视还是被冷落,爵位总摆在那里,以礼肯定要受优待!没办法呵。   娃娃脸亲亲热热地挽住刘若的胳膊,满不在乎地嘀咕:“趋之又若何?长信宫阶,数月皆未曾染足尔!”   “啊?”这回换齐王主吃惊了,她前段时间先是忙娘家齐国王位的事,后来又赶上生孩子坐月子,竟不知道还有此等逸闻:“皇太后,从未……”   “唯,唯!”甜瓜子很热切地补充:“至今,从未一见。”   “哦……”拖长了语调的感叹声,其中意味……尽在……不言中。   这下所有人都觉得好受多了。窦太后虽然冷淡疏离,不大愿意召见她们;但每季或每半年,她们总有至少一次拜谒大汉皇太后的机会。   平时里即使见不到太后,有机会坐在偏殿里和长公主——当然,这里指大汉尊荣亲贵的馆陶长公主——套套近乎拉拉闲话,被招待一番,也是美事。   哪里象那位,明知道注定白跑,还必须一次不落地来……呵   11-04 往事只堪哀   长乐宫深,曲径通幽……   逶迤徐进,尹长公主默默地走着。二块碎金,早早打发走了引路的小黄门。她,用不上这个——纵横苑圃的长乐宫道,即使闭上眼睛,她也不会走错半步。   慢慢走,就好;不用着急……   如今的长信宫,没人等候着她,更没人期望着她。去了,也进不去,门口略站一站就离开。所以,尽竟可以慢慢地、慢慢地……走。   寒冬的宫苑枯槁冷寂,无风无景。但在一双熟悉的眸子中,依然万般情致、心牵魂授。往昔岁月的点点滴滴和悄然流逝的光阴一起,千丝万缕地凝入眼前的一木、一瓦、一石,牵起无数记忆的片段……静候故人来。   “阿母,阿母!” 清脆甜美的呼唤传来,熟悉至极。   尹长公主惊异地回身,只见自己的女儿从远处奔来。青春姣好的面容红潮涌动,明艳逼人。   “阿朵?”做母亲的诧然。不是让女儿推说有恙,怎么还是跟来了?   “阿母,女儿来此陪伴阿母,守护阿母!”跑急了,美丽的少女微喘,笑着回答。生气勃勃的小脸,自信满满。   “阿朵……”尹长公主眼角有些湿润,拉起女儿的手暖在自己手心——这么寒冷的天气,跟来看冷眼听冷语。她的阿朵,是善良贴心的好孩子!   “阿母,走!”深吸一口冬日冰冷的空气,小美人搀上母亲的臂膀,抬头阔步往长信宫而去。   …… …… …… …… …… …… …… ……   梅树林,一株低矮的老红梅外表特异突兀。嶙峋扭曲的树干,加上光秃秃枝桠上片片似烙似嵌的鲜红花朵,引人注目。   老树下,馆陶翁主陈娇向窦表姐摊开手,掌心里一柄软鞭乌黑油亮:“呶,试试……”   窦绾犹豫地接过,按表妹刚才教的拿住两头弹一下,往树干上抽去……本应向前的长鞭,很诡异地在半空突然转向,低飞着扫向窦贵女身侧:‘咻——’   “呀!”眼见不好,皇子刘彘猛低头,险险避过额头挂彩的厄运。不过,顾得了皮肉,就没能顾上发型。两边的包包头被刮散一只,悬在耳后晃啊晃——滑稽可观^_^   “啊……哎!”平度公主和馆陶翁主两个眼疾动作快,见势不妙,雏凰东南飞。鞭梢堪堪擦着曲裾外沿掠过,勾断锦缎上好几处丝线。   只有胡亥,不亏是大自然界用数十万年优胜劣汰出的跑跳高手,在完全没助跑的前提下竟能就地凌空而起,一蹦三尺!轻松地、优雅地躲过了飞来横鞭——连根兔毛都没掉\(^o^)/~   众人中最呱噪的,反倒是那群根本不在鞭子有效半径里的侍从们,大呼小叫一惊一乍的。若有经过的路人听到这般动静,多半会怀疑青天白日出命案了。   “阿绾!!”三个孩子对窦表姐一齐吼!!!窦贵女羞愧万端地含胸、垂头,面颊涨得通红:唔,丢脸,大家都很快学会,就自己老出岔子。   陈娇象个小大人似的冲表姐摇摇头耸耸肩,做无可奈何状,百思不得其解:聪明的阿绾,能干的阿绾!刺绣、缝衣、烹饪、打扫……样样一教就会,一做就好。怎么就玩不转一根简简单单的软鞭?甩甩鞭子……很难吗?没觉得啊!   “我来!”十皇子话音未落,窦绾赶紧将软鞭奉上。刘彘虚晃着试了试,没几下就悟到了使长鞭的要点。远攻近击,左甩右挥,没一会儿运用自如。   “阿彘,阿彘。上,上方!红花!”平度小公主指了树冠梢头的红梅花儿大叫。   刘彘长鞭所及,鲜红的花朵支离破碎,凋残随风,一片片零落……泥埃,和地上的枯枝尘土混作一处。   胡亥兴奋极了,如影随形地跟在小刘彘脚边,边跳边捡食梅花骨朵——胖兔子伙食太优,好东西吃到撑住倒胃?!最近急需弄点野味来调剂调剂胃口^_^   嚼一路,吐一路,踩一路,胖胖兔大摇大摆胡吃乱喷,其浪费程度简直和某种臭名昭著啮齿类哺乳动物有一拼!   可怜的老梅终于不堪蹂躏,哀哀然东倒西歪,萎靡于地,令人惨不忍睹。不晓得能不能有命挨到春回大地的那天。   花掉光了!没得玩了!   兴兴头的刘彘横眉,狠狠踹了梅树几脚。转身眼珠一转,十皇子立刻盯上不远处的一树浅红色梅花,摇着长鞭踱过去。   ‘啪!’新一轮游戏开始!   长鞭卷起层层浅红色的雨雾,四散飞溅。胡亥乐疯了,追着落花横冲直撞,一趟趟奔忙。   “折枝,折枝!”见这株根深枝茂,娇翁主忙着给阿彘表哥出主意。把主干先砍掉几根,然后抽起来就省力啦。几个年轻宦官闻言,立马捋胳膊挽袖子,又拉又拽。   “彼处,东!东!”平度公主跳着脚指挥。树木靠东边的部分长势最好,枝干也最多,是关键要害。   大约觉得适才失了面子,窦贵女积极地献计献策:“剑,取剑斩之。”   “对,剑,剑!”陈娇和平度大为点头,刘彘也往随侍中看去。内侍们无言地相互望望,他们这样的阉人哪有资格用剑?‘佩剑’是贵族和士子的权利!   正尴尬间,梁女带了一队手提怀抱的侍从,往这里过来。押后的,赫然是大熟人窦詹事。   “婢女见过皇子、公主、翁主、侯孙。”梁女官屈身,向三个小孩子行礼,恭恭敬敬地禀报:“太史令入宫禀今上及皇太后,夜戌时大寒大雪。长公主命婢女前来伺候诸贵人及早回宫。”   “哦……”小家伙们马马虎虎应了。戌时……还早得很哪,不急啊不急!继续玩,继续玩!   梁女婉约一笑,领着来人和原先那些合成一处,静候一旁——怀里的包袱打开,食盒依然提着,裘皮大氅和热汤热食随时待命。   胖胖兔吃够了,蹦蹦跶跶溜到窦大人面前,咬住袍脚蹭啊蹭,撒娇,要抱!窦詹事平日负责相关窦太后的一应事务,所以和长信宫上上下下的人物和……动物……都要好得很O(∩_∩)O~   倏忽,刘彘窜起来,冲在场唯一的官员扑去:“剑!剑!!”两把长的,两把短的,一共四柄宝剑,可不正稳稳挂在窦詹事的腰带上嘛。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呀!   刘若的丈夫护住佩剑,温声询问:“皇子可会使剑?”   “会!会!!”小刘彘脸不红、心不跳,说的好像跟真的一样。   窦詹事想了想,最后只解下两把短的递去。十皇子拔剑出鞘,掂了掂再瞅瞅梅林,笑得分外灿烂。   至此,梅事休!   剑光鞭影,生拉硬拽,原本一树浅红片刻功夫就只余下一截伤痕累累的树干,可怜巴巴地杵在那儿,看起来甚至比老红梅还惨!   这颗完了,还有下一颗!红的腻了,还有白的!!侍从宫人们的簇拥下,四个小孩东砍西抽,转战南北,玩得不亦乐乎。   梅园里,回荡的全是天家孩子们的欢呼和笑叫,还有随侍宫娥内官的喝彩和加油!这一刻,十二月彻骨冰冷的冬似乎也感染到人间的热情和欢乐,褪去几丝寒冷,添上几缕暖意。   窦詹事弯腰捞起胡亥,轻抚胖胖兔头背上丰润的毛,笑意融融:‘深红,浅红,淡黄,雪白,梅林占地广大,百十植株尽收天下名品,足够让皇家的孩子们消遣上一冬加个初春了吧!真好……’   …… …… …… …… …… …… …… ……   “停……住手,住手!”两个女子边高喊边急急奔来。远远望去,衣带飞飘,裾摆翻滚,玉佩凌乱。   等来人气喘吁吁地停到面前,众人这才看清:是两个衣着华贵的美人。一长一少,姿容明丽,气质不凡,貌似……母女?   仕女们的装束打扮,是绝不适合剧烈运动的。一番奔跑之下,两位丽人碧玉簪斜,袜刬金钗溜。   年长的贵妇来不及打理妆容、扶正玉簪,就急忙忙惶惶然四顾……美妇人哀戚戚地几乎软倒。泪珠如脱了线的珍珠,顺着皎洁的面庞一串串滚落。垂胡袖掩口处,泣不……成声。   “阿母,阿母!阿母!!”少女急急搀扶住母亲下滑的身体,脸上惊怒交加,看众人的眼神似乎他们全是入寇的盗匪,万恶不赦之徒!   “尔等贼人,竟敢毁皇家花苑!!不惧王法乎?”小佳人气急败坏的语气破坏了原本甜美的嗓音,而义正言辞的口吻更让与闻者皆有啼笑皆非之感。   ‘王法??’‘贼人?!!’几个小贵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眼神里的意思很一致:宫里,溜进疯子了?   11-05 对景难排   “尔等贼人,竟敢毁皇家花苑!!不惧王法乎?”   美人儿端起脸柳眉倒竖的摸样,还真有几分天生的气势。至少,一群下人是给震住了^_^。以梁女为首的宦官和宫女们不管原来在做什么,现在个个都束了手,畏畏缩缩向后退去。   小手轻柔地拍抚母亲的后背,小佳人仰起脸,对自己一番发言的效果还算满意。随即,美少女以一种大姐长辈教训顽童的口吻叨叨念:“知错而改之,至善!若再有恶行,必当问罪!!”   ·   “问罪?!”平度公主吓一跳,眨着迷茫的大眼睛求助般望向弟妹表姐。‘问罪’这个词,怎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的?弄不懂。   “……嗤!”馆陶翁主不经心地上下瞟了对方两下,没耐烦开口搭理。   “哼!”十皇子刘彘连掩饰也没有,摆明了不屑一顾。   只有窦绾轻手轻脚地拐到陈娇身后,一声不吭。   瞧着侄女的动作,窦詹事心头升起无力的感伤:有他这个嫡亲叔叔在前,一有情况,窦绾竟只想到往小阿娇身边寻求安全和庇护。由此可见,这侄女心里对窦家有多隔膜。他那位大哥啊!!   ·   “汝何人?”刘彘挺起小胸膛把三个女孩子护在背后,短剑直指母女俩喝问:“至禁苑而喧哗!又当何罪?”   “问罪?”陈娇跨出一步,与比她高半个头的刘彘表哥肩并肩站着:“此吾家花苑,砍伐由我,干汝底事?”   “嗯……吾家花苑,干汝底事?”平度连连点头,学舌,学舌。   甚至连胡亥兔,都在窦大人怀里掉了个头,用滚滚的后臀对准两母女左边扭扭右边扭扭,团簇簇的短尾跟着耸过来耸过去——充分表达和小主人们同心同德的忠诚意愿^_^   詹事大人好笑地给了胖胖兔一巴掌……惹是生非的兔子,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胡亥立刻停下后肢表情丰富的小动作,两只前爪巴牢好好先生窦表舅的官衣前襟,乌溜溜的兔眼满是无辜和善良O(∩_∩)O~   ·   小佳人还是年轻了些。   语言的力量,来自于说者和听者的实力对比——同样一句话,某些人嘴里说出来是必须重视的威胁,另一些人口中讲来就成不折不扣的笑话了;反之,亦然。   而这几个‘稚弱’儿童中除了窦绾,都不是给吓大的!   “汝!无礼……”少女到底阅历浅,临此窘境顿时失了章法,语结。   做母亲的伸过臂膀,温柔地拦住变得越来越激动的爱女:“阿朵,阿朵。稍安……勿躁。”   “‘梅园’者,汇天下名梅,为薄太皇太后所建、所爱。今孝文太后大行不足三载,诸君肆意折损,恐有‘不敬’‘不孝’之嫌。”泪痕犹在的美妇人行止婉致,一动一静间让人情不自禁生出不忍之心——处深宫又有宫人服侍,这几个小孩不是皇帝的子女就是皇家近枝贵裔,不能‘压服’,‘智取’为上。   掉转头面向侍从,柔和尽去,声色俱厉:“尔等寺人宫女,未尽规劝之责,盲从妄为,该当何罪?!”侍从们惊闻,相顾而失色。   窦詹事不由一愣。貌似绵软无害的话语,实则暗藏机锋。‘毁坏先人遗留的爱物’是个……可大也可小的罪名。   章武侯的这位次子并不是精明人,但好歹于长安贵族圈中出生长大,自然明白这话里有话的深意。相比较于贵妇稍前的珠泪涟涟、弱不胜衣,窦少君不禁暗暗嘀咕:这位,前后……真是不可貌相。   ·   窦绾惴惴不安,偷偷拉一拉阿娇腰带上的珍珠囊。   “薄……太皇太后。嗯,薄?皇后之母?”一个‘薄’字,让平度公主很自然地联想到温柔可亲的嫡母薄皇后。   馆陶翁主也被这问题难住了,有些绕不过来:“薄?莫非,二母之母?”‘皇太后’她最熟不过,就是最亲爱的祖母啦!但加个‘太’字的‘太皇太后’究竟是什么意思啊?而且,还是姓‘薄’的……猜啊,猜!   “不对!”十皇子注意力后移,胸有成竹地发表高论:“与皇后阿母同姓,又称‘太’,应乃皇后之祖母!”   旁听的贵妇,面色……都绿了。小佳人血色上涌,若怒放的红梅般艳红耀人。   “皇子,公主,翁主,”窦詹事急忙忙出头制止,风风火火送出正确答案:“薄太皇太后者,大父之母,曾祖母也!”   “哦!”这下都明白了。   一头汗——再由着孩子们这么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地扯下去,‘不敬’和‘不孝’的罪名非坐实了不可~\(≧▽≦)/~!   ·   陈娇烦了,对这两个不知从哪冒出来指手画脚的女人彻底烦了!什么时候开始,随便哪个甲乙丙丁都能管到她头上了吗?   点一点不远处开暗红花的一株,馆陶翁主脆生生下令:“伐之。”   “啊!”惊叫的是母女档甲乙。   “啊?”疑问的是宫人。   陈娇大眼一眯,懒洋洋地,拖长了声音低低问:“宦……人?!”   片刻功夫都不用,内官们就认清了形势。‘现官不如现管’!那位夫人看上去是很高贵,能翻出多大的浪还是未知数;而一旦惹火馆陶翁主陈娇,只消往长公主或皇太后面前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他们立即倒霉!没入掖庭,从此做牛做马,那好歹还有条命;杀了宰了,在深宫中也是简单不过的事!!   宦官们轰起来,迅速展开行动。管它呢,让砍就砍呗!   “汝,汝……”中年妇人又惊又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汝?汝,汝,汝!何也?”馆陶翁主一领青翠色的曲裾,和小青松一样站得笔直:“阿大曾言:花、草、木、石置于宫中,皆‘玩物’尔。凡能博一笑,即为善用。至于折、断、砍、劈……何足论哉?”她可没撒谎,天子舅舅的‘谆谆教导’多了,娇翁主从来牢记在心!   一大一小两位美人有点摸不着头脑:阿大……指谁?关中秦川,僻远之地有称父亲为‘阿大’的,但宫中怎么会用这样的俚语土话,为什么不叫‘父皇’?   “然!”刘彘将短剑拿给一名内官,悠哉悠哉地帮腔:“宣室长信,未央长乐,伐梅几许?父皇大母何曾有一丝不豫?今汝何人,安敢僭越天子皇太后言及‘问罪’?”   宫娥和侍者们听见,泛起一阵微微的骚动。就是嘛!入冬以来,馆陶翁主的鞭子从长乐宫舞到未央宫,在长信宫、宣室殿、椒房殿等等殿宇宫苑都抽坏多少梅树苗木了?谁见皇帝、皇太后、皇后有哪怕一丝不快的?   别说责怪教训,两座宫城三位帝后简直是怂恿鼓励,还唯恐娇翁主玩少了不尽兴——就连几把备用软鞭都是天子让人置办的!哎呀……差点都给绕糊涂了。这对贵妇母女不论什么身份,不管来头多大,也不可能盖过天子和窦太后吧?   美妇人没想到,今日会被个小小的孩童给当众抢白一通,整个人窦僵住了!   ·   “速,速速!”陈娇才没兴趣管这两个陌生之人,兀自从珍珠囊里掏出一小把松仁边吃边催促侍从快动手。   “阿彘,阿绾,平度,呶!……坎坎伐梅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分一部分坚果给表哥表姐,馆陶翁主都没记喂胡亥两个尝尝。   “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真猗。”刘皇子扔一粒松仁进口,咬咬——香,真是香!一尝就知道,是新烤出来的。   窦绾斯斯文文地细细嚼慢慢咽:“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是很好吃,实在很好吃;就是少点,再多些就好了——满好自己带的,下回带上一大包!   很抱歉地瞅瞅窦表舅,小阿娇有一米米的愧疚:这个,詹事表舅是大人了,应该不馋嘴,也应该不会在意这点零食吧?   窦表舅笑呵呵地点头,虽然自己没吃到,也还是兴致勃勃地来凑趣: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呵,嘻嘻……”阿娇笑弯了眉,学着乐府里那些伶人的念法和调子,抑扬顿挫、缠缠绕绕地唱和:“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嘿嘿,松仁不是她烤的,却归她动嘴享受了——所以,她是女君子(*^__^*)   “唔,唔……此处无河,有沟。”平度公主吃吃手中的,瞄瞄阿娇腰带上挂的珍珠囊,一心二用:不知道佩囊里还有没有?就这几颗松仁,一点都不过瘾啊!   梅园的树林子里没河,倒确实有一条窄窄浅浅的沟。这沟估计是排水用的,冬天里缺水,排水沟都快干涸了,看过去,入眼全是半冰半水的污浊——名副其实的‘煞……风……景’。   “呼呼,呼!”大伙儿无语,向天仰首,长长叹:‘真是,真是诚实的公主啊……啊啊!’   11-06 错、错、错!   开暗红花的梅树粗壮,剑锋虽利,到底没斧子称手合用。内官们恐怕是要忙上一阵了。   “坎坎,坎坎……坎坎,”监督着进度,陈娇越背越觉得可乐,到后来几乎失笑到直不起腰的地步。   “何止坎坎,尚有丁丁!”窦绾喜滋滋凑趣:“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平度公主四顾,很遗憾:“无鸟作鸣。”   大家再一次无力地长叹……   ·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陈娇把最后一粒松仁塞进嘴,含含混混地:“……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   消灭掉松仁,馆陶翁主拍拍手望望梁女官:“太史令禀阿大及大母,夜戌时大寒大雪?”   “嗯……晚来窗外白雪,宫内红梅,”小陈娇向表哥表姐们征询意见:“松火,蜜烛。炙鹿,何如?”   “好!好!好好!”小贵人们尖叫起来。鹿肉肥美多汁,雪夜烤鹿肉,真是想想就馋人!!   梁女含笑,深蓝色的外袍在微风中随着女官行礼的动作优雅地拂动:“上林苑午间送二鹿一獐入长乐宫。婢女自当备妥!”上林苑是皇家猎场,同时也兼农庄和牧场。冬季按例每天要送野味进宫;数量很少,仅供宫内最高层享用。   “啊!哈!哈哈!”这下不仅是贪嘴小孩,连窦詹事都悄悄打起如意算盘:妻子此时正谒见太后,长公主一定会留膳。一会儿跟着小家伙们同去,窦太后姑妈总不会赶我们走吧!夫妻俩躬逢其盛,同乐同乐,呵。   梅林这边,气氛之热烈,如火如荼……   ·   那么多歌谣,偏偏选了这两首——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坎坎”“丁丁”“丁丁”“坎坎”……戳心,戳肺!贵妇人好容易收起的泪水,又被逼了出来。   “无……无礼……至极。”小佳人都快烧起来了,愤恨之色显见。   窦詹事是个软心肠的好人。虽然,这位长公主和窦氏家族之间是没交情,有交恶;虽然,先帝的这位爱女与他这个姓窦的,对面而不识……但在皇太后稳如泰山、窦氏如日东升的今日,亲见目睹当初京城里风量无限的尹公主落魄至此,窦少君还是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长公主……哦,呵”窦詹事本想行个正规揖礼,可胡亥兔赖在他怀里不放爪,让他只得微微欠个身:“长公主,申时已近,长信宫门禁偏早,长公主是否移驾?”惹不起,给个台阶就快躲吧!   “区区詹事见大汉长公主,焉敢不跪?”明丽少女正一肚子气,哪会放过送上门的机会。   “呃……”窦詹事没料到好心反被挑理,憋口气硬生生扯开兔子放下,整理衣冠按规矩行了个全套的大礼。   尹长公主满腹心事全在遭难的梅树上,心不在焉之下,竟受了全礼;待悟到不对要免去跪拜,已晚。礼毕,窦詹事退回一边,再不开口。   贵妇限于两难,要留不知道再怎么阻止,要走又不甘心梅园,咬咬牙还是向这个看上去比较好说话的官员打听:“詹事,请问诸贵人何人?”知己还需知彼,才能拿出办法。   “长公主,恕臣大胆,”窦詹事眼皮都不抬,淡淡地吐出一句:“馆陶翁主之事,奉劝长公主不问为宜!”   ·   “馆……馆陶?馆陶阿姊之翁主,在此?”尹长公主一窒。   她的女儿?她那个名满京华,备受天家宠爱的女儿?那位京中世家盛传,天子怜爱,皇太后疼呵,优养娇宠远在诸公主之上的翁主?   ‘阿姊?叫得倒亲近,嘘……’窦詹事举手示意:“幼者,着朱色。”   一群孩子里,穿青翠色衣裳的只有一人!   几个疾步上前,尹长公主蹲下身,抓牢小阿娇的双肩细细看:怎么先前一直没注意到啊?这眉,这眼,饱满的前额,乌木一般的秀发,如雪如脂般柔嫩的肌肤……多象啊!象馆陶,更象……窦皇后!!   “做甚?”馆陶翁主挑眉,警惕地看着面前一张擦满白粉的脸——煞白煞白的,不好看;嗯,还是阿母的素面看着舒服^_^   尹长公主深深喟叹:连挑眉的动作都一样,这点还象……天子!   陈娇扭动身子奋力挣脱——黏黏糊糊的干啥?讨厌!又不认识。   “啊!”尹长公主一个没注意,差点给推倒在地,还好眼疾手快的女儿在旁抱稳。继续看着陈娇发怔……   怪不得,怪不得前面没发觉——肖似的五官,迥异的气质!又像,又不想!!窦皇后柔顺谦恭,心细如发,从不会喜怒形于色,更不会象面前这小孩一样当面给人下不来台。   但,这又有什么可奇怪?如果这孩子真有传闻中十分之一的得宠,就足以在这两宫之内纵横逍遥,又有什么需要看人眼色?!   ·   “阿母?”少女疑惑地问。   “阿朵,来。”做母亲的一手揪住陈娇不放,一手拉过女儿:“此,此汝馆陶从母之女,馆陶翁主。”   将女儿的手放在小阿娇手上,殷殷切切:“阿娇,吾家阿朵年长,乃汝从姊。”上一代的恩怨,还是留在上一代为止,为好。   ·   今天在冬季里勉强算个好天气,有风,但不大。可问题是:陈娇偏巧站在下风口。   贵妇母女身上,昂贵香料发出的阵阵异香不间断地扑面袭来,一时半刻小女孩或者还能忍耐,但时间长了就……   “啊……啊切!”陈娇厌恶地拿袖子掩了口鼻,一把甩开牵制,跑得远远的。这女人到底同时用了几个香囊啊??这么重的气味,熏死了!   “乖张!竖子!!”喷火小佳人勃然大怒,作势追出去——太恶意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尹长公主试图阻止冲动的女儿:“吾女不可!不可啊!!”   但愤怒的少女再不肯听从母亲的解劝,卯足了劲要把这粗鲁无礼的顽劣小孩抓到手,好好教训一顿!!   翁主?公主的女儿都有‘翁主’头衔,包括她自己也是。有什么稀罕啊?凭什么这么嚣张?   ·   梅园的占地相当广。百余株梅树栽种其中,疏密得当,错落有致——是个玩捉迷藏的绝好所在。   不管开头是因为什么,两个大汉翁主之间的追逐,最后终于因地制宜地滑向……游戏;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小陈娇嘻嘻哈哈在前面跑,尹长公主的漂亮女儿吵吵嚷嚷后面追。少女翁主年长腿长,步子大跑得快;女娃翁主娇小活络,熟悉地形。一时间,你奈何不了我,我也动不到你——平局。   “阿朵,阿朵!止,止步!”可怜的尹长公主拦嘛拦不住,哭不得笑不得。   以刘彘为首的几个孩子则是唯恐天下不乱,高兴到忘乎所以,才不在乎别人死活。   宫娥和宦官虽不敢直接插手贵人间的,呃,这个‘游戏’,但也没闲着。一个个扯着脖子使劲儿起哄:“翁主,速速;翁主……”至于他们具体是在给哪位翁主加油——不言自明!   绕东,绕西……一大一小两个翁主象两只蝴蝶一样,从梅林的中心地带往边缘偏移。   刘彘笑眯眯从地上捡起个土疙瘩,掂掂份量,抽冷子就往美少女的小腿打去。   “噗……”土块正好击中膝关节位置。小佳人一个腿软,险险抓牢边上一颗梅树的树干才没倒下。   怒目圆瞪,回头张望……十皇子咧嘴,抱歉地冲她笑笑——落点位置高了些,力量也不够,以后还要多练多练^_^   此刻做母亲的赶到,拉住女儿紧着劝:“阿朵,稚子尔,休矣,休矣!”   什么稚子?稚子就可以为所欲为,勾结在一起欺负人?被母亲抱住的小佳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随手折了两根梅枝,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方的阿娇抛去。   馆陶翁主见树枝来袭,连忙避开一步;不想,脚下错步,正踩到一处冰洼。   两天前下的那场小雪虽然化尽,但连日的阴霾天气不能收潮。融化的雪水和冬夜天降的寒霜汇合,在园林的地势低洼处凝结成冰。由于表面有浮土掩盖,这些小冰面非常不容易发现;不踏上去啥事没有,踩上去就……   “啊!呀……”小陈娇避让之际,没留心正踩上这么一块带有浮土的洼冰,整个人立即斜倒向外滑去。方向直指——那条盛着污水,飘满垃圾和浮冰的排、水、沟。   ·   “翁主!”侍从们惊骇欲死,拼命往前赶。可是,太远了,够不上……   窦绾他们傻了,只知道叫唤:“来人啊……阿娇!阿娇!”   深蓝色的身影一晃。梁女官没去拦截阿娇,而是一马当先扑进了地沟!紧跟着馆陶翁主的小身子,也跌跌撞撞地倒进沟渠。   狭窄的排水沟,勉强能嵌入梁女官的身体。层层袍服的衣料铺开,从最下层开始吸取水分;衣袍的底部迅速浸湿,但衣裳上层依旧保持干爽。   小陈娇跌下来时,正一头载在梁女的胸腹上。女官用手臂圈住阿娇,以自己身体为怀中的小人儿挡住了冰寒、污浊和伤害!   ·   当后面赶到的人们,七手八脚地将馆陶翁主从梁女身上拉起来做检查时,窦詹事只觉一股冰凉从后脑勺顺着脊柱冻下去,让他止不住地牙齿打架。   上帝啊!就在他面前,他的面前哪!如果刚才陈娇有个闪失,有个好歹,那让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长公主和太后姑妈?而长公主表妹对他们夫妻,是那么的好!!   窦詹事生性平和,对人罕有憎恶之心;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他是真的憎恨尹长公主母女。   “咦?!叔父,叔父,看……”细心的窦绾发现了不妥:阿娇的曲裾上,有破处,也有污渍。深朱色的裾袍上,分不清是泥污,还是……血污??   窦詹事铁青了脸,欲掀开陈娇的袍子检查;想想又不敢。正为难间,十皇子神情自若地在旁提醒:“詹事,速回长信宫吧!长信宫处有御医!”   对!长信宫!皇太后居住的长信宫,日夜常备御医伺候!窦少君一拍脑袋,他还真是急昏头了。   “寺人!大氅,大氅。氅衣包上皇子、公主,阿绾……返宫,返回长信宫!”窦詹事急吼吼下完令,自己一把抱起陈娇,拔腿就往长信宫方向冲去。   侍从们抓过裘皮大氅,急死忙活地包好三位小贵人,扛上肩就跟着詹事大人一溜烟跑没影了——这时候早到早好,晚了就说不清了。弄不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平度小公主,委实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   趴在内官肩头,平度的小拳头在寺人背上敲得‘砰砰’响,指了树林声嘶力竭地高喊连连:“胡亥……胡亥!带上胡亥……勿忘胡亥!”   11-07 碧玉……簪?   ‘贵族’和‘世家’这类人家,最讲究的就是涵养和风范。之所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行止有度’,从幼年起就严加训练,以养成刻入骨髓的习惯。   帝室居住的皇宫,对行为举止的要求则更为苛刻。‘无缘无故奔跑跳跃’本身就是一种犯禁,按‘纷乱滋事’论罪。   所以,当出入长乐宫的命妇和官员们看到‘一名詹事服色的官员横冲直撞地跑过层层宫阙,而他身后还跟着帮同样狂奔乱窜的宦官宫女’时,可想而知他们会感到何等的震惊!   人们纷纷驻足观看,彼此交头接耳,情不自禁往那群人来的方向眺望:渭河……决堤了吗?还是,上林苑里的猛兽……集体逃出来了?或者……   这简直是汉宫十多年都难得一见的——奇景!许多本已快出宫的人都退了回来,大家向长信宫聚拢。   ·   曲裾外层,青翠底色的织锦,钩线四处,脏了五处,破了三处。   曲裾内层,素绢的衬里,破了,具体同上。   衬裙,杏黄色的薄罗,破了两处。   双层鹿皮胫衣,第一层鹿皮,左腿破了一处。   双层鹿皮胫衣,第二层鹿皮,完好。   中裤,纨质,完好。   罗袜,丝质,完好。   这是薄皇后几个在对阿娇换下衣物经过仔细反复检查后,得出的结论。   跪在外头的宫女和宦官,在通过曲里拐弯的渠道知道如上论断后,提在藏字眼的心小小地往下放一放——内层衣服没破,那娇翁主的伤……应该不重吧?他们这些人,不用死吧?   ·   十几盏树枝高灯将长信宫的南阁照得通明;还嫌不够亮,又点上蜜烛。   长公主、薄皇后、城阳王后聚精会神翻来覆去地查看:两条小胖腿,两只小脚丫,白皙柔嫩的肌肤上连条印痕也没有,还是粉嘟嘟胖乎乎的旧模样。   石长公主,齐王主,武陵侯夫人等几位贵妇则立在外围,她们有的地位捎低,有的关系稍远,不方便靠得过近。   良久,城阳王后低低舒了口气:“长公主,应无大碍。”   薄皇后闻之,微微颔首。   馆陶长公主却依然双眉凝紧,四顾,问:“皇太后可曾服药?”   当值大内管踮着脚尖蹭过来,一百二十度弯腰:“禀长公主,皇太后服药毕,安寝。遵长公主谕令,翁主之事绝无半点泄露。”   封锁消息的事,馆陶皇姐就是不吩咐,他为自己也得办——外边那群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人里面,可有他一个干儿子,两个亲侄女呢!一个怒火中烧权势赫赫的长公主母亲,已经不知如何善后了;若再添上一位爱孙入骨的当朝皇太后祖母,谁还能活?哎,这么大动静,估计没一会儿宣室殿也该派人来问了,哎……   蹙紧的眉不见任何松懈。前两天下雪气温骤降,窦太后着了点寒正静养。如果不是想要不打扰到母后的休息,她怎么会让孩子们在这种没阳光的天气去室外玩?没想到,一眨眼就出事!   徐徐搜索殿内,皇姐一双明眸深如寒潭:“秦医人何在?”长乐宫值班医生已经看过,说没事。但刘嫖不放心:御医主要照顾帝后及后宫妇孺,精于内科调养之道,却疏于外伤诊治。御医中最精通外伤的秦医师今天却偏偏不当班。   “禀长公主,秦医今非当值;现正往其宅召唤。”吴女瑟缩双肩,边说边在心里暗暗祈祷秦御医今天呆家里别乱跑,乖乖给找到,然后快快进宫。这位医生人很好,可千万别撞在长公主的刀刃上。   “速,派人催!”一甩长袖。   “喏,喏。”两个小黄门奔出,步履凌乱,连滚带爬。   宫娥进来禀告,下雪了——太史令的预告,不太准确,此时刚到黄昏。阿娇合着双眼趴在薄皇后怀里,似睡非睡;不管有没有受伤,总还是被惊吓到了,累。   城阳王后靠在一旁,不知从哪里找出把象牙小梳,轻手轻脚地给小女孩打理有些蓬乱的头发。其余的贵妇不声不响陪坐,不时偷瞄馆陶长公主一眼。   东殿里静悄悄的,只有松木在火盆里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   秦医师运气不错!终于赶在馆陶长公主发飙之前赶到。经过又一番仔细检视,秦御医给出了和同事一样的答案:略有惊吓,无大碍。   殿里殿外,不分主仆无论贵贱,人人都松了口气……发自肺腑地。   刘若拍着自己的胸口,向长公主行大礼:“如此,吾心稍安。”窦詹事原也是坚持要等结果的,但中途被少府主官急事招走,千不甘万不愿地告着罪离开。   武陵侯夫人想了想,问秦医师:“妾愚,尝闻有遭外力伤而当时不显;数时辰后内伤乃发者,可真?”   “然!”秦御医一惊,叠起眉峰犹疑半刻:“只万中有一。”   长公主的神色立时凝重。‘万中有一’也是一啊!   “如此,”侯夫人转向馆陶皇姐:“未若请秦医留置宫中,以防万一。”   立刻下令秦医生留守,馆陶长公主感谢地向武陵侯夫人行礼:“夫人盛情。”   侯夫人侧身,连称“不敢!”   ·   女儿去休息,薄皇后主动提出照料,也跟去阿娇卧房了。馆陶长公主引着其余命妇出东殿,进南阁进小食。   精致的点心温好的果酒奉上,众人之间的气氛渐渐轻松惬意。大内管察言观色,蹑手蹑脚进来,提心吊胆地问长公主将如何发落那些宫人?   馆陶没答,从袖中取出把折扇,打开扇几下。然后才命吴女官将平度几个唤来。虽然窦表兄送女儿来时说了个大概,但当时场面乱她心也乱,只顾女儿伤势,根本没听清窦詹事说什么。现在,可以认真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事人中,别人是雪地里跪着。这三位安坐南偏殿,暖暖和和吃饱点心;现在知道阿娇妹妹没事,连最后一点心思都放下,只吵吵要去和表妹汇合。   几个大人轮着套问,三个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将事情说了个乱七八糟。听得石长公主和齐王主都忍不住要笑了。犯事的宫人里提出几个宫娥宦官,又喊冤又求告,说得内容倒是和那三个小贵人……很合拍。   总之,在‘幼儿版’和‘仆从版’两个版本殊途同归的证明下,长公主等人大体明白了事发始末:   某个微风多云的冬日下午,一群可爱的、善良的、无辜的孩子们在自家后花园里乖乖玩。   孩子们先是很有实践精神地研究了各种梅树的生长情况(忽略研究工具和方法)。然后,还不忘寓学于乐,抓紧时间来了个‘温故而知新’。大家一起背诵了母亲(姑妈|表姑妈)教过的两首诗歌‘坎坎’和‘丁丁’——的确是长公主教的^_^。   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很和谐。突然,两个居心不良的陌生人不请而入,非但粗□涉孩子们的游园活动,还对无辜的孩子们进行粗暴的言语侮辱。横加指责还不算,进而发展成行为暴力,竟别有用心地、蓄意将馆陶翁主陈娇小朋友逼进肮脏冰冷的排水沟。总算在忠心耿耿的梁女官舍身保护下,她们的奸计才未得逞,巴拉巴拉巴拉……   这下,城阳王后和武陵侯夫人也笑了!   事实再一次证明:‘避重就轻’和‘推诿责任’乃人类天性,完全不需要训练。再天真再年幼的孩子,也是张口就来运用自如。尤其那位十皇子刘彘,竟能颠三倒四到如此‘知轻知重,滴水不漏’的程度,真不亏是天子龙种!   王后和侯夫人都是养育过好几个亲子的母亲了,哪里会分辨不出?   ·   “长公主,”偏殿当值的女官:“尹长公主携翁主,于长信宫外求见长公主。”   “尚知来?”刘嫖皇姐别有意味地拖长了话音。她还以为这对母女逃出宫不敢再来了呢!不过也是:她们能逃去哪里?宝贝女儿现在是没事;有事的话,任她们逃到匈奴南越,也一样抓回来。   女官低头不语。那对母女两早到了,一直等在长信宫外,雪里站着。她故意压到现在才来通报——不能怪她。今天随侍游梅林的宫女里,有她的嫡亲外甥女!   长公主‘啪’地一声,合拢折扇。好吧,事一件一件解决,人一波一波打法。   “吴女,送皇子公主返……”话到一半,停下。天都黑了,外边在下雪,风里雪里把两个养尊处优的小家伙大老远送回未央宫他们生母那儿……   长公主揉揉额头,下令为皇子皇女准备住宿,同时先把三个吵吵闹闹的小孩送去窦绾卧室。阿娇现在需要休息,暂时不能让他们见面。   少了三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南阁里一下就安静了。馆陶长公主低吟喃喃:“尹长公主?翁主?”若有所思,喜怒不测……   “嘻,”金尊放到案上,城阳王后取出块丝巾试去嘴边的残酒,轻轻嗤笑:“长公主不妨一见。尹长公主生有好女。入京数月,京中人皆赞翁主绝色,有昔‘慎、尹之貌’!”   ‘慎、尹之貌人?!’不查处,长公主握着折扇的手,骤然收紧。   齐国王主刘若诧异地望了望城阳王后,又看看自己的姨妈。武陵侯夫人则是满面讶然,端详几眼陈王后,惊疑不定。   她知道:这段时间周氏家族挟条侯权势以自重,对陈王后颇多敷衍。城阳王主小夫妻间不好不坏拖到现在,连累陈王后滞留京师,无法回城阳与家人团聚过年,心中自然恼怒。   但这和尹长公主母女又有什么相干?尹公主的女儿是个纯真明艳十分可爱的好孩子。城阳陈王后何苦‘雪上加霜’,在馆陶长公主面前搬弄这些?   虽心中大感不以为然,但武陵侯夫人到底不能在长公主面前公然为那对母女说话,只得沉默了事。   石长公主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阿姊,落雪寒天……”在室外站那么久,会冻病呢!   馆陶挑挑眉看回去;石长公主立刻低下头去,绯红了脸,嚅嚅嗫嗫。   “扑哧……”刘嫖皇姐笑了,折扇随手扔开。小小拍一下异母妹妹的手;转脸向当值女官低低命令,后者应声而去。   不一会了,馆陶长公主负责簪环的女官应命而至,手中捧着只锦匣。锦匣打开,宫室内一时宝光四射:最上面一层全是‘环’,金玉嵌宝,样样都有。   皇姐摇头,女官按动机关将第一层和匣盖合闭,露出第二层:同样的珠光宝气,一半簪,一半钗。   纤纤玉指抚过美不胜收的发簪,却停在另一半。从十几副宝光溢彩的钗中勾出一支通身翠绿的碧玉钗,弹向当值女官:“天寒雪冷,不宜留客。赐之碧玉簪,于翁主压惊。”   女官有点慌乱地接住,看看手中的发钗,又看看长公主,眼半圆口半开。过好一会儿,回神,咬咬牙领命出去。   斜睇女官的背影,馆陶长公主唇边噙一抹轻笑,久久不退。   武陵侯夫人垂头做品酒状,眉头深锁。城阳王后玉液入喉,笑意悠长……   ·   夜深,人静;贵客去,主人歇。   现在是搞卫生的时间。负责洒扫的宫婢们进入南阁,悄无声息工作。   “咦?”一个小宫婢停住。   “静声!”小头目宦官冲过来,用气声问:“啥?”   “扇!哎……坏”小宫婢贪婪地看着从席角捡到的折扇。多精美的扇子,雅致中透着华丽。怎么就坏了呢?合不上,可惜啊!   小头目拿过试了试。真的坏了,关不上。   推一把宫婢女,催促她少管闲事快干活,宦官把扇子放进胸口:“扇骨坏……明日问上女官。”   那把折扇,扇骨……弯了。   11-08 十年修得同船度   他知道,外面在下雪,下大雪。不过,人在室内是一点都感觉不到。这几间房间,位处整片建筑群的中部,是长信宫里保暖最好的宫室。   房间里很暖,有点太暖和了,以至于被子都有些盖不住。空气里全是淡淡的松木清香——长信宫独有的气息。   “噫……”在榻上翻个身,被子拉到下巴。榻上垫得厚实,身上丝被柔软,可就是——睡不着!   再翻个身,怀里的被子揉成一团——还是,不行,睡不着啊。   “呼,呼呼!”十皇子一个骨碌坐起来,挠头:第一次在祖母居宫留宿,在这大汉最奢华宫殿最舒适的宫室里,他为什么会失眠?   其实,十皇子心里很明白原因:没人陪,他就睡不着(⊙o⊙)!   皇子刘彘从小是跟着奶妈睡的。现在乳娘在漪兰殿,没有熟悉的体温和呼吸声他不习惯了睡不着了——就这么简单。   当然,这理由他打死也不会承认——丢不起那个脸。   大汉的十皇子在睡前就全面打探过:平度是独睡的,娇娇表妹是自个儿睡的,窦表姐也是一个人睡的。他才不要被大伙儿笑话是个怕黑的胆小鬼——他刘彘,可是堂堂男子汉,是大汉皇帝的儿子啊!   可是死要面子的结果,就是:活受罪!明明困得要死,可就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好难受啊!!   ·   门外:有动静?   刘彘一惊,从榻上跳起来,扒在门缝上往外瞧:一个拖着长发的矮小身形,飘飘忽忽在他门口走过。   瞪圆眼:这是什么?   十皇子全身寒毛无法自制地竖起来,脑袋里立刻浮现出王美人、乳娘、以及老宫人讲过的那些诱人又吓人的故事,关于那个诡异黑暗却惑魅无比的神怪世界中的种种:山鬼、狐妖、鬼魅……   手捂住嘴,紧紧的。   都怪太后祖母,说冬天烧火人多了气闷,禁室这块都没安排几个人手。乳母说,人多的地方阳气重阴气轻,那些暗黑生物不敢出来的。可现在……   不满……不满!   一个灰色圆球滚出来,悄无声息地紧随其后。   ‘啊?一个不够,还有精怪?’小男孩好紧张……紧张……   “啊……啊啊……趋,返。”小身影转身,低压的声音。   十皇子脚都有些抖了。天啊,鬼还说话?人话?什么话?   长发挥挥手,甩甩袖子:“胡亥,胡亥,回去!”   灰色球往后退两步,站定。   刘彘站直:这声音他熟,是阿娇啦!吓死他了!   ·   恐惧意识一下降,好奇心立刻上浮!这么晚了,阿娇不乖乖睡觉,乱跑干嘛啊?   十皇子慢慢推开门,小心翼翼——长信宫的木器就是质量好,开个门半点声音也没有。不像母亲的殿宇,好多门窗动一动都‘嘎吱嘎吱’的。   踮着脚尖跟上去。嘿嘿,果然不出所料,走廊里的唯二的两个内官,早不知梦到天南还是海北去了。   既然是人不是鬼怪,而且还是熟人,刘皇子还有什么理由不跟上去呢?阿娇则对自己后面多了一条小尾巴毫无所觉,一路哈气连天、摇摇晃晃走着。   走廊很快到了尽头,馆陶翁主眼也不睁地往右一拐,进入一条小通道。   ‘嗯,走得利索。看来阿娇的确没受伤。很好很好!’十皇子精神头来了,东张西望。噫?小道?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这里有一条小道?   跨上几个宽矮的台阶,又走了十几步,陈娇停在一扇门前,拉开,一头撞了进去。彘皇子立刻脚跟脚踏入。   ·   空间很大,内里庄重雍容、清贵无比,两支金树高灯托起十多个火苗,照亮宫室。   “阿娇?”低沉的声音从室中心的高榻上悠悠然传来。   小尾巴立刻傻眼:祖,祖母?   “大母,大母呢……”娇娇翁主几乎是闭着眼睛走向大榻,一跳,正确无比地滚进厚厚的床褥——熟门熟路哇。   ‘祖母好可怕,会不会被骂道抽头’刘彘皇子本能地掉头想溜。又立定:祖母看不见,所以不知道自己在这里,不用害怕啦!   环住太后祖母的脖子,小陈娇嘟嘟哝哝,大大的哈欠:“大母,大母呐。娇娇困哦……”   “娇,”窦太后搂紧孙女,先按惯例从头到脚摸抚一遍,温言:“袜,着袜”这孩子老忘记穿袜子。   “袜袜,”阿娇含含糊糊应着,在祖母怀里拱拱,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埋头睡觉。   窦太后右手在阿娇身上有节奏的轻拍,柔柔呢喃,吟唱古老的诗谣:“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赵地的方言艰涩难懂,但现在听来却是好听极了。   灯烛掩映下,窦太后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闪出类似白银素雪的光泽。满是皱纹的面庞是那么的慈蔼。   刘彘呆呆立在榻前,如坠迷雾。这真是那个冷素寡淡,高不可攀的皇太后祖母吗?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轻柔悦耳的歌谣,阿娇细细的呼吸,烛芯闪闪的跳动,宫室里的一切是那么平静、祥和;让人不愿离开,只想融入其内。   可不可以不回去?一个人睡好孤单,好可怜啊!榻那么大,阿娇那么小,加上一个他不会挤不下吧?   挨边溜沿地靠上去。祖母看不见,阿娇睡着了,绝不会发现的。   掀开被子一角,出溜钻进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阿娇没动静,睡得真沉。   祖母还在唱儿歌,好像换了一首:“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   手试着伸一下,碰到……阿娇的腰?腿?   梦中的陈娇不满地蹬蹬腿。   赶紧收手,刘彘皇子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好一会子都不敢动弹。   祖母这里的被褥没熏香——但带着股晴天阳光下才能闻到的清新气息。阿娇也不用香料,头发上衣服上都不用。   一点点凑过去,小男孩的手攀上女娃的腰背。甜甜的,清清的,真好闻。   “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   耳边歌谣,鼻尖浅馨,刘彘的眼皮越来越重:明早早点起来,就不会被发现。阿娇很贪睡的,一定能起得比她早。   “……椒聊之实,蕃衍盈掬。彼其之子,硕大且笃。椒聊且,远条且。”宫室里,诗谣低回慢吟,慢慢走向结尾。   孩子们的鼻息声,渐渐显现。   窦太后的手抚过阿娇的粉颊乌发,然后向外移去……不出意料,摸到一颗小脑袋瓜。   老祖母的食指在小家伙的后脑勺上轻点,暗暗笑:臭小子,欺负祖母看不见?以为不出声就不会被发现了?!   11-09 舅、父   这是一只鼎,一只‘升鼎’。也就是说,这件器物符合升鼎‘平底浅腹,两耳外撇’的外形特征。   但这又实在不能算是一只真正的鼎——它,太小了。小到完全套不上礼制上对这种礼器的任何一个体积要求。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的是:这家伙竟然不是青铜的!而是由一整块上等玛瑙雕刻制成。   所以,这只似是而非的玛瑙质家家型‘鼎’,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放在鼎类该呆的地方,而是带着一肚子热腾腾的羊肉搁在一脸苦相的馆陶翁主面前。餐案上,升鼎边,还搁了把黄澄澄的金食匕。   “吾女……”馆陶长公主满是怜爱的轻唤,纤纤玉指遥点玛瑙鼎,示意爱女乖乖吃羊肉。   “噫……”陈娇向后靠靠,好离玛瑙鼎里的羊肉尽量远些。好难闻啊!为什么,为什么她要吃这么难闻的食物?   “阿娇……”这下出声的,是大汉皇帝陛下本人。   月末的那场雪一开始就没个停,一连下了好几天。时光在漫天鹅毛大雪的衬托下从十二月瑟瑟发抖地拐进了一月份,天空至今都没有放晴的迹象。恶劣的天气将孩子们都堵在了长信宫——平度公主和刘彘皇子不能回未央宫自己母亲的住处,和阿娇还有窦绾一样都不许出二道殿门半步!!   天子今天一下朝就冒着大雪赶来长乐宫了,知道窦太后情况好转正在午休后放了心,留下等母亲起身。   “呐?”曲裾的垂胡袖很大,捂住口鼻绰绰有余。娇娇翁主瞧瞧天子舅舅,又看看眼前的升鼎,再瞅瞅大舅舅——好为难,好为难。   其实大汉宫廷的陈娇小贵女是很喜爱这件玛瑙食器的,否则也不会巴巴地从祖母那里讨来当餐具用。这鼎美观玲珑。玛瑙石红多白少,半透半明。外围的花纹细密精致,遍布鼎身的浮雕、镂雕等雕饰巧夺天工。尤其是攀附在器腹上的六个怪兽,每个都是两条夔龙纠绕而成,风格诡异,充满了楚地文化的浪漫气韵。   虽然整鼎看上去敦厚稳重、庄严雄伟,但内收的腰腹和外撇的双耳,再配合着底下粗壮有力的三只蹄足,使此升鼎与平日常见的那些‘鼓腹、立耳的中原鼎’大异其趣。内壁上的鸟虫体文字,更是飞扬飘逸,风流罕见。动感和张力,沉稳和灵动,强烈却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和魅力。   可惜,这么漂亮的物件,竟用来盛膻腥的羊肉!   ·   “娇娇细君,……”皇长子刘荣拿出哄自己胞妹内史的口气,帮着劝:“秦川羊肉质鲜美,羊羔肉无甚异味。阿娇无需忧虑。”   栗夫人的三个儿子才到不久。三位皇子据说是因为听闻皇太后圣体违和,于是联袂冒雪往上林苑打猎。捕到野鸡和鹿,兄弟三人亲自送进长信宫,为祖母进补驱寒——至孝( ⊙ o ⊙)啊!汉宫内外凡听说此事的,无不称道赞美。   “从兄咕……﹏”大眼从皇长子刘荣、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阏于脸上一一扫过,然后射向平度、刘彘和窦绾。还好,后面几个没和大表哥一样多嘴多舌,否则她就该为自己的孤立一哭了。   粉粉嫩嫩的手指头沿着玛瑙鼎外围滑过来溜过去,红彤彤的小嘴鼓起,透露出不甘和不满。怎么能想到,心爱的器皿竟被用来盛放讨厌的食物——她一点儿都也不想惹亲亲舅父不高兴,但她也的确好讨厌好讨厌羊肉的膻味啊!闻到就想吐……仅次于每早的鸡汁。   望望母亲,小脸可怜兮兮,哀哀求:“阿母,娇娇不喜哪……”   对上宝贝女儿乞怜的小可怜样,馆陶长公主只觉心里揉成了一团,赶忙坐直了腰肢安慰:“哦,阿娇啊,如此……”没关系,没关系!反正可以选择的肉类很多,不吃羊,还可以吃鱼肉、鸡肉、鸭肉、鹧鸪肉、鹿肉、獐子肉……   还没等娇翁主露出得逞的笑容,长公主倏尔话止——天子拉了姐姐一把——半途,而废。   回头看看身边的皇帝弟弟,长公主在天子冷静的目光下全面败退,默默坐了回去:好吧,羊肉暖中补虚,于女子是非常好的肉食品种。好吧,不能鼓励挑食,要养成女儿良好的进食习惯,足以受益终身的好习惯——这才是对女儿真正的好。   “乖,羊肉补中益气、开胃健力,乃肉中上品。阿娇应多食。”天子向侄女解说一遍,说之以理。   “哦,如此……”陈娇的额头,叠起一个很可爱的小小皱折,歪歪小脑袋:“然闻之,实味恶矣!”   “闻之不佳,食之则未必。”刘启陛下耐心无比,娓娓劝说,打包票。   ‘会这样吗?’馆陶翁主平时从不怀疑天子舅舅的话,但这次则不同。羊肉的气味,明明是那么怪异呢!   拿起金灿灿的食匕,在升鼎里搅一搅:呦,羊肉里还有山药块啊!嘻,这个好吃,她知道。   金匕的头部带点尖锐,插一块山药塞进嘴,嚼一嚼。眉眼弯弯,大大声:“嗯,美味!”   ·   座位离着最近的河间王刘德当时笑出来:“阿娇,呵,阿娇……汝所食乃薯蓣尔!”   “哈……”大表哥小表哥都笑起来。   胳膊肘顶顶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阏于挤挤眼:这个二哥大概儒学典籍啃太多了,人情世故上有点倒退。何苦说出来让娇娇表妹不乐意——不爱吃羊肉,又不是什么大事。谁没有一两样不乐意吃的食物?   ‘啊,要你多管闲事!’馆陶翁主很恼火,小手拎把镂空小金匕挥舞,冲敦厚的河间王表哥张牙舞爪——恫吓,恫吓,再恫吓!   “哈,哈哈……”这回非但表哥们,连天子和长公主都忍不住失笑了。几个男孩子乐到东倒西歪的;只有窦表姐和平度还算比较讲义气,没掺和进去。   小女孩这个瞧瞧,那个望望,扁扁嘴,泫然欲泣:“唔……”   “啊,阿娇,阿娇,来……”天子赶紧向小侄女张开双臂。再等一会儿,就该水淹长乐宫咯。   委委屈屈投进舅父的怀抱,娇娇翁主点指大大小小四个表哥,揪着大舅爹的龙袍襟告状:“阿大,阿大呐,从兄欺我!!”   “冤,冤呐!”“父皇明鉴啊!”……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卯起劲来‘喊冤’,叫声高低起伏,听上去象唱小曲儿一样。   “好啦,好啦!”天子摸摸侄女的乌发,含笑问:“食薯蓣而冒称羊肉,阿娇啊阿娇,欲欺何人?”   “唔……阿大,”阿娇抓牢大舅舅,浓密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好天真好无辜小小小声:“娇娇,嗯,娇娇未曾言及‘羊肉’尔!”   ‘是,是没直说。含糊其辞了。聪明的妮子!!’皇帝陛下饱有兴味地看看小家伙,笑而不答——天下共主的压迫感,无形却强大。   ‘啊,咋办呢?’见势不妙,小阿娇一头扎进天子舅舅怀里,小脸在龙袍前襟上使劲儿蹭,再不抬头,小嘴里一声声叫得比蜜甜:“阿大,阿大啦……”   刘启陛下手抚小侄女后背,招手。吴女将餐案挪至天子驾前。皇帝拿把新食匕交给陈娇:“好,阿娇不曾有欺。阿娇乖,食之!”   偷偷抬头小心地瞄瞄,看情形知道是躲不过去了,小陈娇反而大大方方坐下来,拿食匕一下下插起肉块,浑沦吞枣一样咽下去——虽然不好吃,但一定非要的话,勉强,还是可以入口的。   等馆陶翁主咬牙切齿地消灭掉小半鼎羊肉,停下,眼泪汪汪地瞅瞅皇帝大舅爹:行了不?可以了吧?一定要都吃掉吗?……啊?   “可也。”安慰地捏捏小女娃粉腮,天子开恩:“阿娇乖!”   “呵。”馆陶翁主当即眉开眼笑,搂上天子的胳膊昵着小脸咯咯笑,顺便人不知鬼不觉地把一嘴油全抹到龙袖上^_^   临江王捅捅大哥和二哥,斜睇着阿娇表妹朝两个哥哥努个‘内史’的口型,无奈地摇摇头。刘荣和刘德深有默契地叹息:如果换成内史,一定从头拗到底。看样子,以后还是少让妹妹和父皇长相处为好。   馆陶长公主心疼闺女,亲自指挥人把备好的蔬菜和稻米粥端出来。都是阿娇爱吃的:白灼芹菜,藕片汤,芥蓝炒笋片,还有青菜、芜菁和苋菜;碧青,油绿,小碟小盘放满了餐案。   “嘻……娇娇喜葑菁,苋。”阿娇拨弄几下青菜,挑起两根滴着暗红汤汁的碧绿苋菜叶放进嘴,很享受地嚼了咽下,笑逐颜开声明道。   长公主捂嘴轻笑。   食物对了胃口,进餐速度立刻大幅度上升。吴女提箸帮着夹菜,陈娇一口米粥,一口绿菜,没多一会儿粥留半菜先尽;第二、第三份蔬菜次第奉上。   “阿姊,阿娇爱蔬果。”天子边看边对姐姐笑道。长公主颔首——女孩子嘛,爱吃蔬菜水果是好事。   ·   粥吃完,菜还留了两根。   两根指头捏住青菜叶,向宫室一角招手:“胡亥,胡亥来。”胖胖兔摇头摆尾,蹦跶跶、蹦跶跶凑上前来,三瓣嘴叼住额外好料,躲一边享福去了。   众人只旁观,笑意盈盈。   此时,女官出来禀告太后午睡起了。所有人站起来,蜂拥向内寝而去。   ·   当长安城的这场大雪终于停止,皇室发布了一条重大消息。天子昭告天下:立皇长子刘荣为皇太子,皇储大典定于四月举行。   宇内共贺,天下欢声雷动!   12-01 绸缪   今天是,雪后初晴!   一月中天气,似乎和‘雪’拧上了!   大雪、中雪、小雪……鹅毛雪、絮雪、冰渣雪……你方唱罢我登场,中间的间隔绝不超过三天!昨夜亥时,又一场中雪光临关中大地。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雪才停。   太阳自云层中脱逃而出,金黄色的阳光总算能再度照耀天下,洒在银装素裹的磊磊宫殿上……华光万丈。   小巧玲珑的漪兰殿里,琴声飘荡。宫人和宦官们手里忙着活计,耳朵则悄悄立起来,倾听楼上传来的悠扬乐声。   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漪兰殿上下都以为,南宫公主要学琴不过是一时兴起。和以前无数次公主贵女们的心血来潮一样,估计折腾个两三天就该烦了倦了,随后就是撩开手。不成想,这回性急的南宫公主竟然——认真了!   踏踏实实练了足足四个月的枯燥基本功后,南宫公主的学习进度……可谓‘突飞猛进’,赢得乐府教习们交口称赞。到如今,二公主的琴技虽不敢说‘高超’‘精湛’,但也的确当得起‘悦耳动听’四字。   面对南宫公主前所未有的‘劲头’和出人意料的‘成就’,漪兰殿众人皆乐观其成——除了,她可爱的小弟弟刘彘。   漪兰殿仅有的一间书房内,十皇子刘彘正襟危坐!这书房是刘彘独享的,王美人在儿子刚出生时就安排下了⊙﹏⊙b!   小皇子满肚子的火!那串串流畅优美的音符似乎全幻化成支支淬毒的箭,没完没了刺激着小男孩的神经。   “皇子?”在旁伺候的乳母也发现了不对:她家小皇子额头的青筋,一直在跳、跳、跳……跳!这是怎么回事?小主人生病了吗?   刘彘送给奶妈一个勉强的笑容:“唔,吾渴。”   “喏。”乳母听了,赶忙起身去给小主人调制蜂蜜温水。   ·   打发走奶娘,书房里就只剩小皇子一个人了。   小男孩立刻仰倒下来,摊开两手,深深嘘了口气。有时候,他真烦这漪兰殿里形同虚设的隔音;虽然有时候,他同样也很庆幸生母这里基本没秘密可言。   ‘想在大庭广众之前演奏?想博取喝彩和声名?’手向下一抓,指尖掌心所触所及全是细密柔软的毛皮,十皇子暗暗磨牙:真不亏是鲁莽的笨女人!   小手开始无意识地在毛皮垫子上抚摩。这是一张虎皮,一张很大的虎皮,条纹清晰,颜色斑斓,珍贵而罕见,是当季的贡品之一。当时在椒房殿,他不过夸了两句,薄皇后就赐予他了。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把虎皮带回漪兰殿的那天,母亲王美人和三个姐姐眼中的震惊。想想就好笑。   在汉帝国严格的等级制度下,区区一个后宫‘美人’绝无资格享有这森林之王的遗惠,而他这个头顶上空空的光杆皇子也不能。但现实是,他有了,也用了^_^   闲适地曲起左腿,右腿翘上去晃晃,刘彘皇子侧头从长条书案下瞧瞧门口:很好,没人。这是很无礼的姿势,要被骂的。   咦?右脚尖碰到了什么?哦,是长条案的横沿。   说起来这件长条书案,也不是漪兰殿原有的。刘彘皇子开始幸福地回忆……   那天随薄皇后去长乐宫,正巧馆陶长公主姑妈召了少府的官员在商量,要为女儿的房间置办新家具新摆设。他和平度有幸恰逢好事;于是,馆陶姑妈就叫人‘顺便’多制了两套送去王美人的漪兰殿和贾夫人的金华殿。   ‘书案’只是其中之一。馆陶长公主姑妈为了女儿的便利和舒适,专门设计令人制造的整套书房卧室家具,包括:榻、长条案、小案、餐案、箱子、衣架,还有隐几等。长度和高度完全配合小孩子的身高和体重。   就成人看来,那简直就象是专供孩子玩家家的玩具。但也只是‘象’而已!坦白来讲,即使是王美人用来招待天子的主宫室内摆放的家具,都比不上这套‘玩具’的用料和质量。   这些木器只在尺寸上袖珍,其它方面可没有丝毫的‘缩水’!最好的沉重香木,精益求精的雕工和制作,是少府木器匠人最高水平的展示——没办法,长公主见多识广用心深刻,工匠们可不敢有半点懈怠和疏忽。   ‘然而,这件喜事最后发展的结局,却远谈不上美妙。’想到这里,刘彘就气不打一处来:三位公主姐姐实在眼热不过,以南宫公主为首在母亲王长姁面前吵闹个不休。最后,在王美人半阻止半纵容,幸灾乐祸地调停下,十皇子被迫把几个箱子衣架转送给姐姐们——真是巨大的损失啊!本来那几个箱子他都想好派什么用处了。   ‘其它几件她们不是不想,实在是身高不符没法用’十皇子重重‘哼’了一声。每次想到明明舍不得,还不得不送出去的悲惨经历——痛心疾首!   刘彘恼火地吧唧吧唧嘴,咬牙:竟然声称要去和陈娇一较高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女人!这次绝不能再让她得逞。   乳母端着圆盘进来,漆盘上放着杯温温的蜜水。刘彘爬起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出门往王美人的房间而去。   ·   王美人的居室,门大开。   屋子里几个火盆,木炭火红火红的。珠帘后人影绰绰,王长姁靠在榻上,正闭目养神。   “阿母……”刘彘拐过门口屏风,探头探脑向里张望。   王美人身后侍立的宫女对小皇子安慰地笑笑。   刘彘放了心,抬腿往里走。自从父皇立大哥刘荣为皇太子的消息传出,生母王美人就有些阴晴不定。还是小心点为好,他可不想再被母亲大人用那种古古怪怪的眼神盯着看——很难受的。   大王氏斜斜枕在大靠垫上,一身裾袍素淡简洁。   但和服装风格迥异的是,王长姁把满头长发梳成极其复杂的发髻,以一种大幅度倾斜的形状山峦险峰般高高耸立在头顶,看得小刘彘一阵阵眼晕:险,太险了,堪称‘陡峭’!会不会随便一动就垮掉?那么高,不重吗?拉扯头皮的话,会不会很痛?   “彘儿,”王美人微睁目看了看儿子,又缓缓合上双眼,睡意一丝一缕地从低哑的话语中透出:“嗯……吾儿何事?”   “阿母,”小刘彘眨眨眼,将视线固定在对面人的额头以下。至于生母大人脑袋上那座似乎随时会爆发垮塌兼泥石流的高山,自动自发跳过……坚决无视:“阿母欲眠乎?先命南宫止琴,可好?”   王美人伸出手捏捏儿子的脸蛋,懒懒地笑笑:“吾儿不必。汝姊南宫之琴声,可意可闻,无须如此。”   “哦?”十皇子端出惊喜的表情,笑嘻嘻问:“阿母以为,南宫姊琴艺高妙?”   “高?尚有不及。妙?则可也!”王美人含笑回答。对女儿的技艺出众,她还是很喜欢的——聪明的女儿,总是母亲之出色的绝好证明。   当儿子的暗地里翻个白眼:说得跟真的一样,好像很懂行似的。   他可是在外面都听说了:他这个亲生母亲啊,除了姿色身段以外没任何能拿得出手的技艺。具体是哪方面讲的来着?好像是椒房殿,或者长乐宫,还是跟随父皇的那些官吏和郎官?   一张‘琴’价值多少?教琴师傅的束脩要多少?王家又不是家学渊博的世族,那家境别说琴了,恐怕一根弦都买不起——琴上有些弦非但是丝线,还是特种蚕吃特种树叶吐出的特种丝,要几贯钱呢!   贫寒人家的女孩忙于生计,干活糊口都来不及,哪来的闲钱和闲暇去练什么才艺?进宫后倒是有条件,但错过了学习的好年龄,在练习也顶多弄个不上不下。   ‘嗤!反正你从没敢在父皇面前抚琴咯。’当然,这话只敢想,不能说。   刘彘一张小脸,笑得光辉灿烂:“阿母,次姊琴艺较之阿娇,孰高?孰低?”   王美人淡笑,不语,唯有一双眸子闪出讥笑和自傲——小孩子守不住话的;万一往长乐宫搬话,就糟了!   “哈,如此甚佳!”十皇子一副‘明白,了解’的知心儿子表情,击掌笑道:“阿母,阿娇琴艺拙劣,父皇太后尚赞誉有加。以南宫姊之技艺出色,宫宴典礼之上必可享誉内外,父皇太后定赏赐丰厚。”   王美人闻言一凝;神色不定间举手拢了拢衣领,似乎感到有些冷。   窃笑在小脸上一闪而过,刘彘皇子象所有这年龄孩子最经常做的那样,注意力转移了。指指榻边案上果盘里的柑橘:“阿母,柑!柑!”   漪兰殿女主人心不在焉地拿起几个柑橘,随手塞到儿子怀里:“给!”   抱着橘子,十皇子笑眯眯向王美人告退,乐呵呵地离开了母亲的起居室——可以肯定,他的麻烦解除了!   ·   刚踏进自己书房,小皇子刘彘一股脑把橘子全倒进乳母怀里:“呵,赐汝一尝。”   没多久,琴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隐隐是女孩子的吵吵嚷嚷。声辩声?听上去似乎是南宫公主,好像还有阳信大公主,间或还有一两句是林虑的。   四肢张开,懒骨头似的瘫在虎皮上,十皇子从条案旁的食盒里摸出一块块点心。这些都是早上长乐宫派人送来的,孝敬了阿母一部分,又被姐姐们瓜分了不少——苦啊,自己真是太不幸了。   乐哉哉放嘴里一块,一口咬下一大半:啊呀!真香。长信宫的点心,甚至比椒房殿的还多还好吃。嘻嘻……   腮帮子一动一动,彘皇子心情愉快地听着二姐房间方向传来的哭闹,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骂一句:“蠢猪!”   12-02 落差   关中的冬季漫长而枯燥的。   除了新年和偶尔发生的娶嫁喜事,人们大多只能缩着脖子猫在室内,挨过一个又一个昼短夜长的日子。不过,那是平民庄户的活法。权贵世家之类的有钱人则完全不同——寒冷和风雪,从来挡不住富贵闲人们的‘雅兴’!   下雪赏雪,开梅问梅。实在不行,问亲、访友、饮宴、会餐……有的是理由,有的是名头。总之,对大汉的贵人们而言,‘冬季’是一年中名正言顺的游乐季——春天要播种;秋天要收割;夏天又太热了;就冬天什么都合适。   长安城的权贵聚居区,人喧闹马嘶鸣,车轮滚滚,热闹非凡。   一座高敞的华丽深院前,衣着华丽、仪态有度的男子在护卫和侍从的簇拥下走下车驾,伫立四顾,许久沉默。相形于相邻各府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自己面前这座空旷安静的府门,显得尤其突兀。   男子肃然。回忆往昔:即便在亡父遭先帝责难的那些艰难岁月,家门似乎也不曾如此冷清;更别说妻子在时,人流如潮水的鼎盛局面了。一切,尽往矣了吗?   正沉思间,陈信自门内奔出,见到父亲立刻深施一礼,唤了声:“阿父。”   “吾儿,”见到长子,堂邑侯陈午的神色趋于温和,伸出臂膀由儿子搀扶着,一起往里走。   ·   书房里温暖如春,温酒和火盆是早就备好了的。   陈信扶父亲坐下,递上热面巾和漱口水亲自服侍净面和洗漱,再唤来侍女解去堂邑侯外穿的大衣服和佩绶,换上燕居的轻便袍子。   “阿父,姑母之意如何?”陈信一边帮着父亲理顺袍子上的皱褶,一边满含希望地问。   听到问话,堂邑侯才缓和过来的神色阴郁再现:“一无所成,一无所成。”   ‘噔!’手里的金爵重重落在小方案上,陈午气息不复平静:“城阳王后!”   “姑母……如此决绝?”陈信一愣。他是真没想到城阳国的姑妈会这么绝然。好歹父亲都是她的弟弟,亲自上门请求,哪能一件都不答应呢?这也,……   “阿父,姑母言何?”陈长子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的态度。   “陈王后推脱少子年幼!不宜早娶。”陈午想到大姐当时说话的神态,就怒意冲冲。   什么年幼?明明是推脱。长姐家最小的儿子和陈硕差不多年纪。如今定下婚事,化个两年时间准备准备,然后正式迎娶,不就正好了?说白了:大姐就是不肯,她不要少儿。   ‘如果这次提出的人选是阿娇而不是少儿,尊贵的异母姐姐会怎么反映?’堂邑侯愤愤不平地展开联想。别说是当小儿媳妇了,一准许给王太子当太子妃,还非当场交换信物不可!   恼怒的火苗跳跃,但瞬间黯然:阿娇的婚事,哪会由得他做主?依两宫对那孩子的宠爱程度,他这个父亲恐怕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   ‘看看陈须的婚事,一娶三个,其中两个都是亲王生的王主!简直是大汉开国以来从没有过的盛举。’陈侯爵是越想越不是滋味,嘴里全是苦的:可从头到底,有谁问过他这做父亲的一句没有?就窦太后母女和刘家人内部商量商量就成了——搞清楚没有,娶妻的可是陈家的儿子啊?!!   “姑母嫌少儿为庶出……”陈信没留意父亲的神情,独自伤感。他一开始就担心这个,但总念着这次议的又不是城阳王太子的婚事,幼子娶妻应该没那么多顾忌——好歹姑妈总是陈家人吧,祖父只留下这两个嫡出的姐弟。可没想到……   “少儿身为侯女,有何可虑?阿信,无需多忧。”陈午强打精神,信誓旦旦地向儿子打包票。不管怎么讲,少儿都是他堂堂侯爵的女儿,即使是庶出,凭堂邑侯府的门第和丰厚的嫁妆,还愁没有好亲事?   “至于城阳少王子,……”堂邑侯在那里酸溜溜地叨叨:“少好!长,未必佳!”   “阿父……”陈信却没父亲那么有信心。如果连同出‘陈氏’,身为一国王后的姑妈都不肯接纳少儿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儿媳,还能指望给妹妹找到什么好亲事?   ·   反正少儿还小,还有机会。   整整心态,陈信关切地继续问:“如此,请托一事?”   堂邑侯面沉如水:“城阳王后曰:妇道女流之辈,不问军国之事。”   这个推辞比前一个更直接更无忌。大汉立国以来,或者什么都缺,但绝不缺女子干政。往大处说是吕后的前鉴,世家中夫人、太夫人干涉公务的,更是比比皆是。   陈信一皱眉:如果城阳姑妈袖手旁观,不肯帮忙周旋,父亲这个族长的日子就更艰难了。   本来自嫡母馆陶长公主抱着阿娇妹妹进宫长住,不肯再见父亲的面之后,父亲在家族在朝野已威望大减。这回那么多地方官的空额,如果父亲不能给陈家弄到哪怕一两个,还有什么脸继续担任族长。   一族之长,是有义务的;哪能在其位而不谋其政?陈氏子弟对父亲本已诸多不满,这回荐官再一无所成,非闹起来不可。   “阿父,若请大母出面,能否说服姑母?”陈信掂量着提了个建议。   “不成,不成。”堂邑侯陈午连连摇头。   母亲不是大姐的生母,只是继母;对这个显赫的前妻女儿半点影响力都没有。最明显的证据就是:自父亲去世后,大姐再没回过娘家。即使入京,也不来。   望着长子困惑的面容,堂邑侯不知道如何说明。其实简单的继母继女情结还是好的。陈王后和继夫人之间的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   陈王后对自己母系的高贵出身极为自豪,再加上五岁为城阳王太子妃,十岁不到成为一国王后,在大汉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妇了。所以,当这对继母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辈分的高低和爵位的尊卑是相反的——这简直太要命!   城阳王后对父亲娶个小官吏的女儿当续弦非常不满,认为门不当户不对,有碍陈氏兴旺。而继夫人则自持生了老堂邑侯唯一的嫡子,半点不肯服输。这对继母女的关系……不谈也罢。   “遭拒之事,莫告之大母!”陈午摆摆手告诫儿子。   陈信连忙点头。他当然不会告诉祖母让老人家担忧;虽然他一直觉得,祖母并不太在意妹妹的。   看着火盆里半红的木炭,陈午心里不免感慨:现在就感觉得到母系无人的窘迫了。如果继夫人的门第高,现在他就不用独独指望一个出嫁的姐姐。长子陈信出色可心,但毕竟年轻没有经验,也没有门路人脉。如果,如果陈老陈梁父子还在,就好了……   ·   堂邑侯带着一对儿女向母亲请安。继夫人受了,传令开饭。   吃到一半,继夫人挑起小碟里的咸菜看看,皱皱眉又放回去。将箸一扔:“阿午,绿蔬,无绿蔬!”的确,祖孙三人的餐案上,全是肉食和咸菜类,不见一丝绿色。   “阿母……”堂邑侯有些不忍,更有些愧疚。肉食和咸菜腌菜的,几个月下来,的确不好受。   “葑菁,苋……”继夫人神往地回忆往昔那些绿色的冬季……蔬菜不断的好时光!   “大兄,秋冬亦存绿蔬?”少儿很好奇,仰头问哥哥。绿叶菜难道不是只有春夏才有吗?   “少儿,食无语。”陈信眼神异常复杂地看着天真的妹妹。   “哦,”小姑娘撅撅嘴,老老实实埋头吃粟米羹,心里不服气得很:总是这样。明明是大人们先在进餐的时候说话的,这么到她这里就不行了?   堂邑侯黯然。是啊,以前堂邑侯府邸的冬季,新鲜蔬菜可是源源不断的——因为馆陶长公主。   骊山的温泉,非但供皇家休养泡澡,也为长安的皇宫提供反季节蔬菜。   骊山皇庄的农官和农人利用地热和燃料,绞尽脑汁不计代价地为长安禁宫培植绿色菜蔬。数量,自然是极少的。除了帝后,宫内也是先紧着皇子皇女食用,‘夫人’之下的后宫贵妇平常连见都无缘一见。   自馆陶公主嫁入堂邑侯府,宫里就开始给陈家供应一份了。陈须和陈硕出生后,份额数量见长。沾着公主主母的光,这些年来陈氏竟也习惯了绿色的冬天——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所以才有今天的抱怨。   “长公主府,阿须阿硕居处,必有。”继夫人舔舔嘴唇,不知道是想念绿叶菜,还是在想念两个嫡孙。   转头,老太太向儿子提议:“午儿,派人往长公主府一趟……”   “阿母!”堂邑侯脸都红了,几乎立时跳起来。向小辈张口讨要吃食,是多么丢脸的事啊!母亲是怎么想到的?   “啊?嗯……啊!”继夫人瞄瞄怒不可遏的儿子,不解也不满。做祖母的问孙子要些小菜,有什么打紧?   “阿母,若二子有心,自会送来。何须张口?”目睹母亲的失望,陈午泄气似地歪在席上,无奈又难受:稍微有点孝心,难道不知道派人悄悄送来吗?两个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逆子’!   12-03 笑谈   长乐宫里的杏花,开了!   宫苑里,远远眺望过去,杏树林一片片粉粉的柔柔的,衬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煞是好看!   天气还是很冷,所以长乐宫神仙殿里,依然门窗紧闭,所有厚厚的帘幕全部放下。宫室中央,十多个火盆里火焰旺盛。二十多树高灯加上上百的油盏,将宫殿照到通明。   ·   加厚的席垫,是内宫为寒冷季节专备的。铸造精美的青铜席镇在灯树和油盏的映照下,锃明澄黄,烁烁泛光。   公主们身着统一的礼服,依着年龄大小次第落座。华美的裙裾下摆,优雅地向四周铺展开,犹如一朵朵……倒扣的,花。   天子的女儿们奉祖母太后的召唤,今日齐聚一堂。   内官在悠长地通报:“皇太后驾到!”   窦太后手牵阿娇,由馆陶长公主搀扶着,慢慢走进来。   女孩子们行动如一地叩首行礼,齐齐请安:“皇太后万安!”   “诸孙免礼。”窦太后入座停当,左边长公主,右边小陈娇——陈娇右边,还有只胖乎乎的大灰兔。   “诸公主,上年吴楚生乱,内廷无暇他顾,”老太后和蔼安详,看样子今天心情不错:“如今,战乱消弭,天下承平。内宫当复‘上巳’之庆典。”   “啊?哈。”公主们相顾而笑: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上巳节’是女孩子们最重视的节日,去年因为打仗不许庆祝不许游乐,是皇宫内眷们公认的当年第一大损失,想起来就愤懑不已。今年,总算能恢复了!   春花、溪流、杨柳、飞燕、芳草、云雀……无数的生趣,无尽的快乐……   窦太后听下面悉悉索索的一阵骚动,莞尔:“现上巳佳期渐近,诸孙但有所欲,尽可道来。”   ·   啊?   一群公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节俭到近乎‘吝啬’的祖母太后,今儿转性子了?突然变大方了?   以前过上巳节,皇太后都是按照大汉往年的惯例,给所有人赏赐同样的物件,还年年一个样!纯粹是意思意思而已。怎么,今年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真有这样的好事?   所有人都把‘不敢置信’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招惹长公主一阵好笑。   “诸皇汉公主:所谓‘良机’,可遇而不可求。切莫错过啊,切莫错过!错失可不补哦!”凝睇这一大群侄女,馆陶长公主依在母后身上,嘻嘻哈哈起哄:“须知待皇太后再度解囊,恐数十载之后尔!”   窦太后虚打一拳,笑骂:“阿嫖,嫖儿,胡闹!”   “呵……嬉,嘻嘻……”一圈公主纷纷掩口,这下,可相信是真的了。   ·   笑声歇。女孩子们交头接耳,互相打着商量:难得一次祖母皇太后那么大方,要什么好呢?   按规矩,最年长的公主第一个开口。天子的女儿们按照排行长幼,一一报出希望得到的上巳节礼物。一旁,女官秉笔在竹简上做着记录。   ……   “信期绣锦。”   “水玉环。”   ……   阳信公主:“紫晶钗。”   轮到南宫公主了。踌躇了好一会,南宫抿抿薄唇,吐出:“琴……啊!”话音未落,边上的阳信公主一惊之下在妹妹腰间扭一把。   “南宫?汝何言?”窦太后没听清楚,侧过头,追问。   阳信急了,连扯两下二妹的袖子,用口型无声地问:母亲都不许学琴练琴了,你还要把琴回去,不是找骂找打吗?   南宫公主哀怨之极地瞥瞥大姐,眼圈湿润润的。   阳信叹息不已,但还是坚定地摇头:不行!母命,不可违也!   南宫公主握紧拳头,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南宫,南宫?”这回不但是皇太后,长公主还有所有其她公主,都看过来了!   南宫别过头,故意不瞧大姐,急急速大声道:“大母,琴,琴!”语速之快,似乎是怕自己临时没了勇气改了主意。   “哦!好。”窦太后应声。她才不在乎王美人两个女儿之间在闹什么纠纷,只管接着往下问。   阳信心中慨然,坐回去再不搭话。   ……   该内史公主了。   从一开始,内史公主就一直炯炯有神地盯牢阿娇怀里的胡亥兔,心里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如果,如果开口要那只兔子,不知道祖母会不会同意?   但栗夫人的小公主毕竟没疯。内史公主恋恋不舍地把眼睛从胡亥身上拖回来,无精打采地嘟哝:“夔龙纽珠镯,大母。”   ……   平度公主:“朱玉簪。”   ……   ·   公主们一圈都说完了,可窦太后还在等。   神仙殿里一时安静下来。负责记录的女官停笔,恭候。   良久,窦太后拍拍阿娇的小肩膀,很奇怪地发问:“阿娇,阿娇因何不语?”   “语甚?”馆陶翁主抓着胖胖兔的两只前爪,正和兔子玩游戏……忙得很。   小女孩睁大眼,也很奇怪地问:“呵,大母,娇娇有份?”这里还有她的事?不是针对公主表姐们的吗?自己……只是个翁主哦!   “阿娇,”窦太后把宝贝孙女揽进怀,上上下下一通摸索,几乎将阿娇揉进肉里去:“娇娇自然有之。阿娇亦吾孙也,岂会无份?”   “哦!哈,大母呐,大母。”馆陶翁主搂住祖母的脖子摇啊摇,乐开花。串串笑语从红彤彤的小口中逸出,比春风中的银铃更清脆更悦耳。   ·   内史公主低头,只觉得心口火烧火燎,一肚子气却不知如何发作。怎么哪里都有她?她又不是公主!她甚至都不姓刘!!   三个哥哥这些天千叮咛万嘱咐,说立太子大典前是最最关键时期,决不能有丝毫闪失:凡事,能忍要忍;不能忍的,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必须忍!   ‘好,我忍,这次我忍!’内史的头快低到地了:等大哥当上了皇太子,等大哥当上皇太子后,……   ·   南宫公主垂眸,目光凝固在面前的一小块地板上。   ‘又插一脚?她不是公主!她不姓刘!她根本不是皇家的人啊!!’长袖掩饰下,十根手指头绞得死紧:我的手钏,舅舅给的手钏;琴,我的琴,好辛苦才练会的琴……   一只小手怯怯地伸过来,覆在南宫公主紧攥的拳头上。   南宫抬头:是小妹,小妹林滤公主。   王美人的二女儿忽然发飙,猛一把甩开小妹妹。林滤公主猝不及防,几乎歪倒地上;挣扎着坐好,泪眼汪汪地缩回去。   王美人三个女儿对面,石公主把一切看进眼里,惊得合不拢口。另几位公主从眼角余光里瞥见,同样疑惑莫名,侧目不已。   阳信捅捅二妹,对之怒目而视:这是什么地方?列席的又都是什么人?搞清楚状况!克制点!!   南宫公主被大姐管惯了,呐呐垂首,不动了。   ·   主位上的人可不管下面这些小动作。   “阿娇欲之何?”窦太后笑眯眯笑眯眯。   “唔,大母,随意……”馆陶翁主的目光,在半空中与内史小公主的……不期……而遇。   ‘哇!!这是什么表情?好凶哦!打算吓谁?’娇娇翁主当下改了主意,搂住亲亲祖母的手臂花枝乱颤,莺声呖呖:“……信期绣锦、水玉环……紫晶钗、琴……朱玉簪……夔龙纽珠镯……”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样不落,甚至连次序都完全一致!一番复述,以一个飞扬的璀璨笑容结尾——专递内史表姐!   “哈,一脸傻掉的呆相,真好玩!”小陈娇倒进祖母怀里,咯咯笑。   ·   高高低低的惊呼,神仙殿里几近沸腾。公主们整齐划一地望向馆陶姑妈,满脸匪夷所思:哪有这样的?这算,什么事啊?   长公主在众人的注目中巍然不动,似乎她宝贝女儿的一言一行,都是再通情达理的不过了。   “娇娇?”皇太后不负众望地问了。   “嘻,大母,”馆陶翁主昵在窦太后胸前,乐不可支:“大母曾限制数额?”   窦太后没有任何异色:“无。”   “大母曾言及‘只可取一,不可重复’?”   窦太后颊上,笑意隐隐:“无。”   “然娇娇所请,何错之有?”小翁主快乐岔气了,老祖母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窦太后沉思片刻,颔首含笑,柔声道:“如此,照准!”   ·   公主们窃窃私语;羡慕、后悔、领悟、不甘……各种表情陈显,精彩缤纷。   内史公主扼腕:这样,也可以?   12-04 愤怒的东施   “……阿娇,记得否?”长公主对怀中的爱女,循循善诱。   “哦!知之,知之。”小阿娇笑嘻嘻地,虚心受教。   梁女再一次踏入长信宫时,见到的就是长公主拥着女儿谆谆教诲的温馨画面。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上裱糊的丝纱,照在母女两身上,和煦安详。   “婢女晋见长公主、翁主。”梁女伏地行礼,一举一动完全循规蹈矩。   “免礼!”刘公主微笑。   “梁,梁……”陈娇认出了梁女官,拍着小手叫。   梁女羞涩地笑了——漂亮可爱的孩子啊,不枉费她跌伤受寒,在床上病了一场。   长公主:“梁,汝可痊愈?”   梁女躬身,恭恭敬敬地:“托长公主洪福,婢女已然无碍!”   刘嫖长公主向远处伺立的宫娥示意。不多一会儿,一只大托盘就被端到梁女面前,上面摆满了金坨,黄橙橙晃花人的眼。   梁女官没有接,向后退了半步,轻轻摇头。   “嫌少?”长公主挑眉,细看对方。   “否!”梁女官急忙否认。赏赐,已经太多太多了!   自梅林那日后,病床上的她已从皇太后、长公主、天子处领到了好多奖赏。她的女官位升了!搬进了更大更豪华的居室!名下,有两个宫女和四个宫婢专门伺候,再不用沾手任何粗活。   不单这些,窦詹事和齐王主夫妇,后宫的贾夫人程夫人王美人等也相继送来了赏物,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宗室贵戚。到她能起床,收到的高档衣料、簪环首饰、黄金丝帛已比她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了。如果再拿,就太贪心了!   梁女惴惴不安地解释,唯恐被误认为不识好歹:“婢女所为皆份内,实不敢当长公主如此厚赏。”   凝神注视梁女的面庞良久良久,长公主舒缓了神色,温语叮嘱:“论功行赏,汝应得。”   低头,小巧的下颚抵住陈娇翁主的额头,刘皇姐把女儿拥紧:“区区黄金,无须挂怀,收下。”   ·   小黄门进来,行礼:“启禀长公主,今上召翁主往宣室殿。”长公主点头,派人取来外衣风帽给女儿打扮停当。   临出门,吴女习惯性地上前,中途却被长公主阻止:“不。梁女!”   梁女官喜出望外,走过去挽住阿娇的手,引着馆陶翁主向外走。留在背后的,是宫中众人嫉妒、羡慕、宽容或者敌意的目光。   梁女知道:到这一刻,她被正式接纳为皇太后长公主的亲信。作为宫女,她熬出头了!   …… …… …… ……   未央宫宣室殿。   空气中,隐隐约约浮动着杏花淡淡的幽香,和贵女身上珍贵香料溢出的芬芳一样,令人浮想联翩。   东厢,天子的女儿们穿着相同色彩、相同纹饰、相同款式的大汉公主礼服,按年龄长幼坐成一条直线,有如一长排倒扣的……花朵。   公主们大多是第一次进入宣室殿,对这座久仰大名的汉国政治中心既存有好奇、又胸怀畏惧。一群女孩子,多少都有些战战兢兢。   高高的御座上,大汉天子全套冕冠冕服。区区十二串旒珠组成的短短珠帘,象一道触天及地的隔断,阻碍在父女之间。   “诸皇汉公主……”父皇的声音,在下面女儿们听来,如同出自云端。   公主们叩首:“父皇。”   “列祖列宗护佑,诸王之乱平息。今四海安定,皇太后体恤仁慈,拟复‘上巳’之庆。”天子很愉快:“吾女若有所求,尽可明言。”   啊?!女孩子们都坐直了身子,面露异色——此情此景,和两天前的长乐宫神仙殿,何等相似?   ·   确定父皇并非戏言后,大多数公主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表妹阿娇在哪里?   父皇左边……没有!   父皇右边……也没有!   窗下……没有!   门边……也没有!   哦,还有屏风,屏风后面……有吗?……哎呀,挡住了,看不见啊。   天子对女儿们的反应莫名其妙。她们在干什么?尤其是内史和南宫两个,东张西望个什么劲儿啊?   “吾女,莫非不愿复上巳节庆?”天子捻须问。   公主们如梦方醒,连忙拜伏谢恩。   ·   还是老规矩,从长到幼,一一诉请:   ……   “凤玉佩。”近半的公主和石公主平度公主一样,稍事犹豫,还是只提出一个要求。   ……   “瑞兽大铜镜,六搏玉子棋。”小部分公主进一步,退半步。   ……   阳信公主:“萱纹玉珏。”   ‘机会难得,机会再难的!’南宫公主偷偷向上瞅:可珠帘摇曳下,天子的五官都看不清楚,更别说表情了。   王美人的二女儿心一横:“凤头金钗,海珠手钏,白玉璧……”   说了三样,还想再要。阳信大公主刻意两声咳嗽:“咳,咳!”   南宫公主见姐姐面色不善,不情不愿闭嘴。   ……   内史公主一直在观察,观察她至高无上的父亲。   大汉皇帝陛下坐得笔直,至始至终连晃都不晃一下;只有冠上的十二串旒珠,在微微颤动。   眨眨眼,吸口气,内史公主咬字清晰地陈述:“瑞兽大铜镜,六搏玉子棋。十二品胭脂,碧玉带。凤头金钗,海珠手钏。蛟龙带钩,冲牙。”有重复,也有新的。   ……   安静,宫殿里很安静。   下一位轮到的公主楞在了当场,都忘记说话了。   大概意识到尴尬,栗夫人的小女儿嗫嚅:“父皇曾限制数额?呃,……父皇未曾言及‘只可取一,不可重复’?呃,……呐……”   “皇太子同胞女弟,果然不同凡响。”天子好像不认识似的凝视内史公主好一阵,淡淡平平说一句,随即再不看她一眼。   ……   这算是夸奖吗?   没人能肯定!但内史之后的公主们,个个噤若寒蝉,没人敢要第二样。   ·   女儿们说完了,天子转头问御前大内官:“阿娇何在?”   内官躬身:“禀陛下,馆陶翁主在书阁。”   正说着,梁女搀了陈娇,从天子右后侧的圆形小门里出来。殿内众人一时表情各异,其中以内史公主的最为精彩。   “阿娇,……”天子张开手臂等着。   娇娇翁主放开梁女官,象一支箭一样冲过去,直直投向大舅舅的怀抱:“阿大!”   “阿娇,哦,呵……”天子被撞得一阵摇晃,头上的冠冕珠帘乱颤:“‘上巳节’日近,阿娇可有所求?”   ‘又是上巳节。哎呀,怎么表姐们又聚在一起?’陈娇皱皱小翘鼻,兴趣缺缺。眼珠一转,馆陶翁主亲亲热热黏上皇帝舅舅,俏语甜甜蜜蜜:“有,有,娇娇所求者多多!”   南宫那边有几个呼吸发紧,略带急促;内史公主几乎笑出声,拼命用手掌捂住——眼中,满是幸灾乐祸的小火焰。   “哦,”天子的眸光渐冷渐远,嘴上则依旧……温和如故:“一一道来。”   “阿大,”小阿娇缠住大舅舅的臂膀,小脸整个贴上去,软糯轻柔:“阿大细听呐,阿娇所求者,   一愿我皇汉四方安泰,五谷丰登;   二愿阿大长健;   三愿大母长寿;   四愿阿母长宁;   五愿诸兄长顺……”   不知不觉间,天子嘴角的上弯幅度,越来越大。   说完一大通,小女孩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还不忘拉住舅舅确定:“阿大乃天子,君无戏言。阿大须有求必应哦!”   “好!阿娇,好!朕应,朕应!有求必应。”刘启陛下一脸柔情怜爱,几乎拧得出水来。   内史公主差点掐破自己手上的皮肤:这样,这样……也行?   …… …… …… ……   黄昏时分,临江王从长乐宫回到未央宫母亲的住所。   母女加三兄弟欢聚。   一家人谈笑间,消息灵通的三弟临江王向哥哥母亲提到刚才在长信宫目睹的一切:宫外送入长乐宫,指明赠馆陶翁主的上巳节礼物,堆得和小山有一比。今天下午,未央宫宣室殿也送了好多匣子盒子过来——父皇难得好大方!   “啪嗒!”内史公主手中的筷子,砸落在地。在座众人都吓一跳。   “内史?”“细君?”兄长们惊异。   “阿兄,”内史公主貌似平静:“吾欲得一犬!”   “犬?好!”三兄弟松了口气:就是想养条狗,有什么难?妹妹干嘛那么吓人。   但三位哥哥才松的那口气,立刻又被迫着收紧回去。   因为紧接着,内史呲牙咧嘴、咬着字眼:“猎、兔、犬!!”   栗夫人和三兄弟:“……”   12-05 上巳·刘彻   宫中朝思暮想整整两年的上巳节,终于来临了!   宫女、嫔御、公主、皇子、帝后……浩浩荡荡来到长安城郊外。大家一起踏青、戏水、嬉闹、野炊……与同样出城迎春的长安士民、少男少女们,彼此欢歌笑语、投桃报李、眉来眼去——这是,绝对地,不可能滴!   普通宫女根本出不了宫门,只能在宫里放假,领些赏赐闲适个一两日。能出去的,也接触不到民间。   郊外的皇庄,多少年前就挑选山明水秀的风光佳丽地,种植了大片大片的桃林樱花,覆盖连绵出好远。这一方区域,引了清泉明溪,修了亭台小桥,还有搭好的行在以供驻跸。   出游的前两晚,长安的北军南军就出动了。两万汉军把这块景点围到水泄不通。   旌旗招展、甲胄鲜明、剑戟如林的大汉军容,别说平民百姓,恐怕只有荆轲级别的那种贪天刺客才有胆子闯入其中,一试深浅。   ·   ‘嗯,只要忽略掉远处密密匝匝的军士武官,这场郊游还是非常令人愉快的。’十皇子很想得开地考虑。毕竟,满眼花红柳绿,草长莺飞,当真是美景如画。   不过,才没一会儿,刘彘就在心里暗暗加了一条:不够!还得忽略掉另一样碍眼的物什——他家二姐。南宫公主今日上下一身新,头上是凤头金钗和一大摞花色发针,腰间系白玉璧等叮叮当当一堆坠饰,珠光宝气逼人晃眼。   王美人的二女儿在诸皇子皇女群中穿来梭去,不管是相好还是相恶,逢人就停下搭讪几句,时不时毫无必要地抬高手臂,好露出腕上新得的——海珠手钏。   ‘真是吃错药了!!’十皇子一脸鄙夷地扭头。打从宣室殿回来,二姐就处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活像只‘偷吃了家里的腊肉,又幸运没被主人发现’的细狗,看了就让人讨厌——瞧,临江王哥哥在憋笑,石公主姐姐的袖子就没从嘴前放下来过!   ‘至于吗?不过是从父皇手里要到三样饰物而已!’刘彘皇子只觉得血往脑门上涌!   椒房殿、长信宫里的奇珍异宝堆山积海,而他从没见祖母、姑妈或者嫡母表现出哪怕一丝儿的在意。就是表妹阿娇,小小的年纪,对那些珠玉也是大大方方,‘有’或‘没有’全不放在心上。那,才是帝室的尊贵,才是皇家的风范;哪像南宫……   ‘呀,她竟然是嫡亲同母姐姐,真丢脸啊!!阿母呢,怎么也不管管她?’十皇子开始四下里寻其他人。   找到了!王美人拉着阳信公主,正扎在栗夫人周围的贵妇群中,忙着向皇太子生母献殷勤——怪不得,怪不得今儿南宫为所欲为,随心自由!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刘弟弟不想见二姐,南宫二姐却送上门了。   南宫公主仰着头,张开双臂转一圈,满怀期待地问自己亲爱的幼弟:“阿彘,阿姊今日何如?”   “好!”天真无辜的彘弟弟纯真无邪地赞美,笑容比蓝天白云更明朗更阳光:“次姊艳冶,远胜乐府美人!”   说完,彘皇子撒丫子,一溜烟……跑了。   “艳冶,呵呵……远胜乐府美人,嘻……”南宫公主念叨着弟弟的话,开始还洋洋得意。   没一会儿砸吧出味道,二公主‘腾’地跳起来:乐府美人,都是乐户人家的女儿。而‘乐户’是……贱民!小混蛋!!   盛怒的二姐嚎叫着追打弟弟,被阳信公主一把抓到母亲身边,站规矩:刚才东游西逛就由她去了。现在愈发了不得,竟然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礼仪地满地疯跑,还有一国公主的样子吗?   南宫再厉害也不敢同时在母亲姐姐的眼皮子底下作乱,只能忍气吞声,乖乖陪立一旁。   ·   十皇子本来还想在兄弟中多呆些时候的,但后来改了主意。   刘荣虽还没有举行正式的立储大典,但被里里外外的人一口一个“皇太子”“殿下”叫着,言行和举止已完全是‘一国皇储’的自觉和态度。   栗夫人的另两个儿子也有点功德圆满、沾沾自喜的味道——河间王和临江王都不是张扬没分寸的人,但细细查看还是能瞧出端倪。   几个年长的皇子一路谦逊一路讨好那三个,区别不过是有人做得高明些,有人做得露骨点。只有几个小皇子,还懵懵懂懂无知无觉,兴高采烈地沉浸在游戏和玩闹中。   这类场面,看一会儿会觉得有趣;时间多,就没意思了。于是十皇子借口‘更衣’,溜之大吉。   “此处,此处。”指挥从漪兰殿跟来的从人将长厚垫设在松树前,坐上去靠着树干……舒服!   两只手臂在脑后交叉,刘彘皇子慢悠悠低唱:“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樱树?桃树?嗯……还是桃树多。桃花,真美,象……阿娇;哦,不,应该是阿娇象……桃花……桃华。   头往后仰,小男孩欣赏着眼前如烟如霞的花景,稍稍改动了一下古诗:“伐桃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噫,不对……别人都在赏桃花赞胜景,自己却口口声声要‘伐木’,似乎……颇煞风景呢!?再说,阿娇怎么能‘伐’呢;桃华,自然是‘移栽’,整株的移植,方好!   满脑袋奇思浮想,十皇子口中不停,嘻嘻哈哈接着背:“伐桃……嗯,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干糇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于上巳思伐桃,阿彘?”背后,传来熟悉的话音——低沉威严,带着几不可查的笑意。   “父?”小皇子一骨碌弹起来,行礼:“父皇!”   “免。”天子在儿子空下的位置坐下,环视四周不由点头:向阳背风,视野开阔,能收大半美景入眼底。小刘彘很会挑地方,有眼光。   打量一圈儿子的临时歇脚处,皇帝忽然觉得少了些什么。   ‘什么呢?人人有的,今天该有的……桃花?!’皇帝含笑:“阿彘,汝兄弟皆游赏,何因独处?桃花何为不佩?”   刘彘一愣:佩桃花?和二姐一闹腾,早忘了。   想一想,跳过第一个问题,十皇子直接回答第二个:“父皇,彘不愿伤及四时。”   “嗯?”天子意外,挑挑眉:“何意?”   “父皇,”刘彘低头思索了一小会,才抬头回答父亲:“春夏秋冬,四时更替,天道也;然后,春花秋实,各得其所。”   “开花,方结果;花在,则果生。”彘皇子双手交握,侃侃而谈:“儿实不愿以一时之贪欢,伤及桃树,误却花期,以致年无所获。”   天子听得津津有味,徐徐颔首,淡笑不语。   见父亲神情放松愉快,十皇子嘴角上勾,眉梢眼角带出几许自得:父皇是博学多闻的帝王。能在父皇面前有上佳表现,可不是容易的事。今天做到了,自己也觉得了不起。   余光中扫到,天子眸中清波移动,不高不低肃声吩咐:“阿彘,《伐木》不合,《秦风》大不宜。易之!”   “啊!”刘彘皇子刚才还喜气洋洋的脸,立刻垮掉:他还没开蒙好不好?能背得出多少诗啊?临时找合适的背,难度也太高了吧?   ·   “阿大,阿大!”甜脆的呼唤,遥遥传入耳际。   刘彘那里正急得抓耳挠腮,火烧火燎;一听这叫声,简直如闻天籁:阿娇!是阿娇!娇娇最可爱了,真乃及时雨啊!   只见馆陶翁主拉着窦绾,领着胡亥胖兔子,蹦蹦跳跳往天子这边来。   “阿娇!”天子果然没再追问——小刘彘低头,默默偷笑,嘴快咧到耳朵沿了。   刘启陛下把侄女放腿上坐着,摸摸小女孩头上的花冠,很不解地问:“阿娇,花冠制者谁?蔷薇何?”   小冠用嫩柳条做骨架,插缀深红色和大红色的蔷薇花,花朵四周再以墨绿叶子缠绕衬托。这顶花冠小巧玲珑鲜亮美观,但也很奇怪——‘上巳’嘛,要戴也该戴桃花冠;为什么选用蔷薇花呢?   “胜从兄赠与。阿绾亦有得。”说着,陈娇指指边上敬立的窦绾:窦绾的发上,也是一顶蔷薇花冠,只是花朵是黄色的:“胜从兄言曰:桃花色浅,与娇娇服色不合。”   这样?天子瞧瞧侄女身上,点头:刘胜这小子感觉没错。朱红色绣锦丝绢的曲裾,虽然将小阿娇衬得肤光胜雪妍丽动人,但还真是不适合戴浅红色的桃花——也只有深红大红的花冠才压得住!   眺望远处连片的浅红云霞,天子转了话题:“阿娇,尚记《桃夭》否?”   “记得,记得!”阿娇抢着说。   天子:“能否一诵?”   “自然,”馆陶翁主摇头晃脑开始背诵,娇娇软软的甜音冲口而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阿大……”   “好!”天子很高兴。这是他一年前亲自教的,没想到小阿娇半字都不错,那么流利地背下来。   “阿大,呵……”娇娇翁主搂着皇帝舅舅的脖子咕叽咕叽笑不停,信誓旦旦保证:“但凡阿大所言,娇娇皆牢记在心啊!”   天子大乐:“哦?哈哈。我家阿娇,聪敏,至孝。”   “父皇,父皇,”刘彘不乐意了,争取扳回一点父亲的注意力:“父皇所言,阿彘亦牢记在心呢!”   刘启陛下右手抱着侄女,左手伸出摸摸儿子的额头说:“阿彘,汝当更名矣!”   “更名?”十皇子有点跟不上思路:什么意思?   大汉天子微笑,缓缓道:“吾儿通透,当更名为‘彻’!刘彻!!”   12-06 远虑   四月,大汉皇帝举行大典,册立长子刘荣为皇太子。   京都长安城,精华尽出。   未央宫内外,环佩叮当,冠带如潮,云蒸霞蔚,繁华无限……   ·   依据《周礼》进行的立皇太子仪式,繁复和冗长。从凌晨折腾到日暮,足以让一个健壮男子大呼吃不消,更别提一位年迈体衰的老妇人了。   “阿嫖,典礼观之何如?”典礼结束,回到长信宫,窦太后已经虚无到几乎站不住了。   馆陶长公主半搀半抱,安顿老母靠在长榻的软垫上,边为母亲解衣带边说:“赫赫扬扬,煌煌不可言传。”   “如此,……甚好。”窦太后有些欣慰,也有些伤感:“憾之,阿武不入朝,无从目睹盛况……”   长公主看看母亲,没接话,心里有几分嘀咕:母亲心底真正想要的,或者是另一场立储仪式——幼弟刘武被立为大汉储君的大典?   身为人母,馆陶长公主很理解自己母后的想法。其实,如果换了她自己,肯定也会做同样的打算——对一个女人来说,有什么比两个儿子都成为天子更荣耀的?   再说都是自己的骨肉,一个为君一个为臣,兄弟两地位悬殊,做母亲的边上看了总是不舒服。否则,她又何必巴巴地盯住皇帝大弟给陈硕封侯——心同此理。   ·   玉珠、璜、珍珠、玛瑙等等宝物串成的玉组佩非常非常沉,刘嫖公主解下捧在手上都觉得重。   长公主微皱眉,看看母亲花白的鬓发,不无担忧:这些昭显身份的装饰品,什么分量啊!戴一整天,真够呛。   见母亲神色惘然,有沉入冥想的态势,馆陶长公主赶忙琢磨着给换个话题:“阿母,皇太子年近弱冠,尚无正室,恐为臣民非议。”   侍女们帮着,将皇太后后腰上系的‘绶’取下,长长长的一大条幅……哎,这个,也不轻。   刘嫖皇姐手里忙着,口中继续说:“太子宫不宜久虚,不知阿母……”   轻手轻脚再解下‘蔽膝’。蔽膝和下裳的颜色是一样的,区别是蔽膝上彩绘装饰了翚翟纹。翚翟是五彩的雉,华彩缤纷,绚丽异常。   战国以来,华夏族就盛行早婚。以刘荣的年纪,也实在应该娶妻了。窦太后明显被这个新议题吸引过去:“啊?皇太子妃呐……”   呆了一会儿,皇太后忽然抚掌,“呵呵”笑起来:“善,大善!孙儿娶妇,则曾孙出。”   纤细的玉指,不期然在‘纽’和‘约’上停顿。长公主挑挑眉,一丝不豫闪过:这……可不是她希望的谈话进展方向。   “母后,皇家非黎庶百姓!”馆陶皇姐悻悻然言道:“子嗣虽重;然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皇太子妃备中宫,当慎选名门嫡支,……”   窦太后伸开双臂,让女儿能顺利解开礼服的大带,怡然自得地享受爱女罕见的长篇大论——只有极仔细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老太后的唇角,微微上扬。   说啊……说啊……说……长公主猛然惊觉不对!似乎,好像,给阿母耍了啊?!   扭身靠向母亲肩头,馆陶公主这个不依:“阿母,阿母!阿母……”娇嗔绵软、肆意随心之态,哪还有半分平日里大汉第一公主的样子?旁观的宫人们瞠目结舌,一个个呆若木鸡——真不敢相信,都是即将做婆婆的人了啊!   “阿嫖,呵,阿嫖爱女,止之,止!为母老矣,老矣,呵呵,经不起……”皇太后笑搂着拍女儿后背。也只有在这种私下场合,女儿才会显露出如此这般的小女儿姿态——痴缠耍赖的手段,和阿娇一模一样。或者说反了,阿娇那一套,都是和女儿学的?   “母后。”长公主站直了,继续为母亲宽衣。   大带和礼服也是同一色的;大带之后,则是‘下裳’。解开,放上宫娥端来的托盘。   此时,总算轮到‘袆翟’了!按照《周礼》的规定,‘后六服’中的袆翟为玄色,衣料是黑色纱榖,内缀一层白色“素沙”。袆翟之上刻缯彩绘翚,‘伊、洛而南、素质、五采皆备成章’的雉纹,华彩绚丽,配以玄中暗红的底色,真是说不出的凝重和肃穆。   抬头,长公主不错眼珠地盯住母亲的面庞,丝毫表情变化都不放过:“阿母,阿母莫非属意舅家?”   这是刘嫖长公主最担心的一点。如果母后希望大汉出第二位窦皇后,她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办法来解决。   “窦氏?”出乎长公主意外,窦太后竟想都不想地摇头否决:“否。”速度之快,让人有点……不敢置信。   踌躇片刻,长公主按按额角,决定还是先帮母亲把衣服全理好再说。   外面礼服皆去,里面是一领白色纱质的单衣;单衣的领口绣有黼纹,绣工巧夺天工。刘公主轻手轻脚为母后将这件单衣也褪了,以最快的速度拿起女官奉上的中单睡衣,给皇太后穿上——大功,终于告成!   长公主再接过宫女端上的热汤水,伺候母亲吃完,才不顾自己一身的疲惫和没来得及换的青色揄翟,在窦太后边上坐下。   “其实,窦氏少年贵女中,颇有几位丽质佳人。”长公主说得干巴巴,但总是说了:“母后或可考虑一二。”言毕,长公主直勾勾瞅着亲母。   举手抚摸女儿的头,触手:发髻松散长簪斜挂。窦太后很开心的笑了:“吾将告之章武侯及彭祖:窦氏诸女,不参选储妃之位。”   如释重负,如释重负……长公主心里,象开了花一样——没有窦家女孩的搅局,皇储妃宝座,十有八九是跑不了的。   不过,转回来,不由疑惑:“啊?母后,为何?”窦太后是很顾娘家的。以至于到今天,窦氏家族大大小小的事务还是由这位嫁出去多年的刘家儿媳说了算。比如:去年把窦婴从窦氏家谱中除名。   “章武侯府窦绾,品貌双全,可叹幼失恃,不宜立为皇太子妃。”窦太后为窦绾深深叹息:那孩子好相貌好品行,实在是皇太子妃的好人选;只可惜她早早没了生母。   “失其恃,幼丧所亲。旁无弟兄,藐然一身。”长公主低语,悠然长叹:选皇太子妃的条件很苛刻。其中有一条就是:不取丧母的长女。可怜的窦绾,偏偏占上。   “章武侯二嫡子。长房之续弦,失礼不醇;齐王主若佳人也,奈何年少无女。”窦太后淡淡叙述。   “南皮侯夫人贤良,长女已嫁,少女姿色平庸,不堪大任。其余诸窦有色者,皆为庶出,不可入主太子宫。”窦太后摇头不已:“若冲下陈,聊无意趣。”   皇家的正式儿媳,是不要庶出女孩的。南皮侯府,是有资格的没姿色,有姿色的没资格。如果让刘彭祖的庶出女儿当刘荣的妾,就没意思了——‘妾’在皇家,即使有爵位有富贵,依然只是正室的奴婢而已。   窦太后在摇头,长公主却是越听越高兴。当然,不敢笑出声来,那样就有对舅舅家不敬的味道了。   “哦,阿母,”长公主忽然想起,还有两个呢:“魏其侯两嫡女,长女十岁,次女七岁,皆有殊色。”窦婴这次立了大功,晋为侯爵,势压朝野。他是窦家人,又是功臣,正炙手可热。   “窦婴,窦王孙!”窦太后皱眉,神情纠结:“魏其侯女,不可。”   虽然猜到一些,但皇姐还是希望试探确认一下:“母后,因何不可?”   皇太后长长吐出口气:“婴……从兄子,旁支也。”   长公主猜对了!窦家人虽多,但窦太后的嫡亲手足只有两个:章武侯窦广国和南皮侯窦彭祖的先父。窦婴什么都好,可他只是窦太后堂兄的儿子,当然比不得另两家血缘亲近。   如今章武侯年迈,子孙多平庸之辈;南皮侯资质中等,也不是大器之才——窦氏家族,本家无光失彩。而窦婴这一支,凭军功异军突起,获得侯爵爵位,事实上已经压了本家一头。   窦太后偏心嫡亲兄弟家,自然不希望魏其侯府再出一个皇太子妃来火上添油——再说,当初立梁王刘武的尝试上,窦太后对窦婴这个不顺从的堂侄子,多少也心怀芥蒂。   到这里,长公主心花绽放;嘴上却不露半分,还一叠声遗憾着。   “阿嫖!汝之心愿,为母自然明了。”窦太后拿指头戳女儿额头。长公主嘻嘻笑着,象当年小女孩时一样,歪在母亲怀里笑。   “且汉室公卿,恐不愿窦氏再据外戚之盛。两代皇后,未必称福。”说道这里,长公主和皇太后都无言了。   当初薄太后处心积虑安排了薄皇后和刘启的婚事。两代皇后是有了,可薄家呢?薄家在哪里?朝堂上,已无薄氏中人。   “荣性情宽和,康健风度,堪称佳婿!”窦太后的手指在榻边轻轻敲:“阿娇好!有阿娇据中宫,自会照拂窦氏。”阿娇久居长乐宫,和窦家人,极为亲厚。   “阿母!”长公主喜不自胜,眼中大放异彩……   12-07 宫怨   立皇太子的大典,转眼过去十天了。   汉宫似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如第一浪过去,第二层浪未至前的水面,粼粼的波光中含着若隐若现的骚动。   ·   椒房殿,一如既往的清净。   “皇后,栗夫人委实失礼,连续两度托病不至。”宁女为薄后捧上一杯温水,十分的不满。后宫嫔御,理论上都是中宫的奴婢,规定日子里必须向皇后请安的。   薄皇后接过,淡淡一笑:“宁,栗夫人因典礼操劳。”   “哼!”宁女官跟着薄皇后很久了,私下里难免有点熟不拘礼:“栗夫人宫室,御女幸姬,贵女命妇,往来如织。若有不适,何不闭门静养?”   “宁!”薄皇后用目光制止了贴心女官。   宁女官自知失言,咬唇:“皇后,……”   薄后挥挥手,转身向大门方向:“趋,门窗尽开!”宁女急忙带着宫娥们,打开了殿内所有的门窗。   初夏的微风,夹带混合着青草、蔓枝和繁花的清香一股脑扑入椒房殿,吹动长垂的帘幕和依墙的壁衣一阵阵地飘动。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薄皇后正坐在席上,微合双眼——天地之间的花木芳馨,真是沁入肺腑!   “宁。”薄后指指不远处针线篮。宁女取过,打开:里面是一件做到一半的曲裾,鹅黄色,绡质,花纹雅致清新,看尺寸是给小孩子的。   把小衣服放在膝头,薄后取线引针动手缝合;纤指动处,细密整齐的针脚在衣料上迅速出现。细心的女官找出一柄长团扇,开始缓缓扇风。   椒房殿又一次归入沉静——温柔、安详的沉静。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才很短,薄皇后头也不抬地说:“宁,告椒房殿上下:凡遇皇太子生母,容之,忍之,容之,忍之。”   宁女官呆呆望着皇后,眼圈一红,点头称“喏!”   继续做针线……   薄后还是头也不抬:“无用熏香。”   “啊?”宁女一愣:“皇后……”   “宁,”薄皇后凝着宁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日后椒房殿内,概无熏香!”   宁女傻傻地:“室内?衣物?无论晨、昏、寒、暑……?”   女官每说一个字,薄后点一下头。   宁女惴惴:“如此,陛下处……”其他倒没什么,就是这香是天子钦赐;如果不用,未免有懈怠君王的嫌疑。   薄皇后很平静:“君恩……未可期。”皇帝丈夫都多久不来了?给谁点香?不点,又有谁知道?   去长乐宫,要穿不沾香料气的衣服;在椒房殿,却要燃熏香——与其这么麻烦,索性就从头到底不用香料!   宁女官垂头,行礼。   ·   未央宫的后宫是分片的。   高级嫔御区的栗夫人居所里……高朋满座,人满为患。比较好玩的是:这些贵客,全在空等!   此时的栗夫人,正陪伴两位家嫂从边门一条僻静的小径出来,往宫门走。   姑嫂三个一路说说笑笑,聊些栗家和京里的逸事奇闻。行至半路,栗夫人突然停步,举头仰望南边一处奢华的建筑,迟迟不动,久久不语……   高台之上的殿宇,如天宫神阙般好似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边。飞檐、瑞兽、斗拱、汉瓦……素云半掩下阳光照耀着,金碧醒目,辉煌不减!   小嫂莫名其妙地望着姑子。她从外地入京不久,对这座未央宫十分陌生,不知道小姑子为什么突然失了神。   久居长安的长嫂眸光不停闪烁,她知道:那是大汉后宫第一殿——皇后的‘椒房殿’!   搀住栗夫人的手臂,长嫂在小姑子耳边低喃:“母、凭、子、贵!”   “从姊?!”新太子的生母霍然回头,似嗔非嗔。   大嫂子轻轻继续:“今上非拘礼之人。既立阿荣为储,于夫人必有安置。”   栗夫人:“是焉?非焉?”‘夫人’已是皇宫里仅次于皇后的地位,还能如何安置?   长嫂想了想,很笃定地说:“无子,乃‘七出’之一。”   栗夫人面色潮红,百感交集:是吗?天子真的会这么做吗?   ‘七出’之一的无子,确是民间休妻的正当理由;可奈何,并不是国家废中宫的正当理由。无论《周礼》还是别的礼法规定,都没有‘无子可废嫡妻’的条款;前朝前代,也没有因此而废王后或废君夫人的!   如果真这么简单,薄皇后无子这么多年,早被废多少回了——毕竟,对朝臣们而言,空出来的皇后宝座可谓诱人之极。   心底,悲从中来。栗夫人靠在表姐身上,禁不住低低啜泣……压制着,压抑着,不敢高声。   “蕙兰,蕙兰,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啊!”大嫂抱住栗夫人,慢慢拍抚表妹的后背,安慰;没一会,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她知道,栗家这个表妹在宫中这些年,是真的不容易:   得宠生长子,却不能正位;   太子宫到未央宫,陪着万分小心,委曲求全;   天子博爱,年轻佳丽如潮水般涌现,分宠之外生儿育女;   好容易儿子成了皇储,自己却还是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夫人’——和贾夫人程夫人的‘夫人’,有什么区别?   “呜……呜,从姊,呜呜……呜……”栗夫人将脸埋在表姐的肩头,哭得更凶,但仍压抑着声量,不敢高声!   12-08 展望   精致的马车,在明亮的午间日光中缓缓驶离皇宫大门。车轮压在青条石砌成的大道上,有些颠簸。   “长嫂,……”做弟妹的几次张嘴,这次是好歹说出来了。   栗家大嫂:“嗯?”   “……于中宫,有觊觎之心?”没有主语,也不需要——两妯娌很清楚说的是谁。   大嫂瞥一眼弟妹,淡淡:“后宫诸妇,谁人不想?”   做弟妹的顿时噎住;稍稍凝眉,抬头,欲言,又止。   掂量很久,小嫂小心翼翼地问:“何不效先秦庄襄王故事?”   大嫂:“庄襄王?”   小嫂抿抿嘴唇,很认真地说:“始皇帝之父庄襄王,即位之后,奉生母为‘夏太后’,奉嫡母为‘华阳太后’,两全其美。”   薄皇后从太子宫到未央宫,奉上孝顺,待下宽仁;对丈夫的姬妾和姬妾所生的子女也素来善待厚遇;为整个大汉朝廷所尊敬。算计这么一位有德有行的好皇后,实在是令人……于心不安啊!   长嫂象看某个怪物一样盯着夫弟的妻子,一脸的不屑:“能独享,分利何为?”   正此时,马车大晃,在车夫的吆喝和马匹的嘶鸣中骤然停止。长房夫人以指节轻击车厢:“御者?”   “禀主母,”车夫的声音传回:“车多,堵塞。”   大嫂打开车窗,探头:可不是嘛,街道上马头连着车尾,堵到满满当当。   ‘长安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拥挤了?这可是大道啊!’大嫂很奇怪地往前望,可惜车龙太长,看不清前面怎么回事。   坐回车座,看看闷闷不乐的夫弟妹,大嫂决定换个更和谐更有利于内部团结的话题。   ‘夫君的小弟家,没嫡女哦!’长房长媳很满意地想着;也因此,和这房弟妹谈下面的事情就显得很合适:“依汝观之,吾女可有立妃之望?”   ……   ·   长长的车龙,从皇宫方向一路延展,一眼望不到头。   靠中段的四马豪华马车上,一位衣着华贵的美貌少女趴在车窗上,满脸兴奋不住向外望:“帝京,帝京啊!长安何其繁华,车多马多竟至此尔。”   对面坐着的少年白白胖胖,十分喜人:“否,富人多贵人多。多富贵中人,则多车马鹰犬。”   姐姐横弟弟一眼,转头问母亲:“阿母,何日入宫觐见皇太后及舅母?”   胖弟弟又开口了:“否,皇太后及长公主。”   “呀!”小姐姐飞身扑过去,在弟弟肥肥白白的腮帮上重重捏、重重捏:“多舌则,多嘴则!”   “阿……阿母!”小胖子左躲右闪,却总逃不脱姐姐的魔爪,只得向一旁的母亲求援。   “止!”城阳王后笑着分开这对冤家:“阿则所言极是,当称‘长公主’。”   当姐姐的鼓起小嘴,相当不服气:“然,长公主确乃舅母矣。”   陈王后取出把绢面折扇,展开,微微摇动:“堂邑侯舅父不敬,失帝室之欢心。听话,称‘长公主。’”   小姐弟彼此看看,一齐点头。   城阳王后浅浅一笑:她的孩子们尤其这点好,都很受教。大老远把小儿子和女儿接进长安,是为了给儿女谋个好前程,可不能无意中开罪当权人物。   “长公主膝下:长子陈须,次子陈硕,幼女陈娇。此三子与吾儿为从兄弟,当多亲多近。”想了想,陈王后再一次细细叮咛:“从女弟阿娇,今上太后所爱,骄贵非常。日后相处,汝等为人兄姊,容之,护之,善与之。切记!切记!”   城阳王女和王子赶紧应和:“遵母命。”   “阿母,从兄弟中尚有陈信及少儿。日后相遇,我姊弟亦‘容之,护之,善与之’否?”漂亮的王主眨眨眼,歪着脑袋笑问——女孩子最喜欢八卦逸闻,堂邑侯舅父女色误家的荒唐事,早打听得清清楚楚。   ‘啪!’陈王后猛地合拢扇子,狠狠摔在车案板上:“绝不许与二庶孽结交。若有违背,王室族规家法不饶。记下没?”   两个孩子吓一激灵,赶紧整肃回话:“唯,唯!”彼此看看,脸色都有些发白:天,家法都抬出来了!城阳王室的族规家法是祖父城阳景王一手定立的,最是严谨细密,可厉害了——真实施起来,皮开肉烂是轻的,王族中甚至有用家法直接处决掉的倒霉鬼。   马车又往前动了一点,车厢摇晃两下,再次停下。陈王后理了理思路,尽量缓和了声音向儿女说道:“自古,尊卑有序,嫡庶有别!吾儿王子王主,贵胄嫡出,何苦与卑贱之人牵扯。”   “陈信其人,无论才德有否,绝无前途,”城阳王后想了想,谆谆教诲:“庶女少儿,宗正处无籍,乃奴婢之身!此二人焉能与王室子女并列相交?”   “宗正处无籍?!”城阳王的一对儿女都不可置信地瞪圆眼。天啊,还有这种事?   城阳王后淡淡点头,唇边尽是讥诮——宗正处无名,意味着身份不被国家承认,更意味着不被大汉贵族阶层所接纳。   看女儿跃跃欲问的样子,陈王后掀起自己一侧车窗上的纱帘,故意向外远眺——摆明了不想再纠结此事。   “呵,条侯邸……”马车在母子们谈话期间,又朝前动了不少,现在总算能看清眉目了:原来是条侯周亚夫家的访客太多,车马填满门前空地还不算,连道路都占上了。这才阻碍了整条街道的车流通行。   “门庭若市啊!”忍不住发出长长的感叹,忽然,王后眯起双眼凝眸定睛:咦?到底是哪方贵客,竟劳动条侯亲自送出府门?太稀罕了!这位执掌全国兵马的太尉大人是出了名的倨傲烈性,当年甚至敢给文皇帝下马威的啊。   ‘啊,是她?她们?!’陈王后慢慢放下车帘,靠回座位,嘴角绽出满是兴味的笑。   “阿母,条侯乎?”一颗圆圆的脑袋从腋下伸出来,城阳王子指着周家方向问。   陈王后颔首:“对。条侯周亚夫,绛武侯之子,太尉,吴楚之乱建赫赫战功。”   小少年神往地问:“阿母,吾等可须结好周氏?”   “不可!”城阳王后立刻回身,对儿子正色道:“汝在京之日,断不可与条侯家族结交。若相见,谨记‘敬而远之’!”   小王子有些不解,托着圆圆的脸蛋问:“为何?条侯重臣也,天子圣眷正隆。与之交好,必与城阳国有益。”   “无益,有害!”城阳王后拍拍幼子的手,严肃警告:“阿则,宗室与掌兵重臣相交,乃天家朝廷之大忌!戒之,戒之!”   提到京师朝政,小王子昵到母亲怀里,眼泪汪汪:“阿母,则不愿……独留京畿。则……不舍父王阿兄……阿母阿姊。”小姐姐瞅瞅弟弟,也是满脸的怜惜不舍。   “为母亦不舍!奈何,好男儿岂能久居父母膝下?为母托付长公主及京中故旧,吾儿无忧。”陈王后抱紧儿子软乎乎的身体,也是感叹万千——她心爱的幼子啊!   做母亲的慢慢抚摸儿子的鬓发:“若阿则实不愿,随母回城阳即可。万事……阿母承担。”   胖小子停了片刻,还是摇头了:“否,则留长安,乐为父母阿兄分忧,为城阳增益。”   “阿则,阿则……”陈王后是既欣慰,也心痛。她也舍不得,这么聪明贴心的儿子啊!可为了儿子的前途,为了城阳国的未来,却又不得不如此——好在京城内,她里里外外都盘算布置妥了。   “吾儿牢记:多闻少言,谨言慎行。事长公主如事为母,不可擅专。长公主尊贵雍容,必善待吾儿。”城阳王后揽着儿子,一遍遍地叮嘱。   “今往拜会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宗室长辈,素与馆陶长公主亲厚。”陈王后把女儿也拉进怀里,抱紧:“若顺遂,拟请大长公主为大媒,求聘南皮侯嫡次女,为汝长兄之王太子妃!”   既然在长安已经耽搁到今天了,不如就再多待一阵子,把儿女们的婚事都定下——为城阳王室在藩王作乱之后的朝廷中,谋求足够的助力和支撑。   想到儿子们的婚事,陈王后就对前些时月弟弟的那个建议气不打一处来:陈午凭什么以为单凭一个‘陈’字,她就该牺牲自己的亲生儿子?   不能为家族夫君添福就罢了,还要连累丈夫和夫家被帝室猜忌厌憎,进而影响仕途危及未来?谁脑袋坏掉会要那个陈少儿?   小儿媳妇就不重要了吗??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个个都是心尖上的宝贝!小儿子不能继承王位,才更需要强大的妻族照应;否则,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闲侯,还不任人欺压?   陈王后甜甜笑着,亲亲爱子的额头,万般温柔地保证:“阿茂,汝长兄婚事定后,为母当求河间王太傅孙女,为阿则之妻。”   13-01 谁的耳朵有问题?   未央宫未央,长乐宫长乐!   相较于暗流涌动的未央宫,皇太后居住的长乐宫早早就恢复了原有的安宁——表里如一的安宁。   ·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长信宫的东南阁,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浅碧色和韵黄色的轻纱罗幔,搭配用萱草编织的细帘,高高悬挂在殿宇的梁和窗上,挡住初夏开始变得有些灼热的阳光。   ·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二十多个宫娥形成两列,沿着彼此衔接的宫室,两个一对地面对面跪坐开去,一直排到最外面的门口——那里,直通皇太后日间歇息的东殿。   窈窕端庄的宫女们穿着浅色的曲裾,婉约静默,垂首待命;宽长的垂胡袖落下,盖住了膝上交握的素手——完美诠释出汉室宫廷对礼仪的严苛要求。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梁女并不在宫人队列中。   新近升职的女官发上插戴一支小巧的金簪,穿了色泽鲜明刺绣精巧的深衣,正中规中矩地侍候一旁。作为东南阁里众侍从中的为首者,梁女官打点精神随时注意着小主人们的需要和殿阁内外的动静。   ·   “悠……悠……苍……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从大开的窗门望出去,不远处如水的台阶和精雕细刻的栏杆旁,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负责守卫的军士们甲胄鲜明,佩剑执戈,巍然不动。   ·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阵阵歌声自四开的门窗向外飞扬,重复着盘旋着,如展翅高飞的鸟雀冲上云霄,响彻整座宫殿。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流云高天,逍遥,翱翔。   未知从哪层云磊之后,鹰破空而出;张翼飞掠处,追逐翻飞的燕雀。可怜的小鸟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哀号悲啼声划过天际,悠长不绝。   ·   “悠……悠……苍……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疲于奔命的燕儿慌不择路,纷纷带着背后的灾星窜进野鸭栖息地。   祸水延引?   惊起水边河岸上一片凄厉嘈杂的呼喊叫唤。   ·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无辜的野鸭对飞来的横祸惊恐万状。鸭群首领暴跳如雷,扯着脖子呼朋引伴,应对这些明显带有恶意的不速之客。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在公鸭的拼死掩护下,鸭妈妈乱叫着扑棱翅膀,保护自己的雏鸟向最近的草丛和水泊仓皇逃去。   鹰啸,鸟鸣,鸭叫,雏啼……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   “悠……悠……苍……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奋勇反抗……回天无力;死的其所……虽败犹荣。   滩涂上,翩翩羽翎,风中凌乱;气息哀哀,消磨殆尽。   ·   东南阁里,现在很安静,很安静……   歌唱完了,小人儿们都闭了嘴,手拉手肩并肩地站在一起,静静等候。   宫室中央,儒雅端正的中年文士一身简素却不失身份的男士曲裾,默默伫立。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嘴唇一径蠕动,无声地一遍遍重复古老诗句的最后两句。   虽然不愿承认,张乐师仍不得不痛苦地在心底里接受:这是他的命,是他的劫数;是他当初违背家族意愿所引来的天谴——命里注定,逃都逃不掉!   迷茫中,他似乎又看见了早已离世的祖父。老人家用生前经常挂在唇边的那种嘲讽笑容,对着他“嘿嘿”个不停,似乎正在嘲笑他当前的处境:瓜娃,瓜娃子。早告诉你了,不听!活该!!   ·   等啊,等……没动静。   等啊,等……还是没动静。   文士低垂着头,令人看不清表情。只有极细微颤抖的双肩,才泄露出一丝半点其人此时此刻的心绪。   窦绾小贵女用肩膀顶顶边上的表妹:“阿娇?”   馆陶翁主莫名其妙,向窦表姐一摊手,摇头。   善良的平度公担忧地瞧着文士:“莫非,有恙?”   “唔……”娇娇翁主歪歪小脑袋:“难说。”   三位小贵女,三双漂亮的眼睛,开始绕着对面的音律教习滴溜溜转——疑惑,疑惑。   ·   文士对学生们的怀疑态度一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无可自拔。   当初长公主的属官找上门来相请时,是多么高兴啊!总以为这回总算熬出了头。从此,在这京师上层打响了名头,成为行业中的翘楚——也不枉自己离乡背井,闯荡京城这么多年的艰苦和辛劳。   谁料到,谁料到……啊!   怪不得,怪不得官方乐府里那么多名伶艺人都不用,却单单从宫外找了他!   他真是——悔——之——晚——矣!   ·   ‘有……有恙??’平度公主的这个猜测,象两根针一样刺进梁女的耳膜。   可怜的女官顿时感到心动过速,整个人差点弹起来:生病?生病了吗?   长信宫的主人,老的老,小的小,都不是身强体壮的人。宫中之人如果染疾,就必须搬到长乐宫的偏僻角落呆着,直到痊愈经御医检查许可后,才能回来——当初,即使是为了救馆陶翁主而受伤的梁女,也是不能留在长信宫养病的。   任何病人——恐怕也只有天子能例外——绝不许带病入宫;违者,严惩不贷。   咬了咬牙,梁女官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了,直接站起来伸手去拉乐师的袖子。   “啊?!”这位到此时才如梦初醒,抬头,茫然四顾……   “咦?”三个小女孩加一个女青年,你瞧瞧我,我看看你,完全诧异莫名:乐师的一张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瞬间一变。再配合他那静如死水的五官……这下,她们是更搞不清楚教习的状况了——他,病了吗?   ·   13-02 选妃   春末和初夏,是一年中最生气勃勃的季节,花草繁茂,万物欣欣向荣。这一年的汉宫,也尤其充满了生机和萌动。   ·   大汉的朝野,在皇长子刘荣被正是册立为‘皇太子’之后不久,重臣们就齐齐上奏:皇太子乃一国之本,不可无配。请天子与皇太后早选淑媛,立为‘皇太子妃’。同时,为皇家子嗣计,请多择佳丽美人,以充太子宫下陈。   天子闻言,称:“大善。”   于是,才刚刚稍有降温的帝都长安城,再一次走向了沸腾。   高官显贵、世家勋戚,凡是有资格——或者,自认为有资格——的家族和高门,象海底饿了多少年今天总算逮到机会的大章鱼一样,探出十六只触爪,上天入地地通门路探消息,为自家的嫡女入宫备选做准备。   ·   依以往的朝廷惯例,大汉皇帝刘启陛下亲往长乐宫,请奏皇太后同意选立‘皇太子妃’一事。   皇太后窦氏允准。按大汉传统,窦太后命中宫薄皇后负责这次‘皇太子妃遴选’的具体组织和初选。   细致谨慎的薄皇后以最快的速度对所有应征闺秀进行了初试。凡姿色、身世、举止有明显差距的一律淘汰后,皇后薄氏将初选过关者的名册向天子和皇太后呈禀。   天子命皇太子刘荣入椒房殿,由嫡母薄皇后主持,亲自面见众位佳丽,自行选择合意者。   ·   汉国储君的太子宫,是一座不太大的宫殿群。   这座储君的官邸占地不广,格局也不尽合理,稍有局促之感。前任皇太子——当今天子——住在太子宫时,常常觉得不适不便。   不过,现任皇太子刘荣如今依然是单身——起码理论上是——皇族,和当初妻妾成群、儿女成群的父亲刘启当然有很不同的感受。   至少在当前这个阶段,刘荣殿下对这一住所还是非常满意的。尤其太子宫为迎接新主人,还里里外外打点装饰一新。   从搬进太子宫的第一天起,新出炉的大汉皇太子就一直表现得很轻松,很愉快,很宽容,很好说话……让面对新主人、都情不自禁提着心吊着胆的太子宫属官和仆从都大大送了口气。   然而,这一让所有人可喜放心的情况,很突兀地止于……今日,今时,今刻!   皇太子的书房门外,家令大人踮着两只脚,拉长了脖子往宫室里一个劲儿瞅。   效果很差,很差!   隔着纱帘,外面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皇太子殿下的人影,在书房里面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去走过来。   ‘一圈、两圈、三圈……’太子家令大人甩开了袖子频频抹汗,这是绝对没规矩没教养的举止,可他现在已经顾不上了:天,这……这是第几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能进去当面问问,家令大人就不会那么着急了。问题是皇太子一回宫,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然后对外明确命令:不许任何人打扰!他要清净清净!   ‘可这算哪门子清净啊?’额上的汗冒得更凶了,太子家令圆乎乎的脸顿时油光光,可以充作镜子了。自打进了书房,刘荣殿下就一直在踱步,踱步;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没停下来过。   家令一把拉过今早跟随太子进攻的内官,急急低低问:“太子入宫,可有何事?”   “无,无事啊!”内官也是一头迷雾,完全摸不着头脑。   今天上午,在向皇帝陛下以及皇太后请安之后,皇太子刘荣按父皇和祖母的吩咐赶去薄皇后的椒房殿,亲自过目各家闺秀。看完待选的佳丽,刘荣殿下就回太子宫了。没什么反常的啊!   “哐……啷……”似乎是案几上做摆设的某件金属制品落了地,发出清扬的声响,无意间将室外偷窥嘀咕的两人吓了个哆嗦。   家令和内官彼此互望,全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他们两个,一内一外,跟随和伺候刘荣很久了。从最早的未央宫,到长安城原‘代王官邸’,再到现在的皇太子宫,可以说对这位刘荣皇子了如指掌。   皇长子刘荣,自幼就举止有度、风范傲人。如‘碰倒带倒物件’‘丢三落四’之类的小失误,刘荣从十岁以后就没再犯过。今天……皇太子……这是怎么了?   “落坐,落坐呵!”内官指着里面,揪住家令的肩膀低呼。   “哦,哦!”家令猛点头。坐下就好,坐下就好!看皇太子这么连轱辘地转过来转过去,殿下他不累,家令也看累了——眼累,心更累!   “啊……啊?啊啊!”内官忽然捂住嘴,身子如秋风中的枯叶,抖抖索索,东倒西歪。   家令立刻紧张起来,神经兮兮地探头探脑:“甚?甚事?”   “皇太子,皇太子……”内官一副马上就要断气的可怜样,手指头抖啊抖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竟饮用蜜水?!”   家令都快成长颈鹿了,鼓着两只眼球往里看:可不是?只见长案旁安坐的刘荣,正抓起案上的一只玉壶,倒满金盏;然后端起金盏,一饮而尽。随即,再次倒满……   太子家令的面色变得极其古怪,半张着嘴,直勾勾看着垂帘后的帝国储君。   忽然,家令大人放开内官,跳着向外跑了几步,离开宽大屋檐的遮蔽。肥硕的身子挂在栏杆上,摇摇晃晃的,看得人直为他担心——可别一头载下去!   太阳在日中到西方的轨道上,很普通很正常的走着。既没有日食怪云,也没有不明飞行物。   “家……令,家令?”内官一脸呆呆傻傻,问。不知道这位能干勤劳的同僚这是发的什么疯!   放开栏杆站直了,胖子家令虚步晃回书房外站定,犹疑不绝:“蜜水?蜜……水?”   刘荣皇子其人,一贯厌恶蜂蜜。太子殿下认为蜂蜜是女孩子们才该喝的饮品;自己则是从来都不碰。然而,今天……案上玉壶里的蜜水,原是为经常到访的内史公主准备的啊!   越想越不对的太子家令一把拎住内官的衣领,凶神恶煞一般:“说!说!椒房殿内究竟发生何事?”皇太子反常至此,怎么会真的无事?他不能入后宫,但内官却是全程跟着的,难道瞎了?聋了?还是竟敢隐瞒不报?   内官苦着一张光溜溜的脸,死扒着衣领,以免自己被同僚莫名其妙失手掐死:“无事,确乃无事。家令,家令,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内官一面哀求,一面细细复述了今天的行程:宣室殿见驾父皇;长信宫向祖母皇太后问安;椒房殿觐见嫡母薄皇后,并面见待选佳人;再然后,回到太子宫自己的住所。   一切,一切都很正常啊!这一路行来,皇太子无论举止还是言语都循规蹈矩,完全合乎礼仪的要求,并无任何异常啊!   “神……色,神色!”家令捋着胡须,沉思着问:“椒房殿内,太子神色,可有异样?”   内官回忆着思索着,皱着眉头晃脑袋:“无……无,太子一如往常,绝无异样!”   ‘这就不好办了!’家令面如寒冰,深觉扎手。   那些皇室中人,从小接受最多的教育就是如何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特别是在手下仆从面前——这是‘御人之道’的要点!若刻意隐藏,他们这些属官想从这些贵人脸上看出个子丑寅卯,简直是做梦!特别是,身为文皇帝的长房长孙,刘荣在这方面可谓经久训练到熟能生巧,一直是弟妹们的楷模。   ‘但,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忠心耿耿的太子家令决定冒着不敬的风险,闯进去问问太子到底怎么了?即使被罚被骂,也比‘两眼一抹黑’好吧?   太子家令正打算举步往里走,没想到就在此时,帘幕忽然被掀开了——皇太子刘荣一步跨出书房,目不斜视地向室外的众人下命令:“摆驾,父皇之宣室殿!”   “啊?( ⊙ o ⊙)啊!”惊讶的家令收势不住,收回抬到一半的腿时几乎跌倒。   “殿下……殿下?现乃酉時,殿下此时前往宣室殿,恐有不妥啊!”胖家令好容易站稳没出丑,连忙出言规劝:早上刚参见过,现在又急急忙忙去宣室殿见皇帝,未免有些奇怪。何况,这个时间段,天子说不定正在哪位宠妾的居所用餐赏乐呢,做儿子的跑去打扰,不好也不便啊。   皇太子刘荣很罕见地回绝了亲信属官的建言,严厉重复自己的命令:“趋之,摆驾,宣室殿!”急切切颤抖抖的声音,似乎怕手下听错,似乎又怕自己动摇了决心。   众人知不可为,只得遵命:“喏!”   13-03 兄弟   “轻抬……慢转……好!”临江王左手扶着小女孩的肩,右手握着阿娇拿笔的右手,带着引着在帛上画上一个圈。   现在这时候,馆陶翁主陈娇本应该练琴的。不过这几天大人们出出进进忙个不停,连带着长信宫的作息时间也发生某些……偏差。   笔尖在颜料里浸一浸,回来把圈中涂上红色。   红笔放下。换另一支笔,在红红的圆球下拉一条直线。直线以下,抹上土黄色。刘阏于温柔地笑笑,对怀里的阿娇解释:“红日东升!”   “红日……东升……好看。”娇娇翁主点点头。   “阿娇聪明。”好表哥夸一句,又选了一支笔,浸上绿色,开始画树林。   “松,松木!”一旁的平度公主认出了新添上去的是松树:“针叶!”   “针叶者,松木也!”临江王一边画,一边教。   身边围一圈的四个小孩,加一只胖兔子,齐刷刷点头。兼职画师看了,好一阵可乐——胡亥胖胖兔,实在是活宝一枚。   “梧桐,阿兄,画梧桐。”刘彻不甘于旁观,插手指挥。   栗夫人的小儿子浅笑,转而问女孩子们:“画梧桐?”   馆陶翁主摇头:“不要,蔷薇!娇娇要蔷薇。”   “唔……蔷薇。”平度公主看看表妹:“蔷薇之后,阿兄画梅可好?”   “不,不画梅。”娇娇翁主不依,撅起红红的小嘴:“梅丑,不画,不画!”   平度很‘听话’:“哦,梅丑,不画。”   “阿绾?”临江王很和蔼地问窦表妹。   窦绾瞅瞅刘彻,又瞅瞅陈娇,轻声说:“蔷薇!大王画蔷薇。”   三比一,蔷薇胜利!刘彻完败。小皇子开始后悔没把三个姐姐捎带进来^_^   阿娇咯咯乐。刘阏于表哥微笑,在松树旁添上蔷薇花株。   “大王,大王!”惬意的绘画课,被某种不和谐音打断。   临江王抬头,一怔。长随小宦官应该等候在殿外,进来做什么?   小内官挨过来,靠在自家大王的耳边一通而语。阏于皇子一皱眉,把阿娇放下,呼唤长信宫的值班女官和内官进来——他要离开了。   “阿兄?”孩子们都很不解。画还没画完呢!   临江王阏于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向弟妹抱歉,急急承诺下次带礼物等等。   少年的步履……匆匆;甚至顾不上外面天色变暗,风刮起……雨落!   ……   还没等走出长乐宫,雨就下大了。临江王进入太子宫内宅时,密密的雨帘挂在天地之间,简直让人看不清五尺外的人或物。   “大王……大王!”胖胖的太子家令总算认出快到眼前的访客,急忙迎上行礼:“雨大,来人,来人,取洁衣。”   “不用。”临江王刘阏于甚至来不及擦一擦头上身上的雨水,就一步踏进长兄的书房,向室内众侍从下令:“退下!全部退下!”   宫室内的宫女和宦官俱是一愣,看向太子。依在长案边的刘荣无言地挥挥手——他就知道,第一个赶来的肯定是小弟。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太子家令先送进块大的干面巾,还很体贴地给关上大门。此时室内,只留下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两个。   临江王没有动那块面巾,直直看向自己的大哥:“大兄,弟闻大兄奏请父皇,欲立周氏为皇太子妃?是邪?非邪?”   “然!”刘荣回答得一派云淡风轻,似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刘阏于惊呼:“大兄狂乎?”   “细弟!”刘荣脸上恼意微露,即使刘阏于是他一直倚重的亲弟弟,他也很难忍受这样当面的质问。   “大兄,”临江王尽量平复情绪,用比较平和的口吻提醒:“阿兄莫忘:吾等定议,大兄当娶陈娇为妃!此乃上上之策。”   皇太子沉默:“……”   “阿娇极好,奈何年幼……”似乎过了很久,刘荣喃喃,断断续续的话语透出一股子无可遮掩的——气——虚。   ‘这算什么理由?不是已经讨论过很多遍了?'临江王狠狠吸口气,只觉得被雨水淋湿的外袍紧紧黏在胸口和后背,非常非常难受。   “大兄,敬请容小弟回禀:”刘阏于拖长了声音,以最标准的雅言韵调郑重其事地说:“吾等之从母栗氏,七岁嫁河间王卫太傅之次子。今齐王太后,入齐宫时芳龄八岁。陈王后,归城阳国为太子妃之日,年五岁。”   “昔,舅送母入太子宫,阿母时年九岁!!”临江王的眼睛在冒火:大哥是无理取闹!富贵豪门,皇族王室,‘娃娃亲’是何等普遍的现象!这也能拿出来说事?   “刘阏于!”皇太子坐直了身子——恼、羞、成、怒。   “大兄,小弟知错。”临江王抹一把已经湿透的头发,无可奈何退一步:谁让他是当弟弟呢!总得给大哥留个面子。   刘阏于试着拿出最大的耐心:“初时,吾兄弟三人定议:兄长娶高门贵胄之女为妻,引妻族为外援,以拱卫储位。今,大兄因何欲取罪人之女哉?”   刘荣顿了顿,慢吞吞:“周氏,条侯周亚夫之养女,当属名门。尹长公主所出,自然贵胄。”   临江王恨得咬牙:他知道,周翁主是以周亚夫女儿的名义入宫参选的——条侯把嫡兄周胜之的女儿收在自己名下当养女。可,这有什么用?谁都知道那女孩的生身父母是谁啊!   ‘而且,这还不是最要命的!’刘阏于胸口是一团火往上涌动:“翁主周朵之母,尹长公主也。而皇太后与先帝之慎尹二姬,存仇!”   皇太子很平静:“细弟言过其实,后宫争宠乃常态,无所谓‘仇’。”   “无所谓‘仇’?”栗夫人的小儿子连连冷笑:“若无所谓‘仇’,何来‘人彘’之祸?”他这位大哥睁眼说瞎话呢:后宫之争,‘势如水火’才是常态吧?!   “刘阏于,不可妄言!大母并非吕后!!”刘荣左手猛一锤案面。长案上,原来叠加整齐的文具和卷轴弹跳起来,落下,松散开,露出一方晶莹润泽的舞人玉佩。   临江王暂时闭嘴——他失言了!祖母一直对他很好。作为孙子,把祖母比作吕后非但有损孝道,事实上也实在不公平。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阏于皇子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祖母固仁慈。然,尹长公主之生母者,先帝宠妾尹姬;姬虽早逝,其生时不谨,恃宠而骄。”   刘荣:“……"   “尹长公主之从母慎夫人,竟敢与皇后分席抗礼。失礼不敬至此,祖母如何忘之?”临江王的笑容越来越冷——作为一国的皇后,被迫忍气吞声和区区一小妾‘同席’,这是何等的耻辱?能忘记才怪!!   皇太子无言;没什么可辩的,弟弟说的都是事实!   而且,当时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大汉的朝臣们趋炎附势,对如此公然违背礼制和国法的行为视若无睹,任凭瞎眼皇后尊严扫地。最后,只有袁盎一人站出来为当时的窦皇后抱不平。   似乎觉得还不够,刘阏于继续:“尹公主幼时,多与长公主不和。听闻二人之间,有夺婿之怨……”   刘荣总算找到机会插口了:“弟君,此系谣传!”   “杯弓……蛇影,墙上实有悬弓!”临江王对哥哥的回避心态泼了瓢凉水:“娶此女在侧,无疑置烈火于油瓮之旁。大兄,……”   刘荣犹豫了一会儿:“皇太后贤德仁爱。先帝驾崩之后,善待慎夫人及诸姬,恩赏先帝诸女,甚厚。”低低说来,好像是说给弟弟听,又好像是在说服自己:祖母从没有找过尹长公主的麻烦啊,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吧!   临江王:“大母非无欲,非不能,唯无益尔!”   皇太子再一次警告:“刘阏于!”弟弟为什么老把情况往坏处想?   但这次当弟弟的却不打算退了:“大兄,速往宣室殿禀告父皇,言阿兄易立妃人选。”   刘荣:“否!”   “否?”临江王万没想到一番规劝,竟是这么个结局:“大兄难道不顾及皇储之位?储位之固,需内外强援!”   “为兄思之再三矣。”刘荣太子定定地看着弟弟:“周太尉战功赫赫,父皇信重。周氏前有‘绛侯’今有‘条侯’,簪缨世族,人才辈出。引为外戚,正是强援。”   “大兄!!”临江王大惊失色,大哥这等于是一下子推翻了三兄弟长期共同研究的结果,而且是彻底推翻。   赶在弟弟开口前,太子赶紧往下说:“何况,大汉自立国以来,并无被废之皇太子。”   “大兄!”刘阏于满脸的不可思议:“高皇帝几废孝惠帝。父皇之皇太子位,二十余年并不安稳。”真的,文皇帝越到后来,越偏爱庶出的幼子,对长子的不满也越来越多。   刘荣气闲神定:“皆未成事。”毕竟都没废成!   “大兄?”临江王就在那里立着,凝视自己的兄长,目光如炬。雨湿的头发和衣裳都不能将少年的俊逸减去半分,反而添加了几分平常没有的不羁和磊落风采。   良久,刘阏于倏尔转为宁静:“大兄钟、情、周、姬。”这不是询问,是陈述,是平静的陈述。   刘荣默默回望弟弟,不承认,不否认,不……退缩。   临江王只觉得浑身冰凉,头却热得发胀,忍不住哀号:“大兄……”   刘荣站起来,扶着弟弟的肩:“弟君,为兄主意已定”。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此乃取祸之道!!”阏于皇子一侧身,甩开哥哥的手,怒涛澎湃:就为了一线莫名其妙的私情,大哥就要毁掉他们三兄弟精心构筑的成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往这方面发展?   皇太子刘荣勃然变色,收回手,冷冷道:“临江王,汝失仪失礼,该当何罪?”   刘阏于没想到哥哥会来这么一手:“大……阿兄?”   “殿下!”刘荣冷冷地纠正,昂起头:“孤,大汉之皇太子也。太子宫以内,不劳临江大王动问。”   乘幼弟还在发愣,皇太子突地冷“哼”一声:“阿娇,阿娇!临江王既爱阿娇,尽可自行娶为王后。从此,大王得祖母姑母助益。而孤,或真成大汉第一废太子尔。”   刘阏于骇痛欲绝:“大兄……”   刘荣掉过头,不看弟弟。   刘阏于跺跺脚,长叹一声,打开门冒雨冲了出去。   太子家令在游廊里看到,大吃一惊:干衣服不换,热水也没喝一口。临江王怎么就这样走了?   ·   天边,雷声隐隐,浓云翻滚,大雨……遮天蔽日。   栗夫人的长子看着在风雨中半开的殿门,想起身,又回坐,怅然若失。   耳边,风声雨声之余,刘荣似乎又听到了那梦中经常出现的歌声,轻柔婉转如故,声声沁入心扉:“……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蒙羞被好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13-04 力挽   呼来忽去的雷雨,在几个时辰肆无忌惮的作威作福后,云开雨散。室外,是一片鸟语花香,阳光明媚;而长信宫内,则是阴云密布,天昏地暗。   ·   馆陶长公主迈着如飞一般的健步,从宫室的这头走向那头;折回来,转个方向,再开始。   只短短半个时辰,已有四拨人被拉出去重罚,为的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走路声音大了,饮品太冷或太热了,汤汁偏咸或偏淡了……甚至连新近提拔最有体面的梁女官,都挨了训。   阿娇发热了!阿娇发热了!!阿娇……竟然发热了!!!表面上,长公主一直在愤怒地强调这点。但所有人都知道:帝姊的心里还有其他,至少不单单是为这个。   馆陶翁主陈娇估计是下雨时倚在窗门边看雨,不小心着了点风,才发的热。但一长串御医都来看诊过,公认娇娇翁主只是‘微’有风寒。而且,吃过药后陈娇就躺在榻上休息,现在热度已清退得差不多了。   可长公主还是焦躁万分,好像她的宝贝得了多危重的病症,前景堪忧似的。   终于,窦太后在宫女们的搀扶下走向女儿:“阿嫖……”   长公主拉住亲母:“母后!”   皇太后爱怜地抚着女儿的背脊,试图缓解爱女的紧张情绪:“阿嫖,大长公主,南皮侯夫人,城阳王后……诸亲戚处,趋之消遣一二。今风和日丽,适宜访亲问旧。”   “阿母?”长公主吃惊地瞪圆眼睛:“陛下……”现在是什么时候?宦官已经来通告过,皇帝弟弟过一阵子就要到了。她怎么能离开呢?   窦太后按住女儿的肩膀,句句千钧:“为母在,为母在!吾女勿忧!”   长公主凝望母亲的面庞——熟悉的五官,皱纹和白发,却能让她从心底里生出安宁和平静。许久,刘嫖公主又想起什么,呐呐:“阿母,阿娇,阿娇……热……阿娇。”   窦太后按住女儿的肩膀,句句千钧:“为母在,为母在!吾女勿忧!”   馆陶长公主定定地;倏尔,抓紧母亲的手:“凡母所思,儿遵命。”   ·   午时刚过,天子应母亲的召唤,到达长信宫。   刘启皇帝行礼:“母后。”   “阿启,”循着声音,窦太后向儿子所在的方向伸出手。   天子往前走几步,坐到母亲身旁:“阿母。阿母今日唤儿前来,有何训教?”   “甚训教?母子之间,何必如此。”窦太后浅浅笑着,拉了儿子的手放在自己膝上:“阿启,皇储乃国之根本,储妃仅次之。吾儿于皇太子妃之选,不知做何所想?”   皇帝一脸恍然,回道:“此事,吾有言在先:荣可自选合意者,立之。”   皇太后拖长了声音,很随意地“哦……”了一声。   母子间静了片刻,窦太后接着问:“老妾闻:太子欲立周朵为妃。天子以为,可乎?”   “条侯,国之栋梁;周氏,两代武勋,父子彻侯。”天子抽回手,慢慢抚长须,笑而点头:“如此家世,可配太子宫。”   窦太后没出声,只挺直了腰身,坐着。   天子看了看母亲的神色,低下声,问:“阿母?莫非有所不满?”   “条侯太尉之女,长公主所出,先帝之女孙。为母何来不满?”窦太后将脸转向儿子:“然,老妾恐此女非皇太子之良配。”   “嗯,”天子挑高眉,扬声问:“母后何出此言?”   ‘难道母后要计较当年那些宫闱之事?不会吧?’天子无声地笑起来。他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那种心胸狭隘、斤斤计较的女人,否则就不可能在父亲祖母的双重监视下熬过那些艰难悠长的后宫岁月。如今尹姬入土多年,慎夫人又低调本分,都拿不上台面了。   窦太后不答,只慢慢举手向外摸索。天子见了,急忙将自己的手送上去。母子两的手掌叠在了一处。   “阿启,”窦太后摸着儿子的手,柔声问:“陛下将复‘绛侯’之爵位乎?”   “嗯?”天子一愣,大为意外:满心以为母亲会回溯往昔的宫廷恩怨,怎么一下子转到这上面来了?   “母后,周胜之坐杀人,国除。岂能复起?”天子摇头,想了想,再摇头:“况,先帝圣裁,非吾可更易。”父皇在位时做的决定,无论对错都不是现任皇帝可以改变可以推翻的——这不是普通的朝政问题,是‘孝道’问题。   “如此,”皇太后斩钉截铁:“则周朵不可为皇太子妃!”   天子:“母后……”   “众所周知:”窦太后抢一步开口:“周朵,明托条侯周亚夫,实乃废绛侯周胜之之亲女,周胜之妻尹长公主所出也。”   “周胜之多行不端,先帝按汉律夺其爵土。今若立其女为皇太子妃;子行孝道,外戚加恩,必催生奢求。”皇太后把长子的手捏得越来越紧,同时加重了语气:“一旦不能如愿,则难免有怨望、生是非。甚至,进而祸乱太子宫。如此,汉室之内,将无宁日矣!”   “母后所言……甚是。”刘启陛下沉思片刻,不得不赞成母亲的想法有其道理。   大汉是以‘孝’治国的国度,对孝道的坚守是所有阶层的共识;而‘恢复祖业,荣耀先人'则是孝道的最高变现形式之一。周朵如果当选皇储妃,以后就很可能——不,是一定——要求恢复其生父和祖父的‘绛侯’爵位;而这,绝不是天子想面临的局面。   “然,儿事先承诺,不可言而无信矣。”天子举手揉揉眉心:“况,阿荣亲口言明:于周姬,情有独钟。”以这理由对儿子出尔反尔,牵强了。毕竟还有一种可能:这女孩很识相,永远不提这要求——不过,会吗?   “情有独钟?情有独钟……”皇太后喃喃重复这四个字,唇边闪过一抹嘲意。   “此,有,何,难,哉?情有独钟,情有独钟!”窦太后用大袖掩住口笑,几乎话不连句:“太子爱美人,予之。入太子宫,可;立妃,不可也。”   天子这下明白母亲的意思了。想想: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算是儿子和朝堂两面俱到。可以向周家问问看。   “细想,”窦太后平复下来,又拉过儿子的手:“周姬尚有一大不是,不宜为妃。”   皇帝好奇:“何?”那女孩可是听说要长相有长相,要才艺有才艺,人人称道呢。   皇太后平静地一笑,轻轻拍儿子的手背:“慎、尹、血脉,无宜男之命!”   ‘其实,正妻没生育,反而好些。孩子由侍妾生就行。’几乎冲口而出的话,被天子急急收了回去——有些事,即便亲如母子,也是不能说的。   皇太后自然‘看不到’儿子脸上的表情变幻,接着往下冷冷道来:“汝父爱幸慎夫人至极,然无子。慎夫人荐从母之女尹姬入宫,多孕不产,仅一女活,无子以终!”   象被抛入巨石的湖面,悠远的往事随着波浪一一泛起;冒出水面,暴露暗淡狰狞的面目。天子记得,都记得:当初那对美貌如花的表姐妹,是何等的宠冠后宫,占尽父皇的关注。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庶母’,让自己赔上了多少的小心和烦心。每当尹姬怀孕时,父皇又是多么的高兴,多么的隆重其事!   不知什么时候,天子的手掌下意识地握紧了母亲的手。   窦太后似乎对手上的受力毫无感觉,依然故我地发出结论:“美则美矣,无生男之福!”   ‘美则美矣,无生男之福!?很好。对此,深为庆幸。’天子默然许久,慢慢放松了手劲,抬头:“凡母所思,儿遵命。”   “阿启,吾儿。”窦太后摩搓着长子,笑得开怀。   ·   天子回宣室殿了。   负责书记的女官代笔,盖过太后玺,一切……已然就绪。   窦太后将缎帛交给将行,命令:“送至宣室殿今上。”   将行接下,行礼离去。   不一会儿,大内官微躬着身子,踩着小小步过来向国母请安:“皇太后。”他是来要皇太后玉玺的。   ‘掌玺内官’是长乐宫中位阶最高的宦官之一,具体职责就是:保护和守卫大汉皇太后的那颗官方印玺——这方玉玺是国之重宝,只在需要用玺的时候才捧出来一下下。   窦太后凝思,挥挥手远远地吩咐:“晚间,来,取。”   大内官一惊,举目,只来得及见到皇太后长长的裙裾,消失在云母屏风之后。   ·   窦太后的寝宫内室,悄然无声。   阿娇躺在皇太后的榻上,从下巴往下紧紧裹着条红绫被——朱红底色上,绣满深红的石榴花和玄色的凤鸟,喜福吉祥。   老祖母慢慢抚过孩子浓密柔软的乌发,柔嫩的面庞,细腻的脖颈……再试试自己额头的温度,笑容绽现:热度,全退了。   被惊动,陈娇微睁双眼,慵慵软软地叫:“唔……大母?”   “大母在此。阿娇,”窦太后温柔无限:“感觉如何?”   “尚可。”娇娇翁主半梦半醒,小嘴张开,打个好可爱的哈气:“大母,暑热。”一觉睡来,都出汗了。   “暑热啊?勿忧。呶,阿娇持之,自然清凉。”窦太后从胸口取出太后玉玺,放到孙女怀里,笑盈盈地保证:“大母在,大母在!吾孙勿忧!””   “哦!”陈娇很听话地抱紧玺印,翻个身继续睡。   美玉微凉,很快带走了烦人的热感——阿娇渐渐入了甜甜的梦想^_^   ·   时近黄昏,天子的宣室殿里,灯火通明。   长乐宫的将行才刚刚走。承载着大汉皇太后意志的织锦缎全副展开,呈现天子驾前——素缎上的墨字,笔体优美,排列有序;结尾处,皇太后玉玺的印痕,赫然在目。   天子挑着眉,看着眼前这方几不盈尺的锦缎,满脸的古怪。   横一遍,竖一遍,倒过来再读一遍……天子嘴角勾起,默默浅笑。   上翘的弧度在一点点地加大,加大,再加大。最后,刘启皇帝陛下终于撑不住,离开长案靠倒在软垫上,闷声‘呵呵’乐起来……很久很久……不息……   13-05 长乐、长恨   翌日,皇室宣布:   以条侯周亚夫之女,周朵翁主,为皇太子良娣,居右;   以栗夫人兄栗卿之女,栗氏,为皇太子良娣,居左。   以条侯周亚夫之庶女,周氏,为皇太子孺人;   以曲周侯郦寄之庶女,郦氏,为皇太子孺人;   以武陵侯萧系之庶女,萧氏,为皇太子孺人。   另,天子为‘帝室后嗣繁茂’计,命自未央宫掖庭选三十室女良家子,以充太子宫。   消息传来,长安城瞬时……哑然……   一场隆而重之的‘选妃’,热闹沸腾了整个大汉上层如许多日;谁也没料到,最后竟选出这么个结果——空着?从缺?   侧室、姬人、甚至连‘侍妾后备队’都预备下了,就是没有‘皇太子妃’这太子宫的正式女主人。这样,理论上来说,皇太子刘荣依旧是单身皇族一枚——敢情,前面都是忙活了!   沉寂很短暂。不多时,京畿的高阁密室之内,帷幕屏风之后,各家主、主母及族长们窃窃私语议论不休,甚至连后面诸位皇子娶王后的消息都给忽略了。   …… …… ……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低回的吟诵,在婉转中慢慢、慢慢地沉淀:“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二楼的长窗边,案上搁了张琴。两枝古拙的梅花雕在琴头,迎风冒雪,怒放!   琴……空置!   淡扫蛾眉的贵妇独依西窗,低吟着拔下鬓边的碧玉长簪,击打窗棂。   窗下,是不大的院落;墙边,几株新梅,一方翠竹。梅树是春天里新栽的,看上去矮小而稀疏;竹丛却是院中旧有,长得繁茂盎然。   吟唱声沉到几近不闻;折转,上扬:“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如金如錫,如圭如璧。”辗转回环,辗转回环,反而再复;到最后,如泣如诉:“寬兮……綽兮,倚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寬兮……綽兮,倚重……較兮……”   诗终了,簪却不停:“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刻有梅花的碧绿簪首叩在素窗上,这回,节奏明快清越,透出一股欢愉:“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   “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忽快忽慢的背景,女声含悲带喜:“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一阶又一阶,婀娜多姿的少女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脚步轻盈,毫无声响。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洗净铅华的贵妇人神出天外,于虚幻和现实之间飘荡:“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倚立门旁,周朵听着母亲的歌诵,望着母亲的侧影,温柔而哀伤。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哀哀戚戚,不胜之悲凉:“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如星般的双眸,迷茫地望向远方:“静言思之,躬自悼矣……静……”   “啪!”一声脆响,素手中的碧玉簪,从中而断。   尹长公主怔怔看着断下的半截簪子顺窗户滑下……栏杆……瓦当……屋檐……台阶……直到滚、落、尘、埃。   合上眼,泪珠从眼角一颗颗滑落,凝噎:“……静言思之,躬自悼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阿母……”女孩终于忍不住冲出来:“阿母!”周翁主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半截玉簪,向窗外远远地扔出去——绿色的抛物线,转瞬消失在梅树丛中。   “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回身,周朵揽住尹长公主的肩膀摇晃:“往事不可追,俱往矣,俱往矣……阿母!!”她知道,最后一句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但她不想听,也不忍听!每当听到母亲吟诵这句古诗,都让她感到——心如刀绞。   贵妇推开女儿,别过脸不看她。周朵不管;尹长公主的头转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母,阿母!阿母……”   尹长公主:“汝自专不孝,莫呼母!”   “阿母……”女儿可怜巴巴地哀着求着。   尹长公主扭头:“婚姻,父母之命。此等大事,汝岂敢擅专?”她万没料到,女儿竟然越过她,直接同意了天家的询问——这可是关系到女儿终身的啊。   女孩子呐呐:“阿母,……”   到底是自己骨肉,面对女儿的软语哀求,尹长公主撑不了多久:“阿朵,‘良娣’美称,实乃妾侍。吾女列侯之子,天家贵胄,岂可屈居下陈?”   拉住女儿,做母亲的不知第几次重提:“走,随为母同往条侯邸,请于太尉,上呈天子。凡有责罚,为母一力承担!”她让女儿去备选的是‘皇太子妃’,可不是让女儿去当人姬妾的——做妾的苦楚,她看到太多太多。   周朵人在原地,拖也不动,口中期期艾艾:“阿母,……人……不可言而无信。”尹长公主几乎晕过去。这哪儿和哪儿啊?   “阿母,侧室虽贱,然人所尽知:天家侧室,不同。”见母亲面色骤然青白,周朵翁主这厢赶紧压低了声音:“阿母应知:帝室之中,嫡庶一线之隔!”   “如今,太子宫‘妃’位空虚,养父功高爵显,圣眷深厚……”少女的话音越来越低,但铮铮然半步不让:“忍一时之辱,方可图未来……薄氏窦氏两位皇太后之隆盛,皆起自下陈侍立……”这两位太后,都是从当妾起家的!相比起来,如今她外有叔父和父族照应,内有姨婆慎夫人帮衬——起点已经高多了。   “阿朵?!”尹长公主惊得倒吸口冷气。这,这都是谁教的?条侯指点?阿朵自己想的?什么时候,她可爱的女儿脑子全是这类想法?   尹长公主只觉浑身虚脱,心沉入幽深的谷底,全是无望:多么,多么相似啊?她似乎又看见早逝的母亲,象当初那样在她面前一脸幸福地展望未来,似乎梦想……触手可及。   “阿朵,汝可知:汉宫九重,波谲云诡,深不可测!”   “阿朵,汝可知:深宫寂寥,诸妇争宠,如冰炭同炉,彼此煎熬无限。”   “阿朵,汝可知:外朝内廷,政局宫闱,纠缠相扰,行差踏错半步,则有杀身之祸。”   “阿朵,听为母一言:另觅良人以托终身。今上若问及反复之罪,‘削封’也好,‘夺爵’也罢,阿母一力担待。”   她可怜的女儿。什么‘帝室之中,嫡庶一线之隔’?就这‘一线’之隔,却比黄河长江天堑,更难通过!巍峨的汉家宫阙,前前后后居住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这么多天姿国色的佳丽,最后熬出头仅唯二两人!而就这区区两位太后,能最后成功,靠的还是运气为主。   “良人?阿母,良人安在?”周翁主大不以为然,直接反问“谁家男儿不多妇?显贵如馆陶,亦有贱婢之辱,况乎阿朵?”   “啊……”尹长公主结舌,想想不对:“此,有所不同。”   “并无不同!”周朵小脸紧绷:“阿母独在封邑,馆陶长公主避居长乐宫,帝女公主尚且如此,朵区区翁主,岂敢奢望‘良人’?”   察觉到自己口气太僵硬,孝顺的翁主拉住母亲的手臂,撒娇:“阿母无忧,太子……太子殿下,爱慕女儿。”   少女姣美脸浮出朵朵红云,星眸中流光闪烁。即使毫无经验,即使只在椒房殿上匆匆一面,即使太子与她连话都没说过一句,但仅凭女子敏感的天性,她也知道:皇太子刘荣,喜欢她!   然而,做母亲的却不乐观,依然苦苦相劝:“阿朵,须知:君恩如水……不可持!”这是她的姨妈,那位曾在宫中宠冠一时的慎夫人亲口对她说过的话。   可忠告无效!‘为帝国法定继承人所爱恋,本身就是成功。皇太子妃之位,虚而以待;外有强援,内有助力;她还需要顾及什么?’周朵仰头望着母亲,一脸的坚决:“叔父言明:女儿一旦诞育圣嗣,必奏请立妃。”   “若太尉庶女得子呢?”尹长公主心里一阵阵发苦:相较那位听上去地位更高的栗良娣,这位‘周孺人’才是女儿真正的麻烦——稍不留意,本来的强援就直接化成死敌!   好厉害的谋划!不动声色间,分化转移,借力打力,杀人于无形。   “何忧?庶女自古不得立妃。”周朵并不萦心:“阿母,朵意已绝,求母亲成全。”   ‘怎么不能?庶民自古不能为国君。可六十年前,高皇帝还不是夺了天下称帝?’尹长公主悲苦无限。她单纯的女儿啊,竟视一句口头诺言为依仗。人心之善变,岂是一句空诺能束缚得了的?   她后悔了!她就应该一直呆在封邑,给女儿找个普普通通的人家嫁了。现在,她该怎么办?还拦得住女儿吗?   见母亲面色惨白,周朵赶忙揽住阿母,连声地宽慰:“阿母,无忧,勿忧!”   执着肯定的语气,璀然放光的眼睛,明丽面庞上闪烁的全是自信和希望——尹长公主欲哭无泪。   “母不幸幼失其亲,薄太后怜惜,养于身侧。长乐之宫,阿母居于斯长于斯,乃故家园尔。”象小时候常做的那样,周朵将头枕在母亲膝头,轻轻磨蹭:“然当今之时,阿母竟至家门而不得入内……人生至此,哀痛何甚?”   尹长公主的身子在发抖。她一直掩饰,一直掩饰,不想让女儿发觉,但她的阿朵还是知道了:对她而言,每次入宫拜谒皇太后,都是刻骨铭心的煎熬。   长乐宫,她的长乐宫!一砖一石,一草一木,浸透了儿时少年的希望与梦想,欢乐和悲伤。   可亲的祖母薄太后,用无边的宠爱为她支撑起一片蓝天,弥补了幼女的丧母之痛。在那座长乐之宫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岁月。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   在自己的家园里,她,成了最不受欢迎的客人?!!   “女儿犹记,稚龄之时母抱儿膝上,细数宫中故事:大母薄后,先帝……长信宫,神仙殿,长秋殿,织室……”周翁主往母亲怀里靠靠,幸福地回忆幼年的美好时光:“哦,梅林,阿母之梅林!女儿之名之字,皆由梅林而来。儿听于耳中,记在心头,常思:若能迁回京城,回居长乐宫,阿母将何等之惬意欢愉。”   “然朵从未曾料及:京中,阿母以汉长公主之尊,竟受辱至此。更为甚者,先太皇太后为阿母所建之‘梅林’,竟为稚女小儿肆意践踏,折损如斯。而我母女在旁,唯伤心落泪,无可奈何……”想起早春在梅林中发生的一切,还有当天傍晚她们母女两在长信宫前受到的欺辱,周朵翁主怒不可遏。   “朵身为人子,至亲受辱,焉能自外?”周朵攥紧了粉拳。   “阿朵,吾女不必如此。为母无碍。”尹长公主大惊失色,试图阻止。她从没有想到,她的忍让给女儿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阿母无须焦虑。”周翁主拉拉母亲的手,很笃定地说:“太子钟情,朵只须得幸生子,日后必居正位。待女儿立妃,看谁敢欺吾母!”   搂住母亲的腰,少女依偎得更紧,柔柔承诺:“阿母,相信女儿:总有一日,阿母将重归故地;彼时,家园依旧,长乐宫仍为阿母之长乐宫。”   有些累了,周朵微合上双眼,腻在母亲怀里低低细语:“阿母,《诗》中‘鹊巢’者,妙文矣;阿朵好之。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方之……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鹊有巢,维鸠盈之……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尹长公主抚摸着怀中女儿的鬓发,悲喜哀伤,百感交集。   重归故地?家园依旧?   回家,回家……她的梅林,她的宫阙,她的长乐宫,她魂、牵、梦、绕、的家啊!   能回得去吗?真的……还能回去吗?   13-06 有志者,   回家?回谁的家?   如果有谁告诉陈娇小贵女:有人打算回家回到'长乐宫'去。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女儿一定会用那种被当今天子和皇太后精心教导出来的标准皇家姿态,文质彬彬兼礼貌备至地命令将此回家妄想症患者直接‘恭送’去凌室‘冷静’‘感冻’几个时辰;好现实享受一下长乐宫的舒适宜人和设备齐全——前提是,不能影响‘凌室’冻窟里存冰的卫生质量^_^   ‘回你的家,当然随便。但如果你回着回着,竟敢回到我家来的话……有胆子试试看!’对大汉的馆陶翁主来说,‘长乐宫’毋庸置疑的、彻彻底底的就是她、的、家!!她陈娇和慈爱的窦太后大母,还有亲亲的长公主阿母三人共享这所宫城;哥哥们大了所以现在住外宅——长公主府邸;了不起的大舅父则住隔壁——未央宫。   长乐宫中,长信宫是‘卧室’,大殿是‘大宴会室’,神仙殿是小客厅,织室是大衣橱,凌室是食物冰柜,临华殿是……还有,所有宫苑和花圃都是供她和伙伴们做游戏的‘前花园’!   另外,打从某天陈娇翁主被些推诿责任的家伙抱进宣室殿,送去给皇帝陛下亲自照顾之后,小阿娇就在‘家用建筑物名录’中自动自发添上了‘后花园’——未央宫天子住所,‘宣室殿’。   未央宫的宣室殿啊,委实是个‘人多事忙’的好地方!非常非常适合娇娇小翁主闲来无事时,跑去找找舅舅、看看新鲜、寻寻乐子、凑凑热闹……打发打发时间O(∩_∩)O~——当然,对这一点,某些大臣有所异议;但既然天子和皇太后放任不管,这部分朝臣的意见就被理所当然地跳过了。   比如今天,就是个找舅舅、看新鲜、寻乐子、凑热闹……打发时间的好日子!刚用完‘朝食’,馆陶翁主就打扮得漂漂亮亮,乐滋滋进自家后花园来找大舅爹玩——她早就向窦詹事打听好了,今儿个没朝会,可以放放心心乐上一整天的。   ·   沙漏里的细沙,颗颗粒粒呈一条直线,缓缓掉落。陈娇翁主心头的愉快指数,也随之不断下滑。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父皇!”河间王刘德话毕,一礼到地。   “可……”天子斜靠在舒适的软垫上,称赞。   “父皇,”结束了,刘德却意犹未尽:“然儿以为,《道》中多有怪诞之……”   “阿德,”天子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锐利的目光扫向儿子:“多思不惘,多言轻妄。”   河间王一缩脖子,退后半步坐到大哥和三弟之间。   ‘好了,解决一个。’陈娇靠在天子身旁,很愉快地看着刘德表哥吃瘪。   ·   “阏于……”天子合上眼皮。   “父皇,儿在,”临江王刘阏于出列,恭敬地向父亲行礼:“……无名……哦咳……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咳,此两者……”临江王的语速很快,整篇一眨眼就背下来了。   “阏于……”天子看向儿子:“抱恙在身?可招医师?”   刘阏于:“已用药,当无大碍。”   “嗯……”天子定睛瞧瞧儿子的面色,徐徐点头:“可早退安歇。”   临江王拜礼:“谢父皇。”   皇太子刘荣一直在偷偷观察弟弟,见小弟归席,双手捧着备好的温蜜水递上去。   刘阏于一愣。刘荣面有愧色:“弟君,为兄……当日无状……”   “大兄,吾等一母同胞,手足连枝,无须如此。”临江王的眼圈有点泛红,赶忙接过水杯,低下头饮用掩饰。   刘荣凑近些,低问:“阏于,身体感觉?”   “实无大碍。”临江王不想纠缠当日之事,换了话题:“噢,大兄,小弟尚未及恭贺大兄‘获美之喜’。”   太子刘荣摆摆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原希望能立心爱的女子周朵翁主为皇太子妃,没想到祖母和父皇却将她封成了‘右良娣’,同时把大舅舅家的表妹封为‘左良娣’。此外,还有三位侯门出身的‘孺人’,外带一大群后备美女。   他去长乐宫打听,被祖母窦太后拉住手谆谆教诲了老半天‘一国储君之道’,第一戒条就是不可‘沉迷女色,荒废职责’!   哎!这结果出他意外,但他却无法抱怨:无论怎么讲,他想的是得到了!‘多给’还要不满,就显得太‘不孝’和‘荒唐’了。   刘德不知道前些天发生的事,只觉得眼前‘兄友弟恭’,幸福完满。   那边,陈娇数数沙漏上的刻度标记,再回头看看那一长溜等候抽查的皇子,皱眉:第一次发现,表哥表弟多也有坏处呢。   ·   “非。”皇帝向后靠了靠,静心等待:这个儿子好武轻文,恐怕是要费上些时间了。   “喏,父皇。”江都王刘非幽怨地望望鲁王,后者无奈地摊摊手——父皇不按排行次序来,这,没办法呀。   无精打采地爬起来,刘非皇子迈步上前,第一件事就是向表妹使劲努嘴。意思很清楚:小妮子让开。我要向父皇行礼,别想占便宜。快让开!   馆陶翁主高高仰起头,斜睨着表哥,不但不退,反而更向皇帝身上靠去。   天子感觉到,睁眼看看侄女:“阿娇?”   小陈娇巴住大舅父的臂膀轻轻摇,甜甜笑:“阿大……哦!”   “哦……阿娇乖噢。”皇帝陛下抚抚侄女的乌发,怜爱呵哄。女孩很享受地昵在天子舅父怀里,大眼瞟瞟讨厌的刘非表哥:怎么着?怎么着?我就是不听,你能拿我怎么办?   皇子们在无声地笑。鲁王刘馀叹气:他这个二弟也真是。上过战场,立下军功,堂堂一国之主,还和个孩子较劲……前面栗夫人的三个儿子,谁计较这些了?   江都王没辙,急惊风似的行个礼直接开口:“道……”   “谷神不死,”天子眼都不抬。   “谷神不死?”刘非有点呆,不是从头背,从中间抽啊?   “谷神不死,谷神……不死,”江都王砸吧着嘴,脑筋连转了几个弯,总算接了下去:“是谓玄牝……玄,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磕磕绊绊,好歹没出错。这样的背诵,天子听着勉强能过关,陈娇就不接受了:搞什么?后面还十多个等着,人人象他这样拖拖拉拉,今儿还能有出去玩的时间吗?   ·   宣室殿的门窗大敞。殿外,天高云淡,碧空无垠。明媚的阳光柔情万千,洒向天地间的是一片灿烂的温馨。   五月的暖风自殿外袅娜而入,捎来宫苑深处花木和香草的蓬勃气息,清清的甜甜的,尽是生机盎然——这是大自然最盛情的邀请,令人不忍回拒。   倏尔,不知从哪飞来一只长尾的翠鸟,落在窗棂之上探头探脑。翠蓝色的羽毛上缀着点点金黄;翅膀抖动处,阳光下清艳瑰丽,炫目非凡。   ‘呀,好看。想要,想要阿!求阿大派人给我抓……’陈娇一眼盯上,小手掩住口,心痒痒;回头,凝眉,火大:哇,都多久了……怎么还没完?!   浑然不觉的刘非皇子,断了续,续了断:“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其……不自生,故能故能……长……长生。”而娇娇表妹最后一丝耐心,早一股脑奉送给翠鸟了。   ‘哼!背不好,直接认错不就行了呗!死撑着,妨碍别人?麻烦精!’馆陶翁主打开随身的海珠兔形囊,翻翻拣拣。   哈,找到了!——陈娇从一叠丝绢中抽出一方折叠好的浅蓝色丝帕,打开确认过,放在膝上备用。   江都王没半点危机感,慢慢吞吞:“……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驴,驴?!”   背书声戛然而止。皇子们一阵骚动:搞什么?这文里怎么会有‘驴’字?   ·   刘非不敢置信地看着表妹,眼珠子快从眼眶里弹出来了:这妮子竟然做这事!驴,嚎叫的驴,骂谁?   “非?续之。”天子闭着眼睛,淡淡提醒——背错,不代表可以停下来。   没奈何的江都王只能接茬往下背:“ 故能成其私……”   “……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啊,陈……”刘非怒吼。这回非但江都王看清了,其他一多半皇子也瞧明白了:娇娇表妹动作飞快地打开丝帕,在刘非一番招摇,立刻收回去藏好。   丝绢浅蓝的底色上,赫然是一头‘叫驴’——驴嘴大张,唾沫四溅,正扯着脖子嚎。最要命的是,帕上之驴神似形不似,瞧那严重偏离实际的苗条驴身,让人不往那边联想都不行^_^   闷笑声在皇子群中时隐时现。同母的亲兄弟们彼此交递眼色,冲江都王那修长玉白的身姿这一通的挤眉弄眼。几个小的自制力更差,乐到快保持不住仪态了。   ·   “嗯?非!”天子加深了语气,隐含不满。   “父皇,非……”江都王很委屈,试图陈情。   “知错,改之即可……”皇帝陛下眼皮子都没动,满不在乎地曲解了儿子的话。摆明了不想搭理这茬。   “喏,父皇。”江都王只有忍气吞声:“……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陈娇!!”   馆陶翁主从珍珠囊中又抽出一条杏黄丝绢,故伎重演。这次,丝巾上明晃晃的乃一只肥硕的大猪头!嘴角一条哈喇子挂下来,憨态可掬,睡意浓浓——看了能忍住不笑的,实非人也!   不是小骚‘动’,现在是小骚‘乱’,连年长的皇子都不能例外。   鲁王刘馀揉着太阳穴呻吟,阿非也不知是怎么招惹小表妹了,被这么对付?胶西王刘端挑高眉,以崭新的眼光打量着表妹,似乎从不认识一般;一张俊脸上尽是激赏——没半点同胞之情。   广川王刘彭祖呵呵乐着看笑话。边上的同母弟弟中山王刘胜,则是明目张胆地对着陈娇猛挑大拇哥。   席中,就数长沙王刘发最为平静,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王夫人的两个儿子仗着年小不忌,都滚到一堆去了。刘彻拿大袖挡住父皇那个方向,冲阿娇连翘大拇指。   皇太子刘荣和河间王刘德对望一眼,动作一致地看幼弟——这种滑稽画风,他们最熟悉不过。临江王低咳两声,侧头回避:他画这些不过是想逗表妹一笑,哪料到阿娇会收起来,还用在这里。   馆陶翁主一脸得色,将表哥表弟们的所有恭维,一应笑纳。   ·   等了片刻,天子不高兴了:“非?!”   江都王:“父皇,陈娇,乃陈娇……”   “刘非,汝怠慢学问,生疏文章,岂可诿过于人?”天子睁开眼,瞪视这个一天到晚刀枪剑戟不离手的儿子。   “陈娇?于从女弟直呼姓名,无礼!朕观汝所失者,何止文采?”天子转头向左史下令:“明日,召江都王太傅入宫。”   “父,父皇……”刘非想分辨,但在父亲炯炯的目光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退下。   ·   摸摸陈娇的小脑袋抚慰抚慰,天子靠回去,合眼如旧。   紧挨着天子舅父,乖乖的阿娇在……叠手绢。   13-07 事竟成!   抽查,在继续……   “馀!”刘启陛下听上去,余怒未消。   “喏,父皇。”鲁王刘馀起身施礼。礼毕,刘馀皇子思忖片刻,向父亲身旁的表妹也一拱手:娇娇细君,请手下留情。   陈娇眨眨眼,不声不响。   鲁王刘馀是个寡言的人,平时极少开口。他的语速比较慢,不过好在只是说话慢,而背诵本身倒是准确流利。   太平,无事。   ·   接下来天子跳过中间,直接点名:“胜!”   中山王刘胜一个激灵,赶紧起立,上前应命:“……名与身孰亲?身与……哦哦……货……孰多?得与……亡……孰……嗯……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   ‘刘胜这家伙,平常看上去聪明伶俐的,怎么连篇小文都背不顺?简直比刘非更碍事。’陈娇听着听着,恼了。   扭头看看:窗台上,翠鸟用喙埋在翅膀里打理翎羽;窗外,太阳……越爬越高了!   馆陶翁主又打开海珠囊,翻翻找。很快抽出一条暗红丝绢,守株待兔!   表兄弟们笑咪咪等好戏上场!可是,他们都失望了——刘胜是个聪明人,大概早预估了会面临的考验,所以一直坚持‘平视’,说什么也不低头往表妹的方向看^_^   ·   ‘不上钩就以为没事?做梦!’馆陶翁主撇撇嘴,大眼一眯,低头再翻。   皇子们交头接耳,好奇得不得了:娇娇表妹的珍贵海珠囊里,到底装了多少好料?   ‘龙眼?!怎么会是龙眼?’皇家的儿子们,一时傻眼。只见小表妹从海珠囊里拎出一只绸包,打开,倒出一小把剥了壳的桂圆干,一颗颗往小嘴里塞。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呃……盈若……冲,其……”中山王仰首屹立,坚定地目不斜视。   一,二,三……没一会儿,桂圆干消灭完毕。小陈娇意犹未尽地舔舔唇,小手擦擦,再度往珍珠囊里探……   ·   ‘天,弹弓!竟然是弹弓?!’天子的皇子们霎时凝固:是,弹弓很小。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弹弓再小……也是弹弓啊!   这小弓看上去袖珍玲珑,该有的零件却一样不缺:木手柄,铜配件,拉筋——瞧瞧,弹力十足,多半是牛筋——质量上层,功能齐着呢。   长沙王刘发望着陈娇发傻:他实在没办法把玉雪可爱的小表妹和这类男孩子玩具联系在一起——太不协调了。   广川王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为亲弟弟刘胜捏一把冷汗——远距离攻击性武器啊!。   “弹……”刘越已经叫出来了,被近处的刘彻一把抱住,捂嘴;消音成功^_^。一直臭着脸的刘非,此时终于阴转多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皇太子和河间王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打向幼弟。临江王的脑袋摇得和扑棱鼓一样: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他怎么敢拿这种危险性玩具——或者说武器?——给小表妹?非给姑妈和祖母教训死不可。   馆陶翁主可不管表亲们在想什么。拿起吃剩的龙眼核,小贵女左手抓牢弹弓手柄,右手装弹——瞄准——拉紧皮筋——发射!   ‘咻……’桂圆核目标指向:刘胜头上的束发王冠!   ·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啊……汤,呃!”大汉中山王,遭遇不明袭击。   王冠没打到,打到脑门了。陈娇扁扁嘴——还行,‘误差’在可接受范围以内。   刘胜皇子捂着额头,四顾:父皇一点都没动过,还在那里闭目养神。兄弟们正襟危坐,泰然自若。怎么回事?   一母同胞的刘彭祖心疼亲弟弟,偷偷摸摸指指阿娇。刘胜望过去:表妹大人追慕贤明,有样学样地跟着父皇在静修?   中山王无可奈何,只得五分心思留意表妹,五分心思背书:“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天之道……”   “载……载载……载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嗯,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涤除……”本来就不顺,加上‘分心’,可怜的刘胜是越背越‘背’!   ·   “咻……”第二发破空而出,正中刘胜皇子左肩胛!   在座诸王,多眉飞而色舞。   实际上,若不是碍于父皇在场,皇子们一准就击节叫好了:‘出弓、上丸、拉筋、瞄准、藏弓’几个动作流畅自如,一气呵成。看不出,阿娇表妹还真有一手呢!   “呃……”有江都王的前车之鉴在,刘胜表哥不敢抗议,只哀怨地瞅瞅小表妹,就差摇尾巴了。   陈娇有些小犹豫:那个,胜表哥平时待自己还是很好很好的。再说,还有平度的面子呢!可是……   ·   “胜。”天子问。   “父皇,”瞟瞟一脸不怀好意的刘非,刘胜咬咬牙:“儿未曾勤读,请父皇责罚。”   刘启陛下瞧瞧儿子,没发火,懒洋洋地安慰:“知其错,改之即可。”   松口气,刘胜退坐到大哥身边,暗自庆幸主动撤退的结果——还不差!等看到阿娇投来的大大笑容后,中山王骨头几乎飘起来:该低头时能低头,方为俊杰!嘻……明天拖上妹妹去长乐宫^_^   拉拉陈娇头上的发带,天子在软垫上动动,合眼唤:“彻……”   紧挨着皇帝舅舅,听话的阿娇在……玩手指头。   ·   “父皇,”刘彻动作飞快,先向父皇行礼,后向表妹笑。   陈娇眼睫毛刷刷,等着看小表哥的表现。   想到刘彻年纪尚小,还没有太傅给正式开蒙,皇帝陛下沉吟片刻,嘱咐道:“阿彻,可自选三章。”   刘彻皇子拜谢,却拒绝了父亲的好意:“父皇,彻愿诵读全篇。”   “哦?”天子眯眼,盯盯自信满满的小儿子,嘴角一勾,默认了。   刘彻皇子抬头挺胸,大声背诵:“……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朗朗的话音在宣室殿内回荡:“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者,则可以寄於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乃可以托於天下……”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父皇!”全文毕,刘彻一礼到地,为自己的功课划下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皇子们面面相视,讶然——半字不差!   那边,刘启陛下捋须颔首:“善。”   十皇子躬身施礼,倒退着走几步,无声无息地坐回原位。   皇帝微睁双目,眸子中星光一瞬,又马上合上——速度之快,连近在咫尺的阿娇都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   “寄!”天子叫出另一个小儿子:“亦自选三章。”   刘寄一脸衰相,默默唧唧请安,结结巴巴开背:“五色令人目……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第一章,勉强过关。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为?……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卡住!刘寄面红耳赤,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僵在那里……   宣室殿里轻嘲声弥漫。皇兄们大为不屑:天!自选的,还是最短的一章,竟然还能背不出?多笨啊!   刘寄心急火燎,满嘴“恩呀”“哈呀”的,可就是接不下去。诸王的笑声更响;小刘寄眼看快哭出来了。   突然,一个软软糯糯的甜美女音冒出来,呖呖莺声:“国家昏乱,有忠臣。”   “善,善!国家昏乱,有忠臣。”刘寄鸡啄米似的点头,随即觉察不对——啊,阿娇?是阿娇?!   等了片刻,见刘寄还是杵在那里一副呆瓜相,馆陶翁主头痛地催促:“续之……”真笨!都提醒了还这样。   “哦,哦。国家昏乱,有忠臣,有忠臣,忠臣……”可惜,刘寄皇子用实际行动表明了:陈娇表妹的帮助,纯粹白搭。   ·   “啾,啾!”鸟鸣婉转,翠鸟观赏够了人类的演出,振翅高飞……而去!   目送小鸟飞走,馆陶翁主又急又气,字字句句冲口而出:“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以万乘之主,而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刘寄……成了柱子,不过现在没人注意他了。   辞章,从女孩口中行云流水般迭出:“善行,无辙?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天子前身坐起,凝神。皇子们定定地,结舌。   陈娇:“……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呼……”   ‘成了,又解决掉一个。累,嘴好干!’陈娇翁主眺一眼殿外,回头眼巴巴瞅舅父。   “阿娇,”天子细细打量侄女,很不确定地问:“阿母教汝识文?”长姐教两个儿子识字的时候,好像没那么早吧?   “无。”陈娇摇头。   “嗯?大母教授?”问完,皇帝自己都觉得无聊:母后识字有限,还双目失明。   “无。”娇娇翁主再摇头。   皇帝这下更奇怪了:“如此,阿娇如何能诵背‘老庄’?”   小陈娇也很奇怪地望向大舅父,板着手指头一路数过去:“太子阿兄,河间王兄,临江王兄,鲁王阿兄,阿彻……诵及全篇者,五也!”舅舅难道当她是傻瓜吗?这都五遍全文了!   “啊?哈哈!”看懂了的天子大乐,起身抱起小侄女亲亲粉额:“汉家阿娇,聪敏过人!”   “嘻,谢阿大。”小阿娇脆生生谢恩,搂住皇帝舅舅的脖子很愉快地想:这下,可以出去玩了吧?   ·   皇帝抱着阿娇,迈过宣室殿的门槛;怀里,得偿心愿的娇翁主紧紧依偎着舅父,喜笑颜开。随驾的宫人们趋步而随,梁女官抱着胡亥兔也跟上来——‘天子考校皇子学问’是正事,所以胖胖兔今日不许进殿。   头顶,熟悉的话音悠悠:“阿娇,弹弓谁人所制?”   “次兄,次兄呐。”快乐的侄女想也不想就回答;然后,感觉不妙:“呃……阿大?”   天子停下脚步,似笑非笑低头,左手作势举起。   ‘哎呀呀,露馅啦,露馅啦……’阿娇花容失色,牢牢揪住大舅爹胸口的龙袍缩成一团球,小脸上楚楚哀婉,好不可怜。   手掌高高举起,落下。见躲不过,小陈娇眼睛一闭,浑身绷紧……   很轻很轻的一声“啪”;听上去象拍灰。女孩一下子放松:嗯,不痛哎!   小阿娇一只眼张开,往上瞄瞄:皇帝舅舅的唇角,是上弯的。两只眼睁开,朝上看看:天子舅父的面部线条,很柔和。   ·   臂弯开始微微晃动,天子边走边问:“阿娇欲游何处?”   紧紧盯着舅父的脸色,女孩小声小气地试探:“薇苑,阿大?”宣室殿的附属宫苑‘薇苑’里,栽种大量名贵的蔷薇,月季,石榴……都是陈娇喜欢的花。当下,正值赏花时节。   天子:“可。”   琢琢磨磨,小陈娇的声量大了些:“阿大,沧池,沧池啦。”未央宫的沧池,碧波如镜,荷花田田,四周美景不可胜举。   皇帝:“成。”   信心指数飞速回升,馆陶翁主咋咋呼呼地:“荡舟,沧池荡舟阿。”哪有到水边不泛舟的道理?   刘启陛下:“中。”   小精神头全回来了,陈娇贵女手舞足蹈:“阿大,炙肉,勿忘炙肉耶!鹿,鸿鹄,野鸭……”划船很累的,品种丰富的肉类做成烧烤,边吃边玩多惬意^_^   大汉帝王:“善。”   馆陶翁主乐翻了,喜不自胜地往舅舅怀里拱拱。越过舅父的肩膀,陈娇注意到表兄弟们立在宣室殿门前恭送,一个个看上去是那么的……无精打采。   “呃……”陈娇向后打量着越来越远的表哥哥们。良心,有如掉进沸水中的米粒,一点点一点点地——膨胀。   忽然,女孩伸展双臂,大声呼唤:“从兄,从兄,来,来!”   猛想起这需要皇帝舅舅首肯的!馆陶翁主赶紧抱牢大舅爹的龙脖,凑到耳边娇滴滴、滴滴娇:“阿大,阿大啦……召从兄同往嘛!召从兄同往呐!”   天子嘴角弯弯:“准……”   “哈哈,”心满意足的小翁主趴在舅舅肩膀上,向后面的表哥们嚷嚷:“从兄,从兄,阿大允啦,同往,同往!”想一想,又喊梁女,让后者立刻派人把陈须陈硕叫进宫——顾了表哥,也要顾亲哥哥^_^   听闻喜讯,皇子们呼啦啦跟上来,个个喜形于色——父皇忙于国政和内宫,对儿子们更多是注重课业,父子同乐的机会罕见。今天是托小表妹的福啦!   ·   一群人前呼后拥,热热闹闹向宣室殿北而去。   云轻,日丽,   暖风十里,艳阳天;   繁华,旖旎,   正是人间,好时光!   13-08 平凡普通的一天 上   ……子時 ……   月中天……   长乐宫内,烛影摇黄。阿娇躺在自己卧房的榻上,酣梦深长。   ……丑時 ……   大汉东宫,灯盏朵朵,宁谧而安详。阿娇躺在皇太后的怀里,甜甜地睡着。   长信宫东的小膳房,吴女蹑手蹑脚,细心检查案板上的食材和药品。黄澄澄的金锅里,肥嘟嘟的老母鸡随着汤汁翻滚翻滚,飘出阵阵的浓香。   ……寅時 ……   晨光熹微……   宵禁中的长安城犹在沉睡;栗氏家族富丽堂皇的宅院,却提前一步醒来。   兰汤沐浴,华服熏香。   栗门的主母指挥着女眷和侍婢,为女儿梳好繁复的发髻,点上精致的妆容。新人梳妆的铜镜前,一盒盒珠簪、玉钗、环佩和步摇……珠光宝气,晃得人睁不开眼。   马儿嘶,狗儿跳。   家族的叔伯子侄会聚一堂,兴奋地聊着太子宫里那位有着一半栗氏血统的贵人,眼下这场喜事所能带来的荣耀,家族的光辉前景……以及,似乎已经触手可及的荣华和富贵。   新娘的父兄们红光满面,一遍又一遍勤劳地点校栗贵女要带进宫去的陪嫁。那些装满了绫罗绸缎、珠宝珍物的箱笼,堆积如同一座小山。精工制作的木器表面,飞扬流彩的漆画只有同一个主题——鸾凤于飞、比翼翱翔。   ……卯時 ……   长乐宫新的一天,现在,正式开始了!   长信宫的东殿……象过去了的多少个早晨一样,窦太后嘴边挂着柔柔的笑意,边吃早点边聆听小孙女每日一次的‘例行’抱怨。   陈娇小翁主每说一句,窦绾表姐就跟着应一声。引发两位贵女深度不满的罪魁,现下正四分五裂地躺在餐案上的嵌白玉榴花大金碗里,悲惨兮兮地‘敬候’被扒皮吃肉的宿命。   馆陶长公主刘嫖竭尽了全力,才能撑住脸上的严肃表情;绷紧了声带,督促女儿喝完药膳鸡汁,一滴也不许落下。   不听?不听的话也可以;那就意味着没有玩具,没有游戏,没有漂亮的新衣裳,没有好看的首饰,没有花苑,没有胡亥,没有……总之,什么都没有!另外,不许去宣室殿找舅舅!!还有,窦表姐必然连坐!!!   仅仅在这件事上,慈祥的老祖母才会对宝贝孙女的请求采犬听而不闻’的态度。没了靠山的‘小可怜’,被迫无奈之下,只能眼泪汪汪地屈服于母亲的强权。   每天的早点时段,馆陶翁主陈娇咀嚼鸡肉的那份劲头啊,活像和这种扁毛禽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窦绾贵女好些,小脸苦得堪比服毒吃砒霜——让皇太后和长公主母女忍笑忍得辛苦万分。   ·   大汉都城长安苏醒的第一个标志,就是:城门开启!   今天,长安城的东门刚开就被堵住了。一支由数十辆马车和几百骑兵护卫组成的车队,严重影响了城门口人流出入的速度。   守门的汉军们紧张兮兮地维持着四周的秩序,唯恐有歹人强梁借机生事。其实,他们多虑了:长公主长史和车队首领身上的官服冠带,还有烙印标记在车轮和旌旗上的‘梁王徽’,早已稳稳压制住了人们的不满。   众人现在关注的焦点,绝不是自己的进来出去,而是那桩‘亲上加亲’的高华联姻,以及梁国王主那足可以傲视大汉的丰厚陪嫁。   亲事定下后,这已经是梁王刘武派入京城的第三支送嫁队——送嫁妆的队伍。王主本人还在梁国王都睢阳城的王宫;被车队骑兵长途跋涉护送进长安的,只是梁王给嫡长女准备的‘部分’嫁妆。   ……辰時 ……   用完早点,女孩子们按惯例被送回卧房补个回笼觉。半个时辰后睡醒,正赶上朝食时间。   ‘朝食’是一天中的第一次正餐:丰盛的佳肴经御医认真检视后奉上,这顿饭的效果和早点截然不同——祖孙尽欢。   安排好母亲和女儿,馆陶长公主去往弟弟的宣室殿。   ·   宣室殿,今天是日朝。内正,天子独坐批阅奏章。   长公主行礼毕,自怀里掏出两卷软缎放到天子面前:“陛下……”   皇帝好奇地看看胞姐,接过打开。卷帛伸展:长长的丝织物上写满字,全是物品的名录。   “阿姊?”天子眼珠一转,就想到了。   “善,陛下圣明。”长公主摇头叹息:“如主君所料:齐、楚王室之累年积藏,富不可言。”   天子冷峻地咧咧嘴:“藩国封土,自古乃截留税赋之宝地!”   “楚王礼齐王寿,二人尚属明智。”长公主淡淡道。这么大数额,说是楚王齐王给侄女外甥女陪的妆奁,谁信?不过是假她的手转送天子,以求花钱消灾罢了。   刘启陛下起身,对着胞姐一拱手,以示谢意。长公主欠身,回了一礼。   姐弟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   出宣室殿时,馆陶长公主特意从偏殿门口绕过。那里,是皇太子跟随重臣学习政务的地方。   隐在帘后,长公主久久地凝视刘荣:这位新太子看起来是那么的俊美和文雅!一举一动,完全符合帝国诸君应有的举止和风度。   初登储位,不见如何自满或炫耀。温文如故,边看奏折边谦逊地询问请教,与群臣相处和睦。长公主看得出:以魏其侯和条侯为首的朝臣们,都对新太子十分满意,在尽心尽力指点和辅助刘荣。   ‘刘荣,象一名好太子。远比他父皇当年……象得多……’刘嫖皇姐得出了结论,随后立刻很懊恼地觉察到:自己丝毫不为这个发现而高兴。   ‘完美,简直堪称‘完美’。可,哪里不对了呢?’费解的长公主,拧着秀眉离开。   ……巳時 ……   蹬车在即!在京的栗氏家族,无论近亲还是远支都到了,将栗宅的大门挤得水泄不通。   嫁女,父母是不能参加典礼的;更何况‘纳妾’不是娶妻,本就不会有什么仪式。皇家遣了一辆宫车和若干宦官护卫,把人接走就算成事。   “阿母,阿母……”新人带喜含悲,牵着亲母的手不肯放——此一去,宫阙深深,再不是母家之人。   做母亲的拥紧爱女,背后一遍遍拍抚,耳畔一声声安慰:“无忧,阿!外有父兄,内有姑母;太子从兄宽仁,必将善待吾儿。勿忧,勿忧!”   一名华服青年走近,轻轻唤:“阿母,细君。”   “阿兄。”栗良娣向兄长行礼。   青年急忙还礼,随后向母亲正色点头,示意:阿母放心,交代的事都妥帖了。   栗家主母欣然,温柔阿哄地将女儿搀扶上车驾。素雅的宫车引着后面二十多车嫁妆,向太子宫粼粼驶去。栗良娣的兄弟和堂兄弟们一个个翻身上马,跟随守护在妹妹的车旁。   远眺离去的车队,栗门女主人显得十分平和而安详。只有一双明锐眸子的深处,透出浓浓的寒意——居左?她的女儿凭什么屈居人下?就凭那个削爵无踪的罪人父亲,还是凭那个身无长物备受冷落的天子庶妹?   ·   周翁主是一路笑出门来的。她一直在说,一直在笑,好像要把一生所有的欢乐全放在今日绽放。   伫立门前的尹长公主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哽咽无言:她唯一的孩子啊!她真是无能,眼睁睁看看她单纯美丽的女儿,跳进那祸福难料的深宫。   “勿忧,阿母勿忧。”周朵停了口,搂紧母亲,贴在耳边低低、低低抚慰:“生子,立妃,椒房殿,长乐宫!阿母,终有一日我母女必将重归东宫,长乐而无极!”   尹长公主拉着爱女摇头不语,泪如雨下:固执的孩子,天真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哪里知道皇宫的厉害。一入宫闱,从此咫尺天涯,前途未卜。   看母亲哭得更凶,周朵傻了:“阿母?”   正在此时,街头一角传来纷乱的马蹄声。一列车骑奔至,为首的正是朝堂上炙手可热的——条侯。   周亚夫下马,向尹长公主深施一礼:“愚弟见过家嫂。”   转头,故意忽略母女脸上的泪痕,向女孩子打趣:“阿朵,将为人妇,岂可如此贪恋母怀。”   周翁主破涕为笑,放开母亲,向养父施礼。   条侯含笑受了,转身指挥从人将带来的十多辆大车续在宫车之后,对尹长公主解释:“家嫂,此为阿朵添妆。”   “条侯……”尹长公主感激于心,对小叔子低头深拜。   “家嫂?”周亚夫大惊,急忙侧身避让。   “请受吾一拜。”文皇帝的女儿非但不起身,还拉了女儿一起拜礼:“朵年幼无知,既认条侯为父,还望不吝施教。”   周亚夫一凛,还礼承诺:“老夫鄙陋,当视如己出。”   尹长公主含泪颔首,五分担心放下。   13-09 平凡普通的一天 下   ……午時 ……   日,当空……   当天子悠闲地踱入长信宫之时,并没有想到竟会扑个空——没人。长信宫当然不会真的没人,侍从、下人、侍卫……全都在,就是不见了宫殿的主人。   满脸惊恐的当值内官向天子禀告:皇太后觉得今儿天气好,一时兴起就领着女儿孙女到宫苑里赏花游园去了。走的时候,窦太后说了打算玩一路歇一路,什么时候尽兴了什么时候才回来!   天子眨眨眼,举手阻止了宫人要去通知太后的举动——母亲难得有兴致主动寻乐子,何必打扰呢?自己在这里等着阿母阿姊她们回来就好。   ·   长信宫东殿,静寂无声。   午间的日光漫过汉宫波谲云诡的屋脊,在建筑群的空隙间形成光漏和影柱,穿过敞开的门、挑起的帘、和挂好的帐幔射进来,给浅绿色的锦席晕上一大片软软的鹅黄。   宫人们都被打发到殿外去了。天子斜斜地靠在宽大的榻上,星眸半合,似醒非醒。   尖细的声音从门外传进:“陛下……”   等了会儿,一名有职内官踮着小碎步走进宫室,跪拜禀奏:“陛下,皇太子二良娣宫前争道。”   天子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听到。   内官僵在那里,偷偷抹了把额上的细汗:“陛下?”   “详情?”皇帝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一颗心好容易放回肚,内官再不敢乱动,肃然回禀:“禀陛下:栗良娣车驾先至,欲入。太子宫以栗氏居左为由,命其等候。栗氏子弟不服,争议。”   “当是时也,周良娣至。”瞟瞟天子,内官继续陈述:“栗氏称‘先来后到’,不让。条侯震怒……”   “条侯?”天子总算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原状。   “实乃条侯!条侯率亲卫部曲亲送周良娣入太子宫。”内官一脸的神往:“太尉威武,车骑雄壮,观者皆惊叹……”   皇帝明显对太尉那群兵强马壮的手下兴趣缺缺,开口打断了宦官的唠叨:“然,之后,如之何?”   内官有些失望,但绝不敢露出来,垂首回道:“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无果。”   天子挑挑眉,心头盈满荒谬滑稽之感。栗夫人娘家的那帮家伙,满勇敢的嘛?当初问他们去不去吴楚平叛,谁都不做声。现在倒是有胆子在京城和汉军太尉当面扛上,端的是人才啊!   皇帝:“皇太子何处?”   内官被天子的突击转弯弄得有点晕:“启禀陛下,皇太子遵上谕,此时于宣室殿内习政。”   天子听了没做声;良久,才命令道:“命皇太子告假一时辰,申時前返回宣室殿。”   “喏!”内官叩头,倒退走出了东殿。   ·   光……影……流……转   门口地席上的晕黄,在缓缓地变大、拉长。日光里,无以计数的灰尘颗粒婆娑起舞、跳跃盘旋,似乎组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将所有俗世和琐务都摒弃其外。   天子看累了,慢慢合上眼皮。   长信宫在午时的阳光中慵然入梦。   ……未時 ……   天子醒了,是渴醒的。   随手抓过一只水玉环扔到地上。圆环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碰在青铜的鹤鹿席镇上,发出悠长清明的回响。   “陛下?”门外伺候的御前内官冲进来,跪下叩头。   天子松了松中衣领口,暗哑:“水!”   “喏!”宦官跑出去,不一会用托盘端来了水杯。   水是温的,甘甜可口,可天子喝着喝着就纠紧了眉头。刘启陛下猛一甩手;银杯兜头砸出去。宦人“啊”地滚在地上,面无人色地磕头:“陛下啊……”   皇帝怒气冲冲:“滚!”   御前总内官闻声,急急奔进来想要替代,被皇帝冰冷的脸色钉在原地。天子在大榻上动了动,飘忽的目光在殿里殿外随意扫视:门外游廊一角,一个藕荷色的窈窕身影经过,看方向正往长信宫总门而去。   皇帝探指点点;御前大内官了然,连忙奔出去。   须臾,女子带到。梁女官对被突然叫进来很感诧异,但不害怕——拖馆陶翁主陈娇的福,梁女已经见过天子很多次了。   “水。”天子吸了口气,平静了很多。   “啊?喏。”梁女望望大内官,无言地转身准备。片刻之后,将一只犀角水杯奉到天子面前,小心伺候皇帝喝水……   御前内官心头大松,放下纱幔细帘,默默退了出去。   居高临下眺望长乐宫城的无边美景,大内官无心欣赏:刚才那家伙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惹来皇帝这么大的怒气?真可怜,弄不好要进永巷受苦了。   耳朵里钻进了什么,‘未老先衰,耳聋眼花了’大内官自嘲地笑笑,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悲:巍巍汉宫,如诗如画繁华无比。然而这眼前的花团锦簇,真与自己有关吗?不敢想,不敢想……但离了这里,象他这样斧钺残余的阉人,又能在何处寻家?   ·   现在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也是一天中人最懒散的时候。   几匹平庸壮实的役马,拖着朴拙的拉货马车,停在西门。一个满脸和气可亲的矮胖男人跳下,一边和守门汉军打着哈哈,一边递上两包铜钱。   守军撩开车帘,向内意思意思看两眼,乐呵呵放行了。   待马车行远,队率掂着钱包告诉新来的兵士:对李家商号的货车不用那么认真。那是东市的老铺,每月固定几天派车出长安拉货,多少年了雷打不动,从没出过差错。   ……申時 ……   就如窦太后先前说的,她老人家的确是玩一路歇一路,连夕食都放在永寿殿里用了。天子听说,也赶了过去。   晚餐,和着下午暖暖的阳光和花丛细细的香风进行——三位大人,两个孩子,一只胡亥^_^   “吾女,”老太后坐在中央,左边是神清气爽的儿子,右边是细致贴心的女儿,向右笑眯眯问:“阿须婚事何如?”   “顺遂。”长公主一心二用,顾了这头,同时又瞄着女儿的进餐情况:“家令言:梁使多怨言。”   “怨言?”皇太后奇怪了,小小使节,敢对长公主发什么怨言?   长公主心不在焉地说:“嗯,梁使称房宅狭少,不足用。”   “狭少?”太后奇怪。长公主官邸和诸王官邸规制相同,会小?   “后宅分而为三。阿须居所,显妻、贵媵、上妾,实乃窄少。”说到这里,长公主实在忍不住横了皇帝一眼:瞧瞧,都是你给我招的麻烦。又是妻又是媵又是妾的,把个好好的长公主邸搞得一团乱——楚国齐国那两个,‘名分’上已经委屈了,难道好意思在居住条件上再委屈人家?如果那样就太不厚道了。   天子‘愧疚’地低头?正好阿娇吃一半溜达过来,被舅舅一把抱住,挑了自己桌上的菜肴喂给侄女吃。   “如此,增建?”窦太后建议。   “谢阿母。然,‘违制’不宜,且兄弟不应有差。”馆陶长公主婉拒。挤点就挤点吧!关键是一碗水得端平了:官邸里三个孩子每人一块地盘,大小相同,大家太平。   ‘谁知道阿硕会娶上几个?虽说尚公主有‘公主府’,但自己是要拢在一处一起过的。这次扩建了,难道过不了两年为次子再扩一次?长公主邸老是飞沙走石的,不像话!’想到这里,长公主万分愉悦地看着弟弟怀里活泼的女儿,心满意足:还是养女儿好,省心又省力^_^。阿娇最多一个,肯定够住O(∩_∩)O~   天子似乎明白了姐姐的想法,抱着阿娇向姐姐举举杯,低笑连连。   ……酉時 ……   天子去未央宫了;窦太后玩够了,领着儿孙回去休息。   “梁,梁!”刚从皇太后的步撵上下来,阿娇翁主就迈开小短腿,叫着冲进长信宫的大门。梁女官和往常一样,站在候驾的女官群里。   长公主一面搀扶母亲,一面笑骂:“阿娇,慢,慢行。”   ‘咦?怎么还没跟上来?’女孩惊异地回头望,发现平常敏捷的梁女官今天变得有些笨手笨脚:“梁?”   “翁主,婢女送胡亥清洁。”梁女垂首抱起胖胖兔,向小贵人行礼后匆匆离开。   阿娇有点奇怪,但小女孩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事牵走了。今晨的梁国车队非但送来了王主的嫁妆,还带来了梁王寄给母亲姐姐的家信和礼物——当然,绝不会少了可爱侄女的那份。   “啊,哈哈……”阿娇乐不可支地扑向礼物匣子,把不相干的事全扔进了九霄云外。   ……戌時 ……   在听了老宫人半个时辰的故事后,不论怎么抗议和哀求,孩子们还是被赶上榻睡觉了。   ‘阿母说,冬至日可以例外。’在丝被里动动手脚,阿娇翻个身闭上大眼,非常非常遗憾明天不是节日——如果早上不用喝鸡汤,晚上不用那么早睡,她的生活就十分十分完美了^_^   ·   宣室殿的书阁,灯火渺然。   天子仰躺在休闲用的小榻上,听着乐师的演奏。内官无声无息地走近:“陛下……”   天子:“何时?”。   “陛下,殿下午时半去,申时差一刻归。”内官像是明白皇帝在问什么,压着嗓子回答。阉人尖细的声音,在秦琵琶优美婉转的乐音背景下,显得十分怪异。   天子纹丝不动,没有如何表示。   内官想了想,自动报告:“皇太子命二良娣并肩以入。”   “并肩……”天子这时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匍匐在榻前的奴仆,挥手示意退下。   书阁里,烛光摇曳,琵琶悠扬。   ……亥時 ……   轻轻带上母亲宫室的门,长公主转身几步,进了女儿的卧房。   轻手轻脚走着,长公主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呵,是胡亥。胖胖兔趴在它的专用睡垫上,倒头呼呼。   有些知觉,陈娇在梦里迷迷糊糊叫:“阿母……”   “诶,阿娇。”长公主弯腰给女儿掖掖被子,额头上印上轻吻,低低哄:“阿娇乖,好眠,好眠。”   女孩很听话地睡觉。   馆陶长公主又省视了一遍女儿的宫室,感到一切满意了,才退出来拉上门。   ·   普通的日子,在平凡中……结束。   14-01 胶东王彻   天子,立皇子彻为‘胶东王’。   ·   今天的漪兰殿,花红柳绿,鸟语欢歌,似乎连空气中也滚动着无尽的欢愉和兴奋。   施粉涂朱的三位公主阳信、南宫和林滤换上了最华美的礼服和最珍贵的发饰佩玉,在生母王长姁的带领下立在漪兰殿门口,等候自己弟弟的归来——头戴王冠,身穿王袍归来。   外朝正在举行加封典礼。至此,王美人的儿子终于摆脱了‘皇子’空衔,正式跻身大汉诸侯王之列,成为一方之主。   等啊等……   “阿彘如此年幼,而王胶东……呀,父皇爱阿彘甚!”南宫公主两只脚踮过来踮过去,就没安静过,小脸上满是张扬的得意。   “南宫,休多言……汝当称‘彻’,刘彻。”王美人责怪,但也只是轻轻提醒一句。   ‘还不都一样,都是我弟弟。’南宫公主吐吐舌头,欢叫着跑大姐身后去:“彻,刘彻!知之,知之。”   转瞬,不甘寂寞的二公主从大姐背后探出头,快嘴快舌:“从母生三子,阿越长于细弟,阿寄年相仿,而上独王弟君。由此观之,父皇爱阿彘甚。”南宫这一通摇头摆脑:她,可是很有头脑的呦!今儿是弟弟封王的吉日,什么都能说,不用担心被罚啦。   “南宫!”王美人眼中含笑,嘴上却不松懈。   “阿母,”姊妹中为首的阳信公主出来,巧笑妍妍打圆场:“细思之,南宫之所言,不虚矣。父皇诸子王者,确以阿彻最少。宠信之隆厚,委实可喜。”大公主真的好开心:同胞弟弟得到皇帝父亲的重视,她们这些做姐姐的将来也能沾不少光,万般庆幸!   王美人弯了丹唇,叮咛绵绵:“汝当谨记:其后凡遇从母及诸弟,必慎持礼,勿多言。违者,严惩不贷!!”   “遵母命……”公主们齐齐地敛衽为礼。   等啊等……等啊等   ‘怎么还没回来?看天色典礼也该结束了啊!’母女四个越等越心焦。终于,大公主叫过一个宦官,命令去前面打探消息。   ·   “母后……”王冠、王服、蔽膝、绶佩……俱全,胶东王纳头向椒房殿中央的薄皇后行两跪四拜大礼。   “阿彘,哦,不,彻……”薄皇后低唤着起身,发觉自己又口误了,摇头自嘲之余双手搀起刘彻:“胶东王平身。”   “彻,”小男孩不动,依旧直挺挺跪着对皇后大声说:“彻!于母后之前,儿非藩王,仅‘彻’尔。”   “呃,”薄皇后一怔,甜甜地笑了。伸手轻抚孩子可爱的小脸,汉皇后的目光温柔得一如殿外高空中的暖阳:“彻,彻。吾儿彻平身。”   “嘻,阿母,彻之王冠服,可好?”刘彻这才乐呵呵跳起来,拉了薄后的手满怀希望地问。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热热切切满是光芒,就差直接喊了:夸,快夸,使劲夸,使劲夸呀!   “胶东王彻,神朗俊逸,卓尔非凡,不亏天子之骨肉,一国之大王。”面对这样讨喜的小家伙,善良的薄皇后自不会吝啬赞美。   小刘彻幸福得都快飞起来了,绕着母后一圈又一圈,又叫又跳:“哦……哦!为王咯……当大王咯……”   被刘彻带着扯着,薄皇后几乎被绕晕,最后索性玉手牵小手——大家一起转。寂寥空旷的椒房殿,霎时响起飞扬的欢呼和笑语。   叫累了转乏了,嫡母庶子双双跌坐在厚厚的软垫上。薄皇后从怀里取出块丝帕,给刘彻拭去额上的薄汗——男孩子就是热气旺,一动就出汗。   刘彻仰头,快快乐乐享受嫡母的照顾。   宁女官姗姗捧过一只冒着热气的托盘,向新王刘彻跪下:“大王,请。”盘子里,好几样新做好的点心,热腾腾的香气扑鼻。   “啊,宁,无须如此。”胶东大王像模像样地抬手虚扶;半道,五爪神功突现人世——三块点心同时收入掌中^_^   ‘嘻,好吃,好吃!’小刘彻当下原形毕露:连啃带嚼不亦乐乎的,哪有一国藩王的威仪,完全还是当初那个好吃好动的小皇子嘛。   薄皇后一面给刘彻擦颊边沾上的点心屑,一边招呼宫人拿纱绢过来围在孩子前胸——簇新的亲王冠服,可别第一次上身就弄脏了。伺立的宫娥宦官们或低头假咳或瘪嘴闷笑,被宁女官逐一瞪回——时光,似乎又回到当日十皇子寄养在椒房殿的日子。   “阿彻,椒房殿之后欲往何处?归漪兰殿否?”薄皇后犹豫了好一会,到底问了出来。在心底,大汉皇后真希望刘彻能多呆一阵;这座富丽堂皇的椒房殿美则美矣,但实在是太冷清了。可今天是封王的第一天,实在不合适留他——王美人一定在等儿子回去呢。   一口气消灭掉七八块点心,胶东小王拎上纱绢揉一团抹抹嘴,扑皇后母亲怀里喜滋滋叫:“母后,母后携彻往长乐宫可好?”   “长乐宫?”薄皇后一愣,她原以为小阿彻会赶着回生母那里,没想到……   刘彻很用力地点头:“唯,阿母,拜谒大母。”   ‘多有孝心的好孩子啊!’薄皇后更喜爱刘彻了,揽紧小家伙由衷称赞:“阿彻,孝道也。”   ·   薄皇后领着胶东王刚踏入长信宫的地界,耳朵里立刻就钻进了‘迷人’的琴声。   拐进东殿,只见馆陶翁主陈娇正坐在琴案前,双手拨弦弄曲,雅兴正浓。小女孩对面,皇太后和长公主母女同心,柔慈喜悦如闻天籁。   一旁,章武侯孙女窦绾屏息凝神地聆听。窦贵女脚边,胖胖兔两只前爪不停地刨席子,似乎想搞清楚能不能在长信宫打个洞^_^   其余殿内外,触目所及:不用动的都低头作迷糊状,在走动的一律眼光迷离步态飘渺——琴声,迷人以及。   一曲终了,喝彩叫好声四起,听上去充满了热情和真诚。   窦太后楼过孙女,祖孙快乐地抱在一起。窦绾拍着巴掌靠上去,对阿娇表妹琴艺的进步赞不绝口,诚挚华丽的辞藻博得太后皇姐柔和赞许的笑容。胖胖兔也停止了破坏活动,表现出其乖巧的一面。总之,皆大欢喜。   馆陶长公主于不经意间回眸,发现了来人:“皇后……咦,阿彘?”   “彻,彻,刘彻!”小藩王跳着高纠正姑姑。   长公主莞尔,置之不理,只问弟妹:“皇后此时因何而来?”天色不早了,这时候来长信宫相当不合时宜。   薄皇后给窦太后行礼请完安,才回答大姑子:“阿姊,胶东王一意今日拜见皇太后。”   “今日?今……啊!‘以彻王胶东。’”长公主只略一思忖就明白了,不由在心里赞一赞这位新出炉的小胶东王——按惯例,新立的藩王于加封后次日拜谒皇太后。刘彻当天就至,真是勤快聪明至极。   “善。”长公主抚掌,搀窦太后做正:“母后,胶东王彻册封当日拜谒,实乃孝心可嘉。”   窦太后徐徐点头,泰然接受了刘彻的大礼参拜:“彻,可知‘为君之道’?”   刘彻跪得端端正正:“孙彻敬请皇太后教诲。”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窦太后顿了顿:“胶东王可听闻此言?”   刘彻:“言出‘老子’”   皇太后颔首:“王胶东之地,为一方之主,须上报君恩,下安黎庶。切记:不可放纵性情,肆意轻妄,以致百姓纷扰,境内不安。”   胶东王刘彻俯首扣了个头,朗朗回答:“孙谨记。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窦太后边听边点头,相当满意:“大善!吾孙平身。”   此时,长公主自内寝出来,指示梁女将两只描金漆匣放到刘彻面前:“此物,贺皇子彻王胶东。”   出人意外,刘彻并没有接,反而再度拜伏在地上请求:“大母,姑母。”   在场的众人都一怔,长公主很疑惑地问:“胶东王莫非嫌少?”   “非也。”小刘彻仰着头,直视姑姑和嫡母的眼睛:“彻之所求,非金璧财帛之物。”   “哦?”窦太后奇怪了,那么小的孩子能出什么怪招:“如此,胶东王所欲何如?”   胶东王环顾在场众人,从皇后、窦绾、陈娇一一望过去,一直到窦太后停下,诚挚认真地请求:“彻所求无他,唯愿能多多伺奉大母之前,以尽孝道。”   “哦……”大家一时恍然。   长公主看看地上神情再自然不过的小侄子,有点不敢置信。转脸,拿眼色问薄皇后:他说的这些,不会是你教的吧?   薄后连连摇头,坚决地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呵,门籍!这是想要能自由出入长乐宫啊!’馆陶长公主不禁对这个小侄儿刮目相看,挑挑眉一脸古怪地向自己的母亲:“以母后之意?”   窦太后没有笑,一片平和:“胶东王其心可嘉,其志可勉。皇后教导有方。”   薄皇后垂首相谢。   胶东王刘彻,瞬时……黯然。   正在尴尬的当口,一名内官急切切跑进来,慌乱不已:“太后,长公主……不好!”   窦太后稳如泰山,长公主很不悦:“何事惊慌至此?”   宦官吞了两口唾沫,艰难地开口:“匈奴遣使,求聘皇太子弟和亲!”   14-02 长安子弟   所谓‘出入’,就是‘出人口,入人耳’后产生的结果。   北方的匈奴并没有派遣新的使节,语出惊人的是那位原来就在长安商议和亲事宜的旧人。   或者,是四月那场皇太子册立大典的煊赫过于惊人;或者,是长安城数月生活让使臣对汉国的繁华富庶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匈奴来使凭着草原人固有的机敏和贪恋,向汉庭正式提出:宗室女不够,这次要帝女。你们的新太子不是有妹妹吗?就她了!   朝廷负责谈判和亲事宜的大臣不敢自作主张,立刻上报。消息,在匈奴人刻意的张扬中迅速传开,以一天三变的速度同时冲击朝野和汉宫。   甲:听说了吗?匈奴人要求内史公主和番呢!   乙:啊?这怎么可能?栗夫人就一个独生女儿,皇太子就内史一位同母亲妹子……   丙:听说了吗?匈奴人不要王主了,他们这回要公主出塞!   丁:天!怎么会这样?每次都那么多嫁妆,翁主还嫌不足,这回又打上公主的主意了?!这离上次和亲才多久,两三年怎么又来了?我说,上回的那个和亲公主……凶多吉少了吧?   丙:多半是没命了。可怜,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呢!   丁:啧……花骨朵般的年纪。匈奴人那么残暴,拿女人当牲口似的根本不当人,嫁过去能有什么好下场?   丙:对呦。那个匈奴人最了不起的冒顿单于,听说就是拿得宠的阏氏给骑兵们当靶子练箭法,最后万、箭、穿、身!这还是得宠的阏氏呢,最后全成刺猬了。你说匈奴人的心,该有多毒多狠?上有好下必效,匈奴人的女人真惨!   丁:惨,真惨!我们大汉的王女,养尊处优的,哪经得起那份苦寒煎熬?大汉可从没有公主出去和亲过,难道这次要开先例?   戊:听说了吗?匈奴人这次非但要王主,还要公主和亲呢……   己:啊?不是说只要公主吗?   戊:怎么会?王主出塞的事都谈差不多了,以匈奴人的贪得无厌,怎么可能把到嘴的嫁妆吐出来?   己:两个都要。呀……多亏啊。   戊:谁让大汉刚打了场大内战死那么多人。年景又不好,只能忍忍呗!反正朝廷都送多少宗室女出去了,死一个送一个。这回一次送两个,估计等死完还能多用些日子。   己:哎……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相似内容的对话,在朝堂角落、贵家门第或市井食肆不间断地发生,所不同的只是言者的身份和采用的修辞。人们,拭目以待……   ·   远处,七彩的晚霞映在天际线上,绚丽非凡。   摇啊摇,枝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梁最亲,有功,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馀城,皆多大县。”   对面:“呵呵……”   晃啊晃,树影婆娑:“今太后少子,绝爱之,赏赐不可胜道。於是筑东苑,方三百馀里。”   云淡风轻一笑:“弟君,方三百馀里何?”   碰到了头顶的横枝:“有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岛……啧啧,连亘七十馀里。”   看着无意间簪在弟弟发上的绿叶,堂邑侯世子努力憋住笑:“三百馀里?七十馀里?弟君,道听途说之言,可信否?”   “哦!”陈二公子对被抓了漏洞毫不介意,接着叨叨:“诸宫观相连,奇果佳树,瑰禽异兽,靡不毕备?”   陈须歪着头看弟弟:“不足为信也。”   陈少君右食指在下巴上刮刮,飞快弹了个响指:“不足为信?呵,敬请以闻:得赐天子旌旗,出从千乘万骑。”   陈须:“……”   还不等大哥开口,陈硕赶着往下说:“东西驰猎,拟於天子。出言‘跸’,入言‘警’。”   “阿硕欲之何?”堂邑侯世子很头痛地揉揉太阳穴,在树枝上笨拙地挪动身子:真不明白弟弟怎么那么喜欢树,而且还是高耸如云的树。半空中晃悠悠的,太不舒服了。   “无所欲,梁王招延四方豪桀,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陈二公子竖起一根食指,郑重其事地表明心迹:“长兄获妻族强势至此,可喜可贺。”   陈须很不给面子地“哼”一声:“若弟君称羡,可禀明阿母;梁王膝下尚有四女待字,舅父当不吝相许。”瞧弟弟说的,他的妻族不同样是他们的母族吗?梁王刘武非但是他的妻父,更是他们兄弟共同的舅舅。   “无所求。”陈硕少君对大哥前面的话自动忽略,很哈皮地点出:“梁多作兵器弩弓矛数十万,而府库金钱且百巨万,珠玉宝器多於京师。呵,梁大,奉其嫡王主为偶,惜乎阿兄!”   ‘齐大非偶,这成语能搁这?’堂邑侯世子翻个白眼:“所虑者何?阿母,在!”这门亲事又不是他挑的,弟弟啰嗦个什么劲啊!   “梁之嫡长女,先代王后所出,舅父爱之。”陈硕眨眨眼,再眨眨眼:“大兄一娶三女,理亏在先。舅父势重,太后怜之,自此闺阁之内,恐无宁矣!”   陈须呲着牙一字字地喷:“所虑者……何?阿母长公主!”有母亲大人在,有什么可担心的?当朝的长公主,既是姑母又是婆婆,管她是梁王主还是楚翁主,都得服服帖帖呆着。   二公子笑笑,承认了——母亲是厉害的主母,小贵女们再娇惯再刁蛮毕竟阅历有限,绝不是长公主的对手。随意捡起个新话题:“阿兄,舅父属意阿娇为梁太子妃,知否?”   “略有所闻,阿母不允。”世子凝神回思:“梁王四子,买、明、彭离、定。平庸,无贤名。”所以,没什么遗憾的。   陈硕打袖子里抓出一团物件,指尖上绕两圈:“嗯,太子宫无妃多妾,阿兄思之何故?”   “咦,此于你我何干?”陈须对这种跳跃性提问相当不适应。   “哎,哎!细弟,做甚?”堂邑侯世子惊讶地看着二弟叼上物件,无声无息窜上树梢,双腿绞住树干固好身体,转眼就把那物什绑好定牢。   飞腾着落下原处,陈硕对哥哥一咧嘴:“陷阱。阿娇要翠鸟。”   “翠鸟?”陈须想想点头:翠鸟生性机敏,极难捕的。   盘膝坐在树丫上,陈少君紧盯着哥哥的眼睛问:“大兄以为,于女弟而言,太子是否良配?”   “皇太子刘荣?”陈须大吃一惊。他从没想过太子妃位的空虚,会和他们陈家有关……   陈硕:“大兄?”   世子斟字酌句地开口:“太子俊美宽和,堪称‘良人’。”   陈少君扯扯嘴角,冷不森又冒出一句:“若太子请大兄充任伴读或属官,兄长意下何如?”   “啊……”陈须费劲地调整思路:“何如?何如?”他觉得自己这位二弟简直是属青蛙的,老这么蹦来跳去,实在让人吃不消。   没等哥哥的答案出来,陈硕很直接:“大兄切不可应允。禀告阿母,婉拒之!”   陈须:“呃?”   “前小弟独往梁吴楚,悠游四方。虽无功而返,然所经所见,实获益良多……”撇开目瞪口呆的哥哥不管,二公子径自眺望天边的晚霞,轻轻道:“亦因之,大兄多怨望。”   “然!”提起这茬,世子现在还是一肚子火。   陈硕笑了:“阿兄,可愿兄弟同游?”   “同游?何时何地?”陈须大乐,这长安城早呆腻了,谁不想出去兜兜风啊?   陈硕:“大兄,……”   兄弟两正东拉西扯地聊着,树下突然传来温吞吞的问好声:“两位从兄,小弟有礼!”   “赫!”陈须陈硕吓一跳,探头看——湘丝直裾的袍带翻飞中,胖胖的城阳王子仰着圆乎乎的小脸,吃惊而好奇。   肥嘟嘟的腮帮子鼓啊鼓,刘则扶着帽子很费劲地向上喊话:“从兄登高而叙旧,实乃雅兴。”   陈二公子一皱眉,别过头去:这胖小子简直和粘糕一样,沾上就甩不掉。世子兄警告地瞪瞪弟弟,和城阳来的表弟打招呼:“哦,王子!”   习惯性拱手,却身子一抖几乎落地;被陈硕一把拉住。尴尬笑笑:“王子光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阿则,阿则。”城阳王后的二儿子全是微笑,不知第几次的提醒。   这时,陈小侯突然一脸真挚地插嘴:“呃……王子宗室之贵,吾兄弟位卑之人,实不宜直呼高名。”六月热烘烘的天气里,陈须无端端打了个寒战。瞟弟弟一眼,世子忽然对树下的城阳表弟有点怜悯。   保持仰视姿态的刘则认真言道:“从兄弟之亲,理当直呼其名。”白嫩嫩的圆脸浮出两朵淡红:‘称呼’分亲疏;肯叫名字,是不是意味着表哥愿意接受他了?说真的,长安的贵族圈真封闭,外松内紧的好难进啊!   从树顶一跃而下,陈硕少君肃立正色:“从兄弟?尊卑在前,怎可僭越?”   堂邑侯世子也跟着从树上爬下来,站在弟弟后面不做声,心里却早笑翻了:二弟又欺负人,欺负人家新到不了解情况。馆陶长公主的二儿子什么时候循过规,蹈过矩?讲究过什么‘尊卑有序’?陈二公子可是连皇帝舅舅的亲王儿子都敢单挑的人物啊!   喜不自胜的刘则一个劲摆手:“莫,莫!呼名,好甚。”   陈硕少君的笑容和看见小公鸡的狐狸一样充满了温柔和可亲:“既为兄弟,当同进退,是邪?非邪?”   城阳王子刘则完全陷入即将被接纳的美好感觉中,点头如鸡啄米:“甚是,甚是!从兄。”   ‘可怜娃。’世子大人无声地扶额:他几乎可以预见,以后几个月二弟手下会多出一名多用途长随——任劳任怨免食宿,还自带薪资的那种^_^   “大善!兄弟……”陈硕象标准大哥哥那样勾住胖表弟的肩头,向大哥打了个响指——开路。   城阳王子乐淘淘……   ·   城阳王子的愉快,在两百步之后被震惊替代!   刘则指着前面,不敢置信地问:“从、从兄……”   陈二公子郑重其事地点头:“乃是。”   得到确认后,刘则有种要晕过去的冲动:为什么,为什么在自己家里不走门而要爬墙?这明明是馆陶长公主官邸啊!   陈硕少君可没兴趣去安抚陌生表弟的小小心灵。只见他很随行地甩甩头,动动手腕和脚腕,然后就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射上了墙头——动作之快,城阳王子压根儿没看清。   “阿则。”拍拍表弟圆厚的肩头以示安慰,陈世子也舞动手脚往高墙上攀爬。陈须明显没二弟的好身手,但凑合凑合也过得去。   墙头,陈硕伸过小半个身子,对着晕头晕脑的王子表弟上下这个打量:“同进退,嗯?”   刘则回过神来,一咬牙,往后倒退一段距离助跑,‘噔噔噔’上窜——或者,上‘撞’?   就在城阳王子自以为一定会给碰扁时,一股力量从上将他提起,稳稳地放在墙头。刘则抬眼一看:“次兄?!”他就知道,表哥们还是很好的。   陈硕撇撇嘴,象和谁生气似的冷着脸,一动就飘下了高高的围墙。   “阿兄,阿兄……”刘则急了。刚才站在墙根仰望,觉得爬墙难;现在坐在墙头,才发现怎么下去才是个难题——这么高,光看看就晕了。   “阿则,喏。”堂邑侯世子递出一物,做手势示意:“则先下,无忧。”那是一条长炼,一头固定在墙上,有把手的另一头则给了小胖子的。   “谢,谢大兄。”刘则说完,赶忙攥着长炼把手顺墙笨手笨脚溜下去。见刘则安全着地,陈世子卷卷长炼,也爬了下来。   陈少君不知从哪条巷子钻出来,身后牵了三匹马:“骑马?”   “会,会。”刘则王子挺起胸脯,‘骑射’是所有贵族必修的技能,这都不会他就不用出来混了。   “启程。”陈氏兄弟翻身上马,向外跑去。   刘则骑马追上,一路紧着问:“诸兄,吾等现往何处?且,大兄,宵禁之戒……”天都快黑了,马上就是宵禁时间,此时在外游荡属于违法行为呢。   没有回答,只有马蹄清脆的‘哒哒’声在前方响起……   14-03 冒犯,必须付代价 上   墙头,马上。   马上,墙头?   刘则王子苦涩地望着面前的高墙,都快哭出来了。什么时候他这个堂堂正正的大汉皇族改行成强梁了?怎么老和围墙较劲啊?   很响地抽抽鼻头,城阳王后的二儿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饱含哀恳地对两位侯门表兄说:“从兄,吾等自门入……”   “啪,啪啪!”陈少君置若罔闻,三声击掌,随即腾空越墙而去。   “阿则啊,莫怕,莫怕。”好心的世子安慰安慰小胖子表弟,策马紧挨墙体,站到马背上开始攀爬;没一会儿就上了墙。   城阳王子心一横,催马上前——长公主官邸的那一幕重演。   待三位小贵人全部翻入,昏黄的暮色中巷子里钻出几个仆从打扮的壮汉,牵过三匹大马静静离去。   ·   高墙后,树木苁蓉,庭院深深深几许。   馆陶长公主的两位贵公子勾肩搭背,一路穿林打叶,行动飞速。   “从,从兄,此何地?”刘则在后面紧赶慢赶的,越走越心慌。这亭台楼榭深宅大院的,到底是京中哪位权贵的府邸?虽然自己这边三个都出身不凡,但真给主人撞上了毕竟不好看,到时候怎么办啊?咦,这里的规格好眼熟!   前面传来很爽利的回答:“鲁、王、官、邸!”   “啊!”王子傻傻。怪不得觉得熟呢,他家在长安的官邸也是这样的布局规模——大汉所有王府的规制是统一的。   ·   林子,很大……   城阳王子边走边打量四周树木的种类和生长状况,心里暗暗感慨:虽然城阳王宫的宫苑园林更宽敞也雅致,但这里是京城啊。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能拥有如此规模花苑的也只有皇帝的爱子们了。   分心之际,刘则和前面的陈氏兄弟拉开了距离。发现不对,小胖王子赶紧加快脚步,从侧翼抄短路赶上。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似乎是长条状。刘则有些胆寒:“蛇?”   正疑惑,厉喝声骤然爆响:“呀!谁……谁踩我?”昏暗的光线中,一长条人影从灌木丛蹦出来,挡住小王子的去路。   “啊?”刘则被吓一哆嗦。定睛看去,眼前的高壮男人衣衫敞开,大半个身子湿漉漉的满是汗粒,右手抓着左前臂,潮红的方脸上全是厉色,似乎马上要扑上来。   ‘难道刚才踩到的是……他的手臂?嗯,有可能,软软的条状物。’刘则自觉理亏,双手一揖到地:“天光昏暗,则一时不察,望君莫怪。”   没想到对方非但没体谅,怒火反而更旺了:“甚莫怪,甚莫怪?何来歹徒?竖子……”男人挥舞着两条手臂,张牙舞爪。   刘则被这通没头没脑的斥骂懵住了。说实话,无论是故乡城阳还是现居的长安,一国嫡王子的他可从没遭受过如此无礼的对待。   高壮男人一步步逼近,小胖子被一步步逼退。倏尔,刘则背后,传来陈硕凉凉的悠长话语:“美人!世子好艳福。”   “从,从兄。美人?”刘则回头一看,大喜;陈须兄弟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现在就站在他身后。也只有到了此刻,小胖王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高个子站起来的树丛里,深青衣服掩盖下,有个……女人?   “噫……”藏着的那个闻声跳起,一把抓了衣裙就往林子深处奔去。留给身后四个男人的,是白花花的背影,和手肘处飘出的一角艳紫。   “哎……哎!美人,美人!”壮汉急跳,对这边三个跺跺脚,追他的美人去了。   城阳王子咋舌:“从兄尝言,此鲁王之邸……”   “然也!”陈硕答得嘎嘣脆,掉头就走。   世子拉过表弟,跟了上去:“蓄贱妾家僮,以娱宾朋。何足怪哉?”   ·   总算到了林子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水,在天上明月的照耀下,泛起粼粼的波光。   灯烛点点的水榭飞阁外,数不清的持戟武士身板笔挺地伫立守卫。有趣的是,这群专职侍卫对三个由林子里冒出来的家伙,还真象树干一样视而不见——少年贵人如入无人之境。   待得登堂入室,刘则才诧异的发现:这殿阁里冠带充盈,几乎人满为患!   城阳王子整整衣冠,对着主位上身着王袍的青年深施一礼:“则见过……啊!”问候的话还没一半,就被粗鲁地打断了。胖乎乎的身体在陈二表哥的拖曳下,踉踉跄跄倒进客座,陷进一堆软垫。   无需任何呼唤,阉侍手脚麻利地抬过条案,衣衫单薄的妙龄侍女奉上佳肴美酒,斟酒敬献,殷勤备至。   ·   水那头,乐音袅袅,滑过平湖波面,婉转,飞扬……   鲁王双眼半眯,神情怡然,深深陶醉于悠远飘渺的箫声之中。偌大的殿阁,似乎空了一般寂静无声。   一道深青色的人影,踮着脚尖溜进水榭。眼尖的刘则一眼瞧见,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拉大表哥的袖子指给他看:“从,从兄……”那家伙怎么也进来了?   陈须顺着表弟指点的方向望去,了然地点点头,压低声音:“青衣者,条侯世子也。”   ‘条,条侯?他怎么会是周亚夫的儿子?!真是幻灭啊,幻灭’城阳王子一头冷汗,瞧着这位大汉第一将军儿子的所作所为:赫赫周太尉之子,现在正忙着拿眼神勾兑陪侍的女乐们,尤其是那名上身穿银红上襦配艳紫长裙的倡女——呃,艳紫?   艳紫女乐感觉有人盯视,回头就是一个媚眼,把刘则吓得一缩脖子直往表哥们后面躲。陈硕当时就笑出来,捶着胖表弟的后背把人往外推。陈须拍开弟弟使坏的手,和稀泥……   艳紫似乎觉得很好玩,在青衣男子锥子般的目光中,抿嘴吃吃笑。与周世子同席的客人觉察异样,掉头在周亚夫儿子的耳边说了什么;后者立时肃了神情,正襟正坐,一副专注倾听的架势。   陈二公子勾唇,讽刺意味浓浓:“大兄,废绛侯胞弟,实乃人才。”   “啊?”陈须顿了顿,没明白弟弟指什么。小胖表弟也好奇地靠上来。   陈硕凑到大哥耳边:“条侯世子之侧,周坚也!”   陈须:“……”   ·   箫声回旋,余韵渺渺,慢慢地慢慢地归于沉寂……   “好曲……”   “妙音……”   ……水榭中诸君,赞誉如云。   鲁王刘馀向阁内环顾致意,目光定在陈氏兄弟身上:“阿须,阿硕……”   “大王。”堂邑侯世子欠身。   陈硕动都没动,歪在软垫上意思意思动动唇:“有远音!”刘馀眸波一闪,笑意浮现。   “大王,不知倡人何在?”忽然,一个高亢的声音越众而出:“佳乐妙曲,当为一美人。”众人嘻嘻哈哈哄笑,吵嚷着要见乐人——能演奏出如此美妙音律的人,的确让人存有绮思。   出乎大家的预料,一贯很好说话的鲁王这回倒不肯松口了,只缓缓摇着头命家令让下一个节目上场。   来的,是一名俊俏的绿衣少女,黑发如漆身段苗条。向鲁王和宾客见礼后,歌女轻启薄唇:“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讴者?”陈二公子兴致索然:“初以为舞伎。”看那身材,更象个舞女。   知道弟弟更喜欢看舞,陈须安慰:“此倡乌发浓密,姿色尚可一观。”   “嗤……”陈少君打个哈气,翻个身抱头小休——今晚的夜宴,没劲儿。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一曲清歌,这绿衣女子其实唱得——还不坏。   但在这群非富即贵、久听汉宫演出的宾朋耳里,也的确没什么特别之处——最多,清婉歌喉配上楚楚可怜的姿态,有些情味而已。   ·   “平庸,乏味!”人群偏后,一个衣着简素的中年人突然发难,声音和语意一样的尖锐。   人们的目光汇聚过来,都有点诧异。虽然大家都不觉得杰出,但看在鲁王的情面上,谁都是可听可不听地听着。这位直接挑明了,倒是奇怪。   鲁王刘馀很客气垂询:“赵乐令有何高见?”众人恍然:原来是名乐官,敢情是职业病啊!   “卑职不才,掌伎乐多年。”乐官站起,向王座上的主人行礼,一指歌妓冷冷道:“此贱人未尽全力!”   鲁王看向歌女:“哦……讴者?”   绿衣歌女大惊,急急申辩:“大王,贱婢冤枉。”   乐官对绿衣一拂袖,极为不屑:“禀告大王:《泉水》乃望乡思亲之作,当用‘商’音。讴者竟犬角’音,使高者低回,低吟不足。实乃敷衍了事,怠慢王命,有欺上之嫌。”   ‘一时疏忽,几乎被个女伎蒙蔽了。’鲁王眉间一跳,召唤:“内史!”   内史才出列:“卑臣在。”   “大王,大王呀,”歌女匍匐到地上,惊恐万状地哭诉:“贱婢实不敢欺上。自来《泉水》者,商角皆可。”   赵乐官:“官乐商,民乐角。鲁王府于贱人眼中,乃市井之地乎?”   “乐令,汝……”绿衣少女指着乐官,颤栗不已。   “内史!”刘馀低喝。   内史接了眼色,一声令下:几个强壮的护卫闯进来,一把揪住歌女的头发就往水榭平台处拖——栏杆外,水色漫漫,波光一片。   “大王,大王……饶命啊!大王,大王。”歌女声嘶力竭地哀号着,哭求着。但如狼似虎的护卫哪会管这些,一番拖扯撕拉,没一会儿头发散了,头饰落了,衣衫裂了。   望望四周态度如常的人们,刘则王子都傻了:京城这儿也太严了吧。城阳王宫的倡伎乐人犯错,就是暴打一顿;放这里竟然是直接杀( ⊙ o ⊙)啊!   14-04 冒犯,必须付代价 下   “大王,大王呀……啊……”随着与水面的距离越来越接近,歌女的哀号也越见凄厉。   席中诸人,推杯的推杯,换盏的换盏,兀自谈笑风生。   忽然,一个清越的男音慢悠悠响起:“阿兄,良辰如斯,美景当前。为一贱婢,动怒何?”   出言的少年浑身带着种说不出的慵懒,姿容之秀雅明润,一如夜空中流动的清云和高悬的弯月。刘则王子于不期然间,为这人间罕见的俊美击中:他刚才瞎了吗?竟没发现水榭内尚有如此人物?   耳边,陈硕凑近:“少年,美哉?”城阳王子懵懵懂懂地点头,眼睛盯着胶西王眨也不眨。   陈二公子挤挤右眼:“胶西王端,今上程夫人之幼子。”边上陈须听到,开始满场地找江都王刘非——程夫人家一头一尾都在了,还会少了中间哪一段吗?   主座上的鲁王见胞弟出面,含笑问:“弟,弟君以为……?”   “重歌!生?死?讴者自决。”清贵少年一笑,容华灿然,满室灯烛较之失色。   “对,对!!生死,讴者自决,讴者自决。”众人顿时了悟,大叫大笑着起哄。殿阁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鲁王从善如流:“诺。”得到命令的侍卫们放开了手,退向一旁抱臂而立,神色雀跃。   到此时,城阳王子看不懂了,扭头问大表哥:“从兄,此意何为……”   “近日京中风行:倡伶犯错,或不着一丝,献艺讴诵以娱人;或自行寻死,以谢其罪。”堂邑侯世子一心二用,边找人边解释。   “咦?!”刘则受惊不小,砸吧了半天嘴,最后只得喃喃道:“帝、京、风、流……”   ·   颤抖的手试图解衣带——长指十根如同灌铅,动作在迟缓中纠结。   “快!快啊!!”四面投来的,都是炯炯的目光;参加宴会的人们,兴致愈加高昂。好几个低阶官吏已经兴奋到捶打案板催促了。   绦带开,绿衣褪,丝裙委地……终于,身无一物。   “( ⊙ o ⊙)啊!哈,哈哈!”群情盎然,夜宴走进高音区。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歌声重启,比一刻钟前暗哑了许多,带着些许颤音。   胶西王噙着一抹轻讽靠在软垫上慢饮,旁观这一室的冠带如云,笑语不断。   鲁王暂时离席。堂邑侯世子总算找到了江都王刘非,端着金爵走过去搭话。刘则快乐地品尝刚送上来的新鲜水果。陈硕在打瞌睡……   ·   散乱的鬓发,乌泉般沿着额头、面颊以及脖颈淌下,在夏夜的风中虚弱地遮掩年轻的酮体。头深深低垂,一缕乌丝滑到胸前,勉强挡住几许春光。   根本没人在听歌,有的也是用眼睛在听。贵客们嬉闹着交头接耳,虽没有污言秽语飘出,但语带双关的调笑还是引起了席间一阵阵暧昧的哄笑。   右手上方,峨冠华服的年轻贵人唤过侍者,扔过去两三枚金块,耳边低语几句。阉侍点头哈腰地应承。叫过几个手下,拿了许多油灯小盏过去,在歌女面前放成个半圆,再一一点亮。   随后,宦官狞笑着挥手,把讴者垂在胸口的头发往背后一撩——至此,身前最后的遮蔽也没了。   群情激动呀群情激动!男人们指指点点,口哨和叫好声四起。   “呀!”歌女本能地用双手遮挡要害。   宦官长长的指甲杀出阻截。扭掐撕扯之下,少女的手臂上立时起了块块红印。阉人冰冷地警告:“真不堪受辱,跨栏杆自溺即可。讴者倡女,贱人装甚节妇?”   讴者的手臂,再度无力地垂下。歌声,依旧?   “……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飘荡的歌声,随着油盏灯芯上的火苗,忽明忽暗,前景难测——在水光中消弭,在夜色中凌乱。   席间的众人更见兴奋。只有阁内的女乐们强颜欢笑之余,纷纷侧过头去,不忍见同伴的不堪境遇。艳紫裙女伎一双杏核眼里,全是泪光。   ·   峨冠青年举起手中的斛,向回归的鲁王致意,同时满是神往之色:“传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妙哉啊,妙哉!”   众人啧啧称“是”——今夜的宴乐,还是那曲箫才算得上‘出彩’‘不凡’;可惜鲁王不肯让乐人出现。   ‘侯?这么年轻的列侯?’刘则仔细辨别此人腰带上挂的玉组配,认清是列侯级别,颇觉诧异。伸手推推二表哥:“从兄,此何人也?”   陈硕抬头张了一下,坦言:“曲逆侯。”   “曲逆,曲逆?……噢,曲逆侯,垂相!”城阳王子猛然想起,这位是垂相的后人啊。   ‘名人,名人,名门之后啊!’刘则耳热心跳,想上去见礼一番。刚挪动步子,后腰被一股力拖住——陈少君的手,勾住了小胖子衣后的‘绶’。   “王子,”陈二公子扯扯嘴角,淡淡道:“垂相曾孙曲逆侯陈何,牢记远之远之。”刘则很奇怪,想问。但陈硕锁了锁眉不答,一脸坏笑瘫了回去。   “君侯,”酒水见了底,周世子摇摇酒杯。侍女赶紧过来斟满。条侯世子一把勾过侍女的肩膀,目光死扣歌女白花花的身体,仰脖子一饮而尽:“玉女,穆公玉女。啧啧……”   健壮的手臂勒得纤弱侍女直皱眉,不敢喊叫,只涨红了脸挣扎。周世子老鹰抓小鸡似地提溜着女侍,眯缝着眼往外喷酒气:“曲逆侯何憾哉?先秦弄玉乘凤,皇汉阿娇跨龙。玉女……啊!……吖??谁?”   倏尔,两声极轻的破空声掠过。   两根长箸,一前一后穿透锦缎和案板,将宽大的袍袖深深钉在案面上——长案上高高低低的盘碟碗一通摇晃间,丁零当啷跌下一多半。   交谈声、乐器声、讴者的歌声……霎时停止,水榭内外一片凝寂。   ·   “陈公子?”   “江都王?”   ……有眼尖的客人报出了飞箸来路。   烛光掩映中,长身挺立的是堂邑侯少君陈硕。全身绷紧的少年,再不见适才贪睡的慵态和随意,冷峻目光刀子般剜着条侯的嫡长子。   周世子认出对方,莫名其妙:“陈……少君何意?”   被陈硕冷眉冷眼盯着,周小侯大惑不解之外,难免有些惴惴——和皇子打架没什么,恐怖的是打完了没事,还被皇子的父皇奖励奖励!因此除非万不得已,京城里没人愿意招惹上馆陶长公主的次子大人。   想离座和陈氏兄弟解说解说,周世子抽动手臂,袖子‘刺……啦……’应声而裂。半截袍袖晃荡在一侧,露出的衬里和中衣残片——狼狈非常。   陈硕才举步,不料被不知哪里横出的陈须拦住:“大兄?!”   堂邑侯世子拍拍弟弟的肩膀:“弟君,为兄居长!”陈硕挑眉,后退了半步——好吧,谁让他是弟弟呢。长幼有序,长幼有序!大哥打完了,自己再上^_^   堂邑侯世子先向上坐的鲁王深施一礼:“蒙大王盛情。”   一转身,陈须一甩大袖,仰首冷道:“世子,久闻周氏击技杰出,须不才,望不吝赐教。鲁王官邸之内不宜动粗,出府何如?!”   ·   水榭内,一阵骚动。   众人哗然——天,这是要决斗( ⊙ o ⊙)啊!   “无礼!放肆!”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刘非此时踱出来,对周亚夫的继承人毫不掩饰其鄙夷之色。陈硕眸光一闪,向江都王方向欠欠身。   周世子酒劲上头,还糊里糊涂:‘啊,为啥?怎么好好的晚宴,成武斗了?’想不明白呢!   叔叔周坚□来,急急向堂邑侯世子兄弟打躬作揖:“长公子,长公子见谅。小侄酒醉失言,失言……”   “叔,叔父,”周世子看样子非常扶不上墙,卷着舌头否认:“叔父!小侄无错……”   “哎,”周坚快被气死了,真想一记大耳光,彻底打醒这个酒醉误事的笨侄子:“馆陶翁主芳名,汝岂能宣之于口!”   现在,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了问题所在。华夏礼制对深闺优养的贵族女子们,有种种束缚,但更有重重保护。其中有一点就是:贵女们绝不是供酒余饭后聊天用的谈资!   闺秀贵妇之名,即便人人知道,也不能说出来;实在要讲到的,只能提‘女子封号’或用‘某人之女’‘某人之妻’之类的间接婉转语。冒冒然‘直呼贵女其名’,非但失礼,更是冒犯!说明讲话者不尊重这位贵女,连带也不尊重贵女背后的家门和势力——这是贵族圈的大忌。   ‘竟然当着两个亲哥哥的面,念人家宝贝妹妹的名字。条侯世子今天真是喝疯了,尤其这位贵女背后,可不止是一个堂邑侯门啊!’众人看向侯儿子的眼光,有不屑,有遗憾,有好笑,有等好戏……   “呵,条侯好家教咕!”胶西王在座位上优雅地摇头,是和他年龄绝对不相符的感慨。   掉过头,笑容灿烂刘端翻脸比翻书还快:“世子以先秦寂灭,直呼公女。然,世子以何,呼大汉翁主芳名?”   “大王,大王!口下留情,口下留情。”周坚满脑门都是汗。这位胶西王看上去美如冠玉,怎么出口就是诛心之论啊!顺这条线下去,他们周家成居心叵测、诅咒大汉亡国的贼臣了(⊙o⊙)   “大兄,”陈二公子拉拉大哥,执意要自己出头。   “阿硕,吾为长兄!”堂邑侯世子少见地不肯让弟弟,左手持剑,右手对门摆出请的姿势。   周世子这下真醒了,看看情形后悔不迭。华夏贵族本就尚武好斗,某贵族带着门客和另一家贵族当街打群架,弄到血肉横飞的场景屡见不鲜。陈须是不清楚,陈硕可是世家子弟中有名的好身手;再加上自己理亏,等会儿还不知道怎么了呢。   水榭中的人们,自觉地让出了出门的通道,同时做好跟上去观战的准备。所有人都有些兴奋:涉及女眷,肯定要开打,而且绝不会打一两下就收手——‘冒犯家族女眷’是不亚于侮辱先人的耻辱,不报复的话这家男人就不用在贵族圈混了。   ·   好一阵子没说话的鲁王,开了口:“诸君,无需出府,此处即可。”   “大王……”陈须一愣。离开鲁王官邸,一是不想砸了摆设弄坏景致,另一个是不想惹出是非连累鲁王——毕竟,条侯如今权势正炙。   “阿须无用多言。寡人知之。”鲁王站起,负手挺胸而立:“馆陶翁主者,亦寡人之从弟也。”   程夫人这房鲁王是长子,他一表态,江都王和胶西王也站了起来,自动和大哥排成一排——三位大汉亲王并肩一站,气势……逼人。   ‘也是,三位亲王都是小翁主的嫡亲表哥啊!’宾客们看向周世子的目光,怜悯讥笑之色更浓了些。曲逆侯在周坚相请之下,本想出面充和事老的,此刻也打了退堂鼓。   “如此,多谢大王。”陈须陈硕动作划一地向三位表兄弟行礼致谢。   水榭前的空地很快腾了出来。陈须抢先一步入场,陈硕很不耐烦地暂退一旁。   ‘陈二公子击技高超,长公子则一般。努把力,应该都能应付下来。’知道没得逃,周世子掂量着局势;突然,袖子被拖住,回头:“叔父?”   “汝父得罪梁王甚深,为太后不喜久矣。当是时,断不可激怒长公主。”周坚一把扯过侄子,在世子耳边磨牙:“为周氏兴衰计,只许败!不许胜!!”大汉权利核心四人,周亚夫已得罪了一双,再添一个就该覆晁错的后尘了!   “啊?维!”刚准备些精神头,全泄了气。明白叔叔说的正确,条侯世子脸苦得堪比连服两斤黄连,垂头丧气出去迎战——哦不,去挨揍!   14-05 安静的日朝   辰时左右,是长信宫最安静也最繁忙的时候。窦太后带了小阿娇在睡回笼觉;窦绾表姐也回房补眠去了。如云般的宫人在长信宫各殿阁之间飘进飘出,无声无息地操持各项事务。   东南阁内,长公主抖抖帛书,随手扔到地上。抱过大灰兔,刘嫖皇姐懒懒抚着胡亥背上丰厚柔软的毛:“夜半出奔……嗯……游?”两兄弟出奔,这说法怪难听的,还是说‘出游’比较好^_^   家令跪在对面,脑袋压得很低:“是。”   长公主:“世子少君携几多侍从?”   家令的头,更低了些:“无一人。”   沉默……东南阁里,沉默进行时……   长公主府家令偷偷往上望:纱帘半挂,挡住大汉最尊贵公主的上半身;只在微风拂动时,透出个一星半点。   “哦!”家令受不了压力,急急说:“启禀长公主:世子与少君,取走库房金帛。”   馆陶皇姐凉凉地瞥一眼自家这位‘得力属官’:这需要你报告?儿子从亲母处拿路费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两小子要是不带钱上路,才需要她操心!   好吧,既然谈到钱,长公主决定还是问问儿子们拿了多少:“几何?”   家令连忙报账:“十金,另丝帛若干。”   长公主两条秀眉一皱,面露不豫,手也停了:这么少?!够干什么?两个儿子打算一路吃糠咽菜地去游览名胜吗?   “嗵!嗵!”乱响,将陷入沉思的皇姐吓一跳。举目,只见家令趴在地上连连磕响头:“卑职防范不力,卑职无能。”   “与汝不干。”长公主挑挑眉,不耐烦地阻止:真是不合拍啊!算了,没办法……   胡亥被摸得很舒服,不甘冷落,胖乎乎的圆脑袋顶顶主母。馆陶长公主轻笑,拍拍爱撒娇的兔子,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条侯世子伤情何如?”   六月的暖风入室,纱帘轻动。缓启处,绛纱红袖,玉指纤纤,皓腕约金环——家令闪了神,有听没懂。   长公主顿了顿,重复:“条侯世子之伤情,何如?”   “啊?!啊!禀,禀长公主,”家令急忙收敛心神,一脸古怪地斟字酌句:“观之,应……无大碍。”   ‘也就是说,实际伤得很重咯!不见血,就伤到筋骨了。下手够狠的……’袅娜的身子在引枕深处慢慢挪动了一下。对这点,长公主不意外:她的阿硕连皇家表哥都照揍不误,更何况无亲无故的条侯儿子?更别说对方竟敢戏言阿娇了。   家令的消息晚了!昨天出席夜宴的有宗室,有窦家人,也有和窦氏联姻的其他家族子弟。消息其实天不亮就送进了长乐宫。儿子们出溜,则是长公主府女总管报进来的。   挥挥手,让迟钝的家令退下。长公主把大灰兔抱到胸口,心不在焉磨蹭着:周亚夫——恃宠而骄——周良娣的靠山——居功自傲——梁王弟弟……打就打了呗!反正又没打死^_^   突然,皇姐小女孩般吃吃笑起来:原来,阿须也是有脾气的嘛!过去老担心长子过于温文,会被欺负;现在放心多了。   ‘算了,不派人追了。就让两兄弟出去玩玩吧!秋冬婚礼后有了家小,以后就没那么松快自在的日子了。有阿硕在,估计不可能饿死,实在不行,就抢劫吧!’馆陶长公主越想越乐,最后搂着胖胖兔笑倒在软垫上。   ·   宣室殿的中央大堂,天子正在视朝——现在是日朝。   今天第一项议题,是关于人事的。   丞相陶青坐在右上首,恭恭敬敬向皇帝奏报:“主君,‘奉常’者,汉室九卿之重,掌宗庙礼仪;例不久虚。请陛下择良臣以补之。”这是非常重要的职位,总空着是不行的。   “相国所言甚是,”天子和蔼地问列席的臣子:“诸卿以为,何人可当此任?”   魏其侯窦婴的眼睛在殿里兜一圈,顿生不悦。本来和条侯周亚夫说好了,日朝上由他出面举荐窦彭祖担任奉常;不料事到临头,这位汉军最高统帅竟然‘病假’了!昨天下午见面还生龙活虎的,他生的什么病?   有大臣出列,先后提出几位人选。天子没什么表示,丞相也沉默,似乎都在等什么。   这边的窦婴有点急了:同是窦家人,他得‘避嫌’,不能亲自出面推荐自家堂兄弟!这个太尉大人,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啊?真误事!   ‘嘭……’很沉闷的声音,听上去象低音大鼓。重臣们奇怪地彼此看看——宣室殿不是乐府,不该有乐器,更不该有乐器声。   中尉卫绾扫一眼殿内形势,起身向天子行礼:“陛下,臣以为南皮侯为人敦谨,可充任‘奉常’一职。”   魏其侯眸波微动,瞟了瞟卫绾,不禁暗自赞叹:没事先通气,毫不知内情,竟能这么快做出正确的判断,还和天子的意思正相契合——不得不承认,这个先秦马夫确有过人之处。   刘启皇帝很公式化地问问:“众卿家?”   陶丞相立刻在座位上转了四十五度,曲身表态:“南皮侯大贤,堪当此任。”   “臣附议。”   “臣附议。”   ……百官之首的丞相都同意了,剩下就没问题了。   于是天子宣布:“制诏:以南皮侯窦彭祖为‘奉常’。”加恩于窦氏,于皇帝而言是对母后‘同意立皇太子’的一种补偿。   虽然窦婴封官进爵,最近又任了‘太子太傅’这一要职,但窦婴毕竟只是皇太后窦氏的堂侄子。而窦彭祖,才是窦氏一族的长房长孙,也是窦太后最喜爱最重视的嫡亲侄子。   接下来,出列的是御史大夫。   “启禀陛下,去岁长星出西方,后天火烧洛阳东宫大殿城室。”躬了躬身,大夫提议道:“臣请:适时修缮如故。”   “陛下,”魏其侯一出来就拒绝:“吴楚之乱平息未久,岁入不足,国库不丰。于是时也,实不宜大兴土木。”   御史大夫瞧瞧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太子太傅,不满道:“魏其侯,洛阳宫室被焚久矣!”已经等了快一年了。烧的是宫殿,而且还是‘大殿’这种主要礼仪用宫殿,怎么能一直放着不管呢?   窦婴试图解释自己的想法:“御史大夫,……”   ‘哐……啷……’话说半截,内里又传出奇怪的声响,听着似某种金属器皿落了地。   太子太傅窦婴僵住,一时忘了怎么往下说。大臣们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天子不亏是‘上天之子’,巍巍然不动,意志坚定地听而不闻。   “治粟内史?”皇帝简简单单拎出一个,转移目标了。   治粟内史踱着方步慢腾腾出列,很抱歉地望望御史大夫:“禀主君,叛乱所过郡县,大汉减丁者众……”   ‘人头税’是赋税中的大项。去年内乱死了那么多男人,相应的,能收到的税金也就少了很多;而且要命的是,这项短缺没个十几年是补不回来!   ‘嗵……’又一声!什么重物摔地下了?然后,是窸窸窣窣很细碎的动静——有人在帮忙收拾?   治粟内史呆了片刻,才恢复发言:“减丁之外,伤亡将士之抚恤,免税免赋颇多……凡此种种,今府库之存,实不足以复健洛阳宫室。”   为国伤亡的汉军家庭,按惯例会被免除好些年的税收,以示朝廷的恩恤——这,又是财政上的一大损失。   总之加加减减:虽然去年大多数地方收成不错,但国库在整体上还是出的多、入的少。   天子转脸面向御史大夫:“御史大夫……”   这下,御史大夫也没了辙——‘没钱’是硬道理!   “如此,则罢。”天子定了基调。   “洛阳,洛阳……”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御案上轻敲:不给钱,总要用别的什么办法周延一下才好。毕竟是遭天灾了呀!   “洛阳……诏:赦洛阳。”停了一下,刘启陛下又推翻了前面的想法:“不,六月甲戌制诏公示,赦天下!”既然要‘赦’,就大方一点,全国大赦吧。   重臣们低头行礼:“遵上命。”   “啶……骨碌碌……”这回,估计又是金属器,应该是圆形的。   大臣们相视,苦笑;看看皇帝——天子在装聋,丞相在作哑。   陶青站出来:“陛下,典客有报,匈奴使坚称请皇太子弟和亲。”典客的官职,是没资格参与这类内朝议事的,只能由丞相代理上奏。   “命典客与胡使再议。”皇帝听见这话题就心烦,根本不愿多谈。   陶青老丞相左右为难。谈判已进行有日子了,而这次匈奴使节似乎铁了心,咬死‘皇帝亲女’不放,说什么也不接受宗室女了。   魏其侯窦婴:“陛下,胡人多贪,素得寸而进尺。陛下或命边塞将士多做武备,以示警觉之心?”   天子淡淡点头……   14-06 汉太祖刘邦   重臣们的唱赞中,日朝——好歹是结束了。   直到穿过屏风隔和两道帘子,确定了大臣们不可能看见后,天子才伸展双臂,舒舒服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捶捶酸胀的后背,皇帝苦笑着摇头:连着一两个时辰端端正正跪坐下来,真累!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歪着、斜着、靠着是自在,却不符合君主会见朝臣应有的礼仪要求,是有损‘为君之道’的不端行为——朝堂上真做出来,非给御史百官挑剔烦死不可╮(╯▽╰)╭   大堂和后室之间,有个不大的通厅,再往南就是书阁了。‘书阁’之称有歧义:宣室殿的书阁,不做‘藏书’之用,而是看书的地方。   书阁内空间敞亮,除了一排排用来盛放简牍卷册的香木架外,还有书案、琴桌和供午睡小憩用的榻。阁外一眼望去,汉白玉砌成的露台上几株花树一捧清波。视野之开阔,布置之雅致惬意,是宣室殿建筑群中天子日常最喜欢呆的地方。   ·   踏进书阁,刘启陛下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阿娇!   馆陶翁主陈娇趴在书案前方的席上,头枕着交叠的手臂,沐浴在阳光之中睡得又香又甜。乳白软缎的轻裾和层层叠叠的纱裙,逶迤着,铺陈着,象涟漪更象花簇,拥在小女孩周围。边上,胖胖兔耷拉着两只长长的耳朵蜷成一团,挤在小主人身边凑趣。   天子驻了足,哑然失笑:怪不得日朝的后半截变那么安静了,敢情是睡着了。   夏季,拉门和窗户全部敞开。无风的好天气,阳光灿烂。   金芒,洒落!抚上凝脂般的雪肤,拂过柔软茂盛的乌发,笼住满身的冰绡和绫罗——云过天际,光影腾挪,明暗交替处,一切都带着种不可捉摸的迷幻和神秘。   ‘真是漂亮的孩子!长大以后,会比母亲和姐姐更美貌吧。’天子笑看许久,不由有点担心:虽说时下已经入六月了,可在地板薄席上长睡到底不妥,很容易着凉。阿娇的身子骨,很弱的。   想着想着,皇帝弯腰拍拍侄女的背:“阿娇,醒醒,醒醒。”   “噫……”陈娇晃晃脑袋,迷迷蒙蒙地仰头:“谁?……阿大?!”   认准了来人,女娃真醒了。馆陶小翁主半坐起身子,张开双臂糯糯软软叫:“阿大!!”   初醒的女孩,一张小脸白里透红,娇憨不可方物。天子见之莞尔,脑海中一刹那蹦出‘颜如舜华,颜如舜英’的古老诗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天子含笑伸手,轻拉一把:“阿娇,来。”   “哦!”小女孩趁势一骨碌爬起,抓着天子舅舅的大手,又笑又跳:“哦,阿大,阿大下朝啦?”   ·   “嗯。”人一挪开,皇帝才发现侄女头下枕的是一摞散乱的书帛。有些写的是字,有些则是容像。其中一副,画的竟赫然是大汉第一任皇帝——刘邦!   ‘高皇帝之画像?这不是国史稿件吗?怪不得刚才奇离古怪的声音那么多,连这个也翻出来了?’天子定定地望着地上祖父刘邦的画像,咋舌不已:这些资料搁的位置,是书阁里最高最冷僻的地方啊!亏阿娇能拿到。这孩子,真够能翻腾的!   国家正史按传统是数年一大修,每年一小修。平时整理好的史学记录,史官们会取一部分送天子阅读;看完了,就暂存在书阁架子的最上层,月积年累汇集着,等到时候一起处理编史。   那边,待小主人起来后,胡亥很愉快地发现地方宽敞多了。胖胖兔欢快地打了个滚,一屁股正坐刘邦脸上O(∩_∩)O~!两只肥茸茸的前爪撸撸脸理理毛,大灰兔自顾自忙得不亦乐乎。   天子看到眼里,面颊微微抽搐,认认真真地打算:一会儿吩咐御厨,今晚改吃炖兔肉^_^   似乎觉察到人类帝王迎面发出的无形压力和杀机,天性警惕的胖胖兔猛地停下梳理动作,一对长耳竖立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刚和天子对上眼,肥兔子就象离弦的箭一样,‘嗖’地蹿出去老远,趴屏风后面死都不出来了。   “胡亥!胡亥?”阿娇莫名其妙。她的宠物兔今天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听话了?   顺着舅舅的目光拎起画像,陈娇很嫌弃地撇撇嘴,冲着她亲爱的皇帝舅舅抱怨:“阿大,此丑人矣。如此丑人,因何为之作画?”   “咕……丑人?”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小侄女。画上的刘邦虽没穿戴帝王冠冕,但一身沛公服饰也是很有威势的啊。   举世皆知,刘邦因‘隆准’而‘龙颜’,被认为是天生的帝王相!刘邦的容貌,甚至被术士和民间拔高到是他最后能击败群雄、成就开国功业的理论依据之一,是‘天命所归’的表现。   也因此,说高皇帝容貌丑陋——即使只是画像——按律依然是属于‘大不敬’的重罪。严格一点,就凭这一句话,朝廷就能把陈娇的‘馆陶翁主’封号夺了,将这孩子一撸到底地贬为‘庶民’。   “嗯!丑甚,巨丑!”大概嫌天子被刺激的还不够,阿娇点着可爱的小脑袋,强调又强调。   天子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阿娇不可妄言,画中之人美须髯,仪表不凡。”   ‘有吗?’陈娇没注意舅舅的表情,拿起画像又看一遍,然后戳着画上刘邦的大脸咯咯直笑:“美须……美甚?哈哈,明明丑陋不堪嘛。”   “美须髯者,阿大也!”娇娇翁主随手扔掉汉高祖皇帝,转回头抱住亲亲的天子舅父,乌溜溜的大眼忽闪忽闪,满是诚挚和信任:“画中人,何及阿大风仪之万一?上,不自藻饰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刘启陛下,立刻就原谅了小侄女的‘童言无忌’!!!   ‘不自藻饰而龙章凤姿……是吗?天质自然,呵……’一手抚着侄女的秀发,一手顺着自己的胡须,天子心里那是千种的愉悦万般的熨帖:他家阿娇虽小,但家学渊源放在这儿,是一贯的有眼光有见识滴^_^。   ‘至于太祖的画像嘛,那是画师没本事,没能成功描绘出高皇帝的‘龙颜’。怎么能怪到孩子头上呢?如果那样,也太不讲理了嘛!’皇帝是越想,越觉得这才是正道理。   15-01 启蒙   “阿娇喜国史乎?”天子低头,笑眯眯地问。   “史?国史?”一双灵活闪亮的大眼睛,盛满了好奇:“甚?”   皇帝自嘲地笑笑:也是,一个不识字的娃娃,怎么可能了解‘史’对华夏族意味着什么。   “如此,”现在换成天子好奇了:“阿娇取史册阅之,所为何来?”   “观图呀,阿大!”娇娇翁主理所当然地说。   ‘对,比起全是文字的简册,带那么多容像和地图之正史的确要——好——看——多了。’带一抹了悟的微笑,天子弯腰牵起侄女的小手,往长案方向走:“阿娇,阿母可教汝识字?”   女孩摇摇头。皇帝的嘴角不自觉向上翘:他似乎看到自己姐姐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皇姐馆陶长公主对笔墨上的学问,一直兴趣寥寥——男孩子或者还好些;至于女儿,长公主态度坚定地认为那是‘那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认字?听说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哦!’陈娇大眼眨巴眨巴,若有所思:皇帝舅舅在想什么呢?看上去很高兴很好说话的样子……   “识字也。阿大,教娇娇识字否?”阿娇两只小手牢牢抓住天子舅爹,摇啊摇,甜甜糯糯的童音比沉香的美酒更醉人:“阿大教嘛……阿大呐……”   天子被晃得很愉快,弯了眉,眯了眼——有必须拒绝的理由吗?当然没有咯^_^   ·   把小侄女安顿在长条案前,天子落座案后,随手拿过几张素帛给陈娇,又挑了支最细最轻的笔放进侄女手心。   掰开或按下小女孩粉嫩圆短的手指,接着调整手腕施力的方向,再确定手肘摆放的位置,还有腰身的姿势,天子一路做一路嘱咐:“……执笔,行文,当如是……”   “唯,唯……”阿娇嘴里答应,一举一动照着大舅爹的吩咐来。   天子提笔,在帛上写了个‘日’,向前推到陈娇面前:“日,金乌在天。”   娇娇翁主接过,照葫芦画瓢般划拉一番,将作品推回给天子:“日,金乌在天……阿大……”   皇帝看看,赞道:“善!”很好,一点都没错呢。   刘启陛下又写了个‘旦’字:“阿娇,日出则曰‘旦’。”   “娇娇知之,知之……”馆陶翁主很夸张地双臂一张,比划出‘圆日升腾’的架势。手中笔头甩处,墨滴径直溅上御前内官的衣襟,留下一长串显眼的污渍。大内官躬身嘿然,不敢擦^_^   天子修长的手指,戳戳侄女饱满的额头,责怪声中笑意隐隐:“不可分心,写!”   “唯,唯。”陈娇乖乖低头写字。   ·   没一会,成了。   作品,还是被平推至皇帝舅舅眼前。而天子这回,却凝滞了——字的笔画数,不多也不少,正确无误;只是,地平线怎么跑太阳上面去了^_^   对面,女孩仰望着敬爱的大舅爹,漂亮的大眼中闪动的全是希望和期待——这表情皇帝陛下再熟悉不过,阿娇在等表扬呢!   只片刻,皇帝就明白了关键所在,忍不住低笑连连。   招招手,天子把小侄女叫过来,并排坐在自己身边。右手握住阿娇的右手,在新帛上一笔一划地教:“竖,横,折……”最后,以‘日’下的一横结尾。   “咦?”小陈娇分别拿起前面写的和刚写好的,颠来倒去对照着看。眉间纠起一个可爱的皱褶,费解地问:“阿大,二者相同乎?”   “非也,不同,大不同。”天子提前阻止了侄女的追问,告诫道:“阿娇谨记:‘字’有定式,皆因袭前例。习文之人,不可擅乱,不可自专。”要是每个字都解释一遍构成和为什么这样写,还怎么教啊?全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够。   “哦,哦!唯。”陈娇没再问下去,只点点头按舅舅的要求写——把地平线画在太阳的下边。   天子旁观,怡然,大为满意:知进退、肯受教的孩子,教起来轻松,也更讨人喜欢。   ·   须臾,天子给笔添了添墨,为阿娇写下第一个要学的句子,共八个字: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笔尖轻点,刘启陛下一个字一个字解释给侄女听:“国者,筑城郭,居君王……”   “国者,筑城郭,居君王……”天子讲一句,小阿娇就跟一句,手里抓的小笔横、撇 、竖 、那地依序描摹。   收好最后一笔,馆陶翁主侧头向着天子舅舅:“阿大?”   皇帝仔细查看,颔首赞曰:“大善。”   虽然,笔法稚嫩。虽然,每个字的形状,多多少少都有点比例失调、奇形怪状。虽然,严格讲起来‘横不平’‘竖不直’‘撇太高’‘折成圆’类的小毛病真的很多。但,好歹字字笔画齐全,没任何丢三落四的情况出现——对一个如此年幼的初学者而言,这绝对是罕见的好表现了。   受到来自皇帝舅舅的夸赞,小人儿花枝乱颤,快乐得都快飞起来了。   ·   一名内官进来,向长条案后的君王和翁主行礼:“启禀陛下,皇太子殿下,河间王,临江王求见。”   天子头也不抬,说了一声:“宣!”   栗夫人的儿子们鱼贯而入,在长案前站成一个三角形:刘荣在前,两个当弟弟的居后。三人一齐向上见礼:“父皇!”   天子:“免礼。”   ‘表哥们来啦,嘻,一会儿正好陪我玩啦!’阿娇从功课里抬头,送上一个大大甜甜的笑容。可惜,送到半路就被迫回收了:“唔……阿大?”   皇帝的大掌稳稳按在侄女头上,温和警告:“不可分心!”   “噢,唯。”阿娇俏皮地吐吐舌头,低头接着写她的‘左传名言’。   ·   天子又布置了新句‘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给陈娇,才看向儿子们。   “太子,匈奴求内史充单于阏氏,汝之见解何?”刘启皇帝问得再心平气和不过;但听在那三个耳中,却不亚于惊涛骇浪。兄弟相顾,都有些失色。   稍有迟疑,刘荣躬身回话:“儿以为,宜再议之。”   天子再问一句:“若匈奴使坚持,汝意何如?”   刘荣沉吟:“此……”   皇帝明显不打算给长子想答词的时间,抢先一步道:“掖庭王美人,自请遣亲女代太子弟出塞,以分国优!荣……将奈何?”   “啊?!”皇太子骇然,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啊!   刘德和刘阏于同样大惊。临江王面色凝重,长袖捂住口鼻低咳两声,沉思不语。   自匈奴使臣为他们的单于请婚帝女,后宫有女儿的嫔御们就开始提心吊胆过日子。好多贵妇受后宫诸妇委托,于两宫和重臣官邸间穿梭打探,为的就是给自家公主躲灾避难——基本上,没人相信皇家会将太子唯一的胞妹送出去,折中一下送异母妹妹倒非常有可能。这事躲都来不及,哪有送上门的道理?   安居天子左侧的阿娇停手,咬着笔头看热闹:貌似,表哥们都很烦恼哦!有什么事,能让大汉的皇太子和亲王都如此犯难?   “咳!”临江王眼光波动,悄悄去拉大哥的衣角。   “嗯……?”天子不怒而自威。小陈娇迅速埋头,练字啊练字!临江王阏于缩了回去,对着长兄的背影无奈苦笑——总不能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小动作吧。   “太子!”皇帝在催促。   刘荣:“父皇,王美人高义,实堪后宫典范。”   “哦?!”天子语气平淡,不置可否。   看看还不行,皇太子刘荣继续:“然王美人三公主,南宫已字,林滤体弱,阳信好……”   “太子……属意王美人长女和亲?”天子,平静如故。   “咕……?”刘荣摇头否认:“不,不。”   “不……?”天子拖长了音调,挑挑眉凝视自己的法定继承人,一脸的莫测高深。   馆陶翁主陈娇自案沿偷偷摸摸往下看,好不同情:可怜的太子表哥,看被皇帝舅舅挤兑得,都前言不搭后语了╮(╯▽╰)╭   皇太子想了想,向父亲深施一礼:“父皇,诸女弟与荣,皆手足骨肉之亲,无分远近。岂忍坐观其沦落北胡之手?”   刘启陛下没说话,仪态之雍容,一派云淡风轻。   “至于和亲,”刘荣朗朗说道:“儿以为,当命典客据、理、力、争!”   此言一出,天子寂然,小陈娇茫然,河间王哑然,临江王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了,头靠在膝盖连连低咳。   ·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天子板板地问:“胡虏……宁知‘理’乎?”   刘荣:“匈奴不知理,然贪财。大汉多付财帛,胡人当无异议。”到这里,连在场最小的娇娇翁主也听懂了:没别的,花钱消灾啦!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天子身上。皇帝陛下,淡然依旧:“若匈奴使不改初衷,太子何如?”   刘荣没想到父皇今天还真纠缠不休了,有点语结:“父皇,胡人贪婪,无清廉之人……”   “噢?如此,与匈奴之议亲,尽托付太子矣。”天子毫无异色,悠悠然道:“以太子之明断睿智,朕静待佳音。”   刘荣愕然:“父,父皇……”两个弟弟跟着石化——天啊,这么进退两难,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怎么落到他们头上了?   天子没再给三兄弟机会,挥挥手命其退下,掉头查侄女的功课去:“阿娇?!”这孩子,怎么又分心了!   开小差被抓个正着的馆陶翁主,手疾眼快地抓过笔,在素帛上这一通的刷、刷刷、刷刷刷。写完,堆起最纯真最灿烂的笑容,阿娇乖乖巧巧呈上课业,柔柔唤:“阿大……”她会了啦,都会了啊!   对着这幅墨迹淋漓的帛,皇帝陛下释然,莞尔,举手摸摸侄女一头乌发,温言叮咛:“不可分心哦,阿娇。”   “唯,唯,阿大。”知道过关了,阿娇放心地昵在天子舅父身旁,巧笑嫣然。   15-02 读书难   “阿娇……”   “……”   “阿娇呐……”软绵绵的童音,隐藏着说不出的小意和讨好。   “……”小手,细笔,和素帛;不理不睬,认认真真写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八字。   “阿娇,阿娇呢……”抓住袖子,拉拉扯扯地。   ‘啪!’咸猪蹄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笔尖直指胶东王的鼻头:“翠鸟?”   “阿娇……”心不甘情不愿地缩回手,小男孩仍旧趴在书案上头。   馆陶小翁主的声音里,透露出遮不住的怒气:“翠鸟?!”   揉揉手背,然后,不屈不挠地伸回来:“阿……阿娇……”   “翠鸟?!翠鸟安在?”娇娇翁主很恼火,真的很恼火:“汝、言、而、无、信!”   大汉的胶东王努努嘴,无言以辩。   “嘻……嘻嘻……咕唧……咯咯咯!”离书案不远处的凉席上,平度公主和窦表姐伙同一只胖墩墩的大灰兔,一齐看着这边笑。   胡亥胖胖兔从小公主怀里挣出个圆脑袋,向胶东王送出绝对同情的目光——皇子刘彻委委屈屈地挂在案沿上,就是不松手,竭力维持住最后一小块阵地——总体上看,前景堪忧。   “阿彻,为君子者,岂可言而无信乎?”中山王噙着一脸‘好哥哥好兄长’的经典表情踱过来,一条胳膊闲适地搭在异母弟弟肩膀上,貌似兄弟情深地靠上去,于不知不觉间又侵夺去不少地盘——小刘彻是竭尽全力,才没被挤下娇娇表妹的书案。   “龟,寓意长寿。此镇案赠与细君,供女弟一笑。”中山王用空着的那只手,将一只嵌着绿玉的黄金龟摆在表妹面前,自得而炫耀:“阿娇,为兄乃言出比践之人哦!”陈娇开始读书了,送件文具给小表妹开开心。   “阿娇,阿娇,吾兄乃有信之人哦!”平度公主两头兼顾,给胖胖兔梳毛之余,还不忘及时为亲哥哥帮腔。这下刘胜高兴了:妹妹真可爱,不枉平时那么疼她^_^   “然!中山王兄,言必信,行必果。”陈娇大大点头。   中山王刘胜在娇娇表妹那里的信用记录,属于‘优++’——答应什么是什么,从不落空,也绝不拖泥带水。比如前几天闲聊时,刘胜听陈娇讲想见见真的绿毛龟长什么样,就说去弄一只来送给表妹玩;其后果然三天不到,小乌龟就到手了。   ‘哪象刘彻,答应的时候又快又利索,还打包票。可结果呢?这都多少天了,她可是连片翠鸟的羽毛都没看到!’想到这里,馆陶翁主忍不住回头,努力瞪了刘彻一眼。大汉胶东王瑟缩一下,咬咬下唇;中山王刘胜看在眼里,更快乐了。   “唔,阿娇……喜爱翠羽鸟?”进长信宫后一直安静到极其缺乏存在感的刘端,选在此时开口了:“阿娇莫急,为兄代汝觅得。”   ‘咦?真的吗?’馆陶翁主睁大眼,有些惊喜,也有些怀疑:翠鸟好难捕的。自己两个亲哥哥出去乱逛了(长公主的描述方式),指靠不上。中山王刘胜那么厉害都没敢答应,刘端表哥真能弄来?   “无忧,阿娇。集吾兄弟三人之力,何物不手到擒来?”刘端嘴角勾出一个很阳光的笑容,凉凉地斜一眼刘彻:这家伙竟然被封成了‘胶东王’?!敢情从此和他成邻居了?哼!!   ‘对啊,就算刘端不行,还有鲁王刘馀和江都王刘非呢!程夫人的两个大儿子封王早,现在手下部曲属官齐备,办法也多;反正绝不是阿彘那种新王能比的。再说,鲁王平时对她可好,肯定会尽力啦……’陈娇越想越欢乐,小嘴甜甜地向阿端表哥称谢:“如此,有劳从兄矣。”   “无妨,无妨。细君静候佳音即可。”刘端很大方地摆摆手,惹得刘彻在那边直呲牙。   胶东王眉头纠成一个结,气恼不已:事实证明,皇宫里没同母兄弟真吃亏!刘端,有两个亲哥哥帮衬。刘胜,外有早就称王的刘彭祖,内有平度这个大内应。阿姨生的两个还不如自己,到今天连个空头亲王都没挣上;同母的三个姐姐也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势单力孤啊!   陈娇可不在乎刘彻一脸苦相。知道心仪的翠鸟有了着落,馆陶翁主兴高采烈地继续写她的作业。如今,娇娇翁主的低矮型儿童版书案总算是派上了正经用场。小贵女早打定了主意:她今天一定,一定要把每个字都练得漂漂亮亮的,好明天拿给大舅舅看——这样,皇帝舅爹就会多多地表扬她。   珠帘一动,馆陶长公主拖着长长的裙裾,行云流水般飘进来。   广袖轻拂,慈爱的姑母阻止了孩子们起身行礼,摸摸平度窦绾的头,径直问女儿:“阿娇,做甚呢?”   陈娇:“阿母,娇娇习字。”   “足矣,足矣,”长公主双目眯成月牙,呵呵乐着把女儿从案后往外拉:“吾女何不出外游乐?”   “呃?阿母,”好学生吃惊之下,本能地抵抗:“阿母,娇娇习字矣。”她可不是胡闹,而是在做很很要紧的事呢!   唯恐母亲坚持,小陈娇后面急忙再添一句:“习不成,若有误,阿大将责罚。”小脸随之摆出‘怕怕’状,似乎写不会刘启皇帝真会拿她开刀——几个皇子见了,俱低头偷笑。   “勿忧,阿娇勿忧。陛下处,自有阿母在。”长公主丝毫不介意,麻麻利利把女儿拎出来,轻轻松松往门口处带:“今日和风清,苑中繁花似锦。吾女当与诸兄同游,一享花时。”   往外行,慈祥的姑母自然不会忘记叫上侄子侄女们:“阿端,汝兄候于宫门。阿胜,平度,阿绾……”   “姑母所言,极是。”中山王拍巴掌叫好,一手拉亲妹妹,一手牵窦妹妹,跟着就往外走——老呆在室内多乏味,还是户外地方大乐子多。   “姑母所言,是极。”刘端也赶过来,兴致高高——长乐宫的花苑园林享誉关中。以前来去匆匆的,都没什么机会细细赏玩。这次三兄弟都在,要抓住机会好好逛逛。   “姑母,实乃至理明言。”小刘彻几乎跳起来——可怜的他,在案边憋屈好久了呵。   “阿母,阿母呢……”好学的好孩子陈娇贵女,一路拖沓着脚步,试图说服自己明显不向学的母亲——读书,是真的很重要啊。   “阿娇乖,阿娇听话……阿母疼哦!”不爱学习的大汉长公主楼过女儿,桃腮上很响地‘啵’两口,连哄带骗地往外推。   没一会儿,几个小的就被送到长信宫门口,和程夫人的两个大儿子汇合了。   馆陶长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排了这次临时起意的天家游园会:叮嘱鲁王江都王为人兄长的责任;挑选梁女和另一得力内官掌管随行的五十人侍从队;盘点要带上的必需品,如饮料、水果、点心、清水、杯子、水壶、餐具、手巾、面巾、席子和靠垫,哦还有胖兔子胡某^_^   皇姐挥舞着手绢,在宫门口送行兼强调时限:最多一个半时辰,孩子们就必须返回长信宫。   ·   收起手帕,馆陶长公主步态悠闲地回到女儿的宫室;盈盈的笑意,染红了明月般皎洁的面庞。玉指轻轻拈起书案上写满字的帛书,长公主揉揉额角,摇头叹息:真不知道这个皇帝大弟是怎么想的?阿娇才多大啊,就教这些?!   以前临江王教的画画还好些,可以随心所欲地涂涂改改,算是个平面游戏吧。可‘文字’就不同了,每个字都要一丝不苟地记住相配的字型、读音和含义——这,多伤精神啊!   小孩子嘛,就该多跑多跳,多玩多闹。成天像个老学究似的关房间里读书啊写字啊,象什么样子?要是久在宫室闷坏了,可怎么好?   ‘不行,不能听之任之。这不是小事,得想办法解决掉!’长公主随手将帛扔回案面,蹙眉凝神:天子弟弟那里,当然不能不识好歹地打回牌;不过隐晦点曲折点,总能达到目的。回头打听打听,亲戚里哪家有了新鲜样式的玩具,弄过来给女儿分分心。还有……   “或者,再多养些宠物?小动物最费时间精力了。”长公主的眼睛,盯在胡亥胖胖兔绣满萝卜的坐垫上:   来只松狮狗?不行,再温顺的狗也难免咬伤主人。   女儿说过喜欢孔雀? 哎,太吵了,会闹到母后不能好好休息。   要么,锦鸡?上林苑里有,比孔雀安静,也漂亮。也不行,爪尖喙利的,会抓挠人。   仙鹤?算了,凶起来能和猎犬斗,够呛。   鹿?雄的长大了会有鹿角,危险。雌的,到可以考虑考虑。   ……   ‘安静,有趣,还不能有攻击性……’馆陶长公主盘算着这些并列条件,开动脑筋想啊想……   15-03 虫灾   盛夏的大汉长乐宫,触目所及景色之绚烂缤纷,令漫步其中的人顿生如临仙境之感。   “胡亥?阿兄阿兄,胡亥呢?”和兄弟们、还有窦表姐或阿娇表妹都不同,平度公主与其说是来游园的,更象是来放兔子的。这不,胖胖兔才一会儿不见,平度就拉了哥哥急急忙忙问了。   “胡亥?”几个小的立时紧张起来,尤其是女孩子们,都扔下手里的花花草草,帮着找。   “足迹!”江都王气定神闲地指指泥地上的足印——昨天半夜下过一场大雨;现在花苑里的地面非常柔软。   “哦,胡亥!”窦绾细心,第一个发现了胖胖兔的行踪。然后,吃惊地张大嘴:“胡亥?胡亥做甚?”   胖胖兔两只前爪趴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前爪挠后腿蹬的,使劲儿往上蹦。可怜兔子不是松鼠,再努力也爬不上树——跳上去,掉下来,跳上去,又跳下来……   ‘太奇怪了?!胖兔子在干吗?’这下,所有人都好奇了。大家顺着胖胖兔奋斗的方向往上看:枝叶浓绿的树冠偏下处,一条大横桠上,赫然开着大大小小很多——斑点——花?   “花?”平度挠挠头,问表姐。   “花……鲁大王?”窦绾也不确定,决定向一帮人中最年‘高’德‘勋’的鲁王请教。   鲁王眯起眼望望,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非花,蕈!”   “蕈树?”刘非盯两眼,疑惑地看向大哥:“阿兄,此桐树也。”   “非蕈树,乃树蕈。”刘端嘀咕一句。   “非也,”鲁王刘馀淡淡一笑:“蕈者,菌也,或生木上,或为地菌。”   女孩子们对这些关于分门别类的学术问题毫无兴趣。象以前无数次一样,娇娇翁主很自然开口:“阿兄,阿兄,蕈,娇娇要。”管这玩意叫什么,反正弄过来给她就对了。   中山王刘胜乐呵呵答应,打算身先士卒:“阿娇既喜……”   “阿娇,阿娇,吾往!”大汉胶东王突然蹦出来,很不礼貌地打断刘胜的话,主动请缨。   “彻?”阿娇、平度加窦绾彼此看看,都不说话。刘端在边上,开始偷偷笑。   阿娇砸吧砸吧嘴,想想,喊:“鲁王兄……”   平度瞅瞅王美人生的这个兄弟,扭头呼唤刘胜:“阿兄,阿兄!”无论怎么看怎么想,还是自己的亲哥哥比较靠得住。   “哇……哈哈!”胶西王从无声的偷笑,进化成放声的大笑,态度嚣张至极。   “吾往,吾往!”小刘彻一脸大受刺激,如脱缰的烈马般,飞一样奔向梧桐树。   ·   爬树,是件技术活!   基本上,对爬树的人在肢体上有好的柔韧行和协调型,还得多练多习。所以……   “阿彻,可乎?”作为大汉皇族中武技最好的一员,江都王以专业眼光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得出结论:大汉胶东王这次爬树能成功的可能性,无限趋向于——零。   “阿彻,危险。”鲁王基于一个负责任兄长的立场,决定采取阻止的态度。   刘胜很不高兴有人抢了自己的风头,站边上默默往异母弟弟身上发眼镖。平度小公主见哥哥不高兴了,撅撅嘴,过来套阿娇妹妹耳朵上猛打小报告:“阿彘笨笨,行动之敏捷,尚不如胡亥呢!”   “唔……”娇娇翁主对比对比胖胖兔和小表哥,无语。这两个都爬不上去,但胡亥胖兔至少动作还漂亮些^_^   馆陶翁主:“阿彻,汝不成,退吧!”   “不,不!吾成,吾成!”胶东王坚持不懈。别说,一番奋勇之下,还真比兔子爬高了——几寸。   阿娇托着腮帮子,遐想连篇:这,好歹算是进步吧?   ·   梁女过来盈盈行礼,低声提醒:“大王,如今盛夏,树上多虫。”   鲁王看看梧桐树上浓密的树枝树叶,皱皱眉头:“彻,回来!树上,有虫。”他疏忽了,大夏天的树上,有很多虫子的;有些沾上,可了不得。   这下,其他几个也想起了自家长辈平日的教导,众口一词地叫刘彻回来——家里阿母都说过,夏天不许在树下久呆。   “无妨,无妨。”小刘彻满不在乎地回嘴,眼睛死盯着斑点蘑菇,手臂伸了老长——快够着了,就快快够着了,就差一点点了。   ‘搞什么,差远着呢!’刘胜在那里不屑一顾。估计刘阿彘是方位问题,才在视觉上产生了偏差。   想想还是觉得不安全,鲁王继续招呼弟弟回来:“彻,彻,回来!虫!虫!”   是啊,是啊;女孩子们帮腔:“彻,有刺虫,危、险!”   “无妨,无妨!”胶东王大叫着回答,他现在很有信心,他是真的就要成功了呢:“无妨……妨……啊……呀呀……”   ·   众目睽睽之下,胶东王刘彻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哇哇,哇”惨叫着沿树干滚下地面,差点就砸到可怜的胡亥身上。   胖胖兔惊得连滚带爬,一溜烟般蹿回娇娇翁主脚边,拱紧陈娇怀里瑟瑟发抖——它错了,它不该贪嘴的,吃吃水果、蔬菜和点心就该知足了,干嘛还想尝尝蘑菇啊?还是小主人这里安全,呜呜。   “胡亥,胡亥呀;莫怕,莫怕噢!”馆陶翁主揽住胖胖兔,连忙安抚自己的宠物宝贝。平度公主也凑过来,心急火燎地帮忙安抚兔子。窦绾则忙着叫侍女找水杯倒清水,给胡亥解渴——压惊。   不幸的刘彻从头到脚滚了一身泥,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哇……痛,痛!哇,哇哇!”   两个成年亲王迅速上前。江都王刘非武人出身,上下一通摸索,回头安慰自家大哥:“阿兄,胫骨无碍。无大事。”   鲁王阴沉着脸,点头。刘彻和刘端不同,刘端是一母同胞,刘彻却是同父异母的弟弟。今天如果他们同母的三个兄弟都没事,而唯独异母弟弟出了大问题,就百口莫辩了。   接着,解开刘彻的衣服,细细查看。衣领拉下,中衣也脱了……罪魁祸首很快暴露了出来——色彩鲜艳夺目的毛毛虫,一条半!   15-04 隆恩   小小声:“阿娇……”窦表姐捧着盘切好的桃子肉,一小块一小块喂给胡亥吃。胖胖兔现在看上去油光润滑的,再不复刚才四脚泥的狼狈相,正欢乐洋洋地享受侯门贵女的照料。   “阿娇,呜……”脏兮兮的小手伸出来,划拉东划拉西。窦绾喂一下兔子,往这边看看,喂喂兔子,再往这头看看——人兔和谐,乐淘淘。   “呜呜,阿娇……呜呜……”逮住了,逮住了。一把抓住袖子,揪揪扯扯,拖过来……   “刘彻!!”馆陶翁主忍无可忍,一把抽回自己的袖子——这眼泪鼻涕的,恶心不恶心啊?!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期盼,哀求,欲语,还休:“阿娇……”   “呃,”陈娇,有点不忍心。刘彻这家伙平常总是活蹦乱跳,从头到脚精力旺盛的架势。如今忽然黏儿吧唧趴席上,光着膀子还不能翻身的衰样——前后反差太大了,真不适应啊。   ‘好吧,折中一下。袖子不能给,手绢倒是可以捐助捐助!’馆陶翁主从腰间的海珠佩囊里翻出两块新帕子,投给刘彻:“给。”   胶东王刘彻不甘不愿地瞅瞅阿娇那身漂亮的新曲裾,手帕捞进来,接茬哼哼唧唧个没完:“呜,呜呜,痛……”   ‘真有那么痛吗?’陈娇端详彻表哥背上的伤口,百思不得其解,这看上去不红也不肿的,有那么严重吗?况且,太医和祖母都说了,那种刺毛虫仅看起来吓人,实际外强中干没毒没后患。这样,为什么还那么疼啊?   “鲁王兄……”阿娇决定做个好学好问的好孩子,向资历丰富的‘长者’请教请教,比如那位不爱说话的好好表哥——鲁王刘馀。   “呀!”扫一圈宫室里的人,馆陶翁主陈娇这才猛然想起:两位大表哥告辞离开了!在从太医那里确定刘彻没事之后,鲁王和江都王就向祖母告退了。当时的情景很好玩:二位大表哥可不是两个人走的,而是一边一个夹肉饼似的夹着架着刘胜三个人一齐走的——当然,没有当着平度表姐的面。   好吧,现在除了惨叫不停的刘彻,长信宫里唯二剩下的就只有胶西王刘端了。娇娇表妹转向端表哥:“胶西王兄……”   “为兄不知。”聪明的刘端立刻明白了表妹想问什么,很有风度地笑笑,冲表妹别有深意地夹夹右眼:“父皇见闻广博,定然知晓。细君与寡人同往父皇处一问?”   陈娇当即眉开眼笑:就是就是嘛,她的皇帝舅舅最厉害了,什么都知道^_^   “呜呜……呜……嗯……”刘彻趴在那里,立马消音了。手帕在脸上一通胡抹,簇新的丝绢转眼变得比抹布还脏——他可不能让这小子有可乘之机!想跑去向父皇说他是‘爱哭包’?做梦!!   ·   长信宫的殿堂,窦太后优雅地正坐在筵席上,向伏在侧前方的中年女官发问:“汝往太子宫,观之何如?”   女官刚要回话,看到长公主过来就住了口。这位女官原是服侍过窦太后的长乐宫旧人——刘荣迁居太子宫的时候,‘长乐’‘未央’两宫都分了不少人手过去的。   今天上午,皇太子几位有封号的姬妾进长乐宫向皇太后请安。良娣和孺人们告退后,窦太后顺便就把这位昔日下属留下来问问情况。   “母后……”馆陶长公主捧了一只光华润泽的玉碗娉婷而至,俯身跪坐下,将碗凑到窦太后嘴边柔声道:“阿母尝尝,新桃汁。”   “嗯,着实美味。”皇太后就着女儿的手抿了几口,笑颜绽开;拍拍身边的软垫让女儿坐下,窦太后接着问:“太子宫之内,可安熙否?”   中年女官偷偷仰头,望清楚上面那对帝国第一母女的脸色后,才斟酌着回禀:“禀告皇太后,皇太子后宫之左右良娣及诸孺人,和、美、谐、融。”   “和?美?谐?融?”长大的衣袖掩口,窦太后扬扬眉,轻笑几声:“如此,甚好呐,甚好!”   女官俯首行了个礼,唱道:“皇太后垂范之下,大汉内……和……安……怡!”这么说,最没问题了——如今,窦太后是汉国的第一高贵女子,更是整个皇宫的真正女主人。   窦太后闻之,笑得就更开心了。   ·   “阿娇,渴。”内室,小刘彻总算重新用正常语气说话了。   窦表姐“扑哧”一声笑泄了气,滑了手,一块桃子‘啪嗒’落了地。胖胖兔扑腾扑腾扑过去,叼进嘴一口吞了,再跑回去摇头摆尾向窦绾邀功——它是不浪费食物的乖乖兔。   “梁……”阿娇叫人帮忙。梁女踩着小碎步拿水,再送过来。   喝了两口水,刘彻小心翼翼探出手,拉拉表妹的衣角,哀哀怜怜地:“阿娇,陪我,陪我咯!”   ‘好可怜呀,好可怜……可是,我还有功课呢!’陈娇犯了犹豫:她还打算明天早上去宣室殿找舅舅呢,所以今天要好好练字才行。   ·   窦太后止了笑,柔和地问:“皇太子之处,平日如何……‘分夕’?”长公主在母亲背后笑靥隐隐,粉拳不轻不重地落在母亲的腰背上。   “咕……”女官顿了一下,讪讪地说:“禀皇太后:据婢女所知,皇太子独宠右良娣。”天,问她这种问题,多不好意思——她可是还没嫁人的未婚女子啊。   “咦?初,闻右良娣新嫁即获盛宠。”太后挑挑眉,奇怪地问道:“至今依旧如此?”   “唯!”女官垂头,认认真真禀告:“诸贵人入太子宫以来,周翁主享‘专房之宠’。”   “专房?之宠?”皇太后喃喃重复,叠起了眉头。太后背上敲背的节奏,错了半拍。   一只皮肤松弛的手慢慢伸上来,握住另一只光滑润泽的手,于无人察觉处捏了两捏:“众孺人姬人,可安适?”   女官恭声回话:“众贵人,皆安。”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馆陶长公主,冷不丁插问了一句:“今皇太子宫内事,谁人执掌?”   “咦?”中年女官心里一凛,低眉顺眼回话:“入宫伊始,皇太子以周翁主居‘右’之故,以太子宫内事委之。”   ‘也就是说,周朵无名却有实,已经掌握了皇太子家的内政大权了?!’馆陶皇姐眉心一跳,手上捶背的动作,改成了——捏肩膀。   “三位孺人,皆侯门勋贵之后。武陵侯萧氏、条侯周氏、曲周侯郦氏,于大汉有不世之功,卓然而不群。侯门贵女,侯门之贵女呐……”窦太后扯了扯嘴角,话音越发地温柔:“令告之诸皇太子孺人母家:准诸位侯夫人入太子宫……探望……其女!”   “呀?!”女官仰头,吃惊地合不拢嘴: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优待和加恩啊!   通常民间嫁出去的女儿,每年最多回一次娘家见父母,算‘归宁’——让父亲母亲看到自己还好好的可以放心。父母故世之后,连这一年唯一的一次也免了。除非遇到大事并得到婆家的允许,做媳妇的是绝不允许私自见娘家亲人的——而这,还是‘正妻’才能有的待遇。   而宫廷则更不同!侯门尚且深似海,就别别说皇宫了。   后宫中多少皇帝的爱妾宠姬,即使看上去再风光,也没有能见家人的;多的是一入宫闱,至死方休例子。即便如贾夫人程夫人那样生了皇子、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后宫贵妇,也是熬了很多年,才争取到见亲人——仅限于女眷——的机会。‘孺人’,充其量只是太子刘荣的小妾啊!   “周孺人、郦孺人、及萧孺人三位少小离家,入太子宫侍奉皇太子殿下;想来,着实可怜可叹!”长公主巧笑嫣然,伏在母亲太后耳边细细叮咛:“阿母若仅仅允许孺人与其嫡母相见,未免……生母亲密,同居于长安,就近便利……”   窦太后了悟于心,抚掌微笑着,点头不止:“善,大善!”   “令中人晓谕条侯周亚夫、曲周侯郦寄、武陵侯萧系三君子:准侯夫人携孺人生母入太子宫,探视诸姬。”停了一下,窦太后拉了拉女儿的手,问:“旬月……一次?”   “唯!母后,二则更佳矣!”当朝皇姐频频娇笑,婉约明媚之处,完全是一副‘通情达理好长辈好典范’的模样。   “善,大善!”窦太后只微一沉吟,当即想到了其中关键,颔首不已。   “皇太后仁德!”多礼的女官,再一次趴到地上,行了个大礼:“皇太后厚德高义!诸孺人必铭感五内。”   这是创纪录的恩典啊!大汉历史上从没有过。‘妾’为贱流,是多么卑贱的身份呀,通常甚至连自家侯府的大门都不许走的,这回竟然要进宫了?还能探视亲生女儿??   女官的鼻头有点酸,心里那个不是滋味:这三位皇太子孺人真是太好命了!皇太后竟肯为她们开这样的先例,甚至允许身为‘贱妾’的生母入宫来探望?!呜呜,人和人真不能比;自己这么多年没见母亲了,呜呜,好想阿母……   能混到皇太后的长信宫当值做事的宫人和宦官,绝没有迟钝的傻瓜。都不用召集,侍从们不失时机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跟着主管高声赞唱:“皇太后厚德!皇太后厚德!……”   15-05 添丁……之喜?   太阳,在上班的路上。   “禀良娣,曲周侯夫人携郦孺人生母入宫。”门槛外,纱帘后,阉侍躬身通告。   “……”折扇,慢慢打开。   没一会儿,又有人来通报:“禀良娣,条侯夫人携周孺人生母入宫。”   “……”折扇,慢慢合上。   “禀良娣,武陵侯夫人携萧孺人生母入宫。”大概知道不会有回复,小宦官行礼完毕,就自顾自走了。   皇太子刘荣的右良娣周朵,端端正正坐在自己的宫室里,对一次次送来的消息不置一词。这里是太子宫内廷的东殿,是刘荣为她专门挑选的住所,景致之秀美和布置的奢华都仅次于皇太子妃的‘中殿’——仅次于。   “诸侯夫人委实无礼,径直入宫……”年轻宫女撇撇嘴,和其她陪坐的宫女门嘀嘀咕咕:她们良娣虽不是太子妃,但好歹也是皇太子亲自委任的当家人;几个侯夫人进宫,竟视而不见过门不入,真是太失礼了。   ‘啪!’折扇重重敲在隐几上:“住口!”宫人们赶紧低眉,噤声。   周朵咬紧了下唇:侯夫人们有什么理由来见她?又有什么必要来见她?   是!皇太子怜她,爱她,重视她,把太子宫的内务大权交给她。可,她毕竟不是皇太子妃!所以刘荣殿下的委托,必须打着‘权掌内事’的名头——‘权’,就是暂代,意思是临时的。   她,翁主周朵,大汉长公主的女儿,如今至多只能算太子刘荣一个地位较高的妾——地位高,但依然是‘妾’。而侯夫人们,则都是堂堂正正的‘嫡妻’,是侯门里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啊!   定定神,周朵文文雅雅地收好扇子,下令:“命尚食备妥食物饮品,供诸孺人居处……周孺人处,双倍。”态度之柔和平静,似乎和往常绝无两样。   “是!”宫人们领命离去。   一转眼,宫室里的人就少了很多。周朵象泄了气的气囊一样,瘫软下来:旬月两次,旬月两次……天,她眼红,她从心底里嫉妒。皇太后的恩情,孺人们从此可以和自己的母亲多多相聚。那,她呢?她的母亲什么时候能进太子宫来看她?   为什么皇太后的谕令里只点明了‘孺人’?她也好想好想母亲啊,她也想和母亲骨肉团聚啊!她没兄弟,从小母女两相依为命;现在她嫁走了,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让她如何能放心?同居长安里,一道宫墙,咫尺——成了天涯!   正胡思乱想着,门外,传来‘皇太子回宫’的通传。还不等周朵调整过来出去迎接,就见刘荣拎着只血淋淋的兔子满面春风奔进来,惊得宫人们一路尖叫。   “阿朵,阿朵,看!内史之猎兔犬神勇异常,捕获壮兔。”皇太子殿下兴高采烈,快乐地冒泡。   可怜的兔子被倒吊着,两只后脚抓在大汉太子尊贵的爪里,悬在半空之中晃啊晃的。周朵看着兔子不肯瞑目的黑眼,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   “咕,呃……唔……”周良娣紧紧捂住自己的嘴,脸色刷白。   “阿朵,阿朵?”刘荣愣住;倏尔,年轻俊逸的脸上全是惊喜交加:“阿朵?汝……”   周朵羞红了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述:“妾……初妊,先不觉,然太医言是。”   “哇!”刘荣扔了兔子,眉飞色舞地一把抱住周良娣,喜极大叫:“阿朵……”   “殿下,”周朵翁主幸福无比地靠在刘荣胸口,泪光迷蒙的美目楚楚可怜:“妾年幼,无知;初妊子,恐伤及皇嗣。妾之母,太子能否准其入宫,与妾相伴?”   ·   齐国王主走进武陵侯官邸的时候,日头,正高。   七月末的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将刘若细腻皎洁的肌肤灼得发疼。齐王主从左袖里掏出丝帕,试了试额头,无奈地看着天上的太阳——如果不是姨母派人召唤,她说什么也不会捡在这种时候出门,这当口她是该留在清凉的内室照顾儿子的。   走在通往内宅正屋的路径上,刘若被斜对面经过的一小群人吸引了:遍体丝罗绣服的面生少女,在几个仆妇的簇拥下缓缓经过。女子的年纪很轻,腹部明显隆起——是位孕妇。   ‘这是谁?看样子不是贵女。难道……姨夫又纳妾了?’刘若王主想想,觉得荒唐:她那位姨夫,可能吗?   萧氏家族在文皇帝时代失去了‘酂侯’爵位,然后就无望地败落了。萧系作为萧何之孙,以卓越的学问和品德获得‘贤名’,才得以在萧家那么多子弟之中脱颖而出,被当今天子相中封成‘武陵侯’,从而一举恢复了萧氏的‘侯门门第’——而‘不好女色’,绝对是贤德中极重要的一项!   首任武陵侯萧系是位谨言慎行的学问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安安稳稳地把爵位传给儿子传给孙子,从而对得起萧家的列祖列宗。这样一个老保守,会临老临老搞出点风流韵事来破坏自己辛苦半辈子才建立的‘家声’?   此时,对面的孕妇也注意到了刘若,愣一下急急忙忙矮身,行了一礼。   ‘动作可真笨拙,错得也太离谱了。’刘王主挑剔地瞥一眼,当没事人一样走过去:即使她是姨夫的爱妾,也不用给好脸色!虽然她现在嫁的丈夫没什么高位,但她生来就是齐王室的嫡王主,这一身份永远不变!   武陵侯的正房内,姨母和姨甥女的会面在平静中展开。这一刻,刘若才搞清楚她刚才想差了!那个孕妇,不是姨夫的问题,而是姨表哥的麻烦!   “家中婢女?”齐王主观察着姨妈的神色,心里打鼓:素来智计多出的姨妈,巴巴地叫她过来,情况恐怕不简单呢。   “否!”武陵侯夫人坦然以告:“此女出自良家。”   “良家?”刘若大惊,几乎失色:“乃仲春之月?”   “然!”侯夫人咬牙,难得一次放弃了从容和风度:“仲春之月。逆子!!”   刘若无语,她就估计到了:贵族家庭出这类事,大多是因为这个习俗——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   贵族和官宦人家的男子与平民女孩之间,平常是没交集的。只有在这个不分阶层聚众游乐的日子,才有机会互相结识,彼此倾慕。然后,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搞出一两条活泼泼的‘人命’——让豪门里来个‘鸡飞狗跳,乱麻麻’。   长叹一声,齐王主开始为亲爱的姨妈头痛了:还是婢女好哇!豪门世家中的婢女们看上去花枝招展,实际是贱命一条猪狗不如!孩子不想要的话,女人拖出去坑杀杖毙,一了百了。但如果是平民人家的闺女,就不能这么办了!   良家就是良家!就算没地位,就算没学问,哪怕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依然是必须尊重对待的对象。   良家的女子,谁敢祸害一个试试看?!贵族做的,宗正抓人;官宦人家干了,进廷尉;还有,乡间的游士和侠客最喜欢插手这种事了,‘拔刀相助、除暴安良’既赚名气又赚人气!   刘若:“从母欲以此女为从兄之妾?”   “嘻,”侯夫人听了一乐,可惜笑容只停留在表皮部分:“阿若,君侯拟明春求帝女为吾门‘世子妇’。”   ‘哈,就猜到是这样。’齐王主了然于胸:迎娶一位公主为儿媳,让萧氏第五代带上皇家的血统,是武陵侯萧系为家族定下的百年大计——自萧何之后,萧氏家族的命运起起落落,实在太坎坷了,急需一道‘保命符’。   “阿若,”姨妈笑眯眯望着侄女:“遣人送家书于汝母。”   “呀?”齐王主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请阿姊以齐太后之尊,招武陵世子之齐国。”侯夫人婉约含蓄。   “呀!”刘若睁圆了眼:以什么理由?一个是藩王太后,一个是京都侯门的世子。   武陵侯夫人不再说什么,捧起酒杯先向侄女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就慢慢品起来——似乎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嗯……若遵命。”齐王主只呆了一瞬,随即俯首行礼。   ‘调虎离山啊,调虎离山!至于理由嘛,就扔给王兄和母后去费脑子吧!’坐直身子,刘若忍不住问:“从母,世子之齐后……”世子虎调去齐国容易,留下的雌虎和小虎仔怎么办?   “哦……”玉长的手指弹弹杯沿,侯夫人无精打采地说:“小儿过继无嗣宗亲;女子赠于重金,送归母家。”   ‘还成,不失周到。’刘若暗暗松了口气,忙着附和:若姨妈下手太狠,她倒还真有些担心后续呢——残害平民的风险太大,即使如她这样根正苗红的宗亲王室也不想沾惹。   15-06 满园春色,藏不住   金绿色的小虫,模样儿煞是喜人,叫得清清脆脆!   小心翼翼把装虫的镂空小木盒关好,放到小竹箱的最上层。陈硕回头,对哥哥乐呵呵地说:“阿娇必定喜欢。”   “然!”陈须笑着点头,打行囊中取出二只小黄金爵和酒壶,倒满了递过去:吸取上次的宝贵教训,哥儿俩谁也不敢忘记在家的妹妹。一路上好玩的好看的收集了一竹箱,都是打算送给宝贝妹妹的礼物。   兄弟两个勾肩搭背坐在草地上,一起眺望天边渐渐绚烂的云色……云霞之后,是他们的家之所在——长安。那里,等着他们的有亲爱的母亲,可爱的妹妹,慈祥的太后祖母,温情的皇帝舅舅,大大小小十多个皇子表兄弟,远远近近数十家表亲……   不远处,刘则嚼一口手里缺盐少酱的野鸟腿,望着晚霞交辉中兄弟情深的美好画面,不胜哀怨:为什么,为什么他放着好好的长安王府不能呆,非被踢出来风餐露宿——两位表哥根本就不需要他跟着嘛!   ‘哎,都怪周家!!虽然姐姐也有不是,动不动又烧死一个;但好歹姐姐生了三个儿子,哪能真为死个把妾婢就休妻?!阿母费了那么多时间,还无功而返,难怪光火……’刘则越想越不是滋味:可,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被怒火中烧的母亲一脚踢出来,硬塞进表哥们的旅行计划。   可怜的王子想想就抑郁,和陈家表兄们不同,他一点也不喜欢郊游,尤其是这种艰苦的远距离自助式旅游:那么多佣人,一个都不带;明明到处都有亲朋故旧的庄园别院,非要过而不入自己打猎露宿;纯属自讨苦吃。   一杯酒被送到鼻子底下。刘则抬头:是大表哥。陈须安慰地看着王子表弟:“明日回京。”   ‘太好了,呜呜……’城阳王子接过杯子喝一口,好感动:总算熬到头了。明天,回长安。   ·   “大兄,大兄!!”陈硕突然过来,拉拉长兄的胳膊,指指前方:“看,奴婢子!”   “咦?”陈须一愣。这是个专用名词,他家二弟只用这三个字指代一个人——陈信。可是陈信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这里虽离长安不远,但也不近,是个很冷落的荒、郊、野、外!   顺着弟弟指的方向望过去,堂邑侯世子惊讶地合不拢嘴:‘嗯……还真是陈信!!’只见陈信穿了件细麻布袍子,头上没戴冠,只用一块和衣襟同色的帕头包住头顶发髻;□骑头怪可笑的肥壮毛驴,颠颠颠赶路。   ‘啧,如果不是因为陈信这家伙打小就是他们兄弟密切关注的对象,一时晃眼的话还真认不出来。’陈须摸了摸下巴,和弟弟对视了一眼:不过,这家伙穿这么鬼鬼祟祟的,想干嘛?虽然母亲是奴婢,但作为堂邑侯的爱子,陈信依然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但凡侯门贵公子该有的服饰行头,陈信从来是只多不少的。   长公主的儿子们没再说话,很默契地分工合作,收拾的收拾牵马的牵马,立刻悄悄跟了上去。   “从……”刘则看出端倪,刚张口要问,就被迎面而来的一颗板栗给消音成功——那是陈硕!城阳王子眨眨眼,捂紧嘴,乖乖退回去看行李。   ·   这是个小村,很小很小的村庄,还不到十户人家。藏在几个隆起的山包之间,不仔细找的话根本就发现不了。   陈须陈硕弯弯曲曲绕行,将马匹留在村外,找了邻院半塌土墙边的大树躲起来。   一座看上去很体面很规整的农舍前,陈信翻身下……驴,上前去敲院门。门开了,一个容长脸的半老妇人探出头张望;见到来人,欢天喜地地拉住陈信的手,笑着说着往里让。   陈信却只站在门外,应礼说话,并不进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丝绸衣裙的苗条少女走过来,立在门内和槛外的陈信开始了交谈。   距离有些远了,处在长公主儿子们现在的位置,听不清那边的对话内容。陈硕手肘顶顶大哥,脸上挂出个暖味的笑容,两只食指相对着勾勾,意思再清楚不过——私情?别宅妇?   陈须却没有回应,冷着脸一言不发,似乎在沉思。不期然地,堂邑侯世子抬头凝视弟弟,嘴里蹦出两个字:“卞媪!”   “卞媪?”陈硕脸色一变,少见的严肃起来:不提还真没认出来;那半老女人竟是堂邑侯陈午的乳母卞媪。据说她前两年就回乡养老去了,回乡……可这里是长安郊外啊!   又一会儿,容长脸妇人和一个明显婢女打扮的丫头各抱了个婴孩出来,给陈信看。两个孩子还在襁褓,看上去是一模一样!   陈须陈硕瞪圆了双眼,面面相觑:双胞胎?!   ·   陈信逗逗小孩,又和女子聊了几句。然后倒退两步,向门槛内的女子一揖到地,看样子是要告辞了。   堂邑侯世子皱着眉,扯扯弟弟,十分的疑惑:自始至终,女子没出院子,陈信没进门——这实在不象情侣间相处的方式。   陈信告退的同时,丝衣少女在门内回礼答词,交谈的音量第一次高到足以让两兄弟勉强听清楚的程度:“……福、庆二男,虽口不能言,然常目瞩帝都方向。思父之心,拳拳……”   两个婴儿在襁褓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很不安分。少女停下安抚了下小孩,才回声继续说:“望长公子代为禀告君侯:妾虽不得入堂邑侯邸,日夜伺奉君侯之侧,然携二子倚门守望,无怨,无悔……”   陈信连称“不敢”,又行了一礼,才上驴离开。   目送对方离去,老妇、女子和孩子们转身回屋。院门关闭了,紧接着传来上门闩的声音——小村又回复了寂静,似乎从没来过访客。   ·   长公主的儿子们缓缓从树后转出来,两个人的面色都很不好看。   “长……公……子,长……公……子?!”陈硕拉长声调,怪腔怪调地重复这个称谓,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漫不经心。堂邑侯世子陈须的一张脸,黑得就像在不知情时活吞了两只苍蝇,还后知后觉地发现了。   不再多话,兄弟俩找到马,挥鞭飞驰。   等回到该刘则留守的原地,二人却惊讶地发现:等他们的人,除城阳王子之外,平白又多出来一个——刘则正和一位风度翩翩的黑衣青年相谈甚欢,边上多层食盒里的精美菜肴,空了一半^_^   “世子,少君,坚有礼啦。”青年见两兄弟回来,急忙起身行礼,动作优雅得有如——黑天鹅。   “周坚?”陈家二位嫡子边回礼边感到有些奇怪:周亚夫的这个异母弟弟和他们并不熟,最多不过是寥寥几次面缘。今天怎么凑巧了,会在这冷僻的野外碰上?   一番寒暄,周坚殷切地建议:“寒舍于附近。若蒙二位公子不弃,敬请光临盘桓一二。”   ‘周坚在长安郊外有庄园,这倒是有可能。有意思,有意思……’陈硕歪着脑袋,上下打量这位送上门来的周家人,颇感兴味。虽然这段时间他们兄弟四处出游,但长安的事情他们还是知道一些的——周亚夫的同母弟弟,到底休弃了身为城阳王主的发妻,理由是‘妒’。   老实说,陈硕对这位名义上的表姐夫相当钦佩:将家族安排娶进门的原配妻子,将拥有强大娘家势力同时是三个嫡子生母的夫人‘请’出家门,这种做法需要绝对的勇气——或者,鲁莽。   ‘城阳姑妈为调停这件事,在长安逗留了那么久,最后竟然搞出这么个结果?也怪不得城阳姑妈恼火啊!’不经意间,陈小侯有滋有味地联想起自己那位漂亮的王后姑母,禁不住一阵阵暗笑。他看得出来,在堂邑侯陈午那一大群异母的兄弟姐妹里,嫁回城阳王室的这位姑妈最不好对付:藏进骨子里的高傲,隐蔽性的超强荣誉感,绵里藏针的精明……   ‘别的不说,光凭她能在这种情况下得到长公主阿母和太后祖母欢迎,得以自由出入长信宫,就能知道这位王后有多厉害了——反正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得罪这房姑妈的。’陈硕暗暗拿定了主意,同时漫不经心地感慨感慨:姑母这次被削了面子,恐怕不会干休。啧,得罪这样一位根基深厚的宗室王后,周家,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正东想西想着,陈硕听到自家大哥在那边说:“如此,不胜讨饶之至。”   ‘啊?!’陈二公子一楞,蹙紧了眉头想阻止;但看看兄长暗淡的面容,又改主意了:算了,大哥心情不好。能有个舒服自在的住处,好好吃顿饭喝点酒,消解一下也好。   ·   周坚风雅宽敞的庄园里,酒过三巡,醉意半熏。   堂邑侯世子弹剑而歌:“……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陈硕举起酒爵,高声应和:“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15-07 ‘和亲行’之 万一   当今天子第一位正式皇孙将临的喜讯,有如倒入渭水的一盆墨汁,瞬间消失在大汉后宫万丈的急流和暗涌中。   盛夏季节,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的未央宫禁,却弥漫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哀戚和……惊恐。   数天之前,在汉人眼中比乌鸦更乌鸦的又一批匈奴使臣,聒噪着扑进帝都长安,为大汉朝廷带来不幸的消息。   讣闻通知:匈奴单于的阏氏之一,上一任出塞的和亲公主薨逝。无子。享年,不满十四岁。   ·   宫室四角,放满装冰块的大鼎;阉侍们立成一排,一刻不停地摇动手中的长柄团扇。即使这样,都无法减轻金华殿中之人的紧迫焦虑感。   刚送走前来拜访的石美人,贾夫人就拖着华美的裙裾,在殿内碧青的地席上走过来走过去。一把精雕细刻的宫折扇捏在玉掌中,眼看就要被折断了。   长长的裙裾,在广川王刘彭祖座前停下。平时那么轻柔婉媚的话音,今天变得象生铁一样又冷又硬:“楚公主薨矣!楚公主薨矣!!”   广川王刘彭祖放下手中的羽觞,无奈地摇摇脑袋:“阿母,彭祖知晓。”   “楚公主……薨!”贾夫人好像没听到长子的话,继续绕着两个儿子,团团转:“楚公主……薨……年不足二七,不足二七!”   “十三岁半,阿母。”没同情心的刘彭祖,似乎嫌母亲惊吓不够,还给了个更精确的数字。   “呜呼……呀!十三岁半,十三岁半!”贾夫人捂住樱口,哀戚不已;泪珠儿,在一双美目里滴溜溜直转。   “大兄!”中山王刘胜实在看不下去,横了哥哥一眼,好言好语地安慰母亲:“阿母无忧,大兄安好,胜安好,平度安好。”   刘彭祖提起酒壶,为自己倒满一羽觞,双手捧起一饮而尽。心中,是大大的不以为然:搞什么?瞧他母亲那模样,就好像和那位楚国出身的和亲公主有多好的交情似的——可事实上呢,这二位非但不是亲戚,还从未谋面,彼此素不相识^_^   “平度,吾之平度……”珠泪,到底扑簌簌滚落了玉颊,哀声不绝。   两位大汉亲王到这时,是再不能坐视了,一起站了起来。刘胜急急忙忙上前扶住母亲,抚慰道:“阿母,阿母,何至如此?女弟平度,自然无碍矣!”   “无碍?果能无碍?”娇弱的贾夫人依在小儿子肩头,目光在两个儿子脸上来回地巡视,盛满了惊恐和凄楚。   “阿母?”内室里午睡的小公主,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睡眼迷蒙地走出来问:“阿母,呼平度何事?”   “哦,平度。无事,无事!”贾夫人赶紧用衣袖遮了脸,挥手命长子将女儿送回去睡觉。   广川王安顿了妹妹,虚掩好通向内室的门,才回来:“父皇命皇太子谈判和亲一事。阿母无须忧虑,平度定无事矣。”   “皇太子?!”贾夫人简直是在尖叫了;等触到长子不赞同的眼神,才勉强压制住情绪,先把室内的侍从都打发出去。   贾夫人瞪圆了眼,急急道:“皇太子?正因荣之故,平度方有前景之忧!”   “哦?”广川王表现得漫不经心,敷衍的意味浓厚:“阿母,何出此言?”   “匈奴索取者,内史也。”贾夫人握紧手中的折扇,一字字说道:“然,内史公主,太子同产女弟也。栗夫人绝爱之,太子兄弟断不令其出塞。余者,何人哉?异母女弟中,吾女上选。”   刘胜很无语。转而,讷讷道:“阿母,内史有太子、河间王、临江王。平度有大兄、胜在!”母亲把他们想成什么样的哥哥了?置胞妹于不顾的坏哥哥吗?   刘彭祖悠哉游哉地又喝一觞,搭茬:“阿母,王美人自请送女和番。阳信,林滤二主,足矣。”有什么可担心的,有王美人的两个女儿垫底呢!   “王长姁?位卑,年长,宠衰。竟以亲骨肉行此邀宠伎俩,真禽兽之行也!”贾夫人姣美的面庞上,浮现彻底的鄙夷之色——这是什么样的心肠?再想博天子的注意,再想求宠,也不能拿亲生孩子的性命前程去冒险哪!   “若阿母,宁终身不见天颜,困死永巷,亦断无祸及亲子之理!”贾夫人玉立笔直,字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两兄弟闻之,互视一眼,肃然起敬。刘彭祖终于放下了手里的酒器。   贾夫人叹口气,皱眉沉吟:“匈奴求太子同母弟不成,顺次必索后宫高位所出。届时,恐祸及平度……”   后宫中,‘夫人’是仅次于皇后的尊位。如今栗夫人因是皇太子生母的缘故,已居诸夫人之首;循序算下来,程夫人没女儿;再接着,就是她的平度了——这让贾夫人如何不惊,如何不怕?   广川王正了正衣袍,向母亲深施一礼:“阿母无忧。皇太子荣初登储位,父皇初次有命,想来太子必全力以赴。此次和亲,当仍以宗室女充和亲公主。”   “真能如吾儿吉言,自然万好。”贾夫人少许平静了些。   “然,若太子行差,群臣无能;匈奴恃强,天子以国事为要……”扶着两个儿子,贾夫人殷殷含泪:“凡事不怕一万,唯恐万一呀……”   “如此……”这回,连广川王也不能那么笃定了:国政上的事,谁敢打百分之一百的保票?   此时,刘胜忽然插话了:“阿母,送平度入长信宫。”   “长信宫?”贾夫人一时懵了:这算什么主意?她的平度,隔三差五地就去长信宫玩啊。   广川王刘彭祖到底老辣,眼睛一亮就想明白了弟弟的用意,笑吟吟开口:“阿母,此次送平度入长信宫……长住。”   “长住?长住……长住!”贾夫人低头凝神片刻,恍然,大悟。   女儿送去长信宫,平时和陈娇窦绾作伴玩乐,孩子高兴!长信宫,上有皇太后坐镇,旁有长公主看着,女儿的风险无论如何会减之又减,降到最低——大汉国内,还真没敢在窦太后地盘上做乱的人,即使皇太子也不能。   “结好馆陶翁主,托庇于皇太后长公主,以杜绝……万……一!”母子三人互相看看,慢慢笑开了——怀。   ·   未央宫的漪兰殿,所有人都在。   宫室里,大家屏息凝神,注视着年迈太医为榻上的王美人诊脉。在又一次确认过后,太医起身,向女主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王美人,妊子之喜,可贺可贺!”   “呀……呀?”环坐的四个孩子,都惊讶地叫起来。   倒是殿内的侍从宫人反应比较敏捷,抢先一步聚拢在一起,齐齐欢呼:“恭喜王美人,贺喜王美人!”   迟一步的三个姐妹,旋即乐呵呵滚到一起,又是笑又是跳,完全看不到任何一点皇家公主的仪态。   老太医捻着花白的胡须,笑成一双眯缝眼。做御医的最喜欢这种喜脉了,风险小,赏赐多;皇家对这类添丁加口的好事,永远——贪——得——无——厌。只有刘彻,一直没说话,和根木头桩子没两样。   奉上谢金送走太医,派人去通知椒房殿薄皇后,照料王美人褪去大衣服卧下休息,安排饮品和点心……阳信大公主周周到到料理着一切。待事事妥当,阳信取了把宫扇,亲自为母亲扇风、纳凉。   南宫公主乐得发颠,扑到榻前敬畏地看看母亲还非常平坦的小腹:“阿母,阿母,阿弟?是否弟君?”   王美人靠在榻上,摸摸女儿的小脸:“但愿……如吾女所言。”只有一个儿子,太不保险了;如果能再添个男孩,就好了。   南宫伸手想摸,又不大敢摸。回头看看大姐,二公主忽然掉头问王美人:“阿母如今有娠,父皇大喜之余,大姊当无和番之忧乎?”   大公主的宫扇,停了小半拍。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速率。阳信公主半垂下头,专心扇扇子。   王美人瞟一眼阳信,微笑着在榻上挪动了一下身子,不置一词。   “阿母,阿母呐?”南宫公主不放弃,抓牢母亲的手摇摇,追问:“如今,大姊无和番之忧?”   “南宫?”王美人挥开女儿,声音冷了许多:“休胡言。军国大事,非小儿女可议。”   “阿母,”南宫不肯放弃,攀上母亲的臂膀:“阿母上奏父皇,让南宫代大姊出塞吧!”   所有人都吃惊了:“南宫?!”   “阿母,”南宫看看弟妹,认真望向王美人:“新弟即将出生,大姊留于宫内,可照拂阿母幼弟。南宫愿替代大姊,远嫁匈奴。”   阳信泪光盈盈,低呼:“南宫……”   “南宫,”王长姁缓了语气,对二公主解释:“汝许婚南宫侯门,此事断无更改之理。”   “如此,”南宫好失望,忧虑地看着大姐:“阿姊,阿姊……”   一直闷着的刘彻,开尊口了:“阿母,昨日午时,贾夫人送平度入住长信宫。”   “平度?入住……长信宫?入住!”王美人和四个孩子,默默咀嚼这消息中富含的意味。   “嗯,平度!”胶东王再确认一遍,皱起眉头介绍:“贾夫人言明‘长住’;姑母……应承矣!”   刘彻一张小脸,臭臭的。他不是‘很不满’,而是‘极端不满’!平度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专捡午睡的时候搬进来不说,还非挤到自己和阿娇中间——严重影响他的午睡质量嘛!   胶东王拉了最小的姐姐林滤,在母亲榻前坐下,兴冲冲建议道:“阿母,何不亦送大姊入长乐?”   阳信手一停,惊异地看着小弟:去长乐宫,托庇皇太后祖母翼下,这可是个好主意啊!只是,能行吗?祖母对自己家三个女孩,并不看重。   ‘不过,如果阿母肯出面相求,还是有可能的。’大公主睛里,飞扬起希望之光。   “长乐?入住?”王美人斜靠榻上,轻抚着腹部摇头;长乐宫有多难进,她是吃过苦头的,再也不想去碰钉子了。   阳信公主的眼睛,立时暗淡了。   “阿母,阿母!一试又何妨,一试又何妨?万一,万一成功呢?”南宫急急求。   南宫知道,这并不容易:祖母在孙辈女孩之中只爱阿娇,其她全不在乎;她们姐妹又不象平度那样有经常出入长乐宫的机会,能设法讨到祖母和姑妈的欢心。可,总要试试啊!万一,万一祖母和姑妈大发善心,竟然就答应了呢?   “明知乃妄想,何必一试?”动了动脖子,王长姁示意宫人取个软枕过来,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如今呢,只有肚内的这个才重要!   王美人不无辛酸地想起:这回再生个皇子,就能当上‘夫人’了吧?妹妹当了好几年‘夫人’,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却总是停留在‘美人’位上升不上去,真丢脸啊!如果这次能再为皇家添个皇子,应该就能升‘夫人’了吧?!   “呃!”想着想着,王美人突唤:“阳信……”   “阿母?”大公主豁然抬头,满脸希望之色。   “阳信,告之尚食,晚间备羊羹!”王美人困意渐浓:怀孕的嫔御,在伙食上有很多特权的。不用多浪费。   “是!”阳信怔愣,呐呐答应着,垂下头无言地再拿起宫扇,扇,扇扇……   15-08 喜期注意事项一二三……   珠帘内,窦绾、陈娇、平度、还有刘彻,一人面前一张小案,一溜儿排开安坐,由侍女服侍着进餐。   一模一样四张餐案上,摆着一式四份同样的饭菜。玉碗,金碟,水晶杯……餐具全一样,区别只在花纹:窦表姐的是杏李,娇娇表妹的是桃树与石榴,平度是萱和芹,刘彻是松柏。   孩子们的膳食,是长信宫最精心的准备。但今日的效果,显然不太美满:馆陶小翁主吃到一半,肉食没动,就再不肯动口了。   “翁主?”梁女瞧瞧阿娇案上几乎没动的肉菜,试图再劝劝。陈娇小嘴抿成一根线,摇头,又摇头。   ‘七月中以来,大约是天气暑热的缘故,小翁主的胃口是越来越差;蔬菜水果类的还好些,肉是越来越不肯吃了。’梁女苦了脸,头痛不已:可,哪能不吃肉呢?况且,打两天前起长公主就表现不满了——认为是自己不懂得照顾——再这么下去,如何得了?   “阿娇……”珠帘那头,传来长公主柔柔的话音。   “阿母,阿母呢!”阿娇指指案上的蒸肉和烤肉,冲母亲努起嘴,摇头,不依:油腻腻的,不好吃,她不要!   馆陶长公主纵容地笑笑,侧头轻轻唤了声:“吴……”   珠帘半开,吴女端着餐盘走进,在陈娇面前跪下。手脚利索地撤下小主人案上的肉食和空盘,吴女官换上自己带来的新菜色。   “咦?”陈娇看着金盘上的新料,好奇地瞪大眼:白的,粉粉的,清清爽爽的;看上去……还真不错。   “此,鱼也。请翁主一试。”吴女取了一块,放到小翁主嘴边:“翁主无忧,刺已剔尽。”   ‘既然吴这么说,……’小陈娇比较相信这个服侍自己很长时间的女官,很给面子吃一口。   “唔,唔唔……”小小的咬上一块,嚼两口;漂亮的大眼睛眯成弯月:不错嘛!   一口,再一口……没一会儿鱼肉就吃完了。砸吧砸吧小嘴,陈娇意犹未尽:“鱼肉……美味甚。吴,还要。”   一直紧张兮兮观察小主人表情的吴女官,到这时候安心了,一躬到底:“遵命……”   “吴……”平度小公主摸摸有点鼓的肚皮,迟疑:娇娇表妹说好吃,就一定好吃!可,自己刚才吃不少了(*^__^*)   窦表姐听平度开了口,不说话;小手从背后绕过去,拽拽平度的衣带。小公主侧头,眨眨眼:“双,吴,双份!我与阿绾各一。”   “尚有寡人!”胶东王刘彻最不拿自己当外人,摆出大汉亲王的架势,直截了当下命令。   “阿彘?!”三个女孩简直不敢相信地望向刘彻:羊肉,鸭肉都扫光光了,他还吃得下?这么大热天,彘大王的胃口可真好啊^_^   ·   ‘这下好了!阿娇总算吃荤菜了。鱼肉,虽不如兽肉,但好歹也是肉啊!’馆陶长公主快乐地放下珠帘,向身后随伺的女官下令:“重赏!”   吴女官在帘内得到消息,赶紧转身,向珠帘方向行大礼谢恩。   礼毕,吴女坐回原处,一边伺候陈娇进食,一边悄悄睇了睇边上的梁女官,暗暗松了口气:她比不得梁女,背后有个财大气粗的哥哥;又不是关中人。若不奋发努力,另辟蹊径,用不了几天就会被排挤下去。她可不想再去当那做重活的宫女!   长公主自然不会在意手下人的种种小心思,只回头问薄皇后:“皇后……适才所言?”皇后似乎才对她说了些什么,但她当时全心全意都在女儿身上,愣没认真听。   “是,阿姊,”大汉皇后好脾气地又重复一遍,末尾总结:“……妾自知,德行浅薄……”   “皇后无须过谦,”长公主拉过弟妹的手,安慰性地拍拍:“皇太子初登储位,其母栗夫人……”   皇姐古怪地笑笑:“……栗夫人,志得……意满之余,难免……”   怜悯地看看正牌弟媳妇,馆陶长公主温和地说:“皇后暂……避其锋芒,亦为善举。”   薄皇后微微欠身,柔顺一如往昔。馆陶长公主看在眼中,不禁感慨万千:中宫之路,不是好走的啊!而今日之薄皇后,情况尤其艰难。栗夫人那边种种越格之举,长乐宫都风闻许多。   ‘终于熬出头,反弹嘛!’长公主想着想着,淡淡一笑。其实细想之下,刘嫖皇姐完全能体谅栗夫人的心情:忍啊忍,忍了近二十年;一旦成功,如何还按捺得住?   栗夫人的后宫之路,可谓‘先甘后苦’:从初入宫即获盛宠,到生下皇太子长男的荣耀,再到连生三名皇孙的幸运。文帝时候,皇太子宫中的栗姬,一时风头无量。   可事态的发展,却与这位得宠多子栗美人的希望截然相反:   皇太子妃,不是她栗姬!是薄太后家的薄妃。   宠幸最隆的,不是她栗姬!是王儿姁夫人。   宠爱最久的,也不是她栗姬!而是广川王、中山王和平度公主的母亲贾夫人。   新宠,一个个冒出来;皇子,也一个个冒出来……自己的地位,自己儿子的地位和重要性,逐渐——稀薄。   不能哭,不能怨,更不能表现出不满;跑不了,离不开,也走不掉。唯一能做的,就是困于辽阔深宫一隅,守着孩子们,在无尽的寂寞中等待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不知会在猴年马月发生的‘临幸’!   即使这样的无奈岁月,栗夫人在理论上还必须感天谢恩。因为不管怎么讲,她还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傍身,其中甚至包括天子的皇长子——后宫中不知有多少绝色的姬妾,在无子的孤独绝望中熬到乌发霜雪,如落花般在重重宫闱中无声无息地凋零。   如今,刘荣成为大汉的皇太子,拜魏其侯窦婴当太子太傅,纳条侯周亚夫的养女为良娣。大汉一文一武两大柱石,通过‘师生’和‘姻亲’成为皇太子的左膀右臂。刘荣的‘皇太子’宝座,看上去,似乎——坚固无比。   栗夫人笃定之下,要这要那,揽事抓权,也算正常反应。其实,就算栗夫人能息事宁人,她身边的众人,身后的娘家也会撺掇着生事——反弹!   ‘只是要委屈皇后了,哎!’长公主望着神色轻松,主动跑去照顾孩子们进餐后小休的皇后弟妇,心中深深地叹息:这么耐心、这么柔慈的性子,是天生的好母亲。怎么会没孩子呢?可怜……可叹。上天,实乃不公!   ·   感叹一番,长公主移步,向母亲起居的宫室走去。还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窦太后的声音正在问话:“右良娣,安好?”   “启禀皇太后,太医诊知,右良娣安好。”长公主探看过去,差点笑出声:一只灰毛球,趴在窦太后怀里,那是胡亥;一个大黑球,趴在窦太后侧前方,那是刘荣太子宫的‘太子家令’—— 一大一小,两球相应成趣。   窦太后也不嫌热,抱着胖胖兔悠哉游哉地说:“太子家令,此乃今上长孙,太子宫务须万端审慎。”   “是,卑职谨记于心。”大黑球打开一点,迅即又团成一团,在地板上‘嘭’个响头。   窦太后:“家令,太子后宫之内,众女相处何如?”   “启,启禀皇太后,后宫……相处……融洽……”太子家令显然虚胖,额头有些见汗:以前,那是真‘和睦’!但自从您老人家下令允许母亲们常来走动走动,见见自家女儿,这和睦——就向‘表面化’发展了^_^   ‘不过,这话是说什么也不能出口的——他活得很愉快,还不想脑袋搬家。’舌头一卷,家令灵活转方向:“太子宫诸贵人,皆感皇太后隆恩盛德。”这样说,最没错~\(≧▽≦)/~啦啦啦   窦太后摸着胡亥胖胖兔的背,笑得雍容:“如此,甚好,甚好。”   “嗯,吾女……”太后听到女儿渐近的足音,向长公主方向伸出手:“依大汉故例,皇长孙之喜,当何如?”   “张彩,张五色之彩。”馆陶长公主边说,边在母亲左边坐下。太子家令急忙转身,向当朝皇姐行礼,叩头,问安。   “对,五色之彩。”皇太后做恍然大悟状,轻轻摸拍兔子,向下面的官员命令:“太子家令,即日起,太子宫四门双阙,张五色之彩,为‘皇太子长男之喜’贺!”   “……?”太子家令愣住,仰起圆圆的脸,瞟一眼上面这对大汉最尊贵的母女:这是什么意思?‘挂五色彩’的确是生皇长孙的庆贺惯例,可那是等男婴落地后才做的事。哪有还在孕期,就挂五色彩庆贺的?   “母后所言,甚是。”见胖子家令犹疑,长公主不冷不热问一声:“家令?”   太子家令赶紧扑到在地,头磕得“嘭嘭”响:“卑职从命,从命。”   “家令,”这回,是长公主问话了:“如今太子内宫内事,何人执掌?”   太子家令:“禀长公主:右良娣,如故。”   “呀?”皇姐大惊小怪地叫一声,把圆圆的太子家令吓一哆嗦。胡亥好奇地从窦太后怀里伸出头,看看这个似乎比自己还胆小几分的——疑似人类?摇摇两只长耳朵,又钻回去安安心心窝着。   “不妥!不妥!重身之妇,岂堪操劳?”不须女儿提醒,窦太后立刻正色警告:“传命右良娣:天家男嗣为重!太子宫杂务,即日起,权归左良娣掌理。”   “是。遵皇太后命。”太子家令应声,磕个响头。   长公主不动声色,凑在母亲耳边低语几句。皇太后一挑眉,问:“家令,右良娣近期侍寝乎?”   “咕……(╯﹏╰)b”太子家令惊噎,猛喘口气才能说上话:“启、启禀皇太后,有!”这是很委婉很含蓄的讲法了,其实那两位是如胶似漆,夜夜同居。   “天家男嗣为重!天家男嗣为重!!”皇太后厉声教训:“轻狂!无状!!”   “皇太后息怒,皇太后息怒!”家令趴地上,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皇家,皇族甚至大世家,都又怀孕后分居的风俗——以节制欲望,以确保安胎。这点上,太子和右良娣的确有错处——太子宫现在在没太子妃,这本来是归太子妃安排的。   “母后,息怒,息怒……皇太子忙于国事,乃无心之失。”长公主细声细语陪着好话,让太子家令好一番感激。   窦太后在女儿的安抚下,平静了许多,一句句语重心长:“皇太子疏忽,汝为近臣,当竭尽劝解之职,方为人臣之道。”   “是,是!”太子家令叩头,一如小鸡啄米,狠狠下定决心:哪怕,哪怕为此要劳动到太子太傅窦婴和太子生母栗夫人,也必须让那一对儿‘分房’!!   诸事完毕,太子家令最后是以一种‘逃也似’的可疑姿态,离开长信宫的。他的背后,馆陶长公主依偎着亲爱的母后,巧笑灿然:可爱的家伙,脑袋——真硬!   15-09 箭在弦上   大汉,虽已经历了六位天子的统治;刘荣,却是太子宫之第‘四’任主人。在刘荣之前的三位,分别是:汉惠帝,惠帝太子,和当今皇帝。   太子宫,自然比不上长乐、未央两座宫城的壮丽奢华,但也完全符合一个大国储君应有的尊贵。   七月下旬的太子宫□,花叶苁蓉;贵重香木搭成的游廊,蜿蜒悠长。郦孺人一身美服靓饰,顾不上燥热的天气,伫立多时。   “阿芬,汝侯父前者行军不利,朝堂之上多有非议。”耳边,响起嫡母清婉的话语:“幸天子不弃,汝父方得以免受贬责。然,侯女须知:曲周侯门风光不在,处危境矣!”   于廊中,郦孺人缓步徘徊——暑热的空气,让人感觉憋闷异常。   郦芬似乎又看到亲生母亲,满怀希望地站在自己面前:“阿芬,吾女若得幸太子,生育皇孙,天家必依故例降恩。于君侯,则重获重用;于吾女,则母凭子贵,进位殊荣,无须屈居人下。”   “阿芬,今‘妃’位空悬,太子宫无女君。右良娣虽尊,亦侧室尔;吾儿敬之则可,不必盲从!”记得那天,嫡母曲周侯夫人讲到这里停了一小会儿,然后用更为婉转的口吻继续说:“吾女封‘太子孺人’,亲近伺奉太子,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理、所、应、当!”郦孺人立定了,良久不动。嫡母的话,她相信:虽然侯夫人待自己谈不上视如己出,但也从没有薄待,从没有欺骗——她是皇家册封给太子的孺人,接近太子、伺候太子、为太子生儿育女都是‘理所应当’!谁能干扰?谁能指责?   “阿芬,阿芬,纵太子不来,吾女宁不往?”生母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夺宠争夕’关乎女子一生际运,岂可胆怯萎靡?”   “阿芬,阿芬,争气呵!”生母到最后,是满腔的祈求,和涟涟的泪水:“世子在前,汝弟庶出兼幼弱,不为君侯所重。侯邸之内,阿母幼弟能依恃者,唯吾女一人!”   ‘阿母,她亲生的阿母,她年幼的弟弟……’郦孺人抽抽鼻子,努力睁大眼,不让眼眶里的泪珠落下面颊:不能哭,她不能哭!泪水会破坏精心化好的妆容,更会破坏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和太子接近的机会。   “阿芬,”脑海中,嫡母和生母异口同声:“父母手足,家门兴衰,阿芬,汝责、无、旁、贷!”   是的,父亲需要她成功,她的家族需要她成功,母亲和弟弟更需要她成功。她,并不是一个人!   如果她能得宠,如果她能生个皇孙,按大汉‘对外戚加恩’的传统,她的父亲曲周侯就能摆脱掉现在这种尴尬处境和被迫半退休生活,重新出任要职!而父亲重新掌权,反过来也一定能帮助她更上一层楼——比如升一步,成为太子宫的第三位‘良娣’,甚至‘皇太子妃’?!   ‘太子妃,皇太子妃……’想到这个尊贵的名号,郦孺人就忍不住一阵激动,素白的手,默默绞紧手里的丝帕:即使撇开名位不提;只要她有宠,至少生母和胞弟能在曲周侯门中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孺人,孺人,”郦芬抬头,只见先前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女,跑回来了:“禀孺人,太子回宫!”   郦孺人踮起脚尖,望向宫门的方向:今天,太子会去周良娣的寝宫?还是前去书房办理公务?如果直接去东殿,她就没机会了呀!   ‘张内官,真能把太子引过来吗?’郦孺人兴奋加害怕,十分局促不安:为了这个机会,她可是咬牙送出了五十黄金和两方极品美玉呢!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从树丛里传出低哑的呼唤:“孺人,郦孺人!”   郦芬掉头,就见一个穿低级别服色的少年宦官打树丛后绕出来,对着郦芬深施一礼:“禀郦孺人,太子正往书室。”   “书房,太子去书房了!”郦孺人心中狂喜:太子,太子就要过来了——她站的位置,是去书房的必经之路。   等注意到小宦官的期待眼神,郦孺人猛想起两位母亲的教导,赶忙自袖中掏出几块碎金,塞给对方:“赏!若成好事,断不相忘。”小宦官点头哈腰,乐颠颠跑了。   慌乱的眸子,转向贴身侍女。后者在鼓励她:“孺人,莫怕,莫怕!”   “太子,太子……”郦芬深深吸气,正正头上的步摇和身上的华裾,尽量踩着‘无心路过’的悠闲步态,向太子来的方向——迎上去!   ·   “阿母,阿母……哇……”才将服侍的宫女宦官打发出去,栗良娣就如一只投林的乳燕般,扑进母亲怀抱哭起来。   “阿姮,阿姮……”栗门的主母糜氏,泪眼迷离地爱抚怀中女儿的秀发,喜极而泣:她的女儿,以前可是从没有离开过她一天。   “从姊,羞,羞羞!”内史公主昵在栗夫人怀里,拿食指刮面颊,乐滔滔。   栗夫人很不赞同地拦住:“不可!”内史小公主,这才作罢。   栗良娣红了脸,从母亲怀里起来,向婆婆和小姑见礼。礼节完成,栗良娣环视四周,不由暗暗倒吸了口冷气:姑母的宫室,大变样了!家具、幔帐和摆设,比以前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凤’和‘凰’的图形,充斥各处。器物上大量使用的‘描金’和‘嵌宝’,晃得人睁不开眼……   ‘什么味道?’栗良娣动动鼻翼,沉思;倏尔,面色一白:天,花椒!竟然是花椒!姑母也太大胆了,怎么能在墙上刷花椒呢?   栗夫人没留意娘家侄女的表情变化,只揽着女儿和嫂嫂寒暄一番,然后送女儿去睡午觉。   “诸孺人,得其母时时入宫探望,何其乐哉?”栗良娣依偎在糜氏身边坐下,看看室内全是自己人,想了想,实在忍不住抱怨:“姮思母,却不得见;实乃枉居高位。皇太后施恩,何其偏矣?!”   “阿姮,不可妄议太后。”糜氏揽紧女儿,柔声阻止:“皇太后实乃厚待吾女。”   “何?”栗良娣惊异,非常非常不相信:长乐宫里的那位,是出了名的难讨好;除儿女和三两孙辈外,谁都不放在心上。这样的窦太后,怎么会对她这个素昧平生的孙子侧室青眼有加?   “阿姮,阿姮,汝识人……不明。”栗夫人此时返回听见,笑出了声:“阿姮,若皇太后确有薄待之心,何苦以太子宫权柄相授?”   栗良娣迷茫,四顾,脑子里象有什么闪过,但又什么也抓不准。   栗夫人和嫂嫂相视,微笑。糜氏到底心疼骨肉,不忍心女儿费脑子,乐呵呵提醒道:“阿姮,皇太后命吾女‘权理太子宫内务’,同时命夫人‘暂襄皇后’。如此,吾女可借公务之便出入未央宫,见夫人……与……为母……”   “哦,哦……呀!”栗良娣一双美目越睁越圆,猛扑进母亲怀里喜呼:“如此,姮即得与阿母时常团聚!阿母,阿母……”   ‘母亲不能进太子宫看她,有什么打紧?她和阿母可以在姑妈这里会面啊!至于她进未央宫的理由嘛,随便找找一大把啦。’栗良娣好高兴,真是太高兴了:以前误解窦太后了,祖母太后实在是大大的好人^_^!   栗夫人从席边一只雕满凤凰的玉盘里拿起一块冰,放在手心里玩弄,很吃惊地发现自己竟有几分嫉妒侄女:当初她入宫伺候刘启太子时,可比现在的栗姮还小几岁呢!想家,想母亲,常常哭通宵的。   “思母而不能见者,唯周良娣一人!”不咸不淡的话语,栗夫人不知是同情,还是自伤:皇太后这么一反常态地对栗家好,是不是也暗含‘同意她取薄皇后而代之’的意思在内?   对女儿的敌手,栗门主母可没什么仁慈心。糜氏淡淡一乐,改和女儿商量起管家的方法:“阿姮,执掌太子宫事务,吾女欲何所为?”   “嗯,严明法度,以身作则,量入而出……”栗良娣一边想,一边说。   但她的话,很快被母亲和姑母异口同声打断:“否!错!”   “咦?周良娣,如是为;太子盛赞。”平常,父兄和师傅都是这样教的啊!周朵也是这样做的,并得到皇太子的称赞。   “吾女,”糜拉过女儿,郑重其词:“凡周朵所为,吾女不为;周朵不为,汝为!”   年少的良娣,不明所以。糜氏也不解释,抱抱女儿,起身打开边上放的一只长匣——不起眼的匣子里,两层金坨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发出黄金特有的温暖光辉。   栗良娣诧然。“啊……阿母?”   “周朵严格律下,阿姮当宽以待人。周氏多计较;吾女则得过且过!”栗门主母凝视着女儿的眼睛,将金块一溜儿排开:“切记,切记:水至清,则无鱼。”   栗良娣凝眉,苦思。   “市恩!”栗夫人一语点破,浅笑着摇头:“长嫂……妙策!”   糜氏含笑,遂向女儿进一步交代:“阿姮,财帛之物,汝父兄自会源源不绝供给,无用担忧。吾女当善用此良机,于太子宫中广植亲信,收买人心,以图……未来……”   栗良娣望望母亲严肃的脸色,徐徐点头。   “阿姮无虑。”见女儿受教,糜氏释然,再送上一份保心丸:“月逢二、八之数,为母皆来汝姑母处;吾女旦有烦愁,尽可相见相商。”   “女儿记得。”这话栗良娣最高兴,以后有什么情况,都有出主意的人了,多好^_^   了结公事,接下来该是私房话了。   栗夫人把侄女打量来打量去,急不可耐地问:“阿姮,周朵有身,汝腹中,可……?”虽然周家那个抢了先,但谁知道是男是女啊?如果侄女也怀上,未必被周朵抢了风头。   栗姮忸怩不安地否认:“呀?无,无……”   “阿姮,莫非……”糜氏毕竟是亲生母亲,稍一端详就看出点端倪:“莫非太子尚未召汝……侍寝?”   良娣的小脸,都和红绸一个颜色了,呐呐:“太子,国事……繁忙……”虽然是母亲和姑母,但这话题好羞人啊!   “甚?”栗夫人大惊失色,这都三个月了,还没圆房?   “周氏不自量力,右良娣者,非皇太子妃!”糜氏咬碎银牙,冷冷哼:“薄皇后为太子妃之时,上有薄太后,外有薄昭,尚不敢独专若此!!周氏女,果有乃祖母之风。”   栗夫人虽然不喜欢听薄皇后的好话,但也不得不承认:薄皇后,无论当年当太子妃,还是现在当皇后,都是谦逊仁厚的大妇,从没有倚强凌弱害过她们这些姬妾。   看到小姑脸色不快,糜氏自知失言,连忙转换话题为刘荣开脱:有错,也是周朵恃宠而骄,不关皇太子的事。同时,又劝小姑子消消气,毕竟——还要看条侯周亚夫的面子。   于此,栗夫人缓了颜色,抚抚侄女的头发以示安慰,再撇撇嘴冷嘲一句:“条侯位重。然,小周孺人方为太尉之亲女。周朵,异母兄之女也。”   栗良娣母女二人相拥,相视,笑意……深深……   16-01 大汉五好家庭之父女 查无此人   日子,在快乐中进入了‘八月’;长信宫里和往日一样,是一片的欢声和笑语。   “咯咯,哈!阿母,嘻……”象含苞待放的花蕾,带给长公主满怀的温软——和芬芳。   ‘宝贝,她亲亲的好宝贝!’长公主收拢双臂,将脸埋在女儿丰茂的秀发间,深深吸一口气:“嗯,馨香……阿娇,阿娇,往宣室殿?”   “然,阿母。”阿娇环住母亲的脖子,扭过来扭过去,小脸在长公主如玉的颊上磨磨、蹭蹭、贴贴。小女孩的眉中眼中,都是笑:她好高兴,好高兴,太高兴了!虽然比预计晚了几天,但鲁王表兄到底是把翠鸟逮到了,送来了^_^   瞧瞧,再瞧瞧笼子里那只翠鸟,馆陶小翁主乐得合不拢嘴:长尾巴,翠蓝色的羽毛,金黄色的斑点;翅膀抖动处,清艳瑰丽,炫目非凡——好看啊,嘻嘻。   长公主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思,腹中一阵阵好笑:女儿和皇帝大弟还真是亲!但凡得到点什么得意的、好玩的,都会巴巴送到天子面前献宝同乐。这翠鸟,昨天黄昏刚到手,阿娇今儿一早就吵吵嚷嚷要拿去给敬爱的阿大看了。   ‘和当年代王宫里的自己真象!在代国时,童年的自己也和今日阿娇对皇帝弟弟一般,里里外外黏着,百般千回依赖着父王,无条件地……信任着……父王。当阿父还是父王,不是父皇的时候……’一股难以名状的感伤,如潮水般迎面而来。刘嫖皇姐用力揉揉额角,将涌入眼眶的泪水逼回,尽力把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压制入心底最深处:过去了,都过去了!今天是个好日子,要快快乐乐的。   阿娇没觉察到母亲细微的神色变化,跑开两步,伸展手臂,原地滴溜溜地转两个圈——浅黄色的纱裾飘舞,轻软朦胧,在女孩周围翻飞缭绕——见之,如睹仙姝。   “美,美!吾女美甚。”长公主噙着自豪的笑,字字赞美,皆出自肺腑。   ‘我的阿娇,是全大汉最美……’想到一半,刘嫖公主转头瞅瞅和平度站一起看鸟的窦绾,不甘不愿地抿抿樱唇:好吧,她是诚实的公主。她的阿娇,是全大汉最可爱的,也是她眼中最美丽的——小仙女^_^   簇新的淡黄色刺绣曲裾,是薄皇后送的。最上等的浅黄纱绢,交织着隐形的云与花,不仔细看根本觉察不出来。衣缘、袖缘的材质是蜀地名产——蜀锦;五六种交叉运用的刺绣工艺,堆出亭亭玉立的白玉兰和迎风飞翔的仙鹤。云白色的丝罗衬裙,勾了金边,层层叠叠。   除却所有华丽衣服都有的质地和手工,这件新衣与一般华服最不同的地方,在于:薄皇后亲手缝制——一针,一线,都是做舅母的心意。   腕上那串手钏,是天子前几天新赐的。羊脂美玉,雕成白玉兰的形状,与几十颗大大小小的金珠玉珠串绕成型。腰间除了海珠兔囊,还有冲牙、玉佩……   当目光落到女儿的手上,长公主微微皱起了眉。女儿一身穿戴,高贵大方,就这手里的物事看了让人心烦:上下两块镂空雕花薄木板,大小适中,堪堪放一张折起的帛。里面,夹着女儿要给天子看的——功课。   指指,馆陶皇姐试探着问:“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写的,应该是这个吧,《左传》名言。   “否,阿母!阿大新授者,如是:”小阿娇站正,高高仰起头。殿宇里,瞬间响起清清脆脆的童音:“古者丈夫丈夫,男子不耕,草木之实果实足食吃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穿也。不事力事力,用力而养供养足,人民人民,人口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   “……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大父,祖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念完了,小陈娇乐滋滋望着母亲,等夸奖。   “妙……神妙!”长公主当然不会让女儿失望,只在女儿没注意的间隙,扶着太阳穴呻吟:妙,太妙了!竟然是《韩非子》!!   ‘这才几天啊?估计没用多久,就会轮到《尚书》了。天,谁能告诉她,一国之主的大弟弟到底在想什么?皓首穷经,皓首穷经……那些能让老学究都耗尽一生心血的高深学问,是女孩子家家需要学的东东吗?’一想到如花似玉的小女儿,会成为那种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才’女,馆陶长公主就感到不寒而栗。   ‘不行,这么悲惨的事,绝不能任凭其发生。’长公主飞快地命女官入内取出一只首饰盒;打开,放在女儿面前。盒子里,是清一色的红色头饰:宝石、火玉、玛瑙等等,材质各异;簪、钗、步摇、额饰……种类多多。   “阿娇呢……”长公主笑眯眯甜蜜蜜,用最温柔的声音召唤着诱惑着:“阿娇喜乎?”   对美的感受,是任何年龄阶段女生都无法抵御的;更何况这些首饰非但取材珍贵,设计做工上更是巧夺天工。自然而然的,阿娇看得目不转睛:“喜,喜,阿母。”   ‘好,很好。知道为首饰动心,书呆气还不算太严重。’皇姐柔柔说:“吾女,可取其一。”   “哦!”陈娇看东看西,最后挑条宝石链子的额饰:拇指大的深红宝石是主基调,附带几块小些的红宝,再参差点缀白玉和海珠。   刘嫖皇姐含笑,赞许:瞧这串宝石链挑的,大方、别致。不亏是她刘嫖的骨肉,天生就好眼光!   叫出负责女儿珠宝的女官,长公主将宝石链单列出来命女官收着。回头又叫另两个:“平度,阿绾,来……任取其一。”平度拿了根珊瑚簪子,窦绾则是玛瑙发卡。   该出发了。馆陶翁主走到门边,再一次发问:“平度?阿绾?同往?”窦表姐和平度公主彼此看看,一起摇头。   ‘真是咄咄怪事啊!窦表姐就算了;平度身为公主,怎么也会怕阿大?’牵了胖胖兔,坐上母亲的敞开式步輦,陈娇在那里一路的奇怪:真是,天子舅舅有什么可怕的?有求必应,无求也想着主动给——阿大是多么好说话的人啊!   ·   步辇很平稳,舒舒服服的如履平地。   刚过了复道,阿娇就在一个岔路口下了辇——是先到天禄阁向鲁王兄致谢呢?还是直接去宣室殿找阿大?——稍一思索,目标确定,仍旧是:天子舅舅。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馆陶翁主领着胡亥胖胖兔和一长串宫女内官,在未央宫里旁若无人地挺进。宫道上所遇一应人等,都很识趣地让出主干道,直到——某个路人甲,突然横了出来。   “站住!”很突兀的,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众人耳边爆起。   陈娇听见了,大家都听见了,但谁也没在意;队伍的步速,保持不变。出于好奇,馆陶翁主往发声方向望了望,然后再次确定‘事不关己’:那个喊叫的高个子男人,与她——素、昧、平、生!   “陈娇,站住!!”又来了,比前一次,更响;八月炎热的天气,男子脸上却凝着冰!   ‘呃,这是在……叫我?’阿娇停步,诧异地看着对方,一肚子的不高兴:哪冒出来的家伙,真是太无礼了!   位极人臣的陶青丞相在宣室殿遇到她,话里话外好声好气唤‘翁主’。贵不可言的亲王表兄们,谁不是柔声细语一口一个‘细君’或‘娇娇细君’。从衣服上花纹和玉组佩形状看,这男人只是区区一个侯爵,凭什么这么连名带姓叫她?这是……侮辱!   恼火的娇娇翁主,食指直指对方的鼻尖,横眉怒问:“大胆!无礼!!汝何许人?”   “无礼?”男子怒极冷笑,拉长了声音一字字道:“吾乃……陈午!”   侍从群中,漫过一阵骚动;宫女和宦官们,兴起一通窃窃私语。堂邑侯陈午挺胸、负手而立,摆出一副‘静待女儿上前请安’的标准姿态。   陈午落空了。馆陶翁主站原地不动,压根没上前的意思;这还不算,小贵女很响地问:“陈午?何人?”   堂邑侯象只被戳漏气的皮球,憋了;一个趔趄,差点倒栽进泥地里。陈午瞪圆两只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女儿:不知道‘陈午’是谁;阿娇不知道‘陈午’是谁?这……怎么可能?   “陈午,谁呀?”加大音量,又问一遍。以最快的速度将脑海里所有知道的显贵名单扫了一遍后,馆陶翁主陈娇得出的搜索结果是:查——无——此——人!   16-02 大汉五好家庭之父女 倚强凌弱   八月初的太阳,在蓝天上金光灿灿,热力四射;四周的空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燥热。   阿娇抬头望望高空中那只火球,再瞧瞧梁女手里的笼中鸟,皱皱眉头——好容易得来的翠羽鸟,耷拉着翅膀,蔫头瓜脑的,明显没才出长信宫时的精神头了。   ‘啊,天气太热,小鸟快受不了了,得赶紧去到室内才行。’馆陶翁主很不耐烦地瞥瞥某个自称‘陈午’的人形障碍物,扭头向跟随的女官内官下令:“梁,天色不早,速速往宣室殿……”   小翁主指挥从人继续赶路。至于那个莫名其妙蹿出来的路人丙,陈娇小贵女才不放在心上:竟敢在皇宫里撒野,大概是哪个穷乡僻壤才进京的土包子。现在没空理这讨厌鬼,翠鸟要紧!等告诉皇帝舅舅,回头再来收拾这疯子。   见女儿不过来见礼,甚至连最起码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只顾牵了胖兔子开路。堂邑侯陈午怒不可遏。几个箭步冲上去,陈午一把抓住小女儿的肩膀,猛力晃:“陈娇,陈娇……汝……”   “呀!痛……”陈娇意料之外被抓个生疼,才不听对方说什么,只本能地挥舞手臂反抗:“放开,放呐!”   堂邑侯说什么也不放!拉住女儿,陈午僵着脸,唠唠叨叨一嘴的‘人子之道’;似乎想抓住这难得的时机,给这个自幼和自己分离的女儿来一场关于‘孝道’的加强教育。堂邑侯不知道,他失算了:这样做法成功的可能性,无限趋向于——零。   凡是了解馆陶长公主爱女的人都知道:阿娇翁主,只听得进——她喜欢的人,说的话!   “君侯,君侯……不可,不可呀!”眼看这对亲父女,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面就撕扯纠缠,边上的人都不知如何办才好——他们这些侍从地位低微,实在插不进贵人之间。   陈午并不是很有韧性的人,渐渐对这个听不进‘父训’的女儿失去了耐心:“竖子,安敢无礼……至此……”   “竖子?无礼?我?”劈头盖脸的斥责,比手腕处传来的疼痛更令陈娇倍感……羞辱:阿娇知道,‘竖子’是非常厉害的骂人话。   被辱骂,如此的大庭广众,当着未央、长乐两宫那么多的下人的面,还有川流不息进出未央宫办事的众多官员和贵族——已经有人停步看热闹,看笑话了——馆陶翁主的小脸,涨得通红;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在喷火!   “歹徒!呀……”拿木板夹作业本当武器,小陈娇也不管什么方位部位的,卯起劲头冲陈午这一通连砸带打。   这事没完,绝没完!!以前无论做错了什么事,阿母、太后祖母乃至天子舅舅多是温言劝解;更进一步,顶多于‘人后’说上两句;就这样,还是斟字酌句地娓娓道来,唯恐说重了让她难过。这个叫‘陈午’的混蛋算什么东西,竟然当众骂她?   大人小孩之间的体力差距,不言而喻;堂邑侯又有武技在身;但陈娇奋力反抗之下,陈午倒还真不敢太用力。一大、一小外带一只胖墩墩的兔子,进入僵持状态。   被龙卷风扫到的胡亥,尽管全程‘闪、腾、挪、跳’使劲儿躲闪,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两人踩到了。尤其是堂邑侯,这位侯爵没半点动物保护意识,对这只碍手碍脚的长耳朵动物十分粗鲁——终于,以‘温顺、喜人、好脾气’而享誉两宫的长乐宫头号动物,也急了!   两边瞄瞄,认清敌我,胖胖兔逮住机会就地蹦起。半空中,胖兔子的身子先蜷成一团,随后两条后腿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外一踹。这是兔类千万年在大自然惨烈竞争中,世代相传的保命绝技——蹬鹰脚!   陈午虽然不长毛没翅膀是个人,但也架不住胡亥兔会挑地方。不高,也不低,胖兔子这一脚,正踹在陈午小腿的胫骨——人体下盘最脆弱、最忍不住疼的地方^_^   “兹……”堂邑侯痛得一个劲抽冷气——胖胖兔严重超重,相应力道也出奇的大!   对女儿,陈午还能有几分容忍;对兔子,自然不用客气。陈午蹿上去几个出手,抓住兔子的长耳朵,一把拎起来。胖胖兔自知前景不妙,悬空状态下依然竭力扑腾四肢,想要解脱。   “胡亥,胡亥!”眼见宠物陷入敌手,阿娇急得跳脚,冲上去抢救:“放开胡亥,放……歹徒,恶徒,放呀!”   “胡……亥?”堂邑侯一手挡女儿一边打量手里这只肥硕的长耳动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胡亥?秦……二世?”这谁起的名字?太妖怪啦!   ‘一点儿也不听话。比起少儿来,差远了!真不知道天子太后干吗那么喜欢她?’看看阿娇焦急的脸,陈午心理忽然升起一个恶意的念头:不听话的小孩,就该得点教训;那样才公道!   把胡亥兔子放低些,再低些,低到阿娇几乎能够到。就在陈娇以为他会释放兔子的当口,陈午手一扬,把胖胖兔象掷球一样,抡圆了仍了出去。   所有人开始惊叫:“哗……”   小陈娇惊骇,嘶声大喊:“胡亥,胡……亥!”只见胖胖兔灰色的圆圆身影,在天空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远远的、远远的跌入灌木丛——然后,没动静了╮(╯﹏╰)╭   “恶人,歹徒!呀……偿命,偿命!”娇娇翁主这回连重要的作业夹也顾不上了,又抓又挠,为心爱的宠物报仇。   “嘶……”一个没留神,堂邑侯手上腕上就挨了好几下。一串交错的红印,见红了——陈午恼得直瞪眼:小妮子人小手小,爪子倒真是利!   ‘不过是只兔子,野地里有的是。不值钱的家畜而已,为这犯得着吗?’带了伤,堂邑侯的怒火,蹭蹭地往脑门上蹿;下手,再不留情。   ·   制住了孩子,堂邑侯开始实践‘父权’:手掌,一下,又一下……   锦绣,锦绣——锦难得,是因为交织;绣难求,是因为费神。‘交织’是繁复的工艺;同样长度的衣料,带交织的能贵上几倍都不止。夏天用的绢和纱本身极轻薄,无论交织还是刺绣,难度上比冬季衣料麻烦好多。这一身带交织花纹的浅黄纱料绣裾,有钱也置办不得。皇太后是把自己的衣料特供,给阿娇了?   金尊玉贵,金尊玉贵——这是什么?产自西域的‘羊脂玉’?羊脂玉,是玉中的神品,入关数量极少,基本只供应皇宫。白玉兰,象征高贵卓然。这手钏是天子赏的,还是太后赐的?   珠光宝气,珠光宝气——这么多这么好的海珠,不去打首饰,竟然去做佩囊?浪费!奢靡!   ‘少儿,乖巧的少儿,可爱的少儿,可怜的……少儿。只比阿娇小一点点,都是他的女儿。可看看——他不过是想给女儿做几套新绣服,打几件金饰,买几个玉佩,就被家老宗亲百般阻拦。’堂邑侯的思绪,漫漫地发散。   这些人给出的阻拦理由,是少儿没这身份,不配。按汉律,不配穿上等丝绸,不配用刺绣装饰,不配带金子的首饰,更不能佩戴玉——玉,有君子之德,是汇集天地灵气的宝物,不能被贱人玷污。   玷污?哈……玷污?那么温顺,那么惹人爱怜的小女孩,会玷污什么?能玷污什么?同是他陈午的女儿啊!   阿娇住在皇宫,母兄宠着,帝后顾着,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无忧无虑——大汉境内,所有贵族世家的大门,都向她打开。   而少儿呢?现在小,躲在侯邸里还可以。但长大之后,怎么办?没有朋友,没有亲戚,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连同出陈姓的城阳阿姐都不肯接纳,还会有合适的婚姻吗?难道他堂邑侯陈午的亲生女儿,因为无籍,最后只能嫁给农户,甚至商户?   不知不觉间,堂邑侯的手,重了……   无籍?无籍?宗正那边的入籍,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难了?记得阿须他们三个出生的时候,陈家根本就没去办,是宗正大人自动领着小吏上门的。   可现在,仅仅为少儿入籍的事,他跑了多少地方,请了多少人?   亲戚们好笑不笑的目光,朋友们文雅却疏离的态度……那些位卑言微的小官小吏,以前他看都不看一眼的,如今却是配上笑脸对方还爱答不理。   整个长安城,似乎都在和他作对!   少儿的问题都没解决,还有,还有那一对新的双生子,又该怎么办?   ·   如果是一般情况普通小孩,哭几声早早讨个饶,陈午也就顺坡下驴了——但陈娇,不是普通孩子。   窦太后亲自照顾,大汉皇帝手把手教导,为长乐宫上万人次悉心伺候,被宫里宫外无数贵戚华族另眼相看的陈娇贵女——从没有‘挨’打的经验,从没有!   无论多淘气,无论惹了多大的麻烦,窦太后和长公主的惩罚永远是‘雨点大,雷声小或者没有’;而天子与母亲姐姐类似,动手也是装样子,与其叫‘打’,不如叫‘拍’——比弹灰的力道,只弱不强。   阿娇不懂哀求,不懂讨饶;就是知道,宁可疼,也不会去做!   所以,家庭暴力在继续。   宫女和宦官在原地团团转,乱成一锅粥。如果换个人,比如任何一个朝臣,哪怕陶青丞相,哪怕那个脾气暴烈不可一世的周亚夫太尉,侍从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打翻来犯,保护小主人。可现在动手的,是堂邑侯陈午本人啊!   陈午,是陈娇的生父!而大汉,是‘以孝治国’的国度。   朝廷数十年的倡导,文化上悠久的传统……早已把‘孝’深深烙入每个人的骨,和血。大汉律法,甚至允许父亲私刑处死儿女,不用任何理由——就更不用说区区‘打’‘骂’了!   机灵点的,有几个内官拔腿,分别往长信宫、宣室殿和天禄阁三个方向报信——到现在,有资格有身份能插手阻止的,只有皇家人了。   16-03 哭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虽然明明知道等皇家的人来了后出面比较好,梁女还是忍不住挺身而出了。   勇敢的女官努力着,试图隔开缠斗的双方:“君侯,君侯不可。翁主年幼体弱,经不得呀!”   “如此……”堂邑侯到这时,有刹那的犹豫,他知道这个女儿曾是多么的病弱,可以说打从襁褓中就是奶水和着药汤吃的╮(╯▽╰)╭。   可陈午的稍停并没能有机会发展成‘停战’——机敏的阿娇发现了:敌情,有机可乘!   馆陶小翁主当机立断,抓挠还不算,还一口往堂邑侯的前臂狠狠咬下去。把个陈午疼得几乎跌倒。   “翁主,翁主……”梁女官头痛欲裂,几乎绝望了。天!她家的小翁主也太厉害了吧,见缝插针的,连这点机会都不放过?!   “嘶……痛!”陈午咬牙、切齿。使劲甩两下挣脱不开,愤愤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打下去——多大的咬劲啊!陈娇‘病弱’,陈娇体弱多病?肯定是谣传!这么凶敏的性子,要好好打磨教训!   “君侯,君侯三思……”看情况反而恶化了,梁女官奋不顾身地□这对麻烦父女中,用自己的身体替阿娇挡去好几下攻击:“君侯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呀!”   “趋之,”堂邑侯不耐烦地推开梁女,想把她赶出战圈:“为父训子,与汝无干!”   可女官说什么也不让,依然竭力保护孩子。两个大人一个小孩,拉拉扯扯……堂邑侯陈午一个重拳出去,没打到阿娇,反正中梁女官的额头!   梁女“嘤”地一声,就倒了下去,顿时陷入昏迷。素掌中的鸟笼失去羁绊,顺着宫道骨碌碌滚出去老远,砸在道边一块石头上停下、反弹、再砸……   细巧精致的鸟笼应声而破,笼中的翠鸟儿欢叫着钻出破洞,张开双翅飞向高天,飞向——自由!   “鸟,鸟飞遁……”侍从们大呼小叫着翠鸟的逃逸。   陈娇听见了,都听见了!知道期待已久的翠鸟得而复失,娇娇翁主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时将陈午咬下一块肉来解恨。   通过手臂上的疼痛,堂邑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女儿的愤怒。水涨船高……做父亲的怒火更炙,出手尤重。   ·   这边正闹得不可开交,远远的,两人高喊着“住手,住手”飞奔而来!眼尖的宫女宦官认出来人身上穿的王服,全体大大松口气:天啊,总算来了。   待再过一会儿看清具体来的是谁,侍从们简直要欢呼了:鲁王和江都王!   跑到跟前,江都王刘非也不多话,一拳直直打向陈午的右肩胛。堂邑侯陈午往后一缩,没提防自己的下盘,被后到一步的刘馀一脚踢个正着——恰巧步胡亥胖胖兔的后尘^_^。陈午抱住伤上加伤的腿,直蹦高!   鲁王刘馀和弟弟不同,根本没怎么搭理姑父,只一把抢过阿娇,退一旁急急检查表妹的情况。只看一眼,刘馀就变了脸色:头发散了,衣服破了,手钏掉了,从不离身的海珠囊不见了,鞋履就一只还穿着……   ‘上帝,从没见阿娇这么狼狈过……还好自己哥儿俩在去天禄阁的半路上正巧遇上送消息的。晚一步,真不知道会是什么场面。’刘馀猛皱眉:今天这事,小不了!   侧过身,鲁王边轻拍阿娇的后背以示抚慰,边对弟弟沉沉嘱咐:“剑、不、血、刃,剑、不、血、刃,阿非!”   “嗯?”江都王自百忙中抽空瞟了瞟哥哥和表妹,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意思。刘非飞速抛开佩剑,空着双手对姑父大人饱以老拳,边打边快乐地想:不打紧,不用兵器的话,更爽!   江都王独领风骚的时间,很短。第二拨到达的是广川王刘彭祖和长沙王刘发。   “发,趋相助阿非!”刘彭祖扫视一圈,就给异母弟弟安排了任务。自己则以最快的速度,挤过去看顾陈娇。   总是眯眯带笑的广川王,不笑了!   “不对,不对!”刘彭祖神色凝重地观察一番,拉拉鲁王刘馀的衣袖,在耳边低声提醒:“馀,细君……恐有伤情!”   浅黄色的衣服上,没有明显的血迹——这是唯一让人放心的地方。可不出血,并不代表没伤到!   “不错!”鲁王颔首,鼓着眉峰同意。他也觉着不对劲:按理说小孩子挨了打,尤其是挨了这样的胖揍,会大哭大闹才是;哪有象现在的阿娇这样,一直一直一声不吭的?   刘彭祖伸出手,想掀开裙裾检视;但伸到一半,想了想,广川王还是停手了:还是留给姑母和太医检查吧,他做表哥的,到底不方便。   一转眼珠,刘彭祖叫过一小黄门,递出几颗金豆让赶紧往掖庭金华殿方向去堵刘胜。今天刘胜出来晚了,说不定能在半道上碰上。   ‘这类建功的好事,怎么能忘记同胞的弟弟呢?’望望小宦官疾奔的背影,广川王摸摸下巴,扯动嘴角一乐。   回过脸,刘彭祖立即摆出一张一本正经脸,庄严地高声轰赶看热闹的人群,尤其是那帮官员贵族:“未央宫非市集酒肆,诸位恬为君子,聚众者何故?”都看什么看啊?有什么好看的?!   有头有脸的,急忙低下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广川王这还不忘在背后猛打预防针:“诸位君子,知否知否?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这下,有身份的跑得更快了;有些人还边溜边向身后作揖。而没头没脸的下人们,也加快了脚步火速离开。   广川王刘彭祖说这话的意图,再清楚不过:今天看见的听见的,识相点都给埋肚子里去,别胡说八道。如果外面传开来,就反过来证明都是你们在放、流、言!到时候,别怪皇家没提醒!!   没一会儿,现场就变肃静多了。偌大的地方,只剩下昏迷不醒的梁女官,不知死活的胖胖兔,抖如筛糠的长乐宫随从,二比一殴打姑父的刘非刘发,和照顾表妹的刘馀和刘彭祖。   “阿娇,阿娇?做甚?”鲁王刘馀感觉到小表妹在扳他肩膀,低头问。   阿娇不说话,只用力拉鲁王表哥的衣服,用力拉,往一个方向用力拉。刘彭祖稍事琢磨,出手帮着表妹将鲁王的身子转过去,转成面对陈午的方向。好了,这下陈娇不动了。   馆陶小翁主坐在表哥怀里,两只乌黑晶亮的大眼圆瞪,咬着下嘴唇,静静地、冷冷地盯着打架的三人。广川王刘彭祖和鲁王刘馀彼此瞧瞧,明白了:阿娇妹妹,要看着堂邑侯——挨——揍!   第三拨,几个小的也赶到了。   刘彻、刘胜、刘越几个,是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中间好险险断气。跑到地方一看架还没打完,几个小皇子“熬熬”欢呼着雀跃着冲进战圈,一拥而上——原来一比二的战况,终于演化成一比多群殴!   堂邑侯的心里,比吃了一百斤黄连,还苦!他不是没尝试加以解释,但奈何皇帝的儿子们摆明了不听啊!   如果说刚开始时,陈午还能依靠出色的武技和耐力,保持勉强不败的话。到这时候,就再无抵挡之力了!小皇子们年少力弱,武技稀疏,但胜在心狠手辣,什么都敢干!其中有两个在第一时间内就抽出了短剑,直接往姑父身上捅——如果不是刘非刘发两个大的,好歹记着无论如何不能出人命,风风火火给拦下,陈午就是有十条命也交代进去了。   再往后,事态毫无意外地向一边倒方向发展。倒在泥地里的堂邑侯陈午,很真实地很彻底地威风‘扫’了。可即使趴地上不能动了,几位小皇子还不放过他,你一脚我一腿,可劲儿地踹、踹、再踹!   刘彻先住了脚。跑到鲁王身边,看阿娇。   “阿娇?阿娇?!”胶东王大吃一惊,向鲁王广川王惊问:“血,血!阿兄,阿兄?”   ‘啊?血?刚才看过没出血的,现在哪来的血?’两位亲王吓一哆嗦,急忙从观战状态中回身,再度低头检看。   是有血!不在身上,是嘴边:阿娇咬破了下唇。鲜红的血,顺着雪白的肌肤流向下颚,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刘彻急忙打怀里掏出手绢,给擦。可擦了还有,擦了,还有!   “阿娇,阿娇,松口!松口呀……”三个亲王你哄我劝,急得不得了。   可阿娇听而不闻!馆陶翁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的陈午,鲜亮的贝齿死死咬着嘴唇,黑亮的眼眸背后,有小火苗在蹿、在烧!   几个亲王,都露出了惊恐之色;一时,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娇,阿娇……”遥遥的,传来长公主的声音;一声,近过一声。   听到声音,刘非多此一举地对鲁王说:“姑母来也!”此时他已经出场了,单看着弟弟们不让下手太重——毕竟真把姑父打死,即使皇家也会为难,不好处理啦。   鲁王微笑点头,迅即面色一变,抬头环顾大喝:“速、速!速携陈午离开。”   刘彭祖一愣,当下领悟;火速叫过几个壮实的宦官,让立刻把陈午拖走!有几位亲王也随即醒悟过来,指挥中人的指挥宦官,拦着小弟弟的拦弟弟。通力合作之下,很快,堂邑侯陈午就给象拖死狗一样被拖走了!   陈娇很不高兴,在鲁王表哥怀里挣扎着,显然认为打得还不够!鲁王几个赶忙安抚,连连说是“阿母来也,阿母来!”   “阿娇,阿娇……”长公主驾到!其时,现场很干净,陈午已‘被没影儿’。   “阿娇……阿,阿娇!!”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儿,长公主颤抖着,声音都变了。   “哐啷”一声响,馆陶长公主扑过来一把抱过女儿,痛得心如刀绞:“阿娇呀……”   “阿母,阿母……哇!呜呜……呜……哇……”从头至尾就没掉半颗眼泪的阿娇,等到了母亲怀中,放声、嚎啕!!   侄子们围成一圈,很感动地陪着姑妈表妹伤心。刘彭祖逮个空隙,拿手肘顶顶弟弟刘胜,往不远处努努嘴。   中山王刘胜看过去:长公主裙裾边的地上,一柄长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熠熠的——寒辉!   16-04 有所不可为   盛夏灼热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在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衣上晕出一片淡金。袁盎以手遮额,看了看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随即安静地尾随引路内官,步入宣室殿。   引路?那根本是多余!哪里是厅,哪里是堂,哪边的长廊供官员出入,哪边的回廊里等候着郎官和侍从——即便一直合着眼,袁盎都绝不会认错、走错。   “袁大……咕,”内官发现说错了,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袁公,敬请稍后!”   袁盎不以为意,含笑拱手为礼。如今一介‘白’身,宣室殿的内官还肯费心称呼他一声‘袁公’,已经是殊为礼遇了。   待大宦官离开,袁盎站直。举头环顾,触目所及是林立的甲士、驯服的宦官、来回巡视的武官、衣冠楚楚的官僚、辽阔的庭院……以及肃穆庄严的宫殿。   ‘宣室殿,宣室殿,大汉之中枢所在!他袁盎,终于,又回来了!!’袁盎心头,一时百感交集。情绪复杂地一路打量侍卫们挺拔的身姿,身上鲜明的铠甲,和腰间手中闪烁出凛凛寒光的剑戟,前汉官最后把目光在殿门口的剑架上停驻:高高的剑架上,空无一物;这意味着现在宣室殿的‘东内’里,没有官员。难道天子,今天只见他一人?   不需想回答。负责内殿的内官出来,宣布天子召见。袁盎褪去履,解下自己随身的两柄长剑,搁上剑架后,跨入门槛——进去就知道了。   ·   待看清殿内情况,袁盎微微一怔,立刻行大礼参拜;边拜边在心里奇怪,皇太后怎么驾临宣室殿了?往常窦太后有事,都是请天子去长乐宫商议的啊。   “将军免礼,”窦太后出人意料地在天子之前开了口:“今邀公入宫,实乃为一天家内事。”   袁盎:“太后,盎愿闻其详。”   出言回答的,不是太后,而是皇帝。天子不带任何感□彩地说:“陈午……呃,堂邑侯陈午近多行不端,吾欲加以惩戒。”   的确是‘内’事,怪不得没其他官员在场。袁盎向上行了个礼:“上明言,不端者何?”   “堂邑侯殴……”说到这里,刘启皇帝突然语顿,片刻后,面不改色地继续:“……殴诸王。”   ‘堂邑侯打……皇子??’袁盎侧头,瞅瞅天子旁理直气壮的窦太后,彻底无语!   虽然他袁盎现在是无官无职,进不了庙堂也入不了宫;但昨天宫里事实发生了什么,他还是清楚知道的——这就是仕途多年、与人为善的好处。袁盎吞了口唾沫,问:“陛下将奈何?”   “重惩!”这回又换成窦太后发言了。   瞧瞧天子毫无异色的脸,袁盎明白这对大汉第一母子已就此事达成了共识。深深吸口气,前任袁将军恭声道:“盎不才,私以为不妥。”   窦太后的语调,比刚才冷了起码二十度:“为之何?”自‘窦皇后’成为‘窦太后’,敢在帝母面前说不的,实在——罕见!   袁盎:“于国,诸王为尊,列侯为卑。”皇太后和天子,齐齐点头,称“是”。   袁盎:“于私,姑夫为尊,子侄为卑。”窦太后和皇帝,一起皱眉,沉默;国母还低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袁盎装没听见,一躬身,朗朗:“夫尊卑有序则天下和,以小过重惩堂邑侯,窃为陛下太后不取也!”   天子有点迟疑,望向母亲:“母后……”   “陈午小儿,尚公主而多不敬,即令贬为庶人亦不为过。”窦太后冷肃之色,尽显。   然后,您就可以让您喜欢的大孙子陈须顶替他那个讨厌的亲爹,继承‘堂邑侯’爵位——就知道您老人家打这主意呢。袁盎垂着头,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咧嘴:问题是,也得找个拿得出手的理由啊!这‘殴打皇子’的罪名,众目睽睽的,如何安得上?   袁盎讲得实在:“尚主不敬,薄……惩……即可!否则,难以服众矣。”废掉爵位话,就太严重了。   “重重惩,何不可?”窦太后不满,很不满!就打算搞个冤狱了,又能怎么样?   袁盎淡淡回答:“堂封侯午少年得志,素骄,弗稍禁,以至此。”真心话,陈午这人实在谈不上‘坏’。不过是自幼家里纵容惯了,长大娶到嫡公主又人人让着,于是做事欠考虑了些。   皇帝此时插话:“亦……何如?”那又怎么样?这个姐夫都不想要了,还顾忌那么多干嘛?他的姐姐正值盛年貌美,大汉有的是俊美才郎,还怕找不到合适的?   “……今,暴摧折之。午为人刚,乍逢起伏,自死……”袁盎停了片刻,接着说:“陛下竟有杀姊夫之名,奈何?”   天子纹丝不动。女婿是‘半’子,不是‘真’子!杀兄弟,会在青史上留下恶名;姐夫妹夫的,弄死几个关系不大╮(╯▽╰)╭   袁盎看不见皇帝的脸色,但也猜得到天子的想法:“况,上岂不怜长公主子乎?”   “此言……何出?”天子挑眉,凉凉问:“陈须得袭爵,何损?”   “陛下太后,父不善终,而子袭父爵,可乎?”袁盎挺直了腰背,大声问。   “……”窦太后和天子同时愣住,仔细想想,这样的做法……的确有可争议之处。   “受之,有亏孝道;不受,有负天恩。”袁盎叹口气:“届其时,诸公之闻,市井之议,……公子须如何自处?人言可畏呀,陛下,太后!”   窦太后和皇帝心一沉:这些舆论如果哄起来,几方面的压力,可真够陈须受的。可别好事办成坏事!   “若除国,须另封,何如?”天子提出另一个方案。废除堂邑侯爵位,摆脱掉陈午,然后给长公主的孩子们另行封侯——操作上虽然麻烦些,但可行。   “陛下,太后呀……”袁盎悠悠长叹,向大汉帝国的两位实际统治者深施一礼:“岂不闻吴太伯故事乎?”   “吴太伯?”窦太后读书不多,对古代典故知道得更少。天子则面色凝重,陷入了沉思。   袁盎:“启禀太后: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佰﹑仲雍二人乃礶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   讲到这里,窦太后想起来一点:“昌,周……文王?”   “然,”袁盎颔首:“太伯之礶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   “吴太伯之流芳百世者,其当立而三让,尽孝行悌,深明大义也!”袁盎凛然伫立,义正,词严:“古之贤者,伯夷叔齐之忠孝,延陵季子之仁心。王教德化,上与太后不可不察也。”   窦太后还在那里琢磨‘伯夷、叔齐、季子’这三个是怎么回事,天子已长叹一声,向母亲进言:“母后,欲投鼠而忌玉器……势不可为,势不可为也!”   皇家可以依仗权势,却不能毫无顾忌地为所欲为。吴太伯,仲雍,伯夷,叔齐,季子这些人,都是大孝大德的先贤,也是大汉立国以来一直着重表彰的典范。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和道德标准面前,要把侄子们和陈午撇清是不可能的。   作为亲子,陈须陈硕甚至陈娇都没有选择,只能和生父‘同荣辱、共进退’。否则,就将面临毁誉,面临身败名裂的下场。   窦太后此时也想明白了,握拳捶打膝头,一派痛心疾首:“先帝,先帝呀……”   天子无声地扶住母亲,轻声抚慰着。他知道母亲的想法:今天之所以冒出这堆麻烦,归根结蒂,都是先皇惹出来的!   16-05 有所为   对任何地位极高的家庭来说,给重要的女儿找丈夫,都是件大大的烦心事。   民间那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的喜感场景,在高爵豪门之中,基本属于不大会发生的——奇闻!而皇家,因其地位崇高、富贵无极,尤甚!   文皇帝在位期间,当窦皇后的爱女,皇太子刘启唯一的同母姐姐馆陶公主进入议婚之龄,朝堂内外的竞争者就开始了暗流涌动。   窦皇后外松而内紧,实际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她看上的‘佳’婿是窦彭祖——窦后长兄之子,窦氏家族的长房长孙。   窦彭祖自由出入宫闱,深得皇后姑母欢心。其人俊雅敦厚,对公主表妹更是照顾容忍到体贴入微的地步,简直是所有丈母娘心中的好女婿范本。窦家对这桩婚事,也是鼎力推动——大汉列侯尚公主,反过来娶公主被封侯也是可以的吧。那时的窦后,只要一想起这件‘亲上加亲,锦上添花’的好事,就会在椒房殿里乐的合不拢嘴。   皇太子刘启,在姐姐的婚事上,却是另有主张:他看上的姐夫,是绛侯周勃的继承人周胜之。   ‘周胜之’人如其名,是无论站在哪儿,都比四周人胜过一头!周勃的这位法定继承人承袭了来自母系的美貌,是京城中数得着的美男子。再加上‘绛侯’这个拥有万户的开国爵位,和本身出众的才略,周胜之遂成为长安贵家新生代中当仁不让的领军人物和百官默认的嫡公主丈夫人选,也是皇太子刘启重点拉拢的,对象!   就在长安权贵笑着旁观母子二人为挑谁而进行小小的爱心争执时,素来对刘嫖缺乏关心的文皇帝却出人意料地下旨赐婚了!而赐婚的对象,就是堂邑侯家的继承人陈午!   ‘陈午是谁?’这是得到消息的显贵们普遍的第一反应。不能怪官员贵族们迟钝,实在是相较于周胜之和其背后的绛侯爵位,陈午和堂邑侯都太不起眼了。   ‘堂邑侯’虽说也是大汉开国时因功所封,但封邑小,封户更是连区区两千都不到。陈午或者姿貌才情尚佳,但与文武双全为长安一时翘楚的周小侯相比,犹如萤火之对月光——实在不足道。   而更糟糕的是,仅在次日文皇帝钦定了另一桩婚事:将宠姬尹氏所生的公主,赐予绛侯的继承人周胜之为妻——长安城内,舆论大哗,大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尊贵的嫡公主,低就;而比较不尊贵的庶公主,反而得到最好的。这,意味什么?   天家,没有私事!众所周知,如今窦皇后备受冷落,慎夫人尹姬宠冠后宫,尹姬生的尹公主更是深得薄太后的疼爱。那么这两次事出反常、颠倒尊卑的赐婚,是不是帝王心思的体现?是不是废后的先期步骤?是不是皇帝最终将更换太子的序曲?   ‘舆论大哗,京师舆论大哗……’天子揉揉鬓角,自嘲地轻笑:他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有多么震惊多么忧惧,又是花了多少精力才安抚好太子宫的阵营。周胜之啊周胜之!真是枉费他当年曲意结交,百般恩遇;苦心竭虑安排他和阿姊的婚事,为此,还不惜与母亲闹了场大大的意见。结果呢,父皇一张诏书,全成了别人的嫁衣裳!   ‘一番辛苦,尽付东流水,尽付东流水啊!真是,何苦来哉?’皇帝陛下舒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嘴角弯出一抹冷意:那个辜负他满腔心血的‘周妹夫’最后也没得什么好!   以为娶了尹公主——尹姬的女儿,慎夫人的侄女——就前途无量了?是啊,慎夫人都能和皇后‘分席’了,废后换太子还不是早晚的事?窦皇后无宠,小皇子一个个出世。而窦家,连个像样的官职都没有,更别说爵位了;实属有心无力。这样的馆陶公主,不娶也罢?   ‘什么翘楚?最后还不是国除家散,浪迹江湖,了无踪迹!活该!’到这里,刘启皇帝是越想越愉快。   某种程度上,天子甚至猜测:父皇当年那次表面优待的赐婚,实则是不安好心!   如果真喜欢女儿女婿,哪有动不动就责贬人家公爹的道理?罢免相位,遣返封邑居住,涉嫌谋反下大狱……打击是一个重过一个。虽说后来放出来了,但看把这老公爹给吓得,在自己家竟必须穿戴盔甲才能入睡,家丁个个着戎装——开国侯爵,历经‘太尉’‘丞相’等职,位极人臣啊,可怜!   还有,还有,老周勃之后,周胜之继承‘绛侯’爵位没几年,就因为‘杀人’给废爵除国了。而此项谋杀细究起来,疑点多多……   ·   天子快乐地招招手,取过内官奉上的蜜水,亲自试了试温度,服侍母亲饮用。饮毕,皇帝回头看到袁盎的脸色,不由心中一动:“公多智,可否出策,以解吾母子之忧?”   “嗯?”窦太后听见,一愣复一喜:“将军?”她真是老糊涂了,这个袁盎,最是有胆略有办法。何不向他问计?   “敢不应命……”袁盎一拱手。窦太后微笑,抬手虚扶。   袁盎悠悠然,言道:“禹周行天下,還歸大越,登茅山以朝四方腢臣,封有功,爵有德,崩而葬焉……”   “?”天子与皇太后都是一怔,他们在商量如何处理陈午,袁盎怎么扯到治水的大禹身上去了?   袁盎:“……至少康,恐禹多宗廟祭祀之絕,乃封其庶子于越,號曰無余。此越之始也……”   这下窦太后母子就更不明白了:越国?又与越地什么相干?   “吴越争霸,风起云涌……呜呼……呀!”袁盎手捻长须,迷思神往,怅然若失,似乎为自己不幸后生了几百年,不能亲历吴越风云而感慨不已。   窦太后很不耐烦,想插嘴提醒:“将军,……”大汉的皇太后对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乃至绝世红颜西施郑旦都没兴趣,只想知道怎样才能在不危及孙子的前提下——搞、掉、陈、午!   天子连忙拦着:“母后,稍安,稍安……”皇帝陛下很理解:有才能的臣子,多多少少有点小毛病。耐心是上位者的必备,不宜因小失大。   袁盎也转过神,低咳两声,言归正传:“先秦军东南征,剑锋所指,百越君长委命下吏,朝不保夕。秦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闽中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   “赵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   “闽越王无诸及越东海王摇者,其先皆越王句践之後也,姓驺氏。汉兴击项籍,无诸、摇率越人佐汉。汉汉五年,复立无诸为闽越王,王闽中故地,都东冶。孝惠三年,举高帝时越功,曰‘闽君摇功多,其民便附’,乃立摇为东海王,都东瓯,世俗号为‘东瓯王’。”   “南越、闽越、东海三国,自汉兴即阳奉阴违,招降纳叛,多有异动。”把现在越地三国的情形大约数一遍,袁盎总结道:“为大汉计,为天下计,上或多遣贵使临三越,以彰王化,以显圣德!”   天子闻之,眼一亮: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前大汉官员袁盎发出感叹:“奈何,京都之三越,山高水远,道阻且长……”路,实在不好走,太远了!骑马坐车,单程也要几个月啊!   皇太后和天子:路长?长才好!鞍马劳顿的,路越长就越容易劳累;劳累了就容易生病;生病了,就容易……   袁盎边说边摇头:“……猛兽出没,强梁横行……”   窦太后和皇帝的手,在皱皱褶褶的长袖下,交握在一起:猛兽?老虎,狗熊,野猪,豺,狼群,野狗……还有落草的强盗和土匪!这样一路过去,致死的概率——翻个翻,都不止!   做过吴国丞相的袁盎,对吴国的邻居越地很了解,十分烦恼地指出:“越人轻悍。其君长无礼,黔首少教;动则以武,喜用毒。”   大舅子无声地捏捏丈母娘的手:就陈午那自倨自傲的脾气,有欠圆滑的做派……估计怎么得罪的人都不知道,被报复起来……   “况,越水乡泽国,毒虫遍地,瘴疠四季。”袁盎摇摇头,悲悯无限:“先秦南征之劲旅,为之丧命者过半。”   母子俩心花,朵朵相映红:南方的毒物和瘴气,染上后无、药、可、救!   “嗟乎……”袁盎最后概括:“非忠肝义胆之贵人,不可担此重责大任。”   “堂邑侯陈氏世被国恩,当履重任,为天使!”还没等袁盎的话音全落,窦太后一锤子定音!   天子立刻表态:“母后所言,至理。”   袁盎不言不语,端立如柱。其仪表之端庄高华,完全是一副忧国忧民忠心不二大道为公的模子,可以直接照着雕一座立像放未央宫门口去竖着,做大汉臣子们的楷模。   16-06 家人、亲戚、朋友:滚吧,滚吧,快滚吧!   宣室殿东内的气压指数,终于在众人的期待中,慢慢回到正常值。   窦太后挪动了一下僵直的腰肢——‘正襟危坐’久了,可不舒服呢。机敏的女官悄悄走到国母背后跪下,有技巧地捶捶捏捏。   天子看在眼中,心中一松:风波,算是过去了吧。昨天他可是吓到了,对一位年迈体弱的老人来说,那种雷霆大怒有百害而无一利啊。   至于那个自以为是的‘前’姐夫,刘启皇帝可没有半点愧疚之情:哼!也不照照镜子,他家的阿娇——是他陈午能打的吗?虽然冠‘陈’姓,但那是虚的。事实是阿娇从还不满两个月大,就入宫生活到现在;吃的、穿的、用的、伺候的人都出自皇宫——也就是说,阿娇等于是由窦太后出力、天子出钱养大的。   天子还记得侄女儿刚来时的样子:初逢大难的小可怜,小小的,弱弱的,捧手心里软软绵绵,哭都哭不响。当时,谁看了都是摇头,直觉是养不活的。   进宫第一年,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进;奶水和着汤药并着针灸,三天两头的闹病。未央、长乐两宫,动不动就给折腾得不得安宁。   也就是皇宫,也就是皇太后、天子一心一意爱她要她;太医那儿的珍稀药材要什么拿什么,医生、药师、药僮日夜轮班地待命……换条件差一点的侯门甚至王府,就是父母再尽心,恐怕也是有心而无力的份儿。   花了那么多心血和精力,好不容易把这孩子养到今天这般玉雪粉嫩、活泼可爱,轮得到他陈午动手打?堂邑侯还真当刘家没人了?   ‘人不疯狂枉少年啊……’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吴太子,天子不禁感慨万千:当初那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咯。真是遗憾啊!如果不是天子出手太难看,会在史书上留下不好的名声,天子还真想象少年时那样一个棋盘砸下去,让陈午去地下和老刘濞的太子作伴(╯﹏╰)。   无声感叹几许,天子招出左史,命令记下‘以堂邑侯陈午为天使,年后往赴三越’的条目,回头交给宰相陶青去办。   “年后,为何年后?”安静了好一会的窦太后,很奇怪地问:既然要赶,当然越早越好。干嘛拖拖拉拉的?   天子微笑着提醒:“母后,阿须年后成婚。”他估计母后是疏忽了,或者说是选择性遗忘:儿子结婚,依礼由父亲主婚。   ‘她的孙子孙女亲上结亲,为什么要陈午主婚?!到时候一屋子至亲宝戚非夹着这个讨厌鬼,女儿不高兴阿娇闹腾的,多败兴呀!’刚顺了的气再度涌动起来,大汉皇太后拧紧了眉头,挥开服侍的女官。   手按着胸口,窦太后满肚子的恼火:为什么,为什么必须是新郎的父亲?!而她家阿武身为新娘之父,却连个露面的机会都没有。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啊?‘王’可是比‘侯’尊贵体面多了!为什么不能是阿武主婚呢?   ‘阿武……长安?主持婚礼?她的阿武!’窦太后猛抬头,斩钉截铁道:“堂邑侯即日出发。”   “母后?”天子正和袁盎谈论最近的国政,冷不丁听见这话,大大的诧然:刚和母亲解释过,怎么?   “阿须之婚仪,……”没等皇帝儿子接话,皇太后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提出:“召梁王入京主持!”   “……?!”天子和袁盎互相看看,同是瞠目、结舌、讶然、沉思、了悟……   奉天子之命拱卫疆土的大汉藩王们,在‘入京朝见’上是有明确制度的,多不成,少也不行。今年,不是梁王该入朝的年份。   按原定计划,新娘梁王主应由其兄弟和梁王属官一齐护送入京,先住梁王官邸;成婚之日,再由新郎陈须亲迎至长公主邸成礼——本来就没刘武什么事!窦太后突然冒出新要求,明显是借题发挥,假、公、济、私。   天子不吭声,一个劲给袁盎使眼色:说话啊!阻止啊!   袁盎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试图劝阻:“启禀皇太后,此非入朝之年;且女父主婚,于礼不合,有‘入赘’之嫌呀!”他没撒谎,只有‘倒插门女婿’才是由女方父亲主持婚礼;而‘赘婿’,是非常非常被人看不起的——您老不是一直很疼这个孙子的吗?   “无妨,无妨!”没想到,窦太后根本不在意,乐呵呵辩解:“女入男家,谁人误解?”   君臣俩相视,苦笑:他们低估了母亲对儿子的思念。于心爱的梁王相比,孙子陈须只得暂时往后排。   袁盎舍下老脸,再做一把努力:“皇太后,若梁王入朝……”   “非入朝,非入朝!此乃梁王入京嫁女,非入朝。”做母亲的反复否认,强调、强调再强调:坚决不能是‘入朝’,算成入朝她就亏大了!这次嘛,是藩王例行入朝之外的,是多出来的、额外的一次骨肉团聚^_^   “二月阿须成婚,二月嘛,二月……”窦太后陡然发觉,还可以深度挖掘一下:“婚礼……立春……年……冬至。哦不,梁王于冬至前入京!”   ‘既然来了,就提早些,母子兄弟们一起过冬至过年节。举家团聚呐,多难得!’大汉皇太后,自顾自陷入了美妙无比的憧憬:从十月到二月,足足五个月,嘻!婚礼之后,阿武爱女心切是人之常情,还能再拖一两个月,哈!   ‘为了阿武能顺理成章地及早入京,陈午必须赶快滚!’窦太后神情一肃,冷冷道:“老妾认为:堂邑侯即日出京!”   猜到皇太后的想法不难——窦太后疼爱梁王之心,天下共知,是恨不得年年月月留在身边。袁盎那边,无奈地瞅瞅天子:母性强悍,母性强悍啊!瞧,多精明的皇太后。我是没辙了,陛下您的母亲,自己试试吧!   皇帝看看老谋士,又望望母亲,和颜悦色地声明:“母后所言,甚是。得与阿武相聚,团圆骨肉共度佳节,吾心甚慰、甚慰!”   喜滋滋拉过大儿子的手轻拍拍,窦太后连声称赞,脸上绽出母爱欢乐欣慰的光辉。   袁盎深吸一口长气,把头低到九十度,咬牙忍耐:不行,一定要忍住!绝不能这时候笑出来,皇帝会恼羞成怒的——那就前功尽弃啦!   此时此刻,大汉的皇太后已经坐不住了。她有好多好多事要安排呢:   @ 找书吏给梁国写信,告诉小儿子:如果来不及,人先进京就好。嫁妆嘛,可以以后慢慢运。   @ 用最快的飞骑给梁王送信。   @ 呀,出来那么久,不知阿娇怎么样了?可怜的小乖乖受了气,都不肯吃东西呢!女儿劝过来没有?   @ 阿嫖知道今天这消息,一定高兴。一劳永逸啊!   @ 阿武入京后的住宿,得另行安排。梁王府两三年没住人,一定不舒服。   @ 还有礼物和娱乐……哎呀,时间好紧。   本来,天子还想和多时不见的袁盎聊些朝局之类的大事;但挡不住窦太后在旁老是催老是催,只能扔下一句“卿,待日后多叙”,起驾陪母亲回长信宫,给姐姐通知‘好’消息去了。   ·   陪袁盎往外走的,与进来时是同一个引路内官。前者保持着和入宫时一模一样的悠然,后者于客气之余,添加了十分的敬意。   伫立在未央宫的大门外,回顾:金色的阳光下,大汉的未央宫巍峨肃穆,和不远处深红色的长乐宫——相映、相辉。   “卿,卿……”重复又重复,舒心的笑纹隐隐爬上面颊和额头;袁盎累积心头已久的一股郁气,舒缓开去……   出计策请天子腰斩御史大夫晁错后,吴王刘濞并没有按他所说的退兵。担上‘杀师’恶名却一无所得的皇帝陛下,怒火中烧!后来,虽因窦太后的求情,天子没有再行追究;但袁盎的名誉和前途,全部戛然——而止!   不是他恋栈权位,但以那样不光彩的方式离开官场,实在不是他袁盎所能忍受的!   想他袁盎,顶着强盗父亲,从吕家一个小门客起步;数十年兢兢业业,侍奉‘吕后、文皇帝、当今天子’三代;一步步,熬为大汉朝二千石的高官;其中之艰辛和心血……袁盎的眼眶,湿了!   ‘再过两天,新的官职任命就能下来了吧!’袁盎背负双手,踩起了方步。   意外啊,意外!袁盎不无恶意地想:在他忧愤交加、百思不得出路的当口,没想到陈午会送给他如此一个好机会——而且是内外结好,名、利、双、收!   低低地,袁盎笑了,笑得万分开怀:重登禄位之后做一段时间,然后就辞官回家。这样,就算给自己的仕途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同时,也为袁家子弟以后入仕做官,留下足够的资本和铺垫。   “袁公,袁公……”步行中的袁盎,忽然听到街那边有人呼唤。   隔着车马川流的街道望去,街对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由一中年男子搀扶着,正向袁盎行礼。两人的相貌很相似,显然是血亲;老人手中,赫然是一柄装饰炫目的长拐杖。   ‘陈氏?这对父子,可真是急啊!’袁盎向侧迈出一步,做出避不受礼的谦虚姿态。   长拐杖上的特殊纹路和装饰,袁盎认识,那是先帝赐给天下长者的‘王杖’!专打官员不法、贵人失礼的!!当年他还是在职高官的时候,就得避让七分;如今他是‘白身’,就更甭提了。   陈氏老人手持王杖,目光迷茫地站立着。他的儿子叫过仆人照顾父亲,自己则东躲西蹿地跑过街道,向袁盎行礼问道:“袁公,袁公,敢问……”   “成矣……”袁公淡淡回答:“为天使,往赴三越之地。”   “三……三越?”陈家子喜出望外;满口道谢着,回身向父亲报喜去了。   袁盎在这边,有滋有味地看着陈家儿子连蹦带跳地挤过车流,冲回对面;看着做儿子的指手画脚向父亲报告;看着当街的父子俩,欢天喜抱在一起;看着陈氏老人又一次向自己方向施礼。   ‘啧,陈午还真是讨人嫌啊!’袁盎耸耸肩,再度摆出最谦虚的态度,恭恭敬敬回礼;边做,边安慰自己:好歹看在这对父子送来的那么多黄金美玉份上,多回几次礼也是值得的^_^   对面的老人家呈乐不可支状,大吵大嚷地吩咐儿子:“吾儿呀,置酒,置酒,今宵摆宴!合族同庆……”嫌不过瘾,陈老翁竟一步跨进车流,挥着他那柄长杖,迎风——当街——起舞?   即使见多识广,袁盎还是被惊到了:上帝,这可是长安城最繁忙的街道啊!   只见陈氏老人明明老眼昏花,却无所顾忌到处横冲直撞;逆着车流的方向一面转着圈,一边大笑大叫:“快哉呀!快哉!”他的儿子老神在在,领着仆从紧随父亲,一旁保护。   马嘶,人叫;磕到,碰到——街道上的车流和马队,当即陷入一片混乱。   几个马夫或车主,要么伸出头开骂,要么亲身跳下来想将这几个引发交通堵塞的捣乱分子拿去见官。然而,当目光触及‘王杖’,所有的谩骂和行动虎头蛇尾,消声匿迹!   “王杖老!”袁盎浅浅地一笑,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悠悠然欣赏起这出别出心裁的街景:比蜗牛还慢的马车,敢怒不敢言的骑士,逆向起舞的白发老人,炫目的王杖,视而不见的巡查军队,指指点点的行人……还有,长安城浓绿的树荫和如火的夏花^_^   16-07 皇帝舅舅   锦绣交辉的红色纱绡上,铺满了缠枝的石榴花、石榴果和鸾凤。纱绡被的中间高高隆起,鼓成一个看上去很喜气的——包包。   “阿娇……”   包包,一动不动。   “阿娇呀……”好几个声音,汇在一起呼唤。   包包非但不张开,还往里缩了缩。   “阿娇乖呀……”声音更软更柔,充满了怜惜和温暖。   喜包摇、摇,还是没开。   薄皇后、长公主、城阳王后、贾夫人,四个大人面面相顾,无言——强不得,逼不得,劝不成,该拿这发脾气的小翁主怎么办?   束手无策( ⊙ o ⊙)啊!   ·   外间传来通报,天子和太后回来了。城阳王后慌忙行礼告退——作为臣妻,她是不能和天子共处一室的。   不管几个女眷的敬礼,皇太后一进第一句话就急急问:“阿娇进食否?”   长公主拉住母亲,哀叹:“阿母,阿娇……委屈呀!”果不其然,对馆陶长公主来说,错处永远是别人的,绝不会是自家女儿的。   想到孙女背股摸上去又烫又肿的触感,窦太后的鼻子一酸:原来都是柔嫩细腻、如玉如脂的!她怀里精心呵护大的阿娇,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啊?!   “阿娇……”窦太后谈向前,想抱抱孙女;没想到却被天子拦住了:“陛下?”   天子捏捏母亲的手臂暗示,移步到榻边,对着纱绡被包包:“阿娇,阿娇?”   包包动了动——有反应。   天子故意发出不悦的话音:“阿娇不见阿大,阿大去矣……”   包包摇摇,晃晃,终于开放:“阿大……”   湿漉漉的大眼,红通通的小鼻头,乱蓬蓬的头发……天子暗叹一声,向侄女张开双臂。   阿娇滚进皇帝舅舅怀里,泪珠儿吧嗒吧嗒往下落:“呜呜,阿大,呜……”   “噢,阿娇,不哭……”天子调整一下小女孩的坐姿,小心避开伤处,拍抚侄女的后背安慰着。   长公主搀母亲坐下,眼圈又红了:“母后。”窦太后默默握住爱女的手。   “阿大,裾服……二母赠……”这是指她的漂亮新衣服。浅黄色的曲裾,是薄皇后亲自缝制的。   “阿娇,无忧,无忧,二母为汝新置。”薄皇后听到,好一阵感动。小侄女的衣服几十箱,件件精美。能记挂这身夏装,可见是把她这个舅母放心上了。   “阿大,呜,玉兰……”   天子想起不久前,确赐过阿娇一枚羊脂玉的白玉兰雕件。皇帝微微蹙额:那块羊脂玉少见的通透光润,再找一个倒不容易。   长公主“呦”了一声,急急从外间拿进只匣子;里面,白玉兰赫然完好无损!皇姐懊恼地解释:内府送回来的。阿娇前面没说在意这个,她就随手收了没想起说——手钏虽然散架子了,可幸白玉兰没碰到。   “阿大,珠囊……”   贾夫人在一边,不无遗憾地告知:海珠囊损坏比较严重。不过内府工匠的头儿保证,一定能修缮好;就是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   阿娇扁扁小嘴,随即问出:“阿大,胡亥……”   “胡亥,太医处就医。”长公主回答女儿。   馆陶翁主很关心宠物的情况:“何如?”   “阿娇,阿娇,胡亥在呢!”碰巧在此时,平度公主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她的后面跟着窦绾和刘彻,还有两个两个抬方案的内官。   方案上,胡亥胖胖兔四肢大开,毛茸茸的白肚皮向上,一动不动仰躺着——横看,竖看,都是为主尽忠,呜呼哀哉了。   “哇……阿大,呜呜……”阿娇一看,一头扎进天子怀里,大哭。   长公主忙不迭去安抚她的宝贝,抽空瞪小家伙们一眼:不行了还带回来干嘛?真没眼力见儿。   “咕……”窦绾吓得一声不敢吭,平度小公主站在那里傻眼。只有刘彻比较机灵,窜上去捅捅胖胖兔的肚皮,向姑妈和父皇陈清说:“没死,父皇、姑母。阿娇,胡亥没死!”   阿娇从舅父怀里探出头,提心吊胆看:胖胖兔在胶东王的严重骚扰下,划拉一下腿脚,再划拉一下,最后干脆翻个身,改成趴着^_^   “呼……”所有在场的人不知不觉都松了口气:还好,是活的;真不敢想象这兔子有个好歹,小翁主会哭成什么样子。   “彻……”天子挑起眉,疑惑地问儿子:胖兔子虽然活着,但并不正常。兔子不是夜行性动物,不会大白天的就昏昏欲睡。   “太医,哦,医者喂食胡亥酒糟。”胶东王向父亲解释:“用以……止痛。”   “痛?”阿娇一听,大惊失色:“胡亥伤何处?”说着就打算扑过去看。   天子却抱住,不让:“阿娇,少待!”目光转向刚才抬方案的内官——这两个不是普通宦官,是带官职的宫内官员。医疗的事很复杂,小孩子说不清楚的,还是问成人的好。   内官中年长的那个站出来回话:“启禀陛下:胡亥兔伤于左腿。医者恐其疼痛难当,踢动之下伤上加伤,故而喂之以酒糟止痛。”   胶东王刘彻撅撅嘴,很不乐意被一个宦官抢去话头,硬生生□来道:“医者曰:照拂得当,旬月痊愈。”   阿娇这下放心了:“哦,善!”她这里会照顾的人,多多;胖胖兔,一定能痊愈的^_^   “嗯,翠鸟……呜,阿大!”娇娇翁主小嘴一扁,可怜兮兮拉住大舅舅:旧爱仍在,可新欢没了!怎么算,都是损失巨大啊。   出众人意料之外,刘启陛下并没有为侄女包揽此事的意思。天子只是抚摸着小女孩的头,温言宽慰:“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阿娇,顺其自然尔。”   “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尔。得之,泰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尔。哦,阿大,唯唯。”陈娇跟着念,懵懵懂懂;只迷迷糊糊明白,她的天子舅舅这回是不会派人帮她抓翠鸟了。   虽说有点泄气,小阿娇倒也绝不耍赖强求,和以前一样很爽快就过去了。天子旁观之余,由衷地欢喜——侄女这点,真的很得他心。   其他小孩子都很失望。刘彻皇子在背后戳戳平度,示意异母姐姐向父皇申请;平度公主几乎照着做了,被窦表姐扯住没来得及张口——窦贵女是这里最怕天子的一个,宁可回头被胶东王记恨,也不愿意引起皇帝陛下的注意╮(╯﹏╰)╭   薄皇后和贾夫人的表情有些诧然。倒是窦太后和长公主母女从头到底泰然自若,毫不见异色:军队和官吏,都是‘国之重器’;轻易使用,兴师动众只为给小女孩弄只小鸟——这不是‘为君之道’,反过来对阿娇的名声也不好。   几个大人叫过侍女,捧上热水、丝巾、角梳等物,为陈娇小贵女打扮。阿娇由着宫女们服侍梳洗,半路想起,问一路忘问凶犯了:“阿大,大母,阿母,歹徒呢?”   长公主眼皮子都不眨,轻描淡写道:“远逐,驱离长安。”薄皇后和贾夫人端庄地垂目,似乎坐席上发生了某种奇迹,必须全心全意对待——对那位曾经的皇家贵婿,宫中之人全部坚守三缄其口的默契。   ‘远逐?只有远逐?’娇娇翁主不满,极其不满:“阿大!大母!!”   “以阿娇之意,”天子很有趣地问:“当何如处置?”   “枭首!”馆陶翁主想都没想。   贾夫人惊叫半声:“呀……!”后半声被长公主锐利的目光顶住,咽回喉咙。   “腰斩!”看看贾夫人惊愕的脸,小陈娇想了想,小手攥成拳头。   薄皇后无声地捂住胸口,很安静,很安静。   “车裂!”想想还是不解恨,娇娇翁主推开给她梳头的宫女,挥舞着两只小拳头。   窦太后长公主眯眯带笑;薄皇后和贾夫人目瞪口呆。皇宫里的侍从不亏训练有素,个个和聋子没两样——面部表情是空白。   “阿娇,阿娇呀……”天子出声,打断了小侄女兴冲冲的话头——再由着她说下去,就太惊世骇俗了。   天子用最和蔼的语气,循循善诱:“阿娇可知,世间何事最苦?”   “车裂……”娇娇翁主想想,又否认了:“哦不,乃凌迟,阿大。”   ‘这孩子从哪里知道这些刑名的?阿母阿姊会教这些?’皇帝望望母亲姐姐,否决了这个念头。那两位也正满面疑惑地看阿娇呢!   视线掠过妻妾,再扫过呆呆的表姐妹俩,最后停在看上去再自然不过的小刘彻身上,天子微微勾起了唇角——小儿子纯真无邪的表情是没问题,可惜被飘忽不定的眸光泄露了真相。   ‘可他又是打哪知道这些刑名的?嗯,回头找那个狡猾的小家伙。’刘启陛下定定神,对侄女说:“皆非也。”   阿娇大眼亮晶晶,求知若渴:“咦?何?”   天子:“有生不能,求死不得。”那边,小刘彻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听。   “有生不能,求死不得?”陈娇继续看着舅父兼恩师,不太理解。   “然,”天子把梳洗停当的侄女招到身边坐下:“吾遣陈午之越地。阿娇,知蚊蚋乎?”   “蚊蚋?知之,知之。”娇娇翁主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脖子:上个月某天,她在宫苑里玩的时候,被树丛里的蚊子叮了一口,肿起个红痘痘。挠了痛,不挠痒,可难受了!那天,阿母十分生气,把所有随伺的宫人都罚啦!!   “‘越’乃卑湿之地,一年四季,蚊蚋滋生不息;万万千千,多不胜数,叮咬吸血……”到这里,天子停了口——有些话,‘不说’比‘说了’效果更好^_^   “啊……”果然,小陈娇的脑海里很自动地浮现出‘歹徒陈午被成群结团、密密匝匝蚊虫围攻,全身叮无数痘痘,痒痛难当’的美妙画面。   绽开一脸纯洁欢乐的笑,阿娇投进敬爱的天子舅父怀里,甜甜叫:“阿大,阿大!”   她就知道,她的皇帝舅舅最有办法了——欧——耶!   16-08 大汉五好家庭之父子 赠别   馆陶长公主刘嫖的官邸,是一座优雅富丽的……半成品宅院。   大汉最显贵帝女、皇帝唯一同胞姐姐的家,堂皇华美是必然的。但因为种种原因,这座官邸从兴建伊始就波折不断,修修、停停、改改……造成到今日,室内装修和园林景致仍然没能真正完工。所以,长公主邸唯二的两位长住小主人,现在是合住在一座偏院之中。   ‘偏院’,顾名思义,就是不处在宅邸中轴线上的院落。这和传统宗法制的尊卑之念有关,于院子本身的精致度和舒适度无关^_^   “咔……唰……”又来了。   “阿硕,上遣侯父之越地,南越、闽越、东海三国荒蛮僻远……”堂邑侯爵位的法定继承人,脸色很不好:“此一行,非数年不得归矣!”   “咔……唰……”短剑在水中一荡,陈二公子迎着光亮审视剑锋;摇摇头,接着磨。   “阿硕,天气暑热,阿父带伤远行。途中缺医少药,一旦伤情恶化……”到这里,陈须顿住,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咔……唰……”再看看剑刃,陈硕这次满意了;掏出块崭新的丝帕细细擦拭。   “阿硕!”陈须拉住弟弟,很有些恼火:怎么老不搭理自己。   “嗯?”二公子心不在焉侧身让开,起来在案上的一堆杂物中找着什么:“大兄?”   陈须凑上去,一把拖住弟弟的衣袖:“阿弟,侯父出使异邦,吾等为人子,当否相送一程?”   ‘总算问出来了。’陈硕坚定地,慢慢地抽回袖子;并不说话。青玉小盒找到了,打开——里面全是膏状物;陈二公子拿到鼻尖嗅嗅,满意地点点头;挖出一指头油脂,小心翼翼涂抹在短剑的剑身上。   “弟君!”陈须无奈地叫:能不能等回答过他的问题后,再去保养宝剑?   剑身剑刃都涂到了,陈二公子这才转脸,冲哥哥友好亲切地笑笑,露出八颗牙:“大兄愿堂邑侯必死否?若愿,即往相送。”   陈须一个激灵,一脸苍白看着弟弟,看着弟弟宝剑归鞘系回腰间,看着弟弟穿上外袍往外走,看着弟弟……   陈须看着看着,突然冲过去,拦腰抱住弟弟,大叫:“阿硕,阿硕,不可,万万不可呀!阿父有错,然父父子子,天伦……”   用力甩开哥哥,陈硕报以大大的白眼:“大兄,所思者何?”   “阿硕,汝……”陈须惊疑不定,嘴张半天说不出来,不敢出口的意思很明确:你收拾成这样,难道不是打算去揍亲爹?   “以子殴父,刑当‘枭首’。大兄?!”陈硕很不屑道:真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想的,他象是那种不计后果会把自己搭上去的人吗?   “呀,阿弟……”陈须不好意思地笑笑。是他过虑了,他这位二弟是很有脑子的:皇子打姑父,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君臣身份摆在那里;但如果换了儿子殴打亲父,恐怕即使祖母舅舅再有心,也罩不周全。   陈硕见大哥晓得了,甩甩头,潇潇洒洒往外走。   “阿硕,”做兄长的猛想起一事,急急忙忙问:“阿硕何往?莫忘入宫探视母弟。”还要进宫去看母亲和阿娇呢!   一脚跨出门槛,二公子回头对着长兄勾勾嘴角:“未曾忘。小事。与陈信一叙手足之情……”   ‘陈信,和他有什么情可叙?’陈须撇撇嘴;眨巴眨巴眼,随即醒悟过来,大叫着追出去:“阿硕,阿硕,等等!待为兄……同往……”   ·   堂邑侯陈午又一次掀开车帘,向后望去!   雄伟壮丽的长安城,在天际线上慢慢变小、变小……最终,化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见了。   瞅一眼车案上雕工精美材质珍贵的长木匣,陈午抹抹脸跌回竹枕,无声地笑、笑、笑,不停不休……   很久以前,当他还是堂邑侯家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君时,陈午也曾梦想过仗剑携琴远游四方的逍遥和快乐。后来,迎娶了公主妻,做了帝室的半子,儿女们一个个相继出世……这个愿望,就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实际了。   ‘如今,他这算不算得出夙愿?’堂邑侯忍不住,实在忍不住笑啊笑……自胸腔中发出笑声很怪异,和着表情扭曲的脸,让两个伺候的家僮畏缩进车厢角抱成一团。   那个长长的木匣里,隆而重之盛放的是‘汉节’。那是大汉天使的身份证明,是天子的象征,代表朝廷的尊严——是他陈午宁可万死也不能有所损失的重要存在。   ‘汉节’,本来应该由陈午这个天使执于手中,以示尊敬的。现在朝廷体谅他身有‘微恙’,特准他放在车内携带。   还有,为了表示对他这位半子天使的特殊照顾,朝廷非但为他公费配置了装饰超级豪华的马车;派遣了负责护送的汉军;还特准他自行挑选属官和随从。真是天恩浩荡啊!所以,陈午天使就理所当然地必须克服掉小小的‘微恙’,在八月的酷暑里,火烧火燎地赶紧出京、上路!   ‘微恙?’陈午上上下下摸着自己的肢体,笑得合不拢嘴,这次是苦笑:微恙?!是啊,御医检查的结果说没伤到骨头,只能算是微恙——天家的皇子们,真是好手段!   “阿父,阿父……”长安方向,一辆简陋的单马轻车飞驰而来。车上人的呼唤听在陈午耳中,熟悉而温暖。   出自堂邑侯的车夫认出来人的声音,叫停了陈午的座车。   轻车还没停稳当,陈信就扶着车框小心地下来。汉军卫士们见状,让开一条通途,让陈信可以走到父亲的马车前。   陈信歪歪扭扭地踱到车门前,缓慢行礼:“阿父,儿不孝来迟。”   “信,前命汝毋相送焉!”陈午叹息着命家僮打开车门,念出一串言不由衷的责怪——傻瓜都听得出,对儿子的不听话,做父亲的很高兴。   可当车门车帘全部敞开,外面情景一览无余时,堂邑侯原来就苍白的面色,立时更白三分。陈午强撑起半个身子,颤抖的手指点向爱子,连话都说不连贯了:“信,阿信,汝……为何?汝……谁人所为?”   烈日高照、酷热难当的八月天,陈信竟然头戴包巾掩住口鼻脖子,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那形象,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活像个打算行刺的刺客,晚上出来的那种。   如果不是因为声音,如果不是身高身量放在那里没错,陈午恐怕说什么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奇奇怪怪的人会是自己的爱子。   打量来打量去,陈午似乎骤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一下子瘫在车板上,无力地问:“阿信,乃须?或……”   “阿父,阿父……”陈信急急打断了父亲的询问,目光扫向马车四周的那些大汉正规军:“阿父当知,长安子弟俱好武。”   陈午楞半晌,长叹一声,闷闷问:“如此,汝伤情,何如?”   陈信轻轻道:“未曾伤骨,量无大碍。”   陈午沉痛地望向儿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未曾伤骨,量无大碍’一句的真实含义,他一清二楚——他现在就在受着。   ‘出手的角度刁钻,伤到,痛彻心扉,但不致命致残。那两个——尤其老三——武技上的功夫,都是宫里那位手把手教出来的,和皇子表兄弟们全一路!’堂邑侯想着想着,感到正午的天色在霎那间暗淡了许多:听说那位,已经开始,手把手,教阿娇了!!   想起未央宫中自己遭围殴时,女儿在旁观中表现出来的冷冷恨意,还有那明显超越其年龄的镇定,堂邑侯就觉得脑袋一阵阵绞痛:天子干脆让外甥们都改姓‘刘’算了!皇太后肯定高兴,长公主也不会有意见,哼!   一个两个三个,陈家的嫡子们是一个赛一个都只和皇家亲,谁都不拿他这个父亲当回事。原来还指望陈须能来送送他,可到现在,嫡长子连个影儿都没有。他可是去越地啊,那么遥远,那么危险的地方……   父子俩还在那里相望相怜,轻车上又下来一个穿丝绸衣裙的苗条少女。女子由一名丫头搀着,扑倒在陈午脚下,涕泪不成声:“君侯!”   “呀!”看到匍匐在面前的泪人儿,堂邑侯惊诧莫名:“汝,汝……至此何?”转脸,极不满地瞪视儿子:不是和你说过,千万别让她现身吗?   牵着陈午的衣袖,女子为陈信求情:“君侯,君侯,莫责长公子。乃妾身执意如此。”   陈午:“汝,哎!来则来矣,早归……”来都来了!早点回去照顾双胞胎才是正紧。   “君侯,”女子年轻的面庞,闪烁着坚毅的光:“妾自请相随,同行越地。”   堂邑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越地荒蛮,路途迢迢,艰险不可述。汝一介女流……”   女子顿首到地,绝然毅然:“妾生、死、相、随!”   陈午很感动,也很悲伤:“相随?然二子何如?”   “福、庆二子,长兄爱护,足矣!”少女咬着下唇,却不改初衷。   堂邑侯瞅瞅长子头上包得紧紧的头巾,很无语:陈信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再别说……   陈信垂首,低语:“阿父,福、庆二弟,入侯邸矣。”   “阿信?!”陈午厉喝。送进侯邸,这对孪生子就等于公之于众了!这如何得了?   陈信倒是镇定自若:“阿父,二幼弟承欢大母膝下,日月昭昭,乾坤朗朗,当无虞也。”陈午闻之一怔,默默咀嚼其中意味,同意了长子的看法:有时候,放到明处,反倒是最好的做法。   见父亲平静下来,陈信一歪一歪走上前,套着陈午的耳朵低低说:“阿父,天子降诏命阿父之越,然,未明确时限……”   陈午举目,注视着儿子的眼睛。   陈信夹夹眼皮,用更低的声音道:“将养,休憩,父可缓缓图之。汉军甲士,信许之以重金……皆受焉!”   凝视儿子良久,堂邑侯欣慰地频频点头;挥袖示意女子坐进车厢,长笑而去!   16-09 梁七子   长信宫,是一组布局紧凑的建筑群。侍从们的居所在西北角,一个非常偏远的位置。   吴女一踏进自己的住处,就象被风折断的柳条一样虚软下来。健壮的宫婢一左一右夹抱着,费了好一会儿,才把她安顿在榻上。   第三名宫婢捧进一只冒着热气的木盆,褪去麻袜,小心地将一双略带浮肿的足浸入水中。   “呀!”女官惊叫——水烫了!   猛抽回脚,吴女立起双眼,抬腿就要踹上去。可怜的宫婢双臂抱头,顿时伏在地上缩成一团。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发生!足,在半路收了回去。吴女官拧着眉,伸脚探试热水,一点点一点点适应着温度;直到水没过脚面。   对宫婢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吴女趴在竹卧枕上,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宫婢如蒙大赦,连忙赔上一万个小心和周到,为女官搓脚揉腿。   一个穿丝绸长裙的宫女取来了干净的丝质便服,想为吴女换上。女官无声地摇头,只由着她解下腰带玉佩,宽了女官服,用热巾子稍稍擦身,最后穿了件簇新的细麻中衣就罢了——大热天的,自己房里暂时松快松快。   宫女行礼,拿剩下的衣服出去。另一个宫女和她身错身地进来,手中举着一方食案,放到女官面前。案上放满了漆器的盘盘碟碟,荤菜素菜各几样,汤碗的边上还有一小盒——冰块。   吴女举箸,在佳肴中翻翻捡捡一阵,放下了餐具;转而端过汤碗,默默喝了起来——错过饭点,饿过头了!面对这些在故乡时梦都梦不到的好菜,竟半点提不起胃口。   汤喝完,还是渴。吴女斜倚在竹枕上,有气无力地招呼:“水!”宫女急忙去取。   女官打盒子里捻过一块冰,额头、面颊、脖颈一路擦巡。冰凉的触感,慢慢纾解了紧张疲劳的情绪:不容易啊!从出事到现在,她足足熬过了三天两夜;寻医、看药、照顾……几乎没合眼地守着小翁主。   其实,她本不用那么累的。馆陶小翁主的被袭虽然突然,但远没有严重到影响长信宫生活秩序的地步。窦太后只长信宫内,有头有脸的宦官和女官,就不下百数。   而她,却必然如此!她必须抓住梁女因伤缺席的这几天,拼尽全力多多表现,以图……未来的安稳。她现在占据的职位,已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和嫉妒了;暗中谋划取她而代之的人,源源不绝。   唯一可庆幸的,刘嫖长公主是个好上位者,精明也还算公平。虽然不说,但长公主想必会记住她今天的勤劳和努力;而只要小翁主和长公主喜欢她,她就不用担心往后的日子。   ‘不是关中人;没有助力;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默默忍受全身上下不断传来的酸痛感,女官接过宫女送来的水杯,静静饮用。她早就明白:汉宫生涯之于她,有如逆水中行舟——不进则退。   草草夹几口蔬菜,灌下半碗粟米羹,吴女瘫在长榻上昏昏然睡去。睡之前,重复叮嘱伺候的宫女:等到了一个时辰,一定要叫醒她。   ‘阿娇翁主午睡,最多一个半时辰。所以,我只能睡一个时辰,顶多一个时辰……’一遍遍在心中提醒自己,女官辗转反侧,睡得一点都不平稳。   ·   从孩子们午睡的地方出来,长公主薄皇后两个站在门外低低聊了两句,皇后回去看顾孩子,长公主则顺脚拐进了皇太后的起居宫室。   大汉的太后,正卧在榻上养神。长公主昵到身前,嘀嘀咕咕一阵子家长和里短,等见母亲倦意渐起,才安心地离开——窦太后年纪大了,不容易睡着午觉的。   “有请!”长公主在东南阁里坐下,下令。老内官眉间一耸,躬身行礼,出去。   不一会儿,梁女在宫人的扶持下慢慢走进来。一见到主位上的馆陶长公主,梁女急忙依礼跪拜。   “免!免!赐坐……”长公主用眼神向两边示意。宫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搀扶梁女官在一个软垫上坐下。   梁女:“长公主,唤婢女来,……”   “免!”长公主举手,阻止了梁宫人后面的话:“汝既蒙天幸,妊琼萼,日后前途无量。‘婢女’之称,休矣!”   梁女晕飞双颊,羞得不知说什么是好:“长,长公主。”   东南阁的轻纱和罗幔,浅碧的、韵黄的,一幅幅自房梁上垂下,在夏风中轻轻地飘荡……长公主一双明眸,在舞动的绣彩薄纱上停留许久;落回梁女的面庞,一如湖水般的平静清澈。   长公主:“梁……贵人。”   “不敢,长公主。”梁女赶忙垂头,行礼:“婢……梁不敢。”   馆陶长公主形状美好的嘴唇,微微向上弯起:“此上达天听矣。皇后有命,未央宫有司依汉故例,为汝辟宫室,配医者,置奴婢。”   梁女喜色无限,躬身:“谢长公主。”   “不必,”长公主一笑,云淡,风清:“汝腹中骨血,乃天潢贵胄,亦为吾之亲侄。无需言‘谢’。”   梁女官下意识摸摸腹部,平坦的腹部——红晕,为孕妇清秀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艳色。   长公主悠然看着这一切,徐徐言道:“将行已至。汝随之往焉!”   梁女陡然一惊:“往?长公主,往何处?”   长公主挑挑眉,平平叙述:“迁居……未央宫掖庭。”   “呀?”梁女以手捂嘴,怔在那里。她迷迷糊糊知道,她应该是要搬去未央宫住的;但从没想到真的要搬去,而且还是那么快——她以为,她以为……   轻柔的纱,雅致的幔帐,萱草编织的细帘……   熟悉的宫室,熟悉的摆设,熟悉的人……梁女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真的要离开祥和的长乐宫,住到那深不见底的未央宫了吗?   梁女:“长公主!”   长公主幽然问:“嗯?”   在席上向前挪两步,梁女急急切切:“长公主,婢女能否留居长乐?”   “呀?!”皇姐瞧瞧前任女官,骇笑:“梁,汝入宫经年,当知:天子嫔御居未央。”   梁女白了面色,手足无措,突然象抓住什么:“翁主,长公主,翁主!”   “阿娇呀……”长公主柔柔地念出女儿的小名,暖暖笑:“梁七子毋用为吾女费神,安心养胎即可……皇子为重呢!”   梁女顿住。   “哎呀,”长公主点点自己的额头,好似为不该有的疏漏懊恼不已:“梁,念汝照拂阿娇久,甚善;吾请上,赐汝为‘七子’。”   梁女呆呆坐在那里:七子?封她为‘七子’。   长公主候了一会,见梁女没动静,侧头,做出很奇怪地表情问:“何如?莫非……梁七子犹嫌不足?”   “否,否!”梁女及时醒过神,赶忙叩头谢恩:长公主这样安排,对她是很照顾了。她不能不识好歹。   七子,不是高位,但也不算低;作为后宫中的起点,足够好。汉宫之中,无子的宠妾通常居此位。还有些为皇帝生育了子嗣的女子,甚至连这样的地位都没有——比如长沙王刘发的母亲,唐姬。   赏够了新七子的喜忧参半和局促不安,长公主认为这个局面可以结束了。优雅地起身,皇姐向内室走去:该去看看女儿了。阿娇可别睡着睡着,压到伤处;万一留疤,就不好了。   后面,传来梁七子怯怯呼唤:“长公主?”   “七子?何?”长公主饶有兴味地回首:还能有什么事?   梁女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七子’是唤她,张了张口,艰难地吐出:“长公主,翁主之伤情……”   馆陶长公主直视梁女双眼,探究地看着她;良久,温和答道:“无大碍。”   “哦!”梁女松口气:“长公主,长公主,梁欲……”   正说着,一个举止有度的中年宦官走进宫室,先向长公主深施一礼,转身打量一圈,立刻向梁女行礼:“见过梁七子。”   梁女一下凝住。她认识他,他是未央宫宦官之首——将行。   长公主瞟瞟两人,拂袖,翩然而去。   17-01 愿天无霜雪   ‘知了,知了……知了……’窗外,蝉鸣声声,是夏之生机;门内,却好似提前进入了凉秋时节。   珍珠般的泪,一颗一颗地落下,与明艳的颜容和曼妙的身姿一起,构成一幅夺人心魂的微雨梨花图。   几案上精心烹制的菜肴,几乎未动;伊人,独坐,伤心。侍立的女官看不下去,上前相劝:“良娣,时辰不早。不进食,恐危及皇孙矣!”   半湿的丝帕停在胸口,周朵按捺心情,有些迟疑。   ‘有松动,有门!’女官打点起精神,进一步解劝:“今晨之事,良娣实毋用放于心上;皇太子于良娣情之所钟,有目共睹。”   “呜……”才筑好的堤坝,决口了。周翁主推开餐具,缩回长榻深处,哽哽咽咽。   撒谎!都在撒谎!!   说什么‘情之所钟’,如果皇太子真的对她有情,为什么还不许她的阿母入宫见她?!   他的孺人们,可以定期接待嫡母和生母,与亲人团聚。他的栗表妹,可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跑到婆婆栗夫人那里和母亲会面。只有她,只有她这个太子宫名义上地位最尊的‘右良娣’,思母想亲,走投无路,苦求无果!   他难道不知道:初孕孤单的她,是多么需要亲母的照顾和慰藉?她有好多好多心事要向阿母倾诉,她多想——在阿母怀里好好哭一场。   ‘皇太子心里哪会还有她?太子殿下现在有栗表妹,有郦孺人,有萧孺人……还有柳姬!’这些人名,都是她的心腹宫女悄悄为她打听到的:有封号的,没封号的;他们分开才多久?!呜,太子心里才没她!   女官,几乎被同僚们谴责的视线射穿,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耳光: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小两口分房之后,皇太子前后和好几位贵人合了房。这种事虽说宫里宫外极平常;但真发生时,总要顾及些当事人的心理。   尤其眼前的这位,曾是‘专房之宠’,如今又怀有身孕。太子宫门口檐上,昭显‘喜降皇孙’的五色张彩,日、夜、辉、煌……   这时,一个老内官乐呵呵进来,向上坐的周翁主一礼:“禀良娣,左良娣……”   一众宫人指手画脚,想阻止老宦官。可惜老内官上了年纪,反应迟钝,兼有些倚老卖老,还是执拗地顺原来思路叨叨:“遣人送皇孙之新衣。老奴视之,新衣精美不群……”   “……”哭声是停了,可泪珠儿串起来,汇起来,成河成流往下淌。   年轻的皇太子良娣站起,远远离开食物,向卧房走去。留给身后侍从的,是一个步履优雅的背影,和轻描淡写一句她这顿不吃了。   一屋子人聚起来,一齐抱怨老内官:他吃饱了撑的,干嘛提左良娣?!   虽然周良娣从没明说,但亲近之人都明白:周朵翁主对那位总是笑盈盈的栗良娣,是很有保留的——特别是在栗良娣取代周翁主,执掌太子宫内权之后。   而皇太子的表妹良娣,也确实高明。管理内务才没几天,这太子宫的上上下下逾千人口,对左良娣是只有赞美的:什么‘恭奉上人,体恤下情’;什么‘谦恭有礼,友爱诸女’;再加上‘处事宽仁,慷慨大方’……生生把他们的右良娣给盖了过去!   现在又讲左良娣对胎儿的好,不是给周翁主添堵吗?   ·   宣室殿的偏殿,是皇太子跟随重臣学习政务的地方。   宫室内,太子太傅窦婴正在教刘荣如何分析农业数据;大汉的皇太子刘荣,看上去——专心致志。   魏其侯窦婴说得很细致。汉朝虽然自高祖起就重视农耕,历代天子更是亲自‘扶犁劝农’,但对绝大多数生长于膏粱中的高门子弟而言:农,实在是个崇高而空泛的概念。   不需要在土里刨食,没有顶着烈日寒风劳作的经验,贵介子弟们,好些的还知道什么时节种什么收什么,差点的看农田和原野都没分别——前者,就是植物种类单一些而已。   “殿下,请观……”窦婴指挥手下,把一大摞木简奏疏搬到刘荣面前,在案旁放成一堆一堆。   皇太子吃惊地睁大眼:上帝呀,这么多?!   看出刘荣的念头,太子太傅捻髯微笑:“太子殿下,时近秋,天下大熟焉!”魏其侯现在是心满意足——粟糜等主粮,还有各种豆类丰产;大大小小府库充盈的好日子重现了!   刘荣符合地点头,眉却在不知不觉间蹙起:匈奴使还在长安,见今年收成好,会不会水涨船高,要更多的陪嫁?   这是皇太子刘荣心里的一个大疙瘩。父皇交代的和亲谈判,出于意料地不顺利!!刘荣和太子宫僚属们想尽了办法,威逼利诱都用上。没想到这个匈奴使外粗内细,狡猾异常;就算肯在‘内史’问题上让步,但咬死‘帝女’作底线,不松口了——头痛啊!   窦婴抽出一卷木简,在刘荣面前展开,点点指指,开始解说这一类型文件的格式和特点。汉朝地方官员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监督农业生产。每年收获在即时,官员们会将当地农作物的生长概况做成汇报发向京都——这也是朝廷用来预估田赋收入的重要根据。   刘荣端坐,聆听;庄重的神情,让太子太傅窦大人十分满意:“殿下,粟者,耐旱耐贫。关中俗,不好种麦,好种粟米……”   ‘粟……麦……嫁妆……’刘荣的思维,扩散:内史之外的其她帝女,也难啊!如果他只保下同母妹妹,让异母妹妹出了塞,他还不得被戳脊梁骨?!   再者,异母妹妹就那么好弄出去?刘彭祖刘胜两个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好多回,明里暗里的意思一清二楚:别打平度的主意!想都别想!!   这两个还真是多虑!贾夫人都把平度妹妹打包送长乐宫那保险库了,他还能打什么主意?皇太后的长乐宫,就是父皇也不可能去拉人啊!   “殿下,粟之外,尚有稷。稷者,……”魏其侯的教学,转向关中第二大农作物。   ‘平度之外,尚有谁?哎……’皇太子端庄地听、听、听;想、想、想……   谁,还有谁?   再往下,石美人的公主年龄倒合适。但不行!石美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而且石家是父皇做太子时候的太子太傅,在朝中根基深厚。再说,还有个石长公主。   郑良人?郑良人膝下两位公主是十足的美人胚子,一个赛一个标致。可也不成!郑良人的母亲是袁盎之妻妹!而袁盎,是祖母皇太后数十年的信臣,也是最近‘咸鱼大翻身’的热门人物——错斩晁错后,袁盎竟复起为楚国丞相!   ‘撇开有家世的、有背景的和得宠的……那么,宋少使的女儿?哎,那么可怜的女人,还夺取她唯一的指望;太缺德了。’刘荣端正地眨眨眼,把关于和亲的各种各样念头全扔出去:再说吧,总会有办法的。不知……梅宝还生气不?昊天上帝作证,他真的不是故意惹她不高兴的。   皇太子眼中,太子太傅那张谆谆教诲的脸,模糊……变形成……爱人的芙蓉面^_^   他知道,梅宝现在压力很大。初孕、表妹和其她人,太子宫高挂的五彩……可他还真没料到,他的梅宝在怀孕后会变得那么易怒,那么善感,简直和之前判若两人。   “殿下,殿下!”刘荣一惊,整顿精神望向老师兼表舅。太子太傅窦婴目光炯炯:“奏疏,敬请皇太子务必于落日前阅毕。”   “呀?”刘荣惊讶,这么赶?   “日落之时,治粟内史将取回……入录。”窦婴微微一笑。这些都是今年的报告,他截留过来,治粟内史还等着看呢。   “是,太傅。”皇太子认命的接过。魏其侯倒退两步,离开。   窦婴出去,宫室里一时安静许多。宦官和侍卫门里门外,一个个伫立,鸦雀无声。看看长案边一堆堆的木简卷,皇太子无奈地耸耸肩:大汉疆域广大,郡县众多啊!   随手拿起一卷在案上铺开,慢慢看起来。这篇,出自东郡郡守;一列列优美的小篆,使整篇奏疏成为一幅远观近看两相宜的画。可惜难得一见的上乘书法,却不能赢得皇太子的注目。   没有太子太傅在场,刘荣的心思,无拘无束地飞向太子宫内廷的——东殿。   卷轴,在案上呈无规律的滑动,十度、三十度、六十度……他知道,梅宝恼他不设法让尹长公主入太子宫。可他,实在有难处。   常规以外,必须有特许。皇太后给诸孺人的就是特许;尹长公主想同样出入太子宫,也必须获得这种特许。他去办了,真的去办了,但……   他去请皇后;嫡母说现在栗夫人襄助宫内事,让他去找自己的亲母。他很高兴,骨肉血亲嘛,一定顺利;没想到亲母恼怒自己冷落了表妹,说什么也不答应!   未央宫这头行不通,他另辟蹊径去求皇太后:祖母只需在上次施恩的基础上扩大点范围就成了,想来何等简单。   可刚踏入长信宫,祖母太后迎面而来的第一句“阿荣乃长乐之稀客矣!”就把他打到落花流水,后面任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新婚燕尔的快乐,加上修习政务,都占去他太多时间;他往长乐宫承欢膝下的频率,不可避免是减少了。   当时还是长公主姑妈在旁,一劲说好话,才为他解了围。他花了比平常多三倍不止的时间和精力去讨窦太后欢心,直哄到老祖母重见喜色,心里才宽解一二。至于尹姑妈……根本提都不敢提!   ‘知了,知了……知了……’门外窗外,绿荫,浓郁欲滴;鲜花,姹紫嫣红一片。而年轻的贵人,无动于衷。   奏疏上的文字,于太子刘荣竟慢慢幻化为周朵表情丰富的丽容;牵心,连肺。提笔,笔却凝住,久久而不落:只隔了短短两三时辰,早上令人难堪的薄怒气使,现在回想起来,尽是风情……和柔嗔。   刘荣心不在焉,手中的笔轻转,简卷上很快就出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梅宝,他的梅宝,如梅似宝的梅宝!   ‘要是气久了,伤了身子可怎么好?’这念头一生出来,就在刘荣心里生了根,发了芽;然后,枝枝、叶叶、蔓蔓……   瞧瞧四下空寂,侍从们都站得远远,刘荣取过素帛,写毕,吹干,叠好;低低召唤:“张,张……”   近侍凑向前。刘荣托付帛书,语气郑重:“张,交之周良娣。”太子宫的张内官接过,对主人挤挤眼,低腰溜出去。   目送亲信离去,刘荣嘴角上弯,笑吟吟在梅花边再添上一朵小花苞——他的梅宝,就要有小宝宝了呢!   “咳,咳!”身后熟悉的气息,让大汉皇太子殿下的手一抖:笔尖,在原先堪称完美的画面上留下一抹——微瑕。   “太,太傅!”刘荣激灵灵起立,正襟,行礼。   窦婴拿起案上的简卷,研究研究上面那幅‘花型文字相颠倒’的梅花图,再看看大汉皇太子,表情莫、测、高、深。   刘荣红透了面皮,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   ·   ‘知了,知了……知了……’   有节奏的蝉鸣中,夹入几个尖细的人声:“良娣,右良娣……”说话的,是自幼伺候皇太子的张内官;边上,其他人都眼巴巴的——他们的良娣面隅而泣好久,劝了多少回都没用,现在只指望他了。   周朵听出了来人是谁,回过身。张内官拿出帛书,殷殷勤勤送上:“良娣,此皇太子手书,太子命奴婢奉于良娣。”   “太子?”周翁主接过叠好的帛,想打开,又停住。张内官知趣地后退几步,站入侍从队列。   帛一展开,周朵就哭了;一双美目泪眼迷蒙,在帛上久久流连,流连……   女官急了,一把抓过小张,胳膊上狠狠扭一下:“张?!”   “嘶……”张内官疼得一呲牙,回头瞧瞧周良娣,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写了什么?怎么引良娣哭了?   周朵细细将帛书折了,放在枕边,抬头问:“尚食……何在?”   “咦……尚食?哦,在在。”女官立时推开小张,眉开眼笑上前扶周朵起身,象爱护自己眼珠子那样小心地往外引;同时,急急招呼从人门端羹取菜——天知道,为等女主人这句话,厨房都忙活五回了。   ·   人都去了外间,内室立时安静下来。   一缕夏风自打开的窗门吹入,顽皮地吹动壁衣、拂开幔帐……撩动枕边的素帛。   帛被掀开,从右到左,只有十个字:愿天无霜 雪梧子解千年   17-02 衣衫不如新   漪兰殿的早晨,总是这样热热闹闹的。   大公主阳信在给小妹妹梳头;熟练的手势和涣散的眼神,形成有趣的对比。   南宫公主在和弟弟斗气,她抓过小弟前天自长乐宫顺回来的子母鹿木雕,扭身就跑。胶东王刘彻“嗷嗷”大叫着,奋起直追。姐弟两个绕着起居室转啊转,展开一场小规模拉锯战。   王美人由侍女一边一个扶着,从楼梯上徐徐下来:“南宫,刘彻!”   阳信放开小妹,抢上前搀扶母亲在软垫上落座,又去取过几个靠垫,放在王长姁身后。二公主和胶东王很识趣,暂时性——休战。   王美人大概睡眠不足,脸色很不好,才坐下就横了儿女们一眼:“为帝子,喧哗至此,成何体统?!”   不仅南宫刘彻,其她两个也一致表现出‘聆听庭训’的最佳顺服态度。在这个阶段,谁也不想撞到刀尖上去。自从太医诊断出再度有孕后,他们母亲的脾气和肚子就成同步膨胀,和南宫的性子越来越象——实打实反方向证明了‘血终究是浓于水滴’这个古老观点。   “阿母,”大公主瞧着母亲的脸色,轻轻说:“二位弟君,非蓄意而为。”淡淡瞟瞟那两个,王美人不作答,只接过林滤奉上的热水,慢慢喝起来。   喝着喝着,王长姁忽然抬头,对大公主说:“阳信,自库存之中,取龙虎云纹红缎三匹,缝制襁褓。”   “咦?”南宫一滞,看看边上的林滤:那三匹缎子,不是早就分给小妹做新衣服了吗?   王美人悠然地饮水,抽空吐出一句:“龙虎纹,宜男。”   ‘算是解释吗?可阿母以前为什么不这样说?’林滤公主小嘴微张,呆呆的;她很想问,但,实在不敢;最后只有低下头,偷偷难过。   大姐姐阳信挪过去,温柔地拉拉小妹:“林滤,莫愁,莫愁哦!阿姊之丝缎,赠汝!”   林滤感激地看看姐姐,心里依然是不满: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份例。内库自会拨给新生儿的份;阿母干嘛拿走她的?她好喜欢那几件衣料的。原本就打算送去做了,好赶在过年时穿。   “哦,南宫,”王美人喝够了,将杯子交给侍女,转而面向二公主:“汝迁出居室。”   刘彻弟弟很兴奋地睁大眼,被大姐在背后轻拍一下以示警告。南宫公主则大惊失色:“阿,阿母。为何?”   “汝室静谧,南向。供新弟及保氏居,妙极。”想了想,王美人很快又加上一句:“彼间室,本为育儿之用。”   ‘这,也算恢复原有用途吧。’王美人看看自己的小腹,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勃勃的欣喜和——无尽的自豪:当初把育婴室划给南宫做闺房时,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新的孩子了呢!绝没想到以她这样的年纪,处在年轻佳丽如云如林的后宫,还能有机会再次怀上龙种。   这是什么?是幸运,更是荣幸!!让整个大汉宫闱,那么多宠妾都看看:她王长姁,宝刀未老!   南宫赤红了颊,在姐姐妹妹同情的目光中,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阿母,如此,南宫居何处?”漪兰殿规制有限,卧房满打满算也只四间。一间给了新弟弟,她要住哪儿?难道住下人房,住库房?   王美人淡定如初:“汝与阿彻共一室。”   刘彻幸灾乐祸的笑容,在嘴边凝固:“阿母?!”为什么是他?他才不要和人分享居室!   “四人中,汝居处为大。”王长姁扔出个满像样的理由。刘彻是男孩子,所以一直有优待;他的居所相比姐姐们的,至少多个书房。卧房、书房,姐弟各一间——很合理。   ‘他哪里宽裕了?才两间而已!还是小小的两间。不要说那些有王邸的异母哥哥,就是王夫人那儿的三个异母弟弟兼表弟,他也比不了。’胶东王不甘心,不死心,犹自挣扎:“阿母,吾……”   王长姁烦躁地打断了儿子的话:“阿彘若不愿,南宫依旧,汝迁居!”口气之僵硬和不耐,让刘彻猛一激灵,再不敢出声。   三位公主面面相觑,惊异莫名:自记事起,极少见母亲王长姁拒绝弟弟的要求。阿彘是唯一的男孩子,从来在所有方面享有特权,几乎一直是有求必应。现在,这是怎么了?   “嗯,吾儿,此之外,”王美人似乎嫌大雪还不够,又撒上一层厚厚的霜:“少待,为母命人移汝卧榻至新弟寝室。”   现在,换南宫公主幸灾乐祸了——二公主躲在姐姐背后,向小弟做鬼脸:( ⊙ o ⊙)啊,阿彘,你也有今天!   “何?阿母……母……!”刘彻大叫,说话都结巴了。他都牺牲一半住房啦,怎么还要搬东西?   他房里的家具,可不是漪兰殿原先所配,而是他从长乐宫搞到的!再说,长公主姑妈送家具来的当天,他就已经分了部分给母亲和姐姐们了,怎么现在又来拿?!这还有完没完?还有没有天理?   榻没了,让他晚上睡哪儿?他已经习惯了顶级香木榻散发出的怡人气息,闻不到会失眠的!!   王美人毫不为所动,依然心定神闲地道:“汝之榻取材贵重,有异香沁人。御医言,此馨益助新生子甚。”   胶东王怒火中烧,恨不得立时就去劈了那个多嘴多舌的御医。   “嗯……?阿彘?!”王美人冷言冷语质问:“阿彘,可知何谓‘孝’?何谓‘悌’?”   三位公主也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姐妹们努力向弟弟挤眉弄眼、打手势:认错,快认错啊!这可不是耍性子的时候!   “呃……”象被一瓢冰水从头浇到底,大汉胶东王愣了愣,起身正衣裳,向母亲一礼到地:“儿知错,愿遵母命!”   不顺从母亲,不友爱兄弟——既是这弟弟还没出娘胎——这两项要是坐实了,别说家具啦待遇啦,他宗室身份能不能保得住,都两说!   王美人斜睇儿子半晌,见儿子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是真驯服了,才慢慢缓下脸色,重见笑颜:“知错,即改……如此,甚好。平身!”   招招手,把儿女们拉到身边坐下,王长姁开始进行‘孝悌’家庭道德观教育,连带着分派工作:   ·阳信公主管医药。   和太医处打交道,给医师、药师甚至药奴送礼金给好处,努力和那些医药上的经手人搞好关系。   每次亲自到太医那儿取安胎补药。   想当然的,大公主还必须监督熬药。   ·南宫公主负责衣服被褥。   看着宫女们缝制襁褓和婴儿衣服——小婴孩的东西要求高,王美人甚至不放心内府工匠。必须自己人亲自操办。   ·林滤公主盯着漪兰殿的卫生。   虽然宫人们洒扫都很尽心,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卫生标准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阳信公主还要操心交际。   和椒房殿的,和栗夫人处的,和后宫其她嫔御的,和宫里诸位管事的……这差事只有大公主能胜任——南宫得罪人,林滤挨欺负,刘彻经常不在。   ·胶东王刘彻打理漪兰殿的熏香。   王长姁极爱熏香,每日必用。   香料,按不同的种类,在不同的时段,选用不同的熏炉放置燃烧——这都归胶东王管理。   到这里,刘彻忍不住插嘴:“阿母,彻不明熏香。”   熏香是奢侈品,需要高度的技巧和非凡的艺术感觉,风雅之极。这样复杂莫测的事物,绝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掌握的,更别提监管了。   “不明?”王美人一笑,摸摸儿子的头:“谁生而知之?习之即会矣!”   刘彻垂首抿抿嘴,举头欢笑灿然:“阿母所言极是。彻愿潜心修习,为阿母分忧,为弟君添喜。”   王美人听了,悦色尽展,拍着手笑道:“吾儿,大善。”   接着,做母亲的向四个儿女再行强调了母亲孕期家里必须注意的事项:   一、一应主仆,美人怀孕期间,任谁也不许说粗口,不许说不吉利的字眼儿。   二、殿里殿外,所有不美观的人、动物、或植物,一律能清除的清除,能出境的出境。即使是条枯枝败叶,也不能留着!   三、做事说话,务必轻声,尽量消音。   ……总之,从现在开始,众人包括亲王公主们在内,必须做到谨言慎行,拿出为人姐为人兄的样子——迎接新皇子的到来。   ‘万一不是弟弟,是妹妹呢?’刘彻听的头昏脑胀,一肚子不耐烦。看到大姐左边的南宫正暗暗翻白眼,咧嘴乐了:“二姊,思甚?”   “呀?”南宫被突然然地一问,想也没想脱口道:“若生女,又若何……何……啊!”意识到说错,想捂嘴,但如何来得及?   面对王美人的怒目横眉,南宫几乎口不能言:“阿,阿母。南宫错矣!弟君,必定乃弟君。”   阳信大公主狠狠瞪小弟,走到母亲背后,轻轻捏揉,小心讨情:“南宫有口无心。阿母毋怒,怒则伤身呀!”   这时候有内官进来通报:薄皇后派人来接刘彻,一起去长乐宫。闻得消息,胶东王如蒙大赦,简单和王美人招呼一声,跑着就迎出去了——速度之快,堪比逃命^_^   目睹儿子消失在门口,王美人淡淡瞥过战战兢兢的南宫,侧身靠向软榻,示意女儿们可以出去做事了。   宫室归于寂静……   手指慢慢滑入衣裾,在小腹上摸了一遍又一遍。一定是儿子,她知道,必定是儿子,也必须是一位皇子——只一个儿子,不安心啊!   王长姁拉过丝被,盖在腹部,紧紧密密保护:等再生一位皇子,她就能升‘夫人’了吧,就能和妹妹并肩了吧?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最后的机会了……   17-03 汉宫期货,免费,附背书   “彻……”窦绾叫刘彻。大汉的胶东王,没反应。   “彻,阿彻!”窦表姐大声些;可胶东王还是没反应。   平度公主放下手里的兔毛梳,绕过胡亥胖胖的身子,拎块丝帕在弟弟面前挥挥:“阿彻,阿彻!刘……彘?”   “咯咯……”馆陶翁主撸撸胖兔子两只长耳朵,捂嘴笑:平度绝对是故意的,明明知道彻表哥不喜欢人家叫他的原名。   刘彻没有如往常那样跳起来抗议,反而象聋了似的眼定定望向前方某一点。   这下小表姐妹纳罕了。尤其当窦绾打开边上放的点心匣,显露出里面的热肉饼基本没动时,女孩子们诧然相视:反常,太反常了!刘彻这是怎么了?   顺着胶东王的目光望过去,三位小贵女看见:敞开的门外,几个年轻宦官合力抬一张木榻过来,放在过道上。两三个宫女除去榻上的被褥,然后拿粗绸巾子里里外外细细擦。   木榻比皇太后和长公主用的要小一些,但也小不了多少。浅黄色的木料光润内敛,纹理优美清晰。整件家具风格简洁,线条流畅,只在边角细微处雕几笔纹饰——是一种醇厚低调的精致和美丽。   陈娇有点摸不着头脑:“阿彻,看甚?”榻,有什么可看的?人人都有,个个在用的。   刘彻猛回头,差点撞上阿娇的鼻子;指指走廊上那张榻,胶东王急急问:“此榻欲之何处?”   “此绾之榻。”窦绾贵女奇怪地看看表弟:“时入秋,皇太后移居暖殿,吾随之迁。”胶东王不知道吗?她一直以为刘彻知道呢!   长信宫的主建筑群按季节不同,各有各的修筑装饰侧重。有些殿宇特别保暖,有些殿宇则超级清凉;所以每年,皇太后都会在换季时节小搬家。   胶东王面向表姐表妹:“平度,阿娇,汝亦然居邪?”   ‘这不废话吗?’三个小女孩一起回答:“自然!”皇太后祖母住哪儿,她们——还有长公主姑母(阿母)——理所当然就跟着住哪儿。难道还分开不成?!   “平度、阿娇之榻?”刘彻问这句时眼神直勾勾的,看得女孩子们心里发毛:这家伙莫名其妙,那么关心榻干嘛?   “同迁……嗯……”想一想,陈娇停下,发觉自己并不能确定——家具摆设之类由下人管,她从没注意过。   “中人,中人!”馆陶翁主叫过一名内官,想问问;半当中却被胶东王阻止——刘彻的脸发红,一个劲儿摇头。   眼神绞着浅黄色香木榻,胶东王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现在离得远,如果近些,就能闻到香气了。那香气,淡淡的,柔柔的,沁沁的,怡人至极——和母亲爱用的熏香不同,更象阿娇身上的气息。   ‘四张榻,材质一样,大小一样,款式一样,只有雕花略有区别。窦表姐的是杏桃锦鸡,平度的是萱芹夔龙,阿娇的是龙虎石榴,自己的是蛟龙松柏。’汉国胶东王的小面,板板的:同物不同命!大家都安然享受,为什么只有自己那边老多事?!   看表弟阴晴不定的神色,好心的窦表姐亲自挑出块肉饼送上:“阿彻,今肉饼甚为美味。尝尝!”通常只要一吃东西,就会被转移注意力,好脾气许多。   谁知刘彻不给面子,看都不看一眼:“寡人不饿!”   “咦?”表姐妹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大惊讶:这位还有不饿的时候?皇子中,胶东王是有名的胃口好,身体好,三伏天都能大块吃肉的俊才^_^。也正因为如此,刘彻比同龄的男孩子要高壮好多。   “大王,公主,翁主,贵女,”吴女穿着高阶女官的绣服出现,向几个孩子行礼:“皇太后、皇后、长公主召:入东殿。”   “哦!”孩子们答应着起身。陈娇喊内官,平度公主指着胖胖兔,叮咛:“簸箕。细心,细心胡亥。”   两个宦官提了把干干净净的簸箕奔过来,轻手轻脚把胖兔子挪到簸箕的平底上趴着,然后抄起簸箕就端出去倒、掉——这,是不可能滴^_^   ·   东殿,关心过小儿子行程和住宿安排,窦太后心情愉快地和女儿商量中秋的赏赐。中秋不是节日,但是一个重要的节气;按汉宫的惯例,皇太后会为皇子皇孙备些礼物。   “阿母,鲁王好音,碧……哦,阿娇,”长公主见孩子们进来,一把抱过女儿搂紧,亲两口才接着说:“碧玉箫,何如?母后。”   窦绾小大人一样,仪态规范地分别向皇太后、薄皇后和长公主三个长辈见了礼。安顿好胡亥兔后,在窦太后下首坐下,捏起拳头给太后姑祖母捶腿。皇太后怜惜地默默侄孙女的头发,回答女儿:“否。鲁王琴,胶西王萧。”   长公主想了想,点头附和:“唯唯,母后。”   薄皇后拉过刘彻和平度,亲昵地摇晃着问:“皇太后,江都王邪?”程夫人有三个儿子呢,江都王刘非是第二个。   “阿非?”窦太后母女没任何犹豫,异口同声:“剑!”   所有人都笑了,江都王刘非嗜武技到近乎痴狂的地步。这世间繁华,能入他眼的只有名剑和强弓!   “阿母,乃及彭祖,吾以为……”长公主正和窦太后商议着,阿娇在怀中拉拉母亲的衣襟:“阿母,阿母,阿乘何?”   “阿乘……阿乘?”长公主一怔,一时没想起女儿指的是谁。   见母亲没想起来,娇娇翁主有点不乐意了,搂紧阿母的腰摇:“阿母,阿母呐……”   “阿姊,”薄皇后在旁委婉地提醒:“刘乘,王夫人出,最幼。”   “对,二母言是。”馆陶翁主为天子最小的儿子出头:“阿母,重赏!”   长公主这时也记起来了:“噢,王夫人三男呀!”低头看看一脸关切的女儿,不由好笑:不说都忘了。没来由的,女儿怎么想起他?   馆陶长公主莞尔,却不接女儿的话。   长乐宫的中秋赏赐每年都有,什么身份给什么一律因循旧制,本不需要特意商量。今年母女两之所以愿意费心考虑、破财相赐,实际是打着旧名义,行‘感谢皇子们当日相助阿娇抵御陈午’的实——刘乘虽说也是皇子,但一个路都不会走的婴孩,当日什么力都没出,凭什么拿‘重’赏?   见母亲隐隐有不许之意,阿娇扁扁小嘴,卯起劲儿撒娇:“厚赐,厚赐!阿母,阿母呢……”   在薄皇后、几个孩子好笑的表情熏染下,长公主被爱女连推带搡,软语相求,渐渐撑不住了:“阿,阿娇。止,止……”   还是窦太后给女儿解了围,把小孙女招到身边,轻拥进怀里:“阿娇,因何厚赐刘乘?”   娇娇翁主大声说:“见之悦目,大母。”其理所当然的态度,让一宫室的人失笑:上帝,这算什么理由?!   怕自己说服力不够,陈娇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悦目,则心喜。阿乘当厚赐!”这回大人们更乐了:敢情什么都不用做,只看着喜欢,就能的大大的好处?   感觉到长辈们的嬉笑和不赞同,陈娇红彤彤的小嘴撅撅:“阿乘幼,不能言,无法自请。故,娇娇代为请之。”   “阿娇,恐不均?阿乘以年幼见欺?”善解人意的薄皇后轻轻问,眼中满是柔光闪烁。   陈娇有些害羞地点点头,马上抬头又道:“娇娇未疑大母阿母!”   摩挲着爱怜着,窦太后垂头,吻上孙女头顶乌发:“大母知晓,知晓。阿娇……”   此时,进来后一直没开过口的胶东王,忽然从薄皇后怀里坐正,问:“阿娇独喜阿乘乎?喜幼童乎?”   ‘听上去有点怪,得想想。’阿娇思考了片刻,答道:“娇喜幼儿。”   “稚声而憨态……”快乐的小翁主举起双手,比了个婴儿轮廓的手势,似乎粉嘟嘟的小婴孩就在眼前:“妙哉!然,可惜……”   无奈地窝回太后祖母的怀抱,陈娇小贵女好不遗憾:“……玉堂殿遥远;王夫人不愿出借阿乘。哎,不亦……憾乎?!”   身后的窦太后,小小拍了宝贝孙女一巴掌:瞧这孩子说的,把堂堂大汉皇子当什么了?还‘出’借?那不是玩具!   “嘻嘻……嘻……”阿娇倒向祖母胸口笑闹,横不在乎。   “阿娇喜好稚幼,”胶东王站起来,向祖母怀里的娇娇表妹正色说:“彻愿以弟相赠,何如?”   此言一出,孩子无措,大人闪神,宫室静!   “弟?”陈娇倒淡定,只是惊讶:“阿彻何来弟君?”王美人的孩子里,刘彻是最小的啊!   胶东王很认真很认真:“生母王美人妊子,数月后产。”是真货,就是现在还没完工!   ‘还没影儿啊!’娇娇翁主有点失望,但也不是完全失望,挑眉看看刘彻:“阿彻之弟,貌何?”要是不好看,她就不要了——她馆陶翁主很挑的!   “无忧,无忧!王美人王夫人,同产同胞。所出之子,必美容色。”刘彻急吼吼打包票:“娇娇……不见阿乘乎?”刘乘的例子摆在前面,这个新的肯定不会差——总之,总之,质量保证啦!   ‘真的么?’陈娇眯起眼,怀疑地瞅瞅刘彻表哥:话说这位的信誉度,可不怎么高呀!   “阿彻,阿娇……”薄皇后听说得越来越不成话,想出声阻止。袖子被拽了一下,回头,见是夫姐——馆陶长公主对弟妹淘气地眨眨眼,再眨眨眼。   馆陶翁主站起,走到胶东王面前像模像样地谈判:“从兄,有言在先:美,纳之;不佳,退之?!”不要以为她比他小,就好糊弄——‘以次充好’这种伎俩,想都别想,她绝不接受。   “诺,诺诺!寡人岂敢欺阿娇。”刘彻努力点头,送出最甜蜜的笑容,表达十二万分的诚意。   陈娇暂时满意了。胶东王刚松口气;细心周到的窦绾贵女,好心好意提醒:“若生女何?且幼儿喜怒无常,哺育照拂,烦难无比,费时耗力!”   “呀,烦难?!”娇娇翁主立刻生出打退堂鼓的心思:如果很麻烦,她也不要了——维护费太高,没意思!   “不烦难,不烦难。”胶东王几乎想冲上去踢窦表姐一脚,这不是破坏好事吗?定了定神,刘彻赶忙出谋划策,使劲儿鼓气:“杂务,可尽托保氏奴婢。阿娇忙时不见,闲时逗弄,何其乐哉?”   “有理有理!”阿娇煞有介事地颔首,表示同意。突然想起要保姆要侍女必须母亲同意,扭头赶忙问:“阿母?侍从……”   “扑哧……”长公主憋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薄皇后实在听不下去,向婆婆求助:“太后……”您好歹管管吧!这是把大汉皇子当什么了?   大汉皇太后没让儿媳妇失望,以母仪天下的风范一句解决:“吾女,召保氏乳母待命,适时入长信。”   “嗬!”薄皇后显然无福消受此等幽默,错愕当场。   “谨遵皇太后之命!”馆陶长公主如真似假领命,礼行到一半,伏卧席上笑到喘不上气。   好容易平复了点呼吸,皇姐断断续续问了不起的侄子:“阿彻,赠弟之举,汝母意下如何?”   汉国胶东王整整衣冠,向窦太后中规中矩行了个大礼:“得入长乐,蒙大母恩养,乃人间至幸;彻恨不能以身代。孰人不识好歹,非议乎?”   “大善!”窦太后抚掌,淡笑:“孰人非议?”   目不转睛盯着祖母太后说完,刘彻若无其事完礼;一身轻松依回薄皇后怀,指着不远处宫人手里捧的点心盒,欢欢喜喜嚷嚷:“阿母,彻饿矣!”   17-04 ‘和亲行’之 石美人   胶东王刘彻被椒房殿派来的人接走,和薄皇后汇合,一起去皇太后的长乐宫了。   儿子走后不久,王美人就没了精神。无精打采地吩咐一声,让等食物好了直接送进她房间,王美人就由侍女扶着先回卧室休息去了。   三位公主彼此看看,也没了玩闹的兴致。草草收场后,就按母亲刚刚分派的任务,各司其职,各自忙碌起来。   ·   从掖庭去往太医署的路上,阳信公主领着两名宫女疾步而行。三双精致的木屐,踏在几层青石铺就的长长宫道上,一路行来没一丝儿声响。   现在离中秋还有几天,未央宫的花苑之中是满眼的红懒,和翠滴。初秋的绿叶,每一片似乎都被抹了油,淡淡的泛着一层光;层层叠叠的叶和着满树的果实压下去,迫得枝条快支撑不住的模样。   “阳信,阳信公主……”身后传来的呼唤声,使阳信公主停下了脚步。   慢慢回转身,王美人家的大公主躬身,行礼:“阳信见过石美人。”   秀雅高挑的宫中贵妇抬手虚扶,含笑问:“阳信公主,步履匆匆,欲往何处?”   阳信微垂着头,细声答道:“奉母命,往太医处取药。”   “药?”石美人一副好吃惊的表情:“王美人染疴耶?”   “非,非。”阳信微红了脸,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母亲怀孕,做儿女的来提,总觉得太羞涩。   疑惑地看了一会儿,石美人猛然了悟:“王美人莫非重身?”   阳信公主害羞地点点头。   “呀!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石美人迅即送上一连串恭喜。   “阳信代家母,谢石美人盛意。”大公主娴熟地敛衽,为礼,站直。不知为什么,阳信总是觉得:这位后宫中有名的贤德世家女美人,并不是真心道贺;虽然此时对方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的更深更浓。   说完一番家常,石美人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拿着饶有兴味的目光,不停地上下打量这位王美人家的大公主。   阳信被看得心里一阵阵发毛:“石美人……”   贵妇表现得有如一名纯关心邻家女孩的好心阿姨:“阳信公主,贵庚?”   阳信:“禀美人,二六。”   “二六,大好年华呀!”石美人发出丝丝叹息,神态带着点忧伤,不知是在追慕逝去的年华,还是在感怀岁月之匆。只有那双灵动跳跃的眸光深处,才些许透露处贵妇人的真正心思:过了年,加一岁,就可以嫁人了——而‘和亲’,也是嫁人的一种!   阳信公主被石美人盯得头皮发麻,但碍于‘长辈不动,小辈不能先走’的礼貌,只得站在原地硬撑。   石美人走近两步,故作怜惜地理理女孩鬓角的碎发。略带凉意的手指,让阳信公主一哆嗦,情不自禁避开几许。   意识到不妥,石美人浅笑着收回手,打左袖中掏出一串玛瑙石的手钏,塞到阳信手里:“阳信,试之。”   “美人,美人?”阳信公主惊讶,向外推不肯收。虽然这玛瑙串上品又好看,虽然她也的确没什么奢侈品,但石美人没头没脑忽然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哪里敢要?   “尽取,无碍。”石美人脸上的笑纹全线绽放,看着女孩素素的头发和腰间,唏嘘不已:“王美人素行节俭……然公主花样年华而简素至此,实过矣!”   “‘俭’乃德行,然公主大汉贵胄,岂可效小家民女,自损天家之威仪?”拉过女孩的手臂,贵人将玛瑙串不由分说绕到腕上:“区区饰物乃吾之心意,阳信尽可取用。王美人量无责。”   话说到这里,玛瑙串再不收,也得收了。石美人是天子的后宫,也算长辈之一;而礼节上,‘长者赐’是‘不可辞’的!   离去时,石美人走着走着突然回头,对站在那里恭送她的阳信公主别有深意地一笑:“阳信,无论何时何地,不可损天家之威仪噢!”   凝视石美人越来越小的背影,最后消失在远处的岔路口,阳信公主一张俏脸血色尽失,只剩下惨白:自母亲王美人上奏父皇、自请送亲女和番之后,这是她遇到的第几位主动示好的嫔御了?   郑良人,徐美人,宋少使……再加上今天的石美人。这些后宫出身有别,籍贯不同,性情各异——唯一共同的就是,她们膝下都有女儿。   “公主,公主!”宫女们轻轻催促。时间不早了,她们还要去拿药呢。   ‘以前对她或不屑一顾,或不理不睬;如今全变得殷勤慷慨。这,算什么?’阳信公主拧着眉,一把撸下腕上的玛瑙串,直直扔进宫女怀里;也不管后面宫人的惊叫和呼喊,头也不回地‘哒、哒哒’跑开。   ·   石美人一走进自己的宫室,就看到女儿陪着妹妹正聊天。   石美人柔声唤:“吾女!”   石公主见母亲回来,立刻舍了姨妈迎上来:“阿母,阿母……”怜爱地抚抚爱女的小嫩脸,石美人叫过宫女和宦官,让女儿先到外面花园去玩一阵子。   公主离开后,宫门合上,殿内的光线顿时暗淡下来。偌大的宫室,只剩下石氏姐妹二人。   担忧地看看姐姐明显不对的面色,石妹妹开口问:“阿姊召洁入宫,所为何?”   石美人一双眸子牢牢盯住胞妹:“吾之言,阿洁可转述于父祖耶?”   石家妹子目光闪烁,回答“转述矣!”   “如此,”石美人一把揪住妹妹的手:“大父阿父,何对?”   “阿姊,阿姊,”石妹妹抖动肩膀,哀叫:“痛,痛!”   “呀!”石美人一顿,连忙松手,语带歉意:“阿洁……”   “无妨,”石妹子揉揉自己的手腕,稍许往外挪了一点,无奈地说:“阿姊,大父阿父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请美人自处,恕臣等无能为力。”   “自处?”石美人闻言,脸色大变,身子摇摇欲坠:“恕臣等无能为力……咕……恕臣等无能为力?”   做妹妹的连忙上前抱住姐姐:“阿姊,汝……”   “……恕臣等无能为力……大父,阿父,何其绝情哉?!”石美人扭头,直视自己的胞妹,一字一顿道:“阿洁,阿洁,汝见否?此乃吾等之父祖——以敦谨忠直名显天下之石氏‘万石君’!!”   “阿姊,阿姊,慎言呀!”石妹妹焦急阻止。父亲就是父亲,祖父就是祖父;在这个‘以孝治国’的大汉,对父亲祖父发怨言是不被允许的。   “不,”石美人一举甩开妹子,手撑在面前的长案上,脸涨得通红:“初,大父为一己之私,阿父为石氏仕途,背信弃约,胁迫为姊入太子宫为妾。从兄,从兄以此……呜!”   到这里,悲痛如潮水般在胸膛翻涌,石美人伏在妹妹肩头,泣不成声:“从兄……悲乎!从兄……”   石妹妹的泪水,跟着姐姐落下来:“阿姊之苦,阿洁尽知,尽知!”   她们姊妹,小时候一多半时间住姨妈家。姐姐和姨母家的大表哥幼时两小无猜,长大情投意合,是一对人见人羡的璧人;两家的母亲,也有了撮合相许之言。可大家没料到,祖父石奋执意命姐姐入宫伺候皇太子,竟百般阻挠,硬生生拆散了这桩好姻缘。   拍着姐姐的后背,石妹妹也是悲从中来。大表哥那么好一个人,对她象亲哥哥一样,却那么早就去世——如果姐姐不入宫,大表哥也不会伤心到远走他乡;不离家,又怎么会遇到那场意外?!   意外,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死因,是:心碎!   “于父祖,为姊尽孝,遵命而行;于石氏,为姊尽忠,伺奉君王。”石美人坐直身子,抹抹泪:“汉宫岁月之孤寂寥落,不堪细问。今日为独女性命计,相托相求,大父阿父竟然见死而不救乎?!”   “阿姊,父祖非此意。”石妹妹摇头,赶忙劝说。这样的指控,太严厉太重了!   “见、死、不、救!”石美人斩钉截铁地强调:“今上居储,大父乃太子太傅。上即位,大父位至九卿,后为诸侯相。仕途之中,人脉广博!”   “上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乃号为‘万石君’!!”说到后来,石氏美人的眼睛在喷火:祖父和父亲四兄弟,全是两千石高官。这样的石氏家族如果提出要求,皇家会慎重考虑,不会轻易驳回——更何况石公主是石氏的亲孙女,‘为孙女讨情’完全合乎天理人情!   “阿姊所言,差矣!”石妹妹还是想为祖父父亲辩解:“大父阿父,非不愿,实不能也。”   “否!”石美人半个字都不信:“非不能,实不愿也!”   17-05 ‘和亲行’之 鱼死?网破!   “否!”石美人半个字都不信:“非不能,实不愿也!”   “阿姊,汝知大父之为人。”石妹妹还是有希望,想方设法从中调解:“过宫门阙,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大父必朝服见之,不名。上时赐食於家,大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   “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祖父的优点,石美人并不否认:“是以,大父之谨慎,石氏之家风,从不有劳无益!”   “阿姊……”石妹妹长叹:这心结,结深了。   “父祖能而不愿,实乃不愿因一无子御娥,冒触怒天子之险!”石美人话到这里,再度哭出声来:她没有儿子,没有儿子;所以,她无足轻重,对皇家如此,对娘家也是如此!如果今天她有一个儿子,一位将来能封王的皇子傍身,情况就会大大的不同——而她是有过儿子的,还不止一个。   “今上膝下公主众,未必及女侄。阿姊无须忧虑过甚。”石妹妹掏出手帕,为姐姐擦擦泪:她可怜的姐姐!入宫后,三次丧子于襁褓;两位皇子一个公主都是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就夭折了。也难怪对唯一长大的石公主,那么紧张。   石妹妹不提这个还好些,一提石美人更难过:“内史公主,皇太子同产女弟,无忧。”   “平度公主,其母久宠,二兄广川王中山王怜之。主现居长乐,托庇长公主羽翼,不愁。”石美人边说边哀叹:“郑良人二女……良人母,袁盎之妻妹也,近日往来频繁。而袁盎者,皇太后信重……”   算来算去,公主们背后都有各自的依仗。如果石氏家族真的不肯出力,不肯帮忙,一路挤兑下来,不就是她石美人的女儿被推出去了吗?   “不若,阿姊亦送女侄入长乐宫?”话一出口,石妹子就知道自己是出了个蠢主意——姐姐的神情,纠结而痛苦。   石美人捶胸:“为姊……无能呀!”自己没贾夫人的本事,能巴结上婆婆和大姑子,给女儿争取到一把强力保护伞。如果她能得窦太后的欢心,女儿住进长信宫,还会有什么可担心的?   石妹妹呆一下,猛然想起:“王美人!阿姊,王美人!!王美人三女,自请送女和番。”至少,至少有那三个垫底呢!   “自请亲女和亲?哼!”石美人极其不礼貌地冷哼一声,反问妹妹:“阿洁,汝信否?”   “呃……”给姐姐一说,石妹妹倒不敢肯定了。把亲生女儿送去匈奴受苦受难,实在不像是亲生母亲会干的——不过也不一定,后宫这地方诡异的很,什么怪事都会发生。   “大王美人小王夫人,二者一母同胞,携手宫闱,同邀天恩。”石美人嗤之以鼻:“大王氏人前故作高义,小王氏君侧曲意调和,手足扶持,则名利双收!”意外遭到娘家父祖拒绝后,沮丧怒极的石美人开始从最黑暗角度去考虑人和事。   “噢?!”石妹子被吓得不轻。这深宫中的事情,好曲折,好复杂( ⊙ o ⊙)啊!   ‘指望别人,都是假的!’掏手绢试去泪痕,石美人挺起胸,腰肢坐得笔直:“阿洁……”   石妹妹见姐姐面容严肃,也不仅紧张起来:“嗯,阿姊……”   “告之大父、阿父:”石美人面无表情,板板地说:“父祖既无、能、为、力,孙女遵命,自行处置!”   石妹子听得有些发冷,喃喃:“阿姊欲如、如何自处?”   正对妹妹的脸,让胞妹能看清自己的双眼,石美人倏尔婉柔巧笑;笑,如三月春风中的樱花,令石妹妹莫名就是一阵心惊、胆寒。   笑容敛去,石美人说一个字,顿一顿:“若吾女当选和亲,为姊将、以、死、谏、阻、之!!”   “死,死谏?!”石妹妹几乎当场晕过去,拖住姐姐的胳膊急叫:“阿姊,不可,万万不可!”   皇家最忌讳后宫妇人自杀!后宫中的女人,无论身为宫女还是嫔御,都没有自杀的权利。凡有自死的案例,官府必定会追究死者宫外的亲族。而‘死谏’,是传统中是最触犯天威的一种方式;一旦实行,天子震怒之下,说不定连她这个嫁出门的女儿也会被株连到。   “彼不仁,则吾不义!”石美人稳如磐石,对妹妹的惊慌无动于衷。昏暗的宫室内,灯火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投影在石美人秀美的面庞上——五分圣洁,五分乖戾。   为了祖父的愿望,为了石家的前途,为了孝道,她失去了表哥,失去了情爱,失去了正式嫁人做正室可以拥有的尊荣和权力。   够了,足够了!作为孙女,作为女儿,她做得足够多,对得起他们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她不能再失去女儿了——如今她的生命里,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石妹妹发急:“阿姊,阿姊,三思呀!”   “无可思,”下了决心,石美人反而气定神闲,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妹妹:“女弟莫忧!如阿洁前言,吾女未必当选。”   ‘这,能赌吗?一个不成,就是上百条人命啊!’石妹妹眼前,浮现出一幕令她不寒而栗的景象:祖父,父亲,叔叔,兄弟,堂兄弟……亲戚家,说不定还有自己、丈夫和孩子们,一大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绳捆着索绑着,哭哭啼啼被凶恶的汉军兵士拖到东西市去——砍头?!   “阿姊,阿姊,稍安,稍安,”石妹妹再也呆不住了;一个激灵蹦起来,连最基本的礼数也不讲了,跌跌撞撞边和姐姐说话边往外跑:“阿姊安心,安心。洁必定说服大父、阿父与众叔出面,请于帝王,保女侄平安、顺遂!”   “女弟好意,为姊心领。”石美人向渐渐拉开距离的妹子点点头,泼凉水:“然大父本性固执,恐不可强求。弟忆之否?石氏子孙有过失,大父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改之,乃许。”   “毋忧,毋忧,洁自有良策。”宫门开了一半,石妹妹一只脚已经跨出门槛了,头还不忘伸进来打包票:“父祖、石氏定力保女侄!阿姊保重,切切保重。”   ·   当天,掖庭的宫人们风言风语传出一桩奇闻:石美人的妹妹踩着“啪嗒啪嗒”乱响的木屐,如身后有一群狼追赶般飞奔出了未央宫——其举止之失仪和无状,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是万石君家族出品的贵女。   17-06 桂花香   太子宫不大,至少比未央长乐两宫要小很多很多。相应的,太子宫附属宫苑内的花木数量和品种,也比父皇和祖母的要少上很多很多。   手指灵活地一转,一枚桂花就被瓣萼齐全地摘下来,整整齐齐放在绛红色的漆盘上——浅黄的花朵向着同一方向排列,鲜艳芬芳。   漆盘没一会就满了。   接过身旁女官奉上的丝巾,摘花的素衣少女一面擦拭双手,一面向托盘的宫女淡淡吩咐:“送往东内,周良娣处。”   “唯唯。”宫女应声而去。   女官望望远去的宫娥,不解地问:“孺人,何不亲往?”   周孺人的话音,柔和却清冷:“良娣重身,须静养。”   “良娣乃孺人姊焉!”惊讶的女官很明显认为自己有辅助献策的义务,滔滔不绝往下说:“孺人,恕婢女多言:当是时,孺人以多行探望良娣为佳。”   “今皇太子盛宠右良娣,见孺人亲奉从姊榻侧……爱姊者,兼其女弟也;孺人岂不闻娥皇女英?”见自家孺人听而不闻平静如昔,女官有点急了,侧前半步拦住少女:“时到今日,太子宫之中有幸者众,而孺人独守空闺依旧。孺人,宫闱之内,万不可懈怠如斯呀……咕!”   少女面无表情;一双眸子清如寒泉,竟将深宫中滚爬多年的资深女官逼退。女官无意识地向后让出道路,再不敢多言。   太子宫仅有的几株桂树,都隐藏在花苑深处,位置相当偏僻。一行人默默行了好一会,才算走到人多些的地方。   看得清回廊了。雕梁画栋的回廊,此时正巧也有一队人经过,为首者锦衣玉带、金冠束发,不是刘荣是谁?   “太子,太子!”周孺人队伍中,年轻宫女们首先骚动起来。   “孺人,皇太子!”一个平常最有体面的近侍宫娥偷偷拉周孺人的衣带:“‘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孺人,机不可失呀!”   就在所有人希望小周贵女能迎上前去,为这可遇而不可求的绝妙邂逅添一笔不负天恩的注脚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   周孺人冷冷下令:“改道!”   “呀?”宫人们面面相觑,个个心存不甘,但却也不敢向求。   这些日月的相处早让他们意识到:这位年仅十三岁的皇太子孺人,拥有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冷静和决断。虽然只是周亚夫的庶女,但不怒而威的神情,实有其父统帅万军的隐隐声威,使人不敢存轻忽之心。   皇太子周孺人的侍从群,中道一折从个岔口很快拐出去了。回廊上的人,却停了下来。   眺望一番,刘荣向身边迟疑地问:“适才……彼者何?”   张内官踮起脚尖,探头遥望:“孺人。禀皇太子,乃周孺人。”宫里上下他都熟。走最后的那个女官他看清楚了,是周孺人那边的首席。   ‘哦,是梅宝的堂妹。’皇太子刘荣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小张宦官不明白了:“太子?”   刘荣低头,自嘲地“呵呵”笑起来:没想到在自己的太子宫中,还有见了他就远远跑的!   ·   城阳王后要回家了!   在帝都长安耽搁了那么久之后,陈王后终于要回家了,带着没有完成夫家委托的遗憾,和缔结成功两桩上好联姻的愉快。   一大早,城阳王后就入长信宫,向皇太后和长公主辞行。窦太后很客气地亲自接见了她,并赏赐了份程仪。这让陈王后受宠若惊:作为一个并非奉召,而是因私人原因入京的诸侯王后,‘皇太后赐见’是额外的恩遇,而能从窦太后那儿获得赏物简直就是奇迹!   大汉上层谁不知道,清心寡欲的帝国皇太后窦氏节俭到几乎吝啬的地步,一生尊奉的赏赐原则就是:能不给就不给^_^   自皇宫辞行出来,陈王后甚至没回城阳王官邸,在长安东门口与等候的车队汇合后就启程了——小儿子这次留在长安,她带上女儿一定要赶在十月冬至节前回到城阳王宫。   ·   送走城阳王后,薄皇后和馆陶长公主在距离长信宫不远的地方下了舆,相携在长乐宫里边散步边聊天。   长公主一时有点迷惑,问皇后弟妹:“城阳王太子,年几何?”   皇后:“十八,阿姊。”   “见王后行色匆匆,”皇姐想了想:“急于归国者,王太子之冠礼耶?”   薄皇后颔首同意:“甚是。”   虽然《礼记 ·曲礼上》记载“二十日弱 、冠。”,又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但现实中的冠礼往往提早。通常订婚了就行冠礼——婚典上,新郎总不能披着头发扎包包头吧——有些男孩子甚至提早到十二三岁。   “哦,长公主”大汉皇后转而问夫姐:“南皮侯次女贵庚?”   “八岁,”顺手拉过一支柳条,皇姐揪下片叶子捻在手心里玩;窦氏家族是近亲,长公主对其中的人和事——门儿清:“窦繆,南皮侯嫡次女,行年八岁,慧。”   薄皇后衷心地赞叹:“好婚姻呀!良配,良配!”   “极是,极是。”长公主心中是百分之一万的同意。虽然南皮侯这个正出的小女儿在姿色上不怎么样;但既然窦彭祖是帝国皇太后最喜欢的娘家侄儿,对刘姓人而言,南皮侯嫡贵女无可争议就是最好的婚姻对象——她的阿娇不算在内的话^_^   ‘加加减减的,还是城阳王室在这桩婚事中得益多!尤其,在这个朝廷和藩国两相疑的特定时期。’柳叶碎了,馆陶长公主揉成一团,就手扔开。   “阿姊,”薄皇后忽然皱起眉:“王后自始至终,无一字提及周氏。”这,太反常了。在京城耗费那么长的时间,周亚夫的弟弟还是把城阳庶翁主给休了。这等于是当众打了城阳王室一个耳光,同时也是大大削了城阳王后的面子——‘办事不力’的评语,回国后恐怕是逃不掉的。   被如此冒犯,陈王后应当怒火万丈才是;可看王后刚才的表现,过于平静了,平静得——就像涨潮前的江面。   长公主猜测:“王后归家,夫妻合议应对之策耶?!”   “如此,若条侯与城阳王室嫌隙益深……”薄皇后越想越觉得担心:一边是执掌兵权的重臣,一边是皇族王室。两厢如果发生缠斗,后果还真难预料——简直是麻烦的代名词。   “扑哧……”馆陶皇姐掩唇轻笑:“皇后贤德,实忧国忧民矣!”   薄皇后的脸有些泛红,非常不好意思。她是不是多事了?赶紧转换话题:“城阳翁主无辜失婚,三子同居长安,相闻却不得相见,实堪怜。”   “出妇不见,”长公主似乎想到什么,凝了眉心不满道:“有悖天理人情!”凭什么被休掉的妻子就不能见孩子?那可是亲生的骨肉啊!   皇后偷偷瞄了瞄夫姐的脸色,有点后悔自己选了这个话头,连忙想新的对话内容……两位顶级贵妇悠悠闲闲往长信宫走。   前面转弯处,几个手提小花篮的宫娥走过来,见到皇后和长公主,退伏在路边行礼。   长公主认出来人:“鲁女。”   “唯!”为首的宫女应声而起,挎篮子轻快走上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鼻翼两侧零星几个小雀斑,神态纯真,端是喜人。   薄皇后看得有趣,笑问:“此谁人?”   “新宫人,鲁国人。”翻开花篮上覆盖的洁白丝绢,长公主审视着蓝中放置整齐的桂花,问:“鲁女,桂花皆取自桂宫?”   鲁宫女圆嘟嘟的嘴向上一弯,左颊边立时浮出一枚小小圆圆的酒靥:“禀长公主,然也。遵长公主命,花叶俱全,瓣萼不失。”   检查完两个篮子的存花,长公主收手,满意了——汉宫里桂花最好最盛的地方,是‘桂宫’;每年这时候,长乐宫的主人们都放着自己花苑的桂花不用,派人跑去未央宫的桂宫采摘。   多了几个采花宫人的长队,继续慢条斯理地往长信宫方向溜达,直到长公主的耳朵敏锐抓到熟悉的呼唤“阿母,阿母呀……”   “阿娇?”皇姐精神一震,加快脚步,循着声音寻找。   ‘阿娇该呆在母亲身边啊,怎么跑下来了?不是交代让哄着睡觉吗?长信宫里的人是怎么伺候的?’馆陶长公主很快找到了答案:“陛……陛下?”   路那头忽然冒出来的,不是皇帝是谁?   左边刘彻右边平度,身后半步则是窦绾,天子抱着阿娇站着幽香四溢的金桂树下,笑吟吟抱怨:“阿姊,何其姗姗而迟矣。”   “嗯,阿母,”坐在皇帝舅舅左臂上,阿娇右胳膊挂牢天子舅父的龙脖,左手向母亲招招,小嘴里似笑似嗔:“何其姗姗而迟矣?”   17-07 ‘和亲行’之 可怜   “阳信呀……”唐姬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啊说啊说。   阳信公主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把巴掌甩到对面这个罗嗦女人的脸上。   上帝,她好想!可是,她不能!!作为素行良好、在公主群中以温柔知礼而闻名的阳信公主,她怎么也不能出手打人啊;尤其,唐姬还是长沙王的母亲。   ·   ‘总算滚了!’带着满脸的温婉微笑,阳信公主亭亭而立,恭送庶母的离开。   人刚一走远,少女的两道长眉就紧紧纠结到一起,胸口更像压上块千钧石般又是闷又是痛:长沙王之母的确是好心,是出于善意;但,被唐姬可怜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自古后宫之中,母、凭、子、贵!   汉宫中凡是为天子诞下皇子的后宫女眷,最少也是个‘美人’名分;更进一步封为‘夫人’,也毫不稀奇。只有这个‘唐姬’,膝下生有一名年长已封王的亲子,却连个‘七子’‘八子’都没能挣上;一直被宫中人以‘唐姬’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叫着。其处境之尴尬可悲,当事人固然难受,别人相处起来也着实为难。   长沙王的生母如果在长沙国,就是货真价实的‘长沙太后’;礼制上逊皇太后一步,几乎可以和当朝皇后平起平坐。可当下皇帝建在,皇宫内只按封号论尊卑,于是……同一个人身上的两重身份,其悬殊之大着实让人唏嘘悲叹。   ‘若唐姬没有儿子,就只是掖庭无数失宠后宫中的一员,倒不至显得如此可怜。‘有子’却无封赠,被冷落轻慢到如此地步……’阳信长袖中的十指紧了紧,舒口气,放松:从某种角度而言,对这个唐姬她还是有点佩服的。被如此对待能忍到现在,其心志不可谓不坚韧;如果换成是别人,比如栗夫人那型的,不气死也自杀了——可她出不出塞,和不和亲,要她唐姬多什么嘴?!   ‘真是活该被父皇嫌弃,永远都晾着才好!’稳定心绪,调整步态,阳信公主带着两个侍女继续往太医署而去:今天她出来,是为给负责母亲医药的太医和药师送礼金的;可没那个闲工夫去应酬这群或百无聊赖或居心叵测的后宫女人。   ·   从太医署出来,太阳已经很高了。   初秋的空气在阳光的全力报效下,有着不亚于盛夏的燥热。   阳信公主仰头看了看天色,将手中半湿的丝帕塞回袖管,领宫女们离开了主宫道,打算抄小路回家——‘漪兰殿’不是重要宫殿,离中轴线很远,不走宫道反而快些。   “姑,姑姑……”走着走着,前面忽然传来依稀的交谈声。   阳信公主脚下的木屐停住,蹙眉:不会吧?走小路还能遇上?!   实在不想再面对那些有女的后宫,阳信向两个侍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率先绕至小道旁的一颗大树背后。大树年深繁茂,树干七八人合力都抱不拢的样子,挡住三个苗条的少女绰绰有余。   “姑姑,熏香乃今上所赐?”很年轻的女声。   “嗯。”   “天子待皇后厚矣!”是感叹!由衷的感叹。   没有回答,这次没有回答。   木屐踩在落叶和泥土上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是最先那个女音:“姑,二女谢姑母顾全。”   “二女,无须如此。汝与长孺之大母,亦吾之从母……”谈话在此处停了停,随之响起的是一声幽长的叹息:“从母,从母……不幸……”   树后的阳信公主微微挑起双眉:好耳熟,是谁?   “哎,入长乐宫之后,汝二人依然为宫婢……姑母无能,椒房殿正值多事之秋……”说话的人讲到后来,愈显哀伤。   ‘咦?宁女,是薄皇后的首席女官宁女。’阳信公主认出了其中的一个——薄皇后平日派往漪兰殿接送刘彻的,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宁女官,所以才会这么熟悉。   “姑姑,二女知姑姑勉力焉!”和宁女走在一起的女孩粗衣素发,单薄瘦削,却反过来安慰美服丽饰的中宫女官。   宁女停步,举袖擦拭眼角。她很伤心,真的很伤心:身为未央宫女主人最信赖的女官,她对自己表侄女们的处境却不能直接施以援手,只能迂回请托到长乐宫去——如果不是栗夫人对椒房殿一直虎视眈眈,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她也不至于什么也不敢做,唯恐给皇后引来祸端。   “姑,二女知足,阿姊亦知足。虽同为宫婢,长乐宫较之未央远为安稳。二女与家姊,感恩于心。”说着,二女趴地下就叩头。   “二女,二女,起!”宁女官急忙拉起来,给侄女拍拍身上的灰土。手上传来的粗陋和扎刺感,让女官感伤不已:多懂事的孩子,又是多可怜的孩子!姨妈家的表哥太鲁莽了!好好的小吏做着,没来由的干嘛冒冒然掺和进那种麻烦?结果非但弄得自己没命,全家更是被连累到没入深宫为奴。如果不是那天她无意间经过暴室认出她们,这对小姐妹天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宫奴宫婢,是皇宫等级制度的最底层。哪怕一个普通宫女或宦官,也能随意使唤和欺负这些可怜人。而且和普通宫人相比,宫廷奴婢们几乎没有脱罪或升迁的机会,即便遇到皇帝‘大赦’或‘放宫人’这类好事,他们也轮不到分享。   二女笑眯眯拦下表姑的手,换自己整理衣裙。过一会儿,明显还不放心,问:“姑姑,入长乐宫,真否?”   真的能离开未央宫了吗?虽然到哪儿都是吃苦干活,可去长乐宫好歹安全上有保障啊。这些天来二女和姐姐老睡不着,经常姐妹俩抱在一起哭到天亮:她们可不愿象那个小伙伴一样,莫名其妙卷进后宫斗法,什么都没干却被当成挡箭牌或替罪羊给活活打死。   “然、也!”宁女理理侄女的头发,举手从自己发髻上拔下一支雕花小金簪,放到二女手中。   “姑姑?”女孩对美饰看得目不转睛,摩挲一会儿,却又还了回去:“谢姑姑,二女奴婢之身,不配。”奴婢,是没有资格佩戴黄金珠玉的,违者汉律治罪。   “二女,”宁女心痛地将金簪放入孩子手心,合拢小小的粗糙的手掌:“汝二人入长乐宫之时,于无人处取此簪示于詹事。窦詹事皇太后之侄,为人仁厚,为姑前有所托;见此信物,詹事必善待汝等。”   ‘原来是信物啊!’二女听了,赶紧收收好。   大事交代清楚,宁女从侄女手里拿过装熏香的绢包,改自己拿着——卑微宫婢身上如果染上昂贵香料的气息,也是个麻烦;值此时节,还是小心为上。   收拾停当的二女,忽然又开口了:“姑,能否尽早入太后宫?”   “嗯?”宁女官有些奇怪了,虽说为奴为婢的日子不好过,但也不赶在这几日吧?是什么让这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产生这个念头?   二女咬紧嘴唇,期期艾艾地说:“姑知之,朝廷……朝廷将遣帝女和亲……”   “二女恐被征出塞?”宁女一下子就想到了。   “然,姑姑。”二女很爽快承认了:“历次遣和亲公主,后宫皆发宫女宫婢同行伺候。”虽说未必轮到自己姐妹俩,但谁也保不齐个万一啊!只有早早进了太后宫,才算彻底避过这项厄运——这类征发,只限于未央宫的。   “如此,”宁女想了想,沉吟道:“皇后午间之长信,吾从往,请于窦詹事……如顺利,长孺二女明日迁长乐宫。”   “啊哈!姑姑。”满天愁云随风散,女孩子抱着表姑的手臂直跳,忍不住地欢呼。   宁女笑立旁观,心中却暗暗地流泪:这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原本都是躲在父母怀中不晓人间世事的孩子啊!   又举起衣袖,偷偷拭泪,思绪百转:皇后平日的赏赐丰厚,拿出来去求求长乐宫几位主事,看能不能找机会给这两个孩子脱去婢籍,升做宫女啥的。姨母、表哥表嫂还有侄儿都去了,姨妈家就剩下这对小姐妹了啊。   兴奋的二女总算安静下来,看四下无人,搂着姑母撒娇:“姑姑,阿姊与二女幸甚;较之阳信公主,幸甚。”   已等得快打瞌睡的阳信猛然睁开眼;两个宫女做姿要出去呵斥,却被王美人家的大公主用眼神阻止。   “胡说!”树那边,宁女也在笑骂:一个奴婢去可怜一位公主,这世界颠倒了吗?   二女倒自信,揽着姑妈的腰一边往前漫步,一边摇头晃脑地解释:“长孺二女蒙大难,失亲为婢。然幸得家姑仗义相助,脱苦海,远胡祸。”   “反观之,阳信公主空自父母双全,位高爵显,恰逢亲母出卖,有沦落胡虏之虞,不亦悲乎!”说完,似乎还嫌不尽兴:“可怜呀,可怜!!”   “此汝心知即可。”宁女两边看看,见没人,在侄女手上轻捶两下警告:“宫闱之中,人多眼杂!慎之,慎之!!”   二女倒也听话,再不多提,只扶着表姑妈离开了。   ·   那对情深义切的姑侄,走过去很久了。侍女们担忧地看着自家公主:“公主?公主?”   两个人谁都不敢动——阳信公主的脸色,好难看啊!   “公主,宫婢卑贱之人,无知少识。其胡言乱语,切莫放之于心上,”一个侍女察言观色,找出话来排解:“待告之皇后将行,定严惩不贷,为公主出气。”   另一个:“甚是,甚是。”   “今日……之所闻,”阳信公主终于开口了,咬着字节儿说:“汝二人若有半字泄露,坑杀!”   “?”两个侍女都傻眼,不知该作何反应。   阳信:“归。”   “公主?”侍女们不太理解。   王美人大公主一段话,象是从牙缝里呲出来的:“汝等速先归漪兰殿,趋!趋!!”   17-08 紫藤花架   阳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这里的。   这是十分隐蔽的地方,离漪兰殿不远不近,处在四周几个宫殿区的交叉点。前面有高大松树林的遮挡,从外面根本看不见;平常也罕有人来。   阳信公主也是在前阵子去找躲出去偷偷练琴的南宫时,才在无意间发现这个好地方的。从此,每当有了烦心事,阳信都会到这里来坐坐,静一静,舒口气。   长长的藤条枝蔓蜿蜒曲张,伸展绕缠。深深浅浅的紫红花朵垂挂在枝条上,一串串层层叠叠地铺开,和着墨绿的叶片将又宽又高的花架妆点成一堵紫红色的墙。   王美人的女儿就坐在离花架不足十步的矮石上,手肘斜依在旁边一方高石的边缘上,默默盯着前面的池水发呆……   刚才,她去过昭阳殿了。沿着那个云道阶梯,沿着刘姜当年行走的方向,一级级地往上走——直到那个出事的平台岔口。   燕国王主刘姜,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是‘跳’,不是‘落’!她知道,她当时在场。南宫的确张牙舞爪地作势抓挠刘姜,但那只是表象。   虽然宫中人都斥责为‘狡辩’,但阳信公主相信妹妹的话:南宫根本就没碰到燕王主。刘姜,是自己跳下去的!   浅紫色的衣带,在少女的手指上绕过,一圈,又一圈……   以前,她总是想不明白:那么高那么陡的阶梯,燕王女怎么就有勇气往下跳?!刘姜不怕痛么,不怕死吗?完全有可能当场摔死啊!   可现在,她明白了!   如果换了自己,她也愿意跳——赌一赌运势,赌一赌天命,即使、即使冒着致死的风险!   ‘刘姜后来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阳信公主的手停下,开始回忆以前听到过的消息:听说,刘姜的腿治不好,瘸了。听说,回燕国后因为残疾,刘姜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婚事。听说,燕王主刘姜最终被异母兄长草草打发给了一户小官吏为妻,日子过得颇为寥落。   ‘但,这也比死在匈奴强啊!’丝带,在一点点地绷紧:值得,值得!   至少刘姜留在了大汉,留在家园,留在亲朋身边;至少她有了丈夫,以后还会有绕膝的儿女们承欢——至少,刘姜还活着!   而代替刘姜去匈奴和亲的楚国王主呢?不满十四岁就埋骨黄沙,魂散胡尘。天知道曾遭受了什么样的虐待和折磨!   ‘那位楚王主叫什么来着?刘……什么?’阳信揉揉眉心,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为大汉而死的女孩,甚至、甚至连个名字都没能留下——或者,也没人在意过?——‘和亲公主’这个听上去风光的称谓,实际轻、若、鸿、毛!   ‘阿母以前说过,父皇即使出于史上留名的考虑,也不会让亲生女儿出塞的。可国家大事,谁能保得准?父皇是那么隆而重之地派皇太子去……谈判啊!’缕缕浅紫,在素白的指间缠绕、绷得更紧:对大汉而言,她只是一个公主,一个小小的公主;是每一代皇帝都会有的十多个公主中的一个。生母既不显贵,兄弟也不是太子,更没有强力的舅家可以依仗——是凶还是吉,只在那位至尊的一念之间!   ‘阿母为什么要自请?为什么?!南宫已许婚,林滤太小……能去的只有自己。’纤细的手指,关节处凸显苍白;胸口涌起的,是阵阵难言的苦涩和潮水般的幽怨:如果母亲不自作聪明搞这么一出,凭四个弟弟还有得宠姨妈的掩护,父皇才不会在‘和亲’问题上想到自己——十多个公主里,没兄弟的也很多。   ‘如今,木已成舟。是去?还是留?除了父皇,谁敢保证?阿母她……能吗?能吗?!’不知是不是在石头上坐久了,还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偏湿寒,阳信公主感觉身下的这块矮石越来越阴冷,一股股寒意从腿股沿着脊柱往上窜。到后来,连腹部也隐隐开始疼痛。   风吹过,掀动一池碧水;紫色的花墙,随着泛起一层层花浪。近在眼前的美景丝毫吸引不了公主的心思,也丝毫不能减少少女的忧思……   “……花痴,花痴……放手!”陌生男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尖尖细细的,听上去是宦官。阳信公主叠起眉峰,环顾四周:今天可真不是个好日子,到哪儿都不太平。   不想和人见面,公主起身迈步要离开。人还没站稳,脚下忽然一滑,身子就向边上那块高石上撞去。   “嘶……”仗着年少灵活,阳信急急间腰一扭,手在矮石上一撑,借力之下站住了。放眼脚下苔藓,再看看高石上那个奇形怪状的突起,阳信公主不由有点后怕:这高度……要是没撑住真撞上去,弄不好能伤到肋骨!这石头离池子近,潮气重容易生绿苔什么的;以后再来,还是不坐这里保险。   “……花痴……”人声,更近了些。   阳信公主提起长裙,反方向跑进了灌木林;在里面兜了个圈子,才绕到紫藤花架子后——花墙正面,是没有进去的路的。   “花痴,为甚?放手也!”仪表堂堂的大内官甩动着臂膀,试图解脱开义弟揪着不放的手:把他拉这里干吗?他这个长乐宫将行,可是非常非常忙的。   “唐兄,唐兄!”将行身边,竹竿似的瘦长内官一路打躬作揖,可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手。   “花痴?”唐将行走到高石边站住,看着眼前这张真挚殷切的脸,无奈叹气:算了,姓甘的就是那种人,除了花花草草,其他一律不放在心上。否则,怎么叫‘花痴’呢?   甘花痴抓着唐大内官,紧张兮兮地问:“愚弟闻,皇太后有意铲除‘梅园’。唐兄,可知真假?”   “甘花痴,汝何以得知?”将行掏出块帕子,漫不经心擦擦额——这天,热点!   ‘果有此事!’一看这情形,甘花师的心就凉了大半:二十几年交情可不是假的,彼此太熟了都。   突然,甘花痴上前一步,扯住前者的衣袍死命地摇晃,嘴里更是连哭带喊:“唐兄,唐兄,呜呜……救救梅园呀!”   花架后,阳信公主在花间叶缝间扒开一线,往外看:梅园?长乐宫的梅园?太祖母薄太皇太后当年下令建造的梅花园?怎么,要拆吗?   “呀……”唐将行惊叫,手忙脚乱把自己的袍袖抢救回来,小心翼翼归置平顺:揪什么也别揪衣服啊!虽然他手下有小黄门伺候,可他今儿时间紧,回宫就要去拜见皇太后的,没时间换衣裳——而‘衣衫不整’,大大小小也算条罪名!   ‘皇太后是眼盲,馆陶长公主可一点都不瞎!别的那些惦记他‘将行’位置的人更多了去了,他可不能一个大意让他们抓了把柄去。’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停当,唐将行弹弹衣衫上压根不存在的浮灰,对自己的好兄弟睁、眼、说、瞎、话:“梅园呢……荒废已久矣!”   ‘哪有?’甘花师是个宦官,没胡子可吹,但总可以瞪眼,努力地瞪眼:“梅园苗木繁盛如故,何荒之有?”虽然他现在大半时间放在未央宫,但对长乐宫的那片梅林,他还是很上心的——但凡有点时间,就去照看照看;就两天前,他还去过呢。   唐将行歪过脸,似笑非笑:“如……故?嗯?”   “咕……(╯﹏╰)b,”甘内官是个实诚人,说不来谎话,所以:“……尚可。”一想到这个,甘花痴就心痛,是彻头彻脑的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可爱的小翁主,会那么讨厌梅花呢?生气的时候用来练鞭子出气,高兴时用来玩登高雕刻,平常就是好好路过也会踹上两脚。   其实,长乐宫梅园里的那些梅树情况还好些:树木多,基数放在那儿,平均下来受损还在每株梅树的可承受范围内。而宣室殿庭院内的那颗红梅,在娇娇翁主锲而不舍地‘关怀’下,已经彻底完蛋不拔都不行了:-(~   就在将行自以为得理,打算开路之时,甘花痴突然膝盖一弯,‘嗵’地跪在泥地上冲唐将行连连磕头:“唐兄,唐兄,梅木何辜?万请唐兄一救。”   唐大内官跺了跺脚,去拉去扶:“花痴,甘弟,何至如此?”   甘花师却怎么也不肯起来,在那里泪流满面,不住口地哀求:“……呜,梅树何辜,何辜?唐兄?”   花墙那边,阳信公主看得也有些动容:这个花匠,倒不负‘花痴’之称,是个爱花的痴人。   不管三七二十,将行将人一把硬拖起来:“甘弟,何苦呀!”   “唐兄为皇太后信臣,敢请……”花师兀自涕泪滂沱。   “唉……”唐将行抹把脸,不知该拿这个眼中只有植物没有人物的家伙怎么办:他今天的地位,来自于二三十年来对窦后始终如一劳苦和忠心,而不是他有什么不可替代的特质。皇太后对他好,是英明,也是厚道。他这做臣子的,就必须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更加小心谨慎、更加善体上意才对。如果他和上面拧着来;那别说地位待遇了,哪怕他的小命也保不了多久。   花痴花师还在滔滔不绝地建议:“……兄可谏曰,梅园乃孝文太后所爱,不宜废弃。唐兄,皇太后素孝行……”   “住口!”唐将行厉声喝止。   听到这里,花架后的阳信公主,无声地笑了:真是个花‘痴’!痴人呀!   扭头四顾,无人。还不放心,唐将行猫着身子转过来转过去,最后在紫色花墙前止步,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着。   紫藤花架那边,阳信公主绷紧了身子,一动不动。王美人的女儿并不如何担心:花架和后面大榕树之间,不大不小刚好够站两个人。而且,以前她曾亲自两面试验过,下垂的花叶很恰好地遮蔽视线,使里面的人能看到外边,外面的人却看不清内在。   阳信公主成功了。唐将行被一墙累累的紫红色花串迷了眼,研究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没路,没路通紫藤后面。花架那边应该是不可能藏人的!’唐将行安了心,回到甘花师面前,抬手就是几个爆栗:“花痴,汝欲死乎?”   ‘真不知道这家伙在宫里是靠什么活到今天的。’唐大内官望着一双纯真无邪的‘老’眼,佩服到五体投地: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天真!半点都不动脑子!   ‘算了算了,当初也正是因为这罕见的纯诚,才……’唐将行认命地拉过甘花师,进行宫廷式再教育:“薄太后在日,诸孙之中独爱尹姬女。因尹公主爱梅,乃为之建‘梅园’!馆陶公主皇后出,太子同产姊,然其爱宠用度,皆远不及尹公主也。”   “及长,二主又逢夺婿之争。”似乎回想起当年汉宫中那场不见兵锋的战争,唐将行长长叹口气:“雪上加霜呀!自此,姊女弟再无和解之望。”   花架那边,阳信公主把耳朵贴在花叶上,聚精会神。   “孝文太后崩逝日久。皇太后入主长乐,长公主辅助在侧……时势逆转矣!”长乐将行拍着好兄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做解说:窦太后是孝顺的好媳妇。但这世上,哪有毫无芥蒂的婆媳?怎么做的是一回事,怎么想的是另一回事;这从‘窦太后母女都不喜欢梅花’上就可见一斑——不,现在是窦太后祖孙三代都讨厌梅花。   最后,唐将行总结:“以死太后欲制活太后,速死之道也!”   甘花师虽然在人际关系上远不如摆弄花花草草灵光,但人毕竟不是弱智,好赖话好歹还是分得出的。知道无望,花痴不再勉强,只一味掩面低泣,好像天塌下来了似的。   “甘弟,”唐内官看不过去,递过块帕子。   甘花师默默接过,却不擦脸,任凭泪水如决了堤的洪水般流淌:“梅……梅园,寻访名种,悉心栽培……数年心血一旦付之东流,吾、吾……心……”   “吾知之,知之,”唐将行物伤其类,多少有些同悲:“然吾等中人,位卑贱,处世唯遵上命尔!”这个兄弟在建造梅园上化了多少精力,赔进去多少感情,他最清楚不过。但他们只是皇宫的佣人,不是这座宫廷的主人,只能按吩咐办事——而决策权,在当权者手里。   ‘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树砍了,但那么一大块地方总不能老光秃秃空着吧?总得另栽些花木上去。如此,新机会就来了……’勾着好兄弟的肩膀,唐将行带了甘花师慢慢往外走,一路上温言开导:梅花不讨长乐宫主人们欢喜,但总有招贵人爱的花咯,比如桃花石榴什么的。‘梅园’没了不打紧,再造个‘桃园’不就成了^_^   “桃……桃园?”花痴眼神一亮,泪涕交横的老脸上重新泛起一层晕色。   “诺,诺诺!馆陶翁主爱桃华,太后长公主爱翁主……为兄寻机,必建言。”这种建议,失败了没风险,成功了则三面讨好;唐大内官胸中都酝酿很久了:“甘弟设想,汉宫之内尚无桃林。若太后允准,划地兴建……”   “桃林,桃林……”甘花痴的心神完全被梦想中的万株桃花引向天外;也不哭了,甚至开始计较起具体规划来:不同品种的桃树,得错次栽种,照料得当的话桃花会一年三季常开不败的^_^   ·   两个宦官走远后很久,阳信公主才从紫藤花架后转出来。   动动筋骨,整理整理衣裙,阳信往空中看看,不由皱眉:遭了,出来那么久,阿母要发火!   最近王美人的脾气,随着孕期的不适越来越坏,动不动就要动气。‘想个什么托辞呢!’阳信公主一边动脑筋,一边从另一条小径往漪兰殿方向赶。   暗红的少女内裙,随着快步翻飞起来;在渐渐昏黄的日光下,与背后的满墙紫红相映——如血般,鲜红……   17-09 ‘联姻曲’之 福音   中秋清晨的长信宫,安详而闲适。   阳光,透过层层的纱帘,照在宫殿雕梁上高悬的同心圆玉璧上,发出柔和莹润的宝光。窗外,小鸟们的啼叫啾啾叽叽,此起彼伏;和着晨风,携带扑鼻的清逸绿叶香和淡淡桂花香,一齐涌入大汉最高贵华美的宫室。   吃过早点,喝了逃也逃不掉的加料鸡汁,陈娇翁主打着哈欠爬回祖母舒适的大床榻——去补回笼觉。睡意朦胧之中,小贵女嘱咐自己的侍女长吴女官:今天别吵她,她要睡得足足长长的。平度表姐被贾夫人接回金华殿去了,早早起来也没意思。   “唯唯。”吴女官卷上两层帘子挂好,留一层纱帘和一道珠帘遮蔽视线,浅笑提醒:“翁主,贾夫人言明,平度公主于申時前归长乐宫。”只要一想起贾夫人说这话的表情,吴女就觉得好玩:那样的急急切切,那样的担心忧虑,好像唯恐女儿平度公主出去就进不来似的。   “嗯……”阿娇在锦绣堆中翻了个身,含含混混回应:申時?她怎么也不可能睡到申時吧!   查看一切妥帖了,吴女留下一名内官摇扇和两个宫娥守护,才轻手轻脚倒退着出去。   ·   一觉醒来,虽然不到申时,却是午时了。   ‘呀?错过饭点了!’在宫人的伺候下漱口洗脸、梳好头发,陈娇刚套上罗裙曲裾就急匆匆往偏殿跑:胡亥今儿按摩,自己得去盯着点——可怜的胡亥兔子,按摩有效,但真真的疼。   胖嘟嘟的小脚,在偏殿门口停下。往里张张:空空荡荡,人、兔两皆无?   “咕……胡亥?”指着空屋子,小翁主向守门的宦官打听:“秦医……来否?”   “禀翁主,”宦官先向小女孩行了个礼,才回话:“秦医诊治毕,归。幸兔回房矣。”   “哦!”听到这里,陈娇放心了:按摩已经结束了啊!也好,让胡亥先休息会儿,回头再去看它。   ·   小脚丫在光可鉴人的漆木地板上欢快地踏过,方向直指——东殿。   刚要跨入殿宇,一双手臂忽然横伸而来,从后面将小女孩抱个满怀。故意压低的女音,拉腔做调地:“阿……娇,猜吾为何人?”   胆怯状掩口,陈娇小声加小气:“唔……不知也!”   “不知?”背后的女声拔高三分,似恼非怒:“再猜!”   眨眨眼,笑眸如星,娇娇翁主坚定不移:“实……不知也!”   “呀?!”惊呼起,两只玉手探向女娃腋下,可劲儿作怪:“不知?果……不知?……果,不知否?”   “咯咯……哈,哈哈……咯,咯咯……”女娃在熟悉的怀抱里笑成一团,一个侧身拉住纱袍襟缘,甜甜讨饶:“阿母,阿母呢……饶命呀!”   纠缠一处的母女俩笑语飞腾;引来殿内殿外宫人们相顾而莞尔。内殿,传出窦太后柔柔的轻唤:“吾女……阿娇……”   “来矣……阿母,来矣!”长公主抱了女儿跨入宫室,向高坐的窦太后微微屈了下膝:“母后!”   还有段距离,小人儿手臂先急急伸出,去环老太后的脖颈:“大母,大母哇!”   接过小孙女,皇太后脸上的皱纹尽绽。从头到脚细细摸索一遍,窦太后这回很满意很满意:“嗯,阿娇知着袜矣!”总算是养成穿袜子的习惯了,真不容易呐!   “嘻,嘻嘻……”阿娇巴在祖母胸口偷笑:要到大母这里,她当然会记得穿^_^   客座上,温润的男子声音响起:“得女孙如此,姑母含饴弄孙,不亦悦乎?”   “南皮侯……从兄谬赞!”长公主予以恰如其分地回应。不过馆陶长公主的谦虚,仅仅限于口齿——那芙蓉面上的自豪啊,可是藏也藏不住滴。   ‘咦,有客人。’陈娇到这时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侍立伺候的宫人们,不算——窦家的南皮侯表舅。日日见的窦詹事不算客人,正端坐一旁作陪。   连蹦带跳过来,小翁主一把抱住窦奉常的胳膊,甜甜叫人:“阿舅,阿舅……”   “阿娇,呵呵。”南皮侯窦彭祖怜爱地拍拍表侄女的小嫩脸,对扑面而来的热情甘之如饴;同时,瞟一瞟远处不声不响的窦绾,不禁暗暗皱眉。   与边上的堂弟对上一眼,窦彭祖在无声询问:怎么回事?两相对比,那个也差太远了吧!窦绾还是姓窦的呢……   窦詹事双手一摊,无奈:早和你提过的,我也没办法。   ‘算了,说到底那也是章武侯家的内事。不好干预太多!’甩掉杂念,窦彭祖将所有精神都放到眼前这个头上:“阿娇呀,可乖?”   “乖!娇娇乖哦……”馆陶翁主举起小手臂挥挥,很有气势地向两个窦表舅保证她确确实实是乖乖的好孩子。   保证完毕,陈娇小贵女立即伸出两只手,抓牢九卿表舅的大袖,左摇摇右晃晃:“阿舅,阿舅……南皮侯阿舅?”   嫣红的小脸高高仰起,盛满了渴望。那意思再清楚也不过:阿娇很乖很乖,表舅该奖励奖励才对——所以,拿礼物吧!   麻烦的窦大表舅一点也不合作,捡这时候装傻:“阿娇,甚?”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礼物,礼物呢?放哪儿了?’挑挑眉,馆陶翁主决定自立自强:胸口摸摸,左边袖子翻翻,再换右边袖子翻翻……没一会儿,南皮侯一身华美的锦绣深衣起皱打褶,趋向乱七八糟。   长公主的乖宝宝真的是很乖很乖^_^   ‘没有,什么也没有!找不到啊?’陈娇歪着小脑袋,困惑地瞅瞅面前衣冠楚楚的表舅舅:空着手来?不会吧……   “阿娇,不可无礼喏!”轻轻巧巧来上一句,皇姐向众人表示她尽了母职管过女儿了,然后扭头和窦太后说起了悄悄话。   “唯唯,阿母。”小贵女一边答应得好好的,一边继续向大汉九卿的奉常大人催账:“阿舅……阿舅?”他不会真的什么都不带吧?   窦詹事低头嗤笑,摆明了袖手旁观。南皮侯窦彭祖则搓搓手,摆出一副难堪的表情委委屈屈问:“若无携礼物,阿娇不喜阿舅……耶?”   “呀?”娇娇翁主很义气地一口否认:“否!”   踮起脚尖,小手伸到南皮侯背后这一通拍,小翁主努力安慰看上去好可怜的奉常舅舅:“无妨,无妨,娇娇喜阿舅……如故焉!”虽然没有礼物会有点小遗憾,但她是不会因为这个就不欢迎窦表舅滴。   窦詹事看着看着,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哈……”   南皮侯瞪瞪堂弟,从刚才还被检查过是空空如也的长袖里,象变戏法般突然摸出颗鹅蛋大小的珊瑚球,暖红暖红的,献宝一样送到表侄女面前:“阿娇!”   “咦?哈……阿舅!”从失望到惊喜的小贵女这下乐了,欢呼雀跃着绕表舅转上两圈,拿着珊瑚球去给母亲祖母分享   窦太后摸摸珊瑚,爱抚爱抚小孙女的头;将阿娇揽入怀里,和侄子开始今日的正题:“彭祖,阿缪婚事,何如?”   窦彭祖:“禀姑母,于筹备中。”   “细加准备,务必周详。”皇太后祖母多此一举地叮咛又叮咛。南皮侯父亲早逝,对姑妈比对亲妈还顺从还孝敬,自然全部点头答应。   长公主起身,打算去看看家宴准备得怎么样了。   “吾女,”窦太后抱着阿娇,出声打断了女儿的行动:“吾闻陈王后二子订婚。长子娶阿缪,次子何?”   “卫绾嫡孙,阿母。”长公主笑着回应母亲:“城阳王子则,娶河间王太傅卫绾之嫡女孙为妻。”   窦太后听了,颔首赞许:“嗯,良配也。”   馆陶长公主闻之,悄悄地抿嘴一乐,将心里的话捂住没说:能缔结这样两件婚事,陈王后对王室夫家居功至伟——旧戚和新贵,城阳王室是一揽子搂进!真怀疑陈王后在‘嫁给周家的庶王主被休’一事上,实际花了多少精力?   “如此……”皇太后转向侄子们方向,高兴地感叹:“窦氏与卫中尉亦有亲矣!”窦奉常、窦詹事、加上长公主,三个人忙不迭赞同。   又讲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细节,窦太后突然悠悠然长吁口气,徐徐说道:“近三十年,窦氏首出王后呐……”   殿里的三个窦家人,都沉默了。其实,按照大汉上层的婚姻传统,做了近三十年皇后太后的窦后娘家家族,早该娶进公主,并嫁出几个王后了。   ‘哎,那些反吕功臣们这么多年对窦家的压制,也实在过了些……’长公主见场面凄清,拿住窦太后的手缓缓引至女儿头上,在母亲耳边低诉:“阿母,毋伤悲。一生二,二生三……”   窦太后精神一振,嘴角上翘,挺直了腰背接着问:“彭祖,阿缪之笄礼,何时?”按《周礼》,女孩子在十五岁行‘笄礼’;不过和男孩子们的‘冠礼’相似,一旦订婚了,都会提前举行。   “五日之后。”南皮侯回答完,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任务没完成,连忙起身向姑母太后深施一礼:“姑母,侄儿敬请姑母赐缪‘字’。”   “从兄,母后早备妥矣!”长公主自长案下取出一只彩绘漆匣。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黄澄澄的金簪,一枚简约,一枚花俏;簪旁,放了一小卷帛。   馆陶长公主将帛卷拿出展开,向众人竖起。上面是从右到左两个字:福音。   “福音……好字,好字!”堂兄弟两人品味片刻,不住口称赞,双双向姑母行礼答谢:“愚侄谢姑母美意!”   窦太后举右手虚扶,微笑示意。   大汉朝九卿之首,奉常窦彭祖吞吞吐吐:“然……姑,姑母。”   17-10 ‘联姻曲’之 贵女出嫁   大汉朝九卿之首,奉常窦彭祖吞吞吐吐:“然……姑,姑母。”   皇太后窦氏:“何?”   “嗯……”想起家中妻子殷切的期盼,窦彭祖犹豫一阵,终于鼓足勇气向姑母提出:“内子,呃……及家母虑阿缪稚弱,有心待五……嗯……四年后行出嫁。”   “稚弱?”窦太后蹙起眉头:“何出此言?”   望望姑母的脸色,窦彭祖嘴巴张张,却无只字片语出口。   “姑母,女侄年方二四……”窦詹事试着帮堂哥说话,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不足。   “四五岁出嫁亦常态。八岁成婚为妇,足矣!”窦太后有点不高兴了,感觉侄子们是在无理取闹:八岁,已经够大的了!两三岁就出阁的贵女,也不是没有。   两个窦侄子,全部无言以对——在大汉,在各豪门,‘娃娃新娘’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宫里宫外哪儿都有,实在没啥说服力。   见表兄们尴尬,长公主向宫娥招招手,让把温好的酒为两位表哥敬上:“从兄所虑者,非年岁,实乃异地乎?”   “然,然也。”窦彭祖接过,答谢后抿上一口,感念不已:还是公主表妹细心体贴人。如果女儿嫁人后还是住长安,他自然不用担心。可这是嫁去好远好远的城阳国当王太子妃啊!   “母后,”长公主转向母亲:“远嫁异地,一去多年不见;慈父爱女之情,实可悯也……”   “城阳虽远离帝乡,然妥善准备,详加谋划,阿缪自无忧矣!”窦太后对这个长兄留下的侄儿素来疼爱,闻言立即释然,转而宽慰起窦彭祖来。   南皮侯连忙行礼:“谢姑母……”   长信宫的东殿里,姑慈侄孝,一派和乐融融。   馆陶长公主愉悦地望望母亲怀里的女儿,再看看门外的天色,唤过伺候的内官交代几句;内官领命,躬身而去。这时,窦太后正问到城阳王太子妃的陪嫁:“彭祖,尚有何物?”   窦彭祖报出一连串的物名,其中包括农庄别院,家具摆设、床上用品、首饰配饰、四季礼服常服……妆奁物品种类之丰富,数目之充分,能让新娘子在完全脱离夫家物资供应的情况下充充裕裕生活o(∩_∩)o……   忽然,南皮侯停口了。他惊异地发现:姑母大人,在摇头。   窦奉常一惊,忐忑不安地问:“姑母,阿缪陪嫁之物,见少?”这是窦家第一次和王室家族通婚,上上下下都没经验,可别缺了短了什么。   皇太后摇摇头。   南皮侯一愣,想想,不可置信地问:“显多?”哪有嫌弃嫁妆多的?   大汉国母还是——摇头。   窦彭祖这下想不通了,呆滞当场。   “咯……”藕荷色轻纱薄绢的袍袖,舒卷间半遮住形状美好的樱唇,长公主笑撇窦家两位表兄:“从兄可曾听闻,陈王后归城阳国为王太子妃之时,年仅五岁?”   窦奉常迷茫地眨眨眼,回答:“愚兄有闻。”   馆陶长公主循循:“从兄为阿缪备嫁,当以陈王后随嫁为准。”   “嗯?”南皮侯还是不太明白。他嫁女儿,干吗以别人的嫁妆做标准?这是如何说?   窦太后听到这里,禁不住笑骂一声:“男……儿!”   不管什么情况,窦彭祖先赶紧认错:“愚侄鲁钝。”同时扭头看看堂弟,拿眼神问:姑母的意思,你懂吗?   窦詹事一脸迷雾,也不比堂哥好多少。   “从……从兄,”长公主更快乐了,倚着母亲几乎直不起腰来:“母……母后之意,乃以陈王后昔年嫁物为准,不宜超过。”   “呃……”南皮侯呆呆的,俯首:“遵命,姑母。”   阿娇坐在太后怀里被连带着摇动到,就停了手里的珊瑚球,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奇地看几个大人——窦舅舅怎么看上去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阿母讲的事情,很难吗?   见表兄还是雾飒飒的模样,刘嫖皇姐好心地做进一步解释:“从兄陪嫁少,人度窦门有轻视之心;多,则有不恭姑舅之嫌。”   “吾女所言,善!”窦太后频频点头,对侄子由衷地感叹:“彭祖,为人子妇,不……易……呀!”同样是嫁到城阳王宫当王太子妃,如果儿媳妇的嫁妆超过婆婆当年太多,是很不合适的。   ‘为人岳父,也是不易!’窦奉常由衷地同意——送钱,还要送得这么千思万量瞻前顾后,他容易吗?   ‘阿若又怀孕了。如果生个女儿,我也得经历如此一出?!’窦詹事由衷地烦恼。   正空隙间,一直很安静的窦绾开口了:“皇太后,长公主,不知阿娇细君饥否?”   窦太后注意力瞬间转移,紧紧手臂问怀里的小人:“阿娇,阿娇,饥否?”这孩子错过了上午的正餐,现在饿不饿啊?   娇娇翁主小脸红润润的,摇摇脑袋:“否,大母。”   “阿娇何曾有饥时?”长公主斜睨一眼女儿,起身召唤掌管传送食物的女官——她家阿娇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吃东西;不盯着点,能几顿都免掉。   不一会儿吴女奉召而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一碟子蔬菜卷和一碗米羹;后面还跟了两个小宫女,分别捧着金盆和手巾。长公主拉过女儿,洗手、洁面、用点心。   吴女喂得很认真;可小翁主的心思全在新玩具上,一派漫不经心。陪坐的母亲一面薄怒轻嗔,命女儿专心吃食,一面伸手,用云白色丝巾时不时给孩子抹抹嘴角。   窦太后侧身听听孙女细嚼慢咽的声音,才放心地回头继续问侄子:“彭祖,人事何如?”   藕荷色纱绢在席上铺陈开,与小女孩绯红的丝罗交叠做一处,相衬相映之下,凑成了一副绝妙的‘汉宫双艳图’——南皮侯的耳朵,突发性耳聋了^_^   ‘若不是有人从中作梗,这当是他的妻,他的女儿……陈午这混账,真亏他下得了手啊?!’窦奉常的思绪,被手肘上的拉力打断。扭头一看,是堂弟似笑非笑的无奈神情,和指向太后姑母方向的手指。   “彭祖,彭……祖?”窦太后悠悠的话语,漫漫塞进了脑海,让窦彭祖赫然一惊:“姑……姑母。”   窦太后对娘家人一贯是好脾气的,不介意再问一遍:“彭祖呀,阿缪陪嫁诸人,何如?”   南皮侯努力整顿有点短路的脑筋:“禀姑母,愚侄拟遣奴婢六百。”   “奴?婢?”窦太后又皱眉了。   堂弟不忍心,从旁提示堂兄:“从兄,执事人等……”象‘奴婢牛马’这类低级资产,就不必放到长信宫来说了吧。   “嗯,姑母,”至此,窦奉常的思路恢复清晰,向姑母一礼答道:“姑母,执事家老,随行者三十之数。”   窦太后的眉头,却没有因侄儿的回答舒展。两个窦侄子心里有点发虚,情不自禁都望向长公主的方向——求援。   “呵,从兄,”馆陶长公主一心二用,边照顾女儿进食,边提点表兄:“母后之意,乃‘美婢’。”   “美……婢?!”南皮侯这次不是吃惊,而是震惊了!!过来许久,大汉九卿之首的窦奉常支支吾吾道:“姑母,阿缪尚幼,何需陪嫁美婢?”   贵女出嫁时带的贴身侍女,通例上就是供女婿享用的储备侍妾。很多家族会为女儿特意安排姿色出众的婢女,以作为新娘以后在宅院中争宠的助力。   ‘但阿缪才八岁啊!等圆房还要好几年呢。现在考虑这些,太早了吧?’窦彭祖喃喃地向皇太后姑母辩解:“姑母,阿缪尚幼,此时无须……”   “短视!”窦太后眉头挤得更紧,很有点恨铁不成钢:“恰因其年少,必多备美人。”   “姑母极是,侄错矣。”窦奉常照例认错,虽然还不知道究竟错在哪儿。   “城阳王太子二九之龄!宫闱之内,必多内宠。而太子妃年幼、无知……”皇太后窦氏顿了顿,肃了神情道:“内宫深深,何事不生?”   窦太后无神的眸子中,似乎有亮光在闪动:“若阿缪有内婢充王太子下陈,近,可通消息;远,可应缓急!”   ‘这……想得太多了吧!’窦奉常听得发愣,嚅嗫:“姑……姑母,城阳王室素以‘仁厚’闻名!昔陈王后五岁于归,安然至今……”有这样良好的记录,似乎不用搞如此复杂吧?   “仁……厚?!”窦太后对侄子简单的想法嗤之以鼻:“何以较之?!陈王后之母乃城阳景王同产弟,亲上加亲;而我窦家与城阳,无亲!!”   皇太后姑母语重心长:“彭祖呀……阿缪貌不出众,汝身为人父,岂可不为女详加谋划?”   窦彭祖这才了解了姑母的想法,不由打心底佩服:“善,侄听命。”   “至于美婢,择家生奴!忠心为要!!”想了想,皇太后还有点不放心,又加了一句:“其父母兄弟,当尽在窦家掌控。切记,切记!”   窦奉常点头如鸡啄米:“唯唯,唯唯。”   这档口,阿娇在母亲的监督下吃了点心,洗漱完毕,扑回祖母怀里甜滋滋叫:“大母,大母。”   窦太后整个人立时舒缓,抱过来又是亲又是揉。老妇人的手,在女娃的脸上徐徐摸过——触手,柔滑如脂,润华如玉;低头轻嗅——发丝丰盛,体香清逸。   心情霎时好转,窦国母得意洋洋:真不亏是嫡亲之骨肉。自己、阿嫖和阿娇三个,都是一脉传承的雪肤玉肌。窦缪若有阿娇十分之一,她这个做姑祖母的又何必越俎代庖、劳心费神成这样?   长信宫内轻松愉快的气氛,在侍从抱出胖胖兔,外面通报天子驾临之后,更上一层楼。与此同时,一波又一波的使者自长乐宫出发,将汉国皇太后的好心情会同赐物一起,带向宫内宫外,诸王官邸。   鲁王邸   ——祖母的人前脚刚离开,刘馀就扑到案前,对那张春秋时代留下的名琴爱不释手。   江都王邸   ——刘非抱着吴钩,在院子里翩翩起舞。江都王的两只眼睛粘在兵器柄两个鸟虫文上,都快拉不下来了。那两个字是:夫差。   胶西王邸   ——东宫使还没走远,刘端就将碧玉萧放到嘴前,吹奏起来。悦耳的萧曲拖住了使节的脚步,几乎让内官忘记回宫复命。   广川王邸   ——刘彭祖在自己的居室内,绕着一只大箱子团团转,手舞又足蹈。箱子里放的是天禄阁收藏之韩非子所有著作的手抄册。   中山王邸   ——刘胜比较纠结。祖母赏赐给他的不是物,而是人!一对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宫女,俏生生羞怯怯站在中山王面前,让刘胜烦恼不已:究竟是收下享用呢?还是给姑母那儿摆摆样子,来个婉拒?   长沙王邸   ——刘发对祖母赏给自己的玉佩并不怎样感兴趣。但当他打开玉佩下压的一方绢帛时,堂堂长沙王竟当着众多仆役的面哭出声。那是‘绶’;看颜色纹路,由后宫中‘七子’所佩戴。刘发明白祖母的用意,‘七子’的地位是不高,但好歹有了独立院落居住;至少,母亲唐氏以后再不用出来进去地和那些少年待诏碰上,日日忍受年轻姬妾的讥讽嘲笑。   胶东王还没有自己的官邸。皇太后祖母派人赏给他一付玉石棋子,黄玉、绿玉各一半,十分珍贵。   刘彻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脸闷闷不乐:祖母的恩赏是很好。可他更希望能去长信宫,去和阿娇、阿绾、平度还有胡亥胖兔子一起玩。他不想呆在漪兰殿啦!   ‘大姐不知跑哪儿去了;不在也好,大姐近期总是时不时地神不守舍,瞧着让人不舒服。’瞅瞅殿内上下,胶东王提不起一丁点儿精神:三姐呢,估计又躲在某个角落里,和只耗子似的半天没动静。母亲也出去散步了……   楼下,传来南宫公主咋咋呼呼使唤下人的声音。刘彻一皱眉,弯腰扯过床薄被蒙头上,卧倒:时令里皇后阿母特别忙,多半是不会来带他去长乐宫了。哎……五月十五,还是快点过去吧!   ……   ·   皇太后罕见的慷慨,惊动了大汉高层。   面对周边人的探寻,大汉亲王和皇子们做出了符合身份的恰当解释:祖母的额外恩赐,是为了表彰他们前阵子群殴姑父——呃,不——勇救表妹^_^。   好可惜陈午已经离京了o(∩_∩)o……   17-11‘和亲行’之 稚子何辜?   王长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这里的……   王美人本只打算乘着好天气,在漪兰殿附近做个小小的散步。所以就只带了一个宫女出来。   快到松林边时,王长姁觉得渴了,向随行侍女要水喝。不想宫娥携带的水壶中饮品已凉,不能喝了。王美人于是就命宫女回殿去拿热的来。   站了一会儿,王长姁不耐烦在原地空等,就沿着松林的边缘慢慢往前走。   或者,是被一只翩然飞过的紫蝶勾动了心思;又或者,是被草木深处的一簇鲜艳所吸引,漪兰殿的王美人在不知不觉间偏离了正道,跨入松林……   ·   松树很高大。粗壮的树干笔直笔直插入云霄,撑起一冠沉重的浓绿针刺。树和树之间横排竖列,错落有致,间距不多不少正好让一个人通过。   王美人提着裙子在树林中穿梭,渐渐走进深处……直到林后的小空地。   ‘没想到,这里还藏着如此妙景。还真是别有洞天呀!’王长姁睁圆双眼,顾盼四周:碧波粼粼的小池塘,池边三两石;一面是松林,茂密高挺;另一边,则是紫藤……   长长的藤条,枝蔓蜿蜒而曲张,伸展绕缠;深深浅浅的紫红花朵垂挂在枝条上,一串串一层层。叠叠地铺开,与墨绿的叶片将花架妆点成一堵又高又宽的花墙。   脚步,在紫藤墙前停下。王美人对着满眼交呈的艳紫和碧绿,惊叹不已:好一墙繁花!   ‘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的紫藤,花既多又密,实在难得。不过这么高大的花墙遮蔽了视线,后面……能藏人吗?’出于本能,王长姁伸出手去,想掰开花叶一探墙后的究竟。   指尖穿过累累的花苞花朵,碰到花下的藤蔓和支撑物。紫藤花架是由竹木交叠制成的,结实紧致,根本无从着手。要想看清楚花架后的情形,除非整个人凑近花墙,眼睛贴上去——检查。   后退半步,王美人掂量掂量紫藤架的高度宽度,再看看自己并不明显的小腹,遂打消了这个突发奇想:算了,何必呢?能藏人如何?不能藏人又如何?   走开几尺,王美人选择就近在池边的矮石上坐下。   ‘真是的,近在门前,以前怎么都没注意到?这地方不错,以后可以常过来透气散心……嗯,也够僻静,合适和人说点要紧事……’想到这里,王美人犹豫了一下。   在矮石上扭过身子,向紫藤墙方向张了又张;思忖良久,王美人终究是皱着眉毛否定了先前的念头:这紫藤……委实太密了!后面要是站上一两人,前头可是半点都看不出来!   ‘虽然花墙前方明着没路可以通后面,可保不齐有别的路径呢?’王美人转回身面向池塘,改了主意:身处宫闱,小心为上啊。还是留待再探看一二之后,再做决定吧!其实,仅仅用做散心的去处,也蛮好的。   前面的池塘很小,形状工艺普普通通。唯胜在一盆碧水,如一副活动的画作般映天收景,变化不断。   时值中秋,蓝天上层云游弋,朵朵悠然;倒映在池水,光影潋滟之余,别有情趣。   手肘斜依在旁边一方高石的边缘上,王长姁望着前方的水波,深深透出一口气:这地方,真清净啊!   没有皇帝,没有太后,没有妹妹,没有儿女,没有……独自一人的感觉,真好!   身心,从里到外地松快起来;王美人的笑容,完全发自肺腑:最近事事顺利,日子过得逍遥好多。   ‘天子的赏赐;太后的褒奖;能以超脱于外的身份,旁观栗夫人对皇后的多方挑衅——这个小皇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呀!’王美人再也忍不住,低低乐出了声。   母亲的手掌在腹部温柔徘徊,王长姁现在是志得意满:看陛下和太后的表示,等小皇子落了地,应该就能晋升为‘夫人’。总算,总算是熬到这一天了!   大汉后宫之中,夫人仅次于皇后,与‘母仪天下’只半步之遥!   ·   不知是不是在石头上坐久了,王美人隐隐感到从背上传来丝丝莫名的凉意。   ‘怎么回事?起风了?’拢拢交领,王长姁困惑地环顾周围。   小池塘里,池水碧莹莹的,如镜面般平静;紫色的花墙立在不远处,巍然而不动——所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平和、安详。   在心里连连地安慰着自己,王美人缓缓舒了口长气,尽力放松身心:刚才,大概是有阵风……   ‘这儿……真的没人吗?’王美人难以克服心中的怀疑,对前对后左左右右看了又看:花墙后面看不到,前面就是自己;松林外围密些,内圈很疏,都没人。   在矮石上挪动身子调整调整坐姿,王长姁默默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心,在胸膛里错了节奏,扑通扑通——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觉得这里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旁人?!她不喜欢现在的气氛,有一种被窥视被探究的感觉,令人极为不适。   慢慢地,王美人惊异地察觉:这种被监视的不适感,正在从心灵扩展到肉体!   身下的矮石越来越显阴冷。一股股寒意自腿股沿着脊柱直往上窜,向肚腹和上肢蔓延。   本能地预感到情形不妙,王美人紧锁眉头从矮石上站起,迈开步子想要离开。可没想到脚下突一滑,王长姁一个没站稳,人直直向边上的那块高石上撞去!   “哎……呀呀!”慌乱之下王美人腰间急急一扭,同时手在矮石上一撑,借力打力地竟堪堪站稳了。   ‘好险,好险!’王长姁放眼脚下的苔藓,再看看高石上那个奇形怪状的突起,不由心惊肉跳:侥幸,真是侥幸!这高度和位置,要是真撞上去,后果是不堪设想呢!!   ·   庆幸,只是瞬间……   笑容还留在唇角;痛苦,则不期而至!   心中暗道‘不好’,王美人佝偻下身子,拿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小腹,似乎欲以此控制事态的发展。可是,还不等想出应对办法,孕妇腿一软,人顺势滑倒在泥地上。   ‘潮的?好阴,好凉……’王长姁连忙以手抓地,要从潮湿难受的地上挣扎起来;可手才撑下去就滑到了。抬手一看,绿苔和泥泞!   而此时,王美人已顾不得自己是躺在泥上还是草上了——暗红色的印痕,在她浅色的裙幅上扩大、扩大……   随着红色的面积越变越大,王长姁的心也越抽越紧。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遇上这种事!’王美人开始高声呼叫:“来人,来人……”   没有回答。这里,没有人回答。   王长姁侧过身,攀住石头挣几下;可努力许久,还是起不来。长裙碰地的一半,全部透红!   疼痛,倏忽袭来,一阵比一阵剧烈!已分不清是身上的痛,还是心里的痛。   王美人的脸色,随着血液的流失,转为——惨白。   ‘小皇子,小皇子……不,不能啊!’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不行了,王长姁靠在石头上,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向松林,向紫藤,向天空:“来人啊,来人……来人啊……”   还是没有人回答。   鲜血,一点点沁入泥土。剧痛,在一点点抽走妇人的力量和意识……王美人迷迷糊糊中感到:先前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似乎是有人在靠近——可,手探出去,却什么也抓不着。鼻尖,嗅到淡淡的清香,很温暖很熨帖,还有些熟悉。谁?忽远忽近,似真似幻。   王长姁拼命聚拢住精神,竭力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她知道,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晚一点陷入昏迷,就意味着多一份存活的希望:“谁……谁在?来人,来人……救命,救命啊!”   没有人回答!   ‘当时就留在原地等,就好了。干嘛多此一举跑进林子来?!’王美人胸口涌动的,全是悔恨:“来人,来人啊……救命,救命啊!”   头颅左右转动,发髻全散开,王长姁声嘶力竭:“……救命,救命啊!阳信,南宫,林滤,阿彻……救命!阳信,南宫,林滤,阿彻……”   好像听见什么,王美人使劲撑开愈来愈沉重的眼皮,向那边望去:紫色,全是紫色。   紫色的花串纵横交错,铺满了一墙。花浪,一层一层次第泛起、涌过——什么都没有?!   呼救声,一遍遍重复。到后来,随着神智逐渐涣散,化成了无意识的声音:“阳信,南宫,林滤,阿彻……救命,救命!阳信,南宫,林滤,阿彻……阳信,南宫,林滤,阿彻,阿俗……阳信,南宫,林滤,阿彻……”   ·   高天上,云聚,云散,变幻莫测。   渐渐西斜的金色阳光下,长裙上的泥斑污迹,与满墙的浓碧艳紫相映——血红!   18-01 梁王室   通往长安的官道上,车轮滚滚,健马嘶鸣……四匹黑色骏马拉着彩绘辉煌的王车,在梁军骑兵的前呼后拥中迎风疾驰。   重重丝锦的车帷后,玉簪横别的锦衣少女静态雅妍,正倚窗远眺。窗外,是丘陵起伏、绿树丰茂、水泽摇光……   关中平原的秋天,丰裕而金黄。一块块已经收割或正待收获的农田之间,农夫农妇劳作的身影时隐时现——这是个好年景。   “阿姱,关窗哦!”梁王刘武在提醒:“小心风。”   少女置若罔闻,依旧专心于外——陌生的人们,乡野和村舍,一幅幅向后飞快地退。   一个华服男孩从刘武身后探出头,大声抗议:“阿姊,关窗!风大焉……”   小美人头也不回,抬手抓住窗帘向两边一扯“啪!”——得!这下子,完全敞开了。   风毫无阻碍地涌入,横扫车厢,把男孩子太子金冠上的发带都吹起来了。“呃……”男孩脸一垮,抱住父亲的胳膊告状:“父王,父王……阿姊欺我啦。”   刘武头痛地揉揉太阳穴,望望女儿又瞅瞅儿子,最后对儿子说:“阿买,身为男子,当不畏风雨!”   “喔……”刘买扁扁嘴,无可奈何:只要是涉及这个姐姐,父王就不帮他了。   抱歉地看看爱子,梁王想了片刻,故意压哑了声音道:“阿姱,咳,咳!毋处于风口,咳……”   刘姱凝了凝,微侧头瞧了父亲一眼,到底还是关上了窗。   “嘻……”刘买顿时眉开眼笑,正想说些什么,但被父亲一只大手全堵了回去。   吐吐舌头,梁国太子眼珠子一转,拉住父王笑嘻嘻问:“父王,父王,姑母严厉否?”   “严厉?”梁王摸摸爱子的头:“阿买何出此言?”   刘姱人静止不动,一双妙目淡淡扫过来。目光,幽深而专注。   “姑母以一介女子,主家教子,享宫闱朝廷盛赞……”刘买摇着脑袋向父亲喋喋:“想来,其人何其刻深?”   “胡言!”梁王笑骂一声,给儿子把刚才吹乱的发带和充耳朵理顺:“帝王女主家理业,多矣!何怪之有?”民间,主母掌家的也比比皆是,何况公主家?   公——主——家,单听这称呼,就清楚家里是谁做主。   “阿买,阿姱,无忧无忧。”刘武着重对女儿露出鼓励的笑容:“姑母凝雅宽仁,定当善待侄辈。况亲上加亲好事,相处更无可虑。”   刘武知道,女儿是担心的,虽然嘴上一直都不说。女子婚后的生活能不能舒心如意,‘婆婆好不好相处’在其中占很大部分,有时婆婆甚至是比丈夫更关键的角色。   梁王主刘姱粉面有些潮红,转回视线轻轻嘀咕:“姱未忧……”   ‘真是嘴硬啊!’刘武半好笑半无奈,望着女儿的侧面默默叹息:这样的性子,也不知道是象谁?她的母亲,明明是那样柔顺的贤淑女子啊……   “父王,未必噢!”刘买插嘴,完全是好弟弟全心全意为姐姐着想的摸样:“姑母若重视亲上加亲一如吾家,何允纳楚王女入门为媵?”   “阿买!”梁王低喝: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样拆台,想干吗?   “媵也,几可平起平坐,非卑贱侍妾可比呢!呃……父王……”随着梁王不赞同的眼光,梁太子越说越轻。   果然,刘姱垂首凝眸,一语不发。   梁王放柔了语气,小心翼翼叫女儿:“阿姱,阿……姱……”   一国之君的声音里,有担忧,有顾虑,有讨好,也有几分愧疚——不能否认,这是桩不完美的婚事;却也是做父亲的深思熟虑后,为女儿做出的最好选择。   刘姱——按华夏传统来看——年纪不小了;她只比堂邑侯门的表哥未婚夫小几个月。大汉贵女,除非家境太差或本人条件太次,没有拖到这年纪才订婚的。可这等怪事,却偏偏在富贵煊赫的梁王宫里发生了:梁国嫡王主刘姱,久久不字。   梁王主刘姱,在梁王的孩子中既不是长女也不是独女;却毋庸置疑是最受父王爱重的一个!而王主姱,恃宠而骄:这位王女非但喜欢找茬欺压王后,和王宫正牌女主人分庭抗礼;还时不时寻衅欺负李王后的儿女,经常将太子弟弟打到哭鼻子。   面对妻儿不断的诉苦和告状,梁王刘武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安抚,可以给赏赐,但对女儿绝不责罚。时间久了,梁宫内外尽人皆知:可得罪王后,可得罪太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得罪大王也可以,但千千万万别得罪王主姱!   梁王如此偏心的理由很简单:刘姱,是刘武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肉。   现在的李王后不是正配。第一任梁王后是薄太后为孙子刘武选定的原配妻子,从极年少起就嫁入皇家,追随夫婿辗转于代国淮阳国十二年,是位贤惠善良的淑女。或者是因为嫁龄太小,又或者是因为不适应代国淮阳国的寒冷气候,这位王后历经多次流产,而好容易生下的儿女又半数早夭。   那年,文皇帝的幼子梁怀王意外辞世,刘武被父皇自淮阳国迁徙到梁国改封成‘梁王’。当刘武一家终于能在富庶舒适的梁王宫开始美好新生活时,第一任梁太子却不幸夭折了。梁王后不堪承受失去最后一个儿子的痛苦,心碎,卧病不起,不久就追着爱子而去;独留下年幼的刘姱,在王宫里孤苦伶仃。   梁王刘武在心里,总是觉得对不住和自己同甘共苦十多年的元后,所以对这个容貌酷似发妻的女儿尤其纵容偏袒,简直到无底线的地步。   这样的情况在刘姱小时候无所谓,但等女儿一天天长大,刘武却犯了愁:女儿总不能留在身边一辈子。可,他该把女儿嫁给谁?   在华夏族绵延千年的结亲传统中,‘失母之女’是不受欢迎的!即便女孩出身高贵,嫁资丰厚。再加上与后母不和,与梁太子一支有嫌隙的名声传出去,刘姱的婚事就变得格外棘手。   甚至到梁国两个庶王女都被聘走,刘姱年过十二还毫无方向时,梁王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大汉最高贵的人家,最顶尖的人才,都对王主姱避而不谈,倒是对太子刘买的同母妹十分感兴趣。   当高不成时,能低就吗?梁王的答案是:不!   梁王不愿在女儿的婚事上强人所难,更不愿将爱女嫁给那些贪图梁宫富贵的‘有心人’!这也就是刘武接到长安姐姐关于‘楚叛王之女’的解释家信后,考虑再三决定维持婚约、不改初衷的原因——姐姐与他是一母同胞,姐弟情深;陈须他观察过,品貌双全。   ‘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做父亲的安慰自己:是,‘媵’是有地位的侧室;但不管怎么说都比正室矮上半截。而且陈须的身份,将来蓄妾纳宠是必然的——大汉贵介子弟,就没有不多妾的。   阿姱是他刘武的女儿,即使看在他一张薄面上,长安亲人也会对阿姱多多照顾。家里有姐姐,家外有母亲大哥,想楚王女一介反王庶女,能做什么?又敢做什么?   越想越觉得有理,刘武直视女儿的眼睛,诚诚恳恳:“从兄仁厚,姑母乃至亲,且昔与汝母相得——阿姱,须知女子婚后幸福与否,不在有无妾侍。”   刘姱凝视父亲良久,缓缓伏身,行了个大礼:“儿……受教。”梁王主刘姱相信父亲是爱她的,不会不为她着想。   刘买瞥瞥眼前‘父女情深’的一幕,撅撅嘴叫唤:“父王,父王啦,阿娇美否?”   刘武回神,好笑地问长子:“美何如?不美又何如?”   梁太子嘿嘿答话,挤眉弄眼的:“母后曰,儿当取馆陶阿娇为妃。因之……嘿……”   “为太子,不可言语轻佻?”梁王低斥一句,到底抵不过爱子期盼的眼光,答道:“阿娇……美甚。”虽然很久不见,但他清清楚楚记得,姐姐生的这个老幺是何等的雪肤花貌,引人爱怜。   “嘻,呵,嘻嘻……”刘买不住嘴傻笑,好像姑母家的表妹已经订给他了似的。   ‘真是一点形象也没有啊!’梁王抬手轻轻刮长子的鼻头,想:如果能成,倒也是双重美事。   ‘阿娇?馆陶姑姑的阿娇?’一旁的刘姱,冷冷旁观异母弟弟傻样,全然不动声色:都水土不服,带着女儿回梁去养病了,还这么不消停?那女人打的什么主意?   梁王主对王太子礼貌周到地唤:“太子。”   “咕……阿、阿姊,何事?”刘买笑容一僵,向父亲那边爬过去半步:叫他‘太子’?他这位姐姐正常情况下,是绝不尊称他位号的。每次叫出来,就是变相的冲锋号啊!   “太子……弟君……”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玉面上笑容可掬——刘姱展现最完美的淑女风仪。   ‘满意,满意。’梁王看了,不禁捋须自得:虽然平时有些小淘气,他的阿姱本质上依然是个无可挑剔的淑女。   不过,梁太子显然不认同父亲的观点。“阿……阿姊,见教何?”刘买躲在后面,隔着父王留意姐姐的动作:天,连‘弟君’都出来了。今日,危矣!   “弟君呀……”大袖一动,玉手出……   “哎呀!父王,父王救命啊!”还不等看清是什么,刘买就象壁虎一样,四只手脚从后面死死扣住父亲的腰背,扯嗓子急叫。   “阿买,阿买!”刘武皱着眉头,使劲把儿子往外拉:至于吗,姐姐给擦擦汗而已。成什么样子?   是,刘姱姐姐的手里,唯有一条洁白的丝巾——刘买显眼了。   给哆哆嗦嗦的大弟擦过汗,刘姱向窗外呼唤:“莫离,莫离……进来,冷。”   话音刚落,车门‘啪嗒’一声半开;一个壮实的小男孩欢笑着,手脚灵活地荡啊荡,荡进来:“来也!父王,阿姊,大兄……”   “莫离!”被男孩的高危动作几乎吓到魂飞天外,刘武赶紧甩开长子,扑过去一把抓牢:搞什么?马车可还在疾奔呢,如果一个不巧,非出大事不可。   刘莫离趴在父王胸口,憨憨厚厚笑:“父王,莫离无碍呢。”   在小儿子背后敲一拳头,刘武还不放心,开始从头到脚查看。梁王子莫离笑闹不休,相当不配合;小脑袋从父亲肩膀上伸出去,看着亲爱的姐姐一分分逼近无助的大哥,笑得更欢实了。   “哎呀!父王,父王救命啊!”这一声比起刚才,真材——实料!   刘武想回头,可忙着压小儿子检查,不能二顾:“阿买……又何如?”   “抹汗。父王,弟君多汗矣……”身后,传来女儿甜美的话音,语调轻柔和缓,万般安人心。   “哦!”刘武没什么不放心的,继续忙小儿子的事……   车厢里,安详……而平静^_^   梁王愉悦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儿女,心中不无遗憾地想到:可惜李王后和阿婉闹水土不服,希望她们早日康复,早些赶上来和自己汇合。   刘姱大概能猜出父亲的心思,心里一阵的冷笑。   转头,望望想哭又不敢哭,表情很古怪的大弟,梁王主嗤之以鼻:馆陶姑姑之阿娇?想娶我小姑子,做梦去吧!要是让你称了心如了意,我刘姱就改跟你妈姓!!   18-02 ‘和亲行’之 阳信之誓愿   王美人不小心,流产了。   如果不是李八子无意间路过发现,喊人来救,王美人这次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听负责医治的太医说,胎儿已能辨别出——是个皇子。   一条条消息,如掷入汪洋大海的几个石块,随波、逐流……   ·   长信宫的东南阁里,反常的吵闹喧哗。   “胡亥兔……”   “胡亥,胡亥……”   “兔子,兔子!”   “哇……胡亥,善呀!”   三个贵女握着小拳头,大呼小叫,声浪都快把殿顶的汉瓦掀翻了。她们面前的一方加厚垫上,胖胖兔在秦御医的扶抱下,颤巍巍站了起来。   窦绾、平度和阿娇抱在一起打转,喜极欢叫:“彩,彩……”   虽然还很费力,虽然歪歪斜斜,虽然脚步蹒跚,但胡亥兔子总算是摆脱了‘爬行类’的可耻生活方式,回归四脚支撑身体的正常状态了。   “大母,大母……”馆陶翁主一扭身出门,飞快地跑过走道;也不管有人没人,一头就撞进东殿抱住皇太后祖母报喜:“大母,胡亥康复矣!”   窦太后放下和梁王官邸官员的谈话,慈爱搂过来:“阿娇……”   ‘胡……胡亥?’梁王属官是个学识渊博的仕途新人,听到这两个字脑筋有些打结,呈暂时性呆滞状:秦二世?还,康复?这怎么可能?!   大汉皇太后显然不觉得有任何异样,很自然地亲亲孙女发顶:“胡亥?康复?善,大善!赏。”   “哎!”在祖母颊上很响地‘啾’两下,娇娇翁主如来时一样,一阵风般旋出去了。   ‘这孩子,’感觉到怀里空空,窦太后一笑,转头继续向梁王邸属官问话。   两只小脚丫,欢快地在上过油漆的上好木头地板上踏过,这次的目标是自己的卧房。   费劲地拖过案上宝盒,打开。最上面一层,满满的全是金块、金豆和小个淡水珍珠。   留守屋子的宫娥吃惊地过来,行礼问:“翁主,翁主做甚?”   陈娇睬也不睬,伸手就抓上一把;想想,另一只空着的手也握满——凡事,要两手一起抓嘛!   ‘噔,噔噔……’两手满当当,一路还掉了两三颗金豆子,娇娇翁主跳跳蹦蹦冲回东南阁,将手里的金货往秦御医怀里一塞。   没准备的秦医生一通手忙脚乱,撩衣袍接住这堆昂贵的琐碎,莫名其妙看着馆陶翁主:这是要干吗?   小人儿仰着头,很严肃地朝比她高上两倍还多的中年御医,煞有介事言道:“秦医,汝医胡亥有功,赏!”   “翁主,不……”秦医摇着头推辞:皇宫里的赏赐,自有其法度和规范,不是这样给的。   “呀……少?”阿娇却误解了。她是第一次直接赏人,不知道该拿多少;没想到还是给少了。   馆陶翁主二话不说,举手就从腰间抽下枚玛瑙环,放在金块珍珠上面:“秦医……”   平度公主在边上也咂摸出意思,连忙放下手边的胖胖兔,打腰带上取下两只金挂件,腕上褪下手钏,也放在金块珍珠之上:“秦医治愈胡亥,平度深为喜悦。赏!”   窦绾也拿出只金丝球,递上来:“秦医,赏!”   秦御医很可笑地用袍摆兜着珠宝,收不得也退不得,尴尬万分。   此时,长公主如一阵及时雨,浅笑着走进来。让秦御医大大松了口气:“长公主……”   阿娇扑上去,指指站立的胖胖兔对着母亲又笑又跳:“阿母,阿母!胡亥愈……”   “哦,阿娇……”见女儿如此高兴,长公主的笑意更深:回头啊,命尚食让庖厨多做些肉食,女儿今儿兴致好,应该能多吃些荤的。   “长公主,”秦御医弯着腰,为难地向皇姐示意他衣服里那堆金玉饰品。   馆陶长公主看都没看,满不在意地一挥手:“秦医,尽纳之。无妨无妨!”   还没走到长乐宫大门,皇太后和长公主的两份赏赐也到了。秦医拎着沉甸甸的包裹——包裹皮是向以前医治过的宫女借的——登上自家的牛车。   牛车很慢,吱吱嘎嘎颠簸得厉害,而秦御医一点儿也不在乎。现在的秦太医,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好面子而推辞治疗兔子。   手里,是沉甸甸的;心里,也是沉甸甸的。手里沉的,是金块和珠玉;心里沉的,是幸福和希望:两个儿子娶妻的聘财,这下全齐了,看能不能年里就把喜事办妥,新媳妇进门?女儿喜欢的料子一直没舍得买,这回整匹扯回去,给女儿做衣裳。妻子的发簪也该换换了,不能老戴那一支……   长安城,柴如桂,水如油——居住大不易啊!   ‘堂堂太医给只兔子治病、按摩’是不太中听,可那也得分是谁的兔子!相比到手的实惠,同僚的那些冷言冷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更何况,金钱上的好处只是一小部分’太医背靠在老旧的车帮上,摸摸胡须,悠哉游哉:有些人,是值得示好的。   ·   王美人的妹妹王夫人,是被自己殿里的内官紧急从漪兰殿叫回来的。皇帝身边的熟人有消息递过来:今晚,皇帝可能会来玉堂殿。   急匆匆洗澡更衣,梳头打扮,王儿姁总算赶得及收拾停当,带着两个儿子跪迎天子的驾临。   方形的云头屡踏入玉堂殿,王夫人才领着两个皇子起身,踩着小碎步随侍于后。   叫过乳母,王夫人抱过幼子送至皇帝面前。天子拿食指逗弄了一会儿,抬头见小王氏满头秀发尤带湿意,显然是刚沐浴过,不由奇怪:“儿姁,因何匆忙?”   “陛下,”王夫人低低回答:“妾之前,于漪兰殿阿姊处……”   天子才听个开头,就一皱眉。王儿姁察言观色,赶忙停嘴。   按捺桩扑通通’乱跳的心脏,王夫人先将小儿子抱给乳母,自己则倒退几步,跪倒叩头:“陛下,妾有罪!”两个皇子也紧随母亲跪下。   天子神色平静,见丽人面露惊慌,缓缓言道:“人之……常情。儿姁,平身吧!”   “谢陛下……”王夫人还是在磕头谢恩后,才拉了儿子们起身,侧坐在皇帝左侧伺奉。   酒菜,一一送上;皇子们,逐一行礼告退。玉堂殿里,除侍立的宫人外,只剩下王儿姁和皇帝两人。   美人执玉壶,秀色送佳肴。   小心估量一阵,见刘启皇帝温和平静,王夫人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陛下……家姊流失皇子,有罪。”   天子停了金爵,斜睨小王氏。   心跳——有些错乱。   ‘真想退缩啊!’可想起病床上姐姐枯槁惨白的面容,王夫人咬咬下唇,勉强鼓足胆气求情:“陛……陛下,阿姊乃无心……之失……”   “无心?”天子将金爵重重放在案面上,盘子碟子一阵抖动:“王长姁,年方几何?二七幼妇否?育三女一子矣!”   王夫人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很心虚很心虚:王美人不是刚进宫的十三四岁少女——什么也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第一次怀孕不小心滑了胎,说起来还算有情可原。   都成功生育三位公主一位皇子啦!王长姁在生育方面算得上经验丰富了。这时,还拿‘无心’‘无意’做理由辩解,连王夫人这个亲妹妹都觉得羞愧。   而皇家对子嗣,永远贪得无厌!皇子,更是弥足珍贵。   ‘如果加上金家那个金俗,都生了五胎了。姐姐也真是,怎么那样不小心呢?这还是个皇子,太可惜了。’王夫人深深叹口气,硬着头皮再度向天子进言:“陛下,家姊失职,罪大。然上岂不念胶东王乎?”   ‘胶东王’这三个字起到了作用。‘阿彻……’皇帝凝眉,陷入沉思:刘彻,是个聪明健康的孩子。细细想来,几个大儿子在刘彻现在这年纪,都没他高,没他壮,也没他聪明灵活。可塑之才啊……   ‘有门!’王夫人觉出松动,再接再厉:“胶东王纯孝,近日为母病担忧,饮食俱废……”   ‘饮——食——俱——废?’这句钻入耳膜,刘启陛下一震:这怎么可以?要弄坏身体的。刘彻还那么小。   回想起‘大侄女哭得像个泪人,楚楚可怜跪在自己面前发誓’的情景,王夫人立时就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了:“三位公主亦侍奉母床,昼夜不休。阳信托妾转禀上曰,若其母遭逢灾变,阳信誓终身不嫁,以照顾诸弟。陛下……”   ‘誓终身不嫁?终身不嫁?阳信,’天子先是一愣,随后幽幽一叹:想不到阳信如此孝道,孝心可嘉,孝心可嘉!本来是一定要把大王氏降两级的,如今嘛……   “陛下呀……胶东王与三位公主尚幼,望上念及骨肉之情,宽待一二。”王儿姁俯首于地,呜呜咽咽,如一树梨花在细雨中摇曳——生姿。   天子不忍了,伸手拉起爱妾,拥到怀中柔声抚慰……   月升,夜深。   玉堂殿的秋夜,春色撩人。   ·   翌日,天子的决定被拟成手书,送往椒房殿;由薄皇后晓谕后宫:   王美人儿姁失职,本当重处。天子加恩,改为闭门思过一年,期间所有供奉用度罚免。   王美人受罚期内,胶东王由薄皇后代为抚养,三位公主暂由石美人照料。   18-03 慈母手中衣   天子来到长信宫时,被东殿里的景象吓了一跳。   被子、床褥、礼服、常服……在殿宇中堆了好几堆,一部分还拉开摊在地面上,东一块西一件的,乱七八糟。大汉的皇太后抱了件看不清是直裾是鹤氅的衣服,正沿着袖子领角一路细细摩挲。   ‘乱!真乱!这是怎么回事?’天子拧了眉,绕开地席上横一件竖一件的织物,走到母亲面前请安:“母后……”   “噢,阿启呀!”窦太后抬头打个招呼,旋即又专注回手上的活计去了。   无言地望望母亲,皇帝默默四顾。内官很机灵地递过个坐垫,天子在窦太后下首坐下。   沙漏里的细沙,悉悉索索落下……   皇太后仅凭双手的触觉,在反复地摸啊捏啊的。天子此时已经看清楚了,母亲手里拿的是一领男子外衣——锦缎镶缘,主料暗纹交织,整体透着股内敛的华美。   ‘很舒服的颜色和花纹。喜欢!是给我的吧?’端详半晌,刘启皇帝微笑着问:“母后为谁人置衣?”   窦太后回答地爽快:“阿武!”   天子的微笑,慢慢僵在嘴边:“阿武……嗯,弟君。”   “阿武……”窦太后扬起头,黯淡的眸子在现实中对着皇帝,思维却在虚空中飘向远方——她心爱的幼子身边。   天子知道,今晨有翎报:梁王刘武携儿女,轻车简从,将于两三日后到京。   “母后大喜。”天子做出饱含热情的回应,然后奇怪地问:“阿母,殿内服被堆置……母后做甚?”   “哦,衣裳被褥呀,”窦太后解说:“为母唯恐有司粗漏,致针头线结留存,伤及汝弟。”   ‘针头?线结?’天子无语:大汉皇宫的织室,何时水平降到如此地步,专事粗制滥造了?这么粗心大意,是不要命了吗?   还不待皇帝有所表示,边上一位穿高级内官服色的宦官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叩头,嘴里是急急的申诉:“陛下,皇太后,老奴不敢有所疏忽呀!”   天子认识他,这位是织室的主管内官,也是当年窦皇后椒房殿班底中的一员。皇帝饶有兴味地琢磨:不该怀疑他啊!跟母亲二十多年的老人了,一直忠心耿耿的。不可能在要赐给梁王的赏物上不尽力。   “唔,非不信汝,”窦太后果然是念旧的人,及时宽慰老部下:“然,汝属下行事,未必俱到……”   鸡蛋里挑骨头,就是这么个意思。总而言之,虽然很相信手下人的忠心和能力,窦太后还是一定要亲手检查过一遍,才能安心。   看着双目失明的老母亲,摸索着将裾袍里里外外翻来覆去地检查,天子心里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阿武……   皇帝陛下开始没话找话:“母后,今魏其侯启奏……”   “前朝之事,陛下宜自决之……”窦太后表现出无可挑剔的潇洒和风度。不过,时效看样子仅仅限于今日^_^   ‘呃,您老人家什么时候这么做过?!’天子的脸上依然挂满了笑容;肚子里却是腹诽不止。   ‘姐姐……姐姐去哪儿了?’皇帝怀着希望问:“阿母,阿姊呢?”   窦太后头也不抬:“阿嫖往梁王官邸,检视屋宇用器。”   天子捏紧拳头,手缩进大袖:哼,还不如不问呢!   深青色的礼服检查完毕,皇太后满意地命宫娥收入衣箱。   天子见母亲空闲了,刚想说些什么,窦太后却又拉过一床锦被查起来。皇帝张了张嘴,停顿,又闭上。   忙碌不休的皇太后,貌似平静的皇帝,脸上苦得能绞出水的织室主管,木桩子般伺立的侍从——沙漏下层的沙,越积越高;时间,在一点点过去。   “阿大,阿……大……”清脆的呼唤,由远及近。   陈娇散了头发,打着两只小赤脚从内间奔出来。看见皇帝,小女孩一声欢叫,一头扑进天子怀里:“阿大,阿大来矣!”   抱在怀的,仅仅是孩子吗?整颗心都热起来,天子俯身在小侄女额头亲亲:“阿娇,念阿大否?”   “念,自然思念!”似乎担心语言的说明力度不够,小嘴凑上前,重重‘啾’两下。   “呵,阿娇……”抱着小女孩轻轻摇晃,天子乐呵呵的。   此时,窦太后总算暂时放开给梁王准备的被子,抽出手来摸摸儿子怀里孙女的脑袋:“阿娇,此乃午眠之时……”头不梳,脸不洗,衣衫不整的,明显是中午觉睡到一半溜出来的。   娇娇翁主不回答,躲在皇帝舅舅的羽翼下,咯咯笑。   “时辰,可矣……”天子连忙来打圆场,扯开话题:“平度及阿绾呢?”女儿平度和窦家的阿绾现在都住在长信宫,三个女孩作息应该一样才是。   “犹眠。娇娇告从姊阿大至,二人竟不信!”阿娇努努小嘴,很不满地向天子舅父打小报告:笨表姐,竟然不相信她。枉费她那么好心,告诉她们天子来了。   天子好奇了:“阿娇何如知晓吾至?”他记得进来时,特意不让宦官通传的。   陈娇:“足音!”   “足音?”天子疑问。窦太后也停了手里的动作,侧头等答案。   “足音呀!”阿娇在大舅爹胸口扭扭小身子,大眼笑成了弯月:“阿大之足音,娇娇一辨即知。何用通报?”   天子了悟,情不自禁夸奖道:“阿娇,聪、敏、出、众!”窦绾就算了,平度真难为是亲生的,还真不如阿娇贴心可意。   ‘女儿们……’揉着微微作痛的额角,皇帝陛下开始一一回想公主们:病弱却暴躁难缠的内史,麻烦不断的南宫,羞怯懦弱的林滤,单纯不爱动脑筋的平度,城府颇深的阳信,喜欢故弄玄虚的石公主……真是形形□,各有千秋!   还不等天子想出个所以然,窦太后说一句“阿娇若不欲眠,陪伴陛下亦佳”,就心安理得地又去和纺织品做斗争去了。背后,留下长子和孙女两个,面面相觑……   东殿外的穿廊云阁比殿内高一些,天子叫取来毛皮铺地,让阿娇坐在自己身边——这里视野好,外面宫苑和内侧东殿,都看得一清二楚。   几株早开的茶花,矮几上几样瓜果和一壶温酒,天子拿一块香瓜给侄女:“阿娇,梁王即将入京。”   “嗯,娇娇知。”陈娇看看,放进嘴里:甜!   拿着瓜块,一小口一小口,慢条斯理的;举止动作中,流露出一种自然的优雅。看了一会儿,天子暗暗笑叹:姐姐教得好!   笑容,在转向东殿里母后忙碌的身影时,慢慢敛去——阿娇应该也很喜欢弟弟吧。天子还记得,上次刘武入朝时,和小侄女阿娇玩得有多好。除此之外,梁国每有使者到长安,从来不会忘记给馆陶翁主的礼物。   “阿大,”瓜吃到一半,娇娇翁主忽然仰望着舅舅,欲言又止:“梁王叔……娇娇近日颇为烦恼。”   “扑……哧”沉肃的面容,笑意重现:烦恼?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烦恼?人见人爱无忧无虑的。最近不是连那只胖兔子都几乎痊愈了,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皇帝舅舅帝王气度,满口的答应:“阿娇何忧之有?阿大在,无虑矣。”   “嗯,阿大,梁王叔待娇娇素厚。然,然……”陈娇小贵女挠挠头,结结巴巴的,话都快说不下去了。   这下,皇帝更奇怪了:“甚?”勇敢活泼的阿娇,能有什么事如此为难?   瞅瞅天子舅父,阿娇羞愧地低下头,用与蚊子同等音量的声音呐呐道:“娇娇……娇娇忆不起梁王叔之容貌矣……”   “呀?”天子怎么也没想到,会问出这么个答案。   “梁王叔如此亲厚,然……然则娇娇竟不忆梁王叔之容貌。阿大,娇娇……不佳,有忘恩之嫌,呜……阿大……”小翁主惭愧到小脸通红,泪珠子在大眼睛里骨碌碌转,看上去好不可怜。   “哦?哈!哈……嗯……唔,咳,咳!”刘启皇帝陛下发出一连串古怪的感叹词,表意不明^_^   揽过乖侄女,天子舅父又拍又哄,紧着安慰:“梁王一去经年,千百日不见,遗忘形貌乃人之常情。非阿娇之过矣!”   阿娇满怀期望地仰望大舅舅,再次求证:“可乎?”她好有负罪感呢。   ‘可怜的孩子,估计这些天一直自己吓自己。’天子马上给予最强力的肯定:“无妨,无妨!阿娇,莫非汝有质疑阿大之意?”   “否,否!”阿娇立即否认:质疑伟大的天子舅舅,那怎么可能?   得到保证松了心事,阿娇靠在大舅舅胸前,长长舒口气:“阿大,阿娇所信者无过阿大矣!”   18-04 皇帝舅舅之谆谆教导   太阳过了最高峰,开始向西倾斜。   几许微风拂过,吹动枝头朵朵茶花迎风摇曳,无声地散出阵阵恬淡的花香。   随驾的大内官过来,伏地行礼:“陛下,将之何?”天子本是转进来看看太后的,现在皇太后正忙着,皇帝是不是该移车驾了?   刘启皇帝尚未来得及回答,馆陶翁主就抢先表态了。   冲地上的内官喷个“不”字,小贵女紧紧扣住大舅舅的腰带,娇脆的声音绵绵糯糯:“阿大,阿大呐……阿大……”   探出手指,好笑地轻轻刮小侄女的翘鼻,天子向后挥挥衣袖,示意内官退下。   ‘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微微笑着,睨一眼东殿中忙碌个不停的阿母,天子转头拉过阿娇的小手,笑吟吟问:“阿娇可知,梁王叔来京为何?”   “知,娇娇知。”陈娇举起右臂,向天子舅父报告:“梁王叔携从姊姱入京,与大兄完婚。”   “然。”天子嘉许地点头,接着问:“如此,阿娇可知完婚之后,当称梁王主何?”   小翁主一愣,顿在那里迟疑又迟疑:从姊、王主、王叔、王主姱……几个称呼在脑子里纷至出现,霎时打成一团,完全理不出个头绪!   带薄茧的成人长指,在小女孩短短圆圆厚厚的手指手掌上慢慢抚过,天子不急不躁地等候着:不错,保养得很好!看来姐姐和母亲都很细心,没让阿娇手上的肌肤因为练琴而长茧变粗。   ‘嗯,亲戚间的称呼问题麻烦又啰嗦,也不怪阿娇搞不清楚。毕竟还小嘛!’就在天子打算提醒正确答案时,陈娇大眼睛一闪,欢叫起来:“阿嫂,乃阿嫂。”   又想了想,小翁主进一步说:“唔……大兄之妻,当称之为‘长嫂’!阿大?”   “然也。大善!”天子不禁击掌,大为赞许:这孩子,的确很聪明。   向伺候的侍从宫人挥手、再挥手,赶得远远的不能偷听。皇帝舅舅低下头,神秘兮兮地问小女孩:“阿娇呀……阿母可曾教汝与家嫂相处之道?”   “与……家嫂,呃,相处之道?”馆陶小翁主一脸迷茫:这是什么东东?   ‘嗯,抽象概念不行,得具体化。’向四周看看,天子打边上小案上拿下只高脚玉盘,指着盘子里的梨子问:“盘中之梨,几多?”   阿娇:“五。”   “对,”皇帝点点头,悉心教导:“譬如阿娇与长嫂分梨,三归长嫂,二归阿娇。”   “咦?”娇娇翁主纠结起好看的眉毛,困惑不已:嫂嫂比我多?为什么?为什么?   天子在那里接茬举例,言之切切:“梁王主入京之后,凡彩锦华服,皆须优先供于家嫂。”   “呀?!”陈娇小贵女大吃一惊:“阿大,阿大……”吃的就算了,但漂亮衣服、漂亮衣服很重要呢,为什么要让出去。   “阿娇,”一根修长的食指点住小女孩饱满的额头,制止跃跃欲动的小人:“稍后……”   阿娇顿时吓到:啊……啊啊,还有?   “珍器奇玩之属,更不可与长嫂相争。”谈起这些小孩子们最喜欢的玩意儿,天子浅浅一笑,神情是格外的意味深长:“与长嫂共处之道,无他,唯‘忍’‘让’二字而已!谨记,谨记。阿娇呀……嗯?”   这下,小贵女彻底傻眼!她一直以为表姐嫁过来是大大的好事;她一支以为多了个嫂嫂,就等于多了个姐姐;她一直以为从此会多个人陪她玩,多个人疼她。可现在……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都要让出去?!怎么会这样?   放下忧心忡忡的小侄女,天子悠闲地转过身,随意扯过一条花枝,轻嗅枝上的花朵。   几株盛开的茶花,其色浓淡各不不同。刘启皇帝很有兴致地逐一闻过——比较而言,还是淡色的花味道更宜人些,呵呵!   呆了片刻,娇娇翁主‘腾’地站起来,拉住天子舅父的手臂急急问:“阿大,阿大,如此……为甚呐?”她实在想不通啊!   “阿娇,”天子拍拍侄女的小脑袋略加安抚,表情中带了五分严肃:“所谓‘悌’者,长幼有序。梁王主乃汝大兄妻,居长;阿娇为人弟,礼当时时让之。”   “然,然……阿大,阿母曾言道,”娇娇翁主扯着皇帝舅舅燕服的大袖摇摇摇,语气中满是焦虑:“阿母曰长嫂亦吾之从姊,乃至亲,日后必可相处和睦,无须拘泥礼节。阿,阿大……”女孩的话语,在接触到天子的目光后,截止……   “阿……娇……”刘启皇帝望进阿娇明亮的眼睛,幽幽吐出半句,然后……就不说了。   接下来,是沉默,长久的沉默。天子只是久久地沉沉地看着小侄女,目光很温柔,带着点怜惜,也带着点哀伤——看得阿娇头皮一阵阵发麻。   陈娇有一种大难即将临头的感觉:“阿大?”   “阿娇,哎……”天子叹了口气,用明显压抑过的声音轻轻说:“梁王女姱,风传其为人坚毅果悍。”   看看侄女迷茫的眼神,皇帝忽然想起,‘坚毅果悍’这种形容对陈娇这样年纪的孩子而言,太抽象也太深奥了。天子随即换了种比较形象的描述:“王主刘姱于梁宫之中,欺压王后,逼凌太子。梁王后母子竟不能制,受辱甚矣!”   “呀?”陈娇贵女这回是震惊了:王后太子是王宫名正言顺的主人,竟然被在自己家里这样欺负?这位表姐,好好厉害啊!   阿娇奇怪地问:“然,梁王叔呢?”梁王刘武是一家之主,总要管管吧?   “汝梁王叔……”皇帝幽幽言道:“纵之,容之。凡谏言,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尔!”   “甚……甚?”陈娇真是太意外了。梁王叔哪能采取这种对应方式啊?   “故此,为阿娇计,汝与梁王女姱相处之日,竭力忍让为上呀!”天子惋惜地望望小侄女,语重、心长:“否则……阿娇试想,以梁王后梁太子之亲,王叔尚一味偏袒其女……”底下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连妻子儿子都不行了,何况一个侄女?   “啧……梁王叔虽偏爱其女,然娇娇阿母在,从姊作为何?”娇娇翁主眨眨眼,对皇帝舅舅的言论罕见地持怀疑态度——表姐有梁王叔,我有阿母啊!阿母最疼她了,才不会坐视她被人欺负;就算是梁王叔最宝贝的王主,也不能!   “汝母与梁王,姊弟情深。梁王爱女如斯……”天子莞尔,温声谆谆教导:“阿娇,汝身为人子,岂可因区区衣食玩物之争,令汝母为难?”   “呃……娇娇不对。”陈娇听了,顿时觉得自己很不应该,羞愧地低下头。   天子抚抚侄女的乌发,安慰道:“阿娇,人生在世,孝悌为先。”   娇娇翁主默默点头:“唯唯!阿大,娇娇遵命。”   瞧侄女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天子笑意闪动,瞬间隐没。   ‘虽然梁国那边的消息不可能有假,但万一这个刘姱入京后一反常态,表现得处处得体忍让?话不能给说绝了——这可事关朕在小阿娇心中的地位呢!’皇帝陛下微微挑眉,斟酌地言道:“梁王主姱虽风闻不佳,然人语未免有夸大之处。长嫂或为贤淑柔顺之人,亦未可知。阿娇无须过度忧虑矣!”   ‘那谁说得准?’娇娇贵女在肚子里嘀咕:万一不是夸大,而是缩小了,怎么办?   “然,然……”小贵女皱皱鼻头,不甘心地仰望天子舅父:“大兄,二兄素爱护娇娇。”她的两个哥哥,都很护着她的。他们总不会有问题吧!   天子叹息一声:“俗语言,娶妇而忘母。阿母尚且如此,况乎女弟哉?”   小阿娇,张口结舌!   “阿大,尚有大母焉!”象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小翁主急叫。她就不信,谁还大得过祖母。祖母可是最疼爱她的!   天子柔和地看看阿娇,指指东殿方向,然后就像没听见似的从腰间抽出把短匕,开始在栏杆上雕刻起来。   阿娇一滞,顺着大舅父手指的方向望去,才算明白了皇帝舅舅的含义:东殿里,皇天不负苦心人的窦太后终于在一大堆衣被中查到了某些纰漏——真是天晓得——现在,正对着织室主管好一通数落。可怜的老内官,地板都快被他磕出洞来了。   ‘看样子……大母也,大母竟然也……’陈娇感觉天都要掉下来了,原本的自信心瞬时崩塌!   此时,栏杆上原本的云纹中,多了一朵小花,小小的桃花^_^。天子短匕回刀鞘,端详端详自己的杰作,嘴角上翘,很满意。   “唔,阿大……”陈娇可怜巴巴地伸出手,去拉她万能的皇帝舅舅:她该怎么办?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忍气吞声过日子?   一看到阿娇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天子立刻端正笑容,向侄女张开温暖的怀抱:“阿娇,阿娇莫怕噢!无论何事,阿大在,无忧,无忧!”   反反复复说着,保证着;皇帝刘启脸上无笑,而眸子含笑^_^   “呜呜,阿大啦!”把皇帝舅舅的脖子搂紧紧的,阿娇这下觉得踏实多了:还好,还好还有阿大站她这边。她不是孤立无援的,还好……   18-05 示好   当在梁王邸大门口看到马车边垂手恭候的秦将行时,馆陶长公主既无欢颜,也无惊色,视若无睹地登车、安坐。所以,当秦将行随之出现在车厢里时,皇姐的平静就显得再正常不过。   而先有所失态的,却反是长乐宫将行。秦大内官一进来,目光就被长公主手边的一块玉佩吸引,久久不能转移。秦将行在那里大惑不解:褐色上黑斑点点,污浊的水头,这样劣质难看的路边货,怎会在大汉最尊贵帝女的身边出现。别说佩戴了,就是打赏下人,也拿不出手啊!   长公主:“秦内?”   “长公主……”长乐宫将行回神,双手加额一头到地,向当朝第一公主恭恭敬敬地行礼。   一枚暗器凌空而至,‘啪’一声正敲在大内官的额头——是果核,不知什么水果的果核。“长公主,”秦将行摸摸额角,笑嘻嘻把腰哈得再低些:“长公主……”   “何事?”皇姐在宽敞舒适的车座内动动身子,招过侍女捶腿;投向内官的眼光带着些讥讽,也透着些熟不拘礼的亲近:“速速道来。”   秦将行从眼皮子底下瞄瞄捶腿的侍女,顿顿,但还是开了口:“长公主,冬将至,掖庭中诸良家子……”   冬、将、至!   ‘冬讯’传在馆陶长公主耳际,如春风般悦人。长公主半合上一双凤目,心中涌动的,尽是甘甜:新年,又要来了!弟弟回家,举家团聚;大儿子娶媳妇,小儿子纳妾……好时光啊!   与闻北风而色变的穷人们不同,对贵族和富豪之家,包含新年的冬天是个欢乐喜庆的季节!没有懈怠农时的顾虑——天知道这群富家子什么时候亲自下田过,可道理上依然必须这么说——长长闲闲的冬季,可以玩个够!研究学问,谈天说地;娶妇嫁女操办喜事;聚亲,会朋,彻夜狂欢……   见帝国公主神游出天外,秦将行无奈地住了口:“长公主……长公主……”   “哦,”长公主这才想起,这位长乐宫大内官正在和她说事:“秦内?”   秦将行耐心耐气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诸良家子离乡别亲,入宫伺奉天家,然不得见天颜……”   长公主眸光一闪,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键:“秦内,新人入宫在即乎?”按大汉惯例,新宫女的遴选自秋收之后展开;入选进宫的良家子将在新年后,从各个州县出发,汇聚长安。   “长公主仁慈……”秦大内官干笑两声,面上表示出恰如其分的尴尬和敬仰。   “多舌!”长公主凉凉撇一眼,叫侍女捶慢些,进入沉默:说起这批宫女,也真是倒霉!   入宫没多久,就碰上了‘吴楚之乱’,被扔在一边。内战打赢了,叛乱平定了,皇帝忙于善后和恢复社会秩序,还是被晾着。后面,又发生了‘立皇储’‘太子选妃’等事。好容易现在四海平静,粮食丰收,天子有空闲又有兴致了——新一批美女又要入宫了!   “蜀中卓氏,闺仪婉顺,德容双茂,经年累月困于掖庭,青春空负……可悲可悯呀!”长乐将行长吁短叹说着,从胸口掏出方折叠齐整的丝帛,双手敬奉到长公主面前:“还望长公主垂怜。”   形状美好如花瓣的樱唇向上弯出浅浅的弧度,长公主随意地一弹玉指。帛,展开:素帛上寥寥数行,包括了良田、房舍和珍玩——这是一份礼单,含金量很高的礼单!   “蜀中……卓?”长公主玩味地看着帛书上的篆字,脑中将所有知道的蜀中勋贵门第刷一遍,结果是:无!   拎起礼单的一角,长公主微侧头:“良……家……子……秦内?!”   这个秦将行打算糊弄谁?非官宦世家门第,能拿得出这样礼物的只有一种可能——商人!而商户,不属于良民!商家女儿,也绝不会是‘良家子’!!   秦将行舔舔嘴唇,虚弱地言道:“其家祖上行商。至父祖,归农;其家谨守本分,乃居良。”   ‘肯定做过手脚,估计是行贿了。找长乐宫将行疏通,而不是未央宫将行,哈,算是个有心人了。’长公主挑挑眉,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意思:商人作为整体被轻视,巨商却是另论。想走走外戚路线由富变贵,并不新鲜。   ‘貌似梁女之兄也是经商的……嗯,明里务农,暗地经商,狡猾的家伙。’长公主懒懒想着,正欲让侍女手下礼单,指尖无意间触及腰间的佩囊。   佩囊是用锦缎制的,口松松垮垮的仅以一根缎带系住。触动之下,几片干花自囊口滚出,金黄金黄——那是压干的桂花。   暗香,浮动……   “噫……阿娇呵!”随手拈起一片,轻闻,长公主只觉心里软软柔柔的:桂花,是早上临出门前女儿拿来的。阿娇知道长公主不喜欢香料却爱花香,就取新压成的干花,赶在母亲出门前塞入锦囊。   做母亲的眼光扫过桂花、锦囊、玉佩……至礼单,停驻!   不知不觉间,馆陶长公主刘嫖拧了秀眉:阿娇,刘荣,栗夫人……后宫新人?栗夫人,后宫新人;后宫新人,栗夫人……   礼单,被推回到秦大内官面前。   “长公主?”秦将行一惊:“可……何不妥?”长公主向天子引荐新人是常事,他和帝姊又有多年的交情,实在没想到会被打回票。   长公主没有回答。秦将行也不敢追问。车厢里,一时只剩下外面车轮的粼粼声。   不知过了多久,皇姐让侍女停下后,转而大内官:“秦内,汝入宫几年耶?”   秦将行一愣:“过二十之数矣!”   “岁月匆匆呀!”长公主轻轻感慨一句,继续问:“居‘将行’一职,秦内自满否?”   “呃?”秦大内官诧异,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就塑造了某些本能,大内官一礼到地,头磕得“嘣嘣”响:“老奴承太后长公主恩遇,方成今日之位。感激之情,莫可言状。”   ‘恩遇嘛……阿母对你倒真是恩遇。’长公主看了秦内官一眼,耸耸肩:“近母后处多有风闻,传将行不检……”   话只说半截,就戛然而至。   半吞半吐的话,已足够!   秦内官自己浮想联翩,吓到连连喊冤:他虽不清楚具体是谁在皇太后耳边打了他的小报告,但高职宦官中有人一直想取代他,还是明白的。   长公主不说话,瞟秦将行手边的礼单一眼,微微一笑。秦大内官象被滚开的水浇到一样,将丝帛抽回^_^   “吾素知汝……汝非不堪之人!”长公主柔了声调,安慰着老部下:“然居高位,妒忌者多,窥伺者众,时时小心为上。须知……三人成虎呀,秦内?!”   秦将行趴在馆陶皇姐脚边,唯唯诺诺,感激涕零:差点就酿成大祸。若是为那份额外之财,丢了官位体面,就得不偿失了!还好,长公主肯透风给他……   长公主抬手虚扶,笑意不减;满腹的心思,却早飞回了汉宫——‘和番匈奴’一节,看刘荣也是够为难的;还是快帮他解决了吧!然后,刘荣和阿娇的事,也早些订下为好!如果等到栗良娣也怀了孕,栗夫人起了立娘家侄女为妃的念头,就多一层麻烦了。   .   八月下旬的某天,载着梁王室的车队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到达长安。   出乎梁王意料之外,入京那天,他既没能见到皇帝长兄,也没能见到亲爱的太后母亲。只有司礼的高官们携带天子仪仗和龙舆恭候在城门口,等待引领梁王父子入梁官邸休息——没有接见,也没有家宴。   窦太后和天子不是不想见刘武,而是迫不得已不能见他。就在两天前,一钞风邪’袭击了帝室;威力所及,击倒无数。   只一日一夜,两宫之内,一片混乱。   长乐宫中,窦太后首先不支,陈娇紧跟着病倒。正当盛年的馆陶长公主还来不及安排好御医轮值,将平度公主送回生母居所,就卧床不起。接着,大家发现不需要送平度公主回金华殿了——小公主未能幸免,也染上了!   未央宫的灾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天子接到母亲生病的消息,正要启驾探望,走半路发现情形不对,被忠心的内官侍从抬回宣室殿。掖庭之内,贾夫人程夫人郑良人等后宫依次染病,小公主小皇子们倒下一半。   诸王的官邸,也陆续有坏消息传来。河间王病了,临江王病了,广川王病了,江都王病了……   其他贵戚高门,中招者也不计其数。位高年老如丞相陶青,年轻力壮如长公主次子陈硕,毫无规律可循。   长安城,一时风声鹤唳……   18-06 梁孝王   意识,于虚空间——游离不定。   此身……何处?在云中,还是在雾里?   咽喉处不断加重的干裂感拉扯着仅存的神智,向大脑叫嚣身体的需要。   艰难地呼唤:“水……水……”沙哑粗粝的发声,让窦太后自己都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   一条有力的手臂伸到肩背下,轻松抬起老妇人的上身。清冽甘甜的水被小心地喂入口中,一路清凉,一路润泽。   “噫……”感觉好多了。窦太后微微舒了一口气,再度沉入昏睡。   .   浅浅的睡眠,本就不太安稳,又被来自内部的干扰突然打断。   “咳,咳咳!咳……”大床上,皇太后的身子痉挛性地躬起,旋即又反弹开。窦太后努力想睁开双眼,可眼皮好沉好重,直如灌了铅一样。   一股腥堵,从胸腹一径涌上喉头;冲击着因病而变得有些迟钝味觉嗅觉——恶心而难受。   力量,又在背后出现,扶持起老迈的病体,暖暖的,定定的。   “呕……”窦太后实在忍不住了,吐出来。   唇边,感受到的是丝织品特有的柔滑。污物行清;背后的支撑,稳如泰山。   玉杯口的边缘,轻轻触着了下颚和嘴角:“阿母,阿母!饮水呵……”   耳边是谁的声音,那么醇厚,那么熟悉,那么温暖人心?   “阿启……阿武……”苍白的面容浮现舒心的笑意,老妇人安心地入睡。   .   宫殿里,灯盏排排,蜜烛行行。   一层层薄绢垂幔和细纱帘子,将灯花的光华柔和到朦朦胧胧——置身其中,浑不觉是黑夜,还是白昼。   “大王,大王……”站在皇太后大床一侧,秦将行声量压得低低,垂头施礼。   大汉最显赫的亲王、当今皇帝唯一的同母兄弟梁王刘武,现在正和衣蜷卧在窦太后大床边狭窄得脚榻上——打盹。   本就半睡半醒的刘武闻声,睁开双眼:“嗯,何……时辰?”   “子时三刻矣。”秦内官拿过一件大氅给梁王披上,轻轻问:“大王,小榻狭硬,不宜安寝,大王于别室歇息乎?”   “不用。”刘武探身查看母亲的情况,见窦太后睡态安详,很松了口气的样子言道:“此间即可。”   “大王,大王伺候太后,数日来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如此孝行,老奴等感佩不已。”秦将行搓搓手,很感为难。   顿了顿,长乐宫首席内官发自肺腑地解劝:“然,今大王连日而昼夜不息,操劳忧心,只恐伤及尊体。待皇太后醒转知晓,亦将不安。还望……大王……三思呀!”   看着刘武消瘦苍白的神色,胡子拉碴的面庞,秦将行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胸口那颗小心脏,更是一个劲儿往下沉。   他们这些长乐宫的侍从,这四天来是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可感动有多少,担忧就有多深!窦太后好转清醒后,自然会为她宝贝小儿子的孝心而欣慰欢喜,但同时也必定为爱子的操劳憔悴而心痛不已。如果到时候梁王再来个‘积劳成疾’凑凑趣,他们就不必想活着了——下臣,难为啊!   可惜,梁大王对下人的小心思一点都不体量,一句“无需赘言”就算揭过了。   反正被扰醒,梁王索性就站起来了。遥看沙漏里的积沙,刘武拉了秦内官走出几步,轻声问:“汤药……何如?”   秦将行:“禀大王,煎制中……”   “哦!”梁王点点头。   虽然两方都尽量控制了音量,病床上的窦太后还是不可避免被扰到了:“谁?何人……在此?”   刘武立即撇下大内官,飞身返回母亲的床榻:“阿母,阿母,儿子在。”   “阿……武?阿武?”窦太后认出了儿子的声音,喜色立显:“阿武!汝来矣……”   ‘来了,来了,四天前就来了。’秦将行心里嘀嘀咕咕,嘴上却利利索索地向太后禀报情况:“大王一入京,即入宫探望太后。四日以来,大王亲尝汤药,衣不解带,不曾出殿半步……”   天子太后都病了,在没有传召的情况下,藩王私入长乐宫——梁王当日的做法,如果按汉律严格追究起来,属于‘闯宫’!当然,大汉朝野绝没有哪个官员脑筋搭错到敢以此问责,除非他是不想活了,而且还打算拉着全家并三族一起去砍脑袋。   “阿武……”不出秦内官先前所料,窦太后摸索着自己幼子的臂膀,感动到不行。   刘武扶撑起母亲虚弱的身体,温言答话:“阿母,武为人者,理当如此。”   “阿武呀……”老太后拉着儿子不放手,脸上病色,似乎立时减了七分。   突然,窦太后身形一滞,举手就把儿子往外推:“阿武,阿武!为母疾甚深,吾儿当速速退避,以免染及。阿武……”   梁王:“阿母?”   窦太后竭尽全力想让爱子尽快离开,口中急切道:“阿武,太医在,吾儿无忧矣!阿武切听从母命,出宫归邸静候。待为母病愈,自当召吾儿入宫相聚。”   “阿母……阿母!阿母,儿子常年在外,虽日日思母,然远处梁地,一不能晨昏定省,二不得承欢膝下。”刘武的大手,按住母亲无力的推挡,话语中带出浓浓的忧伤:“今阿母染疾,儿幸在京师,倘此时置身宫外,何异于禽兽哉?恳请阿母许儿子入侍病榻,以尽孝道呀!”   “阿武……阿武呀!”窦太后松了手劲;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阿武,她聪明孝顺的阿武,她英勇善战的阿武,她小小年纪就被迫离开母亲羽翼赴任远藩的阿武。她亲爱的、可怜的孩子啊!   .   汤药熬好了!   秦内官亲自出去,将药碗捧了进来。梁王取过汤勺和一只纽斯白玛瑙小盘,先滴几滴在盘上看看颜色,又舀出一勺尝尝温度和味道,放心了,才端到母亲面前。   一勺,又一勺。   梁王端着药碗边吹边舀,送到窦太后嘴边,好言好语劝母亲服用;顺便还唠两句家常,让老人安心:   天子由薄皇后亲自照料,也在好转中,太医说没大碍。   姐姐的情形比阿娇要好些,估计很快就能好。阿娇体质弱些,但御医认为这场病有惊无险,不用太担心。   其他各皇子皇女虽病情轻重各异,但都没有出现很危险的症状,还好还好。   ……   长信宫中,人们多日来紧绷的神经,在梁王低沉舒缓的话音中,慢慢松弛下来……   18-07 梁王主姱   经过一个长长的睡眠,馆陶长公主刚刚睁开双眼就敏锐地发现:她的宫室,情况——有异!   哪儿不对了呢?刘嫖皇姐环顾四周:   窗明、几净;   绣幔、华帐,一尘不染;   家具、摆设,该放在哪里就呆在那里,纹丝不乱——左看、右看,都是整洁有序。   所以,一定是哪儿不对了!   一个主人急病卧床好几天的住所,没理由表现得如此井井有条,几乎到完美的地步。   .   ‘好吧,不动的都没问题,问题肯定就出在能动的身上了。’长公主看向室内能动的——人。   只一眼,长公主就判断清楚了:又出现不少生面孔,这次占三成左右。如果再加上前两轮换掉的那些,就差不多一半了。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风邪,不问贵贱!不管是高高在上的贵人,还是伺候人的仆从,在疾病面前人人平等。这次风邪的第一轮打击才开始,侍从们就应势大批倒下。   上宫,是不会容留宫人养病的!那些倒霉的可怜人,都在第一时间内被带出去。因此出现的空缺,则由高级内官从其他宫殿调来填补。   ‘吴女……蔡女……’想到女儿和自己身边的两个管事女官,长公主颇有些烦恼:忠心、能干、且安分的侍女不好找,培养一个很不容易。这两个现在都染病了,哎!回头向太医主官打声招呼,让他们多加照顾些……   .   找到了,就是她!   长公主的目光,锁定目标!   混迹于侍女群的女孩,衣着素净,发无华饰,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中规中矩地操持着殿中的杂务。整个人看上去——很寻常。   ‘其实……不寻常!很不寻常。’长公主静卧床上,透过浓密的眼睫毛不动声色地关注那女孩。   那女孩太漂亮了!当然,这不是重点。   宫女之中,本就多有遗珠,有些甚至比得宠有封号的嫔御长得更标致。宫廷从全国各地选来的美女,大多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没有足够的钱财或渠道,空有美貌而被埋没无闻的佳丽,宫闱中比比皆是。   ‘服饰很素,头上、腰上都想到了,没戴任何金玉。但是……’长公主心中,全是忍不住的笑意:却独独忘记了袜子。那双雪白丝罗裁制,并缀以珍珠的袜子,是不该出现在一个普通宫娥脚上的!   还有其它!   一位公主和一个侍女或许会穿上同样的衣服,去干完全相同的活,甚至干得一样好。但明眼人还是能从细微处轻易区分出两者的不同——是的,一个人可以非常用心非常努力,但有些习惯伴随终身,是永远也改不了的   观察越久,长公主越笃定了心中的想法:这女孩,来历——非常!   “嗯……”随着一声轻叹,刘嫖皇姐在大床上动了动,微微欠起身。   宫人群中起了阵小小的骚动。然后,果不出长公主所料,是那女孩第一个赶到床头,扶住床沿一脸殷切地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长公主笑颜隐隐:这回更明显了。如果真是宫女,怎会违反最基本的宫廷礼仪,赶在大内官头里冲到自己床前?哦,大内官也不生气,反而故意落后她半步。那孩子——自己都不觉得呢!   “汝……何人?”长公主放柔了声音问,心里默默计较着:天生丽质啊!是哪门哪家的贵女,刚进宫吗?送到她眼前,也想求一条上达天听之路?这眉目好熟悉,很像一位故人……   “吾,吾……”女孩支吾两声,一抿樱唇后退两步,右手压左手加额,纳头就跪倒行了个大礼:“侄女见过阿母,阿母万安!”   长公主一惊:“汝,汝……”   女孩抬头,望向长公主的一双美目里泪光盈盈:“姑母,姑母,吾乃刘姱。”   “阿……阿姱?!”语出意外,刘皇姐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孩,一切皆释然:怪不得那么熟悉,怪不得刚才老觉得哪里见过。原来是刘姱,是阿武家弟妹留下的女儿啊!   “阿姱,来……近前……”长公主向梁王女伸出手。   “唯,唯唯。”刘姱答应着,用膝盖在席上膝行两步,凑到长公主面前。   “阿姱,阿姱,”将侄女拉到怀里,馆陶长公主的手在女孩身上脸上一番爱抚摩挲,心头不由百感交集:“成人矣,成人矣!汝母泉下有知,当无憾。”   “呀,阿母……呜,阿母……呜呜……”听到提及生母,刘姱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下面颊。   娇纵之名传四方的梁王女儿,象只乳雁般投在姑母怀里放声大哭,怎么也停不下来。似乎想借此机会将胸中积压了多年的不满和委屈,一次性都发泄出来。   .   边上的宫人们都跟着这对姑侄兼婆媳一块儿掉泪。宫室之中,一时间愁云惨雾、意气消沉;潮湿度也涨上去几分^_^   ‘上帝,梁王主真是,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长公主这还病着呢!’一脑袋头痛的大内官见不是办法,硬着头皮上前递上帕子,硬生生打断两位贵人:“长公主,王主,老奴敬请节哀。长公主贵体为要呀!”   长公主接过丝帕拭泪,哽咽好一会儿才想起问:“阿姱,汝不在梁邸,至此何如?”刘姱不呆在梁王官邸里乖乖地待嫁,跑病人的病房来凑什么热闹?   梁王主眨眨眼,有些害羞地说:“听闻长乐宫之中,大母、阿母及细君皆抱恙,姱忧心不已。于此禀明父王,自请入侍……阿母。”   “阿姱,吾子孝心可嘉。”温柔地望着长媳,长公主慢慢点头,心中暖暖的:前两天醒来时,长公主知道了‘阿武弟弟入宫亲自伺候母亲’的消息。不过,她还真没想到自己的儿媳妇会和她父亲一样有孝心有行动力。   “阿母……”刘姱听了,羞涩之下低垂了螓首。宫室内几丝乌发在鬓边轻轻摇动,更承托出少女明眸如星,粉颊嫣红。   馆陶长公主笑吟吟瞧着;越看,唇角绽放的笑意越加深浓。正想玩笑面前的侄女兼儿媳几句,‘阿母’二字突兀地钻进大脑,让这位准婆婆一愣:“阿姱,汝呼吾何?”   梁王主刘姱动动嘴唇,犹豫片刻,还是重复道:“阿……母!”   “阿……阿姱?!”将侄女儿推开半臂,长公主一脸不可思议,是吃惊不小:无论是作为梁王弟弟的女儿,还是作为长子陈须的妻子,刘姱都不该叫她‘阿母’呀!这孩子一副聪明相,怎么连称呼都搞错?   “阿……阿母。”梁王女执拗地不改口,明显就是知错犯错。   刘皇姐微敛了笑容,沉了声音再问一声:“姱……嗯?”倔强?乖戾?梁国王宫传出来的那些风闻,难道都是真的?如果是那样的媳妇,就麻烦了!   刘姱咬紧下唇,定在那儿好一会。然后,梁王主向后挪退出一步距离,双手撑地伏在席上,哀哀倾诉:“姱不幸,呜呜,幼年失恃……慈母身前,竟未曾尽一日之孝。呜……”   长公主没想到侄女会说这个,不由诧异地半支起身子,想要阻止:“阿姱,姑母……并无此意。”天可怜见,她从没想要让侄女想起她的伤心事。   泪珠儿,终于冲出了眼眶,顺着面颊滚滚落下。刘姱呜呜咽咽,几不能成句:“今……今得幸,托质君门,纳为……子妇。呜……若蒙不弃粗陋,万请受‘阿母’之称;至此往后,姱愿以亲母事君姑。可否……可否?”   馆陶长公主再没说什么,只一把拉过侄女,搂进怀里不住口地答应:“诺,诺诺!”她早就知道——再多的富贵,再多的荣宠,再多父爱,都不能弥补失母之痛的……   听到姑母的首肯,刘姱王主有如卸下了千钧重担,浑身放松趴进姑妈怀里,低低哭诉:“阿母,阿母……呜……阿母……”   这回,比上次哭更伤心,更动情——可想而知,也会更长久。   大内官领着数十侍从,无奈地重新跪到地上,陪着这对一起抹眼泪——不知道要陪多久^_^   18-08 梁太子买   ‘风邪’如一名闹脾气的小孩;在经过一阵子胡天野地的折腾后,恢复成乖顺可爱的样子。似乎前几日的撒野横行,纯然是人间‘假’象。   到九月,长安城内的一切逐渐重归正轨。到此时,南皮侯窦彭祖终于可以含笑闭眼——睡个安稳觉了^_^   这段时间以来,位居大汉九卿之首的奉常大人窦彭祖扔下了手头所有其他公务,也不管女儿的婚事了,全心全意只抓‘太医’一项。太医署中,御医、药师、药僮……一色人等,被窦奉常指使得苦不堪言。   而南皮侯本人,则象被按上了轮子般不分昼夜地连轴转。不算未央宫,仅长乐宫奉常大人就每天起码跑八趟!   大汉奉常的操劳和忠心,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至疫病消弭之时,宫内宫外的死亡记录是有口皆碑的‘零记录’——当然,统计范围仅仅包括皇子龙孙和达官贵人^_^   .   九月初的某天,梁国太子刘买一身正装华服,衣冠楚楚地由领路内官带着,走在通往长信宫的宫道上。   刘买在笑,一直在笑。笑容持续的时间太久,搞得四周的长乐宫侍从都忍不住偷眼瞧他——这个梁王太子太奇怪了。想什么呢?乐成这样……   ‘真不容易啊!’刘买打心底里感叹:今天,他总算可以和久闻大名的馆陶表妹陈娇会面了。   ‘和馆陶长公主的儿子们结交’,是梁王后李氏给儿子定下的强制性任务。其实算不上强制,刘买对两位嫡亲姑表兄弟很感兴趣,原就打算了要好好相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于出身高华的王室皇族子弟而言,‘表兄弟’总是比异母兄弟们可亲些,也更容易产生比较纯粹的情谊。   至于‘和馆陶姑妈的女儿结好’,则是不需要李王后强调,梁王太子也很乐意去执行去努力的长安行首要目标^_^。   可事态的发展,变得非常非常——奇怪。   这些天来,梁太子宫也入了,皇帝也拜了,太后也晋见了,和刘嫖姑妈谈过话了,与两位表兄都混熟了……可阴差阳错的,次次都没碰上著名的娇娇翁主!   见皇帝伯伯那次,表妹没在宣室殿。这个……可以理解,宣室殿是国家中枢所在,皇亲贵戚们都不得擅入——梁太子消息不够灵通,不知道中枢同时也是娇娇翁主的‘后花园’。   去长乐宫见窦太后,祖母选在‘神仙殿’招待他。而阿娇妹妹,此时却在长信宫午睡!皇太后病体才好些,不耐久坐,所以他只能识相地早早告退。   好容易他去祖母的居处长信宫,以为这次总该见到娇娇了吧,没想到陈娇又被皇帝伯伯接往温室殿赏花去了……   不凑巧,太不凑巧了?!一想起这茬,梁太子就一肚子的不痛快:不知道是该怨天,还是该怨人。   ‘不过,今天就不同了。’刘买整整头上一点都不歪的太子金冠,瞧瞧心腹手里装着礼品的小柳条箱,笑容带着欢欣,更带着股掩不掉的倨傲——‘梁王’这个称号在长乐宫是很吃香的,而他,偏巧就是梁王刘武的法定继承人。   拜父王的福,他已经打听清楚:今天祖母、姑母、父王、姐姐还有阿娇都在长信宫;不仅如此,连至尊的皇帝大伯也在长信宫。也就是说,阿娇表妹现在处于锁定状态,不会象上次那样莫名其妙被转移不见^_^   .   给祖母请安完毕,刘买找了个由头就溜了出来——窦太后身边,有爱子梁王女儿长公主陪伴着,不会注意这个小孙子的去向。   等离开了窦太后的起居室,在廊上转一圈的梁国太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疏忽了:他忘记向姑母打听表妹现在具体在哪儿了。   紧挨祖母所在还有另外的两间主宫室。动手掀开东边那间垂帘的一角,刘买探头往里看去……   ‘哇!好漂亮的妹妹啊……啊……啊啊!’梁太子瞪圆了双眼,牛眼似的目不转睛望着里面的女孩子,差点叫出声来。   宽敞舒适的宫室之内,两个锦衣小女孩并排坐着,不知在玩什么玩具。其中年纪大些的那个气质柔雅,身量匀称,五官精巧到堪称‘极致’的程度。一身葱绿底色的锦绣,腕上发上成套的精美饰物更是将女孩衬托得如花、似玉。   ‘瞧瞧这眉,这眼,还有这樱桃小口……啧啧,这么小就如此美貌出众,长大了还不知如何引人呢!’梁太子感叹、赞叹;是越想、越高兴!一张嘴啊,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   ‘哎呀,不对!’刘买一拍脑袋,皱起了眉头:父王母后都提过,现在住长乐宫的共有三位贵女,分别是平度公主、馆陶姑母的女儿陈娇、和章武侯的孙女窦绾。其中,以窦贵女居长,也最为美貌。   ‘所以,所以,她是……窦绾!嗨,没戏啦……’刘买扁扁嘴,好不遗憾地将视线从窦贵女身上扯开,艰难地转向边上那个小的。   窦绾身边,着一领鹅黄色裾袍的小女孩眉目清秀,表情纯真,十分的可爱。   ‘那么,这个是阿娇?’刘买两眼在小的这个身上溜过来溜过去,发现自己不能确定。   那西边的宫室,会如何?转念间,梁王太子拔腿跑到西边门口,将帘幕拉开一条缝,瞅啊瞅……   这间宫室,空间比东边的更大更深,布置陈设也更为奢华。最里面的香木坐台上放了张长案,案后——赫赫然是当今皇帝刘启本人!   ‘皇帝伯伯?!哦,怪不得刚才在祖母那里没看到,原来皇帝伯伯在这儿啊……’刚想缩回脑袋,刘买太子的注意力就被大伯身旁的人影吸引了——皇帝的右首,更确切来说是天子怀里,坐了个小女孩。   女孩坐姿笔直,左胳膊平放案上,右手提了笔,正在写些什么。刘启陛下左手指点案上某处,右手则扶着女孩握笔的手,时不时低头,关爱地低语上几句。   距离是远了点,梁国太子听不清一大一小在说啥。但火盆、树灯和成排的油盏却让刘买看个分明:女孩着一领和东室那位一模一样的鹅黄色裾袍,宫室内交辉的灯烛光华下,更显得乌发如檀,肤光胜雪。小人儿忙而不乱,一边写字,一边与天子有说有笑,神色亲昵,两不耽误^_^。   刘买看了有看,瞧了又瞧:那么,这个是阿娇?不知道也……   梁王太子惦着脚尖,从东边晃到西边,再打西边折回东边,摇、摆、不、定!   .   ‘到底,谁才是阿娇啊?’梁太子刘买挠挠头:刚从祖母那出来,总不能马上就回去吧?要么,问问仆役?   环顾一番,长信宫檐之下墙之角,侍从侍卫如林——个个都和一株株木本植物似的,呈呆滞状杵立。   还未来得及问,长廊的那头,一列宫装丽人鱼贯而至。为首的,正是梁王刘武的嫡长女——王主姱。   见到异母弟弟,梁王主停下脚步:“弟君?”   听到这位姐姐的声音,梁国太子下意识一个激灵,本能地倒退一步,毕恭毕敬行个完礼:“王姊。小弟见礼。”   刘姱有样学样回了一礼,象天下所有好姐姐一样关心地问弟弟:“弟君,于此做甚?”   刘买支支吾吾;王太子顾左右,而言他^_^。   眼波一闪,刘姱嘴角噙起甜甜的笑容,向太子弟弟走近一步。刘买见状,赶忙后退一步。   梁王主喜吟吟的,又进一步。梁太子再退一步。   王主姱笑如春风拂过,满架蔷薇次第开;袅袅婷婷间,将太子买逼到门槛处。此时再退一步,刘买就该栽进西宫室了——以一种‘倒栽葱’的可笑方式。   太子刘买忍无可忍,绞着手指头低吼:“阿姊,汝欲何为?!”上帝啊,背后的宫室里,可是皇帝大伯啊!   “扑……哧……”刘姱没再前进,只低了眉吃吃低笑。把个刘买气得原地发抖。   乐够了,王主姱一指西宫室,正色道:“吾弟觅娇娇细君耶?从女弟阿娇从上习文矣。”   刘买惊喜:“呀?!”正打瞌睡,没想到姐姐就给送个枕头?有此等好事?   提供完资讯,王主姱冲异母弟弟意味深长地一笑,自顾自褪下丝履,从宫娥手中接过点心饮品,捧着托盘跨入窦太后所在的宫殿去了。   .   ‘阿娇在和皇帝大伯学写字?如此,应该是西边宫室那个咯。’梁太子站在西宫室门口想进去;可抬腿间,又迟疑了。   根据有记忆以来的所有经历,事实不容争辩地告诉梁太子刘买:父亲的宝贝女儿刘姱和他之间的关系,表面上是‘姊弟’,实际上则是‘天敌’!而且这种敌对关系,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步加深,似乎从没有缓和的迹象——如果实在要说有的话,往往也是王主姱‘以退为进’的策略前奏。   刘买突然想起:刚才姐姐叫了他两次‘弟君’,两次啊!   以退为进?一定是以退为进!刘姱姐姐对他,会那么好心?他才不信!   梁太子收势站定,再度拉开帘幕往里看:   宫室内长案那边,习字似乎已经结束。   小女孩搂着皇帝伯伯的脖子兴高采烈,叽叽喳喳不知道说啥。天子耐性十足地听着,还不住点头。   ‘王姊姱才当众说明了,现在再去问内官宫人,就更不合适了。哎!’刘买在旁观察之余,心里嘀咕:‘这对嘛……说是舅甥,不如说是父女更象些。父女?!’   收手,再跑到东边,撩帘偷看:   两个女孩孩子还在游戏。   这时,宫室内侧有扇小偏门打开,一只浅灰色的兔子一扭一扭走来。女孩子们见了,急忙起身接过来,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摸,“胡亥胡亥”的唤个不停。   .   ‘胡亥!胡亥!!’梁国太子只觉得醍醐灌顶,漫天的云雾俱散——馆陶姑妈家的阿娇,有一只心爱的浅灰色宠物兔,名字就叫‘胡亥’!   想当初这桩趣闻传到梁王宫时,梁王室内部还为此大大好笑了一场——怎么回给兔子取个和秦二世一样的名字?人家赵胡亥,好歹是当过几年秦天子的历史人物,却被如此恶搞……云云。   “哼!王姊姱!!”梁太子恼火地直哼哼,万般庆幸自己避免了不良姐姐的误导!   ‘想让我在天子太后面前出丑?可惜,那是做梦!我不是长不大的孩子,总被你欺负的。’刘买咬着牙,扬手从长廊阶下叫过亲随。   整整金冠,理顺华袍,梁太子亲手提着小柳条箱,跨入东边的宫室……   18-09 所送匪人   是……陌生的人。   走进来一个陌生人。   宫女没动,内官没动。两个小女孩十分平静——能踏入长信宫,越过重重侍卫走进这间宫室的人,不用害怕!何况这位长的不错,穿得也不错。   窦表姐站起来,半挡在平度公主前面发问:“汝,谁人?”   刘买放下箱子,抖袖弯腰深施一礼:“买,家父梁王……”   ‘原来是梁王叔的儿子啊/闻之,平度公主也站了起来,站到窦绾前半步的位置回了一礼:“从兄……”   “咚……嗵!噗……咙……”梁太子脚边柳条箱内突然发出几个声响,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同时也截止了这对初次见面堂兄妹的首轮对话。   平度公主指指摇摇晃晃的箱子,很好奇地问:“从兄,此中何物?”   “噢,噢……少待,少待。”刘买说着俯下身,手忙脚乱扯开搭扣。   将打开的柳条箱举到平度公主和窦绾眼前,梁王太子得意洋洋地向两位漂亮妹妹献宝:“此,此乃为兄之礼物,不成敬意,博细君一笑尔。”   被说成是‘不成敬意’的礼物,效果却超级棒!平度公主与窦表姐一见之下,都睁圆了眼睛,掩口惊叹:“呀!”   小箱内干净异常,四周和底下的内壁都铺了细麻料子衬里。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狗此刻正仰着圆圆的脑袋,用一双乌溜溜的黑眼满怀渴望地望着平度公主,细细软软地作自我介绍:“汪!汪汪……汪!”   ‘啊!好可爱的狗狗。送我的,是送我的?’平度公主惊喜交加,用目光向梁国太子确认。   刘买笑着颔首,一次再一次。到后来,干脆把小狗抓出来,主动送进平度怀里:“喏,从女弟。”   机灵的小狗立刻伸出潮嗒嗒软趴趴的小舌头,往平度公主面颊上脖颈上舔啊舔的,还不时“汪汪”唤两声,表现得乖巧之极。   “细犬,细犬……”平度搂着小狗,乐开了花。窦表姐也凑过来,轻轻抚摸小狗一身微微蜷曲的毛发,爱不释手。只有胡亥兔,歪着脑袋很茫然的样子被冷落在一边,瞪某只犬科入侵者。   见‘阿娇翁主’和窦表姐如此喜爱自己带来的礼物,刘买喜笑颜开:“呵,细君……”欢欣鼓舞之余,粱太子喜滋滋靠向前来,打算和可爱的表妹进一步套套近乎。   不想此时,门——忽然开启了。   宫室的大门,原是半开;现在被人从外面向两边彻底推开。   随着内外层层的帘幕被宫人们收拢起,当今天子威严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廊上。皇帝并不是一个人;他的手边,还牵着那个在西室中习字的小女孩。   平度公主一见皇帝,立刻欢叫着迎上去:“父皇,父皇……”兔子也回了神,三两下跳到自家小主人脚下,叼住裙边不放。   “哈,胡亥,咯……胡亥呢!”阿娇被宠物兔逗得直乐。胡亥兔这下更来劲了,挨挨蹭蹭,卯足了劲讨好。   “父……父皇?”梁太子看上去象遭雷劈了,直眉瞪眼钉在地席上望望皇帝大伯又望望两个女孩,神色惊疑不定,都忘记见驾了。引得从看见天子起就跪地行礼的窦绾,心中一阵阵纳罕。   平度公主对后面堂兄的脱线状态一无所知,径自把小白狗送到父亲面前,开心得不得了:“父皇,梁太子从兄赠平度细犬焉!”   天子俯身打量小狗两眼,点点头:“嗯,乃良犬。”   “细犬呐!”娇娇翁主头伸过来,学着皇帝舅舅的样也打量上几眼,照搬意见:“嗯,乃良犬。平度,恭喜恭喜。”摸摸狗狗腹背,毛细细密密软软的,好玩!   皇帝看看那边一脸呆相的侄子,挑挑眉回头问女儿:“平度,可谢过从兄耶?”   平度:“无。”   ‘平……平度?平度公主?小堂妹?那……’粱太子刘买如今的感觉是……天晕……地眩……涣散……迷茫……   大脑中枢顽强地向面部肌肉神经元发送信号,使粱太子的面部动作保持在旁观者勉强可接受范围以内。眼珠子经过一番努力,在皇帝大伯手上拉的小贵女身上找到焦距:那,那么,这位才是阿娇,馆陶姑母家的阿娇表妹。哎呀!这可怎么办?千挑万选的礼物,竟然亲手送给公主堂妹了?!哎呀呀……亏大了!   听话的平度公主将小狗交由侍女抱着,返身敛衽向堂哥哥行了一礼:“从兄,平度谢从兄美意。”   瞟瞟宫娥怀中的小狗,粱太子心痛难忍却不得不忍,脸上堆出机械性的笑容:“平度公主喜之即可。”把亲手送出去的礼物再要回来?他会成为整个大汉的笑柄滴!可小狗狗送给了堂妹,自己拿什么给表妹当见面礼?苦哇……   不等粱太子想出解决的法子,天子兀自领了阿娇和平度,向窦太后所在的宫室走去——皇帝,是从不等人的,只皇太后除外。   浅灰兔现在和小主人是亦步亦趋。窦表姐不用叫,和平常一样自动跟在两个表妹后面。侍女抱了小狗,走在最后。   粱太子还愣愣的,被亲随由背后偷偷推一把才反应过来,跺跺脚跟上去。   .   秋阳照耀下的东殿,在天子和孩子们加入后,更显温馨而惬意。   自梁王进京侍母,窦太后的病情就在‘儿女在前、儿孙绕膝’的巨大欢乐中一日轻过一日。虽然不多话,但只要看老人家唇边那一直没消散的笑意,就知道皇太后的心情有多好。   梁王刘武见兄长进来,急忙起身施礼。馆陶长公主则无声地往外挪了挪,自己领着准儿媳妇刘姱退到下首,为皇帝大弟让出母亲身边的位置。天子冲大姐笑笑,感谢姐姐的贴心。东殿的坐台上形成天子和梁王一右一左,窦太后居中的座位排序。   等天子落座后,刘武才接着前面的话题和窦太后聊些梁地的民俗和趣闻。期间,梁王频频将奇怪疑问的目光投向儿子:这小子什么毛病?怎么将为阿娇准备的礼物送给了平度公主?   ‘千挑万选;结果,所送非人!刘买怎么回事?’梁王清清楚楚记得,为了选出一只合适的小狗给馆陶翁主做礼物,李王后母子三个可是折腾了几个月,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和精力呢!   刘买的脑袋耷拉着,压根不敢和父王的目光对视:丢人,丢人啊!最重要的是,还不能抱怨!!用脚丫子想也知道,父王一准站姐姐那边。   女孩子们从进来就吵吵闹闹地向窦太后介绍她们的新宠物。老祖母伸手摸弄半晌,手感狗狗温顺听话,于是赞成地点点头。   馆陶长公主可不那么好对付。观察小狗一阵,长公主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叫过鲁女吩咐:告诉平度公主的侍女长,既然是梁太子送给平度公主的礼物,晚间就派人将小狗送回未央宫金华殿——长信宫中,不养狗。   梁太子不敢看父王,却敢瞪姐姐。刘买使足劲头鼓起两只眼睛,以一种极度诡异的角度——尽量不让别人发觉——斜斜地怒视着刘姱。如果眼光是眼刀,并能用来砍人的话,相信梁王主姱早被同父异母的太子弟弟给砍成千百块了。   刘姱王主在长公主肩后半尺的地方,微微前倾的正坐姿势,对刘买太子的一切熟视无睹——如一位宽容顽劣弟弟的好姐姐,大人有雅量。侄女的两只粉拳,有条不紊地落在姑母兼婆母腿上,不轻也不重。   英明的天子只三两下就发现了这对姐弟之间的暗潮。轻轻一扯嘴角,装没发现。   18-10 英勇兔和废柴狗   平度公主、娇娇翁主还有窦绾不知道‘小狗才进门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驱逐了’,几个人抱兔逗狗,玩得正欢。   “胡亥,来……”娇娇翁主拉过自己的兔子,让兔子和小狗脑袋对脑袋,煞有介事地为两边介绍说:“胡亥呐,此乃……嗯,平度,细犬何名?”   宠物的名字应该由主人定,但平度公主显然还没想过,一时打了结巴:“呃呃,名……名呢?!”   窦表姐在一旁建议:“平度,无急。日后细细想,当下直呼‘细犬’即可也。”   “有理。”陈娇同意,继续给两只宠物做礼节性的正式介绍:“胡亥,此乃‘细犬’。汝等日后共处一室,当友善相处,和睦……”   .   娇娇翁主的话音未落,胡亥——突——然——发——难!   乘狗不备,灰兔子右前脚突然袭击,照小狗左脸就是一个大嘴巴。小白狗猝不及防之下被打个正着,就地滚倒!   “胡亥?!”阿娇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情况,一时愣住。其她两个女孩也傻住了:天,一向温顺可人的胡亥兔啊!?   第一招胜利,胡亥并不停下。乘胜追击地扑上去,左前爪扬起,狠狠又一下!   小狗哀叫着,夺路而逃……   尖锐的狗吠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其后,东殿内上上下下论百人,都有幸目睹了一场绝无仅有的好戏:   绕过屏风、跳过镇席、从青铜鼎下钻过去……小白狗撒开脚丫子,没命地逃啊逃!小白狗背后,一只浅灰毛色的兔子奋起直追,目标明确,意志坚定。   狗,一只狗,竟然会被兔子追?!还被撵得满屋子乱窜——眼前的一切太具颠覆性了,严重扰乱人们的认知。   殿宇中的人们顿时陷入惊讶和静默。空旷的东殿内,只剩下长公主低柔的声音慢慢淌过——刘嫖皇姐向双目失明的母后解释发生了什么。   “嗯……阿武,”天子不亏帝王至尊,第一个回转神来,扭脸冲梁王弟弟呵呵一乐:“梁宫之内俊才辈出呀!如此妙犬,实乃吾平生仅见。”   刘启皇帝的眼睛里,全是掩不住的笑意——笑意,成分复杂。   “大兄,呵,玩笑,玩笑哦!”梁王干笑,干干笑;望着你追我逃团团转的那一对儿小动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别说皇帝老哥,就是他刘武自己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道——狗中有如此败类!   .   而事态的发展,无可辩驳地向所有人证明了:小白狗比梁王起先设想的,还、没、用!它竟然连逃命都跑不过兔子,愣是给追上了!   ‘咚!’胡亥兔一跃而起,从后面将小狗扑倒,压在地板上。目睹此情,宫室内的众人不禁低呼:“呀……”   翻倒的小狗在地板上四脚乱划,“呜呜”尖叫着试图重新站起来。   兔子得理不饶狗!借着前面冲力的后劲,胡亥来个就地三级跳,蹬、蹬、瞪。两只后腿,每一下都结结实实踹在倒霉狗的身躯上。   “呜呜……咻……呜!”这回,小狗不尖叫了,改成哀、嚎!   殿内的人们,抱以同情并轻蔑的叹息:“哎……”轻蔑的成分,比同情更多些——犬类,是兔子的天敌啊!一只打不过、甚至逃不过兔子的狗,不值得同情^_^   ‘哇!这也太过分了,都过底线了!’刘武反身,极端不满地望向儿子刘买:李王后到底是哪里找到这窝囊废的?就算考虑到不能伤人,也不用挑这废柴吧?真太太丢脸了。   天子津津有味地赏看,梁王满面通红地恼火,长公主绘声绘色地描述给母亲听。   .   “胡亥!胡亥!!”陈娇赶过来,馆陶小翁主发怒了!打兔子入宫以来,阿娇第一次对她的宠物兔如此疾言厉色。   胡亥兔两只长耳朵耸耸。众目睽睽之下,一刻没耽误,乖乖从小狗身上退下来。   ‘嗯,令行……禁止!兔子还是听话的。不错,还好……’长公主对窦太后的讲述过程中,略作停顿;从兔子发动开始就皱起的眉峰,此时舒展开。   适才的勇猛,如秋日清晨遇见朝阳的薄雾般,无影无踪。兔子低头哈脑,蹑手蹑脚地往小主人脚边——凑。   看胡亥兔子那小心谨慎、可怜兮兮的小模样,一殿的观者忍俊不住,都有喷饭的冲动:如果没见到事情前半截,一定会误以为是兔子被狗欺负了。   “阿娇细君,”正这档口,皇太子刘荣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站在殿门口向娇娇表妹关切地询问:“何来恶犬,欺汝之胡亥乎?”侍从宫人们刚才一阵乱糟糟的,竟没给通报;或者,通报了,没人注意听到。   东殿内,立时笑成一片:“哗……”   “从兄,太子从兄……”阿娇小脸羞红,呐呐难言。   平度公主和窦表姐急匆匆过来,一个去查看小狗,一个拉住恼羞成怒的阿娇对大哥解释:“大兄,太子大兄,非,非也。乃细犬见欺。”   “呃?!细犬……见欺?”皇太子诧异地看向胡亥兔,几乎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长乐宫兔胡亥,可是以好脾气好性子闻名两宫的啊!   瑟瑟缩缩地走到小主人脚下,胡亥兔抬起圆圆的脑袋挨上去,想像平时经常做的那样衔住裙角撒娇。   阿娇退开两步,不让兔子碰。   馆陶翁主生气了,很生气!她的宠物,搞了这么个大乌龙;让她在祖母、皇帝舅舅乃至远道而来的梁王叔父子面前丢人现眼,实在太可气了。   阿娇看向兔子的目光在喷火:都是你,都是你闯祸!   兔子见小主人走开,脚跟脚地追上去。阿娇又走开两步,胡亥还是跟进。短短的几步,胡亥兔子走得那是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分外地艰难。   瞅瞅胡亥兔那不怎么协调的步态,阿娇的心——软了。不幸的胡亥!没多久前受伤,然后一段时间没完没了地灌药、针灸和按摩,吃够了苦头;到现在还没痊愈如初呢!   瞧瞧,胡亥瘦了好多。如今,兔子的身条竟能看出腰身来,这还算是胖胖兔吗!可悲、可悯啊!   “阿娇呢,”平度公主疼胡亥的心,可一点也不比阿娇这个正牌主人少。小公主拉住娇娇表妹的臂膀,努力为兔子说好话:“阿娇,兔兔乃无心之失……无心之失啦!”   窦表姐从小狗那边回来,也帮着胡亥:“然也,然也。阿娇,阿娇……”   既然受害方的全权代表——平度公主是小狗的主人——都这么表态,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阿娇弯下腰,将可怜兮兮巴望着她的胡亥兔揽进怀里,细细爱抚安慰:可怜的兔子,连摸上去都不如从前那样肉嘟嘟了。最近吃了不少苦哇!   平度公主和窦表姐挤在阿娇左右,一同为胡亥兔最近一段时间的遭遇唏嘘感叹、怜惜不已。胡亥兔子眯缝起两只乌黑乌黑的兔眼,舒舒服服躺在小主人怀里,肆意享受着小贵女们的照料,幸福地冒泡^_^!   此间,三位小贵女都忽略了一桩事:某只据说‘重伤未愈’的温顺家兔,刚才斗起狗来,可是动作灵活、迅猛得劲啊o(∩_∩)o……   被冷落一边的小狗“呜呜”低吠两声,想再次引起注意。叫声,没能如愿唤来女主人的青睐,却来个宦官。内官踩着脚尖过来,拎了脖子上的皮将小白狗提溜出去了——长公主嫌它太吵,直接影响殿内河蟹气氛。   .   皇太子刘荣给在座的众位长辈一一见礼,向窦太后和父皇请安,向长公主姑母和梁王叔父请安。而后,和梁王室的姐弟俩打招呼。   梁王主姱应对得体,举止合宜,说完话就优雅地退回长公主身后去了。其表现出的完美宗室王女淑仪,令大汉的皇太子大为意外。刘荣转向梁太子前,心中忍不住嘲笑自己:啧啧,看以前都把梁王叔的嫡长女误传成什么样了?可见‘耳语’和‘风传’,果然是信不得的。   梁王的儿子们,是除当今天子的皇子之外,刘姓宗室中和刘荣血缘最近的宗亲,也是刘荣必须结交的对象。然而,当面对梁王太子刘买时,刘荣发现这位堂弟意气消沉,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还想深入谈几句,皇太子刘荣被长公主叫过去了。   长公主引了刘荣,走到第一道珠帘外:“阿荣,匈奴和亲,何如?”   皇太子刘荣一听是关于和番的事,立刻显出为难的表情:“姑母,匈奴桀骜,使者乖戾……”眼看再过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如果在年前还不能完成父皇交代的这个任务,父皇之前朝廷内外,他的脸就丢大了。   描金刺绣的丝绢折扇,做出个‘噤声’的表态。长公主冲侄子宽慰地笑笑:“夷狄少仁寡义,自自古如此。况……”   “况……”馆陶长公主笑看面前这个温雅俊美的侄子,拖长了音调说:“况……故君子,可欺以……其方,扑哧!”   刘荣的脸,红了:“姑……”   “知之,知之……”好心的姑母为侄儿想了个理由,好顺着台阶下:“姑母知阿荣之不易。所为,皆时势不利矣!”比如,前十天突然冒出来的‘风邪’。   “阿荣,”笑了一会,长公主正色道:“吾存一策,可化解此事。阿荣……愿行否?”   “姑……姑母?”皇太子惊喜之余,几乎跳起来。能有姑妈出面帮忙,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这位姑母很少出头,但刘荣素来知道:馆陶姑姑绝不像表面显示的那么简单。   折扇,轻轻敲在皇太子肩上;馆陶长公主悠悠然,气定神闲:“阿荣。指日……可待矣,无忧无忧!”   19-01 儿戏   八人抬的步辇,在平缓地摇动。   车窗外,枯黄的落叶伴着秋风,于空中盘旋、飞舞、坠落……入尘埃。   胶东王刘彻偎依在薄皇后温暖的环抱中,以纯真无邪的甜笑回复嫡母关切的嘱咐:“唯唯,阿母。阿母……”   薄皇后欣慰地一笑,紧紧臂弯,在刘彻丰润的面颊上亲一口:“阿彻。”   刘彻更欢实了,学阿娇表妹平常叫馆陶长公主的方式,在薄皇后怀里扭过来扭过去一遍遍唤:“阿……母呢,阿母呢……”   在小家伙的背上象征性地拍两下,端庄皇后没忍住,搂着儿子咯咯笑起来:“阿彻,呵呵,阿彻……”   封闭车厢式的步辇中温情四溢,令人如沐春风。   .   长信宫到了。   高台前,宦官们小心地放下步辇,停稳当。   皇后和胶东王安坐如故,完没有起身的意思。随驾的二十多个宫娥和内宫官员没动;八个新宦官上来替换原先那批,抬起步辇顺着长长的阶梯向上攀登。   一级,又一级……前面的宦官以胸膛几乎紧贴台阶的半匍匐姿势,手脚并用着向上‘走’。后面的则尽力将步辇托高。   知道现在是上坡,薄皇后把刘彻往自己怀里再抱紧一点——无论宫人们多努力,上下坡总不免还是有一定倾角,小心为上。   .   第一轮台阶尽头,是一小块空地。   空地对面,又一条长长的石梯,通向再上面‘台’。台上台的周边,有一系列带回廊的宫室建筑铺绕而过。   步辇再度落地。此时,新上的八个宦官已经气喘吁吁了。   爬阶梯是很费力的;累了,就容易出差错。小宫人们摔残废甚至跌断脖子是小事,碰到伤到贵人却罪不容赦。   所以,第二批撤下,新八个重复前一批的行动,抬起大汉的皇后皇子,向云台上的窦太后住所进发。   ……   .   若干反复,窦太后居住的殿宇群终于到了。   牵起刘彻的手,薄皇后在宫娥的搀扶中下了步辇。   人们在门槛外停住。宁女官跪伏到地上,伸手为皇后和皇子褪履。乘此空隙,薄皇后柔软的手从刘彻头发上滑过:“阿彻?”   “知矣,知矣……”胶东王翘高脚丫,让宁女帮着脱鞋;自己则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可有段日子没来长信宫了,真想啊!阿娇她们在哪儿?东殿……东南阁?哪儿呢?   摆脱掉翘头履的束缚,刘彻一跃蹦进宫室,张开手臂原地转两圈,打心眼里想高喊一声:我刘彻,又回来了!   跳两步觉得不对,胶东王立定、站好,回头朝嫡母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母……呵……哈!”太急了,他竟然罔顾礼制,跑皇后阿母前面去了^_^   薄皇后慈婉一笑,毫不介意地上前为孩子理理衣袍和头发。随后拉起刘彻的手,边走边压低了声音叮咛:“阿彻……切记,见大母及姑母,莫喜形于色呵……”   “唯唯,阿母。”刘彻点头点头,虚心受教:皇后阿母说了,如今小弟弟流产,王美人受创严重尚未痊愈,如果自己在祖母这里表现得太快乐,会被人非议的。   ‘所以,即使心里再高兴,也不能露出来!’拿定了主意,胶东王收敛起笑容,端出一副庄严的面孔——故作深沉。   .   “不……”突如其来的反对声,还有某些物品落地的奇怪响动,使薄皇后和胶东王停下了脚步。   薄皇后举手阻止内官去通报。刘彻则好奇地眨眼:祖母窦太后十分好静,敢在长信宫里做如此喧哗的人——不多。   “不……不嘛!”声调又高了一些,透露出坚定的决心;然而很矛盾地,语音里同时包含着软软糯糯的意味——一种南方方言特有的酥妙。   薄皇后胶东王两个相视一眼:“阿娇?!”   .   推开半开的门,大汉的皇后母子踏入——展现在眼前的长信宫东南阁,异象……纷呈……   华美的宫室深处,层层幔帐频频被掀开,又很快地落下,起起落落,摇晃不定。珠帘被人为地甩来过甩过去,珠子和珠子相互撞击轻敲着,发出一连串悦耳的散响。   阿娇如一只可爱的小蝴蝶,在宽敞的宫室内旋转飞舞,翩翩奔忙:“不嘛!不……否啦!”   当朝第一公主馆陶皇姐想追,一时追不上,被女儿引着在殿内绕圈跑:“阿娇,阿娇……”   年过而立的母亲跑不过活泼好动的女儿。长公主总在最后一步触手可及处,被小女孩逃出生天。   陈娇自己跑不算,还主动扩大己方阵营:“平度,平度……速速……”平度公主被陈表妹一把抓住,莫名其妙地卷入母女俩的角力,同进、共退。   “母后……”胶东王刘彻望着母后,抿抿嘴。看样子,母后之前的千叮咛万嘱咐全白费了——哪儿还需要做样子?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们到了嘛!   薄皇后一看就明白了,捏捏刘彻鼓鼓的腮帮,好笑道:“何急哉?”   的确不用急。不等皇后有所表示,他们就被发现了——被馆陶翁主发现了。   “呀!阿彻……哦!阿……彻!”发现了新目标,娇娇翁主兴奋地大叫。   “娇娇细君……”刘彻一拢双袖,打算见个礼:皇后阿母提醒过,要表现庄重,首先要知礼。   可惜,胶东王的礼仪表演在馆陶翁主扑面而来的压力下,被迫终止!   阿娇拽了平度,拨开帘帐壁衣、蹿过树灯大鼎、避开屏风案几……一路弯弯绕地冲过来。迎面一探手,揪了刘彻就开跑。   刘彻被带得一个趔趄,跌跌撞撞地跟从:“阿,阿……娇?”搞什么啊?   陈娇才没空解释,一手拽一个在宫室内拔腿狂奔,这个兴高采烈。   “皇后,皇后……”长公主擦擦汗,无奈地向薄皇后请援。   “咦?”薄皇后惊讶地环顾室内侍立的宫娥和内官,想了想,了然应允:“哦……”   .   很遗憾的,娇娇翁主的顽皮捣蛋于母亲舅母的联手包抄下——被镇压了。   心不甘情不愿的小翁主,给长辈们拉到内间的软垫上坐下,拆开头发,洗脸梳头。座位旁的地席上,衣箱、妆盒和首饰匣放了一大溜。   内间另一侧,薄皇后诧异地发现了小侄女闹腾的原因……   梳头宫女精益求精,忙着将事先备好的假发髻与窦绾的真发纠缠在一起,然后用头绳、发针等硬物固定在头顶。而窦绾贵女呢,身子随着侍女梳发的动作一抽一动,眼眶里噙着热泪,带半脸没抹匀的白粉与胡亥兔无助地相依相偎作一处。那可怜的小模样……简直让人不忍目睹!   ‘呃……’薄皇后感同身受,开始觉得自己的头皮也一炸一炸抽痛了:那是很痛很痛呢!假发很重,戴在头上绝对不舒服;再加上首饰金玉的分量,就跟难受了。   ‘可是……’大汉皇后转头又看了看阿娇和平度——她们俩现在已被打湿了头发,梳头宫娥拿好了工具,蓄势待发——莫名其妙:阿娇窦绾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没经过‘笈礼’,根本不需要做这么累人的装扮的啊!   大姑子这是要干啥?   .   美丽,不是没有代价的!   长公主阿母和陪着皇后舅母去外间谈话了。留下孩子们切身实践上面这句话的真谛^_^   阿娇感觉,这些宫女不是在给她梳头,而是借了她的头发在炫技!让平常简单快捷的梳理,变得漫长而难耐!   发髻……好重啊!牵扯到头皮,隐隐地拉痛。   长公主先前告诉过女儿,忍一忍、等习惯了就不觉得痛了。‘可是,可是……’娇娇翁主努努嘴:她不相信啦!阿绾明明快哭出来了,而窦表姐已梳好长时间了呢!而平度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还有——白粉!   陈娇想到这里,就觉得鼻子难受:“啊……切!”这些颗颗粒粒的玩意儿黏在脸上一点也不好受,还老招惹她想打喷嚏,真是讨厌极了。   “嘎巴,嘎巴……”利落的咀嚼声,从某个角度传入馆陶翁主的耳膜。   ‘谁在吃东西?这么开心?’陈娇四顾寻找。   女孩的动作,受到梳发宫女牵制:“翁主,翁主!”宫女给假发髻上加珠钿,正弄到一半。   ‘好吧,脖子不能动,就动眼睛。’馆陶翁主陈娇僵着脖颈,缓缓转动眼珠……找到了,是刘彻。   胶东王刘彻抱了个装点心的多层匣子,歪依在一件大屏风旁,连吃带啃,惬意又悠闲。   ‘新出炉的点心?也是时候了。好香呀……’刚才运动过度,定下来一会儿,似乎饿了:“阿彻,阿彻!”   刘彻从糕点中抬起头来,拿眼神问:干吗?   阿娇眼睛眨眨,用嘴形向刘彻表哥示意:拿过来一些,分享啦!   胶东王挑眉,将手中的匣子前倾一个角度,让表妹能看清里面的内容。然后,指着里面一块偏红色的枣泥糕问:“阿娇,此?”   “然,然也。”阿娇很高兴,一个劲点头:彻表哥真了解我,知道我喜欢这一型的。哎呀!枣泥糕就剩这一块了。快……快……   刘彻拿起这块最后的枣泥糕,作势递给阿娇。   陈娇伸手接。   要接到,就要接到了……就要——突然,刘彻半道撤退,将糕点收回。   阿娇一愣,不明所以。   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刘彻表哥,一回手,将枣泥糕扔进了——自己的嘴巴!   19-02 妆容   阿娇先是一怔。   随即,反应过来。本就积了一肚子不高兴,哪堪这样的冒犯?能忍气吞声,就不是娇娇翁主了!陈娇小贵女当即爆发:“呀!刘彻……”   于是也不管梳妆不梳妆了,小陈娇带着梳一半的散发和头饰,在一众侍女宫人的惊叫声中整个人扑上去,举起小拳头就锤。   刘彻是做了准备的;但肯定没预计到平日娇滴滴的小表妹动作会如此之快。胶东王一个躲避不及,被连人带点心匣子压倒在地席上。   阿娇揪住点心盒的一角,想把这个讨厌的障碍物掀开——这样,才能打得尽兴。但刘彻不配合;胶东王拒绝放弃点心,抱紧了盒子怎么也不肯放手。   点心盒不是盾牌,但好歹在距离上起点防御效果——对双方都是^_^。于是,大汉亲王和大汉翁主,中间隔了二十多块散发阵阵食物甜香的盒装点心,你来我往,展开就地攻防大战。   平度公主推开给自己弄头发的宫女,拍着巴掌给陈表妹加油:“阿娇,阿娇,彩……彩啊!”   窦贵女不失时机地甩掉麻烦,牵了兔子投奔过来:“阿娇,大力,大力!”   东南阁的内间,霎时人欢兔跳,热闹成一团。   .   长公主拉了薄皇后出东南阁,在长廊上详加解释今天的计划。说完,馆陶长公主很期待地询问弟妹的意见:“嗯……皇后以为,何如?”   汉国皇后想了想,姣美的面庞上展现出毫不犹豫的赞赏:“阿姊,妙哉,妙哉呀!”   长公主听了浅浅笑,她对自己能想出这法子也是很得意的啦。正打算和皇后弟妹商量商量计划细节,馆陶皇姐忽然惊讶地看到:准儿媳刘姱带了几个宫人走过来。   薄皇后也发现了梁国嫡王主:“长公主,乃王主姱……”   ‘咦?她不是跟着母后以及梁王父子去未央宫温室殿赏花了吗?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还一个人?’长公主很奇怪:按原先的预计,回来起码还有两个时辰呢!   刘姱显然也注意到了廊上的婆母和皇后,将步态改成‘趋步’,优雅地行进、站定、轻盈地行礼:“姱参见皇后,参见阿母。”   馆陶长公主抢在弟媳妇前面问:“阿姱,汝因何此时至此?皇太后、梁王何处?”   “禀阿母,吴越贡果今日入宫,上分赐。因之……”刘姱低眉,恭敬地答道。   薄皇后和长公主这才发现,刘姱身后的宫娥们提着两只多层彩绘镂空提匣——这种样式花纹的匣子,是宫里专用来盛放水果的。   “阿姱,遣一宫人即可,何须亲力亲为?!”长公主轻怪一句,眼光很温柔。   “唯唯,阿母。”王主姱顺从地低下头,软软认错:“陛下恩赐……况贡果远道而来,姱恐多候一时,细君食之鲜美有失……嗯,姱错矣。”   梁王主向两位稍稍欠身,倒退两步走到提匣跟前。开启匣盖捧出一玉盘已洗净切好的水果,先双手敬奉给薄皇后,再拿出同样的一盘奉给婆婆。   然后,从第二个匣子里取出三只小些的水晶盘,同样盛了水果,明显是为三个女孩子准备的。   “阿姱……”长公主看刘姱的目光,更柔和了。   薄皇后凝视梁王主许久,转头向夫姊叹道:“得佳妇如此,皇姊……有福呀!”长公主谦虚几句,直说不敢。只是馆陶皇姐眼神中的满意和自得,藏也藏不住。   正在和睦相谢时,东南阁内室突然传出连番的喧哗,并夹带着孩子们的尖叫和喝彩,打扰了长廊上和谐的气氛。   大人们惊异互望。留守的宫娥急匆匆出来,向皇后和长公主禀告:里面,孩子们打群架了!   ‘打群架?’薄皇后耸耸眉,表情有一丝儿憋笑:长乐宫的宫人们,可真是会说话啊!东南阁内室里那四个,能打起来的唯有——也仅仅可能是——刘彻和陈娇。   窦绾最大,脾气也最好。这位窦贵女处处以大姐姐自居,对几个表弟妹时时照顾处处忍让,所以,只有挨欺负的份儿——单方面的架,是打不起来的。   平度公主比窦表姐好些,心思单纯,好商好量。如果被惹到了,这位当朝皇帝的女儿才不会自己动手,一定是找帮手来替她解决——宫里贾夫人,宫外两位亲王……总之,平度公主靠山多多。   三个女孩中,反而是年龄最小的陈娇翁主最为‘勇敢’,也乐于‘实践’。明明拥有比平度公主更多更厉害的靠山不去用,却喜欢亲自上阵直面挑战。而关于宝贝女儿的这点,馆陶长公主一直存有异议,颇有些不以为然——贵人,哪需要事事亲为?   长公主看来也明白自家女儿的性子,低呼一句“上帝”,就领了儿媳妇刘姱急忙忙赶进去。   .   战事,有升级的趋势。   胶东王刘彻和馆陶翁主陈娇两个,中间夹着个点心匣撕扯扭打,在地席上滚过来滚过去。   滚动中的两人撞上了屏风:“嘭!”   屏风不大,却是用沉香木制作,十分的沉重;上面以阳雕的技法刻了许多仙鹤朱雀做装饰,底部还用青铜包了作为保护。所以两个孩子带来的撞击力,只让屏风轻轻晃了晃,并没有倾倒。   刘彻今天的运气不佳,正好是他的肩胛在翻滚中撞到了屏风下边沿的青铜包角。带有金属特有凉意的尖锐疼痛感袭来,胶东王大叫一声“哎呀”,松了手——点心匣子终于脱离控制,脱离战线,退居后方。   圆形的匣子在运动中打开,几层的点心欢跳着跃出,散落一地。部分滚了一段距离即行停下,另一些则碰上某些镇席灯脚之类的摆设,碎裂。   “汪……汪汪……”小白狗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溜出来,对着地上无人问津的点心舌头拉了老长。小心地伸出狗爪子,一点点往外探——虽然点心是素的,但实在是太香太诱狗了。   胡亥兔子见了,往前慢跑两步横在小白狗面前,挡住了狗狗的去路。   “汪汪!”小白狗低叫两声,似乎试图于兔子面前重振犬类的威严。   长乐宫兔一个冷眼撇过去,小狗立刻歇菜,无奈地‘呜呜’着躲进黑暗角落去了。   胡亥兔子骄傲地仰起兔脑袋,摇摇短尾巴,挺胸傲立;对脚下或完整或成块的点心,做卓尔不群、不可一世状。   .   “阿娇,阿彻……”大人们赶来了,急忙忙将扯做一堆的两个拉开。   没有询问,没有责难,没有大惊小怪……馆陶长公主只拉开孩子们的腰带衣袍,挨个儿摸索查看。待确定两个小家伙没什么大事后,长公主一通指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东南阁中的一切回归正规。继续!赶紧!   见未来婆婆气定神闲地将皇子安顿给薄皇后,把女儿按在座位上打扮,全无一般母亲见孩子打架时的焦躁,梁王主姱的心中暗暗佩服:那个姓李的女人稍微一点点的事就大惊小怪,一定要闹到父王面前,处处袒护亲生儿子。打小报告没用,还屡犯不改?!当了王后又怎么样?骨子里透出的小家气,真是改也改不了!   ‘婆母对打架的前因后果,根本问都没问。瞧瞧……这才是真正的皇家气度!’刘姱与有荣焉,兴致勃勃走到阿娇身边坐下,取水晶盘中的鲜果喂表妹,好安抚女孩子情绪让梳头侍女能及时完成工作。   .   发鬟首饰、香粉胭脂、锦衣美服……总算忙活完了!   馆陶长公主一边叫人往未央宫里接内史公主,一边喊弟妹和未来媳妇一起评价成果。   “美甚,美甚!”薄皇后发自衷心地赞美。这倒不是恭维,三个小女孩个个算得上天生丽质,精心打扮一番,美貌指数自然更上一层楼。   长公主没说话,但笑吟吟的神态任谁都明白皇姐的想法。三人中,只有地位最低、辈分最小的梁国王主姱站在长公主身后,久久沉吟不语。   馆陶皇姐发现了,回头问准儿媳:“阿姱,汝……何所思?”   “皇后,阿母,”刘姱先向两位长辈行个礼,才规规矩矩回话:“诸女弟皆丽质天成,然姱以为:如此妆容,有误事之嫌。”   “嗯?”薄皇后和长公主相视一眼,一时有点想不明白:“阿姱……何意?”   “皇后阿母,匈奴者,夷狄也;素无仁义之心,与我华夏迥异。”梁王主思考片刻,缓缓解释:“诸女弟今美容靓饰,光耀汉宫。若匈奴使节见色起意,张口讨要,岂非徒生事端。”   皇后和长公主听了,脸色俱一变。   “大国使节,当……”薄皇后虚弱地问,语气很不确定:“当不至如此耶?”   馆陶长公主咬着下唇,一语不发。   刘姱垂首,对皇后谦逊地说:“皇后善意,自然如是。然……盖蛮夷者,豺狼成性人面兽心,不可以平常而踹度之……”   话音未落,长公主向梳妆女官下令:“重来!”   19-03 联合演出 上   未央宫的前殿,是大汉最隆重最高贵的建筑。汉国的重大典礼,绝大多数都在这里举行。   筵席,就设置在前殿建筑群靠南的一座偏殿中。设宴地点的选择很恰当。这座偏殿离中轴线上的主殿不远,也不近;既展示了汉庭对匈奴国的礼遇,但也没重视到纡尊降贵的地步。   .   偏殿,灯火烛影,冠带如云。   殿宇内,有歌声高扬:“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天子悠长地吐了口气。   长袖缓缓拂过嘴鼻,遮掩帝王唇边深深的笑意——可不能笑得太厉害;在有异域使节的正规国宴上失态,有损君威!   客座上坐的,正是匈奴派来的正副使节,报丧并求亲的使节。他们滞留汉都长安至今,是为匈奴那个一把年纪的军臣单于再找一名和亲公主和——数目庞大的嫁妆。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我……何求……求求?”   曲到此处,殿中几个年纪刚介中年的大臣几乎同一时间垂头。片刻之后,又无事人般的坐直身子,恢复原状。   ‘一曲倾诉亡国之痛、满怀抑郁忧愤之情的《黍离》,竟被唱得如此轻松欢快?!’素通音律的陶青丞相侧过脸,无力地举手揉一揉花白的鬓角:皇太子,皇太子真是……出人意表啊!   当今天子不会‘观心术’,否则,皇帝一定会很高兴当初挑对了丞相——他和陶青君臣二人,现在正是心、有、戚……戚、焉!   皇帝的视线,在歌者和皇太子刘荣之间移动。席间,皇太子刘荣进退有度、应答敏捷,向匈奴使节和殿内群臣完美演绎了一位大国储君应有的才知和修养。   刘启陛下投向长子的目光,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欣赏:眼前的一切如果是出自阿荣的想法,那自己对长子的看法,就需要重新评价了。如果……这一切真是刘荣想出来的话。   .   “悠……悠……苍……天,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内官和宫女身着得体的曲裾,等距离两个一对地面对面跪坐开去,一直排到最外面的门口。宫娥们静如玉雕,宽长的垂胡袖落下,盖住了膝上交握的素手。殿门内外,柱石之旁,甲士守卫们巍然不动。   现在不是‘轻松欢快’,简直可以算是兴高采烈了!   而且,还走音了……   突兀的歌声,将天子的注意力拉回。皇帝陛下看着看着,又想笑了。   那边放歌的是内史、平度、窦绾、和陈娇。四位小贵女身上的袍服十分宽大,松松垮垮的一点都不合身。衣裳的质地虽是最高档的丝织品,做工也精良以及,但颜色却简素到过分——冷硬没有花纹的单色,实在不适合如此年纪的女孩。   而与单调颜色成截然对应的,是女孩子们的妆容。   刷墙般堆上去的厚厚白粉,遮住了原本细腻皎洁的肌肤。青黑色的眉黛,在小脸上勾出极度夸张的眉形眼线。再加上暗无光泽的唇脂,在如花瓣娇嫩的唇上,拉上一条诡异细条的红线……四周摆设巧妙的灯烛跳跃着,映照在白粉胭脂上——观众们除了能确定唱歌的人长全了两只眼睛一鼻子一嘴巴外,实在分辨不出美丑。   ‘昊天上帝!多可爱的孩子,谁给打扮成这样?难道……还是阿荣?’天子迟疑地望向儿子。   皇太子刘荣没注意到父皇的目光。太子很忙,忙于用眼神警告妹妹:‘内史,不许和阿娇打架!’   出于对自家小妹的了解,刘荣有预感,内史公主的双手已经在袖子里握好拳头——蓄势待发了!   大汉的储君现在着实头痛: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才不会让妹妹和表妹一块儿。可这次‘和亲’毕竟是皇帝女儿的麻烦。哪能姑妈都派表妹帮忙了,第一当事人内史却厚着脸皮置身事外?   .   走调了,又走调了。   众位贵族大臣,在不动声色间互换着眼色。   这殿宇内,最痛苦的莫过于伴奏乐队。随着这忽高忽低,拿不准下一刻会拐到哪儿去的歌声,乐人们提心吊胆、手忙脚乱。   客座,两个匈奴人一直在观察,观察高高在上的帝王,观察陪坐的大臣,观察忙碌的乐师……副使悄悄探过头和正使咬耳朵:这同一屋檐下,不同人群对音乐的态度,差距未免太大了吧!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那里太高,看不清楚。唱歌的,正乐在其中。乐人们一个个表情凝重,似乎满腔都是压抑的痛楚。而人数最多的大臣,则表现得最奇怪:臣子们人人作醉心陶醉状,无一例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换曲子了。   如果不是右史提着笔,在一边不停地做记录,皇帝陛下真能当场捧腹大笑——天子从没想到,花朵般女儿侄女们的合唱,会产生如此惊悚的音效。   天子是听过阿娇唱歌的,经常听。姐姐的这个女儿,有事没事就跑宣室殿去耗个半天。小家伙活泼好动,一个高兴就哇啦哇啦来一段,一点都不顾及那是多么严肃重要的场合。   瞄瞄小侄女,皇帝笑弯了眼。   天子承认,阿娇的嗓子并不完美:声线偏细,不够有力,后劲不足。但孩子胜在感情充沛,活力十足!所以在皇帝看来,阿娇的歌声虽谈不上出类拔萃,但也清脆甜美,颇为悦耳动听。   至于说到缺点,也不是没有: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啊,喜欢搞自由发挥!娇娇翁主才不管谱子如何,乐律如何,歌词作者想抒发哪种胸怀,从来是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走高就低的全凭自个儿高兴!这个问题,在独唱时还不明显,合唱嘛……   .   “……犹求友声,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内史公主边唱,边怒视前方。她的侧前面,正是馆陶姑的女儿陈阿娇!   ‘又错音了,又错音了!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的阿娇!还一直误导平度。’愤怒的火苗在内史公主那对漂亮的眼睛里,直跳!   之所以说‘误导平度’,而不提误导窦表姐,是由于窦贵女在音乐方面的表现,实在让所有见过她容貌的人……扼腕!   玉帝似乎在搞恶作剧。给了窦绾贵女千里挑一的美色,却忘记再给她哪怕平常人千分之一的乐感。对窦表姐的歌喉无论误不误导,结果都一样惨——听众惨!   至于平度公主,就更好玩了^_^。   贾夫人的女儿,五音全,乐感好,按理说没问题。但这位小公主啊,实在是毫无主见,耳根子软到极点!   平度公主压根儿不适合唱‘合唱’。表演过程中,她是一会儿跟跟这个一会儿跟跟那个,谁唱得高唱得响,就跟了谁走。平度固然是没坏心,但实际产生的后果——很糟糕很严重。   而内史公主,无疑是在场四位表姐妹中最擅音的。栗夫人当年的就是凭一手好琴一曲清歌,从太子宫众多佳丽中脱颖而出,从而得幸生子升位。内史非但遗传到了生母的音乐天赋,还通过后天自身的努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或许正是因为对音律的热爱和对自己音乐才能的自傲,内史公主尤其不能容忍陈表妹的‘捣乱’。   阿娇,在和内史争夺‘主导权’!   内史公主想将妹妹表姐往‘正规正途’上引。阿娇则背道而驰,完全不服从内史表姐的领导,反而带着平度窦绾随心所欲乱唱。   内史公主的怒火,是‘噌噌’往上窜。   .   “……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弗顾……”   又错了,又错了。词义上婉转的邀请,听上去……更想战场上的挑战!请敌方过来单挑,不死不休的那种。   匈奴副使首先受不了。很不文雅地挖挖耳朵,副使对正使说了一通本族语。看样子,是抱怨。   正使毕竟是正的,比下属有忍耐力得多,一拳头敲在副使的肩膀上,又低低安抚两句,看样子是让他先别急。   19-04 联合演出 下   匈奴正式使节是个典型的草原人。皱巴巴的黑红扁脸,配一双似乎永远也睁不开的眯缝眼;厚厚的嘴唇,总挂着憨厚的笑容。   正使憨厚地笑着,向旁边作陪的汉庭官员问道:“董君,长安贵人皆好此等乐律耶?”   “不错,”董姓典客边回答边点头。说话语气之诚挚,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匈奴副使惊异,发出老大的一声:“咦?!”   典客只当没听见。接着,董大人以无比陶醉的表情、文雅深奥非学究不能尽懂的辞藻,向两个文盲抒发了好一通对歌声的赞美:“……如韩娥之绕梁,妙哉,妙哉!……高妙……咿呀呜呼……实乃仙乐尔!”   匈奴人被董典客长篇大论的赞美,噎得一愣一愣的。   .   “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用正常语汇难以描绘的歌声,在殿宇中飘荡。   内史公主眼睛滚圆,目光象锥子一样,恨不能从陈表妹背后剜下一块肉。   阿娇知道内史表姐在瞪她;不过,馆陶翁主不在乎!阿娇今天兴致很好,左顾右盼,快乐得很。   ‘哇,阿大在看我哦!’发现刘启皇帝望过来,小陈娇向天子舅舅欢快地挥挥衣袖,打个招呼。   天子微微颔首,向边上歪过去一点,指指身后侧条几上叠放的几个漆盒。盒子不大,朱红底色涂上黑色的云纹,精致而美观。   ‘呀?!礼物,有礼物啦!’猜到舅父的意思,阿娇兴奋地几乎立时跳起来。   于是,自然而然,且理所当然的——馆陶翁主又走调了!   可怜的乐师们又急又怕,仅凭高超绝伦的技巧才堪堪掩饰过去,没有卡壳。   内史公主忍无可忍,脚底下往前斜跨出半步,手臂举起……窦表姐一直在注意这两个麻烦表妹,见情势不妙,急忙挤进来,在当中设置障碍。   窦绾贵女充当内史和陈娇之间的防火墙——合唱,得以继续!   .   “宁适不来,微我有咎……宁适不来,微我……有咎……有咎有咎。”   匈奴副使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掉头上的皮毛帽显出青虚虚的头皮,呲牙咧嘴就要发作。   就在此时,离天子很近的重臣席上,一位白发斑斑身材高大的大臣站起来,踩着极有风度的步伐走向客座。   老人略略拱手:“使者北来,老夫未曾相迎,失礼呀失礼!”   正使按住下属,自己则起身回礼:“万石君,不敢,不敢。”这老头如今虽然赋闲在家,没有实权了,但他好歹是刘启皇帝的老师,怠慢不得。   万石君端着德高望重的含蓄笑容,徐徐道来:“北使客居都中,新年将近,上以如此妙音佳色待汝……于匈奴国亲和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妙音?佳色?哪儿有?’两个使节瞅瞅上面那四个眉目模糊、眼珠子弹出来都辨不清是美是丑的所谓‘汉贵女’,有志一同地望向万石君:“此等声色,竟称……万石君莫非欺漠北无人?”   副使一旁阴丝丝帮腔:“京中酒肆,长安歌坊,俺们皆厮混熟叻……”要知道他们在长安城一呆几个月,可不是才到汉都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   “酒肆?卑地。倡优之属,贱流也!”万石君听了,高昂起头颅,明显对匈奴人的低级趣味不屑一顾:“商贾伎乐,下里巴人所好,不登大雅之堂矣。”   匈奴使节齐齐一滞。酒肆行院,是下流场所;里面的讴者乐人,都是贱民——这是事实,他们无从反驳。   不等匈奴人想出回答,老头子也不管这两个只识牛马不识字的游牧民能不能听懂,上来就是一长篇关于‘雅乐’和‘乐经’的精妙和要义。一堆‘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砸过去,正副使节彻底晕头转向,最后连万事君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万石君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天子眼底。   袖中,刘启陛下的长指无声轻叩案面:啧啧,没想到万石君会出席。还以为这老头会高风亮节到底呢!   回想两天前万石君入宫请见,曲里拐弯向自己请求‘不要让石公主和亲’的情景,天子直觉其中颇具玩味:这不是石氏家族的风格,更不像是那位前太子太傅会做的事。到底是什么让万石君一反常态,做出如此决定?   .   如果说单万石君一人尚不足以动摇匈奴使节原有观点的话,当一个接着一个的宗室贵族、外戚重臣带着相似的说辞出现在他们面前……   张相如,窦婴,利苍,卫绾……这些或功高,或爵显,或亲贵,或旧勋的人们,虽然身份不同性格迥异,但表达的却是同一种的意思:一是祝愿大汉和匈奴两国之间友谊长存——这是谁都不相信的废话——二嘛,也是加重强调的,就是盛赞四位贵女的美丽非凡和音乐天赋。   匈奴人,开始食不甘味了……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伐木于阪,酾酒有衍……有衍……有衍有衍。”   努力坚持着听了一会儿,匈奴副使无奈地甩甩脑袋,郁闷地问作陪汉官:“董君,汉贵人与黎庶间,见解乃悬殊至此?”   董大人很认真地点头:“然!”   似乎担心说服力不够,翩翩中年的董典客还加了一句感叹:“如此仙音妙乐,只应天上所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幸甚呀,幸甚!”   两个匈奴人,更郁闷了。   稍停一会,正使节忽然问道:“本使有幸,曾踏足汉贵人之家。贵家之女乐,更近乎市井酒肆,怪哉?董君?”   心中暗骂北胡狡猾,董大人不慌不忙,悠悠然答道:“不知使节见贵人家中贵女子否?”   “无。”两个匈奴人一起摇头。他们去的府邸极少,最多只到人家外院。别说贵女贵妇的面貌身材了,就是贵女子的衣服角,他们都没能见到。   “如此……”董官员顿一顿,笑得那叫含蓄优雅:“使者,华夏待客之道,乃‘主从客好’。”   也就是说:知道你们野蛮没文化,反正好的给你们也欣赏不了反被糟蹋,主人干脆找些下等倡优女人,演奏些低俗小调,配合你们的品味咯!   两个匈奴人听懂了。有些恼,但对方没明说,又不好直接发作。   .   “民之失德,乾餱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有酒湑我,无酒酤我……”随着歌声的高低起伏,内史公主的情绪——逼近临界点!   细心的窦表姐察觉不对,连忙横进来,挡在两个麻烦表妹之间充当‘防火墙’。   御座上,内史公主的父皇则与这个女儿相反,正心情愉悦地一个个认人头:这个,那个……呵,好多都是久不露面的老熟人啊。   只要稍加分析,人们就能发现今日宴会所请客人的构成——耐人寻味。   一是‘老’。就算有三十出头的皇帝拖后腿,汉庭这边的平均年龄也在五十五岁以上。在这个活过三十五,男子就要自称‘老夫’的年代,这宴会可算‘翁叟宴’了。   还有,就是‘文多武少’。武将不是没有,但都是老成持重如窦婴卫绾之类。如灌夫那样冷硬爆裂脾气的,则一个都不见。甚至连汉军的最高军事长官,太尉周亚夫,也没有出现。   ‘各大家族的老狐狸,基本都来了。啧啧,都是皮厚心黑之人啊!’天子边看边叹,飞快地瞟一眼长子:如果这次客人的名单,也是阿荣拟定的话……大汉的未来,就无可忧虑了!   .   “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副使气鼓鼓的。   正使不亏是上司,斜眼睛望着台上的女孩们,凉凉道:“董君休妄言。诸和亲公主,皆宗室贵女,何殊不同?”你总不能说宗室王主出身的前几位和亲公主不是贵女吧?   ‘能想到这一层,这家伙厉害!’心中暗赞一声,董大人款款作答,毫不含糊:“京都乃京都,地方乃地方,自然……不同!”   正使一时哑然。   这他是知道的,即便同为贵族,仍有中央和地方之分。这点,各国都一样——匈奴王庭和分支部落间,也会相互别苗头。   而京都贵族,从来自成一体,优越感超强!   “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   这句一直在反复,一直在反复。   重复的歌声似乎化成一把利斧,一下下砍打着两个匈奴使节的神经。   副使偷偷拽一拽上司的袍角,左手指指前面的汉贵女又直直北方,右手做刀状在脖子上一抹,一脸苦相。   正使倒抽口冷气,矮壮的身子微微晃动。原来红黑的脸膛,顿时变成黑灰。   .   次日太子宫中,匈奴和汉国的又一次和亲——议定!   对原来叫嚣要的‘帝女’,匈奴使者这回是提都没提。当然,匈奴人要求了巨额的陪嫁,几乎是以前和亲公主嫁妆的两倍——这点汉庭虽肉痛,但还在可承受范围以内。   当载着和亲公主的车队于朦胧的晨光中离开长安,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时,到城门口送亲的刘荣和太子宫属官都大大松了口气。   总体而言,皇太子刘荣向朝廷和父皇交出的第一份答卷,相当完美。   19-05 惊变   和亲公主走了!   在某些人哀伤的眼光和另一些人热切的期盼中,上路了……   汉室——尤其是后宫里那些膝下有女的嫔御们——于感慨惋惜之余,都大大的松了口气。公主的母亲们在彼此相遇时,又回到从前和和气气有说有笑的状态。皇宫到此时此刻,终于结束了前段时间暗流涌动的诡异局面,恢复了风平浪静的河蟹表象。   虽然是冬季;虽然仅在一个时辰前,天公很不作美地下了一阵冰碴子;虽然御花园里草木凋零,毫无景色可言……几位后宫贵妇却依然兴致不减地在长长的游廊上——散步。   “夫人!”郑良人向贾夫人行了个全礼。贾夫人微微点头,算是回礼。   郑良人靠近半步,先赞美了一番贾夫人的好气色,随后,又关切地询问起平度公主的起居:“夫人,平度公主犹居长信宫否?”   “然。”贾夫人微笑着点头,很自豪地说:“吾女……与馆陶翁主相厚!”   郑良人眨眨眼,接着问:“今和亲事了。夫人何时迎平度公主归金华殿?”   贾夫人悠悠瞟了郑良人一眼,不紧不慢说道:“妾身待皇太后之命。”这女人啰里啰唆的,唠这些干吗?女儿平度住在哪里,与她又有什么相干?   对接女儿回金华殿一事,贾夫人不急,一点也不急。如今两个儿子都出宫住了,女儿呆在金华殿无人陪伴,怪寂寞的。住长乐宫,吃好喝好有人一起玩,又能获得和祖母姑母接近的机会,何乐而不为?   ‘郑良人是因为她的两个女儿没能捞到同等机会,嫉妒了吧?’贾夫人不无恶意地联想,同时对自己当初的英明果断好不得意:当初塞女儿进长乐宫,真是做对了。完完全全有利无害!   果然,贾夫人随后听见了出自郑良人之口的夸奖:“平度公主率真纯挚,实乃人见人爱矣……”那语音语调,活象不小心误食了没熟的果子。   见在这个话题上占不到便宜,郑美人话锋一转,与两位后宫前辈聊起了新人——皇帝陛下的新宠。   “卓?蜀中……蜀中?蜀中卓氏?”贾夫人重复着,迟疑地望向边上一直没开口的石美人:你们家是世宦,对朝中名门熟,知道这个姓氏吗?   石美人想了想,摇摇头:“大汉官场,从无蜀中卓氏。”   三个人中,地位最低的郑良人连忙解释:“卓氏,蜀中人氏,旧年入宫。工音律,尤擅箫。”   贾夫人和石美人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见眼前两位似乎无动于衷,郑良人不由有些沉不住气,顿一顿加重语气道:“前日,卓氏自‘少使’跃升‘七子’!”   “少使?七子?”听到这里,贾夫人才起了点异色,询问的目光再次往石美人探去。后者郑重地点头,表明确有其事。   “卓氏重身?”贾夫人迟疑地问。如果是怀孕,就不算稀奇。梁七子也是因为怀了孕,才被直接封为‘七子’的。   “无,无……”郑良人忙不迭否认:“卓氏并无身孕。”   贾夫人沉默。从‘少使’直接到‘七子’,中间跳过了‘长使’。又没有怀孕,这只说明一件事:这个蜀中来的卓氏,圣眷优隆!   郑良人紧紧盯着贾夫人的面部表情,唯恐错失了一星半点。   良人失望了!在郑良人满怀期望的眼光中,贾夫人只吐出再平静不过的四个字:“天子……仁厚。”不打折扣,是正确的废话!   郑良人有点急了,咬咬下唇进一步言道:“夫人,卓氏女若恭顺贤良,自然平添后宫一段佳话。奈何此女实出身商贾,巧词令锋辩机,以五音为利器,天长日久,恐有谗媚惑主之……”   “良人,良人。”贾夫人一开口,就直直打断了郑良人的口若悬河:“慎言,慎言。”   贾夫人肃了神色,沉沉道:“卓七子得天幸,必有其过人之处。我等,只须以礼相待即可。何多虑邪?”   “夫人?!”郑良人犹不死心。薄皇后从不管这类事,如果连贾夫人这样有子有宠的夫人都不吭气,难道要她去找栗夫人?   ‘栗夫人……呃!’一想到栗夫人的秉性和现如今的做派,郑良人就犯头痛。   “良人,”石美人出来打圆场了:“夫人所言极是。吾等只须以礼相待,即可矣……”   话锋一转,石美人关心起郑良人的两位公主来:“良人,公主近期何如?良人实乃有福,二位公主品貌双全,世所罕见。”   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母亲最大的骄傲。一听有人赞美女儿,郑良人立刻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絮絮叨叨。   贾夫人看看石美人,欣赏不已:明白人!不亏是万石君家族的贵女,世代官宦人家培养出来的。   贾夫人知道郑良人的意思,也挺体谅她的处境。郑良人年纪不大,姿色未衰,有了两个极出色的女儿后,一门心思想再生个皇子。   后宫位阶中,‘良人’是个坎儿。能不能进一步升做‘美人’,就看有没有皇子。没有儿子,再得宠生再多公主,也不会有晋升。   ‘估计去争宠,和那个卓七子发生冲突了。看情形,口水仗是打败了……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平度公主的母亲一派悠然往前走,将石美人和郑良人甩出去两步:卓氏?蜀中?新宠?能新多久?当年和郑良人一起入宫的美女们,现在在哪里?郑良人太不知足了,好歹,她还有两个公主呢!   转过身子,贾夫人开始欣赏廊外的景致——光秃秃的树木,枯黄的残草,间或有不知名的鸟雀飞过,发出两声饥啼……   多么赏心悦目的景致啊!贾夫人越看越欢喜,嘴角的弧度一个劲往上翘:没多久就是新年了。明年,喜事成双的明年……真期待啊!长媳和长子的小妾同时有孕,明年,就能抱孙子了,还是两个孙子^_^   远远的,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闯入贾夫人的眼帘。贾夫人凝视片刻,认出来人:这不是长信宫里服侍阿娇的女官吗?   女官也发现了这边的三位贵妇,急忙倒退几步,出了宫道低头跪在泥地里。   贾夫人让侍女唤过来,端详一二问道:“鲁……鲁女?”贾夫人记得这女孩的职位,但不太记得她的姓氏了。   鲁女应了,先后向贾夫人、石美人还有郑良人行礼。   “鲁女,”贾夫人猜测道:“翁主娇于宣室殿内耶?”一定是阿娇又到天子那去玩了;否则,长信宫的近侍不会在这种时间出现在未央宫。   鲁女回话:“禀夫人,翁主于宣室殿内。”   石美人此时过来:“汝……因何至此?”这里,并不是从长乐宫去宣室殿的必经之地。   鲁女愣一愣,低了头回话:“婢女奉皇太后之命,往宣室殿于翁主送寒衣。”   “寒衣?”郑良人首先惊讶起来。   石美人和贾夫人互视一眼,同样疑惑:前面的确下过一阵子冰碴,让气温骤降。可宣室殿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起居并进行日朝的重要所在,岂会缺少防寒的衣物和设置?需要劳烦皇太后想着,巴巴地派人给小孙女‘送寒衣’?!   “呃……”感觉到后宫们奇怪的面色,鲁女意识到口误,赶紧改口:“非寒衣,非寒衣,乃‘韩梨’,韩地之贡梨。”   郑良人皱着眉头瞧瞧鲁女:“哦,韩地之贡梨呢!”   贾夫人直接忽略了鲁女的口齿不清,转而问起窦太后的安康、梁王父子的行踪、长公主的……还有,绝不会被忘记的娇娇翁主。   问答完毕,贾夫人向侍女递一个眼色。侍女会意,从腰间佩囊中掏出一小把碎金,塞到鲁女手中。   黄金在手,鲁女喜形于色:“夫……夫人?”金子,是金子啊!好几块沉甸甸的,分量可不轻。   “赏汝。”贾夫人笑容温暖而矜持:“须尽心服侍馆陶翁主……”   边上的石美人见之一笑,也让自家侍女送上几块。话语,和贾夫人完全同义:“鲁女,翁主金尊玉贵,汝随侍在侧,当竭尽周详。”   郑良人一看,自然不愿落于人后,转头向贴身侍女示意。郑良人的侍女苍白着脸,向女主人急急使眼色:她随身带的钱财,前面都用在套卓七子的消息上了。现在别说是金子,就是铜钱也没有。   郑良人看懂了,咬着牙自小指上褪下一枚雕花金指环,赏了出去。   鲁女得了重赏喜不自胜,千恩万谢一长串,才行告退。   待鲁女离开,郑良人又开始唠叨起卓七子的风骚厌人和桀骜不驯。石美人只含笑旁听,一句不答。贾夫人的思绪,则依旧停留在才走远的长信宫女身上。   ‘不应该……不应该啊!’贾夫人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这宫女平庸无能,说话颠三倒四,眼皮子又那么浅,怎么会被大姑子安排伺候阿娇?馆陶长公主平常对女儿身边的人,总是万分挑剔,宁缺毋滥的!   ‘想不通啊,想不通。’贾夫人轻点自己的太阳穴,一肚子奇怪。   .   等向三位后宫告退,鲁女捧着‘韩梨’在个拐弯处走上一条坡道。可没走几步,迎面正遇上以吴女官为首的一队长乐宫宫人。   鲁女的脸,顿时臊红了——比吴女先出来,却落在吴女官的后面,可见她开头逛得多厉害。   吴女官上下打量鲁女一眼,一言不发地示意后者跟上。期期艾艾地插队进列,鲁女紧跟在吴女官后面。   下了山坡,再走过一片松林。鲁女见无人注意,便悄悄将一块金子塞进吴女手里。   吴女垂眸一看,挑眉问:“此……何意?”   鲁女甜笑,窃窃私语:“阿姊,小女初来,年少无知,求阿姊照拂一二……”   吴女闻之,淡淡一笑:“汝……路遇贵人耶?”   “极是。”鲁女喜色难掩,甜丝丝耳语:“贾夫人,石美人,郑良人。”   ‘真是,我还以为什么。几块金子,就能乐成这样……’吴女悠悠然提点:“伺奉翁主,出入宫闱,赏赐将不绝也……”   ‘啊?!不绝?有这样的好事?’鲁女眼睛里光华激盛,简直快乐疯了:哈,自己运气真好!被长公主挑上,做到这份又轻松又尊贵的肥差。以后的日子,黄金源源不断地来……衣服、首饰、房子、田庄……   撇了眼鲁女那放在面上的狂喜状,吴女步幅不变,稳稳继续往前走。   .   离宣室殿不远了。   前面,一队宫人疾步而过。其步速之快,在这深宫重地显得颇为惹眼。   吴女一眼认出了领队的女官,唤道:“宁,宁!”   宁女官脚下一滞,转身见是吴女,就过来行礼。   “宁,何事匆忙至此?”见中宫殿第一女官面带异色,吴女官不由诧异惊惧:能让皇后的亲信兼椒房殿女总管如此失态的,绝不会是小事!   宁女紧锁双眉,环顾四周见并无其他宫殿的人,才压低了声音冲吴女耳语:“适才有司报,临江王,病危!”   吴女:“呀?!”   19-06 遗谏   “殿下,殿下……小心呀!”   衣襟歪斜的刘荣充耳不闻,外袍都来不及穿好就疾步往外走。唬得里外一干得太子宫从属,也跟着纷纷乱。   “殿下,殿下……”柔媚的呼唤,拖住大汉年轻太子得脚步。   刘荣急急转身,一把扶抱住心爱之人:“梅宝!”   “殿下,”周朵良娣伏在丈夫的胸口,娇喘吁吁:“殿下,请殿下允妾身同往。”   “梅宝,”太子刘荣低头看看周良娣隆起的腹部,温言阻止:“梅宝,汝重身,只须于殿内好生将息即可……”   “殿下,临江王乃殿下幼弟,亦为妾之弟君。”周朵翁主拉紧丈夫的衣襟不松手,坚持己见:“今弟君病重,为人嫂者,岂有不亲往探视之理?朵恳请殿下,容妾身同往!”   “梅宝?”刘荣眼中水光一闪,深吸两口气重重颔首:“从卿之言。”   .   长安城中的临江王官邸,陷入阵发性的混乱之中。   先是临江王后哭晕过去,被安排回自己寝室休息,栗良娣和一位太医留下照看。临江王后栗氏是栗夫人娘家兄弟的女儿,和太子宫中的栗良娣是嫡亲堂姐妹。   然后,从宫中赶来的栗夫人也昏厥了,人事不知。内史公主只会抱着母亲哭喊:“阿母,阿母……”河间王刘德见状,只能再从太医中分出几人,去照顾栗夫人。   到皇太子刘荣扶着周良娣踏进临江王官邸,入眼就是副‘太医纷乱、仆役乱窜、属官迷茫’的散乱场面。甚至连空气中,似乎都含着股‘大树将倾’的惶惶意味。   皇太子眉峰一蹙,正想出声喝斥临江王内史,忽觉手上一紧。刘荣垂目,正撞上周良娣温柔怜惜的目光——那双美目在说话,在规劝,在劝阻……   暗暗一叹,将已到嘴边的话语吞回去,刘荣搀扶着周朵翁主往弟弟的寝房走去。   .   临江王的正寝内,弥漫着一股药味。   油盏烛灯的光亮从半垂的纱幔后透过来,更显昏黄。   临江王刘阏于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俊美红润的面庞如今青白消瘦,憔悴如斯。他的身旁,河间王刘德默默陪护着,时不时举手为弟弟理理鬓发、擦拭额角。   “大兄,”见兄长进来,刘德作势要起身行礼。   刘荣只一看到小弟,就红了眼眶。无声地向二弟挥挥手,让刘德别动,自己则紧挨着刘阏于跪坐,轻轻执起幼弟的手,低低唤:“阏于,细弟,细弟。”   河间王也过来,摩挲着弟弟的胳膊,帮着叫:“细弟,细弟。”   眼皮微微动了动;目光,从最开始的迷离终于得以焦距。临江王对着长兄扯动嘴角,干涩的声音一如来自虚空:“大兄……”   泪光,时隐时现。刘荣拉着弟弟的手,勉强摆出笑脸:“哦,大兄在,大兄在此。阏于无忧,阏于无忧呵……”才几天不见?病情怎么会恶化成这样?   “大,大兄……汝”临江王听长兄这么说,不由笑出来。当年他们三兄弟一起玩,他不小心碰坏了父皇赐给母亲的珍贵漆器。那时候大哥表态愿意代幼弟受罚,也是这样的表情。就连说辞,都一模一样。他善良的兄长啊!   ‘笑’的动作牵扯到肺部,就笑不下去了。临江王抱紧胸口,在被褥中蜷成一团,剧烈地咳起来:“咳,咳咳……咳……”   “阏于!”“细弟!”两个做哥哥的一惊,这个忙帮着拍背,那一个找容器接痰,手忙脚乱好一通才将刘阏于重新安顿下来。   等临江王重归平静,周良娣上前见礼:“大王!”   刘荣也在一旁帮腔:“阏于,梅宝闻细弟抱病,甚为悬念,特来探望。”   临江王肯定听到了,却装成没听到。病中年轻亲王的目光从长兄身上转移,从周良娣头顶上方三尺的高度滑过,最后落到二哥河间王刘德的身上:“次兄,阿母何如?”   周良娣行礼的身姿,原地定格!在四周宫人诧异的窥视中,在官邸属官阉侍古怪的表情中,周良娣妩媚的脸庞一阵红一阵白,脖颈上都是汗粒。   “阏于?!”皇太子刘荣惊叫。他知道小弟弟刘阏于一直对周朵有看法,但弟弟是个知礼的人。再有看法,也不曾露出来;相见彼此客客气气,大面上总过得去。今天是怎么了?当面给人难堪?   临江王不动,摆明了不想见周良娣。   刘荣看看重病的弟弟,又看看怀孕的爱妾,两头为难。   周朵翁主强自镇定,颤巍巍站直身子,向室内的三兄弟依次说道:“殿下,汝兄弟详谈,妾身退避……大王,请善养尊体,多多保重。”   .   周良娣退出去,临江王阏于才回过脸,向两个哥哥伸出手:“大兄,次兄……”   刘荣刘德连忙更挨近些。   一手拉住长兄,一手拉住二哥,刘阏于黯然长叹:“世事……难料,二位兄长,不想小弟欲先行一步矣。”   “细弟!”两个做兄长的失声惊叫,急急劝阻——如此时候,病中的弟弟出口这样的话,太不吉利了!   “阏于,休胡言。汝青春正盛,此偶染小疾,安心调养之下,痊愈指日可待矣!”刘荣的话咬得又快又急。字字强调的语气,不知是为了安慰弟弟,还是为了加强自己的信心。   刘阏于温柔地看着刘荣,自己善良的大哥,没有反驳,也没有附和……   一道镂空的落地木雕隔断,两层丝纱的帘帐,并不能挡住什么。   侍女阉侍早已识趣地退下。周良娣举杯立于窗前,默默轻抚腹部:她不明白,临江王为什么如此待她。她从未冒犯刘阏于,不是吗?   .   “大兄,”临江王望着大哥刘荣,目光专注:“小弟有一言,万望大兄应允。”   皇太子刘荣:“阏于,何?”   临江王刘阏于,一字、一顿:“大兄,请迎立皇太子妃——陈娇!”   安静!一时间,内室中一片静寂。   回头!周朵猛然回头。瞪视着通往内室的垂帘,周良娣颤抖的手指几乎拿不住手中的玉杯。   .   “细弟,何……出此言?”皇太子刘荣惊愕到无以复加:弟弟怎么会挑在这个时候,提起这桩事?   “大兄,为弟亦如是想。”河间王刘德发言,明显站在小弟这一边。   “二弟……”刘荣一愣,呆呆看着两个弟弟,面露难色。   “大兄忆否?昔选妃之时,吾兄弟之彻夜恳谈?”临江王一急,咳嗽又翻上来:“咳,咳咳……”   “细弟!”哥哥们都慌了手脚。河间王刘德拉过弟弟,抚胸捶背,忙个不停。   周良娣听到了里面的忙乱。尹长公主的女儿,如一尊玉雕般站在那里,凝固不动。   .   好一阵子,临江王刘阏于才平静下来。一番折腾,少年的面色——更差了。   “细弟,何苦?汝……何苦?”见小弟这个模样,刘荣心痛不已。   “大兄,”刘阏于背后靠二哥刘德撑着,喘吁吁地说:“大兄宜从速迎娶馆陶翁主,否则……否则,大兄之储位……危矣!”   “细弟……慎言!”闻听此言,皇太子刘荣不禁一皱眉;但望一眼小弟惨白的脸色,叹了口气还是好言安抚——重病的人难免胡思乱想,不能计较。至于皇太子之位嘛,他刘荣行事端正,又得朝廷重臣辅佐,哪有什么危机?   刘阏于象能看透大哥的意思,长长吐口气,费劲地调整呼吸:“魏其侯?太尉?大兄……汝以为倚仗者,皆‘冰山’尔!”   周良娣一双柳叶眉挑起,眼睛紧紧盯视内室的方向,眨都不眨。   .   “冰山?”这回,换成河间王刘德震惊了。刘德虽然一直赞成弟弟对皇太子妃人选的观点,但也从没认为窦婴和周亚夫是两座靠不住的冰山——冰山,看似坚固;可等太阳一出来,就化了!   “然!冰山也!!”临江王暂停,缓口气才慢慢说道:“魏其侯者,大母从兄子也!论其亲厚,远不如南皮章武二门。窦王孙得侯后,皇太后常有压制之心!”   ‘分支’怎能压过主干?窦太后对窦婴的支持,随时可能被收回。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作为一个有教养有廉耻的贵族,窦婴无论多不愿意,都必须自动离开朝堂——就像上次一样。   “阏于,汝抱病,不宜操劳……”皇太子刘荣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和小时候一样,做哥哥的试图哄弟弟住嘴。   临江王不上套。漠视长兄的打岔,刘阏于继续说:“然相较于魏其侯,周太尉境况之危,犹累卵也!”   周良娣拿杯子的手,一下子扣紧。心脏在胸膛中扑通扑通乱跳:叔父?当今太尉,大汉的彻侯周亚夫?叔父周亚夫,是她周朵如今最大的靠山。   19-07 临江哀王   “阏于,”皇太子刘荣沉着脸,言语中满是不信:“父皇于周太尉,倚重良多。弟君……何出此言耶?”   在朝野看来,当今皇帝对条侯周亚夫的信重是毋庸置疑的。因此,也不怪刘荣怀疑弟弟的想法。   “大兄所言,是极。细弟……多虑矣!”河间王刘德同样对条侯周亚夫很看好:如果父皇不信任条侯,怎么会将汉军的最高管理权交给周亚夫?   军权!军权在握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军权’更可靠的吗?   “咳咳,非……也!”临江王咳两声,挣扎着摇头,继而冷笑:“以愚弟计,周亚夫……终不免横死之祸!”   “阏于?!”皇太子河间王一起大叫。这,这也太夸张了吧?   临江王对两位兄长的惊讶和质疑视而不见,冰冷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如一枚枚锥进盾牌的箭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刘荣和刘德,霎时沉默。这是他们一直回避的——事实,前例昭昭的事实!   周亚夫平乱有功,可谓‘功高盖世’。但‘功高盖世’的另一面就是:功——高——震——主!一个功高震主的臣子通常是没有好下场的,比如伍子胥,比如韩信,比如……   外面的周良娣听到这里,手一抖。浅红的液体从倾斜的杯口流淌出来,洒在美人胸口洁白的丝绸上——如血,如泪。   .   皇太子刘荣,河间王刘德,乃至现今缠绵病榻的临江王刘阏于是皇家的儿孙,三个人都十分熟悉自己家族的历史。   大汉刘姓皇族从立国那天开始,对功臣——尤其是大功臣——实行的传统策略就是:卸磨杀驴!   “嗯……嗯嗯,父皇、父皇仁厚……”皇太子刘荣还在挣扎,他想说皇帝父亲对条侯周亚夫一直看重,一直恩宠有加,一直……依此判断,应该不会出现韩信那种不幸状况吧!   河间王刘德烦恼地看看长兄再瞧瞧弟弟,喃喃自语:“父皇仁厚,内……修亲亲,外……礼大臣……”   “咳,咳咳……咳……咳咳咳……”刘阏于又咳起来。   “细弟!”刘德紧着给弟弟拍背,刘荣飞快地冲去条案给弟弟倒水。   “唔……”好容易缓过来,刘阏于的一张脸煞白煞白。   “父皇固仁厚,然周太尉何?!”不顾两位兄长的制止,临江王坚定地继续周亚夫话题:“周亚夫其人刚愎自用,强硬倨傲,以致内外树敌……”   刘阏于:“以梁王叔为诱饵,引吴楚叛军于睢阳城下。阿兄试想,若当日城破,王叔有失,当何如?”   刘荣刘德同时皱眉。   这是个大症结!周亚夫当时的做法,就军事策略方面而言没有错。这的确是早日结束战争,获得胜利的有效方法。错就错在,他不该用皇太后的心头肉——梁王刘武——来做诱饵!   任何母亲,都不会容忍有人置爱子于险境,尤其这还是蓄意行为。任何人,都不会原谅别人用自己当饵料,尤其是尊贵刚烈的梁王。周亚夫这一做法,是将梁王和窦太后往死里得罪了!   “周太尉用兵神奇,剑锋指处诸国覆灭,王族倾覆。”临江王的议论,还没完:“然诸王有罪,其内眷幼子何辜?周亚夫一介臣子,竟纵兵为祸,抄掠、屠戮无所不为!”   皇太子与河间王彼此相视,眉峰锁得更紧:‘吴楚之乱’时候,平叛军队在各封国地盘上的所作所为——的确过分。   造反的各国封王固然有大罪。但各王室的年幼子弟和后宫女眷都是刘姓皇族中人。周亚夫身为人臣,总该先问问皇帝的意思再行处置吧?   可看看后来都发生了什么?财宝之外,好几个王室被‘一锅端’!除个别碰巧不在王宫的,没一个能活着逃出来的——这不是一句‘对手下兵将约束不利’就能敷衍过去的!   天下的刘姓是一家,天下的宗室是一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消息由各种途径传入京城和各地,让所有宗室中人产生了‘物伤其类’的悲戚感受。现如今在大汉诸王和宗室的眼中,周亚夫就是不打折扣的屠夫加混蛋。   “……海内宗室,无不切齿呀!”临江王嘴角是冰冷的讽刺:“梁王叔,皇太后大母,刘姓宗室……”   河间王刘德头皮发炸。现在,连他都对周亚夫的前途担心了。忧心地望一眼长兄,就见皇太子刘荣的嘴抿得一如闭紧的蚌壳。   “先绛武侯亦时有倨傲之状……”刘德提起了周亚夫的父亲周勃,已故的开国彻侯。刘荣的面色,更难看了。   周氏家族的问题似乎是遗传性的。父亲是这样,儿子也是这样——善于治军,却不善于‘谋身’。   周亚夫的父亲周勃就是个自以为是的倔老头。周勃自持对孝文皇帝有‘拥立’大功,言行举止多不自律。被人提醒后积习难改,还时有倨傲之处。后来,周勃被文皇帝明褒暗贬一系列运作下来,折腾得丢盔卸甲夜不能寐,最后是生生被吓死的!   ‘难道,往事会再一次重演?难道,父皇对周亚夫的宽容只是欲擒故纵?’刘荣与刘德彼此交换眼色:会吗?会是这样吗?   “况……”临江王似乎嫌哥哥们被吓得不够,深吸一口气又道:“即便周太尉中规中矩,然周氏子弟不肖,多越轨之行,素为汉室公卿君子所诟病!”   河间王刘德:“周安世!”   皇太子刘荣:“周安世!”   ‘周安世……’默念这个名字,外间的周良娣一脸不悦。   .   “周安世!”两兄弟异口同声!   周安世,是条侯周亚夫的同母弟,也是城阳庶王主的‘前’夫!此人算起来才能平庸,除了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同胞哥哥周亚夫外,可谓‘一无所长’,本是京城世家子中默默无闻的一个。之所以现在连皇太子和河间王都知道了他的‘大’名,实在是拜前段时间那桩沸沸扬扬的‘休妻案’所致。   大汉的法律允许‘休妻’。但在贵族在世家在官宦门第,‘休妻’却不被接受的。也就是说,华夏的上层主流社会在习俗上不允许休妻。   这种禁忌,源自华夏族千年来对‘婚姻’的价值观和极端重视。缔结婚姻的目的,是为了结两姓之好,使家族和家族之间形成良好的互动关系。如果双方实在过不下去,完全可以采取另一种和谐友好的分手方式——和离。‘和离’的好处在于:无干对错,不伤和气。   而一旦休妻,就必须说明罪行和错处,是对女方名誉的极大损害。女方娘家即使出于面子考虑,也不会接受对自家女儿的责难,必定付诸官府打官司讨个公道。如此,两家就从亲家直接变成了仇家——这就与‘婚姻结两姓之好’的初衷彻底背离了。   也因此,周亚夫这个弟弟坚持‘休妻’的做法,引起了整个京都上层——尤其是长安贵妇贵女圈——普遍反感。甚至连太子宫的良娣孺人、河间王官邸中的王后美人等宫廷贵妇,也对自己的丈夫多有怨言——周安世所谓的休妻理由,根本站不住脚嘛!   一番话,似乎抽空了刘阏于最后的力气。临江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哥哥,殷殷追问:“大兄,汝将迎娶阿娇为妃耶?”他前前后后说了那么多,大哥该听进去了吧?   .   “大兄,汝将迎娶阿娇为妃耶?”   “大兄,汝将迎娶阿娇为妃耶?”   “大兄,汝将迎娶阿娇为妃耶?”   ……短短一句话,每个字如龙泉剑之剑锋,撕开扎进周朵的耳膜,将她震撼到麻痹。   阿娇?   阿……娇?   陈……阿娇?   原来,这才是他们兄弟属意的长嫂;原来,这才是帝室预定的‘皇太子妃’!   长乐宫中,陈娇在梅林中穿梭奔跑的顽皮身影;国宴上,阿娇昵在天子皇太后怀中肆意撒娇的欢乐笑颜;未央宫宫道上,后宫贵妇们争先恐后的追捧和讨好……一桩桩一件件,尽数浮现在眼前。   是不是只有她才那么傻,以为只要相夫只要得子,只要恭顺婆婆只要谦让小叔,终有一天会被接受会被认可,会成为妻子,会成为太子宫的女主人?   可怜的自己,妄自多情……   其实这都是她的妄想,对不对?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尽心,她都不可能成功!因为位置的主人已经定好了,定好了。   这是……多么的不公!   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应到母亲的痛苦,艰难地扭动起来。   “啪!”玉杯落地,碎裂。   周良娣站不住,倚着长窗缓缓倒下:“呀……”   .   刘阏于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等待长兄的承诺。   然而,他失望了!   皇太子刘荣目光闪烁,他在回避,回避弟弟的眼睛,回避弟弟的期待,回避……   ‘这事现在如何能提?梅宝正有身孕呢!哎呀,梅宝现在外间,会不会听到我们的谈话?’刘荣一心两用地嚅嗫:“阏于,汝抱病在身,忧思伤神,细弟实不宜多虑。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细细的惊呼。   刘荣一下听出是周良娣的声音,整个人立刻跳起来,边叫二弟刘德照看刘阏于,边急慌慌赶了出去。   .   内室之中只剩下河间王刘德,和病床上的临江王刘阏于。   刘德捡了几件近日京中的趣闻,细细说给弟弟解闷。刘阏于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少年亲王的目光在房梁和幔帐之间游移,一言不发。   “阏于,饥乎?”河间王很希望弟弟能吃些东西。进食了,才有力气撑过疾病的折磨。   “次兄,”临江王将视线从屋脊收回,转到床榻旁的二哥身上:“若大兄被废,望次兄迁阿母及女弟之河间国。”   “阏,阏于?!”刘德怎么也没料到弟弟会说这些,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彼时……帝乡长安,无其立足之地矣!”对二哥表现出来的惊恐视而不见,临江王刘阏于镇定地继续:“愚弟大归,废太子朝不保夕,奉养阿母照拂女弟之责,唯次兄尔!”   刘德:“细弟?”   临江王不理睬打断,只顾往下说:“次兄素性谨慎,父皇在日,自无大忧。”   “然,待新太子登大宝之后,为之奈何?”话到此处,刘阏于看向兄长的目光满是悲哀和无奈:“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子……将奈何?”   如果说河间王前面还没想到;到此时,也明白了。顾不得心如刀绞,刘德拉过弟弟的手牢牢握住:“阏于,但有不测,为兄即便粉身碎骨,当护阿母女弟之周全。”   刘阏于没有血色的面庞上浮出一抹浅笑:他的二哥虽然儒书读过头,人有些迂腐,但却是言出必践的君子。   “阿兄,”过了片刻,刘阏于沉吟着轻唤:“阿兄,小弟有妾郑氏,有妊。”   “呀?!”河间王惊喜莫名,一把抓住弟弟的袖子:“细弟,此事当真?”他前面一直担心这个,极为担心。   临江王刘阏于新婚不久,膝下空空;一旦撒手人寰,因为没有继承人,临江国势必撤销。其实就河间王刘德看来,‘临江王位的存留与否’远不及弟弟的身后问题重要。   ‘无嗣而亡’意味着刘阏于这一房绝了香火。而断子绝孙的魂魄,在地府黄泉是享受不到祭祀血食的——若真发生如此情况,让他这为人兄长的情何以堪?   “当真!太医确诊矣。”刘阏于向二哥点头,露出今天以来唯一一次温暖的笑容:“王后栗氏,从女弟也……嗯,郑姬,望阿兄关照一二。”   河间王只一眨眼就搞清楚了弟弟的意思,忙不迭答应:“诺,诺!”   “郑姬,弄璋……弄瓦?”刘阏于浮想联翩,喃喃。然而语到一半,却凝噎了。少年专注地望向兄长:“阿兄……”   “阏于,为兄在此立誓,”刘德肃了神情,举起一手指天:“郑氏无论生男生女,为兄当视若己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阿兄……”像是放下了最后的心事,刘阏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微笑着闭紧嘴唇,不再开口。   .   又过了半晌,皇太子刘荣回来了。   刘阏于没再和大哥说一个字。   .   是夜,大汉孝文皇帝之孙,当今皇帝之子,正值青春少年的临江王刘阏于,薨!   19-08 要过年……啦啦啦   消息传入长乐宫时,长公主正在接待楚王派来的使者。使者不是陌生人,是长公主手帕交刘礼夫人的小儿子。   这位楚国王子是捧着母亲亲笔的书信来找皇姐的。象当时很多无权继承王位却又聪敏有才的嫡出幼子一样,他被父兄委派常驻京都,成为诸侯王室与中央朝廷之间的纽带,或者说眼线?   这回随他一同入京的,非但有楚王室呈献给帝室的年节礼物,更有一大车经过精挑细选的新粳米——后者是特意送给馆陶翁主陈娇的。   客座上的楚王子在看到长公主对样品表示出的满意表情后,偷偷舒口长气:上帝作证,他真的宁可破财送金银珠宝,或换成搬珍贵木材也行啊!那些都容易运输。至于稻米呢……大而无当,稍微淋点雨就要发霉发芽,这一路是麻烦透顶!   楚王子在肚子里不断地腹诽:也就是她馆陶长公主的宝贝才吃得到,才吃得起。长安市面上根本没稻米卖——从产稻区到长安城,光这一路的保养和运费就是稻米本身价格的二三十倍都不止,谁做亏本生意?   随着内侍一番耳语,馆陶皇姐脸色变了,抬头不敢置地追问:“此事……当真?”内侍点头如鸡啄米。   ‘追问’是多余的,只是出于本能反应。一名小小的阉侍如何敢在亲王的生死大事上说谎?长公主震惊过度,一时不肯相信罢了。   沉重地摆手命宦官退下,长公主人虽还坐在原处,魂却早已神不守舍了。楚王子是个极有眼色的聪明人,看情况不对,急忙起身告退。   而馆陶长公主,都没有依礼相送。   .   今天天气不错,上午的阳光十分充足,照得人暖洋洋也懒洋洋的。   几匹平庸壮实的役马拖着朴拙的拉货马车,停在西门。一个满脸和气可亲的矮胖男人跳下,一边和守门汉军打着哈哈,一边熟门熟路地递上两包铜钱。   守军撩开车帘,向内意思意思看两眼,就乐呵呵放行了。   待马车行远,队率转头告诉新来的兵士:对李家商号的货车不用那么认真。那是东市的老铺,每月隔几天就派车出长安拉货。多少年了雷打不动,从没出过差错。   ‘李家老铺懂规矩,知道要过年了,这次的孝敬多加了不少。呵,这下可以给家里的娃娃和女人多置备身好穿戴了。’掂掂手里的钱包,队率心里乐滋滋的:   .   “呀?”   “嗯……”   “啪,啪啪……”   “哦?哦,哦哦!”   “嗯……”   “啪,啪啪……”   “哈!王叔英明!!”阿娇清亮的欢叫听在梁王耳中,如饮蜜水。   “嗯……”窦贵女永远是一个鼻音,实在没有诚意——完全忽略。   胡亥兔子幸福地趴在娇娇翁主怀里,三瓣嘴动个不停,两只长耳朵随着小主人前仰后合的动作摇摇摆摆,煞是有趣。兔子降格了,一场受伤让胡亥的体形从‘胖胖兔’降为‘胖兔’——伤情大好后,胡亥兔正全力以赴要把失去的体重补回来。   “啪,啪啪……”红木包铜的小木槌,隔着丝帕轻轻敲在松子上。壳只裂开两条细细的缝,烤熟的松子基本完好。   冲自己巧劲的结果微微一笑,梁王主刘姱用象牙包金小夹挑起碎壳中的果肉,小心放到一只金丝红玛瑙碟上。   一二三四五,五颗松仁放一碟;满了,就换新碟子。一碟子给阿娇,一碟子倒给胡亥;一碟子给阿娇,一碟子给窦绾;一碟子给阿娇,一碟子倒给兔子……勤劳的姱表姐尽显姐姐风范,辛苦剥出来的松仁自己一口不沾,全部送给两个表妹和她们的宠物兔,并做了极为公平的分配^_^   说得累了,梁王靠向母后身侧地软垫,很不成规矩地伸个懒腰。窦太后听到儿子的声响,慈爱地在伸手抚过爱子的肩膀:“阿武,倦乎?”   “否,阿母。”梁王重新挺直了腰背,冲母亲笑眯眯:“儿得伺奉亲母,何倦之有?”言毕,又含笑瞅瞅对面的阿娇,心里道:更何况……有如此捧场的听众,说的人怎么会累?   梁王也的确是没机会累了。这不,好听众陈娇小朋友的两只小手,将放在面前的小案案面拍得是“啪啪”响——嚣张的小侄女,正用行动催促梁王舅舅赶紧给她接着讲‘平叛英雄记’!   ‘寡人真是货真价实的大英雄啊!连这么小的女孩都崇拜我……呵,呵呵!天,真是太可爱了;好想抱回去自己养。哎,姐姐一定不会答应。阿买要加油哪!’偷撇一眼呆瓜似的长子,梁王刘武低笑着用指节揉揉鼻尖,带着满肚子念头继续他那张冠李戴、添油加酱的‘梁王灭吴平楚战记’。   “啪,啪啪……啪!”梁王主停下动作,取执壶倒半杯温温的蜂蜜水,亲自递到表妹面前喂阿娇喝下——烤出来的干果燥人,得补充水分,否则会上火的。   等妹妹喝完,姱表姐还不忘掏丝巾给小姑子擦擦嘴,这才放心地坐回原处,接着砸松子。   ‘多快乐,多祥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啊!’东殿的珠帘外,馆陶长公主迟疑良久,终于没跨进去:她的母亲,身体是那么弱……   想了想,长公主命一个女官找借口请出梁王主。梁王主刘姱出来见到是婆婆,一愣,连忙施礼问安:“阿母……”   挥手阻止了儿媳妇的行礼,长公主上前拉住刘姱,凑到耳边如此如此嘱咐一番。梁王主眨眨眼,躬身领命。   刘嫖皇姐见刘姱明白了,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出殿乘上步辇,静悄悄直奔未央宫宣室殿而去。   长公主离去后,梁王主刘姱令长乐宫关门落闩,禁绝交通。无论外戚宗室,大臣贵族,还是内外命妇——一律不见。   一切,等长公主回来后再说。   .   城门口,守城兵将铠甲分明、巍然肃立,在军官们严正的注视下静静检查出入城门的人马车辆。等待入城的人群则排好队列,依次向官兵出示文书、回答问话——这才是长安城门前应有的正常景象。不过,现在……   军队的官长们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集体失踪!   小兵还在,不过都不在岗位上。士兵们拖抱着武器家伙,或和伙伴躲在城垛后,或与黎民百姓扎堆挤在城门旁,一边小心躲闪一边高声议论,好奇地伸长脖子看热闹——好一派佳节将至军民同乐的鱼水情!   人们眼前不远处,原本宽敞的城门洞如今被两支紧密纠缠在一起的车马队塞到满满当当。两边的骑士护卫彼此怒目而,都想凭武力压过对方一头,让自家队伍抢到头里。   过往的商旅和行人虽被这堵塞耽搁了采办年货,倒也无人抱怨。   “燕王,燕王呀!”   “齐王,齐王车驾……”   “……入朝,乃入朝!”   “叽……嘘!两王争道也……”   相似的话语从人群间不断爆出。早有明眼人从驷马豪华大车轮辐上的徽章上,认出了这两个车队的来历——北方的燕王和东部来的齐王。   “忆昔高后在日,琅琊王……”人堆里,一位衣着整齐风度翩翩,看上去有身家有知识的中年人捋着胡须,向四周围讲解燕王室和齐王室之间的‘新’仇与‘旧’恨。   很多骑士们的手,已经按到剑柄和刀鞘上。还有些人将箭袋拨到了身前。这下,人群更兴奋了。   “嗡……嗡嗡;哦,哦哦……”两支王室卫队如果真能在京城门口打起来,他们今天就有眼福了。   大汉开国至今也只有区区几十年。华夏的大地上,因春秋战国数百年而形成的尚武之风,依然炙烈!碰上打群架,尤其是这种高质量高素质的打群架场面,只有上赶着去凑热闹的——即使因此被不长眼的刀剑误伤到,也无怨无悔。   躲在暗处的军官拿胳膊肘捅捅身边的同僚:“劝解一二?”   同僚脑袋摇得象不浪鼓:“否,否。王家恩怨,非吾等能置喙。”   军官挑挑眉,决定采纳同事的意见,等等看再说——这时候卷进刀枪剑戟林,可不明智。   .   与馆陶长公主商议后,天子在宣室殿宣召薄皇后。   不到半个时辰,朝野和内宫接到刘启皇帝的指令:   临江王刘阏于之后事,从简。百官无须亲往祭奠;内外命妇,不得素服。   宫中为年节准备的所有庆典和贺仪,一样不减,循例进行。   .   城门口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经过两三轮文官的口水仗后,空气中浮动着一股热油烈火的味道。两辆装饰奢华的四马王车门闭帘垂,看样子两位亲王是打定主意要武力解决交通问题了。   民众悄悄向外挪了挪,好为后面的群殴留出更多的打架空间。没离开的人,大家都瞪大了眼睛等着看好戏。   军官们首先变得沉不住气,一些亲兵被偷偷派出去,向南北两军求援——亲王护卫队都是精兵强将,真要打杀起来,没大部队的弹压不知会演变成什么……   就在此时,远方的平线上一列长长的马队簇拥着几辆高大马车疾驰而来,旌旗招展,锦衣怒马,佩剑带弓……   一辆车厢上绘满古雅纹饰的高车由四匹同色骏马拉着,稳稳停在城门口。人群中一阵鼓噪:四马,四匹马。又是一位亲王!难道两家斗殴要改成三家打罗圈架?   一直监控着城门形势的军官们起先吓得够呛,但等辨认出新来王车上的王徽,所有人的心都放下了。为首的军官小跑着奔向王车,向车门深施一礼:“大王,大王,卑职斗胆,敢情……”   “淮南王!”“乃淮南王安……”失望的低语在蔓延,淮南王刘安在宗室中以仁厚多才而深受敬重。如今他既到了,别说罗圈架,连斗殴都看不成了。   果然,白面长须、温文尔雅的淮南王接受了军官们的请托,下车亲自敲开了燕王和齐王的车门,将两个同宗请出来协商——两边互让一步,偃旗息鼓,太平。   .   太子家令站在东内殿门口扭捏来扭捏去,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进去。   内殿中不时传出含混的悲泣。那是男子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故意压到很低很低,像怕被人听到似的。悲声中,间或夹带一两句女子柔软温柔的低语,只言片语的,估计是安慰。   许久许久,哭泣停了。胖家令抹抹头上的汗珠,举步跨入殿内跪下行礼:“殿下。”   “何事?”刘荣的声音,暗哑而陌生。   当做没看见皇太子那对桃子似的肿眼泡,太子家令以尽量平和的语调问道:“卑臣请殿下示下,太子宫之服色。”   “蠢人!”刘荣难得这么血红着脸当面骂人:“弟君辞世,自然,自然……”   话到一半忽然噎住,醒悟过来的皇太子刘荣看看跪在地上的属官,再看看身旁忧心忡忡的爱人,只觉五内翻腾,悲苦莫名——父皇说过,弟弟的后事要从简。   ‘还有,还有太子宫大门上的那些五彩华灯,是祖母皇太后赏赐专为梅宝腹中孩子祈福的,如何能撤?’刘荣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可哪有亲弟弟去世,亲哥哥家一点表示都没有,还继续张灯结彩的道理?   周良娣拉拉丈夫的衣袖,轻声到:“殿下,五色之彩,尽可去之……妾,妾无碍。”   “梅宝……”刘荣柔情万种地拉起爱妾的一双玉手,好感动:这是折福啊!可他如何能委屈了梅宝,委屈了梅宝腹中的孩子。   可怜的胖家令被两人遗忘了,跪在地板上,膝盖生生疼。   “殿下,殿下……”小张内官拖了个太医,一脸喜色跑进来:“殿下……”   刘荣一看小张的笑脸,就火了:“张!”小张那么高兴干吗?他亲弟弟刚去啊!   感觉到主人的怒意,小张急忙抹把脸严肃道:“殿下,太子宫确有大喜。”   皇太子皱着眉头瞪他。如果小张不是从小跟着的亲信,早叫人拖出去杖毙了。   张内官迎难而上道:“殿下,现太医诊明,郦孺人有妊,柳姬有妊。奴臣恭喜殿下……”   “张……?”刘荣万没想到入耳的是这样的消息,不禁茫然地看向太医。太医频频点头,表明确有此事。   确定后,皇太子的第一反应是去查看周朵的神色:“梅宝……”   刘荣没能看到。周良娣起身,敛衽行礼:“妾,良娣周氏,恭喜殿下!”周朵将头压得很低很低,看不到她的面庞……   太子家令也在地上叩头:“卑臣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家令认为,他原来的那个问题不需要再问了——答案,已经有了。   19-09 另一个周弟弟   天子对临江王刘阏于身后事的各项说明,在某种程度上让长安城的大臣贵族——尤其是各家的主母们——有了松口气的感觉。   贵人贵妇们如此,实在并无恶意。   人人同意:临江王的过早离世,是一桩极大的不幸。如果当今皇帝只有二三个儿子,那么一位已封王娶妻年长皇子的骤然去世,必然会对朝廷格局产生一定的冲击和影响——哪怕他不是皇储的同胞兄弟。   而现在皇家子嗣的情况是:繁荣昌盛!   既然皇帝才三十出头正值盛年;既然天子已有了十多个皇子和更多的公主;既然后宫之中喜讯频传,在可以预期的未来,大汉再增加十个二十个皇子也属自然……那么,将临江王病逝的负面影响克制在有限的范围内,就是合情合理的了——哪怕,临江王刘阏于是皇太子刘荣的同母弟弟。   新年日近!   每年末尾的十多天都是一年中最繁忙的时段,公事多,私事杂,总结报告,辞旧迎新。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图的就是份过大年的喜庆和热闹。哪个乐意穿上白衣素服去参加白事?   不过,这也不一定……   ‘上门去亲自行祭的人比原先想象的多……’这是天子在听到内官念出一长串吊唁者名单后,首先想到的。大内官今天一早奉了皇帝的差遣到临江王官邸去帮忙,现在刚回来,正汇报工作呢。   宦官说着说着,天子忽然插话问:“中尉卫绾……何如?”   “……唧,”内官反应还算迅速,停了片刻急忙答道:“禀陛下,老奴未曾见卫中尉。”   天子那边没有声音。内官悄悄往上瞄了一眼,接着往下说。   讲完了,天子默默挥手。大宦官急忙退下。   天子凝了一会儿,将御案上准备好的一份诏书拿过来又看一遍。这份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将‘易阳’这地方改个名字,改成‘阳陵’。   “朕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奚可甚哀……”幽幽然诵读先父遗诏中的话,一抹苦涩的笑意爬上天子的面颊:父皇在生死之事上,真是超脱物外,鲜有匹敌!   召值班的大臣和尚书入内,刘启皇帝一边和臣子交代事务,一边又想起了刚才的事:上门去亲自行祭的人,比原先想象的多……   .   馆陶长公主官邸,到处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气氛。   长公主家令指挥着众多仆役宫人打扫庭院、修建树枝、擦拭家具、更换窗棂纱和帘幔,悬灯结彩……要过年了,皇家规矩大——馆陶长公主官邸可想而知,是照搬皇宫习惯——即使长公主和小翁主不会真在府邸中过年,所有事务依然必须尽善尽美。   长史等属官也没闲着,应对各贵门家臣的来往,接洽城外田庄送年货的来人,盘算今年的收益和库存……只要一想起长公主每年必定派发的丰厚礼金和以后的光明前程,每个人都劲头十足。   与外面人人欢欢喜喜不同,窦太后爱孙、馆陶长公主的次子陈硕此时正臭着一张脸,靠在小榻上生闷气。   陈硕卧榻前的案几上,盘碟林立。盛器内制作精致的点心散出阵阵的清香。然而,这么新鲜美味的点心放在那里多时,二公子却一口未动。   屋子里食物的香味有两个源头,一个是陈硕榻旁,另一个则是二公子对面。屋子另一头,刘则圆鼓鼓的腮帮一动一动,手中象牙筷横扫之处,各种食物在飞速消减中……   ‘这家伙,还真是宾-至-如——归呀!’陈硕瞅瞅吃得不亦乐乎的城阳表弟,脑仁生疼:真搞不懂,人怎么可以如此无耻,自来熟到这种地步?拿亲戚家当自己家,一点做客的意识都没有?!   刘则住长公主邸已有一段时间了。城阳王后在带着女儿回城阳国前给小儿子说得很清楚:想独居长安的城阳王官邸,不可能!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住到未婚妻的娘家中尉卫绾宅去,要么住馆陶长公主官邸。   城阳王子听后想都没想,提了细软就直奔馆陶长公主家!快快乐乐给自己挑了个称心的院子,刘则就开开心心住下来,甚至忘了事先和两位表哥打个招呼O(∩_∩)O~!也亏他身为城阳嫡王子,是大汉根正苗红的皇族宗室;否则,就凭刘则当日那横冲直撞的人来疯劲头,能给守卫长公主邸的汉军直接灭了。   品尝着宫廷庖厨烹制的美味,使唤着由皇宫严格训练出来的侍从,刘则王子对自己当初的选择越想越哈皮——白痴才去卫家!撇开生活条件不谈;他那位未婚妻是卫绾的孙女,上头除祖父外一堆叔伯姑姨,他疯了才找那么多长辈来管自己!   “哼……”二表哥用鼻子发出一声怪响。   “从,从兄,”突击咽下满口的肉饼,刘则口齿不清地乐呵呵劝解:“素食宜养生……”   “吾无病!”提到这个陈硕就一肚子火:成天吃药吃素,还有完没完?他的病早好了!   看看自己眼前的荤素搭配,再看看陈硕那边清一色的寡淡,刘则对二表哥的不幸境遇报以十分的同情,和十二万分的无奈加无能为力:昨天上午,长公主从宫中急吼吼派出几位太医,说是给二儿子复诊。不知太医是怎么诊断的,竟得出个‘继续调养,巩固巩固为佳’的结论回报宫中。于是,二表哥就悲剧了!   馆陶长公主发下严令,命令次子进入‘素食补药静养期’。具体说就是:不许荤食、不许喝酒、不许熬夜、不许宴会、不许剧烈运动……还静养期限待定,这一切由长公子负责,家令实行,长史则负有监督通报之责!   ‘临江王薨了又不干我的事,为什么我要受罚?’陈硕痛苦地咬牙切齿:天,这让他的日子怎么过?他可是无肉不欢的肉食性生物!他最爱的运动是——奔马!!   捏起一块肉脯放进嘴里,刘则对表兄的不幸遭遇唏嘘不已:可怜的二表哥,估计长公主是被临江王的突然离世吓坏了,反映过度。要么,回头偷渡些肉食给他?   “阿硕,阿硕……”帘子一道道被掀起,陈须领着几个从人走进来。   闻声,陈硕和刘则一齐起身。在看到大哥身后侍女手中的药碗时,陈硕恼火地一扭头,扑回小榻:又是补药!   刘则冲大表哥吐吐舌头。陈须在弟弟身边坐下,好笑地拍拍二弟的肩头:“细弟,阿硕……”   陈硕装耳聋。   陈须的耐心,十之八九是被这个顽皮二弟磨练出来的。所以,陈长公子不急不躁,慢悠悠地劝:“阿硕,滋补……怯病防灾……”   陈硕脑袋扎在枕头里,装死^_^   陈须:“阿母慈意,用之……聊胜于无……”   陈硕双眼闭紧,手脚绷起。刘则坐回自己的位子,边看边吃点心,得空还给大表哥帮两句腔。   陈须正好心好气劝弟弟吃补药,一个阉侍进来禀报:周坚到访。   “周坚?”陈须一愣:周亚夫的弟弟来我们家做什么?   陈氏兄弟和周坚有过两面之缘,还曾经到周坚的庄园去做过客,但那只是例外的权宜举措。事后,长史代表馆陶长公主向周弟弟赠送了厚厚的谢仪,感谢他在郊外招待两个小主人的好意。但这种做法同时也是一种婉转的拒绝,表明长公主不希望儿子们与周氏家族中人有进一步的交往。   ‘周坚这人很识趣,明白母亲的意思后就没再来过。今天怎么不请而至?’对此,陈须很是纳闷,但出于习惯还是向阉侍吩咐道:“嗯……婉拒之。”   宦官行礼领命,正欲退出。不想陈二公子突然于此时回过身来,高声说道:“且慢。引周君入东花厅……”   “阿硕?!”陈须十分惊讶. 陈硕从榻上一骨碌起来,拉了大哥大步流星就往外走:“大兄,见之……何妨?”      陈须都没来得及话出口,就被健壮的二弟拖走了。      望望前面两个表哥的背影,再看看茫然失措的捧药侍女,城阳王子猛嚼几口手里的大鸡腿,擦擦手追了上去:“从兄……”      .      周坚是个美男子;面如傅粉,身材修长。    面对如此俊美的人物,‘说拒绝’是非常非常难的。特别当周坚拿出他这次带来的见面礼时。      “周君!”陈长公子盯着鸟笼中的羽彩,惊异不已。      精致的鸟笼中,长尾翠鸟站在半悬的月牙撑上。翠蓝色的羽毛上点点金黄;翅膀抖动处,清艳瑰丽,炫目非凡。      三个表兄弟中数城阳王子最小,更是眼睛都直了:“成双?成双也!”笼子里的翠鸟不是一只,而是一对儿!那么珍稀难抓的翠鸟啊!      “啾,啾啾!”婉转清越的鸟鸣,在长公主邸的厅堂内响起。      陈硕先是目不转睛盯笼内,似乎想辨别真伪。许久,陈少君回眸,专注地看向周坚:“天寒地冻,草木凋敝,此物王孙兄何处觅得?”      说到这里,陈须和刘则也望过来:不提真忽略了。现在是冬季,候鸟都飞走避冬了,哪儿来的翠鸟?还是两只。      周坚安然对答:“渭水之畔……中夏之时。”      “中夏?”这边三个互换一下眼色,又一齐看向周坚:夏季捕到的小鸟,干嘛现在才送来?!      周坚读懂了对方的意思,闲闲道:“驯养,糜费时日……”      ‘驯……驯鸟?!’陈硕星眸一眯,有点自恼:真是,怎么把这岔给忘了?要是鸟儿送进宫没几日就玩完,惹妹妹伤心难过,岂非自找麻烦?      野生鸟雀,捉容易,养活难。很多鸟儿会绝食,甚至用头撞笼子撞到死。要想养好,最好的方法是找雏鸟自幼驯养——而夏季,正是飞鸟孵蛋的季节。      到此,陈须也明白了其中关节。陈大公子面露好奇,细问:“王孙,几取几活?”并不是所有小鸟都能驯养成功的,这方法的死亡率也很高。      周坚轻松地一笑,回答道:“二九之数,二者成。”      “呵!”城阳王子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大了点。      陈硕则是一挑眉,拉长兄一块儿起身,整衣冠展袍袖行礼如仪:“周君……美意,吾兄弟当不忘。”      =========================   注释:      周坚,字王孙。 19-10 周勃家族 ...   “周……坚呀……”长信宫的东南阁里,馆陶长公主呷了一口蜜水,若有所思。      长公主下首,两个儿子依次而坐。陈须看看母亲,很认真地发问:“阿母,周坚此人可结交否?”      刘嫖皇姐没立刻回答。将手中的玉杯放下,长公主转头看向宫室另一侧:隔着两道珠帘,窦绾和阿娇的身影隐约可见。      两个表姐妹绕着落地大鸟笼又笑又挑,不亦乐乎。女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与鸟儿欢畅的鸣叫交织在一处,令闻者无不喜从心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长公主母亲,自然也笑了。      “周坚呀,”长公主含笑回头,向儿子们娓娓道来:“周坚者,绛武侯少子;嫡出,与今周太尉非同产。其母,武侯继室。”      “武侯殁,坚母归,坚亦从舅居;及冠方归。”刘皇姐回忆着家臣向她汇报过的调查结果,因为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所以讲得有些慢:“坚有才,进退有度,无恶名。嗯,闻其与周氏诸兄……皆不亲厚……”      “皆……不亲厚?”陈硕砸吧砸吧嘴,扯扯大哥的袖子:有戏,有戏哎!      “皆不亲厚,阿母,何故?兄弟……争爵?”陈须也忍不住好奇:母亲大人是知道什么周氏家族的秘辛吗?话说京中诸贵家的秘密和内情,能瞒住他家阿母的,可不多!      “大兄误焉!”陈硕一挑眉,开口表达不同意见:“周胜之坐罪杀人,故‘绛侯’国除。文皇帝新置‘条侯’,择周亚夫续其祀。何争之有?”      有一点陈硕闷在心里没说出来:汉文帝在有嫡子存在的情况下选择加封一个庶子为侯,实在有违常理!当然,也可以说是因为当时周坚太小,不合适封爵——但这明显强词夺理。      ‘是啊!现在周亚夫头上的条侯爵位,是孝文皇帝另起炉灶指定人选的。没争夺的余地哪!'陈长公子认为弟弟的说法很有道理,转而向另一个方面想:“如此,兄弟……争财?”      “坚之母,有殊色!”长公主没正面回答儿子,话题在这里突然拐了个弯:“其与阿绾之母,并以‘绝色’名动京华。”      “绝色?!”陈须陈硕互相眨眨眼——男生对美女,尤其是‘绝色’级别的美女,天生关注!即使那是十多年前的旧闻。      馆陶长公主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停了片刻,悠悠然喟叹:“双姝……色如春园;艳压芙蕖!”      这下,陈氏兄弟都动容了!他们的母亲是自幼生长于宫闱的帝国公主,什么美女没见过?能让本身也是大美人的馆陶长公主如此盛赞其姿色的女子,该是何等的天生丽质?      男生们不由将目光投向帘之后的内室:窦绾的美貌,该是承袭自她那位‘艳压芙蕖’的母亲吧!      “阿母,”陈硕抢先一步反应过来,诧异问道:“武侯继妻之美,于周氏兄弟何干?”      长公主斜睨两个儿子,咬着字儿念:“于周氏兄弟何干……何干?呵!后妻之貌,依理自与前妇子……无干!阿硕,补药何如?”      “呀……呀?!”陈二公子那儿正兴致盎然等爆料呢,冷不丁被母亲大人杀个回马枪,不禁在座位上一跳:“阿,阿母,儿谨尊母命,尽服用之……”      “阿……硕……”长公主叫儿子的声音是万般温柔,温柔得让陈少君直想哆嗦。      目光,从这个看向那个,长公主问:“当真?”      陈须不敢与母亲对视,老老实实低下头不说话。陈硕意志力坚强,咬死了不改口:“当真。”      刘皇姐看小儿子那一脸的无辜,浅浅柔柔地笑了:“蔡,蔡!”女官蔡氏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来,手中托盘中的琉璃碗内,赫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补药!      “阿……母……”陈硕可怜兮兮讨饶,又拉了边上哥哥一把。陈须向弟弟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转眼,托盘已送到陈二公子面前。长公主拭目以待:“吾儿……”      “阿母,儿无病!”陈硕犹自争取,他是真真讨厌那乌麻麻的‘补’药。      长公主一语不发,只静静地看着儿子。等陈硕做好准备挨训时,刘嫖皇姐忽然眼圈一热,别过头喃喃:“先时,太医亦曾言临江王病愈……无碍……”      陈硕这下傻了:“阿母……”      如果长公主是指着鼻子骂,陈小侯或者还能想点招数赖皮赖皮,可看见阿母热泪盈眶哀痛欲绝的样子,陈硕的脑筋彻底短路!      “阿硕!”陈须难得摆出当兄长的架势,呵斥弟弟:“阿母慈爱之心,弟君岂可辜负?!”      ‘那个……好有罪恶感啊!再不喝,就成不孝子啦!’陈硕默默端起药碗,也不用勺子,一口就闷了!      将空碗甩给蔡女官,陈小侯一张俊脸苦得能拧出水来,煽着舌头抱怨:“呀!苦呀……”      “阿硕。”长公主剥一瓣柑橘递给儿子甜甜嘴,不紧不慢地回归周氏家族:“周坚之母出嫁之日,尚未及笄;而绛武侯,年近古稀矣!”      如此青春如此美丽的少女,嫁给一个白发苍苍的糟老头——陈须皱紧眉头,本能地反感那种场面:“以青春少艾之龄,伴老朽残年……”      “阿兄,不止如此……”陈硕一边嚼着爱心柑橘,一边给哥哥补充:“周勃其人,粗鄙不文,进退无度……绝非佳人良配。”      “色如春园,色如春园,惜呼!哀哉!”陈二公子揽着大哥的肩膀,这一通摇头晃脑。随后,紧追着问:“阿母,武侯子欺其年少而不敬后母耶?”      长公主掏出方丝巾,细心地替小儿子试去嘴角的药汁和果液:“绛武侯爱之甚,诸子岂能不敬?”      柑橘入喉,甜在心中,补药引起的不快全扔去九霄。陈硕再度兴致勃勃地打探:“无不敬,何来嫌隙?以致周坚与诸兄失和?”      陈须也一副好奇宝宝样,瞧着母亲。可做母亲的却在此时停了口。      在两个儿子焦急的目光中,先将用过的丝巾交予蔡女,又取过方新帕子攥手里,长公主慢条斯理向蔡女官询问起今日夕食的菜色来。      “阿母……”陈须陈硕头上几乎冒烟:哪有这么吊人胃口的?他们可是母亲的亲生儿子啊!      一问,一答。和女官讨论完菜肴饮料,甚至把晚上的夜宵也费心到了,长公主这才转回儿子。可正在此时,外间进来个小宦官通报:贾夫人带着广川王夫妇还有平度公主到了!      闻听此话,长公主立刻伸手,一面由蔡女扶着起身,一面叫吴女进来,同时召唤内里的两个女孩:“阿绾,阿娇!”      阿娇紧跟着窦表姐跑出来:“阿母,阿母,甚事?”      长公主弯腰捏捏女儿的粉颊,告诉小宝贝有客人来了,要去接待呢!      “客……呀?”陈娇小翁主向鸟笼方向回望再回望,依依不舍:“阿母,娇娇能否不去?”比起接待客人,她更乐意呆在这里逗鸟玩。多可爱的翠鸟,失而复得,她等了好久呢!      “阿娇,”皇姐听到这话先是抿嘴一乐,随后蹲□子与女儿脸对脸平视着,严肃嘱咐:“吾女切记,为人处世,虽万端不愿,断不可失礼于人!阿娇?”      努起小嘴瞅了瞅阿母的神色,阿娇乖乖点头。      ‘受教,可心的宝贝!’长公主楼过女儿,揉揉抱抱桃腮上亲亲,好一会儿才让吴女伺候换衣服去。      等窦绾和阿娇离开,馆陶长公主叫过一旁伺立的儿子:“临江王早夭,汝大母知晓,阿娇则不知。”      刘公主叹口气:皇宫里决定对孩子们隐瞒此事,只说临江王奉旨去远方出使了,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两兄弟同时点头:临江王是非常亲近的表哥,突然不见了,的确不好解释。还是瞒了的好。孩子们都是那么小的年纪。      “母后……”提到窦太后,长公主面呈担忧之色:“汝兄弟近日多多入宫陪伴大母,解忧解闷一尽孝道。”      陈须陈硕:“唯唯,阿母。”这是应该的。窦太后平时那么疼他们,他们自然应当为老人家分忧解劳。      凝着一双秀眉,刘皇姐徐徐数着这段时间的安排。长公主已和天子商量过:各皇子家凡有怀孕的,无论是王后侧室还是宫女宫婢,一律上报宫中;皇帝加恩,破格赐予封号。      刘嫖皇姐计划,邀请那些亲王带着怀孕的女眷入长乐宫朝见皇太后。这样做的目的是让窦太后能直接感觉到:她虽然不幸失去了一个孙子,但她的孙子曾孙子还有很多,而且数目还在不断增加中。      ‘皇帝弟弟也表示会抽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母亲。如此,再加上梁王一家和陈须陈硕阿娇,想来母亲该不会太忧伤了吧?’馆陶长公主对两个儿子们说着,她真是很担心窦太后的身体:秋冬,本就是老人容易生病的季节,哪堪再添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      陈硕思考片刻,向母亲建议:每天只请一至两家亲王来长乐宫。这样的话,祖母这里既不会太冷清,也不至于太吵闹影响了休息。另外,后宫嫔御中要有怀孕的,也可以酌情邀请——天子这边添丁加口,对皇太后也是喜事。      “阿硕大善!”长公主笑眯眯不断点头:这个小儿子认真起来,是很有头脑的。      从东南阁出来,母子三人一边等着阿娇来汇合,一边慢腾腾往东殿走。行至二十多步,长公主突然停下,回头:“阿须,阿硕……”      陈须和陈硕连忙止步,躬身:“阿母?”      “吾儿见昌平,万不可提及周坚之母!”馆陶长公主樱唇边绽出一枚古怪的微笑,一字字意味深长:“莫忘……莫忘哦!”      “呀?”兄弟俩面面相觑,大惊:昌平?怎么又和昌平姨妈扯上关系?      ‘姨妈昌平长公主是周胜之的妻子!而周胜之,是……’陈硕思路灵敏,也比较敢想:“阿母,莫非周胜之与……?”      “阿硕,”馆陶长公主打断了儿子的话语,正色告诫道:“其言洋洋满耳,若将可遇,求之,盪盪如係风捕景,终不可得。非礼勿言!”      “唯,唯唯!悉遵母命。”陈硕陈须凛然受教! 20-01 阿娇,肥年!(上) ...   梁王刘武起初并没有去宣室殿的意思。现在是皇帝大哥与臣子们洽谈国务的时间,他才没兴致去凑什么热闹。只是……      长乐宫里,今儿本该是唐姬母子带怀孕的长沙王后来向祖母太后问安。后来,河间王一家也来了。刘德和他的夏侯王后引妾室栗美人来晋见窦太后——栗美人是栗夫人娘家兄弟的庶女,做了河间王的侧室,太医刚确诊有孕。      刘武觉得唐姬即便不得宠,毕竟是兄长名下的女人,几个侄儿媳妇又都年少,自己一个大男人这会子呆在母后身边多有不便,就找由头退了出来。      回梁王官邸转了一圈,将小儿子莫离揪出来——这位小王子不喜欢皇宫,老猫在王邸里——派人送进长信宫。见天色尚早估计女眷们还没离开,梁王就先去了未央宫,想着等大哥忙完了兄弟俩一块儿回长乐宫陪伴母亲去。      到宣室殿一打听,天子确如预想那样正与条侯魏其侯等几个重臣忙着呢,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梁王耸耸肩,站在殿檐下东看看西瞅瞅,百无聊赖。      正无聊着,软软柔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王叔,王叔……”      “阿娇?”梁王扭头一看,立刻眉开眼笑,弯下腰张开手臂:“阿娇……来!”      陈娇蹦蹦跳跳跃过门槛,小跑着扑进小舅舅的怀抱:“王叔,王叔!咯……咯咯……”她的身后,胖兔子胡亥追着小主人的脚步,跳跳蹦蹦紧随而至。      刘武舅舅抱起小侄女,滴溜溜原地转几圈,将阿娇逗得更欢了。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如夏日清泉般叮咚流淌,长廊上值班的郎官、守候召见的大臣、执剑戟伫立的甲士……都禁不住隐隐微笑。      撇开向里让的值日内官,梁王随便挑了个背风朝阳的地方坐下来。      乐呵呵将乖侄女放在腿上,又挠挠胖兔子的肥下巴,刘武亲王问寒问暖。当问到阿娇怎么不呆在宫室内时,小翁主皱了皱小翘鼻,套在小舅舅耳朵上抱怨:“诸君子……唧唧……复唧唧,冗长往复无尽矣……”      “噗……”梁王失笑,他大概可以想象出殿内的情形:一圈老奸巨猾的国之栋梁们包围着皇帝大哥,颠来倒去地不停推销自家理念和对策,‘之’‘乎’‘者’‘也’满口,引经据典个没完没了——的确很象织布机工作时发出的噪声。      “阿娇……啊,哈哈!”手抱小侄女,梁王乐得前仰后合,引来四周的惊讶注视——在宣室殿这个大汉的政治中心,谁不是屏息静气谨谨慎慎?能如此任意随行的,也只有梁王了!      玩笑一阵,梁王从眼角撇到有宦官向一处偏殿送饮品。      ‘那可不是给普通臣子休息的地方。重臣们都在和兄长会晤,殿中现在有谁?’招手叫过一名内官询问,内官低头解答:“禀大王,燕、齐、淮南三王朝见。”      ‘燕王,齐王,还有淮南王!’刘武眼珠子一转,拍拍小侄女的后背,低头就是嘀嘀咕咕一通耳语,末了问道:“……阿娇,何如?”      阿娇大眼晶晶亮:“王叔,唯唯!”      .      这不是普通的偏殿。在宣室殿建筑群中,这间偏殿距离中轴线相当近;格局虽然不大,内部陈设却十分奢华。能跨入其中的,皆非平常人物!      现时殿中,正坐着大汉国三方诸侯——燕王,淮南王和齐王。      亲王们以淮南王刘安居中,齐王和燕王各据一边,一字排开而坐。同为刘姓宗室,三人之间既不相顾,也不交谈。宫室之内,安静得——奇怪!      不知过了多久,燕王首先打破了平静,视线绕过淮南王刘安直射齐王,鼻管同时还重重“哼”了一声。年轻的齐王置若罔闻,仰头悠然四顾,好似突然对殿梁上的彩绘产生了莫大兴趣;而一国之主的燕大王仅是只‘嗡嗡’作响的飞虫,并不值得贵人一顾。      燕王的脸皮上泛出两块红色,眼珠子瞪得让人担心会弹出眼眶,起伏不定的胸膛更是预示着怒火在酝酿。就在此时,中间的刘安忽然咳了一声。淮南王至始至终没改变其正襟危坐的姿势,闭目养神,最笃定不过。      燕王被咳嗽声提醒,咬咬牙重新于座位上安顿下来——这里是天子的宣室殿,不是长安城的大街!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三位亲王同时望向门口:大臣们的会议完了?轮到他们朝见了吗?      亲王们失望了!进来的不是来引路的宦官,而是个小女孩——小女孩?!      .      一跃跳进门槛,陈娇一双大眼在殿内扫过,立时就确定了目标!      ‘嗯,当中那个应该是淮南王,他年纪最大!’   ‘年轻的之中嘛,梁王叔说了,留短须的是燕王。’      几个健步来到燕王面前,馆陶翁主拢袖举臂,右手压左手加额,按平常母亲和舅父教的躬身认认真真行了个全礼,口中同时念道:“见过燕大王。”      ‘小孩?穿襦群,没穿深衣……嗯,地位不高嘛!料子还不错,可半新不旧的。是哪儿混进来的小鬼?’眼角的余光一溜,燕王连眼皮子都懒得抬,更别提出声回答了。      淮南王和齐王望过来,静静做壁上观。      .      没等到预想中的回礼,小陈娇很是意外:“咦?”      胡亥凑着这时候从殿门外窜进来,三下两下跳到小主人脚边,好奇地东张西望。淮南王还好,齐王在看到胖兔子的第一时刻就变幻了神色。      目光在兔子和兔子主人之间转了两圈,齐王刘寿人未动,看向燕王的眼神却动了——从‘漠视’改向‘虎视眈眈’。      ‘闭着眼睛……睡着了?摇醒他!’瞅瞅面前这个纹丝不动的燕王,娇娇翁主想都不想,直接上去使劲推:“燕王,燕王!”      ‘呀,搞什么?!’刘定国装深沉装不下去了,恼火地拉开眼皮。      阿娇看到燕王的脸色了,是含怒的面容;不过,娇娇翁主一点儿都不怕!揪着燕王的袍袖推推搡搡,陈娇大呼小叫:“醒醒,醒醒呀……燕王定国!燕王定国!!”      ‘嘻,被指名了!刘定国被指名了,哈哈……’齐王饶有兴味地旁观,闷闷笑。      淮南王刘安目睹齐王的表现,颇为疑惑:就算齐燕两家有宿怨,齐王也不必表现得那么明显吧?这里毕竟是天子的未央宫!奇了怪了,新齐王刘寿人虽然年轻,但素来持重有礼,今天的举止好反常啊!      虽然极想直接挥臂,尽快摆脱眼前这个莫名其妙找上门的小麻烦,燕王刘定国总算还保有一星儿理智。“汝……谁人?”刘定国决定打听清楚了,再说。      阿娇停了手,答道:“家慈讳‘嫖’,先帝赐汤沐邑曰‘馆陶’。”      ‘馆陶?!馆陶长公主吗……’淮南王刘安身子一动,飞速侧脸看向刘寿。齐王态度平稳,毫无异色——淮南王皱皱眉。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刘定国将陈娇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发梢、额角、衣领、腰间、长裙、袜子……一样没错过,结论是依然不敢相信:这真是当朝第一公主的独身女儿?没一件稀罕的物事,妆饰也太普通了吧!      想到这里是宣室殿,即使有人冒充也不可能到这里来找死,燕王刘定国压下心中的怀疑,微微拱了拱手道:“馆陶翁主。”      阿娇甜甜应一句:“大王!”人站在刘定国面前等着,仰视的小脸上满是期待。      燕王先是不解,过一会前后贯通才想起来:小翁主这是在等他的礼物。今天他们初次相见,按规矩,他要掏‘见面礼’。      ‘看长公主女儿的穿戴,宫中应仍延续文皇帝时代的简朴风气。送这个……足够了。’从袖中取出一物,刘定国单手交给陈娇:“翁主……”      “谢大王。”阿娇接过来,却是一朵金花,黄金打制的兰花。兰花半开半合,制作精致,花心由一颗绿色石头镶嵌,石头表面经过打磨颇有光亮。      陈娇拿着兰花瞧,目光锁定在花心的绿石上,满腹疑惑:这绿色看起来……好怪!这是什么石头?      打怀里掏出兔形佩囊,娇娇翁主从海珠囊中取出一只小绢包;再解开绢包口的封绳提溜着底子一倒,六柱形的深绿宝石滚入阿娇的掌心。      绿宝石捏起来,对着烛火照照。清绿透彻!      即使隔着段距离,淮南王和齐王也不仅悄悄吸了口气:奇珍!!那颜色,带黄、又似带蓝?如初春嫩枝上新发的绿芽,又如珍禽孔雀长尾上的翎羽,晶莹润泽中却透着股浓艳的光华!      阿娇又将金兰花的侧面对着火焰,两边参照着看……       20-02 阿娇,肥年!(下) ...   货比货,该扔!!      在顶级祖母绿的陪衬下,给金兰花做心的那块——撑死了只能叫‘绿瑛’。‘瑛’者,美石也;有几分颜色,但不是‘玉’,也够不上‘宝石’的边!      娇娇翁主小嘴扁扁,拎着燕王的见面礼,好生为难。      ‘好海珠!这么多颗……竟然用来攒佩囊?刘定国这次是显眼了。’凝视长公主女儿的兔形囊,淮南王摸了摸胡须。于众人不注意处,刘安在左袖中摸索一番,取出件物事看看确认无误后,攥在手里。      博学多才的淮南王看看这个瞧瞧那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一直就没离开过面颊,显然心情巨佳。相较于老成的淮南王,齐王的道行就浅多了。刘寿双臂抱腹身体往前倾,肩膀不住抖动——齐王刘寿平生第一次发现,要保持‘闷’笑竟这么费劲!      齐王的努力,徒劳无功!燕王对他家的对头从没放松过,其用心程度竟然大到忽略了馆陶小翁主对礼物的反应。      刘安发现了这个情况,投向燕王刘定国的目光中带了三分好笑和七分乐祸。      .      陈娇叫燕王:“大王!”      燕王没回应。他正忙着和齐王对眼——恶狠狠的。      “大王,大王!”娇娇翁主重复好几次,好容易才拉回了刘定国的注意力。      “翁主?何事!”燕王大半心思在齐王身上,一心二用之下难免有些不耐:见面礼都给过了,还有什么事?就算是长公主的女儿,也不能得寸进尺啊!      虽然对方做了掩饰,阿娇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了刘定国的真实态度。      不用再犹豫了。馆陶翁主陈娇挺直腰杆,缓缓道:“大王,吾虽幼,亦闻北地苦寒,民生艰朴。大王镇守边陲,分上之忧,有功。小女何德何能敢收此重礼?”      说着,陈娇将金兰花轻轻放到燕王座侧的几案上;再退后一步,敛衽行礼,接着转身离开——其举止之优雅礼数之周到,足以让最苛刻的宫廷礼仪师傅都挑不出半点儿纰漏!      “呀?!”燕王张口结舌,一时不知所措。      淮南王见状,只略一思索就从尾指上褪下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指,也攥在手里。      “噗……唔,唔唔!”齐王整个人几乎匍匐到地席上,手掌用力捂住嘴巴才没完全失声笑出来。      .      “翁主!”燕王打死也没料到会遭人当面退货,懵了:“汝,汝汝……”      刘定国是前任燕王的嫡长子,一出生就是王太子,地位稳固人见人捧,是一路顺风顺水过来的。骤然碰到这意料之外的状况,竟不知如何应对,只指着小陈娇的背影猛喘粗气,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同处一室,陈娇不可能不知道燕王现在的愤怒指数。不过,娇娇翁主选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柔声叫过胖兔子,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牵着她‘长耳朵可爱版秦二世’,慢条斯理悠哉游哉地走向淮南王刘安。      “哇……哈,哈哈!”齐王终于忍不住——破功了!      ‘粉饰太平啊,粉饰太平!看这若无其事的样子……真是太可爱,也太解气了!’刘寿趴在地席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用拳头捶地。如果不是好歹还念及自己的亲王身份,他真想就地打两个滚。      .      “娇参见淮南王!”馆陶翁主拢袖举臂,右手压左手加额,也对刘安躬身认认真真行了个全礼。      礼刚过半,就被淮南王拦住:“翁主,不敢,不敢。”      刘安将早准备下的礼物双手托到阿娇面前,微笑道:“得遇翁主,寡人幸甚。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翁主笑纳。”      ‘薄礼?’阿娇端详端详眼面前的‘薄’礼,大眼眨眨:母亲教过,琥珀最常见为淡黄色。若和黄水晶般清澈,就是琥珀中的精品了。而这款……      淮南王送出的琥珀非但颜色偏向金黄,通体油润晶莹不见杂质;最难得的是,琥珀中心的绿色小甲虫肢体完整,栩栩如生。      拿起来放到鼻前闻一闻,阿娇这下是真的吃惊了——有香味,还带有香味!一种淡淡的,闻上去很清新很恬淡的香味。      琥珀之中,‘金黄通透’‘虫子完整’‘带有香味’只要具其一,就属上品。而眼前这块三项俱全,罕见之极,简直可称‘神品’!      ‘这还算薄礼的话,怎样才算……厚?’又瞅瞅男式指环上镶嵌的大个儿深红宝石,阿娇冲淮南王莞尔,心里好好笑:大人真好玩,总是言不由衷,喜欢说反话。      阿娇礼貌周到地表示感谢:“谢大王厚赐!”      “翁主客气……”淮南王气定神闲地摆手示意,满脸柔和,好似他刚才送出的不过是麻布板栗之类再寻常之物。      .      “呃……齐王……”对淮南王行完礼,阿娇才打算转身迈步,却愕然地发现她不用再费事动地方啦——齐王自己迎上来了。      刘寿先向阿娇行了个揖礼,随后干脆蹲在女孩面前主动做自我介绍:“翁主与寡人有亲!”      “有亲?嗯……”阿娇想了想,点点头同意:“大王所言极是,大王乃家母同宗。”理论上,天下所有的刘姓皇族都是娇娇翁主的亲戚,拜长公主母亲和皇帝舅舅所赐。      “不止如此……”齐王摇摇手,和颜悦色地补充:“舍女弟若,为章武侯少君窦詹事之妻。”   “若?妗子若?”这么一说,阿娇当即联想起来了。窦表舅家的舅母刘若,可不就是来自齐国的王主,现任齐王之妹嘛!刘若舅妈温柔又亲和,对自己可好了,连胡亥都是她送的呢!      想到这些,陌生的齐王立刻变得亲近好多。阿娇乐呵呵伸出橄榄枝:“齐王叔远来入京,若得便,入长乐宫一叙?”      说完,想起边上的淮南王,娇娇翁主连忙扭头笑嘻嘻补一句:“淮南王伯,亦然。”      齐王忙不迭点头。淮南王含笑颔首,心中生出几分赞许——虽然亲王有权入长乐宫谒见皇太后,但听女孩子这样说出来,生生给例行公事平添了几分亲切,让人好不舒服。      .      趁热打铁,刘寿喜滋滋奉上他的见面礼。掌心上,是一只拳头大小的海螺……      整个海螺形状优美,螺壳不知经什么方式处理过,光亮可鉴;乳白、浅棕、抹黑、暗金等色的花斑和条纹彼此交错,美丽异常。      唯恐生长于中原腹地的小贵女不认识,齐王巴巴给解释:“翁主,此物生于海底,名曰‘海螺’!”      “海……螺……”小手轻轻抚过海螺壳,阿娇看得很仔细:宫中的海珍,多为珍珠珊瑚之类。海螺,还真没见过!      “海螺乃寻常之物。”燕王脸臭臭地搭腔:“岸边水下,俯仰皆是。”      阿娇听了,不置可否。只一双明眸剪剪顾盼,流转波光,好似在问齐王:海螺是因为太普通太常见了,才没有被进贡入宫吗?      ‘美目盼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侧的淮南王见了,无声地笑了:拥有这般会说话的眼睛,言辞岂非多余?刘嫖生的好女儿!      .      恨得牙痒痒,齐王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强忍住跳起来和刘定国干一架的冲动。      从螺口中掏出一团黑丝罗,齐王将空空的螺壳套在馆陶贵女的耳上:“翁主,试之,试之……”      那是一种阿娇从未听过的声音,不是金石之声,不是丝竹之音,不是歌者的咏唱;有点像风,如风卷过松林……可细细听,又有不同。      阿娇辨认不出来,一脸困惑地望向刘寿:“大王,此……”      “海……之声。”齐王答。      馆陶翁主:“海?”      “海!”幽幽吟哦着古老的词句,齐王将四周闻者的心思引向东海那无边无际的波涛:“波逢汹涌,濆滂沛兮;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翁主,齐立于东海之滨。临淄风物,与关中迥异,殊可一观。”虽然知道不大可能,齐王还是尽力游说:“唯不知寿可有降阶相迎之幸?”      “哦,出游……须待大母阿大……”阿娇认真想想,颇为遗憾地回答——出门远游这类事,要听长辈的。      ‘这件礼物虽然简单,但很有趣。喜欢!’阿娇笑眯眯向齐王行礼称谢:“娇多谢大王。”      ‘( ⊙ o ⊙)啊!这也成?’燕王极不服气。他的黄金兰花无论如何也比一只海螺值钱得多,凭什么反倒是他被退货了?      .      “呀?!翁主,”觉察到阿娇会错了意,齐王急忙拦下馆陶翁主,将手中的黑丝罗小包打开后递上:“区区玩物,供翁主闲时赏鉴。”      ‘啊,还有?’阿娇诧然,转眸看去,一瞬间竟愣了——墨黑的丝罗上,两颗大珍珠熠熠发光。      ‘珍珠’对馆陶长公主的爱女来说,绝不是稀罕物!海里的,湖里的,河里的;白的,淡绿的,粉红的;她见多了。不提亲戚长辈衣服上的首饰上的,单阿娇自己佩囊上的海珠,就颗颗粒粒是上品。但齐王送的这两颗,分外不同……      这两颗珍珠,每颗都有成年男子拇指那么大,滚圆滚圆。珠子,讲究的就是‘圆’;越圆,价值越高。      而相较于颜色,这对珠子的大小和形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与平常珍珠附带的七色虹光不同,这两颗在雪白珠身上泛起的,竟是金光!金色的的珍珠!      ‘珍珠……也有金的?都没见过呢!’阿娇这回是震惊了!不需介绍,小翁主也明白这礼物的珍奇程度:“大王?”      那边,饶是以淮南王刘安的饱学修养和王者富贵,也禁不住眼角一抽,呆愣片刻。      将众人神色收入眼底,刘寿不无得意道:“翁主,此珠非同寻常,并非海中之物。”      馆陶翁主:“乃……湖珠?”      “非也,非也。”齐王摇着脑袋否认:“湖珠……色薄。”      阿娇专心致志接受新知识。刘安和刘定国两个表面不在意,其实也在听。瞥一眼刘定国,齐王刘寿扯扯嘴角,云淡风轻笑谈:“翁主,极北之地有大河,其水势盛,奔流冲激而入北海。”      ‘妹妹来信中说,长公主的这个女儿年纪虽小,人却机敏聪颖。也不知是真是假……’齐王端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闲闲继续:“河中异蚌,剖之可得金珠,乃‘燕’地名物也!”      ‘异蚌……金珠……好有意思!’阿娇拿齐王的话当故事听,正得趣;话里话外的,猛然砸吧出一丝异味:燕地名物……燕地?!燕国!!      馆陶翁主一个旋身转向燕王。小贵女目光中透出的,是浓浓的轻蔑和重重的恼怒。      淮南王举手扶额:齐王刘寿,实在是太不厚道~\(≧▽≦)/~啦啦啦! 20-03 梁王小舅舅 ...   齐王刘寿有点失策了,一点儿。      开始时阿娇的确是被燕王激怒了,很光火。但馆陶小翁主对刘定国的恼怒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齐王没想到,刘嫖皇姐在无意间打乱了他的算盘。      作为大汉第一皇女的馆陶长公主,将女儿在襁褓中无辜承受的那场灾难视为其帝国公主生涯中最大的耻辱和教训!从未加以忘怀!!随着时光流逝,即使今天陈娇在外人眼中已活泼可爱,并不比同龄女孩多病或欠缺些什么,但长公主仍认定:她可怜的阿娇当日折损过度,体虚怯弱多有不足,怎么照顾都不嫌过分。      华夏贵族,素有‘重保养’的传统;华夏医道,身理和心理对健康同等重要。馆陶长公主生于宫闱长于皇家,对这些知识浸淫极深,于是早早的就对女儿加以教导。      ‘心肝儿,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呢,一碍仪容,二损康宁,还于事无补;是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是长公主最经常向女儿灌输的观点之一。      阿娇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当回到梁王舅舅身边,馆陶翁主已将心头的不悦散去五分。      等到刘启皇帝和重臣谈完国事,召弟弟和侄女进去一起用小食之时,陈娇小贵女甚至恢复到原本的好心情,和她亲爱的皇帝舅舅开开心心地聊天聊地。      在一连串银铃般清脆甜美的笑声中,娇娇翁主完全是把刚才偏殿里发生的事当笑话说:“咯咯……阿大,燕北大河之内,果出金珠否?”      “燕北?”天子摸摸侄女的乌发,微笑:“燕国之北,确有河流。然……金珠?”      看着阿娇手里的珠子,刘启陛下感觉有些眼熟:在以前,很早很早以前,他似乎曾见过这种金色的珍珠。时间太久了,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大兄,”将一盘枣泥山药糕递向小侄女,梁王刘武提醒皇帝长兄:“吾兄弟初入长安之际,北国贡物中确有金珠。”      天子接过糕点,放在阿娇面前:“哦?”      刘武:“然也!”      皇帝初有些疑惑,片刻恍然:弟弟这人自幼喜爱珠宝珍奇,过目而不忘!他说有,就是有了。      挨下来天子奇怪了:“如今不见,何如?”如果是贡品,按道理该依序呈送;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见进贡啊?      “唔……嗯?阿大,宫中无金珠耶?”急匆匆咽下半口枣泥点心,阿娇将两颗珍珠捧到天子眼前:“阿大,娇娇愿以此珠献阿大御前!”      没料到兄弟俩闲谈会引来侄女如此反应,天子先是一愣,继而老怀大慰,不胜欣喜:“阿……娇……”      ‘可心的孩子,真是太惹人疼了!’一把抱过来搂在怀里亲亲额头,天子好一番软语安抚:珍珠嘛,阿娇收着自己玩就好,阿大这里用不着……      阿娇聆听皇帝舅舅的说话,那边忽然传来梁王舅舅的‘叫’声,“阿娇,阿……娇!”      “呀?”在皇帝舅舅怀里费劲地回首,娇娇翁主错愕在当场:她那位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小舅舅,大汉第一亲王梁王殿下,正抬着一脸的悲伤,用一种被抛弃小动物般失落的无措表情,极其哀怨地瞅着她……      “王……王叔?”小陈娇吓坏了:她……她干什么啦?!上帝作证,自打梁王叔入京,她对王叔一家一直是‘温’‘良’‘恭’‘俭’‘让’,恪守侄女本分。即使是那个天子舅舅提醒过的姱表姐,看在梁王舅舅的金面上,她也从未刁难啊!      “阿娇心中唯有大兄,无寡人矣~!”王袍两只大袖遮住了刘武的脸,梁王双肩一耸一耸,看样子好不悲伤:“无寡人矣,无寡人矣……悲夫!”      阿娇好着急:“无无!否啦……”      张望张望金色珍珠,梁王一扭脖子,摆明了不信。      赶紧的从左袖内翻出淮南王新送的那方琥珀,手忙脚乱送过去:“王叔误会矣!娇娇心中,岂无王叔?”金珠已献给过皇帝舅舅了,虽然大舅父没收,也不好立刻转送梁王舅舅。如此,就只能送琥珀了。      “阿……娇。”皇帝陛下一伸手,阻止了侄女上当,掉头冲弟弟笑骂一声:“阿武!!”      见大哥出面,梁王坐正了干干笑:“大兄,嘿嘿……”袖子下哪有泪痕?敢情是光听见打雷,没下雨啊!      ‘被骗了,竟然被骗了!’阿娇指指梁王舅舅,小心灵一时受创:“王叔?!”      猛想起‘手指长辈是失礼’,无计可施的小可怜扑回皇帝大舅父怀里,蹬着两只小短腿嚷嚷着讨说法:“阿大,王叔……王叔欺人太甚,娇娇不依,不依啦!阿大,阿大……”      皇帝不说话。刘启陛下轻轻拍着小阿娇的后背,安慰着劝哄着,可就是不为弟弟说话。      梁王刘武自作自受,无奈之余只得舍了面子,蹭啊蹭蹭过来给小侄女赔不是:“阿娇呐,王叔之错,王叔之错也。”      阿娇小脸埋在皇帝舅舅胸口,说什么也不回头:“不依,不依啦!”竟然欺负她,才不要那么快原谅小舅舅。      绞尽脑汁,梁大王好话说了一箩筐,又许了千百样好处,才将小侄女劝到回心转意,重见笑颜。      天子稳坐御座,乐呵呵旁观,心情好到爆^_^      .      皇太后的长乐宫,主殿范围所及显得十分安静。      此时此刻,宫殿的贵人们大多不在。梁王刘武出宫回避未归,不知去了哪里。馆陶长公主乘女儿不在身边,叫了薄皇后并带着梁王主姱一同去了掖庭宫,打算再好好安慰安慰伤心的栗夫人。      唐姬与河间王两家已告退,窦太后在应酬一番后有些乏了,靠在东殿榻上小憩。平度公主搬回了贾夫人那里;阿娇在皇帝的宣室殿。小一辈中,此时只有窦表姐和梁王的两个儿子在长信宫。      穿廊和小径之间,吴女官踮着脚尖匆匆而过,身后跟着鲁女等十六个宫女。宫娥们走得很快,几乎算得上健步如飞了——主人们无意中留出的空隙,不代表侍从可以由此‘偷得浮生半日闲’。与之相反,这种时候往往是宫中司职人等最忙碌的时间段。见缝插针啊,见缝插针啊!      到地方了。吴女让其她宫女室外候着,只领了鲁女进门。      这间宫室很宽敞,两列长条案在当中并排而设,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所有的门窗都开着,让自然光线直接照射进来。即使有几个灯盏烛火,也都是远远的放在墙根屋角。      每张条案面上都铺了‘缯’做衬,缯上面再是一匹匹衣料和一盒盒成衣。料子是按颜色分类的,同一色调或相近色调的丝织品放在一起,齐齐的码成一堆。      锦、缎、绫、罗、绸、缟、纱、绡、纨……每一件都由细麻布小心包裹,只露出一小端不足半尺左右供人查看。      ‘呦,还是晚了一步。’吴女官兜了眼室内之人,往前向织室主管还有长信宫的几位高级职司见礼。这些人一反刚才聊天时兴兴头头的热络劲,一个个变得淡淡的。      习以为常了,吴女官早炼成不以为意。周全礼数后,先将小主人上次送去修改的新衣裳细细验看了,命鲁女收好。然后,又去看那些新衣料。      在长案间转一圈,吴女官先是有些不相信;再看一遍确定了,吴女皱了皱眉。身后,鲁女在拉吴女官的衣带:“大姊,吴姊,此……”      一只手伸出,握住鲁女的手掌,女官低低警告:“鲁!”鲁女撅撅嘴,无奈地垂手低头。      吴女重新走向织室主官,悠悠然一福,好声好气问道:“上官,敢问春衣所用尽在此处?”      织室主官点头:“然也。”      望着织官呆了片刻,吴女复又敛衽一礼,转而也向其他几位内职行礼,遂退了出来。      宫室外鲁女面皮泛红,扯着吴女官的衣袖不肯离开:“吴姊!”      “住口!”吴女官脸一沉,将翁主的成衣匣子拿过来分交给两个妥当人,拽了鲁女就走。宫女们彼此看看,默默跟了上去。      走远了,确定四周都是自己人,女官才松开鲁女的手,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如果让这冒失鬼当场闹起来,才叫糟!真不明白长公主干嘛这么抬举她,无才无德的。      “吴姊……”鲁女揉揉被捏红的手腕,不甘心地抱怨:“织室,乃蓄意而为!”      吴女没回答,只淡淡一笑,摆手阻止鲁女说下去。她当然知道这里面有猫腻,至于是不是这个主官故意安排的,那就不知道了。      今天见的这人是才上任的。原来的织室主官前阵子也染上了‘风邪’,一病不起。宫中的主要职位是不等人的,得病就必须去职,空出来的位子由别人顶上。      想到这里,吴女心中不由对馆陶长公主感恩万千:阿娇翁主身边的位置多紧俏啊,多少人都盯着呢!哪怕是普通宫女空额,都有人抢破头,何况她现在算中高级女官。她染上风邪那阵,直道这次是必丢差事了;没想到长公主那么好,非但吩咐太医给她医治,还给她留着职位。      ‘新老交替之际,出岔子嘛,很正常。’吴女官暗自思忖。      “吴姊,”鲁女跟在吴女背后,嘀嘀咕咕:“春衣……春衣何如?”      ‘难道我们的阿娇翁主会短了好衣裳好衣料?愚钝!’暗地里翻个白眼,吴女口中吐出来的话语依然不温不火:“何如?禀告长公主即可。”      ‘我一个吴人,又何必出头。被关中人围攻?’一边往长信宫赶,吴女官一边在心里冷笑:长乐宫中,谁说了算?织室这次如果是疏忽,还另说;如果不是,这个主官恐怕位子还没坐热,脑袋就要搬家了。 20-04 两个王杖老 上 ...   ‘年’就在眼面前了,所有人都在为佳节忙碌。      通向帝都长安的主官道,拥挤异常。城里人忙着出去处理最后的俗务,好接下来专心过年;城外的乡人则赶着最后几天急急忙忙将自家的产出拿到市集上售换,好给家里的女人孩子添置些新衣新帽,还有耐用的家什工具。而那些出门在外的游子们则都加紧了行程,宁可披星戴月迎风冒霜,也要赶在年前回家。      在这种情形下,阻碍交通是很讨人厌的。可讨厌的人和事,偏偏更容易发生。      官道中央,两只长长的车队犬牙交错,牢牢纠缠在一起。两方队列都以大车为主,高高的车板上装满了粮食、布匹、箱笼等物事。      赶车和护卫的全是年轻后生,一个个血气方刚身强体壮;几句话不投机,腰间的长剑短刀都亮了出来,再加上两边壮马肥驴凑趣的嘶嚎,一场大群架眼看即将上演。      危机圈在扩大。过路人被逼得没办法,只能离开官道从两边泥石地上绕行。原就紧张的道路交通,更显窘迫!      .      宫道上,吴女一群人默默走着。往前不太远,就是通向长乐宫的复道了。      深秋时节,以枯枝败叶为主的未央宫宫苑实在没有让人流连的地方。宫娥们在不知不觉间都加快了步速——这样的气温,还是早些回长信宫的好。      走着走着,风间隐隐约约传来熟悉的声音。      吴女的脚步一滞,侧耳凝神,随即自嘲地摇头:估计是准备过年累到,以致产生幻听了。她如今何等身份,怎么会在这时候到室外来?      “吴……,阿吴,阿吴!”      ‘不是幻听!’吴女停了步,讶然四望——成排的梧桐树后站的,不是梁女又是谁?      “梁……”话才出口,吴女猛想起对方不同往日的地位,急忙拉了鲁女率先躬身行大礼:“婢女参见梁七子。”      “阿吴……”急急上前两步去拉,梁七子人未语,先湿了眼眶:“吾等情同姊妹,何须如此?”      “七子!”吴女惊叫一声,赶紧扶住:上帝,这梁七子可怀着龙种呢!若是脚下不稳有个什么闪失,她们在场的这些人可谁都活不了!      .      有多事之人跑去通知了不太远处城门口的官兵。将官和士兵们很尽职,请之即到;不过,汉军们来逛了一圈后又都回去了,压根儿没管。不久,围观人群中有人发现了端倪:其中一方为首老人手中拿着的是,鸠杖!      鸠杖,就是上面有鸠的王杖!九尺长杖,杖首饰以鸠鸟,鸠与杖杆通过鸠身下端的銎孔插合在一起,是取其“不噎”之意。‘君主赐老者王杖’是华夏族一项悠远的尊老传统,从周天子开始连绵至今。汉孝文皇帝仁德昭彰,在位二十余年屡屡赐天下长者王杖,可杖打官吏不法豪强作恶,用以纯朴民风促进公序良俗。      现在‘王杖’出现,就难怪那些汉军将校要退避三舍了。      右边车队,须发花白的老人目光迷茫,却精神矍铄。挥舞着手中的王杖,老头子吆三喝四地指挥子侄仆役们往前冲——就到城门口了,老人家想早些回家。      今天的情况有些古怪,左边车队出人意料地无视老人的王杖,如钉在道路上一样怎么都不让。有些闲人看出了兴头,远远的聊着,“啧啧”称奇。      ‘嘭!’位居左边车队中央的马车车门突然开了,不是被打开的,而是被踢开的!一颗鬓发雪白的大脑袋首先伸出来,随后咆哮声轰起,直如晴天打雷:“何人?何人挡路?!”      有小厮赶着去搀,可车中人一把甩开来扶的人,直接从车头一跃就跳到了地下。其动作之灵活,手脚之敏捷,令旁观众人无不惊讶万分:好高大的老人,还鹤发童颜呢。如此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罕见啊!堪称‘老当益壮’。      老人稳稳跃下地面,拍拍衣袍,施施然回身从车厢中取出一物。      “哗……”待人们看清,惊叫声此起彼伏!      .      叫过几个宫女过来一起仔细搀着,吴女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      “七子,七子,寺人何处?”四下环顾,女官按不住心中既焦躁又恼怒:未央宫管事的都疯了吗?深秋寒冷的,放大肚子后宫一个人乱跑。要是出了岔子,谁担待?      梁七子却不在乎那些,只管拉紧了吴女的手,含悲带喜:“阿吴,阿吴,今日重逢,何其幸哉!”      “哎……”吴女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梁女名列天子嫔御后,她们俩第一次会面。未央宫和长乐宫虽近,但毕竟是两座彼此独立的宫城。更何况两人如今身份有差,见了面也不知该说什么。      指指宫女手中捧的衣裳漆匣,梁七子示意拿过来:“此乃翁主新衣?”      “唯,七子。”吴女让捧过来,打开了给梁七子看。这几件是过年时要穿之常礼服的一部分,前些日子做好了送入长信宫,长公主挑剔缘边和主料的搭配不够谐调,让退回去翻工的。      “翁主……翁主万安?”抚摸着匣子的边缘,梁七子的眼睛又湿了。她在长信宫中就是管阿娇衣裳的,这些用器再熟悉不过。只不过隔了短短几个月,如今再睹旧物……      “惜夫……”梁七子幽幽低吟:“物是……而人非……”      吴女靠得近,字字听得真切,一惊之下捏住梁女的手:“七子!”      意识到自己失礼,吴女官急忙放开手,浅浅屈了屈膝柔声劝解:“七子有福,宜安养尊体,静待皇子降世。”      “吴……谢汝美意。”梁七子口中说着,面上却是掩不去的落寞;点点泪光,闪烁可见。      ‘可怜!听说入掖庭宫后,皇帝陛下一次都没召见过她。’吴女原打算再劝几句,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对方如今贵为‘七子’,是后宫中正儿八经的贵人之一,再不是那个与她并肩而立的昔日同僚了。还是紧着劝她回去休息为上。      梁七子却不听劝,只固执于原地,将馆陶翁主陈娇的起居饮食日常小事问了一遍又一遍。一边问,一边叹,泪水与笑容交织,让长信宫众人看得心下凄楚,甚不是滋味。      ‘老这么着可不行!’就在吴女打算不顾一切亲自将梁七子送回她居住的宫院时,梁七子的侍从终于赶来了。      小黄门脚力强,宫女们紧跟在后,一伙人气喘吁吁地围上来,七嘴八舌问:“七子,七子……何如?……安否?”梁女见到他们,蹙了蹙眉,并不见一点儿喜色。      在两群人的共同努力下,总算请动了梁七子回宫。看着梁女‘走两步,三回头’的行远,吴女只觉得鼻子酸酸的。      “吴姊……”鲁女捡这时候凑过来,望着远去的背影问:“梁七子……”      “休多言!”不等她往下说,吴女官断然截住鲁女的话头,扭头就招呼宫女们赶快走——她们已经耽搁了。      长信宫的宫娥们也离开了。      未央宫的宫苑,秋风萧瑟,秋草凄凄……      .      “哗……哗哗…………”围观的人们在惊异,在惊叹,在惊叫!      高胖老者自车上取下的,赫然也是一柄‘王杖’!      一样的鸠首,一样的又细又长,一样的装饰纹彩。区别仅是马上那位拿的看起来更炫目些,估计是用了烫金的缘故。      怪不得呢,怪不得另一车队明明看见王杖,却不慌不忙毫无惊惧之色。旁观之人互相攀谈着,一个个提气扯脖使劲儿往里边挤:王杖对王杖,王杖老碰上王杖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下可有好戏看咯!      王杖包金的杖头杵在地面,发出一下下沉闷的声响。雪白须发的老者满面红光,昂首阔步走向另一位王杖老。      对面车队中有人想拦阻,但顾忌到那柄王杖,最后是连老人的衣服边都不敢沾惹。高个儿白发老人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威慑力,直如闲庭漫步般仪态从容,有条不紊。      只有不到十步了。雪白头发的老者忽然停下脚步,立在原地举目凝视着马背上的那位,若有所思。      .      不到十步的距离,一个在马前,一个在马上。      凝视着凝视着,就在大家都以为会听到什么挑衅之词时,高壮老翁突然张开双臂大叫:“兕子,兕子,陈兕子!”      ‘兕子?!怎么有人知道这两个字?’马背上的陈老头一阵哆嗦,转动着昏花的老眼四下里踅摸:谁?谁叫的他小名?哎哎呀……看不清楚啊!      胖老头在那里继续喊:“兕子,陈阿弟!为兄徐灵在此呀!”      “徐……耀如兄?哇……耀如兄!”记忆起来,陈老头一边大叫,一边从马背上东倒西歪地爬下来:“呀……”若不是几个跟班眼明手快,这老头几乎滚落在泥地里。      徐老翁大笑着迎上去,一把抱住老兄弟:“陈阿弟,多年不见,方欲登门拜访,不想于此处巧遇。幸甚呀,幸甚!”      陈老头拉着徐耀如的手,激动不已:“帝都遇故知,徐大兄,殊为幸甚!”      两柄王杖和两位王杖老就在长安郊外的官道上拥抱在一起,拍背敲胸亲亲热热。全不管周围的路人和手下,转眼间已掉了一地的下巴。       20-05 两个王杖老 下 ...   一张粗毛毡加上两张羊皮铺在地上,隔绝了来自大地的寒冷。陶盆陶盘里盛的干粮和肉脯虽一般,青铜爵中的酒水却是佳酿;才一倒出来,就清香四溢,诱得人直吞口水。原先互别苗头的两队人,也你帮我牵马我帮你推车的汇到一处,称兄道弟起来。      两个老朋友一人手中一爵酒,吃肉脯品玉液,享受着初冬暖暖的阳光,惬意而和谐。这幅美妙的‘寿星行乐图’令目睹之人顿生赏心悦目之感,只除了往来的行人和车马——两位王杖老贪图好太阳,竟将他们的野餐聚会设置在官道的‘中间’。一条官道纵向分成五分,他们一帮人竟占了五分之三还多!      交通状况更糟了!      扯一通彼此近况,徐老端着酒爵冲陈老头直乐:“兕子贤弟为陈氏一族之长矣!为兄道贺来迟,恕罪呀,恕罪……”      陈老头老脸一红,哼哼唧唧支吾过去。说真话,他在各方面都比不过面前的这位总角之交——文杰出武不出众,仕途又没什么作为,只是依靠着陈氏近支的身份和侯门家族的荫庇才舒适体面了一辈子。      就是这新鲜鲜的‘陈族长’,对陈老头也是天上掉下来的肉饼。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陈午大大得罪了帝室,如果不是陈老‘别出’搬去了东郡,如果不是陈须以‘年少无知’的借口百般推辞,族长宝座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坐。      “兄长,年关近,耀如兄因何至此呀?”不想细究起来老露怯,陈老头急忙转换话题:“探亲耶?访友耶?”大过年的,谁不是急死忙活往家里赶?住在外地的徐老赶这档口入京,委实奇怪。      “陈阿弟呀……”说到这个,徐老头顺着长须,整个人都笑出花:“自此往后,为兄亦都中郭人也!”      陈老头瞪大眼,惊声:“咦?”徐家搬长安来了?祖籍山明水秀过得好好的,干嘛搬家啊?尤其还是搬到京都来。      意识到失态,陈老头连忙半欠起身子拱手:“耀如兄乔迁之喜,愚弟敬贺,敬贺!”      徐老头回礼:“同喜,同喜。”      陈老重新坐好,抿一口酒,原就昏昏的老眼更显迷茫。大汉的都城长安,是个好地方;但这只是对权贵和有钱人而言的。长安这地方,食品贵,用品贵,房租贵,房产更贵!但凡稍有败落或窘迫,人们就会选择去远郊甚至外地生活,以避开长安城高昂的生活成本。      ‘如果不是生于斯长于斯,如果不是家人亲戚朋友都在京都,如果不是祖宗遗惠多留恒产,自己也会搬去外地呢!’陈老头偷偷瞟老哥们一眼:徐老哥是发的什么神经,竟反其道而行之?徐家那点家私放祖籍还行,搁长安根本不够看的。 徐老头哪里不明白旁边这老兄弟的想法,呵呵笑着答疑:“兕子阿弟,为兄得入长安置家,实乃今上之恩也。”      这回,陈老头换张大了嘴:“今上?!”徐家怎么和皇帝扯上关系了?徐氏虽然殷实,在当地也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从没出过仕途中人啊!      “贤弟不知,待为兄道来。”徐老头笑眯眯细述前情:“为兄膝下有一幼女,薄有姿色。旧年,以‘良家子’入选宫禁。”      ‘哦,原来是入宫。恩,不对!女儿……女儿?’陈老头怀疑地瞅瞅老朋友,好像在问:你自己都七老八十了,你家女儿该是什么岁数啊?      徐老昂头挺胸,揎拳斜睨:“拙女靑鲮,年不足二八。贤弟有异议乎?”      “无,无!”陈老头赶忙摇头,努力摇头:要死了,有也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啊!      呼哧呼哧喘两口气,徐老者平静下来,勾着老兄弟的肩膀笑嘻嘻:“小女蒙幸,晋为‘长使’矣!”      ‘所以你得到消息,就带着一大家子搬来长安了?哦,原来是这样。’陈老头起身,向徐老者行礼祝贺:“徐大兄,可喜呀可贺!”      徐老头乐滋滋受了;接着拉了陈老头,开始没完没了地夸耀自家闺女。什么相貌好,性子好,懂文墨,擅音律,知进退,有礼仪……总之,直夸得这位徐长使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寻。      至于前途嘛,‘美人’‘夫人’必定不在话下!      .      人,走得慢。      马,走得很慢。      车,走得非常非常慢。      长长的道路,中间一个瓶颈。来往的车流受瓶颈所限,是想快也快不了,只能‘马头连着车尾’地徐徐挪动。行人、脚夫和骑士个个怒形于色,只是敢怒、却不敢言——那两柄王杖啊!      不过话说回来,凡事是没有绝对的。一辆不起眼双骑带厢马车中乘客的想法,就与众不同。      “阿母……阿母呀!”青葱少年紧紧搂着母亲的腰,满是依恋:“阿母,儿惟愿回京之途无穷无尽!”      “阿德!”城阳庶王主刘嬿抱紧了幼子,不胜唏嘘:这是她最小的孩子,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她一天。可如今……      “细弟,汝非幼童矣!”周伉看不下去,拿出长兄的架子训斥幼弟。都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黏母亲,成什么样子?!      周德不听;将脑袋埋在母亲怀里,心安理得装耳背。      周伉更不悦了,拔高了声音:“阿德!”      “大兄,”次子周何出面了,娓娓相劝:“大兄,三弟尚幼。且见阿母大不易,大…兄……”      后面那句“大兄”,周何是带着哽咽说的。想他们三兄弟是母亲的亲生儿子。可如今母子们想见一面,竟然要拜托王子舅舅从中周旋安排,城里不行还得跑长安郊外去——如此艰难,如此可怜,大哥还计较那些做什么?      周伉抿抿嘴,幽幽长叹一声别过脸,不让两个弟弟看见他眼中隐隐的泪光:他,他也好想好想阿母。没有阿母的地方,只是房子,不是家!      车厢里,一时压抑异常。      ‘嗵!’周德一拳头砸向车案,切齿骂道:“贱婢!”      “阿德……”城阳王主刘嬿一把拽过小儿子的手,捂在掌心里细细搓揉,心痛不迭:“阿德!莫伤手。”      眼前的这一幕,看得刘则鼻子酸,心口更酸。姐姐她好可怜哦!明明与三个儿子同住一城,却见面无门。亲母子相见竟然得偷偷摸摸去城外,搞得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这该死的周安世!!      灵光乍现!城阳王子刘则猛然抬头,对姐姐说:“阿姊,长公主邸!”      “阿弟?”城阳庶王主嬿莫名其妙。三兄弟则一齐看向小舅舅,不明所以。      “然,长公主邸!”刘则兴冲冲建议:“阿姊思子之时,竟可召三子入馆陶长公主邸相聚。”      刘嬿喜形于色,但瞬间黯然:“弟君,长公主邸……可乎?”      “可,可!阿姊,无妨!”城阳小王子是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姐姐不能去周家;周家三兄弟不能去城阳王邸;一长安的人,碍于周亚夫的权势爱莫能助……但长公主是谁?馆陶长公主会怕周亚夫吗?当然不会!      ‘姐姐和儿子们以后就换成在长公主官邸见面,又方便又安全又舒适,还不用担心后续麻烦,多好!’刘则甩开折扇扇面摇摇,好一派潇洒倜傥得意洋洋:啊,我真是英明啊!      ‘此计,可行!’三兄弟互相交换着眼神,惊喜交加:这样一来,以后见母亲就容易多多啦!      虽然车厢空间局促,周氏三兄弟还是起得身来,整理衣冠向小舅行礼称“谢”。当姐姐的也是拉住弟弟的手,声声感激不尽。      好话入耳,城阳王子刘则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压根忘了他本身只是一个寄居长公主邸的客人,更不记得有‘征求主人同意’这茬了^_^      .      徐老头还在那里口若悬河,关于他的女儿,关于他的家族,关于他家可以预期的灿烂未来……      听着听着,陈老头心里感觉不舒服了。      ‘才区区一个‘长使’就这样,至于嘛?’陈老头心头暗暗不屑:相貌好,性子好,懂文墨,擅音律,知进退,有礼仪……这类女人宫里多得是,有什么稀罕?      不敢去打扰徐老的谈性——的确不敢,这徐兄脾气暴烈身手了得,从小到大自己从没赢过——陈老头嘴里嚼着肉脯,默默地忍耐:皇宫那地方啊,美女是一茬茬的进,新人永远不断;到最后能有几个熬出头的?‘长使’名分低微,是倒数第二!      好容易得个空隙,陈老头见缝就插针,硬是将话头拉向了陈氏家族……      陈氏子弟的前程。今年的陈氏不同以往了!家族中有好几个子弟经推荐有了官职,开春就上任。虽然这些职位不高而且还是外地,但好在大汉官制对京官地方官一视同仁,关系不大。再说了,这几个小官都是实缺——对于初上仕途的新手,绝对是好开始!      ‘陈午在时陈氏子弟长年出仕记录为零的可悲景象,终于在他这任族长手里胜利结束啦!’一想起这个,陈老头就骄傲,就自豪——为族中子弟谋出路,是身为族长最重要的职责。      陈族女孩的婚姻。短短数十日,陈氏家族就敲定了好几门婚事,还都是京都有根基有体面的世家,门当户对的好孩子。婚礼多是定在过年前后的这个秋冬。      以前拖拖拉拉持旁观态度的人家,如今都改了态度,那个爽快利落!近期,甚至连陈家不幸回家的寡妇归宗女,都有媒人挤破们来探问……这一切,不禁让陈老头高兴之余,也不免感叹世态炎凉。      “呐哪……”徐老头抹一把脸,点点雪白的大脑袋:“吾感同身受呀!陛下赏金所至……”      陈老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赏金?陛下?”当今天子和先帝一样节俭,从不浪费钱财,怎么会赐予徐家赏金?      讲起这个,徐老头就眉飞色舞:“天子圣德,以为兄年老故,赐金五十。五十啊,贤弟!”徐老五个手指张开,在陈老头鼻子底下使劲晃啊晃,惟恐陈老看不清楚!      ‘怪不得!我还想单单一个长使,徐家哪里来的自信迁居。原来还有特殊恩典啊!’陈老头摸摸鼻子,再次向老哥哥道贺:天子能对后宫女子的家属这样赏脸,看来那位徐长使是很受宠。      又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徐老头那自豪无比的傻样,陈老头微咳两声,端出了陈氏家族的镇族三宝:陈须,陈硕还有陈娇。      堂邑侯爵位的法定继承人陈须就要娶亲了,新娘子是梁王的嫡长女王主。那炙手可热势绝伦的梁王刘武啊!这还不算以后要嫁进来的楚王王主和齐王家贵女,后两位是偏房。      陈硕,一直深受天子和太后喜爱,某种程度上比他大哥还得上心。陈硕封侯爵是铁板钉钉的事,这意味这陈氏家族开枝散叶,一门两侯。      “翁主,翁主娇……”陈老头灌一口美酒,胡子眉毛都乐到一块儿去了。      老头子掰着手指头,向重逢老友隆重介绍他们陈氏的小翁主:皇后和皇太后经常省下自己份例的好物事给馆陶翁主用。天子那儿就更不用说了,手把手教认字,亲自教诗书,还可以自由出入宣室殿(皇亲国戚原是禁止入内的)……      一番长篇大论后,陈老头仰脖又灌一口,咧嘴一乐:“耀如兄,此所谓‘爱重’,爱重啊!”那神态那表情,要多玩味有多玩味:对,你女儿现在是得宠,可能维持多久?今天得宠,明天呢?这个月得宠,下个月呢?今年得宠,明年后年呢……后宫那么大,就是用来装怨妇和弃妇的!      徐老头眨眨眼,提起酒壶给陈老头斟满一爵,敬上:“贤弟,愚兄鲁钝,望贤弟日后多加指教。”      美酒入喉,陈老头怡然颔首:“兄兄弟弟,兄兄弟弟。”      两个王杖老,举爵尽欢。      官道上的交通状况——持续糟糕中。 20-06 欢喜年 上 ...   新年宴,按说并不是汉宫的惯例,至少今年这种不是。      ‘年’是合家团聚的大节。在这种骨肉相聚的日子将人们从家中召入皇宫,未免不近人情。不过,只要能让帝母窦太后高兴,诸王公主和外戚宗亲们谁会不愿意来?      踏入前殿那座修缮一新的偏殿后,众贵人更是了悟。怪不得帝室会一反常例,将家宴设置在未央宫前殿而不是长乐宫的某处殿宇。这座偏殿非但布局紧凑合理,极适合中小型宴会的需要。更为人称道的是,新装修改进了殿宇的内部供暖——用不着燃烧大量柴炭,整个偏殿内暖如初夏。      今夜的未央宫前殿,丝竹袅袅,灯火辉煌!      殿宇西的高座上,天子、梁王和馆陶长公主环绕母后而坐。薄皇后和皇太子刘荣两则在外围谨谨慎慎相陪。      怀里搂着爱孙,窦太后一会儿拉拉长子,一会儿摸摸幼子,一会儿又和女儿说上两句。融融笑意浮现在老人家写满沧桑的面容上,一直不曾消退——天可怜见,即使身为万人之上的大汉皇太后,反倒是天下千千万万普通母亲能拥有的‘儿女绕膝,合家团圆’,却难得享受到。      每到这种场合,馆陶长公主都是忙碌的。宴会才开始不久,长公主就必须起身,暂时离开一下。      .      遍体绫罗、簪钗满头的艳人儿向前微微躬身,敛衽为礼:“妾见过长公主。”      “嗯?”馆陶皇姐掩了惊异,望向引美人前来的未央宫大内官:“中行?此……”      中行内官上前半步,讨好地说道:“禀告长公主,此乃蜀中卓七子,上赐居‘增成舍’。”      ‘增、成、舍。’品品这处宫室代表的含义,长公主款款一笑,有礼道:“卓七子。”原来这就是那个秦将行荐举过的美人儿,蜀中巨商之女。      “长公主,”卓七子红唇轻启,露出一排小白牙:“妾名‘丽君’。”前面那句还不觉得,待到这段话出口,蜀中方言特有的快炙腔浓浓尽显。与关中口音迥异的韵味听在耳中,颇具异趣。      馆陶长公主对小美人的主动大胆十分意外:她有问过她的名吗?      重新打量一番这个后宫新贵,长公主笑得万分亲和:“七子佳冶窈窕,以‘丽君’为名,实乃名副其实矣。”      卓丽君笑了,很开心地笑了,喜滋滋答谢:“丽君谢长公主赞誉。”      馆陶长公主淡淡莞尔,颔首示意,随后离开。      .      因为本质上是家宴,在座众人不需要如参加国宴那般恪守礼仪和秩序。所以才不多时间,宴会上的座次就被全盘打乱了。贵人贵妇们往往离开自己原先的座位, 选择与平常交好的人坐在一起饮酒谈话——今日来的不是血亲就是姻亲,全是熟人。      高座上,陈娇小贵女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两位舅舅呵呵直乐。梁王比较年青,毫无顾忌地张牙舞爪,做势要去捏阿娇的脸蛋。      阿娇见状,反身搂住祖母太后的脖子,笑嘻嘻尖叫!      天子舅舅一把打掉弟弟的魔爪,保护侄女的小嫩脸不受荼毒。窦太后先是笑骂,大儿子小儿子挨个儿数落一遍,然后就是抱了孙女大笑,连连大笑——眉眼舒展,皱纹尽绽,无神的双目此时也似闪出了亮光。      天家母子,永远是臣子们留意的目标。‘大笑?皇太后竟然大笑了!’殿中众人马上注意到皇太后的好心情,立刻符合着赔笑。      宫殿内霎时响起连绵的笑声!      捂住耳朵也挡不住声浪,内史公主拧紧眉,躲入栗良娣背后。      “内史……”栗良娣扶住小姑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内史公主是想到了临江王哥哥,伤心了。      夏侯王后无声叹息,悄悄将身子往栗良娣旁边挪动挪动——两人并肩,更容易挡住别人的视线。      由于众所周知并人人避而不谈的原因,栗夫人今天没来。皇太子刘荣在伺候太后祖母和父皇,河间王刘德忙于和各路贵人应酬,内史公主就只有挤进了诸王女眷席——临江王后自然不在,太子宫栗良娣、河间王后和河间王栗美人三个都出席了。      于此同时,王美人的林滤公主在偷偷拉大姐的衣带,一下,又一下。      阳信公主将注意力从弟弟刘彻的身上拉回,很奇怪地问:“细君?”      林滤公主小心翼翼伸出一根食指,点点二姐的方向。      阳信公主顺着小妹手指的方向一看,当下倒抽口冷气:妹妹南宫正用那种‘饥肠辘辘半个月,好容易逮到块五花香肉’的恐怖眼神,恶狠狠盯着馆陶姑姑家的表妹陈娇——确切说,是盯着阿娇妹妹华胜上装饰的那颗金珍珠!      滚圆的金色珍珠由一条隐线系着垂下阿娇饱满的额头,随着娇娇翁主的动作而微微摇晃,流溢出一片璀璨的珠光。      ‘这世上竟有金色的珍珠?真是闻所未闻……长见识了!’阳信公主先时也有些看呆;瞬时反应过来,赶紧出手板过南宫的肩膀小声警告:不许再看,不可造次。      南宫公主不甘心地咬咬薄唇,缩回去两步倚在案后,继续偷看。      王美人女儿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远处石公主眼中。石公主撇撇嘴,拉过石长公主一通咬耳朵。石长公主边听边回看三姐妹,低头嗤笑。      .      大汉奉常,南皮侯窦彭祖见到梁王太子,笑呵呵过来打招呼:“太子,寻梁王主否?拙荆入宫归来曰,王主秀外而慧中,实乃……”      ‘秀外’是有的,他家姐姐刘姱绝对是长了个好相貌,人见人夸。问题是‘慧中’在哪?他们姐弟俩从小处到大,他还从没见过!知道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梁太子刘买摆出一脸谦逊的笑容,彬彬有礼向表舅舅致谢——人家夸他姐姐,他当然得道谢。      武陵侯萧系见刘买经过,急忙忙向原先谈话的人告罪,起身拦住梁国王储:“太子,可知梁王主安在?老夫预代妻子敬谢之。”      刘买恭恭敬敬回礼:“家姊稍后即到。”      “王主所赐之方,少子服用之后多有效验,老夫至为感念。”武陵侯拱拱手,感叹道:“太子,王主贤淑和顺,仁厚……”      “咦……呵!”刘买一口气差点没接上:贤淑?和顺?还仁厚?这些形容词怎么可能和他那位心狠手辣的姐姐扯上关系?!拿来描述他可爱的妹妹刘婉还差不多。      ‘方子和珍奇药材还不是从梁国府库里拿的?假公济私!’   ‘哎!谁让父王偏向她。恐怕她就是把整个王库的珍宝都拿去,父王都不会有二话。我好命苦!’   ‘话说老姐也太厉害了。进京才多久,就广结善缘,一举推翻了以前所有对她不利的传闻,成为人见人赞的大汉贵女典范。吐……’      武陵侯萧系是与天子非常亲厚的大臣,他的妻子在窦太后跟前也很有面子。于是,尽管满肚子不耐加反感,刘买依然必须装出‘与有荣焉’的欣喜表情,恭听萧君侯对他大谈特谈刘姱的优点。      好容易送走了萧系侯爵,梁太子刚想找个座儿歇息歇息,就看见章武侯的继承人向他走来。目送武陵侯离开的背影,章武厚世子用好不羡慕的语气对刘买说:“太子,王主温婉端庄,娴雅柔慈。得姊如是,太子幸甚!”      ‘幸甚??!换你来试试,看受不受得了?’刘买隔着衣袍摸摸自个儿腰间,心有余悸:现在是不能掀开给人看,否则,他真想脱光了让这些有眼无珠的家伙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婉约’,什么叫做‘柔慈’!      ‘竟然还有这份闲情来管我们家的内事?有本事,你还是先解决解决你和你亲生女儿之间的问题吧!’看着窦世子那一张一合的大嘴,刘买满怀恶意地腹诽:瞧瞧窦绾小妹妹,一看见你这当父亲的就绕着走。自打你老人家一进来,窦表妹就找不见了……      不知又是哪个在叫:“太子……”      受够了,刘买实在受够了。不管什么礼数不礼数,梁太子装聋作哑,大踏步溜^_^。      .      “长公主……”      望了望高座上母亲怀中的女儿,馆陶长公主悻悻然停步转身。      “贱妾参见长公主。”小巧玲珑的女子深深屈膝,向刘嫖皇姐行了个完完整整的宫礼。      ‘又来了。’压抑下挥袖离开的冲动,馆陶长公主笑脸相迎:“汝……”      随侍的女官连忙上前半步介绍:“长公主,此乃徐长使。”      ‘哦?和卓七子并宠的那个?’馆陶长公主起了点兴趣,细细加以端详。      徐长使衣着淡雅,头上只挽了个简简单单的发髻,仅用一只玉簪做装饰。站在那里,柔柔怯怯,犹如一朵小小的白兰花。      循着话头,刘嫖长公主随意问了几件。话不到三句,两团羞红就爬上了徐长使的面皮,她回答的声音啊,简直堪比蚊子。      ‘有意思,有意思……’看看这个,想想刚才见过的另一个,长公主不由对皇帝弟弟最新的女色喜好感到大大的有趣。      长公主起了玩心,本还想再逗几下;不期然自眼角看到的一抹动影,让馆陶皇姐蹙起了秀眉:咦?刘买在干什么?      .      刘买在做什么?      殿宇一角,梁太子刘买躲在一根大柱后,拿脑袋撞柱子!      一下——颠倒黑白      两下——混淆是非      三下——有苦难言      四下——憋屈,和血吞      ……      撞够了,梁王太子刘买抱着柱子呼呼喘粗气。      仰望苍天——隔着两重殿顶——刘买在无声地呐喊:阿母,阿母,您快点来吧!儿子在京都这些日子无依无靠的,真真委屈死了!    20-06 欢喜年 中 ...   一弯冬月,高悬在漆黑的天幕上。      月光清明如水,同样照在前殿和……后宫。      掖庭宫一处装潢布置绝顶奢侈的宫殿里不断传出悲啼和哀嚎,一声又一声。      “呜呜呜……阏于,阏于……吾儿,吾儿呀! ”栗夫人扑倒在床榻上,泪水涟涟。昔日太子宫中艳冠群芳的佳人,如今发髻披散、簪钗凌乱、眼浮面肿……      “蕙兰,蕙兰……”栗氏主母同时也是栗夫人的表姐,此时坐在床沿一遍遍拍抚小姑的颈背,喃喃地试图慰抚。      这世上可有什么言语,能安慰一个母亲的丧子之痛?      虽然明知道说了没用,栗家长嫂依旧尽力安抚:“蕙兰,蕙兰,汝须善保贵体,皇太子河间王尚需扶持哦……蕙兰……”只是说着说着,大嫂自己也忍不住淌下眼泪:多好的孩子,聪明体贴又能干,怎么转眼就夭折了呢!      “呜呜……呜……”这边的哭声还没消退,那边又起。      床榻不远处,栗夫人的小嫂——也是临江王后的母亲——蜷缩一隅,泪如雨下……      .      “太子……”背后,又有人在叫他。      ‘又来了!’刘买直觉一股邪火由腹腔直冲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上帝,这还有完没完啦?!      忍无可忍的梁国太子猛一旋身,闭着眼睛从牙缝里往外喷:“然,然!吾姊刘姱秀外而不慧中,外作和顺之态,内禀奸诈之谋,实乃女中‘枭姬’,万中无一也!”      ……      没有回答,没有任何回应。      耳边萦绕的,是丝竹之悠悠,人声之轻逸。      ‘苦水倒出去,果然好受多了。’抹把脸,刘买长长舒了口气;但回归了清明的头脑立即令这位梁国王储打起寒战:他,他刚才都说了什么?      “噗……嗤!”      “嘻……”      “咦?嘿嘿……”      ……几个语气词,此起彼伏。      颤抖地睁开眼睛,梁王太子一下子抱住脑袋,脸色刷白:啊?死了算了!      刘买面前,温雅的准姐夫陈须没有了一贯的文雅笑容,凝着一脸的疑惑和怪异静静审视他。潇洒的二表兄陈硕倜傥如故,似笑非笑的,高深莫测。      还有,还有城阳王子。白白胖胖的刘则搂着毛茸茸肥敦敦的胡亥兔;两个胖家伙四只圆圆的黑眼睛,正有志一同地对梁王太子瞅啊瞅……      “阿买……”陈须慢吞吞开腔;长公子欲言,又止。这是做弟弟说的话?这样评价刘姱,刘买想表达什么意思?      “大兄,太子从弟诚善意也。一言以蔽之,”陈硕亲亲切切一笑,体贴道:“太子以其姊姱为至伪之徒。出乎‘孝悌’之道,望吾兄警之戒之。”      ‘二表哥这是在帮我说话??还不如不说呢……’梁国太子一颗心,比黄连还苦上三分:对表兄讲‘悌’,对一父所生的姐姐却不讲‘悌’?这不是笑话嘛!      果然,陈须寂然,摆明了不认同。城阳王子抱着兔子,挤眉弄眼乐颠颠。      “从兄,从兄,买酒后无德,一时胡言乱语。诸兄切莫引以为真呀!家姊才貌双全,贤惠无比,淑德无双,万一之选……”      到这时候,梁国太子刘买是真急了。点头哈腰,作揖打躬,频率之快直如饿鸡啄米——对陈须,对陈硕,对刘则,对胡亥^_^      “酒后?酒?”陈须也挑起了眉,更显不悦:哪来的酒?今天宫中行的是家宴;凡家宴,‘酒’都是后上的。现在整个偏殿就没一滴酒!      “哈,啊哈哈……哈哈哈!哎呦……哦,胡亥!”看到骄傲的梁太子吃瘪,城阳王子刘则乐坏了,一个不留神险险将手里的胖兔子掉地上;赶紧抱好,抱好——兔子很重要,摔着了阿娇妹妹要生气滴。      “从,从兄……”刘买一张脸,苦得都能拧出水来。      .      中山王刘胜端着餐点和饮料,乘人不备钻进壁衣和帷幔之间的空隙。      说是空隙,其实不小。至少并肩坐两个人还觉宽敞。“侯孙……”中山王低低一唤,将食物轻轻放在窦绾面前:“请用……”      “小女谢大王。”窦贵女向刘胜弯腰施了一礼,同时悄悄向外挪开半步。      刘胜摆摆手,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从女弟多礼矣。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窦绾的祖父章武侯是当今皇帝的舅舅,窦绾的父亲是天子的表兄弟,所以中山王刘胜和章武侯孙女窦绾之间的关系是第二代表兄妹——比刘彻和陈娇之间的关系稍微远一层。      窦贵女取了食盘餐具,一小口一小口,文文雅雅慢慢吃。她从章武侯继承人一入场就躲在这里,许久不进食,是有些饿了。      等窦绾表妹吃不少了,中山王几番思量,还是斟酌着探问:“从女弟……果不面父乎?”刘胜绝没有强迫窦表妹做什么的意思。但在以‘孝’治国的大汉,一直与生父关系紧张是很吃亏的——在这点上窦绾可比不得阿娇,娇娇翁主背后靠山多多权势无穷。      咬咬樱唇,窦贵女默默放下手中的食物。      黛眉深锁,杏眼泪光,窦绾哽咽两声,扭头掩袖低低抽泣——稚弱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见表妹伤心成这样,刘胜后悔莫及,一时只想抽自己两耳光。掏出手绢才往上递,中山王猛想起这样做失礼也不方便,只能悻悻退后;口中咕咕哝哝,也不知劝了些什么^_^      .      起风了!是南风。      漫天的云被风推着,飘向北方的天空。      习习好风片片清辉,丝弦管箫奏出一个个欢跃的音符,越过高耸的宫墙掠过层层的宫檐,将前殿中人们的愉悦和喜乐带向大汉的后宫……      栗夫人突地从枕头上抬起头,嗓音沙哑:“何?何来乐音?”      欢快的旋律,也是熟悉的旋律。这曲子是大汉乐府专为宫廷‘喜庆’场合演奏的!栗家长嫂当然也听到了,起身走到门边,掀开一半门帘向远处眺望:“乃天子宴乐……”      向南遥望,前殿那边灯火辉煌,照亮了一大片天空:‘女儿和侄女们都在宴会上。如果不是要留在这里照看栗表妹,我现在也该在前殿赴宴呢。往年可没这么隆重!今年关键是梁王在京,太后才有这般兴致……’      心不在焉想着前边的情况,栗氏主母随口念叨:“年节至,上遍请宗亲外戚齐聚于未央宫前殿,为皇太后贺岁,庆仙家之骨肉团圆……圆…呀,呀呀!”      意识到失言,栗家主母急忙住口,不安地看向表妹。      果然,栗夫人‘腾’地从大床上蹦起来,嚎叫着冲向大门:“庆仙家之骨肉……团圆?庆仙家之骨肉团圆!……呀呀……啊……哈哈,哈哈哈……”      栗家大嫂惊骇欲绝,死死拽住栗表妹的腰带,又叫了随侍宫女还有弟妹一起帮忙,才将栗夫人强行拖回床上。      “关门,关门!闭窗!!”手忙脚乱吆喝侍从关紧门户,栗氏大嫂死抓着表妹妹再不敢放:“蕙兰,蕙兰,上当无此意,当无此意呀!”      这话纯是糊弄人。谁都知道,天子为讨母亲欢心,特意命将这个大年办得喜喜庆庆热热闹闹,规格安排都远比往年隆重铺张。      “呜呜……从姊,陛下岂可如此……呜,岂可如此?!”栗夫人趴在表姐兼长嫂怀里,扯着自己的头发泣不成声:“阏于,阏于乃天子骨血!今吾儿尸骨未寒,而宫中大兴欢宴……欢宴……”      栗夫人的小嫂更哀伤了。      临江王刘阏于身为皇帝的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她的女儿临江王后又该如何?      新婚不到一年就成了寡妇,皇家的寡妇;自己膝下空空,却要面对丈夫小妾的大肚子——她可怜女儿,这辈子还有指望吗?      .      见大姑子回来,薄皇后很体贴地给端过一只金杯;那是杯蜜水,温温的正好解渴。长公主谢了接过来,舒舒服服饮用——转了一大圈,终于归席,可以好好陪陪母亲弟弟还有女儿啦。      程夫人引了自己的长子和长媳来到高座前,向天子和皇太后请安。      鲁王夫妻执礼恭谨,向父皇、祖母太后,薄皇后嫡母,梁王叔叔、馆陶公主姑姑、皇太子刘荣依次行礼问安。      当然,小两口也没忘记和娇娇小表妹打个招呼,以示情谊。其中,鲁王后做得特别尽心——小辈媳妇总是难当的,年轻的王后在用词、语气、态度、神情等各方面都做足了准备。      礼毕,见天子太后诸多长辈人人和颜悦色,顶着王后头衔的少女才大大松了口气:她可不想重蹈燕王刘定国的覆辙!因一时疏忽轻慢了天家的爱孙,燕王的名誉损失殆尽——谁不讨厌‘吝啬坏心’的恶徒?刘定国大冷天被灰溜溜恭送回封地;而一同入京的其他两位亲王呢,齐王刘寿和淮南王刘安两个在长安城寻亲访友,快快乐乐,今晚还被邀请出席新年宴会!      几句寒暄结束,鲁王和鲁王后正待告退。就在此时,一直安安静静趴在窦太后怀里的馆陶翁主陈娇忽然开了口:“鲁王后……重身!”       20-06 欢喜年 下 ...   阿娇依在窦太后怀里,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脆生生说道:“鲁王后……重身!”      在场的人很惊讶:“嗯?”      长公主端金杯的手一凝,歪头看鲁王后两眼,靠向薄皇后肩膀吃吃笑:这些日子去长乐宫的孕妇太多了,每天不断。估计女儿对‘重身’二字记忆深刻。再说了,鲁王后的体态……      鲁王的王后体长丰腴,那健硕的腰肢和珠圆玉润的外表,的确很容易让人往怀孕上联想。薄皇后是仁厚之人,不好意思明着笑,只别过脸偷偷吸气。      少年王后的脸,顿时红了。      梁王刘武两边看看,好奇地问小侄女:“阿娇,汝因何知之?”      一副‘我就是知道’的自信,娇娇翁主回答得笃笃定定:“鲁王后……重身!”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射向鲁王后那线条圆润的腰腹,然后是鲁王刘馀,再然后是程夫人。程夫人满面尴尬,讪讪着上前向天子和皇太后说明:“无,无。”      每个婆婆都希望快点抱孙子,所以,程夫人的话语中不小心带上了点不甘和怨意:“未曾有妊。翁主……错矣!”      陈娇敏感地觉察到了,稍稍一怔:‘咦?我错了?’      梁王闻程夫人辩解,嬉笑着拿侄女开起了玩笑:“阿娇,阿娇错矣,阿娇……错矣,阿娇……错……矣……”      馆陶长公主一听暗叫不好,连忙欠身去扯弟弟的衣袖,试图阻止。可惜梁王没能领会,还在那里嘻嘻哈哈念叨阿娇的‘错’。      娇娇翁主小脸绷紧,拳头攥起,坚持己见:“娇娇无错,无错。鲁王后,重身!”      刘武没料到孩子有这样的反应,愣愣神指指鲁王两口子:“阿娇,程夫人言明……鲁王后非重身。阿娇于此错矣……”      鲁王刘馀也在旁边点头附和。虽然他很希望妻子有身孕,但没有就是没有,总不能对父皇祖母太后撒谎吧。      ‘又说我错,讨厌啦!’阿娇火了。挥舞着两只小拳头,陈娇小贵女到后面是用喊的:“鲁王后重身。重身!重身呀!!”      鲁王后被丈夫小表妹的固执弄蒙了,立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瞧小翁主那架势,恐怕就是用‘打’的,也要迫使鲁王后戴上‘孕妇’的帽子?!      薄皇后见不是个事儿,拉拉大姑子。馆陶长公主从善如流出面了:“阿娇,程夫人所言不虚,吾女不可妄言……”窦太后拍着小孙女,缓缓点头。      可话还未完,刘嫖皇姐就说不下去了。女儿撅起红彤彤的小嘴,浓密睫毛下的一对大眼睛水雾氤氲,如怨如述:也不帮帮我?都不疼阿娇呢……      做母亲的挡不住,败下阵来。瞬间,阿母、二母、大母、还有阿大全部投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窦太后甚至嘟哝着报怨小儿子:已婚女怀孕再正常不过,是早晚的事。阿武吹什么毛?求哪门子疵?      梁王无奈地晃晃脑袋,很服气地低了头,呵呵乐。      众目睽睽的被议论来议论去,虽说是长辈,可话题却是妇人最私密的孕育问题。鲁王后一张长圆脸时而通红时而苍白,额头起了密密一层汗粒,整个人都快站不住了——这样看上去,反而更象孕妇了^_^。      ‘这还能强迫中奖?到时候满十个月,到哪里给给父皇和祖母太后找个嫡子啊?’鲁王啼笑皆非,向父亲弯腰求助:“父皇……”      天子淡淡一笑,挥手叫过内官,让传太医诊脉。      .      梁王太子刘买边走边松松自己的衣领:两位表哥和城阳王子同意保密,总算是过了一关。不容易啊……      “阿买,阿买……”刘姱从殿宇另一头看见弟弟,远远的叫。      “王姊?!”刘买象被开水浇到似的猛一激灵,九十度急转弯,蹿进公主丈夫们聚谈的地方去了——这个圈子,刘氏宗室的女子一般是不方便来的。      梁王主刘姱莫名其妙:“阿买?”刘买躲什么呀?这些天她可没捉弄他。      梁太子姐弟的举动,全落入胶西王刘端的眼里。刘端依在一张长案上,拎起一块冷酱肉扔进嘴里细细嚼着,斜眼看得有趣。      江都王刘非从后面过来,拍拍弟弟的肩头坐下,扯下一只鸡腿一口咬上去:“阿端,何其迟矣?”小弟刚才躲哪儿去了?害他找一大圈都没找到,还被母亲数落。      刘非下巴向西边高座点点:“阿母久候不耐,偕兄嫂先行。”      看看远处的母亲和长兄夫妇,胶西王回眸向二哥悠悠斜睇,不开口:说我?那你呢?你还不是一样,也溜了。      ‘对,溜了。谁耐烦去应付老人小孩?’江都王一脸满不在乎,将鸡骨头一丢,又扯下几条鸡胸脯肉啃。      ‘装粗俗,装粗鲁!有个屁用?!’厌恶地皱皱眉,刘端有些不怀好意地打量打量同胞的二哥:再狂放再装酷再……凭你那玉树临风、齿白唇红的俏模样,‘玉人王’这帽子一辈子都逃不掉!      江都王忽然停下:“阿端?”兄弟俩说到一半,三弟这是要往哪儿去?      胶西王不理哥哥;兀自迈步,直直迎向梁王叔叔家的堂姐刘姱……      .      一块罗帕覆在鲁王后的手腕上。鹤发童颜的周老太医微合双目,隔了手帕专心诊脉。周太医是今天的值班首领——窦太后身边永远有御医轮班伺候,十二时辰不断。      殿中众人看到这情形,自动停止了交谈。偏殿内,静肃无声。      手抽回,周老太医起身,正正经经对皇帝与皇太后行跪拜礼,口中同时高声叫道:“鲁王后重身。卑臣为陛下贺,为皇太后贺,为天下贺!”      好消息如风般吹遍了偏殿的每个角落,贵人们忙不迭都站起来,行动如一地向天子和窦太后行礼道贺:“臣(妾)为陛下贺,为皇太后贺,为天下贺!”      小翁主搂着祖母的脖子妞过来妞过去,喜滋滋道:“哈,大母,大母呢……”      “嗯,阿娇吉言。”皇太后揉揉抱抱,额上发上亲了又亲。      从亲亲祖母的怀中探出半个身子,娇娇翁主冲亲爱的天子舅父甜甜笑:“咯,咯咯!阿大呀……”      皇帝陛下含笑颔首:“阿娇所言,不虚。实乃妙语吉言。”      “嘻嘻,”满意了,小贵女欢欢喜喜退回窦太后的臂弯;末了末了,都没忘记向麻烦的梁王叔扮个——鬼脸。      梁王刘武夹夹眼皮,举双手做无条件投降状。      不曾想这时候长公主不乐意了,母亲很不赞成地望着女儿:“阿娇!”怎么可以扮鬼脸?这动作多不雅观!以后面容长变形可如何得了?      阿娇吐吐小舌头,不以为意。      长公主挑起秀眉,想进一步纠正女儿的举止,却被皇帝弟弟拦住。天子帮忙和稀泥:“阿姊,逢喜事,可宽人处且宽人矣……”      长公主笑笑,放了手。      几个宫娥过来,呈上一盘盘新鲜水果。薄皇后知道阿娇喜欢石榴,拿了一只剖开来,用小挖勺弄给小侄女吃。      程夫人领了儿子媳妇再度拜谢。乍得喜讯的鲁王后再无窘迫,眉中眼内尽呈喜色。等对长辈们行完礼,年轻的王后特意又向阿娇一福:“妾承翁主美意。”鲁王见了,也跟着一揖。      阿娇站起回礼。长公主摘下佩戴的‘青玉夔龙环’代女儿送出去,说是送给未出生的孩子。      王后接了,悄悄看一眼丈夫,抚着自己的腹部喃喃低语:“不知弄璋?……弄瓦?”男人都重男嗣,一个王子或许能让丈夫对自己关心些。      鲁王听到了,横了妻子一眼。      鲁王后瑟缩一下,急忙垂首。      .      殿宇东头靠近大门的位置,在四周人们欢乐的谈笑中,刘买与同父异母的姐姐刘姱,狭—路—相——逢!      “王姊?”梁国太子惴惴不安地望向姐姐:他们这是‘纯粹’巧遇吧?不是说大长公主的幼子找他吗,怎么来的却是姐姐?      刘姱王主走近一步,笑容和煦:“秀外……而不慧中?阿买……”      刘买僵掉,面色不由自主地白了:上帝?!      梁王主姱又走近半步:“外作和顺之态,内禀奸诈之谋?阿弟……”      ‘谁,谁泄的密?’梁太子只觉得头上所有头发集体起立,改编成一集团军的钢针,狠狠戳他的脑袋:“王……王姊?”      对弟弟话语中的哭音听而不闻,梁王心爱的嫡长女还在前进:“实乃女中‘枭姬’,万中无一也。弟!君!!”      还不等‘君’字说完,梁太子转身拔腿就跑!      刘买动作迅速角度刁钻,如果换个人一准能逃出生天。可惜,他面对的是与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对手亲姐姐。      驾轻就熟一把揪住弟弟的耳朵,梁王主温柔巧笑:“呵,弟君……何往?”      想逃知道逃不了,想求不知如何求,刘买苦着脸哀告:“阿姊,此宫宴也!”这么多达官贵人,姐姐总要顾及一下吧?      刘姱挑高眉毛,成竹在胸:“弟君所念,大善。为姊多谢。”      语毕,梁王主将弟弟拎进某个靠墙落地大屏风之后……       20-07 杜康 ...   宫宴过半,种类丰富的菜色和佳酿纷至送来。在乐师悠扬的旋律和舞姬们多彩的献艺中,贵人们浅酌深饮,推杯换盏,笑语盈盈。      高台上安坐的皇太后忽然动了一下:“……嗯。”      “阿母?”长公主耳尖,连忙探身问。天子和梁王也从歌舞表演中收回心神,关心地看过来。      窦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让扶她起来:“无妨……更衣。”原来是要去如厕啊!薄皇后和馆陶长公主一同起身,一左一右搀扶母后而去。      又过了一会儿,天子也站起来。抖抖袍服,皇帝向梁王弟弟询问:是否和他一齐出去透透气?      梁王刘武端起手中的金爵,向长兄虚敬:“谢大兄。武愿留待母归。”      皇帝点点头,举步离座;经过之处,贵人们自动在两侧地席上行礼。皇太子刘荣上前欲搀扶,却被父皇拒绝了。      皇帝陛下一面向外走一面吩咐随身内官一句:“长公主次子。”内官会意,入席间去寻陈硕……      刘荣送父皇离开后,急忙向太子宫女眷的席位奔去:“梅宝……”      .      高座上和阿娇一起的,只剩下梁王小舅舅一人。      娇娇小贵女推开吴女的伺候,对案上的美味佳肴不屑一顾。吴女官无奈地退下——有天子太后长公主,小翁主还肯吃上几口;如今几个重要人物都不在,她可管不动小主人。      ‘咦,胡亥去那儿了?’馆陶翁主对殿中的歌舞同意没什么兴趣。想起好久不见胖兔子,不由东张西望找——找到了!胖灰兔果然被困在公主群中。      胡亥就像六十年前咸阳秦宫中的那位胡亥一样,被平度公主、石公主、郑良人的两位公主等大大小小的高贵美女簇拥着,连吃个梨子都有人帮着削皮、切片、喂到嘴边,享福享到没边了^_^      捻起一瓣柑橘放嘴里,馆陶翁主决定对表姐们大方一点——不急着要回胖胖兔。      自胡亥横空出世,汉宫兴起过一阵养兔风潮。可那些赶时髦的后宫或公主后来都发现:找形似的兔子易,找神似的却太难!而如胡亥兔那样乖巧那样懂事那样可人疼的,更是一只都没有!于是不多久之后,两宫又只剩一只宠物兔了。      欢畅的鼓乐声渐渐沉寂,旧人退去。换场时节,梁王转头招呼小侄女:“阿娇……”      刘武招招手。陈娇从自个位子上起来,小碎步过来:“王叔?”      小舅舅拍拍膝头:“来……”      “唯唯。”阿娇听话地坐在小舅舅大腿上。      梁王舅舅摸摸小侄女的头,关心地问:“阿娇,何不进食?”刘武入京不久就注意到了,这孩子不太爱吃东西。 蔬菜还好点;水果则是勉强。一般孩子乐之不倦的肉类荤腥甜食糕点,小女娃反而最是不喜;总要母亲姐姐甚至大哥盯着,才好歹吃些。‘长此以往,这……怎么行呢?’梁王舅舅叫过亲信内官,让上小羊肉。      一掀碗盖,黄玉制成的芍药捧花碗里,肥厚相间的上好羊肉块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刘武挑一块肥多瘦少的舀起,送到侄女嘴边:“阿娇……”      娇娇翁主微微退后一点,谨谨慎慎问:“王叔,此乃……何肉?”看上去象羊肉;话说,她最讨厌羊肉了!      “美味之肉。”梁王舅舅乐呵呵解答,外带拍着胸脯打包票:“无丝毫腥膻之气,寡人令人为阿娇备,一试何如?”      ‘特意为我准备的?那就一定要尝尝啦!’陈娇小贵女张口小嘴,就着小舅舅的手咬一小口。      “何如?”梁王睁大眼,很期待侄女的反应。梁王宫第一庖厨非但手艺好,人还特别聪明,会动脑子创新菜色,是刘武驾前有脸面的。这次进京,这个大厨也跟着来了;这道羊肉就是按梁王要求,专为宫里的挑嘴小贵女准备的。      ‘嗯……还不错嘛。的确没腥膻味。’浅尝一下,娇娇翁主很爽快地吃下去。好舅舅立即送上第二块,陈娇没推拒,也接了吃掉。      见小侄女如此给面子,梁王刘武长眉挑挑,志得意满眯眯笑:成功啦!一个能烹饪出合阿娇口味肉食的好法子——回头向母亲大姐报功去!      .      新一轮献舞上场了。舞曲的旋律婉转悠长、脉脉深情。舞姬们随着音乐婆娑旋转,殿内只见长袖舒卷,裙裾翩飞。      阿娇被吸引了,睁大了眼睛凝神看。乌如黑檀的秀发,皎洁如羊脂白玉的肌肤,还有一双会说话的明眸——尤其是那对眸子,波光流转,顾盼神飞,于无声中传达出无尽的含义:好奇、凝思、惊喜、疑惑……      细细观察了许久,梁王刘武忍不住感叹: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像陈午,只象母亲象姐姐象大哥。而且有意思的是,每个至亲都只挑好处挑优点象过去,母亲的肤色唇形,大哥的宽额凤眼,姐姐的美发秀眉……母亲大哥要不喜欢,才怪!      此时舞女们在殿中排成两列,依次将长袖向天空腾起绞出好几个螺旋。这动作几十个人做,此起彼伏的,煞是惊艳!      阿娇看了喜欢,笑了,回头叫小舅舅赶紧看:“王叔,王叔!长袖妙。”说完,小女孩又转回去继续看演出。      只一来一回之间,梁王竟闪神了!      扭一把腿肉恢复常态,大汉第一亲王刘武忽然失礼地支起下巴,呵呵低笑起来:上帝,这才多大点的孩子?长大了可不得了,不得了!      “阿娇呀……”刘武端过一觞米酒。      陈娇回眸:“嗯?”      梁王舅舅含混地笑笑,正正经经叮咛:“吾侄日后,断不可人前轻展笑颜。”      “咦?”小翁主大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可人前轻展笑颜’?人后笑,有多奇怪?不懂!      刘武也不解释,反将羽觞端到小侄女嘴边:“阿娇,尝之。”      女孩子的注意力立刻转移,跃跃欲试,想想又犹豫:“王叔,阿母不许焉!”盯着羽觞中半透明的液体,阿娇是抑制不住的好奇心:以前总看到皇帝舅舅喝酒,间或大母和阿母也喝,貌似很好玩的样子。可阿母沾都不许她沾呢!      模范舅舅刘武眉开眼笑,怕小侄女有顾虑,贴心地提供后台撑腰:“无妨无妨。阿娇呀,汝母处,王叔做主。”      ‘哦,那就没问题啦!’没了顾及,娇娇翁主兴致勃勃地开始与酒精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第一口——酸酸的,怪怪的。阿娇蹙蹙眉,困惑地望向小舅舅:尝起来……味道,似乎并不如何好啊?为什么大人们都喜欢,还乐此不疲的。      梁王鼓励,并提供教导:“浅饮,慢咽。”      “唯……”阿娇乖乖地一小口一小口呡,等半觞过去,琢磨出点味道了:“王叔,其味……”      梁王一脸有趣的表情:“何如?”      阿娇皱皱眉头想想,迟疑地喃喃:“一言……难尽矣!”反正不难喝,而且越尝到后面,越觉得有味道。      ‘聪明的孩子,有门!’梁王大乐,欢欢喜喜拎过只黄金蟠龙壶,亲手给小侄女斟满:酒这东西,可不就是一言难尽,回味无穷嘛!      梁王兴致高涨,正打算与可爱的侄女分享分享品酒心得,顺便普及普及大汉各地的名酒及特点,一个熟悉的声音霹雷一样砸过来,彻底打翻了小舅舅的如意算盘。      .      “阿——武!!!”      梁王吓一激灵,抬头望去,只见他敬爱的姐姐馆陶长公主在大殿另一侧,正怒火汹汹地瞪着他。      长公主是真的发怒了,一张芙蓉面涨到通红,两道秀眉倒竖着,胸膛更是一起一伏……如果不是窦太后必须有人搀扶,刘嫖皇姐一准早冲过来了!      ‘呀,被抓包了!’刘武赶紧扔掉手里的罪证——黄金蟠龙执壶,一边和侄女咬耳朵一边手脚麻利地蹿起来:“呃,阿娇,王叔先行一步。阿娇随性,随性呵……”      长公主将母后托付给薄皇后和亲信女官扶着,自己大步流星赶过来。      目测目测大姐的速度,梁王刘武动作更快了。只几个大步,梁大王就拐进了人群——挨边溜沿,见缝插针,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_^      .      阿娇有点犯——晕。      接下来发生的事有点多,也快了点;让陈娇小贵女陷于目不暇接。      刚才还信誓旦旦‘有事一肩挑’的梁王小舅舅,脚底抹油——溜了!自家阿母怒气冲冲扑到自己面前,扳了肩膀横看竖看,急吼吼问:“阿娇,阿娇,有不适否?阿娇?”      陈娇感觉更晕了,头昏脑胀地点头,努力点头:“有,有!”      “有?!”听到这个答案,馆陶长公主面色一白,气急败坏:“何?何处?吾女何不适?”      阿娇苦着小脸,很纠结地指指自己肩头:“阿母……娇娇痛啦……”      “呀?”长公主到这时才发觉心急之余手下失了轻重,赶忙换成轻搓慢揉,呵护备至:“阿娇,阿娇呵……”      ‘嗯,现在好了。’阿娇动动胳膊,为母亲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阿母,娇娇无妨啦!”      看女儿大致无碍,长公主高悬的一颗心这才略略放下一些。可一看到小宝贝面前那只空了的羽觞,刘嫖皇姐的怒火再度上扬,‘嗖嗖嗖’地往上猛窜:混账阿武!竟敢偷偷给女儿喝酒,还第一次就喝一大觞?!活得不耐烦了?作死啊……      回头见窦太后和薄皇后离开没几步了,将女儿安顿好,长公主提起袍裙就健步如飞地追那罪魁去了……       20-08 娇蕊醉袭……彘 ...   阿娇觉得,刚才那种晕晕的感觉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怪怪的空空的陌生感受,非常非常之陌生。      “阿娇呀……”耳边,传来皇太后祖母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阿娇,汝母何急哉?”窦太后由薄皇后伺候着安然落座,向小孙女询问才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长公主那声‘阿武’的怒吼,可是把她老人家吓了一大跳。偏偏薄皇后语焉不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奇怪啊!为什么听上去那么……远?大母明明就在身边呢!’阿娇皱起小眉头费劲地思考,然后发现:非但大母的话音飘忽不定,就连眼面前大母和二母的人也奇奇怪怪地忽而远忽而近,呈极不稳定状态。      拉拉耳朵,揉揉眼眶——情况却毫无好转!      ‘大母到底说什么来着?怎么想不起来了。嗯,不管啦……’阿娇竭力汇聚起精神,向祖母方向平平静静地回复:“大母,阿母善焉……”这是万能牌回答,任何时段放哪儿拿出来都没错的那种^_^。      果然,轻易过关!“哦,如此,可矣……”窦太后理所当然地首肯了爱孙的应答:女儿刘嫖和小儿子刘武是嫡嫡亲亲的姐弟,能真有什么事?安啦!      .      阿娇认为,她现在十分清醒!      就是有点儿——热!      扯扯衬礼服和最里面中衣的两层交领,馆陶小翁主立时松快多了。‘咦?胡亥,胡亥呢?’阿娇向赴宴的众人张望:这么久了,表姐们玩够了没有?也该还了吧。      想着想着,突然不耐烦起来。小贵女站起身抬腿就望台下走。薄皇后看见了,不解地问:“阿娇,阿娇何往?”主座上的窦太后听了,也停下进食的动作。      “大母,二母,娇娇欲寻胡亥归。”阿娇回首说一句,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见阿娇言语清晰步态平稳,皇后并不疑有他,只命女官跟上照料,自己则专心服侍婆婆进餐。      后面跟了吴女和另一名女官,馆陶小翁主陈娇在一张张长案和一个个亲戚熟人之中慢吞吞地走着。之所以走不快,是因为经常被打扰——小贵女时不时被谁谁谁拉住寒暄几句套套近乎。      ‘胡亥在哪个手里呢?’小翁主一心二用,左张张右望望:今天来的人不少啊!按以前聚会的经验,超级抢手的胖兔子在这类场合必定处于‘流动’状态——真是想想就头痛。      ‘是啊,头痛!’阿娇摸着脑袋,止了步。然后,定洋洋看着前方某一点,眉毛越拧越紧……      吴女在后面提心吊胆:“翁主?”从梁王给小主人偷偷喂酒,这位首席贴身侍女的心就没放下来过。可怜她人微言轻的,实在不敢出声啊。      阿娇没理睬,凝视前面的眼神越来越显怒意!      女官看出不对,追着小主人的目光找过去,随后莫名其妙——衣香鬓影,花团锦簇,和乐融融……谁惹了她家翁主?      很快的,长乐宫女官就不必猜了。      馆陶小翁主突然蹦起,小短腿动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向她的目标:“刘……阿………彘!”      .      ‘怎么又叫我……阿………彘?’胶东王刘彻停了和胶西王刘端之间的聊天——或者说是隐密性斗嘴,很纳闷地回头瞭望:谁,谁那么讨厌?这不是明知故犯吗!      不怪胶东大王诧异。为了摆脱‘阿彘’这个旧名字,刘彻曾和异母兄弟们发动过大大小小好几个战役,并且,战绩——辉煌!自那以后,宫中罕有‘刘彘’之称。      ‘不识趣的家伙,难道不怕挨揍?’刘彻卷卷袖子,狠生生的。不过,王美人的儿子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阿娇,是表妹妹阿娇!      馆陶姑姑家的阿娇妹妹象阵风似的,高喊着“阿彘,刘阿彘”,直直地向他冲过来……      避开小表妹迎面而来的袭击,在胶东王刘彻原该不在话下。      可出乎众人意料,生来健壮的刘彻,武技出色的刘彻,看上去比同龄男孩高上足足一个头都不止的刘彻,敢找哥哥们单挑对打还赢多败少的刘彻,却偏偏被他自幼娇弱的表妹阿娇给——打倒了!      “哗……”群情哗然,交头接耳,大为诧异。      .      阿娇扑在刘彻身上,也不分左右哪里,抡起小拳头只管使劲儿打。肩膀、胸膛、脸蛋,脖子……这一通乱敲。      四周之人起先是惊愕,最后则成了窃笑和起哄。      外戚重臣们不想掺和帝室内部纠纷,都退开半步。成年皇子们袖手旁观,笑而不语。只有小皇子们最起劲,拉帮结伙赶过来给两边加油——两边?!!      “大王,大王,翁主……住手,住手呀!”吴女官急得快哭出来了,叫另一个女官回高台那边去报信,自己则试图插进去分开两位小贵人。没想到被边上的刘彭祖横出来一把掖住,顿时动弹不得。      吴女不敢用力挣脱,只苦苦央求:“大王……大王?”      刘彭祖装作没听到,和鲁王扯天扯地,说什么都不撒手。      .      “阿彘,哼!”阿娇越打越起劲,挥拳头之外还加上甩巴掌:啪……啪啪……      娇娇翁主呵斥:“绿衣,吾之绿衣……恶彘!”      江都王刘非听不懂了,挤过来向亲弟弟刘端讨教:“阿弟,绿衣者,何?”      “绿衣者……”胶西王刘端嘿嘿一阵冷笑,注释:“绿龟也,为前吾兄弟所赠。阿娇细君赐之名曰‘绿衣’。”      “哦,赐名‘绿衣’焉……”江都王也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么一桩事。‘绿毛龟’是珍奇,历来被当成祥瑞。当初听说小表妹想要,他们三兄弟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搞到送进长乐宫的。为此姑妈还特意向他们母子致谢来着。      兄弟们正说着,耳边一道厉喝不期而至:“欺人太甚,陈阿娇,汝欺人太甚!”      大家诧然抬眼,只见南宫公主迈着豪迈的大阔步,从大殿对角线另一端‘噔噔噔’地冲过来。做姐姐的救弟心切,十只手指张成抓挠状,直接就往馆陶翁主头上的方胜招呼过去!      陈娇不察,眼看着就要落入南宫表姐的十指魔爪了!反倒是地上的刘彻反应快,拉着小表妹一个卧倒再侧身一滚,堪堪逃离南宫公主力所能及——自然,瞻前不能顾后,免不掉头发散了衣服歪了这些小纰漏。      “呃?”旁观众人看得面面相觑,又好笑又好气:上帝,这是什么状况?到底谁和谁在打架?谁和谁是一边儿的?      .      那三个还没搞清楚敌我,王美人家大公主娇喘吁吁的呼唤先到了:“南宫,南宫,南宫……”      “南宫,南宫,随我来!”阳信公主急死忙活赶至,什么也不说,一把揪了妹妹就往外围拖:还好还好,南宫还没正式加入战圈。      “阿姊,阿姊,阿娇欺吾弟焉!”南宫公主气愤难耐,撕扯着姐姐手里的袖子不停往后挣:有这光明正大的理由,非好好教训教训陈娇不可!      “南宫!”阳信公主疾言厉色,压低了声音贴在妹妹耳朵上警告:“南宫……欲为母招祸乎?”有了这话,南宫公主顿时就不言语了,默默垂了脑袋乖乖跟着姐姐离场。      闲杂人等撤离,小插曲划伤休止符。战斗,继续!      ‘甩巴掌’不解气,阿娇再添上‘扭’和‘掐’:“青鸟,翠翘!噫……吾之‘青鸟’‘翠翘’……小人彘!”      “弟君端,‘青鸟’‘翠翘’为何?”长沙王刘发也凑过来不耻下问,边问还边找中山王刘胜:奇怪,刘胜躲哪儿去了?竟然错过这么大个热闹。      刘端现在心情超级好,好到可以和平常素不往来的异母哥哥侃侃而谈:“‘青鸟’‘翠翘’者,二翠鸟也。陈氏从兄赠女弟娇。”      原来长乐宫里阿娇妹妹的宠物都有名字啊!几位亲王禁不住相顾微笑:真是小孩子情趣!不过,这几个名字起得倒不俗。      .      阿娇怒意横生,手上不停,口中还兀自声讨不休:“呀……小白,小白!”      刘彻挣扎着想要起来。阿娇人小力弱制不住,眼看着刘彻就要反身了;不料被胶西王刘端抽冷子踢了一脚,还正正好好踢在关节上。      于是,胶东王再度——趴地!      对异母弟弟的难堪处境视若无睹,皇家的兄弟们悠闲自在地东拉、西扯……      ‘小白’这叫法引起了程夫人长子的好奇,鲁王扔开王后,兴兴味味来凑趣:“细君言‘小白’,莫非指春秋之齐桓公耶?”      “非也,”刘彭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怪笑:“小白者,非春秋五霸之一,乃女弟之细犬也。梁太子买所赠。”      ‘不会吧?!’几位皇子瞅瞅地席上抱着脑袋挨揍的弟弟,连连摇头:怎么会连平度妹妹的宠物都招惹上?而且还是梁王家堂兄弟送的礼物。      江都王觉得新鲜,马上进一步探问:“小子……何为?”      “诸兄弟,彼日……”刘彭祖眯起眼,一脸莫测高深的模样,到后来更是“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下亲王们的好奇心更旺了,勾肩搭背穷打听。      可就在这当口,天子和太后派来拉架的人——赶到了!    20-09 天家传统 ...   一进殿门,天子就发现‘麻烦源’了。      殿宇一角,袅娜多姿的馆陶长公主站在高大威猛的梁王面前,疾言厉色,耳‘提’面命。以这两姐弟为原点,以一丈为半径画一个圆圈;圈里圈外的座位啊,尽是空空如也,半个人都没有^_^      ‘客人们都投亲靠友去了吧!’无声轻笑,天子转脸看向身边长姐的次子。陈硕与皇帝舅舅坦然对视,微微一笑,随之垂首侍立如故。      ‘好孩子!’刘启陛下如海般深邃的眸中闪过一层笑意,手臂伸出示意陈硕扶着,缓缓走向高座。      .      南宫公主的神色,简直不能看!      眉头纠成一个疙瘩,嘴巴可以挂上油罐子;人的坐姿还好,勉强算得上端端正正,可就是不消停,‘哼哧哼哧’地一个劲喘粗气。      林滤公主瞧瞧二姐的脸色,悄悄地躲进大公主背后。觉察到小妹妹的动作,南宫公主虎起眼睛,恶狠狠瞪妹妹几眼——小公主吓到,一把拉住阳信公主的衣带。      阳信不能不说话了:“南宫,此乃宫宴!”这是什么地方?到场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她能不能注意注意场合?      低低“哼”一声,扭头仰脸,南宫公主一张脸臭臭的;右手的拳头更是捏得死紧死紧。      阳信无语,搂了小妹妹摇头哀叹:她该拿这个妹妹怎么办?刚才石公主就一直往这边看,现在连石长公主和郑良人家两姐妹都开始往这边瞧了……母亲受罚,姐弟分离,寄人篱下的日子还不足以南宫变得谨慎些吗?竟然还那么冒失!      许久,南宫公主掉转回头,硬邦邦问:“阿姊,因阿母之故,吾姊弟莫非任馆陶娇欺压邪?”二公主这回还算聪明,刻意压低音量不让四周的其她公主贵眷听到。可那话语中的怒意,依旧是暗潮汹汹。      “南宫,”大公主抿嘴轻嘲:“何来欺压?”      林滤公主瞅瞅大公主,不明所以。王美人家的二公主几乎跳起来:“何来欺压?!”这还不是欺压?陈娇可是整个人压着弟弟刘彻大打出手啊!      阳信公主急忙按住两个妹妹,眨眨眼提醒:“南宫以为,阿彻武技何如?”      二公主一愣,想了想:“出彩。”      大公主赞同地点头,绽开一抹含义丰富的巧笑:“以阿彻之能,阿娇之弱,‘欺压’二字所谓何来?”      “咦?”被提醒,两位小公主顿时就感觉到不对了:刘彻年龄虽小,但从小健壮好动;和人打架,无论单挑还是群殴都少有败绩。馆陶姑姑家的表妹自幼体弱,娇生惯养。弟弟怎么可能被阿娇按在地上打而无还手之力?      “长姊!”南宫公主性急,凑过来伸出右胳膊想拉姐姐;突然意识到不对,连忙把握成拳的右手收回衣袖中,改用左手:“阿姊,为之何?”      阳信没回答,优雅地侧过身,往远处观察小弟所在处的动静:结束了。两个小孩由皇子们簇拥着,正往父皇和祖母太后面前去。      摇摇手中的折扇,阳信公主手一抖,‘啪’地一声展开扇面,掩口而笑……      .      大汉的皇帝和皇太后一个西一个东,闲坐在高台上等两个小当事人——刘彻和陈娇。      刘彻,是被带过来的;被皇兄们万分好意地‘带’过来。阿娇,是被抱过来的;被表哥们十分好心地送过来。      胶东王知趣,父皇的目光只淡淡横过立刻自动跪下等候处理。薄皇后心疼他,派人递了个软垫过去,才使胶东王不用拿膝盖捂地板。      阿娇第一眼瞄到天子舅父的人影,就急急张开了手臂,嘴里更是柔柔糯糯连连唤:“阿大,阿大……阿大呀……”      见父皇面有悦色,鲁王会心一笑,抱了陈娇打异母弟弟眼前大摇大摆走过,将小表妹直接放到父亲怀里。      人一到舅父身边,阿娇马上变成乖乖牌。两只小手抓牢大舅爹的龙袍,小脸贴在天子舅舅宽厚的胸膛上,嘀嘀咕咕:“阿大,阿大……娇娇,嗯,娇娇难受哦!”      有节奏地拍拍小侄女的后背,刘启皇帝放轻了声音柔和地问:“噢?阿娇呀,不悦何来。”      一只小手伸出来,直指地上的祸首:“阿大,阿大,从兄彻欺负娇娇呢……”      明明是‘控诉’,可那软软糯糯的声音,怎么听都更像是‘撒娇’。于是皇子们都乐起来,高台上下一时“嘻嘻”“扑哧”声不断!      “嗯……嗯~~嗯!”娇娇翁主不干了,小脸在龙袍前襟上蹭啊蹭的:“阿大,不嘛,不嘛……众从兄欺我!”      “阿娇,为兄未曾哦!”      “阿娇,冤呀……”      “阿娇,冤煞从兄也!”      “然,然!为非者阿彻也,与吾等无关呀。阿娇切莫牵连无辜哦……”      ……亲王和皇子们大呼小叫,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喊’冤。      “唔!”娇娇贵女扁扁嘴,趴在天子舅舅肩头,搂紧了龙脖不吭气。看样子,小翁主的气远没有消!      安抚安抚怀里气咻咻的小家伙,刘启皇帝冲着儿子们挑挑眉再摆摆手:‘都起什么哄啊!’兄弟几个直乐,咧嘴呲牙的好容易才安静下来。      “阿娇,阿娇……”窦太后悬心爱孙,挨过来从头到脚摸一边,感觉无差了才收手。      正欲退回原座,老太后眉头突然一蹙,鼻翼轻轻抽动。嘴巴张了张,窦太后最终还是无语地慢慢靠回去…… 开审!      皇帝刘启:“彻,汝有何言?”      刘彻昂首行礼,从从容容:“儿听凭父皇之意。”      看看地上坦然自若的儿子,天子不觉深感有趣:这小子一径装模作样的,到底想怎么着?      别有兴味的勾起嘴角,当朝天子正待再问。忽然,一个凄惨哀怨的求救声突兀响起,打乱了步骤:“呜呜,陛下,陛下……”      捂着一只耳朵颠颠跑过来,梁太子刘买带着哭音一礼到地:“陛……陛下,望陛下替买做主呀!”      众人先被这突然冒出来的状况弄到一怔,细看之后,又皆忍不住好笑——‘衣冠不整’‘形容狼狈’也就罢了;梁国王太子左耳和其下的脖颈部位,那是明显显赤红一片,让人想忽略都不成。      阿娇在大舅父怀里暂时忘了刘彻,刘彻跪在地上暂时忘了眼前的官司。皇帝的儿子们窃窃私语,暗笑频频。      平度公主带胡亥归队,同时到的还有中山王刘胜和眼圈些些泛红的窦绾小贵女。薄皇后一面给婆婆分说情况,一面逮住时机请扶胶东王起来;皇帝陛下一时失神,首肯允许了。      “咳咳,”天子过了好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强忍笑意问:“阿买呀,汝……如此,系何人所为?”      刘买悲悲戚戚,长鸣曰:“陛下,王姊欺我呀!”      “咦?”众人不信,个个面露异色:梁王主刘姱的‘温婉贤淑,与人为善’众所皆知,在京都长安有口皆碑。刘买发了什么疯,如此污蔑亲姐姐?      ‘呵,早知道是这样!话说这真是个欺负人的好日子,人人打欺负官司。’刘启皇帝顺顺须髯,做出很为难的表情:“阿买,汝姊弟之间,可待汝父……”      “万望伯父做主,万望陛下做主!乞伯父……垂……怜呀!”话未尽,刘买‘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就是看准了父—王—不—在,才来的!父王永远站老姐那边,哪敢指望啊?皇帝伯父,太后祖母总不会也偏向姐姐那头吧?      “哗……”大家震惊了。竟然打断当今天子的话头?这胆子真是太大了!严重点可以直接治个‘大不敬’罪,就是以此罢黜为平民也说得过去了。      ‘看样子,刘买是被欺负狠了。’皇帝陛下命内官去将人拉起来,温言安慰:“阿买呀,莫忧……”      刘买朝前两步,仰望天下至尊的皇帝大伯,希望满怀:“陛下?伯父?”这次,‘曙光’终得以出现了吧?      天子低咳两声,转脸做瞭望之态,再无言语。      刘买初始不解,待顺着皇帝伯父的视线望去,立刻就明白了:大殿一隅,长公主姑姑右手提着父王的左耳朵,怒气冲冲不知在说什么。而他那‘上马治军,下马治民,一国之君’的梁亲王父亲,则陪着笑脸全程地伏小做低……      “呀……呀呀!”刘买以头捣柱,郁闷到无以复加。天子很好心地探身,轻轻拍了拍可怜侄子的肩膀,聊表做伯伯的抚慰之情。      随后,在四周惊讶迷茫的眼光中,皇帝陛下忽然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天子摸着自己的左耳,暖暖地笑了。      先是淡笑,后是浓笑,继而朗笑,最后——竟成了连连大笑……    正文 20-10 慈母 爱读吧 www.aidu8.com‘永巷’,是一个让宫中人闻之即为之胆寒的地名! 宫娥,寺人,乃至殿闱中贵不可言的嫔御们平时尽量不提‘那地方’;实在要说道,也极力用其它代词加快语速含混过去,满带惧色。 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以为永巷不知是何等阴森鬼魅之地,说不定比黄泉更凄凉更恐怖上十分。其实,真实情况远没有那么可怕。除了‘墙高些厚些’‘窗少且小’‘街巷窄些深些’‘树少没花’外,这里和皇宫别处差——不多…… 庭院内,年轻内官将两块碎金悄悄塞到小黄门手里。小宦官一改刚才的冷淡,殷殷勤勤引人入内院,掏钥匙打开东厢房的门锁向内呼喝两声,亲手把来人扶了进去。 跨进屋子,内官上下打量。房间很暗,唯一的一星油灯挂在梁柱子上,摇摇晃晃的。室内没什么陈设——毕竟这是关押人的地方——但总体来说还算干净。 粗粝的声音从东南角响起:“谁?谁?” 内官:“大兄,是我。” 问的人既惊喜又害怕:“子曹?汝乃子曹??” 内官清晰地回答:“大兄,小弟高子曹在此恭候大兄。” 话语未尽,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从屋角蹿出来,揪住年轻内官的衣襟和袍带连哭带叫:“贤弟,子曹贤弟!呜呜……” 内官手扶对方,不知不觉也有了几分感伤的神色:所谓‘天上人间’,从天上落入凡间就已是令人不堪承受了,更何况是从天上直接堕入地狱? 嚎两声,中年人猛然抬脸问:“贤弟,乃义父派你来?义父呢?” “大兄,今日宫宴,义父须随驾伺候。”高子曹眼中星光一闪,巧妙地避开了义兄的问题。  “然,然也。”中年人用力敲自己的头,然后一脸渴望地望向义弟:“贤弟,义父盛宠,当为儿子御前求情吧?为兄绝无得罪长公主之意呀!” 年轻内官搀义兄坐下,坐在一张破席上:“弟深信之。然大兄身为织室主事,为何竟遗忘馆陶翁主之袍料?”  这是他今晚跑这趟最想知道的:话说义父中行绞尽脑汁苦心安排,才从对头那里把‘织室主官’这份肥差争取过来,将这位义兄推上去。没成想上任不足半月义兄就出了岔子,还是这种不该犯的低级致命差错。搞到现在非但义父面上无光,义兄本人的官位一撸到底,弄不好还得贬为宫奴在这暗无天日地永巷中过一辈子! ‘这家伙到底哪根神经搭错了,竟会忘记给娇娇翁主准备春季衣料?慢待小翁主,不就是正面挑战长公主吗?馆陶长公主是什么人,岂会坐视姑息?更别说另两位对陈娇小贵女惯宠溺爱的天子和皇太后了!’内官一肚子疑惑,皱着眉头追问:“义兄,为何?”与长公主为敌这种事,别说他们这些内宫的浅资历宦官,就是宦者令和东西宫两大将行,甚至外廷的丞相和诸王列侯,也是不敢做的啊!  “贤弟,愚兄怎敢忘记?只是,只是……”中年宦官痛心疾首:“贱婢!贱婢害咱家呀!”  年轻人张张嘴:怎么,还有女人搅和在里头? 中年人一副后悔莫及的沉痛表情,将前因后果一一道来。青年宦官略一思索,瞬间彻悟:怪不得那老对头事后如此安静,原来是早做好了套子等人钻啦! “依贤弟之见,为兄有复职之望否?”中年人在那里哀哀怨怨:明明是准备了衣料,准备了的。只是被设计了,才……冤,太冤了!自己可从没有对小翁主存不敬的心思啊!  明明是不能人道的阉人,却中了‘美人计’!这说出去,不知会笑掉多少人的大牙。睨一眼悲悲切切的义兄,内官深感好笑;可转念一想,又不禁心下凄然:即便身体残缺,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义兄,”含几分同情,年轻内官温言:“织室之职,吾兄无须指望矣……”织室主官是要职,更是肥差;每次出缺都是各方势力抢破头,怎么可能等一个待罪之人? 中年人长叹,默默落泪:“哎……” ‘可怜,在宫里熬油似的熬了二十年,好容易上位了,却功亏一篑!’年轻内官到此时起了戚戚之心,思忖半晌,缓缓道:“若义兄不弃,小弟愿为义兄奔走一二。复职无望,至少不至于沦为宫奴。”  “贤弟?贤弟?”中年人淌满泪水的脸上惊喜乍见,爬起来向义弟叩头:“若侥幸得脱,贤弟大恩大德,为兄永生难忘,永生难忘呀!” “大兄……”年轻内官急忙拦着,两人抱头互相安慰。 此日此时,义兄弟看上去真是比亲兄弟更‘亲’上三分…… .  前殿,酒至半酣。 按这类宴会的习惯,贵人们纷纷离席,待换了衣裳重整了妆容才归回原位。  高台上,天子的注意力再度投向儿子:“阿彻……”皇帝对这儿子具体干了些什么是越发的好奇了——看经过那么一大段插曲,阿娇还撅着小嘴生气呢! 胶东王刘彻很镇定很镇定:“儿听凭父皇之意。” “哦?”还是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嘛!刘启皇帝垂首,对身边的小侄女鼓励道:“阿娇?”  “阿大,阿大!”阿娇抱紧天子舅父臂膀,急急切切告状:“阿大不知,从兄彻于人后多行不……呃……”  刚要说下去,陈娇的脸正巧和皇后舅母对上。薄皇后忧形于色,捏紧了帕子捂在胸口,望向刘彻的目光充满了担心和怜惜。 “……呃……呐呢……”陈娇顿时觉得——说不下去了! “阿娇,阿娇?”天子不明白,这孩子一贯口齿伶俐的,怎么忽然结巴了?  “噢,呃……哪……”想说,不忍心;不说,又实在憋屈;阿娇恼得一头扎进皇帝舅舅怀里,直喘粗气!  “咦?阿娇?”皇帝不明所以,拍拍小女孩背加以抚慰,同时大惑不解:“何如?何如?”  对那边若无其事的刘彻勾勾唇角,中山王刘胜与同胞哥哥刘彭祖两边对个眼色,接着俯身在妹妹耳边低语几句。平度公主抬眼看看哥哥,向前跨出一大步:“父皇,父皇,平度知,平度知矣!”  刘彻一惊,但瞬时恢复如初,快得让人几乎察觉不到任何异样。 “平度呀……”天子对女儿微笑:“汝知之者何?” “父皇,大母宫中有寿龟曰‘绿衣’,乃诸皇兄所赠。仲夏之时,阿彻不告擅取,捆缚置之于烈日之下达……”说到这里,平度公主正义凛然地手指胶东王:“……半日之久!”  天子低头问怀里的侄女:“阿娇,是否?” 阿娇点头,拉拉皇帝舅舅,贴着大舅父的耳朵报告:还好窦表姐当时发现得及时。否者,绿毛龟非给活活烤死不可!可怜的绿毛龟无辜受此折磨,不堪屈辱绝食了!她和窦表姐费尽了心思才转圜过来。  ‘绝食?’皇帝惊疑,但转瞬了然:绿毛龟是代表‘高寿’‘多福’的吉物,通人心有灵气也属自然。  众人看刘彻的眼光,带了些别样意味。别的且不论,单‘不告擅取’,严格点讲就是‘偷’啊!  胶东王很平静很平静,对指向自己的那根手指头——视若无睹。 “父皇,不仅如此!”平度公主接茬爆料:“尚有‘青鸟’及‘翠翘’!”  天子:“青鸟?翠翘?” “‘青鸟’‘翠翘’,二翠鸟也,陈氏从兄献入宫中。”小公主先介绍一下被害方,然后愤愤然揭露:刘彻竟然拔毛! 小公主是越说越生气。那么稀有珍贵,那么漂亮可人,叫起来那么好听的翠鸟,刘彻竟然狠得下心来给拔毛!  “阿娇?”天子又向侄女求证。 陈娇靠在舅舅胳膊上,眼泪汪汪点头兼补充:可恶的刘彻,拔了胸口的毛不算,还想拔翅膀上的大翎。小鸟当时叫得那个惨( ⊙ o ⊙)啊! 皇帝谴责地望向儿子。胶东王刘彻面对父皇,低下了高昂的头。 教训完弟弟的长公主终于回来了。刘武带着一只红红的耳朵,笑呵呵跟在姐姐后面归座。刘嫖皇姐人还没坐稳,就张罗女儿的汤水——补酒汤。 皇帝的儿子们看白戏看得高兴;刘彭祖刘胜互视一眼,会心而笑。这时节,薄皇后忽然起身,向天子深深地弯腰:“陛下,此妾之错,非阿彻之过也。” “子童?”皇帝一挑眉,缓缓问:“皇后……何意?”刘彻同样惊异地抬头,看向嫡母皇后。  “陛下,妾因深喜翠鸟之羽色,曾于椒房殿内戏言‘若得翠羽制步摇,不亦说乎!’”薄皇后轻轻柔柔叙述,同时深施一礼:“因此,实乃妾出言不慎之错。祈陛下念阿彻孝心拳拳,不予深责……”  谁也没想到薄皇后会突然出面,平度陈娇哑然,诸皇子亲王面面相觑。刘彻无言,只静静看着皇后阿母,深深的,沉沉的,暖暖的…… 阿娇张张嘴,刘彻还有好几件坏事没说呢!长公主稍欠身,偷偷拉了女儿一把,微微摇了摇头。  “咳,咳!”天子清清嗓子,舒缓了声调息事宁人:“稚子顽劣,子童何过之有?皇后无须多虑。”  薄皇后一喜,连忙叫刘彻过来紧挨着自己跪下,一同向皇帝行礼、谢恩。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 .  窦太后拉了小儿子的手,问大儿子今晚有什么特殊玩意没有? “母后,今有金石之乐。”说着,天子一抖衣袖。 宦官们得讯,急忙招呼舞姬退下,再抬开殿宇一侧的多面屏风——两排编钟和玉謦立刻呈现在众人面前。磬师指挥乐人各就各位,很快,乐声飘扬…… “呀?金石之声!” “玉磬呀……” ‘金石乐’是宗庙和大典所用,在今晚这样的宫宴上启用,已是违反常例了,更何况现在抬出来的是‘玉’磬而不是石磬——帝室对梁王刘武,委实器重! 窦太后听到了那些私语,一手拉着一个儿子,从心底里笑出来。 .  低沉大气的旋律乘着夜风,肆意流淌…… 栗夫人从卧榻上支起身子,泪痕斑斑地惊问:“何……何音??” 没有回答;两个嫂嫂屏息凝神,担心地望着小姑。也不需要回答;宫中多年,栗夫人如何辨不清现在演奏的是什么乐器。 “陛下,陛下……”栗夫人捶胸顿足,扯过被子嚎啕:“主君……主君何其忍心呀!”栗家贵妇惊骇欲绝,心焦火燎山前劝止。 南风,又起…… 永巷的陋室里,中年宦官从茅草上‘噌’地一下蹦起来! 冲到窗前,隔着栅栏侧耳倾听,多日愁苦的面容第一次展现出喜色:“玉磬,‘玉’磬!”  “玉磬呀……”顺着墙壁,中年人无力地坐在泥地上,又是哭又是笑:玉磬,竟然用玉磬!这是否代表天家逢喜事会——宽容多? 南风,紧……  北苑一所四合院的门大开着;里面,冷冷清清。白头宫女拎了件外袍出来,循着小道匆匆走向池塘。  衣着华美的妇人面向南方,迎风而立,身姿仪态之曼妙优雅一如往昔。宫女不知不觉间慢下来,心里感叹着:除了鬓边几丝白发,夫人真称得上风采依旧啊!谁能相信这已是老妇?  风中,夹带着乐律!低沉恢宏,舒缓回旋,却难掩无尽的欢欣和喜悦! 丽影微微一颤,随即又挺立如故。宫女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哎!再美丽又如何?如今已无赏花之人。汉宫现是窦氏的天下!’白发宫人将外袍轻轻搭在妇人肩上:“夫人,夜深寒冷,夫人归吧!” 美妇人任由宫女搀着,默默走向自己的住处。 又一阵南风…… 清波,映着天上的钩月;涟漪层层。 岸边一只空盘,被遗忘在不起眼的角落。盘中几缕赤红在夜风中凝固,渐渐地变——黑! 爱读吧 www.aidu8.com 正文 21-01 皇太子生母之野栗氏 爱读吧 www.aidu8.com撩开纱幔的一角,长公主向里面张望…… 镶嵌了美玉和玛瑙石大床上,窦太后搂着阿娇,祖孙两睡得正香。床下的脚榻旁是松木漆面的兔子窝,胡亥胖兔身下垫身上盖,睡得正甜。 刘嫖皇姐微微一笑,冲值班宫娥摇摇手,踮着脚尖退出来。昨晚的宫宴一直欢腾到天明,窦太后高兴是高兴;累嘛,也的确是累到了。 上午的长信宫,静悄悄的。宫人们按部就班地各自忙着各自的活计,见到长公主经过立即停了手,俯身跪退入墙角壁下。 几个半人高的大铜炉烧很久了,冬季的东殿里温暖如春。馆陶长公主穿一件夹的绒锦直裾,端端正正在案前坐着,示意宫官们有话回话。 首先上来的是吴女官,她领了鲁女几个捧来了预备好的早餐。因两位重点保护对象注定晚起,长信宫今日的‘早点’就与‘朝食’合并了。 各式各样的佳肴,长公主只捡重点细细查了‘八珍粟米粥’和‘药膳鸡汁’两样。亲口尝一尝觉得够味了,才命宫人小心暖着,等母后和女儿起来吃。 蔡女官带人从殿外进来,送来了长公主自己的早点。各宫廷官员连忙告退,去外间候着。  馆陶长公主刚动筷子,一眼瞥见吴女站在原地面有难色,不禁奇怪:“吴,何如?”她不是说完了吗,还杵在这里干嘛? 吴女向两边瞟瞟,嘴张开,却什么都不说。 寻思这吴女平素最是谨小慎微,今天这番异样必有缘故,长公主挥手让服侍的宫人全部出去,只留下蔡女吴女两个在跟前。 长公主:“吴?” 吴女一福,低低的声音,沉沉说道:“禀长公主,齐王赠翁主之金珠,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皇姐一挑眉。旁边的蔡女官也稍愣,停了伺候的动作,吃惊地看向吴女。  ‘昨天回座时女儿已换过衣服首饰了,所以还真一点儿都没发现。总以为是收起来了……’长公主淡淡望着吴女官,无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吴女一凛,垂首禀报。拉架后,就发现翁主华胜上的金珠不见了。当时只以为是系珠子的金线断了,金珠必是滚到某个角落旮旯,一时看不见而已。因宴会还在进行,就托了负责宫宴的前殿内官留神给找找。可今早未央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打扫时细细寻查过,并没发现金珠。  长公主凝起眉头,沉思片刻对两个女官正色道:“恰逢年节吉日,失珠一事,不宜外传。违者,贬入永巷!”  吴女和蔡女战战兢兢。 想了想,皇姐接着又命蔡女官将另一颗金珍珠拿出来,与原来的华胜一块儿送到内府工匠处给缀好:“……毋令翁主觉察。” 二女同时行礼:“唯唯。” 馆陶长公主接茬用餐,边吃边好笑——竟然会去偷这个?哪个没脑子的家伙啊?  暗暗乐了好一会儿,刘嫖皇姐转向蔡女问:“蔡,太子母处物什……可齐备否?”  “皆备矣。”蔡女官应答完,马上出去叫宫娥们捧进大大小小十来个礼盒,一溜儿站在下首。  丢开吃了没几口的早饭,长公主一只只礼盒地看过去:补品,丝锦,水果,摆件……  ‘不错,不错!’馆陶长公主频频点头,十分满意:蔡女做事还是很地道的。这些礼物虽然算不上特别珍稀,但件件精心安排选择,其周到细致之处,绝不是平常赠礼可比的。  ‘聊表寸心吧!不出席昨晚的宴会虽然不识大体,勉强也属情有可原。毕竟是临江王和皇太子的生母啊!只是她那脾气,不知会怨成什么样子……’长公主令宫女帮着又整了整妆容,也打点好自己的心情:栗女这人,小性儿可厌!可为了女儿,还是得迁就。主动就主动一点吧,谁让栗夫人是阿娇未来的婆婆呢……  告诉长信宫一应人等‘自己去去就回’,着宫娥内官小心着好好服侍一老一小,长公主换上出门穿的曲裾礼服和貂裘外衣,乘上凤辇就往栗夫人的住处去了。 .  馆陶长公主的人前脚刚走,栗夫人后脚就横扫了摆放礼物的长案。大袖过处,礼盒‘哗啦啦’散了一地……  一只筒状的礼盒滚得远,骨碌碌直到离内史两三尺才停下。内史公主大步跨过去,一脚将其踢翻!  宫室内,下人们低头缩肩,一个个噤若寒蝉。栗家长嫂送长公主回来,进门就看到这一幕,不由无奈地唤:“夫人……” 栗夫人扭身靠伏在几案上,愣愣地不开口;只有一串串泪珠顺着有些浮肿的面颊不停滚落下来,转眼就沾湿了衣襟。内史公主一看急了,扑过来揽住母亲的肩膀摇晃:“阿母,阿母,莫哭,莫哭呀……”  见此情状,栗家主母倒不好说什么了。作为长嫂同时也是表姐,她是很了解这位小姑子的性格脾气的——老实说,这回能忍耐到长公主离开之后才真正发作,已是大大长进了。  “蕙兰……”挨过去坐下,掏出手绢细细为栗夫人拭泪:“蕙兰,何须如此……长公主并无恶意呀!”  内史公主一撇嘴,完全不同意舅妈的说法:“否,姑姑乃恶意!” “公主……”大嫂看着小公主,十分地不赞成:大人说话,小孩子怎么可以随意插嘴?  栗夫人接过帕子,还是哭。 “蕙兰……”栗氏主母停一下,换了个角度劝解:“长公主尊荣,深为今上皇太后信重。阿荣登临储位不久,蕙兰宜与之长相结好呀……” 内史公主不服气,又插嘴了:“馆陶姑为父皇太后信重;大兄皇太子之尊,亦深为今上皇太后信重!”  栗夫人无声地点头:她的阿荣从一出生起就很得婆婆重视。长房长孙,是很有地位的!  “咕~~”栗大嫂无力了。上帝,内史怎么这样?表妹是不是宠过头了。 “从姊,”栗夫人拉住嫂嫂的手,掩不住的怒意:“刘嫖即无恶意,亦非良善之人!”  “夫人!”栗大嫂惊跳起来,慌慌地奔过去关上殿门:门里门外,檐下院中,还有好几十人呢!  关好门窗,栗门主母回转,惴惴不安地提醒两母女:“夫人,此禁宫重地,慎言呀!”  栗夫人捏了手绢一扭脸,不在乎。内史公主更是毫无惧色,咋咋呼呼道:“皇太子大兄在,有多嘴之人乎?”  对这位尊贵的侄女,做舅妈的无言以对——皇家的公主,不是她一个小小命妇教育得了的。栗夫人请嫂嫂坐下,历数今昔:“远有程氏贾氏,近有梁女卓女……” “长嫂,抚今追昔,经刘嫖引荐者……几许?”想起那些寂寞难捱的日日夜夜,栗夫人郁结在心:“新人笑,旧人哭;上恩,日稀……” 对长公主向皇帝弟弟引荐美女这一节,如果排除表妹的因素,栗家主母其实并不特别反感。前几年娘家兄长无男,她也曾出面为哥哥张罗买妾置婢,以求多得男嗣。不过,这想法当然不能对栗夫人说。  “蕙兰,汝……颇多不易矣!”嫂嫂抚拍小姑的肩背,徐徐安慰。 细究来,长公主的举荐对栗夫人生活的影响还真大。程夫人生三位皇子,栗夫人也是三个,分庭抗礼。贾夫人呢更是逼人,虽说只生两男,但这么多年宠爱不减——而与之相比,栗表妹就明显‘圣宠日薄’了。还有那个梁女,一个其貌不扬的侍女……哎! “从姊,从姊……”栗夫人越说越难过,后来干脆趴在表姐肩上又哭起来。  “阿母,阿母,莫哭。”内史公主举臂抱紧母亲,热切切保证:“阿母无忧,无忧哦。刘嫖于阿母不恭,待内史长成,女儿必为阿母泄愤!” “公主!”栗舅妈是忍无可忍了。这说的都是什么?别说刘荣还没登基,就算刘荣继位称帝了栗夫人成为太后了,对父皇唯一的同母姐姐,刘荣也只有尽孝的份!否则,天下公论,悠悠众口,能把个新皇帝骂死!  内史公主撅了嘴,一脸的倔强。栗夫人总算不是木头,将女儿抱在怀里讲了些‘这种话只合适放在心里,不能随便说出来’之类的话,轻轻揭了过去。 栗大嫂想好,今天是不劝了。表妹认定了长公主是恶人,给天子介绍美女是故意对付她,张罗新年过节是蓄意刺激她,侍女成了后宫是存心安排的……反正只要是长公主做的,一定是为了算计她伤害她!  摸摸鬓发,栗舅妈下决心换话题:“夫人,太医院来报,郑女腹中骨肉安好。”  栗夫人茫然:“郑女??” “噫……”嫂嫂一滞,匪夷所思地看想表妹:“阏于之妾呀!” “哦,咕,”皇太子母生生慢了两拍,才恍然道:“郑女呀。腹中骨肉安好耶?甚好,甚好。”  当嫂嫂的很虚弱,抬抬眉公式化说一句:“嗯……愿天从人愿,阏于有后。”  “善!”没料到栗夫人竟如打了强心针般骤然坐直,抓住大嫂一脸母爱光辉:“长嫂,得男,必得男……天,必从人愿!” 栗门主母:“……?” 爱读吧 www.aidu8.com 21-02 长公主之‘读书无用论’ ...   “阿母,阿母呢……”小阿娇追着母亲,在宽敞的宫室里奔……跑……      “阿娇,哈哈,吾女……”馆陶长公主裙裾纷飞,如一只斑斓的大蝴蝶般在柱子和柱子中间翩翩而过,绕着一人高的大铜鼎快快乐乐地和女儿捉迷藏:“阿娇!”      “阿母,阿母!”陈娇努力跳起来,想够到母亲手中的卷轴。可相比母亲的身高,她——太矮了,够不到啊!      卷轴是由细麻布包裹的,严严实实。外层是厚锻,内里则是素帛,上面写的是庄子名篇《逍遥游》。这是皇帝陛下特意让书吏誊抄了,送给小侄女当课本用的——竹简木简太重了,不适合小孩子;皇家藏书里的原件年代太久,虫蛀异味的,不干净。      “阿母,阿母,还我,还我。娇娇尚未熟记背诵,明日阿大驾临,必将责怪娇娇焉!”陈娇贵女好着急好着急。这两天过年,母亲拉着自己又是参加宴会又是接待客人的,都没时间读书。明天皇帝舅舅来,如果到时候背不出功课,那多丢人?      与女儿相反,长公主则是一丁点儿都不担心。刘嫖皇姐满脸微笑,轻松自在地打包票:“不然,不然。阿娇放心,陛下绝无怪罪之意。阿母作保,作保o(∩_∩)o...”      “阿母,还我……”小贵女不答应,执着地想抢回自己的课本。      “阿娇呀……”长公主一手挡着女儿,一手将卷轴高高举起:“王叔将至,梁王叔父……”梁王弟弟可是很得女儿欢心的。      “唔……”阿娇不为所动。梁王小舅舅一天来八回,她早就没感觉啦!再说,小舅舅好疼她的,才不会和她计较。      看搬出刘武弟弟不行,长公主眨眨眼:“众从兄亦将至……”      “哦……”娇娇翁主有点小小的犹豫,各位表兄弟都对她很好,又陪玩又送礼物的,不接待讲不过去呢——不过,功课也很重要啊。今天晚上《逍遥游》一定得背出来才行。      见女儿左右为难,长公主笑了。可惜此时阿娇没抬头,否则,小翁主一定能领略到什么叫做‘狡猾的慈爱’。“阿娇……”馆陶长公主慈慈爱爱地告知:“阿娇……诸兄至!”      “呀?!”阿娇一愣:不是‘将至’,而是‘至’!哥哥们已经来了?      亲哥哥有号召力,娇娇翁主看看大门,再看看母亲手中的卷轴,挣扎又挣扎……      “阿娇……”“阿娇呀……”远远的,传来陈须和陈硕的声音,清亮柔和。      “阿兄!”阿娇眼眸一亮,防线瞬间瓦解:哥哥们真的来了啦!      “……阿娇……”呼唤声更近了些。长信宫的游廊就是这样,曲曲折折辗转往复,听着不太远,走是要走好一阵的。      “阿兄,阿兄,娇娇来啦!”阿娇向大门方向跑两步,想想不对,中途陡然刹车!      然后,在长公主好笑兼好恼的目光中,阿娇急切切冲向自己的书案。笔、镇帛、素帛、写好的作业……件件飞快地归置好,庄状隆隆重重交代给女官看着——她晚上是要回来用的!      晚自习都妥帖了,小贵女这才喊喊母亲,欢叫着迎出门去:“阿兄,阿兄……”      两根玉指捏起卷轴的一角,一抖;长缎‘呼啦’一声展开。瞟瞟上面字体华美的纂书,长公主嘲讽地一笑,信手将庄子扔进宫娥怀里。      ‘非但哥哥们来了,刘则表哥也来了。这三个里面,有两个能玩且好玩!再过一会儿,梁王舅舅会带新鲜鹿肉来,晚上……我们吃烤鹿肉!吃完还有杂技和歌舞,现在是过年嘛。呵,宝贝,你是绝对没空背书嗒!’长公主踩着自信的脚步,高高兴兴去和儿子女儿汇合去了。      .      漫长的游乐时间……      哥哥带来了新故事。陈须公子很会讲故事,这全是被弟弟妹妹逼出来的才能。在母亲的多番鼓励下,陈长公子说了一个又一个;做妹妹的自然给面子,搂着兔子偎在祖母身边,听得目不转睛。      大哥哥肚子里的好货倒光了,阿娇刚提出回书房,表哥哥捧来了新玩具。胖乎乎的城阳王子刘则是个哄孩子的高手,揣摩起小女孩的好恶那是一猜一个准,绝不逊色于陈二公子。想当然的,新玩具大受欢迎!      新玩具腻了,可以去念书了吗?不!现在是吃‘小食’的时间。      长乐宫中,馆陶长公主对母亲和女儿的饮食严抓死管,永不妥协。就是皇帝陛下亲临,也必须按长信宫的规矩来!      小食,不‘小’。除了主食少些没有酒,珍馐羹汤可是一样都不少;再加上进餐程序,礼仪要求,起码大半个时辰。等吃完食物,漱口、洗脸、离席、更衣、洁面、补妆……林林总总做下来,日已——近——黄——昏。      看看沙漏,阿娇再度向母亲要求去读书。长公主正想找托词拒绝,梁王父子到了!      带着新打的大鹿,梁王刘武兴致勃勃,一进门就咋呼呼地向母亲姐姐还有侄儿侄女言明:今天谁也别想跑,他要亲手烹制鹿肉!      长辈亲自上阵,做小辈的总不能坐享其成吧,更别说是撇开舅舅去忙自己的事了!几个孩子不用教,撸胳膊挽袖子一起上前帮忙。梁王舅舅嫌人多,其他人都打发了,跟前只留下最喜欢的儿子和侄女——陈娇。      慢慢展开金丝折扇,馆陶长公主笑观忙忙碌碌的弟弟侄子和女儿,轻轻叫儿子:“阿须,阿硕……”      两位陈公子回应:“阿母……”      “阿娇日长,终日沉迷简牍……终非善局呀!”只要想起爱女成天抱卷卷简册典籍,满口‘之’‘乎’‘者’‘也’地念,长公主就从心底愁上——眉头。      做哥哥的不知该如何应答。论理,‘好文’是好事;不过母亲既然这么说,当儿子的也只有听着。      陈硕与哥哥对一眼,微微一笑道:“阿母,经史典籍,知之……无害矣!”      “不然,大不然!”长公主一挑眉,横了两个儿子一眼。陈须陈硕立刻正襟危坐,垂首听训。      长公主对孩子们的态度很满意,摇着折扇嘲笑:“经?史?典?籍?皆废物尔!”      哥儿两这回不敢多嘴了,恭恭敬敬,沉默是金。      “庄子,落魄一生。商鞅,车裂人前;韩非,死于非命。孔仲尼,惶惶如丧家之犬。吕不韦,饮药自尽。李斯父子,腰斩于市……”长公主慢慢合上扇子,清清淡淡一路数过来,表情莫测高深。      ‘啪’!扇柄敲在凭几上,发出一声脆响。大汉长公主侧过脸,凉凉问:“《春秋》、《韩非》,《吕氏春秋》……飞扬文字,文采华章,然于其人、其家、其国者……何益之有?”      “呃??”三个表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怔住。这些经典他们都学过,很认真地学过,但听母亲这么一说,还真难讲:如果文章对作者本人都没好处,那对读者又能有多少补益?      “阿母,如此……习文则何用耶?”陈须困惑。其实,还有另一桩不明白:自己和弟弟小时候识字读书,母亲可没什么非议啊!如今,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莞尔,优哉游哉地敲着节奏,一字一顿道:“仅,供——谈——资——尔!”      “噗……”千思万虑没想到母亲是这个想法,两个儿子惊异失声;随后,面面相觑,同做莫名状。      斜睇爱子,当朝皇姐一脸似笑非笑:“吾儿不信否?”      “信,信!”陈须陈硕急忙否认。开玩笑,就是再不信,也不能说啊!      回头看向殿内,猛然发现长信宫的东殿有转成厨房的趋势。小个儿铜鼎洗刷干净抬进来,地面上放木架子,架子上搁大铜盆;红红的无烟碳倒进盆里,给鼎中的高汤加热。边上几只方案上,食材和配料码整齐备用,梁亲王刘武领着两个孩子,切肉腌渍,忙得不亦乐乎!      ‘别说,阿娇虽然从没进过厨房,但瞧这一点就通的手脚麻利劲,就是聪明!’长公主樱唇上弯,得意洋洋,转头愉愉快快问儿子们:“阿须阿硕,宴饮聚会之外,交友访客之余,吾儿之满腹经纶,有可用之处否?”      两位公子默然。不说没觉得,辛辛苦苦学的书本学问,除了应酬聊天之外还真是没一点实用!      长公主挑眉,斩钉截铁道:“男儿……尚且如此,况阿娇乎?”      陈须陈硕本能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不由无语。      窦太后在那里,絮絮叨叨地提醒儿子多注意,自己小心,也别让孙儿孙女碰到刀刃伤了肌肤啥的。“唯唯……阿母。”梁王刘武嘴里频频答应,大手扶着阿娇的小手一刀刀切鹿肉。      “咯咯……”被女儿聚精会神的可爱样子打动了,长公主缓缓摇着头,柔柔轻笑。      不知想到什么,皇姐的笑意在不知不觉中淡去,突然变为冷笑:“昌平文采横溢,素为先帝先薄太后所重,称颂京华。然……其书五车……又何如?”      “……又何如?”馆陶长公主眸光中,是毫无掩饰的不屑:“翁难,夫劫,子夭,女卑……惊跃无措,唯去笄徒跣,以头抢地尔!”      陈硕冲哥哥夹夹眼皮,陈须回弟弟一朵笑容:虽然没亲眼目睹,但听长辈朋友们聊到过,昌平姨妈当年可是个才貌双绝的难得人物。不过,这位帝女的人生比较悲剧——越混,越差!    21-03 傅 ...   肉不是那么好切的。什么部位要横刀切,什么部位要竖刀切,那些筋要避开,那些软骨可以留下……上马治军的梁国君王刘武逐一教给小侄女知道。      在小舅舅的指导下认认真真切了满满一小盘肉块,娇娇翁主向母亲坐的方向猛挥手,小脸更是兴奋地通红:“阿母,阿母!”      长公主唇边的那抹嘲讽,在转向女儿的瞬间完全消失。姣美面庞上留下的,只有纯纯的温柔和甜蜜:“阿娇,从王叔之命,小心呀……”      “唯唯,阿母!”女孩子满口答应,跟着舅舅接插学习如何对付——骨头。      馆陶皇姐回眸,缓缓告诉两个儿子:打预备给女儿找‘傅’了。      陈须有些意外,迟疑地询问母亲:“阿母,女弟年幼。选傅,是否尚早?”      傅,可不是教认字的,更不是平常花钱请来教孩子弹琴画画的那种‘技’师。其条件要求和选拔过程都讲究,称得上是‘大费周章’。候选人的出身,经历,才华,修养……都不允许有一点瑕疵。      皇太子有太子傅,‘太子傅’是正儿八经的高官。亲王们有王傅,这也是朝廷命官。公主们的傅,通常由后宫宦官充任,但有时也会从外面找贵妇人。大贵族之家通常只给继承人或嫡子请‘傅’;只有个别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嫡贵女,才有幸享受此等待遇。      陈须和陈硕交换着眼色。母亲给妹妹找傅,在陈氏二位公子是意料中事;但是现在就找,未免早了点吧?      “从女弟阿绾年最长,尚无‘傅’;平度公主亦年长,不曾从傅。”瞧了瞧窦太后身边正给姑祖母捶腿的窦绾贵女,陈硕二公子慢悠悠地说:那两个都比阿娇大,还没师傅呢!我们家妹妹那么小,不用着急吧!      刘嫖摇头,大不以为然:“非同,比较者何?”做哥哥的不解其意:虽然地位有别,但总体上来说都是贵女教育,能有什么大不同呢?      馆陶长公主却不打算解释,只用命令的口吻告诉儿子们,消息已悄悄放出去,不久就会有回音上来;他们要做的,就是去好好暗访各候选人的品行以及底细。      ‘看样子事情已经决定了!下面,就是具体找谁的问题了。’明白状况,陈须双手合揖,一脸慎重地向母亲提醒道:“阿母,‘傅’之重绝非一般师者可及。望阿母慎之又慎呀!”      “自然,自然。”长公主频频点头:如果不重视,也不会这么快就给女儿找傅了。      在刘嫖皇姐看来,内侄女平度有没有师傅都无所谓。平度是公主,成婚后只有夫家迁就她的份儿,没压力。表侄女窦绾则需要一个厉害师傅,这可怜孩子娘家助力差,不学点真能耐,嫁人后恐怕日子难熬。其实对于后者,这是个‘奢望’:窦家不会为窦绾费心,阿绾贵女顶多和现在一样——跟在表妹陈娇后面,沾沾光接受高级教育。      ‘至于我的阿娇嘛,必须好好找一个。’长公主一边考虑,一边看向殿中央。      ‘嘭!’梁王刘武手起锤落,鹿骨应声而裂。一枚碎骨弹起来,在空中走了个弧线落下,正沾在刘买的怀里。梁太子身上华丽的浅色织锦,顿时出现一片污迹。      “太子,太子。”一名身材丰腴的中年妇人从侍者中出列,抢上去又是擦又是试,后面干脆向太后和梁王告一声罪,领着刘买去换衣服了。      刘嫖皇姐认得,那是梁太子刘买的乳母,她是随小主人进的宫。梁王主刘姱的乳母也进宫了,不过这时候不在殿内。      ‘才有人回过,阿姱的乳母见天色不好,赶着给阿姱送貂裘外衣去了……那也是个忠心的。阿姱差不多该从栗夫人居所回来了吧,只是代送些礼物,用不了多久的。’看着妇人和刘买之间热络络的亲热劲,长公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当初,自己是不是纠枉过正了?      贵门之中的乳母,是跟一辈子的。贵妇人有很多事务和应酬,往往无法花太多时间在照看孩子上,所以有身份人家小孩的起居琐事通常由乳母负责。随着小主人长大,这些乳母往往会进一步成为小贵人最亲近最可靠的助力。      平度有乳母,刘彻有乳母,刘姱有乳母,陈须陈硕各有乳母……甚至境遇困窘如窦绾,身边也至少有个奶娘从始至终地跟着。而阿娇——没乳母!      阿娇的成长经历,与众不同。一反当时‘贵儿由成群仆役照料长大’的惯例,馆陶翁主陈娇是由母亲长公主和祖母皇太后一起亲手照顾大的。至于乳母嘛,在长信宫彻底沦为‘婴幼儿食品仓库’——小翁主饿了就叫过来喂奶,喝饱了就打发走,一个指头都不许多碰,还有好几个人同时监视着。待等娇娇翁主一断奶,所有乳母就都被遣走了。      ‘算了,不想了。忠心的乳母虽多,添乱的也不少!’把杂念扔出脑海,长公主转而全心全意地为女儿合计起未来:原先的计划要调整。一个傅不够,最起码需要两个,而且男的女的都要有!贵妇可以帮女儿打理皇太子后宫,对付那帮子良娣孺人;男士嘛,在外朝联络百官,结交贵门。另外……      “长公主,长公主……”一句句的呼唤,打断了长公主为女儿谋划未来属下配置的思路。      “嗯……阿则,何?”馆陶长公主回神,微笑着问。城阳王子刘则是男孩子中那种特别有长辈缘的类型——胖乎乎粉团团,再加上一张抹了蜜般的巧嘴,尤其易得女性长辈喜欢。      “长公主……”刘则一张白胖胖的圆脸上,挂满了喜气盈盈的笑容,整个人圆乎乎地团成一团行了个正礼:“所谓‘举贤不避亲’,家姊堪当翁主之傅!”      ‘这小子,竟然也来插一脚?当是好玩的游戏吗?他自己还等着别人举荐呢!’长公主没有生气,虽然青葱少年举荐人这事本身很荒谬很可气。      不忍心太打击这个招人喜欢的胖小子,馆陶皇姐强忍着笑意打哈哈:“汝姊……城阳王主妍?阿则,汝姊妍聪慧可人,然惜乎年少过甚……”      皇姐刘嫖当然认识刘则的亲姐姐,城阳嫡王主刘妍。刘妍上次和母亲还有弟弟在长安城一呆就是几个月,其间可没少往长乐宫跑,与阿娇窦绾平度她们也合得来。长公主很喜欢陈王后这个明艳活泼的女儿,乐意她和自家女儿多多游戏玩乐。但这次是找‘师傅’不是找‘女伴’,所以刘妍王主并不合适——再聪明再博学有再好的性格,未婚年少摆在那里,一个王室闺秀能有多少阅历?这副责任这个担子,刘妍担不起的!      “非也,非也。”刘则脑袋摇得象拨浪鼓,连连忙忙纠正:“长公主,则所荐者非阿姊妍,乃父王之庶长女嬿!”      “庶王主嬿……咕~~”听是城阳王的庶出女儿,长公主脸上淡淡的,不置可否。      城阳的这位庶王主刘嬿是周亚夫弟弟周安世的前妻;因为是被休,算是一名‘出’妇。她与前任丈夫周安世之间婚姻的解除,经历了一个漫长而不得体的过程,曾在长安上层激起很大的风波。      “此事,”长公主展开折扇慢悠悠地摇着,不紧不慢说道:“恐多有不妥……”      虽然对周氏家族无端休妇的做法很厌恶,虽然认为这桩‘休妻’案荒诞无耻兼伤风败俗,虽然对刘嬿的遭遇很同情,相信她没有错纯属无辜,但馆陶长公主一点儿都没打算将这位城阳庶王主引入自己——尤其是女儿——的生活。      当然,长公主很乐意在其他方面帮助刘嬿,比如给母子相见提供场地便利,比如在舆论上支持女方,比如给刘嬿介绍个比较好的婚姻对象,比如……但绝不涉及阿娇的未来——和利益!      陈氏兄弟瞅瞅胖表弟,陈须和蔼地笑笑,陈硕玩味地笑笑。      刘则一脸笑容丝毫没变,照旧乐呵呵挤在长公主座位旁,笑眯眯说道:“周安世其人不事生产,好赌贪色。家姊嬿独理家业。区区数载,致仓廪丰裕钱有盈余,良田美舍多置备矣……”      馆陶长公主人没动,眸光一动。      周亚夫周安世兄弟都是绛侯周勃的庶子。周勃虽富,但‘封爵之家’ 中绝大部分家产注定必须和爵位绑在一起传给爵位继承人,而不是象平民百姓一样搞几个儿子平分。再加上继承人周胜之后来迎娶了文皇帝的爱女昌平公主为妻,花销巨大,最后能落入庶子手中的就更有限了!      刘嬿是庶出,依宗室礼法和城阳景王留下的家规,她的嫁妆不可能太丰厚。      这样薄的底子,周安世帮不上忙还老败家!要抚养好三个儿子,要在生活费用高昂的长安维持起码的贵族生活,要亲朋故旧往来应酬不落了体面……刘嬿不仅没有吃山空四处借贷,反而积蓄下钱财添置不动产?!      其人之能,不可小觑( ⊙ o ⊙)!!      见长公主有些意动,城阳王子再接再厉:“长公主,家姊嬿先后三育,皆男。三子康健有力,敏而多能。”      “哦?”这回,长公主动容了。在这个不分贵贱‘一半幼童活不过头三年,五分之三儿童活不到成年’的时代,所有孩子都活下来长大,是何等的福气和荣耀?      即使馆陶长公主这样的大汉第一公主,人们首先称羡的不是刘嫖那贵不可及的出身和赫赫扬扬的权势,而是她不曾有子女夭折——这,是身为女子最大的幸福!      ‘男孩子,男孩子嘛……’长公主回身,看了看坐下下首的两个儿子陈须和陈硕,感触多多:男孩子,是很难养的!女儿阿娇自幼体弱多病,令人操碎了心;但合总算起来,即便是多病的女儿也比健康的儿子好照顾些。男娃冲动,鲁莽,不知轻重,稍不留神就出事,还一出就出大事……能将三个儿子培养成健康能干,其母才干非常!      “阿买!”女儿的软绵绵的声音,当即抓走了长公主的注意力。      望过去才晓得,原来胖兔子垂涎备料中的青菜芹菜,老在桌案下面转悠来转悠去,碍了梁太子的道。刘买起初还让让,后来烦了,拿起梁王宫里的做派抬腿就是一脚踢上去,刚好被兔子的主人看到。      阿娇当时就急了,抱过兔子上上下下细细查,临了还拉了梁王叔给评理:“王叔,王叔啦……”      刘武直瞪儿子,后脑勺上挥手就是一巴掌:“瓜娃子!”枉费他这做父亲的费尽心思给他创造机会!竟然去踢兔子?看胶东王刘彻多聪明,折腾来折腾去,乌龟小鸟都欺负遍了也没动兔子一丝一毫啊。真是个扶不上墙的笨瓜!      刘嫖笑着旁观‘三弟教子’,心里琢磨:这刘则还是个孩子,少年人难免夸大其词。不能仅凭一面之词,要派人去加以核实。      此时,有侍女端来了热饮。城阳王子起身,抢在两个表哥前夺了侍女的工作,双手将玉杯奉到长公主面前:“长公主,请用…… ”      长公主接了,慢慢品着,含笑问:“溢美之辞满口,由此见之,阿则与王主嬿亲厚甚焉!”同父异母的姐弟感情能这么好,可不多见。      “嘿嘿,”刘则咧嘴直乐,挠挠脑袋“哼哧”两声,嗫嚅道:“王姊实乃佳人,唯有一憾……”      “嗯?王主嬿……何憾?”长公主奇怪了,连带两个陈公子也转过脸来盯着小胖子:听上去那么有才干的人,难道还有什么不足?有什么缺点?      “阿姊,阿姊……”城阳王子脸有点发烧,低了头做不好意思状:“吾家阿姊……”      长公主加两个儿子,母子三人这回更好奇了:“阿则,直言无妨,直言无妨!”刘则这家伙竟然也知道‘害羞’?他自作主张搬去长公主邸的时候,可是心安理得得很呢!后来自说自话用长公主的地方给姐姐外甥提供方便,那时候他怎么不谦虚一下?      刘则肥肥白白的面颊红了红,支支吾吾:“阿姊……”      陈须还算好脾气,继续鼓励胖表弟:“阿则,但说无妨。”      陈硕早不耐烦了,手举起摆好姿势,摆明了如果刘则再敢磨叽,就直接请他吃‘生活’!      城阳王子腮帮子鼓鼓,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今天逃不掉陈硕的教训时,终于垂下头发言:“王姊嬿……非好文之人,仅粗通刀笔而已。”      “咄!”陈硕一脸鄙夷,指节敲在小胖子脑瓜上,响响的。      长公主凝视刘则片刻,掩口浅浅笑;扭头,命长子陈须将城阳庶王主刘嬿的名字收入候选人名单。 21-04 冬日凌晨 上 ...   窦太后的寝宫,红烛绰绰,油盏闪烁……      重重帷幕层层幔帐,与四周厚实的殿墙高雅的壁衣,还有顶部的重檐合在一起,共同阻断了冬季寒流的侵袭。      当肆虐呼啸的北风突击过重重的阻挠,终于辗转传进室内时,其效果于人耳中听来甚至不及绿毛龟吹气泡的声音响亮。这不,听到声响的值夜宫女蹑手蹑脚过来,趴到彩陶大瓮边上往里看;绿毛龟将头对着宫娥,极为友好地吐出一圈泡泡——执意。      宫女被逗乐了,咧嘴想笑;发觉不对,急忙捂嘴噤声。向内室探头探脑望了望,见里面别无动静,宫女才小心打开边案上的带盖陶盒,检几块水果喂小乌龟:在水下躲了整整一天,长寿龟该饿了。      其实,内室中并不象外间值班宫人以为的那样宁静。      午夜之后不久,窦太后就醒了——被小孙女不停的动作给扰醒了。      “嗯……”小女孩又在被窝里翻了个身。皇太后没动。      没一会儿小翁主一扭身,又翻了回来,口中哼哼唧唧的:“……齐……齐谐者,志怪者也……”      皇太后默默地皱眉:‘这孩子怎么了?睡觉这么不安稳,不会是又病了吧?’      皮肤有些松弛的手掌,摸索着探出去……触手,丰厚轻软的是锦被,隆起且饱含弹性的是枕头,柔顺丝滑的是纨绮——纨绮,是阿娇寝衣的衣料。      ‘丝丝缕缕,丰盛浓密,嗯,这是阿娇的头发哦!’老妇人温热的手在孙女额上停留许久,随后,缓缓地滑下面颊、脖颈、后背……      良久,老祖母悠悠地舒一口长气:不烫,没发热,还好……      陈娇贵女对祖母的动作毫无所觉。似乎被某种奇怪的梦境或者臆想搅扰到了,小女孩无法安静下来。没一会儿,阿娇再度掉转身子,还顺手将枕头搂到怀里:“……击……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九万里,去以……六月……”      “咦?阿娇?”皇太后想听,却听不清楚。孙女嘴里嘀嘀咕咕的,到底在念什么?      娇娇翁主自然没有回答。小贵女抱着枕头,呢呢复喃喃:“……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知其然也?”      “阿娇……”窦太后隐隐听出来,孙女并不是和她说话。      “……朝菌……不知…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没一会儿,陈娇贵女又改了主意,一把将枕头推了出去。      还好窦太后的床够大够宽,阿娇的枕头才能挂在床沿,摇摇晃晃地没落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冥灵……大椿……何以续?……呃?”      “何以……续?何以……”小眉头蹙起,小翁主的梦呓中含着深深的懊恼:“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汤之问……然之前,之前者……何?”      此时窦太后多多少少已能确定,小孙女阿娇是在正背功课。听这辞藻章句,应该是某个名篇的段落。      娇娇翁主陷入‘出离愤怒’状态,咬着呀愤愤然念:“……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彼且恶乎待哉!”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咕咕哝哝地,小贵女发觉怀里空空的不舒服,又开始找枕头了——闭着眼睛找,闭着眼睛在被子里动手动脚地找!      枕头很不听话,被起伏不定的被褥带到,终于不负人望地‘嗵!’一声掉下床沿,在脚榻上一弹,滚了开去。胡亥被声音惊动,一个激灵打被窝里蹦起来,支着两只长耳朵趴在兔窝沿上东张张西望望,观察动静。      窦太后实在听不下去了,举手轻轻拍孙女的面颊:“阿娇,阿娇!”      “嗯~~~~~~?嗯……大母?”小翁主混头晕脑地半坐起,双手撑在床面上含含糊糊问:“大……母,天明邪?”      “阿娇?”窦太后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出声嗔怪:“然也,天明矣!”天亮还是没亮,怎么问她这个多年的盲老妇?      娇娇翁主丝毫没察觉出异样,祖母如何说,就理所当然地信了。揉揉眼眶,小女孩奋力睁出一条眼缝儿,掀开暖暖的被子,东倒西歪地往床外爬:“天明,天……明矣!”      窦太后这下觉得不对了。小孙女自幼娇生惯养,‘贪睡’是被鼓励出来的习性。每日起床,这小宝贝没有三番四次的相请,没有祖母母亲的呵哄,是绝不肯动地方的。今儿是怎么了?这么痛快就主动起床了?      皇太后不放心,手伸向孙女发出声音的方向探去:“阿娇,何急也?”      “大母,《庄子》,庄子啦……”陈娇小贵女手脚并用地从锦绣被面上爬过,空中嘟嘟哝哝地回答祖母:“阿大……将……将至。娇娇须早起背诵《逍遥游》,庄子之《逍遥游》。”      “《逍遥游》?庄子之《逍遥游》……”窦太后听了,一皱眉:又是大儿子布置的功课?记得上次是儒家,后来又是法家的韩非子,怎么现在又开始教庄子了?这一出一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算怎么回事?      哈气连天的娇娇翁主,摇摇摆摆往前爬:“大母,大母好眠。……娇娇自起身。大母好眠,无需费神于娇娇……啊!……哎呦!”      “阿娇?”窦太后惊跳起来。她清清楚楚听到孙女那边传来‘咚’的一声,非常非常清晰。      虽然看不见,老太后的动作还是奇准的,只两下就抓住了小孙女。“阿娇,伤乎?”窦太后抱紧孩子,焦急地问:撞哪儿了?厉害不厉害?      阿娇揉着自己的额头,笑着安慰祖母:“无妨,无妨,大母呢!”大床一共四面,三面安装了半个成人高的床板,只留一面上下床用。才刚睡意朦胧稀里糊涂的,下床找错方向,正好一头撞到床板上了。      细细摸一遍。等确定真的没事了,窦太后松口气,拉过锦被揽着孙女重新躺下:“无妨……即好。”时间还早,继续睡吧!      翁主在皇太后怀里动,不甘不愿地:“大母,大母,阿娇欲起身习文焉!”      “天色尚早……好眠,好眠,阿娇!”窦太后圈紧手臂,合上眼皮。      “然,然,大母,”小孙女不死心,尤自争取:“娇娇须于阿大驾临之前背熟《逍遥游》……”      “无需焦急,”窦太后将下巴放在孙女头顶,懒洋洋地说:“天子必晚至……”      阿娇:“晚……晚至?大母,大母如何知晓?”皇帝舅舅来长信宫从没固定时候,早早晚晚都是随心所欲,如果明天大舅父是一清早就来了呢?要是那时候抽查功课,自己背不出,多丢人?      ‘因为我会给你皇帝舅舅捎口信,让他来吃晚饭,吃、晚、饭!’窦太后在心里笑,手臂收得更紧些:“阿娇无虑,午前午后,数时辰足矣!”      “哦,如此……”这回放心了,娇娇翁主扭动身子在祖母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大眼一合,带着半丝犹疑重入梦乡:有几个时辰呢!足够了,足够了。如果,如果阿母不捣乱的话……      兔子见全没事,放开兔窝沿,滚回厚垫软被之间接茬睡它的大头觉。      耳边,细细微微的鼾声变得均匀而有节奏。窦太后抚拍一阵孙女的头背,右手徐徐滑到床头一块金饰上,食指轻轻弹一下。      眨眼间宫娥用脚尖走进来,跪在床前行礼:“皇太后?”      窦太后的声音,极低极低:“梁王父子,陈氏兄弟,何如?”昨夜鹿肉、鼎食、演歌、口技……热闹到很晚,后半夜外头又起了寒流;窦太后不放心儿孙们深夜里迎风冒寒,索性就通通留宿在长信宫的偏殿里了。      宫娥也毕恭毕敬地小小声说:“禀皇太后,梁王梁太子及陈氏二位公子皆好眠。”      “如此……甚好。”窦太后满意地笑笑,嘱咐宫人给吴女还有尚食传话:翁主的药膳鸡汁是滋阴的,别糊里糊涂弄给几位君子。从东宫储备中找些冬季吃的、适合给公子亲王们吃的食材,好好做了备着,等梁王他们起身后吃。还有一件,找人天亮后给宣室殿送消息,就说请皇帝来长乐宫聚餐‘夕食’。      “唯,唯唯!婢女遵皇太后命。”皇太后说一句宫娥就应一下,话音克制在仅让窦太后听清的程度上。      挥挥手让宫人退下,万事妥帖的皇太后心满意足,搂了爱孙陈娇安寝高卧。意识即将沉入甜梦之际,窦太后脑海中一直在忽闪着同一个念头:若能年年如今年,日日似今朝,该……多好! 21-05 冬日凌晨 下 ...   子时,已过了大半。      大汉帝国的皇太子宫,在层层夜幕和凛凛的寒风中默默地伫立着。重檐突起,高墙耸峙,巍巍然赫赫然,张扬地向所有人宣示此间主人的高贵不凡。      内庭的东殿里,红烛摇曳,紫袖添香。      “梅宝,梅宝,吾之梅宝……”皇太子刘荣的手在怀中爱人肩头侧背尤其是隆起的腹部上来回摸抚,眸中的暖意深情似乎能化去世上所有的坚冰。      “殿下……”周良娣蜷起娇躯,慵懒地依靠在丈夫身上,柔情万种尽在不言中。      ‘太子心里,是有她的啊!’周朵如花般粉红的面颊藏入刘荣的胸口,右良娣不想让丈夫看到她唇边绽放的笑意:皇太子非但一回宫就到她这儿来,还一直逗留到现在。由此可见,太子心中最重的——还是她周朵!      宫室外有脚步声出现,重重的,由远及近。然后隔着两道帘子和屏风,太子宫太子家令的声音响起来:“殿下!殿下……”      这呼唤声如针,刺得周良娣不由自主地一抖。      刘荣感觉到了,弯臂揽紧爱妾,口中嘟哝几句‘催什么催’之类的抱怨。侧脸轻嗅爱侣的长发,皇太子决定采犬听而不闻’的老办法。      “殿下,殿下哦……殿下呀呀………”外面,太子家令一声接着一声,一句接着一句,固执地坚持。      皇太子刘荣的嘴抿成了一条横线,僵僵凝在那里,一声不吭。目光向床前待命的亲信一瞥,张宦官塌下肩膀,无可奈何地领命去和太子家令交涉。      让内室中相亲相爱的那一对失望了。交涉的结果是:没结果!      “殿下,殿下哦……殿下呀呀………殿…下……”呼喊声非但没止息,反而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有力。      ‘太子家令’不是宦官,是士人。但凡士人多少都有些傲骨,一旦绷紧了这根筋,绝对是八匹马拉不回的百折不挠。      当看到亲信内官顶着一张苦瓜脸,缩头缩脑地趿拉回来时,皇太子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刘荣半坐起来,边捶着床沿边切齿道:“区区太子家令,一介仆臣,竟敢为此?!实乃欺人太甚!!来人,来人呀……”说着,做势就要叫侍卫进来抓人。      “殿下,殿下不可呀!”张内官连蹦带跳冲过来,死死拦住他的皇太子,同时还连连向周朵翁主使眼色:‘有孕不宜过夜’是上层通行的准则。皇太子如果因为这个降罪家令,消息传出去,朝廷内外只会赞扬太子家令的忠诚耿直。而皇太子刘荣,反而会被怀疑成不辨是非不说好歹的昏主。      ‘皇家的规矩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其他人家哪有这么苛严?都是可以通融的啊。’周良娣暗暗长叹,欠身去拉丈夫的广袖:“殿下,殿下……”      刘荣忙回来照顾爱人:“梅宝,小心!”周朵翁主的肚子相当大了,所以行动颇为不便。      周朵拢拢衣襟坐稳,对丈夫柔声道:“天明……在即,殿下,殿下恐不宜久留。太子家令乃忠心之人大,当无不敬之心。万望殿下宽之容之……”      “梅宝,爱卿实乃深明大义……”皇太子刘荣又怜惜又不舍,与爱妾厮磨许久才最终离开。      刘荣走了,宫室中一下子空了下来。华美的装饰和精致的摆设,也似乎随着男主人的离开而减了几分鲜艳。      周良娣只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挪步走到向南的窗前,悄悄打开一点窗子。周朵默默地向外望着:飞檐重重,能看到的——着实不多。天上,银灰的蛋白的云片层层地密布,于乌黑的天幕上在不停移动,迅速地飘向天际远方某个不知名的所在。      ‘太子已答应让母亲进来,并说会争取让母亲多住几天。’周朵的心中且喜,且悲:这是嫁人后,母女之间的第一次相见!没想到她们母女相聚的首要话题,竟然是个小孩——馆陶翁主陈娇。      .      地平线上,天色开始有些泛白。      床上,青年男子醒了,睁开眼静静凝视上方。      屋顶是木板的,外面的不是茅草,而是瓦当。房梁上没有雕花,更没有彩绘,但木料修造得十分整齐,还上了层很好的漆——这是中等人家的习惯做法。      掀开棉被,男人下床开始穿衣裳,中衣、下裳、内腰带……      “嗯……公子……”被一连串琐碎的响动惊扰,睡在床里侧的女子也渐渐苏醒了。发髻凌乱,眼波横媚,光洁的肌肤上——春痕新存。      女子拉过被子掩住胸口,半支起身子望向情人:“陈君……”      青年男人没回答,也没有回头,甚至连穿衣的动作都不曾有丝毫的停顿:中单、曲裾……他的动作微显迟钝,显然平常极少亲手做这些琐事。      “公子,公子呐!嘻……”年轻女人似乎被情郎笨拙的动作逗乐了,低头痴痴笑起来;转眼起身,女子走到男人面前停下:“公子,奴奴来……”      官帽,衣领,腰带,佩饰,佩剑,丝袜……女子不顾天气寒冷不顾自己身无寸缕,亲自为情人打理仪表。等都妥帖了,女子向后退了半步,眯眼细细打量情人,不禁越看越欢喜:她选中的郎君是何等的英俊,何等的风采啊!      年轻男人平静地迎视情侣充满爱意的目光,淡淡的话语中有一种刻意的优雅:“丽娘,是时矣,吾当去……”这时候再不走,如果半路上天亮遇上早起的人,就不好了。      女子顺从地往边上退了退,好像让开了路。可男子刚一转身还没走两步,就被女人一把从后面抱住:“公子,公子……公子何时接奴家归长公主邸?”      男子的眉毛一皱,但很快松开,转身和颜悦色地环住女人安慰:“丽娘,莫急,莫急。当徐徐计议……”      年轻女人靠在情郎胸口,不满地仰望爱人的脸:“徐徐计议,徐徐计议……公子,数月匆匆而过,丽娘将待何多久?”      按捺住心中的不耐烦,男人打点精神解释:“丽娘,世事之繁杂,远非汝可知也。”      如果是以前,女人多半就依从了。但今日的丽娘一反往日之柔顺,紧紧揪住爱郎的衣袍就是不放:“长公主与公子母子之亲,何事不允?馆陶长公主邸何其广大,岂无奴家一容身之地?”      年轻人脸上一凝,沉默不语。      “公子,公子,奴家可等,然公子之骨肉不可等。”丽娘将男人的手引向自己的腹部,神情有些哀戚:在过一两个月肚子就要显形了,难道让无辜的孩子一出生就担上个私生子的恶名?      青年男人陡然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情人:怎么会?怎么会?      “若公子久久不决,奴家别无他策,只得告之于老父诸兄,”丽娘撒娇地努起嘴巴,斜眼看向男人,俏脸上似嗔非嗔:“吾家虽为旁支,然樊氏族长必将助我张目也。届时,父兄族老同往官邸请见长公主……”      “丽娘何须如此。吾待丽娘之心,从未更改……”眼光扑朔,唇边却起了一朵笑容。男人的大掌在女人身上熟门熟路地游移,逐一抚过女人光光的脊、背、腰……      熟悉的电流再度流窜过全身,樊丽娘如一根断了的藤般挂靠在男人高大的身体上,喘息急切,红晕升腾:“公子,公子,奴,奴家……啊,啊啊……”      青年男人脸上的表情无一丝变化,好像他的手与他的心并不是属于同一人。一把抱起樊丽娘那未着寸缕的身子,直接抛到床上。      “啊……哈哈,”女子落下后就势打了个滚,最后仰躺在凌乱的被褥上向情人渴望地召唤:“公子,公子……来……”      男子嘴角勾起诱惑的笑容,纵身扑上,拉过被子就蒙上樊丽娘的头。      这游戏是玩老的了,所以女人一点都不怕:“公子,公子娇!哈,嘻嘻……”      “……咯!公子?公……公……呀,呀呀……”一只左手隔着被子压上丽娘的头,越压越紧,越压越紧……      樊丽娘踢动四肢,拼命挣扎。可大被阻碍了女人的动作,重压更是阻断了空气的输入——挣扎的幅度越来越慢,也越来越小……终于,不动了。      又等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扯开被子检查:樊丽娘没气了。      冷冷一笑,男人抓住樊丽娘的头发将人拖离大床,甩到冰冷冷的泥地上,再不多看一眼。掉过头,青年人开始动手开箱子,翻被褥,开首饰盒……还有这房间里所有犄角旮旯可能藏东西的地方。      找到了。把几样男式腰带和男用佩饰放进怀里收好,男人开心地笑了笑,又着手收拾屋子:箱笼合上,被褥叠正放平,首饰盒关好……      或者是被冷地面的寒气一激,地上的女‘尸’忽然动了动:“嗯……”      男人耳朵一动,反身蹲下查看:气息很弱,但的确还活着。扯一扯嘴角,男人伸出左手放在丽娘的脖颈处,猛地施力,施力……      很快,一切真正结束了!      甩甩手,男人先取几件衣服胡乱给地上的人体穿上,再从门槛外拿进鞋履给套上;想了想,又从首饰盒里取出一支金簪两件银镀金的花钗,再加上一小块碎金和半吊钱也放到怀里。      将人扛上肩头拿起宝剑,年轻人再回头看了看。等确认无失误了,男人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这房子所在的位置离主屋很远,离开不远就是后院低矮的围墙,十分僻静。男人微微一乐,自得于自己的先见之明:这是他当初要求的,好方便他来找她。出和入,都方便。      走了两步,年轻人忽然停下抬头——点点冰凉,相继落在额头、面颊和肩头。      “落雪……”青年人望着微明的天际低喃,随之展颜欢笑:真乃天助我也!      那个冬日的凌晨,下雪了;那天以后,京畿之地一连下了四天大雪。      厚厚的积雪,为人间添上银装素裹的极致美景;同时,也遮蔽了人间一切的血腥,和罪恶!       21-06 逐彻记 上 ...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      从那天凌晨最初的星星点点,到早点时候的漫天飞花,等到用‘朝食’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场不打折扣的鹅毛大雪。      户外接天蔽日的大雪对大汉的长乐宫城而言,只是一桩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突发趣事。长信宫的生活节奏,依旧。      “雪,雪呀……”鲁女趁人不备打开一扇外窗,拉了上司吴女官一同往外看。      才只个时辰,纷纷扬扬的雪花为长信宫裹上了一层银白的冬装。殿顶、栏杆、庭院、游廊……厚厚地茸茸的,一片冰清玉洁的世界。      ‘这是关中和北方才有的景致啊。吴越南国可从未见……’吴女眯起双眼欣赏着,转而又抬头端详远处的天色,心旷神怡道:“瑞雪,此乃瑞雪。瑞雪……兆丰年呀!”冬天里雪下得越大,明春粟子麦子的成长情况就会越好,相应的产量也会越高。      回转心神拉一拉心思明显放在玩乐上的鲁女,吴女官带头返回长信宫内部,向长公主处禀告外面的雪很大而且估计会下很久。      “雪落,雪落……”长公主低吟着,忽然莞尔一笑。      起身告诉母亲和小弟‘自己离开一会儿就回来’,同时命两个儿子好好伺奉祖母和梁王舅舅,长公主拖着长长的裙摆,逶逶迤迤进入女儿的书房。      馆陶翁主的书房不大,但设计精致实用。五个错落有致的大铜炉,将室内温度拉升到女孩子们穿不住夹衣的地步。陈娇、平度和窦绾身上的曲裾都是单层丝织物。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娇娇翁主此时正在用功呢:“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看女儿对学业的那股子勤奋劲儿,馆陶长公主就无法自制地皱眉。悠悠叹口气,长公主慈爱地轻轻唤:“阿娇,阿娇呀!”      阿娇见是母亲,连忙放下卷轴,同时有些警惕地问:“阿母……何……事?”不会又有什么客人来了吧?平度表姐才到不久。      长公主脸上露出十分期待的表情:“阿娇,天雨雪,吾女与为母同往赏雪,何如?”窦表姐和平度公主被这个提议吸引了,一齐望过来。      “雪……雨雪?”原来这次不是客人的问题,娇娇翁主想了想,发现很难如母亲的愿:“阿母,阿大午后将至;因之娇娇欲习文。雪景嘛……或待明日耶?”      ‘竟然连雪景都不去看?读书有那么有趣吗?’长公主不死心,扭头向另两个小姑娘发动攻势:“飞雪回风,雪景当前,阿绾,平度,汝等意下何如?”这两个如果成行,多半能把女儿也拉上。      ‘雪景,很美啊……’平度公主先是有些跃跃欲试,但瞅瞅小表妹认真阅读的样子,马上又改了主意:撇下阿娇出去玩,没义气啦!作为姐姐应该陪妹妹。      “姑姑,”小公主拍拍怀里的胡亥,开开心心回答:“姑姑,平度愿待阿娇空闲之后。”现在她有兔子可玩,就很满足啦。      窦表姐一如既往地顺从:“绾听凭从母定夺。”      暗暗耸耸肩,馆陶长公主很无奈。      此行——空手而归。      .      长安城的东西二市,这几天相比平常是冷清了许多。      大多数铺子的门都紧闭着。和历年一样,店老板和众人都关门歇业回乡过年去了。不过,这种情形通常并不包括酒肆……      很多酒肆是长安本地人的本钱。店主人本乡本土的没有归乡一说,自然很乐意在这天下同庆的日子里多赚些辛苦钱。      “客官,慢用,慢用……”麻麻利利地将两碟荤菜还有满满一壶刚烫好的热酒放置在条案上,伙计点头哈腰地向年轻客人行过礼,然后倒退着离开。      等退至门口,伙计捡关房间门的空隙偷偷喵了青年客人两眼,随后就转到前面找着掌柜的。伙计颇为担忧地和老板嘀咕:看看,这姓周的又喝高了!现在刚是上午,醉了还一个劲儿叫上酒。这情况发展下去,到晚上又该醉得胡天野地不省人事了。      掌柜从一堆铜钱中探出脑袋,捋着胡子琢磨琢磨:这客人是常客;年少多金,贪杯好饮。只是酒量差,酒品也差。一喝醉就舞刀弄剑胡说八道的,的确比较招人烦的。      ‘不过,开门做生意,谁和五铢钱作对?能付清酒菜钱就好!话说这姓周虽然是外地来的,但盘缠真厚,宝剑深衣佩饰啥的样样都价值不菲啊……’掌柜顺顺胡须,很轻松地向小伙计吩咐: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不了和以前一样,把醉鬼往后门柴草堆上一扔了事。反正那里上有棚顶下有干草,下雪天也冻不死人啊。      伙计站在门口挫手呵气,看看后面屋子里热酒热菜的客人和前面门外满是期待眼神的乞人,叹口气:‘是啊,是啊,有钱赚就好……’      冬季是残酷的,即使是在这天下一等一富裕的关中京畿之地。随风起舞的雪花,在有钱有暇的富贵中人眼中或许是附庸风雅的绝好题材;但对那些缺衣少食没有燃料的穷人来说,洁白的雪花绝对比代表丧事的白麻更令人胆战心寒。      贫寒人家的冬天不是过的,是‘熬’的。全家蜷缩在草堆里用彼此的身体取暖,同时祈求上苍让这雪及时停止,千万不要压垮了这唯一遮风避雨的茅檐草舍。      这样的下雪天还出门的,通常只有两种:一是轻裘暖车万事不愁的有钱人,二是家无余粮必须挣口饭吃的穷苦人。而这两种人最容易碰到的地方,就是——酒肆。      .      大雪中的长信宫,又来客人了!      保暖严密装饰典雅的乘舆,步态谨慎汗流浃背的轿夫——这次来的,是薄皇后和胶东王。      听到通传,长公主代替窦太后接出殿外。和大弟妹见礼后,皇姐拉过小刘彻就亲一口:这孩子来得太及时啦!正好可以顶替昨晚刘则离开后留出的空缺。      向窦太后祖母和梁王叔叔请过安,和刘买堂哥还有陈家两位表哥问过好,胶东王马上就向姑妈打听阿娇妹妹的近况来:“姑姑,姑姑,昨夜北风,今晨雨雪,天气骤寒,阿娇细君万安否?”      ‘啊,真是个细致贴心的好孩子,那么关心阿娇……’长公主被刘彻几句问得眉开眼笑,忍不住对皇后投以赞赏的目光:和皇后住就是不同,胶东王刘彻现在是越发懂礼貌知轻重了。      长公主摸摸刘彻的头发,笑语:“谢阿彻惦念。阿娇安好。”      “姑姑,彻可否探望细君?”意识到有点急了,小男孩从袖子里掏出只锦盒在馆陶姑母眼前晃晃:“彻有礼相赠。”      “呵……”长公主广袖掩口,禁不住对一旁的薄皇后揶揄轻笑:“皇后……破费矣!”又是这一套!      每次都是这样,刘彻惹阿娇不高兴了,隔天必然带礼物来向阿娇妹妹赔罪。礼物呢,无一例外都是出自薄皇后的贡献。      薄皇后闻言,只抿嘴浅笑,望向刘彻的目光满是宠爱和怜惜。显然,大汉皇后甘之如饴。      ‘什么绿毛龟,什么翠鸟,只是浮云啊浮云!’向母亲窦太后报备一声,馆陶长公主领着可爱的小侄子往阿娇的书房走:“阿彻,阿娇习文久矣。汝来,宜小憩片刻,与从兄小聚……”      胶东王刘彻附和地猛点头:“嗯,姑姑所言极是。久读,则伤身焉……”      “久读伤身?然也,然也!”长公主全心全意地同意这一观点。刘嫖皇姐顶害怕宝贝阿娇因为读书而耗体力伤精神——女儿的身子骨本来就偏弱,哪里经得起‘案牍劳神’的折磨?      跟着姑母的脚步,胶东王还在说:“且……世间学问,多在简卷之外焉!”      “呀?阿彻……”馆陶长公主惊喜,停步看了看侄子疑惑地问:“胶东王此言,乃何意?”刘彻启蒙早。长公主以前听天子弟弟提到过,说刘彻记忆力好理解力强,读书极棒。皇姐一直以为刘彻必然也是个‘唯读书论者’,没想到这孩子竟会有完全不同的想法。      刘彻没停顿,口齿清晰地回答:“秦之胡亥子婴,皆幼承庭训,阅读无限。然天下干戈,暴秦不十年而倾覆。高皇帝不喜文,少读书,然平定海内,聚拢天下,创大汉万年之基业。故世间学问,多在简卷之外焉!”      长公主惊异,有些不敢置信:“阿彻,此何人教汝邪?”      “无。”刘彻很奇怪地望着姑姑,反问:“前事昭昭,姑姑莫非不知?”      “呀?呵,姑姑自知之,知之……”长公主大乐,捏捏刘彻圆鼓鼓的小脸频频笑:“阿彻年虽少,见解不凡呀!”      ‘开头还以为他会撺掇着女儿读书,没想到他是这么想。可见不是个书呆子!’长公主这下放宽心了,拉着刘彻的手走进女儿书房:“阿娇,阿娇呐……”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 阿,阿母?”陈娇莫名其妙地望着很快就去而复返的母亲,待看清母亲身后跟的那个是谁,立刻就不高兴了:怎么这家伙又来了?!      不用教,胶东王刘彻主动上前一揖到地:“阿娇细君。”      陈娇一扭脸,不理刘彻:‘讨厌的家伙,虐待她的宠物龟宠物鸟,还害她在宫廷宴会上那么丢脸。’      窦表姐抿着小嘴,偷偷笑。平度公主怀抱胖兔子,大张旗鼓乐:“咯……咯咯!”      ‘就知道你来了没好事!’刘彻瞪瞪同父异母的姐姐,向阿娇方向又施了一礼,好声好气地说道:“前为兄多有不是,细君切莫见怪。为兄知错矣!”      阿娇歪着脑袋打量打量刘彻表哥,完全是不相信的样子:他……是‘真心’道歉吗?他老是道歉道歉,知错知错,可从来不改啊!      果然,平度公主努力敲边鼓:“阿娇,翠鸟呀翠鸟,捕获者何人?”平度公主这是在提醒阿娇妹妹某人的一长串不良记录。      ‘哇!就是偏帮刘胜,也不用这么不择手段挑拨离间吧?!’刘彻几乎用吼:“平度!”      平度公主有恃无恐,搂着胡亥在软垫上动动,快快乐乐给胖兔子顺毛^_^      怪谁?怪……谁?? 21-07 逐彻记 下 ...   该不该接受道歉,原谅刘彻表哥这一回呢?      对馆陶翁主陈娇而言,这的确算是个‘问题’。      ‘上帝,这都是第几次啦?刘彻表哥估计是皇帝舅舅家所有表哥里,犯错最多的了吧?’娇娇翁主边启动回忆边数数目,邹紧了眉头:而且,这家伙的信用记录老是‘负值’呢!      表姐平度公主一直在悄悄扯阿娇的裙带,连连地摇头示意:“阿娇,阿娇,否啦……”      陈娇小贵女架不住好表姐兼好朋友的施压,决定从善如流地‘弃子’:好吧,反正皇帝舅舅家的表兄弟那么多。刘彻嘛,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无所谓的啦!      不等拒绝的话出口,看出女儿意思的馆陶长公主先开口为强了:“阿娇,人……谁无过?”      “阿母……”陈娇一愣,思索片刻正正经经回答母亲:“人孰能无过邪?”      “然也,然也……”长公主拉过女儿的手轻轻拍着,意味深长地教导:“阿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细细体味这句话,阿娇犯难了。如果不原谅刘彻,自己不就成心胸狭窄之人了?可是,可是刘彻有时候实在太气人了:“阿母,从兄彻之前……”      “阿娇!”刘嫖皇姐阻止了女儿往下说,目光柔和却异常坚定:“阿娇欲违母命乎?”      “娇娇不敢。”陈娇咬咬唇,知道势不可为,只得转身向刘彻回了一礼:“从兄彻。”      “善,大善!”长公主拉两个孩子站一处手叠了手,喜滋滋道:“阿彻阿娇,同居上宫,和睦为上,和睦为上呀!”      刘彻抓住表妹的手向姑母弯腰致谢:“小侄遵姑母之命。”      长公主十分满意地笑了。      ‘呀?!捏那么紧干吗?讨厌啦……’阿娇本能地想甩开那只扣住自己手的手,但刘彻的手指象灌了铅一样,怎么甩也甩不开。      .      把胶东王侄子留给女孩子们,长公主回到皇太后起居的殿宇。      见大姑子进来,薄皇后抢先迎上来,满脸关切地问:“阿姊,阿彻阿娇何如?”      侧头对皇后弟妹瞅了又瞅,直到薄皇后的脸都泛红了长公主才似笑非笑地回道:“小儿之嬉闹如阳月,时晴时雨。何足虑哉?”      薄皇后掩面低头,她的确心急了,有点失态——关心,则乱啊!      扫了扫东殿内的情形,就见这边,梁王刘武正和窦太后兴致勃勃地聊天;陈大公子陈须则细细心心陪伴在一旁。这对母子一谈起来,总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天晓得何时能告一段落。殿宇的另一头,陈硕和梁国太子刘买玩起了博棋,表兄弟两个你来我往正自得趣。而梁王主刘姱则穿梭两边,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递点心的,尽显贤淑之态。      ‘嗯,一切都好。趁这机会得把那堆礼物处理了,再过会儿天子大弟一到,又不得空了。’长公主请了薄皇后出东殿,同往东南阁方向走:“恰逢年节,兼之阿须昏礼。诸事繁杂,嫖还请皇后助之……”      薄皇后岂有不允的道理?自是高高兴兴跟着帮忙去。      .      胶东王刘彻没有被冷落!      才坐下没一会儿,懂规矩的宫娥们就端来了甜汁、水果和点心盘,满满登登放了一案面,还都是刘彻大王爱吃爱喝的。      馆陶翁主陈娇专心于她的功课,打开卷轴又念起了《逍遥游》:“……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 ,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平度公主费心于照顾胡亥。摸摸背,摸摸四肢;揪揪耳朵,揪揪尾巴。肚皮翻过来检查检查营养状况,唔,很好,腰围——见长了。接下来梳毛,用木梳梳一遍,用篦子再梳一遍。待等胖兔子的外表横看竖看都是壮油光水滑无可挑剔时,实在无事可做的平度公主手拎兔爪,开始给兔子做体操!      窦绾贵女对胶东王表表弟最热情:给个小幅度笑脸,然后立刻低头忙自己的事。章武侯孙女膝盖边藤编的针线篮里,用水红锦缎铺了底,上面散放着几缕彩线和二三十颗黄豆大小的雕件,青玉绿玉黄红白玛瑙都有——窦表姐的手编新式宫绦,才开了个头。      就这样过了好半晌,刘彻忍不住。胶东王主动站起来,凑到阿娇妹妹的书案旁站好:“阿娇,阿娇……”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陈娇操心文章,一心二用地给个侧脸:“从兄,何?”      锦缎包裹的小礼盒,被端端正正放到书案上:“阿娇细君,此区区玩物,聊表为兄之心,望细君不嫌粗陋……”      说着,胶东王轻快地笑笑,悠哉游哉退回自己的座位四平八稳地坐下,暗暗数数:甲子、乙丑、丙寅……      盒子真的不大,估计勉勉强强能容纳两只鸡蛋。不过用价值昂贵的五色锦做外包装,里面的东西不问而知——必定不菲!      “……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陈娇贵女十分地好奇:是什么呢?里面,是什么呢?      不得不承认,胶东王刘彻人虽小,却极能来事——尤其是在他理亏,他有错在先的时候。前几次的赔礼,全都是既有趣又珍贵。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偷偷看刘彻一眼,再一眼;这家伙竟然目不斜视,一点信息也不漏!娇娇翁主的心,好痒痒:这次又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馆陶长公主的宝贝女儿,从一出生起就礼物多玩具多。但这些物什玩意大多数如长河中日夜流淌的河水般,玩上三五日就会被扔到一边忘记,然后就是给处理掉。能被长信宫长期保留的,都是精品;而胶东王刘彻送的诸项礼物,个个被收录保存。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嗯,哦~~”真是越想忍住不看,越是想看!阿娇顶不住诱惑,小手伸出,向锦盒一点点、一点点靠近……      刘彻表哥眉毛一挑,嘴角上勾。此时此刻,胶东王才数到‘辛未’!      “阿娇啦,”就在此时,平度公主一只手摸着胡亥白毛茸茸的肚皮,另一只手指向宫室角落那个小沙漏,悠悠然慢慢说:“阿娇呐,‘未時’已过……”      “未……未時?!”阿娇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往沙漏看去。沙漏下部的沙子堆积着堆积着,刚刚过了‘未時’那条线。      ‘未時了,未時了,阿大就要来了。说不定已经乘着龙舆行进在半路上了!’想到这里,阿娇几乎惊跳起来:她怎么没早注意到?!还好,还好有平度表姐好心提醒。      什么礼物?什么表哥?全部扔到九霄云外!现在只有即将到来的皇帝舅舅最重要!!      馆陶翁主抓起卷轴,专心致志地朗读:“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胶东王这下傻眼——功亏一篑?功败?垂成?!      不甘心啊,不甘心。刘彻再度站起:“阿娇,阿娇呀……”      阿娇这次是连个侧脸都不给了。小翁主全神贯注:“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      今此光景,平度公主得意地笑,得意地笑。先将兔子寄放在窦表姐那里,小公主乐呵呵过来赶人了:“阿彻,胶东大王?阿娇细君忙矣。胶东王何妨先行移往‘东殿’?”      对这个横插一缸子的异母姐姐,刘彻十分恼火:“平度?!”      平度公主对亲王弟弟的怒火无知加无觉,哈皮哈皮抽出条纱手绢,象逗狗似的挥舞两下:“何妨,何妨呢?胶东王……”      “哼!”刘彻一别头,不死心地再度朝向表妹:“阿娇,阿娇!”      “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阿娇从百忙中抽出空,摇摇胳膊头也不抬地道:“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嗯,北冥……”      娇娇翁主不知不讲情面,是实在没功夫搭理这位胶东王表哥。从昨天到今天,她突破亲亲阿母设下的千难万难,好辛苦才完成皇帝舅舅留下的功课。现在查考的时刻就要到了,乘着这点空隙她还能不加把劲多读两遍,以求在天子舅父面前有个更好的表现?      似乎嫌气氛还不够火辣,平度公主竟然摇着帕子哼唱起了古老的歌谣:“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难道还真等姐姐唱那句‘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吗?刘彻跺跺脚,出门,离开。      人刚走出宫室,背后的房门就给拉上了。很重的一声。胶东王气得干瞪眼!      驱逐了半个亲弟弟,平度公主抱上兔子倒在软垫上快乐地打滚:“咯,咯咯!哈哈……”      窦表姐有些看不过去,轻轻推一下公主表妹:“平度,汝何须如此?毕竟手足……”      “手足……手足?哼!”平度公主一个骨碌坐起来,粉嫩粉嫩的俏脸上怒意升腾:“若刘彻心中但存‘手足’二字,焉能伤及小白至此?!”      “细犬‘小白’……哎!”讲到这个话题,窦绾都不能为刘彻辩解了——能把素来是最好说话的平度公主恼成这样,胶东王这次的确是很过分很过分。      “平度,胶东王乃一国之主,日后……”窦绾想想,还是有些忧心。刘彻是大汉皇子,是亲王。一国之君的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得罪深了总归不好吧!      “何忧之有?吾兄……亦然!”小公主重新躺下来,毫不在意拉兔子耳朵:“胡亥,胡亥,汝之意何如?”      胖兔子先是煞有介事地停顿做‘沉思’状,随即就是人模人样地猛点头。这下,不但平度公主就连窦表姐也给逗乐了。      就是就是,有啥了不起的?不过是小小一个胶东王——而已! 21-08 刘彻·舍身取… 上 ...   雪,还在下……      漫天接地地,飘飘摇摇纷纷扬扬,犹如千树万树早春枝头齐齐落下的梨花。      离长信宫主要殿宇不远的一处耳房内,吴女由宫女宫婢伺候着洁面净手。取两块缯制的手巾擦干双手,吴女准备用餐。      耳房很小,但该有的一样不缺:墙上厚厚的壁衣,地上两个烧得旺旺的火盆,还有床、榻、屏风和案几。现在这时间离‘夕食’还早,离‘小食’还有半个时辰,正合适吴女吃‘朝食’!      是的,朝食!吴女拖到现在才有时间吃一天中的第一个正餐。宫廷中,反而是越是有地位有得宠的侍女内官,吃饭的时间越是不定——应该进食的时候,他们都忙着服侍主人用餐呢!      两名少年宫婢将几个食盒依次捧上来、打开,贴身宫女将菜色一一取出,陈放在吴女官面前的餐案上。三荤,二素,一个汤,另还有两样主食——新麦粥和粟米羹。馆陶翁主跟前的首席大侍女先是尝了口鸭汤,翻动几下羊肉和鸡丝;银箸越过所有的荤菜,到了挑起根水芹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着。      冬季违反自然规律强行栽培出来的芹菜,自然比不得春夏季顺时而成的鲜嫩美味;嚼起来,也明显偏老。但,这是翁主特意赏赐的加例啊!吴女官半合上眼睛,久久不肯下咽:这是小翁主从自己份例中省出来的!那么多宫娥内官,只有自己得到这样的特赏——君恩,深重啊!      ‘冬天的绿叶菜是金贵,但更金贵的是这背后的心意啊!’饭才吃了一半,就有吴女官的侍女进来回话:“回上人,未央宫越女求见。”      银匕停在半空中,吴女官既惊异又迷惑不解:“越?未央宫?”还有一句问在心里,没说出来:在这么个大雪天?冒雪而来?      过了一会儿,吴女官收拾起异色,连忙命宫婢撤了食物请人入内。      不多久,宫女就引了位身姿高挑丰腴的女子进来。来人衣饰不俗,姿容艳丽,年纪不上不下,行动间别有一番动人的风度。女子一见吴女官,即敛衽深施一礼:“阿吴姊……”      见来的正是自己先头所想之人,吴女急忙迎上去阻止:“阿越,阿越呀,吾等姊妹,何须多礼?”说着,就请来人同席同坐。      越女却不听劝,坚持着行完礼才肯侧了身子,在吴女身旁挨着边坐下。      寒暄几句,吴女问她:“阿越,今日来……所为何事?”      越女顿了顿,缓缓沉声道:“……恳请阿吴姊代为向长公主引荐,为长信宫一宫人。”      “引荐?”吴女一怔,不禁大吃一惊。越女在‘织室’虽然职位不太高,但也是有职有权的机要人物,为什么会异想天开,以高求低地来长信宫求做个宫女?      明白对方怀疑,越女先迟疑一下;随着一声幽幽的长叹,和吴女说起了最近织室内的风起云涌。话到惊险处,越女掩不住满脸的惊惧之色,泪珠儿更是在眶中一个劲打转,屡屡几不成声:“阿姊,阿姊,吾…吾……”      “阿越……”吴女拉住小姊妹的手,轻轻喟叹安慰。她明白,都明白:又一个权利更替的牺牲品而已!      越女,是上一任织室主官的亲信。该织室主官不幸,在过年前的那场流行疫病中倒了;于是越女就相应地失去了靠山。通常,新上任的主官会自带亲信进来,或从前一任留下的不得志人群中选拔培植党羽。而如越女这样前亲信的日子,就会分外难过。      ‘若阿娇翁主倒了,自己会不会也如阿越一样……惶惶如丧家之犬?’一个很惊人的念头忽然在吴女官脑海中闪现。吴女被这念头吓到了,嘴唇血色尽失,几乎想立刻扇自己一个耳光:乱想什么?!馆陶翁主怎么可能倒台?只要长公主、皇帝、皇太后在,我家阿娇翁主就永远荣华富贵,欢乐无极!      越女一直在观察吴女的脸色,看到这里误会了。呐呐地半起身,轻轻道:“阿姊,无相与为难之意,求勉强而行之之心……”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非,非也!阿越。”吴女急忙拦住,用力拉她重新坐下。      看越女楚楚可怜的模样,吴女不由起了物伤其类之心。内官争权夺利,嫔御争宠吃醋,这都是皇宫里的常态,说到底原不干宫女们的事。但世间事就是如此不公平,宫女们被殃及池鱼也是常态——可谓无辜倒霉极了。      ‘都是身不由己;也都不是关中人,苦上加苦。看在当初她也帮过我,彼此有些情分上……’吴女转眼间就下定了决心:“阿越,吾且勉力一试。”豁出面子,到小翁主面前求求。馆陶翁主跟前伺候的人,多一个不算什么。      越女感恩戴德,喜极欲泣:“阿姊……此事若成,日后必当结草衔环。”      “嗟!何至如此?”吴女好笑,连‘结草衔环’都出来了,这也太夸张了吧?      越女却没有玩笑的意思,纳头便拜。随之打怀里取出一方小包裹打开,递于吴女:“此乃平日闲时所制,针线粗陋,不堪入目……”      女官一看,原来是一件儿童尺寸的‘中单’。缝衣的针脚,整齐细密;衣角收口,周全无暇;领口袖口几处刺绣,影影绰绰,精美非凡。      “阿越!”吴女官忍不住由衷地赞叹:“神乎其技也!”      越女嘴上自谦,神情中则‘自傲’。当初她就是凭这一手出类拔萃的家传针线手艺,才得以在一大群超龄宫女中脱颖而出,入织室晋升为女官的。      ‘有了这个,事情就成了一半。长公主前几天还提到过,说要给小翁主找个专门的绣娘制作内衣和常服呢。’吴女心中更踏实了些,一面告诉友人回去等讯,一面让宫女过来伺候妆容。      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越女才满是希望地离去。      .      胶东王刘彻在东殿里兜了一大圈,然后,垂头丧气地离开——东殿里的气氛,欢乐而热烈。可他,却又格格不入的感觉。      梁王刘武一个接一个地给母亲说笑话;窦太后被哄得忘了形,笑得直如个小女孩似的,伏在软垫上东倒西歪的。陈二公子陈硕和梁国太子刘买这对表兄弟间的博棋游戏,战局正酣,两个少年你追我躲乐在其中,怕是早忘了‘今夕何夕’。长公子陈须比较辛苦,照顾祖母舅舅之余,还不忘和未婚妻表妹眉来眼去,情丝荡漾——不用说,就数这一对的情形最‘排外’。      总之,人人都很忙,没人有这个闲工夫搭理刘彻。于是后者只能形单影只地晃一圈后,去找他的皇后母亲——刘彻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手头忙什么,薄皇后都会愿意陪他^_^      “阿母,阿母呢!”刚踏进东南阁,刘彻就像没有骨头似的黏在薄皇后身上,扯都扯不开了。      “阿彻?”薄皇后一惊,先是举手摸摸儿子的脑袋,感觉温度平常才收手抱人还向旁边微笑的长公主抱歉道:“阿姊勿责怪,阿彻失礼矣……”      长公主挥挥手,并不介意,反倒对这对嫡母庶子间毫无作伪的亲密非常感兴趣:阿娇高兴起来也是这种麦芽糖做派;阿须阿硕有时候也是如此。不过非亲生的也这样,倒是罕见啊!      转回头馆陶长公主接着忙,忙查核处理礼物,阿娇的礼物。新年是佳节,佳节也是‘送礼节’。平常没借口没理由套近乎的人,都会选择在这个时节馈赠礼品。今年馆陶翁主的新年礼物放了满满半个屋子,而其中一大半送礼人估计小贵女非但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过。      送礼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收礼嘛,依然!有些要原封不动地退回,有些可以留着转送他人,有些要记录后回礼,有些则……只有很少一部分,最终会出现在陈娇小贵女的面前。      年轻力壮的内官将礼盒一只只搬过来,放到馆陶长公主和薄皇后面前的席上打开,同时报上送礼人的名字和头衔;然后退到一边垂首侍立待命。这次报出来的是:魏其侯,窦婴。      “窦……从兄呀,”长公主掂了掂一卷竹简,递给薄皇后眼前玩味地笑着:“魏其侯此人,殊为妙人矣!”      薄皇后接过来瞧瞧,也忍不住一乐。这是一册《仓颉》,竹简成册,平淡无奇,是每个世家子弟都有的启蒙读物。皇后淡笑不语,转手令内官放回盒子。      下一个盒子,内官有点尖锐刺耳的声音:“禀皇后、长公主:东阳侯,张相如。”      ……      枕在嫡母皇后腿上,胶东王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气。百无聊赖啊,昏昏欲睡:收拾得晚吗?那么多?过会儿父皇该到了。姑姑和皇后阿母的声音真好听,清清亮亮的。嗯……最好听的是阿娇,也是清清亮亮的,不止哦,还软软绵绵呢……      胶东王的昏昏睡意在听到‘中山王’三字后,截然而止!    21-09 刘彻·舍身取… 下 ...   内官是阉人,不男不女的嗓子尖刺尖刺:“禀皇后、长公主:中山王,胜。”      耳朵里刮到‘中山王’三字,胶东王刘彻的上下眼皮——立即分家!      “甚大,甚大矣!”馆陶长公主凝神打量中山王礼盒的尺寸,转脸对薄皇后微笑道:“皇后,吾竟然不知阿胜之所思也……”      薄皇后拍着怀里的小家伙,笑眯眯点头:“妾亦然。阿姊所言,甚是!”      不禁是皇后和长公主在看,胶东王也在看,仔仔细细地看。怪不得刘胜送的礼物被另眼相看,这只礼盒的确异常出众:仅只盒子的高度,就有足足四尺。而横向长度甚至比纵向的更多。两个宦官都抬不动,礼品盒最后是由四个人一起用力才成功搬过来的。      ‘这么笨重?多半和刘胜的脑袋一样大—而—无—当!’胶东王看清楚了,撇撇嘴不屑一顾。      刘彻的头再度落回皇后阿母的大腿,悠悠闲闲:刘胜是笨蛋。大个的物件再珍贵也没什么意思,顶多充当个摆设。阿娇最多看上两三天也就厌了。      因为太重,内官们没有如前面几个那样把礼物抬出来,而是直接拆了外包装。礼品一露出真面目,长公主就发出一声惊叹:“呀……”      “乃……奔马……”薄皇后也跟着发出赞叹声。      听到嫡母和姑母的发言,胶东王坐直了身子,再度审视同父异母兄长的新年礼物。这是一匹木马,白色的木马。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这马身上没有衔接拼合的痕迹,估计是由整块木头雕刻出来的。白马的形象相当写实,张开的四蹄做奔跑状,膘肥体壮意气飞扬。      最有趣的是,马的右边前蹄下还有只‘燕子’,一只被踩到的燕子。可怜的飞燕给奔马增添了一层跳跃的动感——胶东王原先估计错了,这并不是摆设,不是!想到刚才平度姐姐一连串的挤兑,刘彻就忍不住的皱眉。      长公主站起来,绕白马转了一圈,试着轻轻推了推。白马立刻前前后后摇晃起来。“哈!”长公主回头嫣然失笑:“皇后,此……童趣也!”      薄皇后这时也看出了门道。白马四只蹄子下的木料看似平的,实际内藏弧度。除此之外马身违反华夏‘喜飘逸好灵动’的传统审美习惯,将马背故意做宽做平,中间甚至还有凹度。这应该是为骑坐舒适而特意设计的。      薄皇后抿嘴轻笑:“此马佳,阿娇必然喜爱。”这样大个子又好看又好玩的玩具,是最讨孩子们欢心的了。      长公主边点头边伸手,玩笑地拍拍马头,完全赞同皇后弟妹的观点:“然,然也。”      摸摸、拉拉、又推推,长公主越看越觉得想出这主意的人匠心独具,忍不住评价道:“皇后,中山王胜明锐,多巧思,恐非其诸兄弟能及也……”      薄皇后莞尔,微微颔首:“甚是,甚是。”言谈间,没有人注意到皇后臂弯内胶东王刘彻的一双眼睛中,眸光明暗不定。      “姑姑,姑姑!”刘彻喊过长公主,又从后面拉拉皇后阿母腰带上的圆玉佩:“阿母,彻欲一试,可乎?可乎?”      “有何不可……”长公主笑吟吟答应,向后让出一步。      小刘彻站起来一跳一跳地走到马前,抓住马头一下子就蹦上去,快得让边上的宦官都来不及扶:“大王,大王,小心呀!”      抱着马脖子摇呀摇,胶东王在木马上显得很快乐:“哈哈,哈……哇!”薄皇后和长公主笑着旁观,一人一马前冲后倒的,煞是有趣。      摇动的幅度大一点,又大一点……刘彻在马背上欢叫:“冲……冲呀,冲呀……呀呀!”馆陶姑姑和皇后嫡母相视而笑:男孩子就是这样,天生就有冲劲。      木马往前冲得更厉害了。带弧度的木板磕在木头地板上,铿锵作响。上好的漆面,不多时就多了一一道印痕。胶东王则更显兴奋,干脆骑在假马上吼起了曾祖父创作的歌谣:“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部分天性比较警觉的宫人见此,渐渐变得不安。某个资深的中年内官趋步过来,向皇后和馆陶长公主行礼:“皇后,长公主,木马非马,大王年幼,若不慎坠……”      经此提醒,两位皇家贵妇彼此互望一眼。薄皇后首先向儿子唤道:“阿彻,缓行,缓缓……呀!阿彻……”      正说着,木马一个空前大幅度的前冲。几乎在同一时间,刘彻的身子在嫡母皇后惊恐的呼叫中,顺着马头一头栽下地!      薄皇后惊叫着跑过去:“阿彻……阿彻?!何如?”      宫人们都有些失措:“大王,大王!”靠近的几个人动作快,七手八脚把小男孩拉起来,上上下下这一通细细检查:有受伤没有啊?      相形于成年人的惊恐,当事人倒是平静如常。刘彻满不在乎地挥挥小胳膊,呲牙咧嘴地一再坚称:“姑姑,阿母,无妨,无妨啦!”      薄皇后不相信,一定要解开衣服亲自验伤。长公主也主动给皇后弟妹帮忙,一起镇压小侄子的反抗:腰带去掉,袍子拉开……      刘彻是前肢先着地,还避开了头部。所以只在两个胳膊肘上各红了一块,皮都没破。长公主育儿经验丰富,一看就得出结论:最坏的情况发展趋势就是,‘红’变‘青’——确实不重,不需要召御医。      才整理好衣裳,刘彻又提出要上马玩‘冲锋’。长公主倒是认为侄子这种‘面对挫折,绝不妥协’的精神十分可嘉;然而薄皇后却说什么也不肯让儿子去涉‘险’了。      皇后抱紧小男孩,罕见地板起面孔教训道:“阿彻,知何谓‘孝’否?”刘彻屏声静气,乖乖顺从。不敢随意接话。      可太平了没一会儿,刘彻就凑过去扯长公主的裙子:“姑姑,姑姑……”      长公主:“阿彻,何事?”      胶东王童言童语,一脸严肃地问:“姑姑,彻可习骑射耶?”      “骑……射?”长公主莫名其妙。这孩子怎么想到这个?虽然贵族男子学习剑术、学习攻击技巧,学习骑射都是本分。但以刘彻现在的年纪,学这些实在太早了。      “无他呀……”胶东王用一种急不可耐的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摇摇白马,同时向姑母以及嫡母解说:“此仅一假马,非真马焉……”      “彻若有幸得神骏之乘,驰骋万里,浴日御风……”说着说着,黑黑眼成了星星眼,比看到最美味最合意的点心都要快乐个三分。      “阿彻?!骑射,骑射于吾儿……尚早?””薄皇后掩口暗惊:起了这念头,这可如何是好?      长公主也紧着劝:“阿彻,骑马非要务,待几载亦不晚矣!”      “阿母,姑姑,阿母,姑姑……”小亲王拽着两个长辈的袖子,麻花似的扭过来扭过去。看上去,很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大姑子和弟妹被缠得头痛,彼此面面相觑: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好好的,是什么引出的这个话题?      又是许愿又是威吓,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好容易才把小亲王镇压住。      可还不到皇后和长公主能放心的时候:胶东王人人坐着,心可没死。眼珠子如被吸铁石勾住的铁球似的,永远向摇摇马身上靠。      小刘彻哀哀戚戚地恳求:“姑姑,大母,祈应允彻骑马!”      “彻于此立誓,”大汉胶东王:“彻当谨慎从事,慎之又慎,绝不重蹈梁怀王之覆辙。”      这回,是长公主和薄皇后一齐吼:“刘彻!!”      薄皇后的脸都白了,一下将刘彻揽进怀里紧紧搂着,好像这儿子会凭空消失插翅飞了:“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阿彻,不可胡言!”馆陶长公主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梁怀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心爱的儿子。文皇帝生前对这个小儿子用心最厚,非但将大汉最膏腴的梁国册封给他,更是亲自为他选择国相和文武大臣。但谁也没想到,备受宠爱前途无量的梁怀王竟然会死在他父皇的前面——死因,就是坠马事故。      困在嫡母怀里,刘彻还指着摇摇马,很是不甘不休。      还没等薄皇后她们采取对策,门外,阿骄的声音清清软软传过来:“阿母,二母……阿母,二母呢……”      “阿娇?呀……嗬!”长公主倒吸一口冷气,看看来不及了,一把扯过衣架上薄皇后的大氅,抛起张开,覆盖在木马上。聪明的侍女还有宦官不用吩咐,手疾眼快将大氅拉伸完全,把木马遮蔽个彻底。      “阿母,二母……”阿娇伸进半个身子,好奇地问:“阿大可曾来?”      长公主:“无,无。”      薄皇后:“未曾。”      刘彻:“无啦……阿娇,中山王……唔唔……”后面的话是没机会出口了,薄皇后亲自动手堵塞言路。      ‘怎么了,好像怪怪的……’陈娇眨眨眼,在屋子里扫视。      长公主立刻上前挡住女儿的视线:“阿娇呀,陛下将至。阿娇之《逍遥游》,何如?”      ‘是哦。阿大就要来了,还是赶快去背庄子要紧?’虽然觉得母亲前后反差很大,但这话馆陶翁主还是很乐意听的。小贵女向皇后舅母和长公主母亲行了礼,又回去用功去了。      女儿走出去好远,长公主才深深松口气:还好自己行动快,木马没被女儿看见。要是阿娇也提出要学骑马,她可怎么办啊?女儿的好奇心一起来,可比刘彻难对付多了。      搂着刘彻,薄皇后向大姑子抬抬下巴示意。馆陶长公主赶紧让人把中山王的礼物扔出去。      现在,这礼物在两位母亲眼中简直就是‘扫把星’了!      .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轻松流利地背完《逍遥游》全文,阿娇站在那里甜滋滋望着她敬爱的皇帝舅舅,等待评判。      天子抚掌微笑,毫不保留地称赞:“阿娇勤于学,敏于思,慧矣!”      辛苦有了回报,小贵女心花怒放,一头扑进天子舅父怀里高兴得直嚷嚷:“哇……阿大,阿大!”窦太后笑了,梁王笑了,薄皇后、长公主、还有一大群小字辈都笑了。      夕食,在一片欢腾中开始。今日的主菜是——烤乳猪!       21-10 梁孝王刘武 上 ...   风度翩翩的淮南王刘安,双手合揖对着堂妹见礼:“长公主……”      “从兄……”馆陶长公主优雅地一福,侧开半步请淮南王堂兄先行。      长信宫的东殿,窦太后安适地靠在凭几上与众儿孙唠家常。刘安先在门槛外正了正衣冠,然后进入室内,跪倒在地上深施一礼:“侄臣安,敬拜皇太后……”      宫室外的长公主看看淮南王堂兄的背影,又看看刘安带来的简册帛卷,不禁挑眉:又有新作了?不亏被人津津乐道是宗室第一才人,才华横溢啊!这么大的雪还进宫求见?这个刘安,讨好起阿母来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      风流倜傥的齐王刘寿,弯腰向尊贵的族姑行礼:“长公主……”      “平身……”长公主抬手,笑吟吟阻止了齐王接下来的动作。刘嫖皇姐对这位新齐王的印象很好,这倒不是因为刘寿送了自家女儿贵重的见面礼,更因为他本身谦逊的言行和举止。      齐王站直身子,目光往四周一溜,立刻就关切地问:“长公主,独不见翁主乎?连日雨雪,翁主万安否?”      馆陶长公主对刘寿的好感,顿时更上一层楼!一想起宝贝女儿阿娇,做母亲的就忍不住微笑连连:“拙女尚好,谢大王惦念。”      又一番寒暄,齐王刘寿也被请入了东殿。      望着齐王踩小碎步行走的身影,长公主转头命女官往后面去找人:“蔡,有请公主、翁主、侯孙。”      “唯唯。”蔡女官应了,遵命而行。      长公主后齐王几步也进了东殿,边走边寻思:‘老呆在书房干什么?弄不好还把眼睛都看坏了。’相比阅读写字,长公主更乐意看到女儿把精力花在—敦—亲—睦—戚上!      .      温文尔雅的大汉九卿之首,奉常大人窦彭祖,向姑母家的表妹问好:“长公主……”      “哦,从兄……”馆陶长公主眨眨眼,半带刺半好玩地问道:“君侯冒……风戴……雪而至,不知有何见教?”他不是前天才来过吗?从下雪开始,这是第三次啦!      “岂敢,岂敢。”南皮侯和和气气摆摆手,温温柔柔地告诉表妹:这不连下好几天雪了嘛,他担心长乐宫中的姑母会因天气关系有所不适,特意过来问候请安。      ‘杞人忧天的家伙!典型的瞎操心。’长公主笑眯眯在心中嘀咕了一句,然后将这位孝敬姑母比孝敬亲母更尽心的南皮侯表兄也让进了东殿。      .      清清瘦瘦的青年人,面带腼腆地对表姐见礼:“长公主……”      “子……良?”长公主抬头瞧外廊上半开的窗——窗外,白茫茫一边——吃惊不小:“汝……何以至此?”他怎么捡这个时节出门?大雪飘摇的,万一受寒生病了该如何是好?城南大长公主的这个小儿子,可是自幼体弱多病啊!      马节秀气却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两片淡淡的红色,指指身后宦官抱的几个匣子解释:“从姊,珍饰已备……”      长公主恍然,摇着头抱怨:“子良,何其急也?直可待雪霁之后矣。”过年前到的那批进贡珠宝慢慢做就是了,何必大年中就赶制?还巴巴地冒雪送过来?谁也不等那几件饰物戴啊!      ‘不晓得大长公主姑母知不知道。大概是不知情,否则怎么可能不拦着?这种天气,阿娇连内二门都别想出!’刘公主招呼内侍们赶紧上来扶好,快快送进东殿去——外面,实在太冷了。      马节脸颊上的红色更深了些,努力试图辩解两句:“从姊,节竭尽王事矣。”      长公主暗地里耸肩。她几乎忘了:马节,升官了!      少府的原主官调职,改任地方郡守去了。而天子直接指定原‘尚冠令’马节升任少府主官。这是项多少有些令人意外的任命,不过考虑到马节母系的皇室背景,倒也在情理之中——少府,名为朝廷部门,实际是天子的私库。      “从姊,从姊,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马节眼睛亮晶晶的,滔滔不绝地向长公主表姐表白自己是何等感激皇帝表哥的知遇之恩。      “吾知,知矣!”长公主揉着额角,把明显兴奋过度热血上涌的姑表弟往里头推:“梁王、齐王、淮南王皆在,奉常亦然,从弟自安。”      “唯唯!”马节回应着,整整衣冠踏入东殿。      风,夹带着絮絮绒绒的雪;打半开的窗中滚进来,扑向殿内……长公主不由打了个寒噤。宫娥见状想去关窗,却被刘嫖皇姐制止了。      长公主清清楚楚记得城南姑母为小儿子的官职托到她这里时,讲明了只在少府里镀镀金,为了以后方便给马节寻一门益处多多的亲事,一年半载后就辞职致仕的。华夏的婚俗是‘嫡贵女不嫁白身’,即使对方出身高华。庶出的闺女倒不介意这个,不过庶女嫁妆少地位低,大长公主嫌弃会委屈了爱子而不要。      半扇小窗看出去,漫天的雪花翩跹曼妙,直如舞姬翻飞的长袖。      ‘哎……姑母那么个低调的人,不喜欢官场,二十多年来一直限制儿孙在仕途上发展……’长公主驻足窗前,颇感犯难:该怎么向姑母交代呢?这可是大大违背了她老人家的初衷呀!按说论年龄论资历,怎么轮也轮不上马节上位。难道是皇帝弟弟格外垂青?这下,城南姑母失策了!      从东殿不断传出说笑声,参差着孩子们娇憨清脆的欢笑,尤其喜人。‘算了算了,被垂青总比被厌恶的好!’长公主决定不再为没要紧的事多费心思,甩甩云袖径直往东殿去……      .      今日的长信宫,窦太后四周儿孙环绕,夫家娘家人都有。城南大长公主小儿子送来的发饰、腰饰、缀饰等珠宝,赢得了殿中诸贵人的一致称赞。      长公主看向马家表弟的眼光,全是激赏。而最关键的窦太后则在亲手抚摸过每一样饰品后,也对这位具有皇家血缘的少府新主事表现出十分的满意:“阿节,有心矣……”      “臣职责所在,不敢当皇太后夸奖。”拜服在地向皇太后面前,马节公子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内心暗暗松了口大气:虽然有皇帝陛下的任命,但要想坐稳坐长这个职位,必须得到皇太后的认同和支持。他可不愿和上任织室主官一样,一不留神被扫地出门      ‘呵呵,这些饰品中的至少有一半……其配色之鲜亮,款式之轻巧,装饰之瑰丽,风格之活泼,任何头脑正常的成年贵妇都绝不敢用!怨不得皇太后和长公主都高兴……有趣呀有趣。’淮南王手捋长须,深眸转向小贵女——阿娇。      娇娇翁主穿了件和那晚宫宴上同样纹饰的曲裾,一样的芍药花,环绕着一样的凤凰祥云和蛟龙,区别只在底色——宴会那件是橙红,今天这件是橙黄的。      陈娇佩戴的饰物很少。乌黑丰盛的长发上没有发饰,只用一根黑缎带简简单单束住,松松地垂下肩头。腰间没有玉带,也不用带钩。除了兔形珠囊和腕上的羊脂白玉兰手钏外,就只在袖口裾边缀了些同样大小的红珊瑚珠——这是压裙用的。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正在和齐王说话。端正的坐姿,挺直的腰背,怀里抱着胡亥兔,后面跟着窦表姐,轻松怡然地和已为人父的齐王谈话——似乎刘寿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国君主,而是某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邻家哥哥。      小贵女手里捻着袖口的珊瑚珠:“大王多闻,敢问何谓‘琅玕’?”      齐王一笑,解释道:“其物乃海珍,存于海底。似树,大者高三尺余,枝格交错,亦无叶。有青色者,曰‘琅玕’。”      “如此,则曰‘琅玕’。”小贵女向前一躬身,感谢道:“多谢大王指教。”      刘寿拱手回礼,浅笑道:“寿不敢。”      “齐国居东海之滨。东海之外,果有仙山乎?”娇娇翁主眨着明亮的大眼睛,继续发挥好奇宝宝的特性:逮到什么问什么。      齐王含笑回答:“先秦始皇帝之时,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一曰‘蓬莱’,二曰‘方丈’,三曰‘瀛洲’,仙人居之。当如是。“      “哦?”小贵女这下更有兴致了,抱着怀中圆嘟嘟的胡亥向前倾:“如此,大王可曾亲临仙山?可曾目睹仙人?”      “翁主……”面对一人一兔两双好奇的黑眼睛,刘寿禁不住好笑:“寡人一凡人,安能有幸面仙?”      “嗯?”大眼一眯,小贵女凝神端详端详齐王,很慢很慢地念道:“先秦始皇帝之时,齐人徐市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大王……身为齐君,一国之主,贵不可言。而徐市者,齐之庶人也。焉有庶人得见而君王反不得者?”      娇娇翁主搂紧兔子,很怀疑地凝睇齐王刘寿:“某非大王见娇年少……可欺耶?”      “阿娇……”窦表姐觉得不妥,过来拉一拉娇娇表妹的裙带:齐王毕竟是大汉亲王,是仅次于皇帝陛下的贵人,就算有怀疑,也不方便当面说吧?      缓缓推开表姐的手,陈娇小贵女扁扁小嘴:“大……王?” 21-11 梁孝王刘武 下 ...   扁扁小嘴,陈娇翁主扭头瞅瞅窦表姐,回来还是继续问齐王:“大……王?”      “翁……主……”刘寿拖长了声音,迟疑着不知该如何讲。这问题听上去简单,可想回答好却是复杂得很哪!      胖兔子忽然不安分起来,适时为旧主家解了围。毛茸茸胖嘟嘟的身子拱啊拱,圆圆的脑袋上两只长耳朵摇摇晃晃,使劲往小贵女下巴上凑、凑、凑……      桃腮摩挲着心爱宠物的头背,阿娇低头好一番轻怜:“呀?胡亥,咯咯,胡亥呦……”软语绵绵处,缓笑,轻颦;右颊上一点笑靥,若隐若现。      ‘希望自己是那只兔子!’念头冷不生地冒出来,把齐王自己吓一跳。惶惶然用眼角余光四顾:殿内,窦太后和小儿子絮絮叨叨,长公主和马节相谈正欢,陈须和刘姱情丝缕缕……各忙各的事,还好呀还好!      收敛心神,齐王将目光跳过陈娇直直地投向后面的窦绾:馆陶翁主的容貌谈不上顶标致。长相最出色的是窦家闺女,章武侯孙窦绾!窦贵女的五官啊,实在是精致;简直比画的都更符合美女标准。      等不到回答的陈娇有些诧异,眨着一双明眸奇怪地问:“大王?大……王?”      齐王刘寿一怔:“哦……哦,哦哦!”      ‘咦?齐王的样子,好呆呀!简直和胡亥挨饿时一个模样,好好笑噢!’缀着颗颗珊瑚红珠的袍袖按礼制要求举起,掩住了小贵女的朱颜笑唇;未曾想橙黄的绣锦正好反衬出皓腕雪肤,睇眄流光……      齐王闪神了。      “大王,嗯,”陈娇疑惑地看着刘寿:“大……王?”      ‘这里是长信宫,是皇太后的长信宫!’醒悟过来的刘寿偷拧自己一把,端正严肃地回答:“翁主,夫……仙家……瑶林琼树,固凡人所不能究竟其深浅矣。”打个哈哈,看能不能糊弄过去。      可惜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不是给敷衍大的,不吃那一套:“奇哉?若不可闻,徐庶人何从得悉仙山内情?”      “呃~~”齐王语结。是个纰漏,大纰漏,可他也不知怎样解释其中的前后矛盾啊!      馆陶翁主还在问:“大王?大王!”      刘寿实在挡不住,问也不问一声直接把球提给了刘安:“淮南叔王才学非凡,必能为翁主解惑……”      “如此,”馆陶翁主在坐垫上转了个角度,面向淮南王刘安道:“大王,娇闻序贵贱则各得其宜,所以有尊卑长幼之序也。礼逾其制,则尊卑乖;乐失其序,则亲疏乱。然独仙人失制序而乱尊卑耶?”      “嗬!”淮南王深吸口气,淡淡瞟刘寿一眼,接口的话语中无一丝一毫不悦:“翁主,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阿娇樱口微张,大眼中闪过一片迷茫:啊!什么意思?听不懂耶,阿大没教过这句。      ‘无耻,刘安太无耻了。居然把《周易》都抬出来了?!不带这么欺负小孩的……’刘寿压压太阳穴,对族叔的卑鄙深为感叹,同时飞速地思考起另一桩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来:同样是小女孩,明明窦贵女更漂亮,奇怪的是自己为什么老去注意馆陶翁主?难道只是因为后者地位更高,更受皇家重视?      淮南王整个儿就是慈善长辈的形象代表。堆起一脸和气大度的微笑,刘安表舅舅谆谆教导:“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      小贵女听得津津有味:“其……后呐?”      故意忽略娇娇翁主期待的目光,大汉淮南王以最高贵最卓然的气势仓促结尾:“翁主,于鬼神,敬事之即可,无须多问。”      陈娇无语:“……”      齐王在那里佩服得五体投地:高手,高手!故弄玄虚,等于什么都没讲。      .      刘武亲手为母亲端上一杯热饮,转头对大长公主的幼子问道:“子良,若掘地为池,费金几何?”      马节一呆,很快反应过来反问:“不知大王所言池之大小。”      梁王想了想,双手在空中比了个手势:“比照未央宫之‘沧池’,大小减一二分。”如果比未央宫的池子都大,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沧池呀……”新任少府主官思索片刻,说道:“当……三百金。”      “甚好。”梁王对这个数字没感觉,直接探讨下一个要点:“费时几何?”      ‘这个可没准,要看人手……’马子良决定先问问条件:“宫内乎?调发民夫耶?”      “不发民夫,”梁王摇摇头,他没有资格调发京城的青壮:“秋冬始,至春夏新池可成否?”      “呀?”少府主官吓一跳,那么急啊?不发民夫,怎么赶得及?      这时候,窦太后开口了:“阿武,新池者何?梁宫新池?”      “阿母,非也,非也。”刘武拉过母亲的手,笑眯眯解释:“于长乐宫内建一新池,逢夏即可去暑热。况清波涟漪,益增雅兴,适合安居。”      “新池?妙哉,妙哉……”馆陶皇姐首先拍着双手同意:“阿武,梅林之地可用!”      ‘如果说皇太后这座美轮美奂的长乐宫城还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少个水面大到能划船的池子了。长乐宫里现在只有零零星星的小池塘。’长公主欢乐地畅想:正好可以将那片梅花林都砍了,就地改成湖泊。成湖后,水面四周种上桃花杏花石榴杨柳之类的树,再造些水榭楼台的景点……多美呀!      “妙呀!大池接地气,支暑热,适宜姑姑颐养之需。”奉常窦彭祖也发言帮腔,任何能帮助窦太后健康长寿的事,南皮侯都热情热心。      ‘原来是梁王提议在长乐宫修池子啊!’马节恍然大悟,连忙向皇太后御座方向躬身道:“皇太后之新池,臣当尽心竭力,以图速成。”少府新主官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了两片红晕:这是表现的好机会。虽然要和匠作大臣合作,但最后落到头上的功劳也绝不会小。      正群情愉悦之时,没想到窦太后却摇头了:“否,否。此……不可行。”      刘武疑惑:“阿母?”      刘嫖奇怪:“阿母?”      马节吃惊:“皇太后?”      窦彭祖试图劝解:“姑姑?”      ……      “忆之,”窦太后微仰起脸,无光无亮的双眸似乎在遥望远方:“先帝常衣綈衣;所幸嫔御,令衣不得曳地,帏帐不得文绣,以示敦朴,为天下先。文皇帝二十三年,宫室苑囿狗马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      “先帝尝欲作露台,召匠计之,直百金。先帝乃曰:‘百金,中民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说着说着,皇太后窦氏悠悠然叹道:“老妾……何德何能?岂敢以三百金池为焉?”      长公主和梁王相视,都有些索然——谈到先皇,这话题就很难继续了。      刘武不甘心:“阿母……”      “阿母,”长公主为弟弟说话:“阿武乃孝念。”      “吾知,知矣……”窦太后点头,摸索着拍儿子的肩膀:“然宫池之事,不提……也罢。”      刘武在坐席上由坐改成跪,随后干脆站立起来离开席位,整理整理衣冠向窦太后跪下,正正式式行了个大礼:“阿母!母后……”      殿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被这块吸引过来。窦太后侧耳倾听动静,大惑不解地问:“阿武?汝……”      “阿母,武少小别慈帷而之国,母子分离多年。”梁王刘武边行礼边述:“身为人子,不得昏定晨省承欢于膝下,伺奉于亲前。虽居天下膏腴地,王四十余城,宫苑方三百余,殊无意趣!”      皇太后摇手:“阿武,阿武,此……非汝之过也。”      “武在梁国,每闻母后病,口不能食,居不安寝,常欲入长安侍母后。然,然然……”说到这里,刘武眼中泪光闪闪。权高位重的梁王,竟然流泪了!      “阿武!”皇太后的话音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成为皇太后,儿孙帝王,如果说窦太后今生还有什么遗憾,那无疑就是‘与幼子的骨肉分离’——这是老人家心头积聚多年的至痛。    “武别无他念……念,”刘武竭力自我控制的摸样,让长公主也红了眼眶:“儿所愿,惟池成之后,及夏,阿母宫中暑稍减,无病热。如此,春后儿身在梁地,也略心安。”      说着,梁王向母亲叩了个响头:“阿母,望母后允准为池,遂儿之心愿。否则,武长跪不起矣……”      窦太后悲喜交加:“吾儿……”      “哎……”长公主长叹一声,也起身走到弟弟身边并肩跪下:“阿母……”      “姑姑,大王纯孝呀。望姑姑允之。”窦彭祖也跟着起来,在皇家姐弟身后跪下。没一会儿,皇家第三代小字辈、少府新主官还有来做客的两位宗室亲王全跟着跪下了,成扇面排列。      “阿武,”节俭成性的皇太后在犹豫:“三百金……”      梁王以为母亲是担心花国库的钱朝廷上不好交代,赶紧追加细节:“阿母,无须动用府库。阿武愿一力承担。”      区区三百金——对梁王刘武来说,只是小意思啊小意思!      ‘你哥的钱,是钱;你的钱,也是钱啊!’窦太后依然纠结在金钱问题上:“三、三……百金……”      齐王和淮南王这回算是开眼了,以前一直听说皇太后不舍的花钱,以为只是一般的节省罢了。没想到竟到如此地步——三百金虽然多,但梁王是什么人?是宗室第一亲王啊!非但地位第一,财富更是第一。梁国王宫储存的黄金,弄不好比国库都多!      ‘感觉火候快到了,就差最后一把火了。’刘武蹙着眉头四下里掂量;目光,从‘游移’突然成为‘锁定’!      “阿娇,阿娇……”梁王舅舅拉长胳膊,隔着一排人将小侄女拽过来,笑嘻嘻问:“阿娇喜未央宫之沧池耶?长乐宫新建大池,何如?”      “大池?”阿娇的大眼睛,立刻变成两弯月牙:“长乐宫?!王叔?”      “然,然也!”刘武舅舅手指上面的窦太后,套着耳朵鼓励小贵女:如果想要那种既可以划船、又可以看风景的大池子,就努力向祖母太后求啦!      “嗨!”娇娇翁主连蹦带跳跑上前,搂住祖母就撒娇:“大母,大母,娇娇喜大池,喜大池甚……大母,大母呢……”      小贵女整个人挂在皇太后胳膊上扭啊蹭的,摇来晃去娇滴滴求告:“大母,大母,娇娇要啦,要啦……”      陈硕胳膊肘顶顶大哥,嘴巴歪一歪——看吧看吧,妹妹的撒娇功夫,祖母一准顶不住。陈须低眉一乐,心有戚戚焉。      “阿……武!”长公主斜睨小弟弟一眼,一手指头戳过去:竟然利用我女儿。      梁王咧嘴呵呵直乐,向姐姐拱手:“阿姊……”      “阿娇,呵,阿娇……”窦太后被孙女闹得没办法,顺应民意地投降了:“可,可。”      “大母允矣?”馆陶翁主不放心,还确认一遍:“大母?”      窦太后揉着自己的肩膀笑:“允矣,照……准!”      “哈,大母……”如愿以偿的小贵女,两个小拳头很有孝心地帮亲亲祖母捶胳膊,同时向母亲和小舅舅嚷嚷着表功:“阿母,王叔,大母允矣,大母允矣!”      皆—大—欢—喜的局面。长信宫中,欢声雷动!      长公主和梁王带了儿女们团团围住窦太后,共享天伦之乐。齐王窦彭祖等亲戚也加入进来,凑趣。      勤奋的马节一心二用,甚至开始规划起日后的施工了——梁王离京前一定完工,够难的。      ‘不过,用不着担心。’少府主官自信满满:三百不成,就三千。反正梁王表哥至孝,不在乎花钱。钱多好办事!       21-12 收租婆? ...   雪花,在宣室殿高耸的檐脊和辉煌的瓦当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雪压得厚了,不时有承受不住分量垮塌的,沿着弧度优美的殿顶曲线滑落到白玉栏杆外的雪地里。      雪块触地的声音,极轻极轻;而天子却听到了。‘这雪,还没完没了?’刘启皇帝望向前方的殿门——长信宫那里,该很热闹吧?母亲,小弟,姐姐,孩子们……今天太忙,不能去长乐宫了。      天子能想象得出那些场面。老怀大慰的母亲,笑语连珠的弟弟,笑盈盈照看里外的大姐,昵在祖母怀里憨态可掬的阿娇,活力四射的侄儿们……还有,一只贪吃好动的胖兔子。      想着想着,皇帝禁不住轻笑,招手命内官给陶青丞相端上又一盏热饮,客气道:“丞相……”      “谢陛下。”陶丞相向皇帝略略颔首,接过来慢慢品。      饮品,长安内史也有份,就放在他面前。但长安内史只是静静坐着,没动——他现在‘感觉’不到口渴。      天子的话音,听起来很沉很沉:“雨雪之后,京中民居何……如?”      长安内史向皇帝方向躬身:“禀陛下,多有损坏。”      天子:“损几何?毁几何?”      内史回答得不慌不忙:“城南,损数十,毁百余。城东,损百余,毁百余。”      “余……”天子拖长了语调,面沉如水,很不满意这种含含糊糊的说法。      长安内史一僵,挺直了腰板。      丞相陶青见状,向上方拱手:“陛下,雪未止矣!因之,损毁数目不定也。”外面的雪还在下,被雪压塌压倒的民房数量还会增加。甚至到雪停后的融雪期,房屋倒塌情况将尤为严重。      皇帝面色稍霁,正想再追问几句,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侍从队列中一闪。“丞相……”天子向陶青丞相颔首致意,他要离开一会儿——去更衣。      .      解决三急问题从厕所内间出来,天子走到外间。外间中,一大串宦官捧了水壶、灌壶,丝巾,熏笼,大大小小的衣匣,还有各种各样杂物早候在那里了。      年轻宦官搬动几个铜暖炉的位置,放到天子四周。皇帝张开手臂——宫娥们齐齐行礼毕,上前解开带钩,卸下玉带、蔽膝、玉组佩,然后是锦袍,内袍,中单……      “陛下,”内官在距离天子一步半的距离跪下,报告:“南皮侯,马少府,淮南王安,齐王晋见皇太后。相谈者,甚欢。”      天子没反应。      ‘哗啦……’热水从壶嘴汩汩而出,倒入金盆。侍女们纤细的手将一方方丝巾按入温水,浸透。      内官继续:“梁王请建新池,皇太后照准。”      皇帝合上双目,沉默。      宫娥用长柄深勺从大铜壶中舀出一勺热水,滴两滴在手上试试温度,这才小心翼翼浇淋在天子的前腹、后腰、腿……      没等到回音,内官暗暗提气,进一步解说:“长乐宫新池,比之‘沧池’减一二分。将建于故‘梅林’地,伐梅掘土,拟于上巳之前功成。”      刘启皇帝微微睁眼,瞥了眼地下的内官,什么都没说。      温水中的手巾,一块块取出,绞干。几个侍女轻手轻脚为天子擦拭身体。      内官:“梁王曰,掘池所费三百金,皆从梁库出。”      听到这一句,皇帝微微一动。      宫女被天子的动静惊到,都禁不住一颤;等等见皇帝陛下没什么特别表示,这才小小心心接着做事。熏笼上的衣物摸上去温热干燥,妥帖了。宫娥们屏息凝神地为天子一件件穿上。      “噢,禀陛下,”内官用一句话结束了这场报告:“淮南王安,齐王寿,马少府,现已出宫。”      天子面无表情地摆摆手。内官扣个头,倒退着离开。      手拎展开的外袍,侍女们向皇帝靠近——穿上这曲裾,再系上腰带佩饰,就大成了。      看了看外袍,皇帝厌恶地一皱眉。宫女大惊,抱着龙袍一下子跪倒:“陛……陛下?”      一直在旁伺候的大内官一番察言观色下来,心中透亮透亮,走来低声呵责宫女们没脑子:“丞相者,国之重臣。上庄,岂可以燕服见之?!”      宫娥唯唯诺诺,连连叩头。一面告罪,一面赶紧从其他衣匣中——还好衣服备得多,正式的休闲的都有——寻出长襦和围裳给皇帝穿戴好。      衣冠整齐的天子,离开了。      待皇帝陛下行远,宫人们才敢略略抬头,互相交换着莫名其妙的眼神:什么不该穿燕服?皇帝前面穿的就是深衣啊?!      .      长信宫少了三位客人,气氛更显融洽——现在殿内的,都是至亲。      窦太后对早逝长兄留下的这个侄子一向喜爱,每次会面都忍不住地问长问短:“彭祖呀,阿缪嫁期将近,汝……”      “姑姑,愚侄……”南皮侯挨得近,象倒黄豆一样将小女儿的嫁妆明细一一报备。      ‘表兄,嫁女儿可是件技术活,劳心又劳力哦!’梁王刘武瞅瞅表哥瞅瞅刘姱,自嘲地笑笑,径自向殿内寻摸侄女。      找到了!阿娇坐在长公主身边,正和两个哥哥说话。陈硕不知讲了什么笑话,把妹妹乐得前仰后合的。      梁王扯开嗓子:“阿娇,阿娇……”      阿娇听到了,指小舅舅方向拉拉母亲:“阿母,阿母,王叔吔!”      小贵女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下扑到小舅舅身上笑:“咯咯,王叔,王叔。”      ‘啊,真热情……捂心!’梁王稳稳接住,笑眯眯问:“阿娇,阿娇喜王叔否?”      娇娇翁主点头:“喜,喜……娇娇喜王叔!”      “扑哧……”此情此景令梁王主姱别过头窃窃笑,悄悄过去告诉未婚夫表兄:她家父王啊,又要送礼物啦!      梁王鸡蛋里挑骨头,摆出怀疑的神色:“阿娇所言……非虚?”      “非虚,非虚。”陈娇稚嫩的小脸一派认认真真,让见到的人忍俊不禁。      所以,大家都笑了。      “呃?”阿娇歪着小脑袋,好生纳闷:“阿母,阿兄,从姊……因何而笑?”      众人笑得更开心了:“哈!哇……”      “阿娇,”刘武大乐,笑嘻嘻拉过侄女亲两口,同时向自己从梁国带来的亲信打一个响指:“取来。”      “唯唯。”不一会,梁王宫内官领着两个黄门抬了张小案过来。方案被一块五色锦严严实实盖住,看不出下面是什么。      ‘这么重?估计不是珠宝。是什么?’殿内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梁王对姐姐的孩子们很慷慨,这次又会送什么珍奇?      “阿娇,来。”梁王把侄女引领到案前;然后,在阿娇期待好奇的目光下,一把掀开五色锦。      “呀……”旁观众人看清,都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倒是当事人馆陶翁主,完全的莫名其妙:“咦?”      只见方案上,整整齐齐放了二排共三十个——瓦当,黄陶做的瓦当。精确来讲,这三十个只有屋顶上实际用瓦当的百分之几,孩子手掌堪堪一抓,应该算‘瓦当微模’。每片瓦上,还带了两个刻字。      ‘东市?西市?这瓦是玩具吗,可……怎么玩啊?看上去一点都不好玩。’摸摸瓦当的边缘,陈娇摸不着头脑,将困惑的眼神投向母亲和哥哥们。      长公主最先反应过来,向弟弟谦虚着:“阿武,礼重啦!阿娇不应受。”      听母亲这么一说,娇娇翁主马上把手收回来。不收就不收吧,反正这些东东不好看,也不像是很好玩的样子。      梁王满不在乎地一笑:“何其重?区区房舍,供阿娇赏赐下人之需。”      窦太后在女官的转告中知道了情况,抱着兔子对女儿笑微微道:“吾女,受之可矣,无妨无妨。”      见弟弟母亲都这么说,也知道梁王宫的财力,馆陶长公主顺水推舟命女儿叩头:“阿娇,阿娇,速速谢恩。”      “唯唯,阿母。”于是,稀里糊涂的娇娇贵女趴下,向小舅舅磕头谢赏:“娇娇谢王叔。”      ‘呵,毕竟小,不懂啊!哎?两个小子该是明白了。’见侄女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刘武转而向两个侄子调侃:“阿须,阿硕,妒之否?”      两位陈公子连道“不敢”。陈硕更是当场扬言:“王叔何以思虑至此?好男儿不问父母之私,况女弟乎?”      陈须跟着表态:“二弟所言,极是。”      “善,大善!”听了这话,刘武频频点头,回过头去就贺喜,恭喜姐姐教子有方。      长公主自豪地看着两个儿子,欣慰至极。      ‘既然,既然陶瓦让阿母舅舅都高兴……’看看身边亲人们喜形于色的笑脸,娇娇翁主依旧费解:可,可这陶瓦到底哪儿好玩啦???      .      未央宫的宣室殿,治粟内史向天子呈上一卷木简:“陛下……”这是为雪灾中倒了房子的长安居民准备的钱物清单。      皇帝细细看一遍,交给内官让转交给陶青丞相。陶丞相阅过,交给长安内史。      长安内史一番计较,向上行礼,“陛下,窃以为不妥。”      天子:“何?”      长安内史:“禀陛下,‘户’存多寡之别。治粟内史以‘户’计,有不公之嫌。”      ‘同样是一户,有的人家人口多,三世同堂十多个;有人口少的,才二三个。给一样的待遇,的确不合适。’刘启陛下听了,暗自点头,再看向治粟内史。      治粟内史坦然以对:“如此,更之以‘丁’何如?”      陶青丞相缓缓摇头:“不然,不然……”      正讨论时,天子眼角一动:刚才那个传讯的内官,又来了。      内官很机灵,没有上前说话,而是把一支木简塞到某个御前内官手里,并耳边嘱咐两句。不一会儿,御前内官就把饮品木简附带着一起,放到皇帝面前。      “丞相,卑职以为……”趁大臣们忙于争论救灾细节,刘启皇帝拿起木简。木简上就两行字:梁王赐馆陶翁主东西市房舍三十。      天子眸光一闪,但瞬间就恢复到无波无澜。      国事完结,臣子退下。大汉皇帝叫‘备车’。      ‘天子前面不是说过不出去了吗?’御前内官一愣,但马上弯腰问:“敢问上起驾何处?”      天子悠悠道:“长乐宫……”      .      雪天的酒肆,客人不少。      屋子里酒客们的神情都不太好。大多数人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地频频向后望。店堂之后,不时传来怪里怪气的干嚎:“……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      徐耀如一脸不耐,长身欲起。被边上的陈老一把拉住:“阿兄,阿兄……”      徐老回头:“贤弟……”      精致的镀金酒杯酒壶,都是从陈家带来的——酒肆的东西在陈老眼中太粗陋,不堪用。陈老拿起酒壶,亲手为义兄斟上一杯,酒液散出一阵阵清冽的香气:“夫一醉酒之人矣!义兄,年节良辰,适当欢饮,请!”      后面,又传来荒腔走板的长吟:“……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      不好驳义弟的面子,徐老只得不甘不愿坐下,端杯子喝酒。      ‘这都什么岁数了,还这么冲动!店堂里那么多人,却放任一个外地人如此吵吵。估计那醉酒的,不是个善茬!’陈老摇头晃脑地一笑,继而好兴致地向义兄介绍起这家酒肆来:这里的食物一般,但酒水风味独到,堪称一绝。所以才能让那么多客人——包括他们两个——大过年下雪天的专程跑来享用。      见两位老人消停了,掌柜和伙计们暗暗吁了口气:大汉尊老,姓周的功夫高强。如果老人家较真,两边冲突起来,他们还真难办。      ‘这周客官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太差。一喝醉,狂歌长啸扰人且不说,还动不动挥拳头,也不管对方是老是少,是官是民,一点顾忌都没有。真是个大麻烦!’回头看看店堂后门,掌柜无奈地耸肩:可谁让人家钱多,给的赏钱也多呢!算了算了,只当是看在钱的份上。      酒肆后门的柴草堆上,年轻人挥舞宝剑,对着远处白茫茫的天空一声声高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22-01 论梅林之被伐 ...   雪,在长安人不耐烦的等待中,终于停了。      年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梁王后李氏和李王后亲生的嫡王主刘婉在梁国王宫卫队的保护下,顺利到达京师——好歹算是赶上了新年的末班车。      帝国都城对这对李王后母女的态度,远不及对她们那先期而至的父亲和姐姐。现在的长安城,上上下下人等最关心的新潮议题只有一个:长乐宫中的即将拔地而起的新池和廊桥——梁王的‘新池’和天子的‘廊桥’。      ‘新池’由梁王刘武出资,掘地作湖为母亲消暑避热。刘启皇帝则是自掏腰包修一座长长的,史无前例的特长廊桥。      计划中的‘廊桥’是凌空而设,从皇太后的寝宫长信宫出发,沿新池湖面前的最佳观景区一路蜿蜒环绕。桥上非但有琉璃瓦的覆顶,很多地方还有可以关闭的廊窗,刮风下雨都不怕。全程无一个台阶,都是高低平缓的坡道,一看就是为方便失明人士出行而设计的;各处错落摆放的矮榻和坐垫,更是细致入微的周到设计……      消息传出,京都士民皆赞叹:天子与梁王孝道!      .      大汉皇太后的长乐宫城,即使还谈不上人声鼎沸,至少也是闹哄哄的。      等不到天空完全放晴,‘少府’‘匠作少府’等外朝部门的汉官们就在内廷女官内官的带领下进了长乐宫。勘察地势高低、丈量土地大小、规划湖泊走向……为即将展开的两个工程进行数据收集准备。心急的匠作少府大臣甚至已经叫主章长派人来砍梅树了——砍树,最简单,不需要预先画图纸。      “笃……”      “笃,笃笃……”      “笃笃……”      大斧子砍向树干的声音十分沉闷,所以能传很远,甚或透入内室。      长信宫温暖如春的宫室中,刘彻挤在彩陶大瓮沿口上,努力争取着表妹的注意力:“阿娇,阿娇呀……”      闷闷地趴在陶瓮边缘上,陈娇贵女无精打采:“哦,嗯嗯……”她后悔了,后悔!不该这么快就原谅刘彻的。平度表姐火了,都不来了。少一个平度,多一个刘彻——明显不合算嘛!      捏两块虾肉扔到瓮里,轻轻叫着:“绿衣,绿衣……”      平静的水面依然如镜。绿毛龟很不给面子,躲在瓮底怎么叫都不上来。没好气地瞟瞟边上那位小小的大汉亲王,馆陶翁主不得不承认绿毛龟的做法无可指责:换她,也不会乐意见有前科的恶人客。      ‘都怪前两天知道会有新池子,一个高兴就……哎!悔之晚矣……’小贵女是越想,越觉得烦恼:窦表姐有些着凉了,正在内屋休息;胡亥借给她养病。平度表姐这回是真的生气了,都三天没来啦!以前从没有过呢!自己又不能去贾夫人那儿找她;阿母说这两天是融雪期,外面格外冷,不许出门。好闷啊!      似乎感觉到表妹的不悦,刘彻眼珠子一转,从胸口摸出一只绸缎小包,巴巴地递上去:“阿娇,阿娇……”      ‘这是……啥?’小翁主无精打采地看过来。刘彻表哥送的物件向来有新意,值得一观。      小绸包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纱制的内一层包裹物。胶东王笑嘻嘻笑嘻嘻摇摇手里的礼物,怂恿怂恿:“阿娇,阿娇,观之……”      ‘什么啊?’馆陶翁主的好奇心终于被吊起来了,探出手,去拿……      用三根指头按着礼物,胶东王的手往前一伸;旋即,又后退。刘彻的脸上尽是兴致勃勃的坏笑。      娇娇翁主恼了,小拳头攥起挥挥,漂亮的大眼睛就用来警告表哥啦:“阿彻!”今天心情不好,别惹我!      知道阿娇妹妹心绪不佳,刘彻眨眨眼,“嘿嘿”一乐知情识趣地放了手。      小包裹兜底打开,一只草编的蝗虫露了出来。金黄的麦秆染成青绿色,打结整齐,薄翼触手俱全。‘好象呀……精巧,细致!’阿娇看看螳螂,又瞅一瞅胶东王表兄,用眼光在问:这是你自己编的?      收到信号,刘彻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自信兼自豪地说道:“然,然也。此乃……为兄为阿娇专制焉!”不是他吹,他的双手最巧啦——当然,比较范围仅且仅仅局限在二十多个皇子皇女中。      得了礼物,就不好太冷淡送礼的人咯。阿娇将喂食盘子递给刘彻,同时警惕地监视这个表兄的一举一动——别又故技重施了。可怜的绿毛龟,再也经不起折腾啦。      帘外,鲁女领着个高挑身材的宫女进来,分别向陈娇和刘彻行礼。      发觉后面那个女子很面生,娇娇翁主指着新人问:“鲁,此……谁人也?”      “禀翁主,此人曰‘越女’也。”鲁女圆圆的笑脸上,笑颜朵朵:“越女手巧,擅针线刺绣,长公主命其为‘内绣女’。”      鲁女话音落,越女跨出半步,向小主人越女行了个大礼:“婢女参见翁主,愿翁主长乐康宁。”      “长乐?康宁?好新鲜的说法。”听了这话,刘彻忍不住细细打量了这新宫女一番:肌肉丰腴,容色艳丽,很漂亮嘛。就是年纪不太轻啦,美中不足。      阿娇却没有多想,只随意示意鲁女可以带人进去了。      高个儿美人,细腰仅可一握,丰满的后臀随着纤纤步态一扭一摆,即便宽大多褶的直裾也不能掩饰。胶东王的目光黏在新宫人的背影中下部,一刻都不离,直到……      “阿彻?阿彻?阿,阿……彻”阿娇莫名其妙地看着表兄:这家伙到底在看什么?这么叫也不听?      “呀?无,无,无啦!”刘彻忙不迭否认,回过头来专心致志陪表妹喂乌龟。      过一会儿,胶东王刘彻边往看不到绿毛龟的大瓮里扔食物,一边用肩膀顶娇娇表妹:“阿……娇……”      馆陶翁主陈娇目不斜视地注视一瓮碧水,随口应道:“何?从兄?”      胶东王笑得比较古怪:“梅林被伐……嘻嘻。”      “娇娇知……”娇娇翁主心不在焉地说道。她当然知道‘梅林完了’——皇太后祖母皇帝舅舅梁王小舅舅做决定的时候,她可是就在现场的哦。      ‘嗯,听这声音,估计不到晚上整片林子就该彻底交代啦!’小贵女无所谓地想着,心思基本全在水里,努力寻找绿毛龟的蛛丝马迹:“绿衣,绿衣……”      “阿娇……嘻嘻,”胶东王刘彻又往表妹身边靠了靠:“阿娇宜少食……灵王好细腰,国中多饿人……多餐。”      “嗯?”阿娇不可思议地望向刘彻表兄:这家伙颠三倒四的,掰什么呢?      “无,无……”胶东王立刻道貌岸然,正儿八经地接茬祸害绿毛龟的家。      .      皇太子宫的内殿,周良娣靠在生身母亲胸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母……呜……阿母哦……呜呜。”      “梅宝,”虽然自己也是泪眼哗哗,昌平长公主还是尽可能多安慰女儿:“梅宝,梅宝,多哭伤身呀!”      周朵头枕在母亲肩头,真的难过极了:“太皇太后之‘梅林’,大母之‘梅林’……”      尹长公主无言以对。她也没想到,窦太后那边会那么狠——难道连区区几株梅树,都容不下吗?      “今上此举,目无先太皇太后,实乃不孝至……唔……”周良娣后面的话音,被一只手捂住,她亲生母亲的手。      ‘还好,还好前面遣走了宫女宦官。’昌平长公主的脸上,血色尽退:“梅宝,梅宝,宫禁之中耳目众多,切不可乱语呀!”这话要是传到当今皇帝耳朵里,女儿和外孙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哪怕皇太子再向着女儿也不成啊!      周朵醒醒鼻子,别过脸不吭气。      昌平长公主取出方手帕,在女儿面上轻轻擦拭:“今上建桥,梁王掘池,皆至孝之举也……吾女牢记,牢记。”      挖池子,是梁王尽孝;造廊桥,是皇帝尽孝——天下人人赞美天子兄弟的孝心,人人羡慕窦太后的好福气。      梅林,以‘尽孝’的名义被铲除——义正词严,冠冕堂皇。      “阿母?!”周朵被怀孕后一系列不适困扰久了,在生母面前更无顾及:“长乐宫之大,何处不得池为?皇太后……” 尹长公主:“梅宝!”      看到母亲眼中的焦虑和泪水,周良娣好好歹歹及时住了口:“唯,唯唯,阿母。”一扭头歪在被褥上,周朵翁主还是忍不住,蒙上被子“呜呜”“咽咽”。      看到女儿伤心成这样,昌平长公主心如刀绞,满是自责。都是她不好,从小就对女儿灌输长乐宫中的‘梅林’是薄太后专为自己建造的,堪称仙境。女儿听多了,由此就对这片梅林产生诸多美好联想,当成心中圣地一般。      ‘如今圣地被毁,焉能不痛?早知道这样,当年就不说了。’昌平长公主不住手地在爱女背上抚摸,泪眼涟涟:女儿说的没错,那么大的长乐宫哪里修不得池子?何必非砍了梅林。      ‘祖母,祖母,太皇太后。您在天有灵看看,您一走,孙女就被欺负到如此地步!竟然连小小一个梅林,都保不住。梅树何辜?梅林何辜?是为我所累呀!’昌平长公主竭力控制情绪,涩着声叮嘱女儿:“阿朵,为今之计,只汝腹中之皇孙。梅宝,有儿万事足呀!”      “阿母,”周良娣渐渐收了悲声,拉紧母亲的手:“女儿当从阿母之言。待娇儿生,皇孙长成,自成道理!”      昌平长公主偷偷掉头,无语拭泪:天真的孩子,竟然还指望孩子能保护母亲?从进宫开始,人家就步步紧逼了,怎肯给你留转机?      照顾周良娣睡下,放下帘子,命宫人值班待命,昌平长公主静悄悄地走出内室。      外间,极边上有扇南窗开了一半。尹长公主走到窗前,抬头向往凝视——越过殿檐看去,高阔晴朗,万里无云。      ‘看样子,是必须着手安排了。逃无所逃,避无所避,最后证明还是姨母说的对!’手将鬓边一缕散发拢起,周良娣母亲的腰挺得笔直:馆陶阿姊,没料到你会想让阿娇当皇太子妃。      ‘哎,其实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娃娃太子妃,娃娃王后……华夏传统,还有大汉的历史里还少了吗?’昌平长公主脸上的神色与辽远的天空一样,令随侍的宫人莫测高深:馆陶,馆陶,你为阿娇,我为阿朵……皆无可厚非。希望你我二人,不至有图穷匕见的那一天!       22-02 出来混,总要还的 ...   大汉奉常,窦彭祖双手将两只叠放的衣匣捧到长公主面前,一脸的不好意思:“从姊……”      馆陶长公主含义隽永地笑笑,招手让蔡女官过来把衣服匣子拿进去——窦缪虽比不上天子和梁王的儿女们,但表兄的女儿也是比较近的亲戚了。这点忙,总归是要帮的。      见尊贵的表妹没半点异议接受了,南皮侯窦彭祖暗地大松口气,忍不住欠身又是一揖:“为兄深感长公主盛情……”      拦住表兄行礼的动作,刘嫖皇姐轻轻一乐,掩口笑嗔道:“阿缪……亦吾之侄矣!从兄……何须多礼?”      俏语温婉,朱颜宜笑——窦奉常耳闻目睹之间,心中不禁一荡,目光更是不知不觉在刘表妹身上定了格。      长公主察觉到有异,不动声色将身子向后挪了些。转眼见南皮侯表兄毫无反应依旧是那副痴滞样,帝女只得无奈地抓过把折扇‘哗’地打开,轻轻摇动起来。      时急时徐的扇风,总算让南皮侯回了神。年近不惑的大汉九卿之首霎时红了脸,偷眼左右,支支吾吾没话找话:“长公主,嗯,阿娇……何在?”      ‘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哈!’馆陶长公主气定神闲地重复一遍,一字不改:“阿娇呀……阿绾、平度、阿彻、阿娇结伴玩乐呢!”      边说,皇帝姐姐边带点恶意地想:不知彭祖表兄接下来会不会再问一遍阿母?如果连母后的情况都问第二次,就真是显眼了!刚进门时就告诉过他阿母在小休,薄皇后伺候在旁。      南皮侯窦彭祖好歹没那么糊涂,很正确地接着关心下一代:“平度公主亦居长信宫耶?”      “然,然也。”窦长公主非常佩服自己丰沛的耐心,可以与窦家表兄心平气和地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平度在这里有什么好奇怪的?谁都知道贾夫人的平度公主和长乐宫走得近;如今的小公主,住长信宫的日子和住金华殿的日子差不多是‘对半开’。      平度这回是被长公主姑姑特意接过来小住的。积雪融化起来很慢;融雪的日子远比下雪的日子寒冷;所以,长信宫的孩子们被禁足了——不许跨出殿门,只许在宫室内玩。馆陶长公主心疼女儿,怕阿娇小伙伴少了玩起来不开心,就亲自往贾夫人的住处接来了平度公主。      几天前的那场不快早成了浮云。暖烘烘的长信宫里,孩子们现在是跑跑跳跳不亦乐乎;尤其,在中山王来了之后。      中山王刘胜是打着‘看望妹妹’的旗号进入长乐宫的。正当午后,在今早共进过一顿丰盛的早餐后,刘胜已经和他可爱的妹妹平度公主分开足足一个半时辰了——‘一个半时辰’,多么多么漫长的分离啊^_^!      “阿娇,平度……”刘胜站在宫室门外,好声好气向妹妹和表妹示意别闹了。      “咯咯,咯……”平度公主不听,笑嘻嘻敲阿娇一下;馆陶翁主不甘示弱,扑回去——两下!两个女孩叽叽喳喳的,顿时在皮毛上滚在一处。胡亥被吓一跳,一跃蹦出战圈。刘彻见状大乐,兴冲冲挤进去硬要插一脚。      “阿娇,平度,阿娇……”刘胜无奈,只得亲自上阵阻止,同时向窦绾表妹投去赞赏的目光。四个人中只有窦绾贵女安安静静坐在熊皮上,不亏是小淑女一枚。      经过一番努力,总算太平了!平度,陈娇,窦绾,刘彻,加上只胡亥,排排坐好等看戏。      中山王再度打量一番宫室内外的布置,自豪得不得了:姑姑不是怕表妹们受寒吗?找间向南不大的宫室,几个暖炉搬进来在房间四周放上,炭火烧得旺旺的。中间放几层厚垫,再铺上两张熊皮,女孩子们全坐在熊皮上,边上再围两层貂皮被褥。正门敞开,这样妹妹们既能清清楚楚观赏门外走廊上的动物秀,又不会被臭气或寒冷侵袭到。瞧,自己想得多周到!嘻嘻……      刘胜很响地拍两下巴掌:“啪……啪!”      两只大白羊应声出现在宫室门口。挺拔的四肢,温顺的举止,满身绵绵细蓬蓬的白毛直如天上的白云般喜人。头上没角,是母羊。      “羊者,”刘胜指着白羊说:“‘详’也。”      阿娇推推两边的表姐:“羊……羊吔!”      “羊,羊羊……”刘彻、窦绾、平度都看得目不转睛。羊肉是盘中餐,煮的,烤的,蒸的……常常吃。不过完整的活生生的羊,几个小贵人还真是第一次见识。      似乎感应到孩童们的好奇,白羊踢踢腿扭扭脖子,极为友好地张嘴:“咩,咩……”      胶东王听到,眨眨眼跟着叫:“咩~~咩咩咩……”      “咩,咩咩……”阿娇和平度也学,叫完了相视大笑:“哈,咩~~,哈哈……”      窦表姐红着脸悄悄学两声,控制不住,搂着兔子偷乐。      ‘嗯,看来羊咩咩很成功!’中山王刘胜一笑,击掌让下一个上!      羊之后,被牵过来的是一头牛,一头小黄牛。刘胜一甩大袖,介绍道:“此……所谓‘牛’也!”      “牛……哦!”孩子们瞪大眼看着门前这个胖墩墩的动物。一身浅黄的毛色油光水滑;乌黑的眼睛,又大又亮。大脑袋,突鼻,短脖子,健硕的身体,四条腿肌肉发达。      刘彻张口问:“图形曰‘牛为大物’,此牛……何其小也?”      女孩子们同样疑问地看向中山王。虽然今天第一次见活牛,但平时‘看画帛识动物’,阿母(姑母)教过牛是大型动物。      对弟弟撇撇嘴,刘胜堆了满脸的笑容向妹妹们解释:“此非成牛,乃牛之幼畜也。牛长成之后,大甚。”      “哦……”这下,都明白了。      “牛,用以耕地。”中山国主抖抖衣袖,做意气风发状:“《管子》曰,正月,令农始作,服於公田农耕,及雪释,耕始焉。现雪霁…… ”      中山王谈性正浓,可小牛犊一点都不给大汉亲王面子,只一味踢踏着四蹄甩脑袋低吼:“哞~~~哞哞,哞~~~”显然,小黄牛不喜欢这地方。      负责牵牛羊的宦官是个侏儒,见情况不对急忙上去试图安定小牛的情绪。可牛犊不买账,仍然嘶吼着摇尾巴打转。      侏儒宦官其人,奇形怪状。只有成人一半的身高,大大的脑袋下竹竿般的细条身子,原地站着不动都嫌‘头重脚轻’让人为他捏把汗。一旦行动起来,笨拙的动作简直比鸭子或大白鹅上岸更摇摆不定,夸张可笑。      “嘻嘻……”      “哈哈!”      小贵人先是被侏儒怪异的长相惊到,随后就是被那些滑稽的动作引得笑倒。就连最含蓄的窦表姐也忍不住揉肚子笑呼:“哦……哈哈!”      尴尬地摸摸额头,刘胜没法,只得让一肚子不乐意的牛犊提前下课。      再接下来,该是狗了!      “咳,咳咳……”刘胜清了清嗓子,徐徐解说:“犬,乃‘五畜’之一。犬性狂猛……”      “犬性狂猛?狂……猛?!哈哈,哈哈!”阿娇如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般倒向窦表姐,一边顶顶平度表姐,一边伸手捞过胖兔子:“胡亥呀胡亥,汝可知犬性之狂猛乎?”      大灰兔迷茫地望着小主人,一脸的无辜和纯洁。      “哈哈哈……胡亥,胡亥!”阿娇抱了宠物兔又是亲又是揉,在熊皮上笑成一团。      窦绾捂着嘴“咯咯”乐。平度公主同样笑得合不拢嘴。平度公主是个不错的主人,平日对小白狗极好。不过,如果沾上胡亥兔子,小公主一准儿‘胳膊肘往外拐’!      ‘是啊是啊,刘买堂弟送妹妹的那只‘小白’,每次碰上胡亥都被胖兔子撵得满地逃,竟然没一次能打赢的?!简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想到这点,连中山王自己也开始怀疑狗性是不是迅猛了。于是乎,狗还是不要带上来丢脸了。      等妹妹们笑够了,中山王别有深意地扫了刘彻一眼,然后‘啪啪’两下手掌。一只眯缝眼,两扇风大耳朵,管扁状粗鼻头挂两条鼻涕,硕大的圆头,臃肿的身材,一动肥肉乱涌的怪物,出现啦!      一看这脏相,窦表姐立刻厌恶地别过脸。      陈娇拧起两道好看的眉毛,嗤之以鼻:“不洁……”她怎么看不出这动物是什么颜色?白的?土黄的?褐色的?好脏啊。      平度公主直接评论:“形貌丑陋……”      刘彻怀疑的目光在动物和异母兄长之间反复——他嗅到空气中有阴谋的味道。刘胜迎向异母弟弟探究的眼神,优雅地咧嘴一笑,露出雪亮雪亮的七颗牙。      刘彻暗叫一声‘不好’,本能地想往后躲。      可惜,已经晚了!大汉中山王的声音响彻宫室内外:“阿娇,平度,阿绾,此物名曰‘彘’!”      女孩子们疑惑:“彘?”      “然!”似乎怕女孩们联想不到,中山王字正腔圆地补充道:“即所谓‘阿彘’者,是也!”      “阿,阿……彘??阿彘!!”一个,两个,三个,小贵女们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瞪向在场的‘阿彘’:天啊!原来,原来阿彘是这样的?又脏又丑!!      刘彻急得直摇手:“非,非也,非也!”      没一点儿同情心的刘胜还在那边认认真真做‘名词解释’:“阿彘者,性愚拙,好污秽……”      “性愚拙?好污秽?”女孩子们彻底受惊吓了,全都不由自主地挪动身子,与胶东王刘彻拉开距离。      胶东王额头汗都要出来了,急急切切争辩:“否,否啦!彼之‘彘’,非吾之‘阿彘’……”      恰在此事,大肥猪“哼哼”地翘起细卷细卷的尾巴,然后开始——更衣!‘哼’一声,拉一泡;‘哼’一声,再拉一坨……门外的走廊上,立时屎尿横流,恶臭四溢。      “上帝……”      “呀呀!昊天上帝……”      “呀……呀……呀呀呀!”三个女孩子尖叫着跳起来,小脸都白了!      这太惊悚了!贵女们活到今天,触目所及都是美好漂亮的人物,所用所见无不尽善尽美——不够美好不够漂亮不够好的,没资格进宫——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肮脏露骨的事?      章武侯孙窦绾是其中最懂事的一个,也是最能忍的,此时也控制不住按胸口干呕起来。      胶东王刘彻急得抓耳挠腮,冲过去拉表妹:“阿娇,阿娇……”      “哦?不……不啦!”阿娇猛地跃起,飞快倒退三步,动作之快简直不逊于被大野狼盯上的小白兔。      “阿母,呜呜……阿母阿母,哇……姑姑,哇哇……”平度公主也不管自家兄长了,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当然是从宫室的另一扇门跑。      “胡亥,胡亥!嗯,从姊……”阿娇比较有良心,一把牵过宠物还不忘拉上窦表姐,追着公主表姐的脚步就往外冲:“阿母大母!呜呜,阿母啦,大母啦……呜……呕……”      不一会儿,宫室中只剩下兄弟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胶东王刘彻和笑到直不起腰的中山王刘胜。      “胜……阿……兄?!”三个字是从胶东王牙缝里挤出来的。      中山王刘胜端的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态度好到就是最苛刻的礼仪教习来也无可挑剔:“呦,贤弟……何如?”      胶东王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跺跺脚追女孩子们去了。      ‘哼!叫你老在背后搞小动作。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目送异母弟弟迅速消失的背影,刘胜摇头晃脑悠悠念道:“彘者,猪也。猪者,豚也。豚者,彘也……”      掏出条雪白雪白的丝帕捂住嘴鼻,中山王刘胜屏住呼吸快步离开宫室。      待走到上风口景致佳丽之地,刘胜这才将丝绢拿下放回袖中,负手观景,愉悦万分:没说谎,也没造谣!归根到底,这三字本就是同一个意思嘛。      至于妹妹们会怎样联想?嘿嘿,我可管不了哦^_^! 22-03 纠结 ...   星夜……      大汉的中宫,未央宫椒房殿,灯未熄,人未眠……      刘彻抱个枕头趴在大床上,盯着床前凤头宫灯中闪烁的火苗,眼皮子眨都不眨,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      薄皇后卸去满身沉重的饰品和礼服,着一领轻便的燕服直裾,缓缓走到门口朝里面探看:‘可怜的孩子!今天的日子可不好过呀。’原本如今晚这样的寒冬天气,刘彻是不用返回椒房殿的,应该在长信宫过夜才对——长乐宫习惯,为提防受寒感冒,一过黄昏就尽量不让孩子们到室外了。      事实上,今夜的长信宫也是这样做准备的。吃完夕食后,好姑姑馆陶长公主就张罗着让人给刘彻安排卧房,以便让小侄儿留宿。可惜姑母的这份好意,胶东王没能享受到!      从下午一直到晚饭时间,刘彻在祖母的宫殿中陷入惨遭排斥的境地。平度、阿娇、窦绾,再加上一名使劲儿煽风点火的中山王刘胜,不幸的大汉胶东王备受冷落,被彻底孤立!别说接触,就是走近点,小贵女们都会一惊一乍地一逃多远,好似他刘彻是超级细菌污染源一样。      大人们发现了问题;待问明原委后,一个个哭笑不得。也做了努力进行解劝和说教,只可叹效果不彰——贵女们小是小,但多少都有些任性,一时转不过弯来;长辈们又素来溺爱,对心肝不忍强求。      于是乎,倒霉的胶东王只能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寒夜,可怜兮兮地离开温暖舒适热热闹闹的长信宫,独自跟着嫡母皇后寒——夜——归!      怜惜地望望忧心忡忡的小家伙,薄皇后慢慢走进内室,在儿子身边坐下:“阿彻……”      “嗯,阿母。”小小的胶东王,还是一动都没动。      温暖柔软的手从男孩脖子起,由面颊抚上额头。春风般温润宜人的话音中泛起一丝忧虑:“阿彻……可有不适?”      顺着嫡母的手动了动脑袋,胶东王的声音很闷很闷:“无,无!阿母,彻自安。”      ‘如果真的安然,为什么不肯吃夜宵?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睡?平常这时辰,早该是好梦真酣啦!’薄皇后莞尔一笑,拍拍刘彻的后背,回身叫宁女官再拿只枕头上来:“阿彻?”      刘彻还是不动:“唯唯,阿母。”      大汉皇后美丽的眼睛,在笑:“阿彻……喜平度阿姊耶?”      ‘平度公主是姐姐,是同一个父皇生的亲姐姐。既然是至亲,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反正不管喜欢还是讨厌,都是一辈子的家人。’男孩夹了夹眉毛,硬邦邦拉长了声音回答:“喜……”      ‘好一个言不由衷的小子呵!’接过宁女官送上的新枕,亲手为小男孩安置好,皇后若无其事地转入另一个话题:“如此……阿彻喜章武侯孙耶?”      “章武……侯孙?”刘彻眯起眼,懒洋洋打个哈气,将头重新纳入软软的枕头:“阿绾呀,尚可,尚可。”      “哦……”皇后嫡母的唇角,掠过一抹顽皮的笑意:“如此……阿彻喜馆陶从女弟耶?”      “阿娇?!”刚才还软趴趴的胶东王立时来了精神,一骨碌坐起来大声道:“否!”      “否?嗯,咦……”薄皇后展现出十分好奇的样子,跃跃欲试地问:“阿彻,若是何为?”      ‘阿娇最过分啦!枉平日对她那么好,今天非但不帮忙,反倒是笑得最凶的那一个。可恶!’胶东王鼻子翘到天,数着手指头列举小表妹的种种缺点:“阿娇嘛……论纯直,不及平度阿姊。论琴艺,不及内史阿姊。论丽冶,不及阿绾;论女红,不及阿绾;论和顺,尤不及阿绾……”      ‘原来阿娇有那么多坏处?怎么从来没觉得?自己还真是迟钝啊……’薄皇后越听到后来越觉得有趣:这么说起来,胶东王对窦绾贵女的评价很高啊!这么多赞美,不该是‘尚好’,应是‘极好’才对!      一长篇滔滔不绝的讨伐后,胶东王挥舞着小胳膊,言之凿凿地下定论说:“……总而言之,阿娇不可爱。彻深为不喜!!”      ‘深为不喜?深……为不喜?!敢情一趟趟跑长乐宫为的是去看窦绾?!但又为什么总是找阿娇聊天找阿娇一起玩?’努力掩饰住心头涌起的好笑,薄皇后摆出一副极为吃惊的表情:“深为不喜,嗯~…~?阿彻?”      “然也,然也!”胶东王用力点头用力点头;其动作幅度之大频率之快,让薄皇后深深为他日后的颈椎健康捏把汗。      ‘刚才这些话若是被长公主知道了,不知大姑子会作何感想?估计小刘彻会从此荣登长信宫拒绝往来户榜首,再也别想踏入长乐宫一步。’赶紧举手制止这种没轻没重的动作,大汉皇后满脸欣慰的微笑,柔声道:“如此,则……甚妙。”      ‘什么甚妙?妙在哪儿?’瞅瞅娴静柔雅的嫡母,刘彻莫名其妙。      可薄皇后那边,却没了下文。大汉国母拔下发上的金簪子,专心致志拨弄起宫灯中的灯芯来。      耐不住心头时时闪过的不踏实感,胶东王刘彻挨近些,警警惕惕地问:“嗯……阿母,何如?何谓‘甚妙’。”      将长簪插回发间,薄皇后理理垂胡袖的衣褶,笑曰:“阿彻喜阿绾,甚妙也。为母拟召请章武侯,为汝求章武侯孙绾为妃。”      “阿绾?为妃?为……妃?!”刘彻有如被踩到了尾巴般跳起来,惊叫:“非也,非也,阿母,母后!”搞什么?谁说过要窦绾当老婆啦?      ‘啧啧!瞧,瞧瞧!夸了半天,却不肯娶人家??’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儿子:“阿彻,章武侯广国者,皇太后之弟也,乃国之贵戚;门当户对。吾儿盛赞章武侯孙,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若得佳偶天成,岂不快哉?”      ‘佳偶天成?就……那个木美人?’脑海中浮现窦表姐怯生生的模样,刘彻顿时觉得嘴里被塞进了一大块热蜡。胶东王一把抓住嫡母的手,急死忙活地叫:“阿母,母后!”      汉国皇后疑惑地问:“阿彻?何如?”      “呐……嗯,”刘彻眼珠子一转,先放出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亲亲热热靠向皇后母亲怀里:“阿母,章武侯贵女,彻视之如手足阿姊。若立为妃,窃以为恐非良配。”      “且,”唯恐遭到反驳,刘彻急巴巴添上一句:“窦绾从姊较儿年长,此一不宜也!”      “哦?”薄皇后提高了声音:“因其年长,非良配?”      脑袋晃晃,胶东王小脸仰起,自信心十足地说:“然,然!阿母,广川王后、鲁王后、河间王后、江都王后、长沙王后……诸兄之王后,皆少于皇兄也。”既然兄长们都娶了比自己小的妻子,他这个做弟弟的有什么理由例外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薄皇后似乎被说服了,喃喃地点头;随后突然联想到什么,兴致勃勃地说道:“如此,阿娇适宜!”      “阿……阿娇?!”刘彻嘴巴张大到可以塞个鸡蛋了:“阿母……”      ‘话题,话题怎么扯到阿娇身上去了?那个不念旧情,翻脸不认人的坏妮子,哼哼!’余怒未消的胶东王绷紧了小脸横眉立目,直觉就是断然否定。      可话到嘴边,却停住了!      ‘挑食!体弱!有个风吹草动的就生病。’      ‘虚荣!臭美!看到漂亮衣服和珠宝不肯放。每天打扮个花枝招展的,到处引人注目。’      ‘任性!恃宠而骄!老是霸住父皇勒索感情,和他抢父皇的关注;可怜父皇本来就没多少时间精力分给他。最可悲的是,父皇真的是比较关心她……呜呜,讨厌!’      ‘还有,还有,阿娇对只兔子都比对他好!虽然胖兔子胡亥的确很可爱……’      ‘……坏处是那么多,那么多!可,可……’刘彻自己想不通,他应该很自然斩钉截铁地脱口而出地断然拒绝啊!可为什么明明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口?      还没等胶东王刘彻理出个头绪,窦皇后那边却转了风向!      皇后母亲十足体谅,万般体贴地摸摸刘彻的黑发,抚慰道:“吾儿无忧,无忧哦……为母知汝不喜阿娇,断不会建言联姻。”      “呃?呀……”很想表达一番庆幸和感激之情,可刘彻的胸口象被什么堵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对国母而言,母子夜谈已完美结束。      薄皇后按按床铺,试试被褥,一切满意了才拉过被子盖在刘彻身上,慈爱地叮嘱道:“天色不早,是时歇息矣!至于阿娇,吾儿无须忧虑。既不喜,日后少见即可……”      “日后……少见?”刘彻张口结舌。      .      宫室在火盆和炉火熊熊的热力下,温度高到令人昏昏欲睡。      嫡母出去了。薄皇后在细细查看见万事俱妥后还不忘掖好孩子的被角,这才放心地离开刘彻卧房的内室。      刘彻脸朝外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两眼睁得大大的。通往外间的纱帘有一半开着,可以看见几个近侍宫人在走动——明日要穿戴的衣服饰品,晚上必须打理准备好。      应该睡觉的胶东王忽然从被窝里探出一条胳膊,连连招手:“保氏,保氏……”      乳母应声而入,关切地问:“大王,召贱妾何事?”      指指乳母怀里簇新的锦袍和香料盒,刘彻眉头一蹙,沉声提醒:“无熏香!保氏,切莫熏香!”      “大……王?”乳母闻之一愣,大惑不解。她是刚才听到说‘日后少见即可’,才拿了自家大王的衣服袍子去熏香的——胶东王刘彻本人,十分喜爱各种珍稀香料。      大汉的胶东王显然不打算解释。刘彻拱拱身子缩回被窝,掉头向里,将命令的话语直接扔给背后的乳母:“莫薰衣。谨记,谨记!”      男孩的声音,被还留在外室的汉家皇后听到了。一句不曾漏!      举长袖掩了樱唇,薄皇后明眸闪烁,无声地笑了……       22-04 翻身仗 ...   这不是个好天气。      冬日的天空,多云蔽日。昏暗的光线,使人有分不清上午下午之感。强劲的风儿自西北而至,更是为十一月的长安城增添了一份寒冷和萧瑟。      ‘天,真冷啊!’城阳王的庶长女刘嬿敛眉屏息,强行压制住拢一拢曲裾衣领的想法,亦步亦趋地随引路内官在长乐宫林立的宫殿和宫苑间步行穿过。      严格按照礼仪的举止,优雅得体,不卑不亢;既恰如其分表现出王室贵女的尊严,又不至于引起反感。长信宫的偏殿内,当接触到四周宦官和宫娥们的眼神,城阳王主一直荡在半空中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小半——深宫里这些老人的眼睛和舌头,最是毒辣!一举一动,都差池不得。      其实城阳庶王主的内心,远不如外表展现的那么放松——这是她第一次走进长信宫!在此之前,因为周安世的平庸地位,刘嬿只有随众在外面叩头的份儿。至于高高在上的窦皇太后,她更是从没走近过。      作为现任城阳王的女儿,刘嬿是皇族中人,也是不打折扣的大汉贵女。但由于并非长安出生,又是庶出,刘嬿到底免不了被长安贵妇圈边缘化的命运。而这种‘边缘化’在刘嬿迫于家庭经济压力而不得不涉足商业后,日趋严重!以至嫁到帝都二十年,城阳王主刘嬿竟然从未能有幸踏入长信宫。      当然,这其中也有刘嬿本身的部分原因。事实在这次的休妻事件前,刘嬿王主就已经是长安城中一个饱受争议的人物了——拥有皇室血统的尊贵王女仅仅为区区财帛,不顾体面地四处抛头露面经商,这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如果不是周氏家族在平叛战争中过于得罪宗室和外戚,这位被扫地出门的城阳王主恐怕不会有那么多舆论上的支持。      .      等待总是无聊的,特别是在这种陌生压抑的环境中等待。      刘嬿的人板板正正立定,脑子里却是不停地胡思乱想:‘如果这次成功中了选,不知那些人会怎么想?应该是惊骇莫名,继而大发怪论罢!曲周侯夫人最喜欢装娇弱了,会不会来个昏倒当场?还有……’      “王主,长公主有请……”蔡女官出来向刘嬿行礼,向内让。含蓄地点头,城阳王主跟着女官走入长信宫东殿。      跨过门槛,飞快地拿目光一扫。偌大的宫殿内论百宫娥宦官垂手侍立,鸦雀无声。      居中的座位空着。一位看上去只二十许年华的妍丽贵妇坐在下首,蔷薇深红的长绒锦直裾,下摆衣缘后露出一节玄色点金的衬裙。丰盛的乌发上仅有一支红玉龙头长簪,簪头龙口内衔了一颗比龙眼还大一圈的明珠;顾盼间,珠光七彩,晕华闪烁。      ‘想必这就是馆陶长公主了!看上去真年轻呀……’城阳王主刘嬿小碎步上前,躬身行礼:“妾嬿,参见长公主。”      刘嫖皇姐十分客气,命人扶城阳王主起来往上首位置上让。刘嬿哪敢坐那里,婉拒一番最后在长公主斜下方跪下落座。      贵族交往的寒暄基本是定式,问答间讲究的是不露痕迹的试探。刘嫖皇姐于此道浸淫以久,完全可以不假思索仅凭习惯应付下来,将真正的精力全用于观察。      ‘想象与反差,传闻和现实,相差也太大了吧!’将对方身量、容貌、神态、话语、举止……一一看在眼里,馆陶长公主不由深感诧异:原以为精于开源敛财的女子会是何等冷冽嚣张,没想到却是个文弱闺秀!纤小玲珑清清秀秀的,连说话都是一派弱不胜衣之态,别具风流。      宫女们送上饮品。宾主双方的正式交谈从那个双方都不想涉及,可又避不开的话题开始!      “王主,”长公主的玉指搭在芙蓉玉雕杯的边缘上,也不举杯:“前情旧事,周氏失礼者……甚矣。”      刘嬿向长公主方向一弯腰,静如平湖之水:“聚散……无常。嬿于此,谢长公主。”      ‘哀而不伤?有教养!没有借机大吐苦水,没有乘势声讨夫家,对前夫无一句恶言——好!’目光飞快地在城阳庶王主娟秀的面容上滑过,馆陶长公主的笑容比刚才更亲切了些:“王主……高义。”      对话内容转向‘家产管理,往来应对’等日常琐事,长公主的话题很分散,方方面面都有所涉及。刘嬿专心致志,小心应答。      谈话进行到后面,长公主表明不动声色,心里却渐渐地兴奋:这些日常小事看上去虽平淡繁琐,往往为‘才’人所不屑,被‘凡’人所忽略,实际却最见真章!      和先帝其她女儿不同,馆陶长公主几乎从没有过风花雪月辞章歌赋的少女时代。      在妹妹们沉湎于美服妆容,醉心于偷偷讨论某位郎官有才哪位贵介俊秀时,嫡公主刘嫖则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于——协助失明母亲打理后宫琐事,伺奉长乐宫的薄太后,应付父皇的宠妾爱姬,帮衬一远一近两个弟弟。其间经历的繁难和艰险,既是磨难也是磨练。所以到如今,长公主成了大汉帝女中极少数——如果不是唯一的——亲自掌管封邑和家事的公主,而其她公主们通常是扔给家令和家老烦心的。      眼角无意中扫到沙漏上的刻度,长公主抑住兴头,暂停了。转头问亲信女官:“蔡,有请侯孙、翁主。”      “唯唯。”蔡女官应声施礼,退出去。      .      不一会儿随着外间的通报,东殿通往内宫室的门拉开;珠帘和纱幔,一道道掀起。十多个穿金戴银的女官内官簇拥着两位小玉人进来。      城阳王主刘嬿注目望去,见两个女孩梳一样的头发,都是曲裾绕身,环佩琳琅。穿青绿色的高半个头,显然年长;一张鹅蛋脸,五官惊人的标志秀美。大女孩才进门,就向长公主中规中矩地行礼。      小的那位身着藕荷色丝锦裾袍,发似黑檀,玉肌赛雪;一双明眸流光灵动,引人入胜。朱红色点金压边的衬裙旁有一只浅灰色的兔子紧紧跟着,几乎寸步不离。大灰兔毛茸茸胖嘟嘟的煞是喜人,正好与女孩腰间那枚海珠攒的兔形佩囊相映成趣。      只一个来回,城阳王主刘嬿就将目光锁定在小的那个身上,再不移开。      与青绿色不同,藕荷色曲裾小女孩只意思意思屈了下膝,随即就如投林的乳燕般栽进长公主怀里,搂着脖子软软嗔嗔嚷:“阿母,阿母,宣室殿,宣室殿啦……”      ‘总是皇帝大弟的宣室殿,女儿和大弟弟实在亲近呀!’抱住女儿软绵绵的身子,馆陶长公主一面叫窦绾过来,一边指着客人怪道:“阿娇,不可失礼。阿绾,阿娇,见过城阳王主。”      窦绾想也不想,向刘嬿一福:“城阳王主。”      娇娇翁主对礼节毫不上心,倒是对刘嬿的头衔发生了兴趣。“城阳……?”忽闪着大眼睛扭头回望母亲,小翁主很自然就联想到了自己那位和蔼可亲的城阳王后姑母。      座中的城阳王女,忽然很想笑。不知为什么,刘嬿肯肯定定地认为她看懂了长公主女儿没说出口的话:‘城阳王主不是王后姑母的女儿吗?很熟的啦。哪儿又冒出个城阳王主?生面孔,还那么……老?’      ‘好漂亮的眼睛,会说话!’城阳庶王主有一种预感:如此,为窦太后爱孙当傅的前景,恐怕并不像自己原先以为的那么黯淡无聊。      长公主揉揉女儿的小脸,解释道:“阿娇,王主嬿乃城阳王之女,城阳景王之孙。”      “翁主,”那边的刘嬿很坦然:“今城阳王后乃嬿之嫡母。王子则,嬿之异产弟也。”      这下搞清楚了。陈娇点头,拱手一礼:“王主。”      礼毕,娇娇翁主又迫不及待地反身扑向母亲:“阿母,阿母,宣室殿……”      长公主哄着劝着将女儿的小身子往客人方向板过去:“阿娇,王主在……”      “哦……”粉嘟嘟的樱桃小口努起,娇娇翁主心不甘情不愿来个半转,向名义上的城阳大表姐送出一枚甜丝丝的巧笑。然后,飞也似的黏回长公主胸口去了。      刘燕王主见了,眉目微弯:‘天,真是太可爱了!’      长公主对女儿没辙,只得冲刘嬿抱歉地笑笑,谦虚道:“王主莫责怪……”      刘嬿连称“不敢”,犹自细细打量目标小贵女:还是养女儿好。瞧瞧,母女多亲热多贴心!哪像那三个臭小子,越大越烦人。      不喜欢被看,陈娇大眼睛一眯,突然冒出个单音节字:“丁!”      长公主一愣,低头看看女儿,不懂。      很奇怪的,城阳王主却懂了。深深看了阿娇一眼,刘嬿王主向馆陶翁主一颔首,唇角上弯尽是自信:虽然前面有甲、乙、丙,最后会胜出的一定是我这个‘丁’!      娇娇翁主一挑眉——摆明了不信。      城阳王主却没有纠缠下去,反而向小贵女提要求:“翁主,敢借巾帕一用否?”      “嗯?”阿娇一怔,但还是从珍珠囊中抽出快崭新的帕子,让侍女转送。      洁白的丝绢打开,铺平,折起,翻转,再折……眨眼间,一只白天鹅出现了。城阳王主将天鹅捧在掌心,递到小翁主眼前:“翁主……”      “呀……”      “鸿鹄,鸿鹄也……”      两个小贵女彼此互换着眼光,惊喜交加。白天鹅虽然身材稍微圆了点,可胜在曲颈弯弯,神似至际。      不用叫,陈娇又抽出一块红色的手绢。      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后,微缩版红胡亥诞生了!长长的耳朵,圆头胖身子,加上一簇短尾巴——活像胖兔子的兔宝宝,就是颜色不对。      “哈哈,胡亥,胡亥……”陈娇一把取过手帕兔,在宠物兔面前晃晃,乐翻了。胡亥对这个迷你型的自己十分感兴趣,连蹦带跳地去够,惹得殿中众人一阵阵哄笑。      长公主命人又拿出些彩色丝帕,一只只或神似或形胜的小动物逐一出现。      东殿中的气氛,顿时活泼热烈起来。      .      和母亲以及新认识的城阳大表姐亲亲热热地告别后,娇娇翁主带着才到手的一堆丝绢动物,去宣室殿找亲爱的皇帝舅舅了。      东殿中,长公主拉着城阳庶王主又天南海北聊了好一阵,无外是些各地风物、人情世故、市井轶事之类的话题。      长公主发现:不论涉及什么内容,即使是不熟悉的,城阳王主的回答都充分展现了这位王女条理之分明,思维之敏捷,逻辑之清晰。尤其刘嬿那罕见的耐心和好脾气,更是让刘嫖皇姐大为称心。      问无可问,满意了。馆陶长公主这才起身,双手加额,向小辈的城阳王主深施一礼:“如此,有劳王主矣……”      “长公主,”刘嬿急忙避席,口中谦恭道:“此嬿之幸……敢不从命。”      长公主舒心地微笑,坐回向蔡女做个手势。蔡女官领宫娥们从内室捧出几个托盘,一字排开。物什不多:彩锦两匹,金簪两支,玉组佩一副,还有一块可以出入长信宫的门籍凭证。      刘嬿压抑住心头的大喜,恭恭敬敬收下。      这时候,长公主命内官去看看皇太后和梁王聊到哪里了,自己则沉吟着思索着对城阳王主刘嬿悠悠念道:“王主,吾女……莫教琴棋书画,辞赋女红。”      “长公主?”刘嬿一惊。女孩子不学这些,学什么?      “彼等小技,略知一二……足矣!”刘嫖长公主不屑地摆摆手。      随之,馆陶长公主肃然直视刘嬿的双目,一字字凝重道:“吾女之学所重者,理事之能,礼殖之才,御下之道——修身,治家、安天下!”      刘嬿心思陡转,向长公主倾身拜倒,谨声承诺:“卑职……承谕。”      .      门,还是那道宫门。      不过刘嬿王主走出长乐宫时,天却意外放晴了。一线金光,拨云见日,突重围而出。      紧握长乐宫门籍凭证,刘嬿抬头挺胸走过宫门前的武士汉军和一小空地——她地位低,马车只能停在很远的街巷口。      耳边,不时重响起长信宫正殿中窦太后的声音。晋见皇太后的时间极短。窦太后在与梁王的闲谈中,抽空只对她讲了一句:“周氏委咎王主,无状!”      当时,跪拜在地的刘嬿就落泪了。      ‘无状’,是极严厉的批评;尤其当这句评语出自大汉至贵的窦皇太后之口时。城阳王主只觉:过去数月里堆积的种种委屈和辛酸——终于得偿!      就凭这短短的一句话,那一刻起,城阳王的庶女刘嬿再不是被人戳戳点点的豪门弃妇,而重又成了这帝都中有头有脸、任人不能轻视的贵妇人!      寒风依旧,但已不再逼人。      深深吸口气,刘嬿王主以华夏礼仪要求的标准步态,慢悠悠地闲步,向前……       22-05 灿若明霞 ...   天还没亮,皇太子宫内廷的宁静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      年青宫女受阻了。萧孺人这边的宫娥宦官满怀不满、冷言冷语地挤兑右良娣的侍女——皇太子难得来萧孺人这里过个夜,还要来捣乱?周良娣未免太嚣张了吧!      宫女急得跳脚,见实在过不去,心一横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喊:“殿下……殿……下……救救右良娣,救救右良娣呀!”      萧孺人的下属气得干瞪眼:“汝……汝,汝!”      殿门‘哗’地一声打开。大汉皇太子刘荣衣衫不整地跑出来,急吼吼问:“何如?右良娣……何如?”      “殿下,殿下,”宫女哭着喊着:“右良娣行红……红……”      “行红?!”刘荣大惊失色。虽然对妇科知识所知有限,刘荣却也知道这‘产期未到而孕妇流血’是十分危险的。      顾不得没穿袜子,顾不得没套外袍,皇太子刘荣一边呼喝着家臣去叫太医,一边加快脚步往周朵的居处奔。      “殿下,殿下……”云髻半散的萧孺人举着丈夫的狐裘大氅追出来。可刘荣心系爱侣安危,哪里听得见半分?      冰寒入骨的林晨,萧孺人望着太子夫君渐行远去的背影,泪眼婆娑,悲苦无限。      华贵的貂裘一如佳人的芳心,无声地坠入尘埃。      .      晨风,清新而冷冽;吹动宫道两旁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也吹响大汉皇后凤辇上垂挂的金铃。      皇后冬季用的肩舆是封闭式的。加厚蓄棉的屋顶和四壁,加上四角暖炉中热力四射的木炭,让置身其中的母子俩感觉不到任何外面的寒意。      胶东王刘彻看看怀里抱着的锦匣,扭头轻轻问:“阿母?阿……母?”皇后母亲真的要把这串宝石送给阿娇妹妹吗?嫡母有很多珠宝首饰,多得不计其数,其中自不乏奇珍异宝。可锦匣中的这件,大为不同……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宝石,七色共二十四块宝石,每块都有拇指大,每块都晶莹通透宝光四射。同一色中分了正辅;紫红正红橙红,草绿墨绿蓝绿……依次递变却又彼此衔接,依着雨后虹桥色彩排列的顺序用巧夺天工的金丝镶嵌工艺串成一道——宝石彩虹。      刘彻知道,平常这串‘彩虹’总是被嫡母小心地收在珠宝箱的最里面。每回佩戴,薄皇后亲手取出亲手放回,从不愿假手她人;哪怕‘她人’是平素最为倚重的宁女官。      刘彻清清楚楚记得,好几次他看到皇后母亲就那样手抚彩虹坐着,久久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他看不懂嫡母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好复杂,甜蜜、娇羞、留恋、哀怜……      胶东王就差把‘不信’两字写到额头上了:皇后阿母真舍得把彩虹送人,即使是送给阿娇?      低头看见儿子怀疑的目光,薄皇后怜爱地摸摸男孩的头,笑而不语——是有些不舍,这……还是新婚时夫君送的,二十年一直珍藏至今。      胶东王:“阿母?”      “阿彻,无妨矣……赠之于阿娇。”明白刘彻的担忧,皇后含笑宽慰,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也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是‘无妨’!那位当初亲手为她戴上彩虹的良人,那位现在至高无上的天子,恐怕早忘了还有这件寄情之物了吧!      小刘彻还不能体会成人世界那种纷繁纠结的心结。他只知道皇后母亲讲信用,既然许诺,这件礼物就‘敲定’了。阿娇一定会很开心——小表妹一向喜欢漂亮石头——这样,很快就能又去长信宫玩啦!      乐滋滋一头倒进薄皇后怀里,刘彻心里暖洋洋的:皇后阿母真好!总为我着想,什么都舍得。嗯,比那个阿母待我还好!      皇后仪仗缓缓地进入‘复道’,前面就是长乐宫城。窦太后的居处长信宫,不远了。      凤辇在半空中慢悠悠摇着,舒适惬意有如一支香风中的摇篮曲。薄皇后的声音,从上方柔柔地拂过来:“阿彻……”      “哦……”刘彻趴在皇后怀里,舒服得想睡觉:“阿……母……呐……”      “阿彻呀,兄友,则弟恭。阿娇者,从女弟细君,闺阁年幼,”薄皇后循循善诱:“胸怀广大,多行容让,方不失男儿本色……”      “唯唯,阿母。啊~~~~”打个哈气,脑袋埋在嫡母胸口动动,刘彻哼哼唧唧回应着。同时咧嘴偷笑:尽力,尽力啦!但不保证哦……其实,不怪他啦!谁让阿娇撅嘴生气的样子那么好玩,总让人忍不住去撩拨?      ‘当然,阿娇开心欢笑的时候也可爱,甜蜜蜜活泼泼的,那么那么漂亮……喜欢!’胶东王一双眼睛吧嗒吧嗒:哎呀呀,好为难,好为难!      小亲王由衷感叹:人生,真是‘矛’‘盾’( ⊙ o ⊙)啊!!      .      “梅宝,梅宝!”珠帘内,皇太子紧握爱人的手,愁上了眉头。床榻上的右良娣周朵弱不禁风,云髻散乱,好不可怜。      抬腿出帘外,刘荣向太医大喝:“秦医!”      不幸的秦御医抬抬眉头,用极为平静的声音和语气不知第几次重复:“殿下勿惊,右良娣无碍。”      “勿惊?无碍?”刘荣不可思议地看着秦太医:流血了,怎么能算‘无碍’?又让他如何‘勿惊’?      ‘明明没什么啊!孕妇也有流血的,只是比较少见罢了;其它体征都正常,就无碍啦。倒霉,偏偏轮到是自己当值。算了算了,谁让对方是皇太子和太子宠妾呢……’暗暗叹口长气,秦御医耐心耐气地再说一遍:“禀殿下,妇人孕育,情态各异。今右良娣无腹痛,脉象平稳,当无大碍。”      ‘当、无、大、碍?万一出问题了呢?’刘荣不接受这样的回答;大汉皇太子想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保证。秦御医明白,但给不了——没有任何医生能给出这种保证。      此时,帘内传出周良娣低低的啜泣声:“殿下,呜呜……殿下……”      “呀?梅宝……”刘荣闻声,急步冲进去:“梅宝,何如?何如?”      “殿下,”周朵偎向丈夫胸口,泪眼盈盈地央求:“殿下,阿母……阿母……”      “阿朵……”刘荣叹息着无言:可怜的阿朵!如果昌平姑母在旁,梅宝想必会好过很多。现在是十一月,新年已过,‘尹长公主入皇太子宫探望女儿’又成了难题。      “殿下,呜,殿下……殿下呀……”周良娣轻轻拉住太子夫君的衣袖,一下一下地扯,梨花带珠泪,绵绵软软哀求。      “梅宝……”刘荣又怜又惜,一面安抚爱人,一边开动脑筋:或者,跑趟长信宫试试?梁王叔叔来京后,大母每天都是好心情。乘此机会求求,说不定大母会开恩让昌平姑母搬进来照顾梅宝。      “殿下,殿下,”太子家令从外进来,远远的在外间门口停住,向内行礼:“太子太傅候于殿外,请驾入西宫。”      ‘哦,差点忘了,今天是去未央宫学习朝政的日子。可……’刘荣看看怀里柔弱的爱人,好生不舍:现在这情形,让他怎么离得开嘛?      太子家令一皱眉,弯腰又施一礼,朗声道:“禀殿下,魏其侯已至!”      ‘恩师?呃……’皇太子心头一跳。对魏其侯窦婴这个老师兼表舅,刘荣是又敬又怕,绝对没胆子让其久等;可是……      张内官从小伺候刘荣,对这主人的心理摸得熟透熟透,颠颠地过来耳语:“殿下,‘早趋’方得‘早归’呀……”      刘荣暗想:‘那……也只能如此了。’      万端无奈地放开爱人,又好一番的厮磨蜜语,眼见外面的太子家令又要搞‘直谏’了,皇太子刘荣这才移动地方,怀着满腹的心事去见他的恩师,去学他的朝政!      .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骤然响起的嚎叫,让一酒肆的人都惊到。几个胆小些的客人手一抖,食物自筷子上落下。      ‘哎呦……又来了!什么时辰了?’伙计看看窗外的天色,愁眉深锁:今儿早,还不到黄昏就开始发酒疯了。这周客人也有趣,如今只要一感到喝高了,不用抬,自动自发就往后面的柴火垛子去——倒省事。      听而不闻的酒肆掌柜拿着一把算筹,头都不抬地数铜板:见多不怪,还不是‘怀才不遇’?这姓周的有钱,付账爽利;人不醉的时候,彬彬有礼也挺招人喜欢。真是的,没门路的话来长安做甚?以为官职是那么好谋的?殷实人家,家乡呆着多好,何必来受这份憋屈……      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店内刚恢复了点平静,又一嗓子暴起:“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嗙!’青铜酒杯重重地顿在案面上。白发童言的老者猛地站起,向店堂后走去:他花钱是来喝酒解闷的,不是来听鬼哭狼嚎的。这家伙,太可恶了!      伙计显然没料到有人会出头——姓周的客人很能打,最初几波干涉的都挨了他的痛揍,恶名在外——如今见一位老人家出面,不由大吃一惊;等一会回过神来,赶忙追了出去。      和‘醉鬼’说理,是笑话!      所以很快的,‘交涉’就变成了指责,‘指责’迅速升级为谩骂。任凭伙计如何解劝,都没用!      ‘目无尊长的野崽子。今天非好好教训教训不可!’徐老抖开外面的大衣服,卷起袖子,论圆了拳头就打。      青年就是青年,就算喝醉了仍旧动作敏捷,一个腾挪就避过了第一次攻击。待站稳,周客人反手一拳打回去。徐老也不含糊,轻轻松松闪了。      “客官,息怒,息怒呀……”见势不对,伙计大叫着冲到两个客人之间,用身体去挡双方的进攻,生生代徐老吃了周客人这一拳——大汉,是尊老的国度。如果一个老人在店铺中受伤,打人的固然难辞其咎,店家的麻烦也小不了!      徐老头更火了,“嗷嗷”叫着想要推开碍事的伙计,好来个大展拳脚。      伙计不顾身上的疼痛,拼命用身子挡住——同时也是掩护——老头,死都不肯让:“老者,老者……息怒……”      恰在此时,一个中年人急忙忙跑进后院来拉徐老:“阿父,阿父……”      “呀?吾儿?”见到儿子,徐老不由一愣:“汝来此做甚?”儿子不该来的,今天是他去丞相府报到就职的日子——徐老请陈家老弟帮忙,为儿子在丞相府谋了个官职。      “阿父,”中年人拉了父亲的手就往外拖,便走边解释:“阿父,姑姑遣人递家书…… 信使久候……”      ‘阿姊那儿又来人了?长……姐……如……母啊!都须发皆白了,阿姊还老当自己是孩子,嘘寒问暖捎物件的……”一听是姐姐派人来,徐老立刻就不管酒肆打架的事了,径直和儿子回家。      背后,只剩下还在大呼小叫的醉酒客,和连称‘侥幸’的小伙计。      .      处理完政务,天子邀请几位重臣近臣在宣室殿内闲聚。作为儿子和储君的皇太子刘荣,按情按理自然陪侍在旁。      皇帝的心情很好,命人从少府珍宝库中取出几件古物,请诸位大臣共赏。古董中,有一件红玉斧特别引人注目。      玉斧是用一整块很大的红色玉石雕成的。斧身不小,斧头上角留有个圆洞,应该是原先用来安斧柄的地方。年代太久了,原来的斧柄早已朽失,只剩斧身在众人手中传送。      “稀世之宝,稀世之宝……”丞相陶青爱不释手,摆弄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情愿地将玉斧递给太尉周亚夫。      ‘中看不中用的物什!’瞟一眼那艳红瑰丽的斧面,条侯周亚夫不置一词,很痛快地转手给太子太傅窦婴。      魏其侯窦婴不亏是儒家文臣,比周亚夫要识货得多。太子太傅将玉斧举高,对着光线换了好几个角度细细检视,良久才小心翼翼捧给中尉卫绾,然后回味无穷地赞美道:“灿……若……明……霞!”      ‘红玉中竟有如此美丽的红色?还是这么大块?真是开眼了!’河间王太傅卫绾接过,惊诧不已,连连点头:“灿若……明霞?然,然,此非虚言也!灿……若……明……霞!”      “魏其侯所言,甚是。”刘启皇帝略有得色,顺须微笑着颔首:“此玉良才美质,世所罕见,确乎‘灿若明霞’。”      这可不是夸口!玉,品种丰富,颜色众多。其中,青、白、绿等冷色的玉比较常见;至于暖色,尤其是红色,则十分稀少。      即便有红玉,其红色绝大多数也是偏暗或偏僵。如眼前这柄玉斧般鲜活明丽、光彩一如天边朝霞的红色岂止是罕见,根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品!除开玉斧的文物价值不提,仅这宝玉本身就当得起‘国宝’二字。      聊着聊着,忽然发现儿子一直没发言,天子含笑转望长子刘荣:“太子之意,何如?”      刘荣没回答——他走神了。宫灯跳跃的烛火,似乎幻现出心爱之人的面庞:梅宝……梅宝怎么样了?好些没有?太医虽说没事,但有时太医的话也做不得准的。万一情况有异变,自己又不在身边,该如何是好?      天子提高音量问:“太子?!”      皇太子刘荣还是没听到——他可怜的梅宝,一个人躺在太子宫,孤孤单单的。宣室殿这里完了就去长乐宫吧!今天叔叔一家都在,姑姑和阿娇也在,希望祖母皇太后能恩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过来了,大家一起古怪地看向皇太子。太子太傅窦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礼仪了:“殿下,殿下!”      “呃?!太傅?”刘荣如梦初醒般,迷茫地望着他的太子太傅。      ‘太子怎么回事?一整天老闪神。’窦婴太阳穴直跳,可他不能再开口了——天子面前,不能太过分。      条侯周亚夫挺身而出,向女婿送消息:“殿下,陛下问及红玉斧。”      ‘原来是红玉斧呀……’瞅瞅卫中尉手中的文物,刘荣期期艾艾:“玉……此红玉斧,美甚!”      窦婴在袖中握紧了双手:勉强,勉强算个答案吧!虽然有点答非所问。希望天子那里不计较。      大汉天子自然不会计较!      皇帝蹙起眉头,淡淡望了自己的法定继承人两眼,出语让刘荣将玉斧拿过来,自己则和丞相大人聊起了国事。      “唯唯,父皇。”皇太子应命而起,从卫绾处接了玉斧向皇帝御座走去。      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知不觉间又陷入了‘心不在焉’,大汉皇太子在走过一座太阳金乌青铜鎏金长灯时,后绶不留神被一节灯枝带到。      脚下一趔趄,刘荣身子晃了晃。不想就在这转瞬间,红玉斧竟脱手了!      “呀!”      “殿下……”      “小心呀……”      在众人的惊呼中,玉斧在空中划过一道绚烂如霞的抛物线,然后,稳稳地落向一旁的云龙黄金席镇——碎、裂!      残红在席,刘荣张圆嘴,抬头望望高高在上的父亲,一时六神无主:“父,父皇……”      天子凝视的目光,在碎玉与长子之间来回,往复,来回,往复……      见势不妙,太子太傅窦婴迅速离席,向皇帝长揖到地:“陛下,太子乃无心之失,期陛下恕罪。”      “望主君宽恕皇太子一时疏失之错。”周亚夫也大声大气为女婿帮腔。条侯底气很足:再珍贵的宝玉也只是块石头,儿子确是连心连肺的骨肉。孰轻孰重,一望而知!      虽然慢了两拍,丞相陶青表达了类似观点:“陛下,魏其侯言之有理。”      那边刘荣垂了头,怯怯地看向父亲。      天子不负众望,从头至尾没显示出哪怕一丝儿的不悦,仅摆摆手就去和陶青丞相继续政务谈话了。      有机灵的内官上前将玉片尽数捡起,用丝罗包了收好。太子太傅和太子丈人交换一下眼色,偷偷耸了耸肩。不多久,殿内众人就将这个突然发生的小插曲抛去了脑后。    宫娥静悄悄走过,依次点上蜜烛和灯盏。      宣室殿内,华光璀璨,看上去是无比的祥和与宁静 ……      .      天色染黑,众人拜别帝王。      宣室殿外,诸大臣又向皇太子刘荣告辞。刘荣虚应一礼,反身登舆,向东而去。      大臣中,以丞相陶青最尊,中尉卫绾排在最后。夜风习习,卫绾陪立于丞相太尉等人背后,目送皇太子刘荣略显匆忙的离开,眸光深沉,思虑迭起……      他记得——玉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礼器;究其本质而言,那是兵器,是远古‘军权’的象征。      他记得——红玉斧,是上古君王用以证明‘天命’和‘君权’的国之重器!      他记得——皇帝陛下以前曾和他谈起过那柄红玉斧,大汉天子的金口玉言犹在耳际:      “昏明迭用,否泰相济,历数有归……”       22-05 灿若明霞 ...   天还没亮,皇太子宫内廷的宁静就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      年青宫女受阻了。萧孺人这边的宫娥宦官满怀不满、冷言冷语地挤兑右良娣的侍女——皇太子难得来萧孺人这里过个夜,还要来捣乱?周良娣未免太嚣张了吧!      宫女急得跳脚,见实在过不去,心一横扯着嗓子朝里面大喊:“殿下……殿……下……救救右良娣,救救右良娣呀!”      萧孺人的下属气得干瞪眼:“汝……汝,汝!”      殿门‘哗’地一声打开。大汉皇太子刘荣衣衫不整地跑出来,急吼吼问:“何如?右良娣……何如?”      “殿下,殿下,”宫女哭着喊着:“右良娣行红……红……”      “行红?!”刘荣大惊失色。虽然对妇科知识所知有限,刘荣却也知道这‘产期未到而孕妇流血’是十分危险的。      顾不得没穿袜子,顾不得没套外袍,皇太子刘荣一边呼喝着家臣去叫太医,一边加快脚步往周朵的居处奔。      “殿下,殿下……”云髻半散的萧孺人举着丈夫的狐裘大氅追出来。可刘荣心系爱侣安危,哪里听得见半分?      冰寒入骨的林晨,萧孺人望着太子夫君渐行远去的背影,泪眼婆娑,悲苦无限。      华贵的貂裘一如佳人的芳心,无声地坠入尘埃。      .      晨风,清新而冷冽;吹动宫道两旁树木光秃秃的枝桠,也吹响大汉皇后凤辇上垂挂的金铃。      皇后冬季用的肩舆是封闭式的。加厚蓄棉的屋顶和四壁,加上四角暖炉中热力四射的木炭,让置身其中的母子俩感觉不到任何外面的寒意。      胶东王刘彻看看怀里抱着的锦匣,扭头轻轻问:“阿母?阿……母?”皇后母亲真的要把这串宝石送给阿娇妹妹吗?嫡母有很多珠宝首饰,多得不计其数,其中自不乏奇珍异宝。可锦匣中的这件,大为不同……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宝石,七色共二十四块宝石,每块都有拇指大,每块都晶莹通透宝光四射。同一色中分了正辅;紫红正红橙红,草绿墨绿蓝绿……依次递变却又彼此衔接,依着雨后虹桥色彩排列的顺序用巧夺天工的金丝镶嵌工艺串成一道——宝石彩虹。      刘彻知道,平常这串‘彩虹’总是被嫡母小心地收在珠宝箱的最里面。每回佩戴,薄皇后亲手取出亲手放回,从不愿假手她人;哪怕‘她人’是平素最为倚重的宁女官。      刘彻清清楚楚记得,好几次他看到皇后母亲就那样手抚彩虹坐着,久久地坐着,不知在想什么。他看不懂嫡母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好复杂,甜蜜、娇羞、留恋、哀怜……      胶东王就差把‘不信’两字写到额头上了:皇后阿母真舍得把彩虹送人,即使是送给阿娇?      低头看见儿子怀疑的目光,薄皇后怜爱地摸摸男孩的头,笑而不语——是有些不舍,这……还是新婚时夫君送的,二十年一直珍藏至今。      胶东王:“阿母?”      “阿彻,无妨矣……赠之于阿娇。”明白刘彻的担忧,皇后含笑宽慰,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也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是‘无妨’!那位当初亲手为她戴上彩虹的良人,那位现在至高无上的天子,恐怕早忘了还有这件寄情之物了吧!      小刘彻还不能体会成人世界那种纷繁纠结的心结。他只知道皇后母亲讲信用,既然许诺,这件礼物就‘敲定’了。阿娇一定会很开心——小表妹一向喜欢漂亮石头——这样,很快就能又去长信宫玩啦!      乐滋滋一头倒进薄皇后怀里,刘彻心里暖洋洋的:皇后阿母真好!总为我着想,什么都舍得。嗯,比那个阿母待我还好!      皇后仪仗缓缓地进入‘复道’,前面就是长乐宫城。窦太后的居处长信宫,不远了。      凤辇在半空中慢悠悠摇着,舒适惬意有如一支香风中的摇篮曲。薄皇后的声音,从上方柔柔地拂过来:“阿彻……”      “哦……”刘彻趴在皇后怀里,舒服得想睡觉:“阿……母……呐……”      “阿彻呀,兄友,则弟恭。阿娇者,从女弟细君,闺阁年幼,”薄皇后循循善诱:“胸怀广大,多行容让,方不失男儿本色……”      “唯唯,阿母。啊~~~~”打个哈气,脑袋埋在嫡母胸口动动,刘彻哼哼唧唧回应着。同时咧嘴偷笑:尽力,尽力啦!但不保证哦……其实,不怪他啦!谁让阿娇撅嘴生气的样子那么好玩,总让人忍不住去撩拨?      ‘当然,阿娇开心欢笑的时候也可爱,甜蜜蜜活泼泼的,那么那么漂亮……喜欢!’胶东王一双眼睛吧嗒吧嗒:哎呀呀,好为难,好为难!      小亲王由衷感叹:人生,真是‘矛’‘盾’( ⊙ o ⊙)啊!!      .      “梅宝,梅宝!”珠帘内,皇太子紧握爱人的手,愁上了眉头。床榻上的右良娣周朵弱不禁风,云髻散乱,好不可怜。      抬腿出帘外,刘荣向太医大喝:“秦医!”      不幸的秦御医抬抬眉头,用极为平静的声音和语气不知第几次重复:“殿下勿惊,右良娣无碍。”      “勿惊?无碍?”刘荣不可思议地看着秦太医:流血了,怎么能算‘无碍’?又让他如何‘勿惊’?      ‘明明没什么啊!孕妇也有流血的,只是比较少见罢了;其它体征都正常,就无碍啦。倒霉,偏偏轮到是自己当值。算了算了,谁让对方是皇太子和太子宠妾呢……’暗暗叹口长气,秦御医耐心耐气地再说一遍:“禀殿下,妇人孕育,情态各异。今右良娣无腹痛,脉象平稳,当无大碍。”      ‘当、无、大、碍?万一出问题了呢?’刘荣不接受这样的回答;大汉皇太子想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保证。秦御医明白,但给不了——没有任何医生能给出这种保证。      此时,帘内传出周良娣低低的啜泣声:“殿下,呜呜……殿下……”      “呀?梅宝……”刘荣闻声,急步冲进去:“梅宝,何如?何如?”      “殿下,”周朵偎向丈夫胸口,泪眼盈盈地央求:“殿下,阿母……阿母……”      “阿朵……”刘荣叹息着无言:可怜的阿朵!如果昌平姑母在旁,梅宝想必会好过很多。现在是十一月,新年已过,‘尹长公主入皇太子宫探望女儿’又成了难题。      “殿下,呜,殿下……殿下呀……”周良娣轻轻拉住太子夫君的衣袖,一下一下地扯,梨花带珠泪,绵绵软软哀求。      “梅宝……”刘荣又怜又惜,一面安抚爱人,一边开动脑筋:或者,跑趟长信宫试试?梁王叔叔来京后,大母每天都是好心情。乘此机会求求,说不定大母会开恩让昌平姑母搬进来照顾梅宝。      “殿下,殿下,”太子家令从外进来,远远的在外间门口停住,向内行礼:“太子太傅候于殿外,请驾入西宫。”      ‘哦,差点忘了,今天是去未央宫学习朝政的日子。可……’刘荣看看怀里柔弱的爱人,好生不舍:现在这情形,让他怎么离得开嘛?      太子家令一皱眉,弯腰又施一礼,朗声道:“禀殿下,魏其侯已至!”      ‘恩师?呃……’皇太子心头一跳。对魏其侯窦婴这个老师兼表舅,刘荣是又敬又怕,绝对没胆子让其久等;可是……      张内官从小伺候刘荣,对这主人的心理摸得熟透熟透,颠颠地过来耳语:“殿下,‘早趋’方得‘早归’呀……”      刘荣暗想:‘那……也只能如此了。’      万端无奈地放开爱人,又好一番的厮磨蜜语,眼见外面的太子家令又要搞‘直谏’了,皇太子刘荣这才移动地方,怀着满腹的心事去见他的恩师,去学他的朝政!      .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骤然响起的嚎叫,让一酒肆的人都惊到。几个胆小些的客人手一抖,食物自筷子上落下。      ‘哎呦……又来了!什么时辰了?’伙计看看窗外的天色,愁眉深锁:今儿早,还不到黄昏就开始发酒疯了。这周客人也有趣,如今只要一感到喝高了,不用抬,自动自发就往后面的柴火垛子去——倒省事。      听而不闻的酒肆掌柜拿着一把算筹,头都不抬地数铜板:见多不怪,还不是‘怀才不遇’?这姓周的有钱,付账爽利;人不醉的时候,彬彬有礼也挺招人喜欢。真是的,没门路的话来长安做甚?以为官职是那么好谋的?殷实人家,家乡呆着多好,何必来受这份憋屈……      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店内刚恢复了点平静,又一嗓子暴起:“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嗙!’青铜酒杯重重地顿在案面上。白发童言的老者猛地站起,向店堂后走去:他花钱是来喝酒解闷的,不是来听鬼哭狼嚎的。这家伙,太可恶了!      伙计显然没料到有人会出头——姓周的客人很能打,最初几波干涉的都挨了他的痛揍,恶名在外——如今见一位老人家出面,不由大吃一惊;等一会回过神来,赶忙追了出去。      和‘醉鬼’说理,是笑话!      所以很快的,‘交涉’就变成了指责,‘指责’迅速升级为谩骂。任凭伙计如何解劝,都没用!      ‘目无尊长的野崽子。今天非好好教训教训不可!’徐老抖开外面的大衣服,卷起袖子,论圆了拳头就打。      青年就是青年,就算喝醉了仍旧动作敏捷,一个腾挪就避过了第一次攻击。待站稳,周客人反手一拳打回去。徐老也不含糊,轻轻松松闪了。      “客官,息怒,息怒呀……”见势不对,伙计大叫着冲到两个客人之间,用身体去挡双方的进攻,生生代徐老吃了周客人这一拳——大汉,是尊老的国度。如果一个老人在店铺中受伤,打人的固然难辞其咎,店家的麻烦也小不了!      徐老头更火了,“嗷嗷”叫着想要推开碍事的伙计,好来个大展拳脚。      伙计不顾身上的疼痛,拼命用身子挡住——同时也是掩护——老头,死都不肯让:“老者,老者……息怒……”      恰在此时,一个中年人急忙忙跑进后院来拉徐老:“阿父,阿父……”      “呀?吾儿?”见到儿子,徐老不由一愣:“汝来此做甚?”儿子不该来的,今天是他去丞相府报到就职的日子——徐老请陈家老弟帮忙,为儿子在丞相府谋了个官职。      “阿父,”中年人拉了父亲的手就往外拖,便走边解释:“阿父,姑姑遣人递家书…… 信使久候……”      ‘阿姊那儿又来人了?长……姐……如……母啊!都须发皆白了,阿姊还老当自己是孩子,嘘寒问暖捎物件的……”一听是姐姐派人来,徐老立刻就不管酒肆打架的事了,径直和儿子回家。      背后,只剩下还在大呼小叫的醉酒客,和连称‘侥幸’的小伙计。      .      处理完政务,天子邀请几位重臣近臣在宣室殿内闲聚。作为儿子和储君的皇太子刘荣,按情按理自然陪侍在旁。      皇帝的心情很好,命人从少府珍宝库中取出几件古物,请诸位大臣共赏。古董中,有一件红玉斧特别引人注目。      玉斧是用一整块很大的红色玉石雕成的。斧身不小,斧头上角留有个圆洞,应该是原先用来安斧柄的地方。年代太久了,原来的斧柄早已朽失,只剩斧身在众人手中传送。      “稀世之宝,稀世之宝……”丞相陶青爱不释手,摆弄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情愿地将玉斧递给太尉周亚夫。      ‘中看不中用的物什!’瞟一眼那艳红瑰丽的斧面,条侯周亚夫不置一词,很痛快地转手给太子太傅窦婴。      魏其侯窦婴不亏是儒家文臣,比周亚夫要识货得多。太子太傅将玉斧举高,对着光线换了好几个角度细细检视,良久才小心翼翼捧给中尉卫绾,然后回味无穷地赞美道:“灿……若……明……霞!”      ‘红玉中竟有如此美丽的红色?还是这么大块?真是开眼了!’河间王太傅卫绾接过,惊诧不已,连连点头:“灿若……明霞?然,然,此非虚言也!灿……若……明……霞!”      “魏其侯所言,甚是。”刘启皇帝略有得色,顺须微笑着颔首:“此玉良才美质,世所罕见,确乎‘灿若明霞’。”      这可不是夸口!玉,品种丰富,颜色众多。其中,青、白、绿等冷色的玉比较常见;至于暖色,尤其是红色,则十分稀少。      即便有红玉,其红色绝大多数也是偏暗或偏僵。如眼前这柄玉斧般鲜活明丽、光彩一如天边朝霞的红色岂止是罕见,根本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品!除开玉斧的文物价值不提,仅这宝玉本身就当得起‘国宝’二字。      聊着聊着,忽然发现儿子一直没发言,天子含笑转望长子刘荣:“太子之意,何如?”      刘荣没回答——他走神了。宫灯跳跃的烛火,似乎幻现出心爱之人的面庞:梅宝……梅宝怎么样了?好些没有?太医虽说没事,但有时太医的话也做不得准的。万一情况有异变,自己又不在身边,该如何是好?      天子提高音量问:“太子?!”      皇太子刘荣还是没听到——他可怜的梅宝,一个人躺在太子宫,孤孤单单的。宣室殿这里完了就去长乐宫吧!今天叔叔一家都在,姑姑和阿娇也在,希望祖母皇太后能恩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过来了,大家一起古怪地看向皇太子。太子太傅窦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礼仪了:“殿下,殿下!”      “呃?!太傅?”刘荣如梦初醒般,迷茫地望着他的太子太傅。      ‘太子怎么回事?一整天老闪神。’窦婴太阳穴直跳,可他不能再开口了——天子面前,不能太过分。      条侯周亚夫挺身而出,向女婿送消息:“殿下,陛下问及红玉斧。”      ‘原来是红玉斧呀……’瞅瞅卫中尉手中的文物,刘荣期期艾艾:“玉……此红玉斧,美甚!”      窦婴在袖中握紧了双手:勉强,勉强算个答案吧!虽然有点答非所问。希望天子那里不计较。      大汉天子自然不会计较!      皇帝蹙起眉头,淡淡望了自己的法定继承人两眼,出语让刘荣将玉斧拿过来,自己则和丞相大人聊起了国事。      “唯唯,父皇。”皇太子应命而起,从卫绾处接了玉斧向皇帝御座走去。      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知不觉间又陷入了‘心不在焉’,大汉皇太子在走过一座太阳金乌青铜鎏金长灯时,后绶不留神被一节灯枝带到。      脚下一趔趄,刘荣身子晃了晃。不想就在这转瞬间,红玉斧竟脱手了!      “呀!”      “殿下……”      “小心呀……”      在众人的惊呼中,玉斧在空中划过一道绚烂如霞的抛物线,然后,稳稳地落向一旁的云龙黄金席镇——碎、裂!      残红在席,刘荣张圆嘴,抬头望望高高在上的父亲,一时六神无主:“父,父皇……”      天子凝视的目光,在碎玉与长子之间来回,往复,来回,往复……      见势不妙,太子太傅窦婴迅速离席,向皇帝长揖到地:“陛下,太子乃无心之失,期陛下恕罪。”      “望主君宽恕皇太子一时疏失之错。”周亚夫也大声大气为女婿帮腔。条侯底气很足:再珍贵的宝玉也只是块石头,儿子确是连心连肺的骨肉。孰轻孰重,一望而知!      虽然慢了两拍,丞相陶青表达了类似观点:“陛下,魏其侯言之有理。”      那边刘荣垂了头,怯怯地看向父亲。      天子不负众望,从头至尾没显示出哪怕一丝儿的不悦,仅摆摆手就去和陶青丞相继续政务谈话了。      有机灵的内官上前将玉片尽数捡起,用丝罗包了收好。太子太傅和太子丈人交换一下眼色,偷偷耸了耸肩。不多久,殿内众人就将这个突然发生的小插曲抛去了脑后。    宫娥静悄悄走过,依次点上蜜烛和灯盏。      宣室殿内,华光璀璨,看上去是无比的祥和与宁静 ……      .      天色染黑,众人拜别帝王。      宣室殿外,诸大臣又向皇太子刘荣告辞。刘荣虚应一礼,反身登舆,向东而去。      大臣中,以丞相陶青最尊,中尉卫绾排在最后。夜风习习,卫绾陪立于丞相太尉等人背后,目送皇太子刘荣略显匆忙的离开,眸光深沉,思虑迭起……      他记得——玉斧,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礼器;究其本质而言,那是兵器,是远古‘军权’的象征。      他记得——红玉斧,是上古君王用以证明‘天命’和‘君权’的国之重器!      他记得——皇帝陛下以前曾和他谈起过那柄红玉斧,大汉天子的金口玉言犹在耳际:      “昏明迭用,否泰相济,历数有归……”       22-06 京中谁家年少,足风流 ...   四下一撇见无人注意,陈硕握拳敲敲腰背,咬牙切齿地嘀咕一句:“酸!”      ‘上帝,忙到现在多久了?’陈硕歪着脑袋想想,结果发现自己不清楚。陈小侯只知道经过辛辛苦苦的努力,他长案右侧的竹简堆矮了一半。但是,旧堆旁新出现的第二个公文堆则预示着:他的苦日子远没有到头。恐怕还得等上很长很长时间,他才有的休息。      从隔壁宫室不时传来稚嫩清脆的笑语。小女孩的歌声欢畅嘹喨:“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未央。”      陈硕凝笔,侧耳细听——      似乎发现了什么十分有趣的情况,童音中透出无尽的雀跃:“阿大,阿大,‘未央’‘未央’哦!”      “非如是,阿娇。”天子的语音缓缓而起:“《云中君》之未央,乃‘无边无际’之意。”      娇娇翁主的声音:“无边无际耶?”      “然,”皇帝陛下耐心充沛,娓娓然道来:“老子云,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      “呀……”      听到这里,陈硕长袖捂嘴,无声地笑了。      虽然看不见,但陈二公子绝对能估量出隔壁的情形:阿娇粉嫩粉嫩的小脸仰望着她的皇帝舅舅,密密长长微微上翘的两扇睫毛忽闪忽闪,殷桃小口张成好可爱的圆形,比星星还要明亮的大眼睛则盛满了崇拜,无条件的崇拜——阿大知道得真多!阿大最伟大了!      ‘每次阿娇用那种又信赖又崇拜的眼神看我时,我可是没半分抵抗力的;嗯,大兄也没有;那个,好像没人能抵抗。’长指揉揉额角,陈小侯忍不住地笑:拿我的晚饭和宵夜打赌,少言寡语的皇帝舅舅一定会愉愉快快地说些,多教些。      果然,皇帝又开口了。天子低沉浑厚的声音中含着掩不住的悦意:“汉宫名未央者,言其‘未尽,无已’。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唯唯,阿大。”馆陶翁主是天子的好学生,从来认认真真:“未央宫之未央,乃‘未尽,无已’。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阿娇聪敏。”天子不吝夸奖:“謇将澹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飙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阿娇:“謇将澹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飙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焉穷……”      ……      ‘阿娇的笑容最是醉人,能让人陷进去出不来——咦,不对,即使能出来也会心甘情愿地不出来。’陈硕一边想着妹妹,一边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同为长公主的孩子,为什么阿娇在宣室殿就可以读读书写写字、睡睡午觉吃吃点心、闲聊唱歌乱弹琴?而自己却被扔在这偏殿中累死累活地整理公文白干活?他又不是官吏!      以前,天子虽然喜欢姐姐的小儿子,倒也不经常找他。不过最近两个月,皇帝陛下忽然频繁召陈硕入宫。而进宫后也没什么事,有时让他在边上干巴巴陪着,还有的时候就是扔给他大堆丝毫都不重要的公文简牍让他忙上半天。弄得陈小侯既莫名其妙又苦不堪言。      隔墙又有动静了。宦官尖细尖细的声音在禀报‘温室殿送鲜花来了’。      女孩子都喜欢花花草草,阿娇兴奋地大叫:“花,阿大,花!”      “呵,阿娇,缓行,缓缓行也……”后面,是天子温和关切的嘱咐。      陈硕叹口气,头都不抬地看公文:‘月月红?还是斗雪红?阿娇又有新乐子了。反季节花卉啊!’温室殿暖室栽培的花卉,五天一次送宣室殿做摆设装饰用。      斜对面的书吏们又开始咬耳朵了。一堆人私谈之余,还不时往陈硕这边望,目光颇为不满。瞪瞪那些两手空空百无聊赖的书吏,陈二公子恼火透顶:他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一群不长眼的家伙,拜托,他干活可没禄米领呢!      ‘这些忙完,弄不好天都黑了!苦哇……’无可奈何耸耸肩,馆陶长公主的次子嘟哝两声,认命地埋头于公文,继续工作。      忙着忙着,感觉——有人在拉动自己的袖子。腰酸背痛的陈二公子,老大的不满:‘谁啊?这么忙还来捣乱?’      “阿兄,阿兄呢……”入耳糯糯软软娇娇柔柔的,有如天籁。      “阿娇?”累得头昏眼花的陈二公子晕乎乎地抬头:妹妹终于想起来看她可怜的二哥了吗?      不是阿娇,是谁?娇娇翁主拉着次兄的袖管,笑眯眯问:“阿兄……何如?”      陈硕耷拉着肩膀,一脸苦相:“阿娇,为兄忙矣!”      踮起脚尖,阿娇好同情好同情地摸摸哥哥的脸:“如此,阿兄愿否与娇娇同往温室殿一游?”      ‘温室殿?就算有皇帝舅舅宠爱,也不能自说自话在宫闱里乱逛吧!谁出的主意?’知道此事陈硕才想起向四下望——小吏们早已退到角落拜伏于地,而门口……      “仲父!”大门口巍然而立的,不是天子是谁?      “阿兄,阿兄呐……”阿娇皱起小眉心,不满地扯扯二哥的袍角:搞什么呀,怎么不理人?枉费她这个做妹妹的为阿兄想办法。      望望门口含笑而立的天子,再看看面前努着小嘴的可爱妹妹,陈硕一眨眼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阿娇,阿娇,”陈硕一把抱起妹妹就往门口走,边走边在阿娇耳边致谢:“为兄多谢细君垂怜!”      阿娇趴在哥哥肩头,掩嘴呵呵乐:“咯,咯咯……”      .      梁王女刘婉的内心深处,泛起股深深的挫败感——对这位梁国嫡王主而言,这种感觉绝对极为陌生。      梁王刘武的女儿刘婉,是梁王后李氏亲生,也是梁太子刘买的同胞妹妹。还在襁褓之中,刘婉的母亲已晋升为一国王后了;所以打刘婉一记事起,她就是梁王宫中人见人捧的尊贵嫡王主。加上这姑娘天生一副锦绣皮囊,从小的伶牙俐齿,梁王的嫡次女轻而易举就博取了宫内宫外无数的称赞,从而美名远扬;以至还不到十岁,寻媒问聘的人就几乎踩断了梁国王宫的宫门槛。      对李王后小女儿而言,除了同是嫡出的大姐刘姱外,她的人生从未遭遇任何挫折——其实即便是那位父王捧在心尖上的嫡长王主,有时都难免遭了这位异母妹妹的暗道。然而,今日的梁王主婉却无奈地意识到:以前那种顺风顺水的好日子,从她们母女入京之日起似乎就停止了!      再度哀怨地望望高座上散淡宁静的祖母,刘婉艰难地动动嘴唇,不知第几次发起话题:“大母,婉于梁地之时,时时祈祷上天,惟求大母之康寿……”      窦太后轻启嘴唇,悠闲地吐出几个字:“阿婉……有心矣……”      “此番入京,婉幸见大母慈颜。”刘婉向上行礼执意:“父王于梁宫,常心忧不得承欢于慈母膝下,多引以为恨。婉无能,愿代父入长乐宫以伺奉大母。万望大母允准!”      窦太后微微侧面,于众人不注意处以极小的幅度蹙了蹙眉,轻轻“嗯?”了一声。      “万望……大母允准。”地席上刘婉往前跪行半步,又一个头磕在地上:表现得那么诚心诚意,祖母应该高高兴兴同意了吧!老人家都喜欢这一套。      还没等窦太后表态,服侍在旁的薄皇后首先被感动了。命人将叔叔家的小侄女扶起来,薄皇后忍不住向婆婆窦太后说好话:“母后,梁王叔父子俱大孝。王叔实乃教子有方。”      “然,然。阿武教子有方。”听是说小儿子的好话,老太后立刻笑眯了眼——窦太后心中啊,永远‘无不是之少子’。      见祖母太后笑了,梁小王主期待地仰头张望:‘同意啊,快同意啊!’      就在合殿中人都以为皇太后会让孙女刘婉入长乐宫居住时,窦太后却笃悠悠地说道:“阿婉孝念,然汝入帝京途中多有不顺,时感风寒。宫闱多礼矩,婉先居王邸,多加调养为宜。”      ‘听听,都是出于为小孙女的身体健康着想。据说王主婉母女在梁国来京路上病了好几次呢,中途不得不停下养病,才和梁王父子岔开了。’旁听的贵妇贵女情不自禁发出感叹:皇宫礼仪繁杂规矩大,的确不适合体弱的人居住。皇太后时多么慈爱的祖母啊!      “……”李王后的女儿一下子泄了气,又是沮丧又是委屈。      ‘都是托辞嘛……为啥大姐能住长信宫,自己却只能住在梁王邸?体弱?我再弱也没那个阿娇弱;她住得,我如何住不得?她甚至都不姓刘,反而长年累月在大汉后宫住着,这合哪门子的礼仪规矩?’想归想,说是绝不敢的!刘婉别无它法,只得按礼节敬礼谢恩——谢祖母皇太后‘顾念’之恩。      斜靠在凭几上受了小儿子家孙女的全礼,窦太后唇边闪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满嘴谎话的小妮子,还不是看她姐姐住进来了不甘心?!口口声声‘代父’尽孝?真是够自以为是的。难道我的‘阿武’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取代得了的?如果是那样,又何必等你刘婉?天子膝下,大大小小十多个公主呢!’      ‘这般巧言令色,肯定是她亲母教出来的。李氏一贯如此!’窦太后心中升起几许厌烦,扭头问大儿媳妇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薄皇后看了看沙漏,答道:“母后,未时过半矣。”      “未时……过半。”窦太后念叨两遍,嘱咐点心洗澡水之类可以准备起来了:“阿娇……当归矣!”      “唯唯,母后,阿娇当归。”大汉皇后笑着应命,急忙命内官去盯着点:再过一阵非但阿娇会回来,天子也可能随之驾临!需要多多足足的准备好。      被冷落了!刘婉无助地望向窦太后的右边,她父王通常坐的位置。位置是空的!梁王刘武汇了姐姐那边,一同去看大女儿的新房——馆陶长公主官邸总算是完工了,长公主兴致勃勃地领了长子和准媳妇去看给小两口准备的婚房,顺便将弟弟也拉了去好一同把把关。      继续在殿中搜寻着另外两位亲人:梁国王后李氏定定地坐在鲁王后和江都王后后面,做闭目凝思状。宫殿另一隅的同母兄长刘买,正深深陷于和胶东王的搏棋混战,无暇他顾。      ‘父王在话,也能帮衬帮衬。母后和阿兄真是半点忙都帮不上!’刘婉没滋没味地想着。她忘了,她是故意捡姑姑、大姐和阿娇都不在的时候入长乐宫讨好祖母的;她没想到的只是今天偏巧了,父王会和姑姑一起出门去长公主官邸。      来回扫了扫太子兄,刘婉撇撇嘴:‘太子兄长是指望不上的,十足的花架子,从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点,光看他来长安那么久,连个阿娇都搞不定就知道了。’      刘买也实在没空管妹妹在干什么。连续几天玩‘博棋’老输,还是输给小堂弟刘彻;这面子里子一齐损失的,自己都焦头烂额呢!      ‘至于母亲……’梁王主刘婉目睹李王后那巴不得当个隐形人的架势,莫奈何掐灭了向母亲求助的心思:只要一近祖母太后,母亲就如被施了巫术般——整个人都变了!往日在父王面前的灵活和魅力,在梁王宫指挥若定的气势,一股脑都不见了踪影;完全退化成一个畏手畏脚的‘儿媳妇’。派不上用场!      皱了皱两条柳眉,刘婉不甘心地咬紧了银牙:‘就不信了,祖母就那么难讨好?再努力一次!’      在地席上向前挪动两步,近点再近点。刘婉端出自己最甜蜜最动人的笑容——根据在梁国积累的经验,这笑颜老少通杀男女不拘——向窦太后撒着娇道:“大母呐,婉见今日天色晴丽,大母可有兴至宫苑一游?”      窦太后对这个孙女委实不错,基本上每句话都肯回答一二:“长乐宫近日凿池建廊,风尘走沙,不宜出游。”      “呃……”刘婉一愣。这算什么理由?工地只占长乐宫城的一小部分,而且施工地块四周都用竹竿木杆还有布料高高地围上了,哪来的尘沙?      “大母……”刘婉还想进一番努力——若是等姐姐阿娇她们回来后,祖母太后就更不会搭理她了。阿娇本来就受关注,姐姐只会拆她的台。      窦太后没搭茬,将头别向另一边疑惑地发问:“嗯~~~~何人携‘兰馨’耶?”      “无,无,”胶东王刘彻一心二用,将梁太子堂哥逼到步步后退的同时,还不忘时时刻刻留意祖母这边的动静:“阿彻未曾用。”      梁国太子如梦初醒,哼哼唧唧告诉说没熏这种叫‘兰馨’香料。其她贵妇也相继摇头。      陪坐的夏侯王后上前,行礼告罪:“大母,妾身携用兰香。”‘兰馨’是一种昂贵香料,因其气息颇似兰草而得名。      窦太后皱了皱眉,简短而言:“勿使过度矣!”      “唯唯,妾之错也,乞太后见谅。”河间王后连忙认错,马上解下枚香囊交给宫娥送出去——她今天出来的匆忙,随身香料是带多了点。      “高皇帝……创业艰难,”窦太后加重了语气,教训下面这群孙子孙媳妇:“今承平,宗室诸妇不可沉湎奢侈,贪慾无艺。”      话到这里,殿中所有贵妇都起身敬礼:“诺诺。妾等当遵皇太后谕!”    谢礼完毕,夏侯王后正要退回,却又被皇太后叫住了:“河间后,王邸栗美人何如?”      河间王后恭恭敬敬答道:“大母,栗美人及腹中王子皆安。”      “如此,好甚。”窦太后点点头,又问道:“临江王之遗腹,或曰‘郑姬’者,何如?”      河间王后想了想,回答道:“禀皇太后,临江王之妾郑氏并其腹中王嗣,咸安。”      窦太后听了,面露悦色。      此时侧坐的鲁王后听不懂了。鲁王后拉了拉边上的江都王后,悄声问‘为什么临江王家的事,祖母太后会去问河间王后?临江栗王后新寡,现正在临江王邸守节,召进宫来问个情况又不费事。河间王后会知道什么?’      江都王后笑笑,与妯娌一通窃窃私语。河间王的王后夏侯氏,是皇太子生母栗夫人亲姐姐的女儿。因此,河间王后与栗美人、太子宫栗良娣还有临江王栗王后是最近的姑表姐妹,从小一处长大,互相之间极为熟悉,彼此各家的事自然再清楚不过。      “原来如此……”鲁王后听了,惊叹不已:栗夫人对自个儿的娘家,还真是不遗余力啊!      那边大汉皇太后将手微微探出,示意河间王后近前。河间王后跪行至窦太后身边,扶托住祖母太后的手:“大母……”      “河间后,”窦太后拍着孙儿媳妇的手,嘱咐道:“临江后少,不幸丧偶,难免多有疏失。汝身为从姊,当多行劝解。善待郑氏,呵?可怜阏于少年辞世,身后唯留此一点骨血……”      ‘皇太后祖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长信宫听说了什么?’河间王后一听愕然,心头一阵扑通通乱跳,口中自然忙不迭的“唯唯”不止。      说完这些,窦太后没有再提临江王家,而是和河间王后聊起了‘妇人保养求孕之道’。夏侯王后羞涩难掩,却又忍不住想听,紧紧挨在窦太后座前一张俏脸通红通红。      于此同时,梁王主刘婉自然又陷入‘无人搭理’的境地了。气得没法,刘婉只能绞着手绢干干坐等祖母和堂嫂说完。      百无聊赖中梁王女一转眼,正好对上胶东王好笑的目光。刘婉顿时绯红了面颊,恶狠狠怒冲冲瞪回去。虽然自己都觉得荒谬,可刘婉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笃定:这殿中明白她一肚子盘算的,不是那几个成年贵妇,只有这个小豆丁胶东王刘彻。      ‘瓜子脸,水杏眼,小细腰,长得那么好,却原来也是个满肚子主意的。怎么身边这种表里不一的美人儿只多不少?’夹夹眼皮,咧嘴冲小堂姐献上一朵最纯洁最无害的好宝宝式甜笑,胶东王刘彻扭头回看刘买,战斗意志冲天:瞪罢瞪罢!你瞪我,我就赢你阿兄。赌案上赢!      刘婉收回视线,兀自气咻咻不息。      外面传来宦官的通报,一时打乱了长信宫东殿内的一派‘和谐’。      不多时,只见馆陶长公主带着儿子和准儿媳走进来,笑吟吟向窦太后行礼:“母后万安。”后面,陈须和刘姱也跟着向祖母太后请安。弟媳妇和几个侄媳王后向长公主姑姑见礼问好。      “吾女,阿武何在?”皇太后没听到小儿子的声音,相当奇怪。这姐弟俩不是说好同去同归的吗?      长公主赶紧给解释:“阿弟为公孙诡等人所阻,少时当至。”      窦太后颔首:“如此呀……”估计是梁国那边有政务,梁官吏才来找他们的大王。      母女俩叙了几句闲话,长公主转头四顾,正看见边上的刘婉。后者此时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堂邑侯世子,目光炯炯,火星乱跳。      猛想起长子和这个嫡出的小姨子之前还未照过面,长公主连忙招来大儿子为两边介绍:“阿须,此乃梁王叔之嫡次女,名‘婉’,李王后所出。”      陈须拱手一揖,彬彬有礼笑道:“王主,须有礼。”今天是第一次见面。说来好笑,当初他去梁国,庶出的表姐和表妹都见着了,两位嫡出的却因各种缘故没碰上;而小姨子入京后的两次入宫,也不巧都与他兄弟错开。      ‘呃……刘姱真是好福气呀!’收回目光,刘婉半低了瓜子脸,扭动纤腰羞答答地一福,轻声漫语:“从兄,一家人何必多礼。直呼‘阿婉’即可。”      见地位非凡的王主表妹竟如此乖巧宜人,陈世子不仅顿生好感,微笑着说:“如此,为兄从命。”      这时,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梁长王主却开口了。王主姱对未婚夫表兄柔情万种地道:“从兄,礼不可废。‘阿婉’后,缀以‘细君’二字方妥。”      “嗯,”觉得未婚妻表妹的话很周到,陈须莞尔一笑,点头称是:“有理,有理。阿婉细君。”      刘婉一副乖乖顺顺的小模样,弱弱地赞美姐姐:“阿姊所思,堪称周详。”      王主姱回了一福,客客气气道:“女弟谬赞矣!”      ‘哈哈,好玩!’刘彻是赶过来见姑妈的,将这一幕收在眼底,不由对梁王家新来的堂姐姐大感有趣。      还不等长公主和殿中的王后弟妹王后侄媳妇一一打好招呼,外面的宫人又进来传报:皇帝驾到了!      殿宇中马上一阵纷乱。除了窦太后没动,所有人都按着尊卑长幼次序跪好,接驾。      天子是披着大氅进殿的,后面紧跟着长公主的次子陈硕。陈小侯倒是脱了外氅,手里搂只胖乎乎的灰兔子——不用问,那是胡亥。      薄皇后领了殿中众人向皇帝行礼:“陛下……”      向妻子姐姐侄儿等人摆摆手示意免礼,天子看上去面色红润嘴角带笑,显然心情很好:“母后,母后长乐无极。”      “帝来矣……”窦太后笑呵呵地向边上挪了挪,让出正中的位置给皇帝长子坐。于此同时,馆陶长公主指挥内官女官们扶引几位王后离开,去往偏殿休息——弟媳妇和儿媳妇们不应和天子大伯(天子公公)同处一殿。      有女官过来为皇帝宽去大氅。等解去外面的大衣服,人们才惊讶地发现皇帝并不是一个人——天子的臂弯中,还有个酣睡沉沉的小家伙!      “阿……娇?”堂邑世子只一眼就认出了,趴在天子舅父怀里的不是宝贝妹妹是谁?      “阿娇?”长公主看看憨态可掬的睡宝宝,立刻将谴责和询问的目光射向次子:“阿硕?汝……”陈硕为什么不抱妹妹?怎么可以让天子代劳?      ‘哪里有不抱妹妹?明明是皇帝舅舅喜欢抱,求了也不肯让!现在倒让我挨骂……自己真可怜!’瞅瞅大舅舅放下兔子,陈二公子无辜地眨眨眼,委委屈屈垂首赔小心:“此……硕之罪也。”      “哎!阿姊,非阿硕之过。”轻轻巧巧为侄子脱了指责,天子抱小侄女三两步就跨到窦太后身边坐下,引了母亲的手来摸阿娇:“阿母,阿母,呵,阿娇实乃贪睡。”      “阿娇呀……”从小脸蛋摸到额头再到头发,小手小胳膊……一直摸到穿着丝袜的小脚丫,确认孩子全身暖呼呼的没有着凉,窦太后满意了,对帝王长子絮絮叨叨:“年少之人皆贪睡好眠。帝少之时,亦然。”      “哦?阿母……”见母亲提到自己小时候的事,刘启皇帝顿生发了谈性,拉着母后问东问西。      窦太后被缠不过,开始长篇大论的回忆往事:“昔,帝不足五岁……”      天子兴致浓厚:“哦?阿母……”      见母亲和大弟和睦融融,长公主倒不急着抱回女儿了。无声地向小一辈的做手势,刘嫖皇姐示意所有人都退到比较远的位置,不要干扰皇帝太后的叙旧。      贵人们照办。      刘彻见胖兔子进殿后落单,过去一把抢入怀。      向外围行动时,刘姱王主一反华夏礼仪,让未婚夫陈须走在内侧,自己则走在外侧。陈世子虽然感到奇怪,但也没说什么——这里是室内,又不是正式宫廷宴会,不需要太死板。      首先觉察到堂姐异样的是胶东王刘彻。小亲王眼珠一转就明白了大堂姐为什么这样做——走在外侧,刘姱正好置身于未婚夫和异母妹妹之间,两头谁都看不到谁。      拉大袖遮住脸,刘彻躲在后面摇头摆尾偷偷乐:‘哈,姱姐姐警惕性真高啊!’   袖子放下,胶东王再一本正经往小堂姐刘婉那边瞅,然后——惊了!      只见梁王刘武的嫡次女刘婉晕染双颊,粉颈通红,一双媚目似雾含露,正忙着向不远处的二表哥陈硕频送秋波。      刘彻惊讶地合不拢嘴:‘上帝,这是什么状况?’      ‘硕表兄?须表兄?须表兄?硕表兄?……啊,哈哈!’胶东王刘彻抱了胡亥拼命憋笑,生生将身子躬成一只大虾米:看样子,堂姐姱多虑了啦!      嘻,嘻嘻,没想到堂堂梁王的嫡王主是个见异思迁、见帅哥就动心思的女花花o(∩_∩)o...       22-07 拿来,精神损失费 ...   “皇兄,大兄……”梁王刘武一跨进东殿,就向自己的皇帝兄长一躬。      天子伸出手,虚扶了一下:“阿武,免礼。”      “阿武?”一听到小儿子的声音,窦太后马上眉开眼笑招手:“阿武,来,来!”      和姐姐和大嫂问个好,摆手让侄儿女儿们不用过来行礼了,梁王笑呵呵在母亲另一旁坐下:“阿母,儿迟矣!公孙诡、韩安国诸臣禀奏……”宫门那儿自己被几个家臣拦住了,有一些梁国的军政问题要决定。      “阿武呀……”老太后对军务民务不感兴趣,只管摸索着爱子的肩膀和手掌关关切切问:“阿武呀,饥否?可受寒?”      薄皇后见之一笑,和婆婆打个招呼,打算亲自去看顾一下夕食的准备情况。兄弟俩都在,婆婆心情又那么好,菜色该添加些才好;或者就改成小型宫宴吧!      “哦,否,阿母。儿不饿。”刘武一面否认一面拉长了脖子,隔着母亲探头探脑:‘咦,兄长怀里抱的是谁?王夫人的小儿子?听说王夫人最隆宠了,其幼子排行最小。’      天子看到弟弟的动作,连忙比了个手势让安静点,用口形告诉阿弟:‘轻声,在睡觉呢!’大概是前面在未央宫两个宫殿玩累了,阿娇在回长乐宫的半路上就睡着了。      皇太后也拉拉小儿子,轻声嘱咐:“阿武,息音呀!”      “唯唯,唯唯,阿母。”刘武大王点点头表示理解。接着身子倾斜,靠过去细细看。只见姐姐的女儿偎依在大哥怀里,小脸紧紧贴在天子兄长的胸口,睡得正香;侄女儿小口微张,眼睛闭得紧紧,两排浓密的长睫毛时不时轻轻扇动,小脸庞直如盛开的桃花般水润嫣红。      ‘呦……原来是阿娇啊!’待看清楚是谁,梁王舅舅挤眉弄眼指指小家伙,同样用口形问天子大兄:不早不晚的,她怎么捡这时候睡觉?快吃晚饭了啦!      天子丢出一个大白眼,懒得搭理。梁王大人对兄长的不友好姿态毫不介意,身子倾过去一点,再过去一点……      刘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刮过小侄女的鬓发:‘呵呵,好可爱的漂亮宝贝啊!可是可是,宝贝,还是快点醒吧,快吃晚饭了啦啦!’      其后,出乎所有人意想之外,梁王刘武突然出手将某样物件放到熟睡中的孩子额头。再然后……      “哇!哇哇……”为冰凉的触感刺激到,娇娇翁主被某个不良长辈以极不人道的方式从甜睡中硬生生拽出来,又惊又吓惶惶然缩进皇帝大舅爹怀里,放声哭起来:“……哇……哇哇!呜呜……呜……哇!”      “阿武?!”天子全没提防,一下子陷入手忙脚乱。      长公主闻声飞奔着赶过来,一指头戳在弟弟脑门:“阿武!”      瞧瞧在座的母后,皇姐没奈何地跺跺脚,只能先去照顾女儿:“阿娇,阿娇,莫怕,莫怕哦!阿母在,阿母在……”      ‘吃饱了撑得?好好的,招惹阿娇干吗?’这回连窦太后也不满了,摇着头质问小儿子:“阿武,汝做甚?!”      殿宇中,一帮小辈也楞住了。      须臾,陈长公子用谴责的目光望向未婚妻表妹:‘你父亲虐待儿童?虐待我妹妹?’      陈硕双臂交叠在胸口,锐利的目光对着三位梁国王室成员不停地扫射。刘彻挤在两个陈表兄之间,也是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梁国王太子刘买一副呆相,完全没搞清楚状况——他的脑子迄今还纠结在赌场输赢上。      刘姱王主又是气又是急,两头为难。她也不明白老爹干嘛做这事。说是长辈开玩笑?未免过了些。可做女儿的除了为父亲开脱,还能怎么办:“从兄,嗯,从兄,吾父王当无恶意。”      对面三个,显然不信。      这档口,最不可能帮刘姱说话的刘婉却出人意料地帮腔了:“从兄,阿姊所言不虚。吾父王素珍爱阿娇,当并无恶意。”      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异母妹妹刘婉成为同盟,这感觉诡异得令梁王主刘姱感觉后脊上冷汗直冒!刘姱王主禁不住心里直打鼓:‘这丫头这么说是啥意思?不会后面又跟着什么古怪坏点子吧?!’      这时候,惹出麻烦的梁大王可没半点‘认识到自己犯错’的觉悟,还在那边笑嘻嘻地直往侄女跟前凑。      梁王的行动……无果!正义的皇帝兄长和激愤的长公主姐姐结成双重防护网,网上大书特书四个大字:‘刘武勿近’!      “呜……呜呜……阿大,阿大,娇娇怕……”小贵女在大舅舅怀里蜷缩成一团,搂住龙脖嚎啕大哭——她被欺负了,莫名其妙被欺负了啦!      “喔,啊哦,阿娇……莫怕,阿娇莫怕呐!”皇帝连拍带哄,同时还不忘恶瞪弟弟两眼:把阿娇惊吓成这样,瞧你干得好事!      “……呜……阿大,哇……呜……”娇娇翁主呜呜咽咽,委屈得不得了:她真是好无辜,好可怜!乖乖睡个觉也会给祸害到?!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啦?      长公主实在气不过,揪起小弟弟的耳朵使劲儿一拧:“阿武!”      “哎呦,哎呦!”梁大王捂住耳朵喊疼,呲牙咧嘴地讨饶:“阿兄,阿母,阿姊,小弟绝非蓄意啦!”      说着,梁王大人摊开前面一直握着的手,露出肇事‘凶器’——掌心中,一长串黄橙橙的金琥熠熠闪光。      链子并不全是金琥,期间还很有设计感地参差了不少上品青金石。链坠的主石是红宝,通透明澈鲜艳欲滴,大小色泽恰如一朵盛开的深红色蔷薇花。两块指甲盖大的蓝宝石被镶嵌成蔷薇花的花萼,由一条做腾飞状的金丝小龙衔接在金珀链上。      “阿姊,武见此颈饰璀丽,欲赠之于阿娇……”梁大王满面纯洁无害,可怜兮兮地向他家姐姐申辩:“阿姊,小弟岂存恶意哉?”      他也没想到红宝石那么厉害,会将阿娇一下子冷醒——当然,优质上等宝石摸上去都很凉。他或许的确有那么一点点恶作剧的意思,但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一咪咪啦!      如此美丽珍贵的颈链,说服力——毋庸置疑!      听了爱子的辩白和大儿媳妇的转述,窦太后第一个表态相信,着急为小儿子和稀泥:“阿嫖,吾女,汝弟无恶意,无恶意。”      “阿母……”母亲在前,馆陶长公主还能如何?刘嫖皇姐揉着太阳穴,呻吟:她怎么有这种弟弟?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没轻没重的。哪有这样送礼物的?简直是胡闹!      一把抄过华美的颈链塞到女儿怀里,长公主将链坠举到阿娇眼皮子底下献宝,然后还自说自话地补充好长一大篇:好看吧?这才是个开头!等会儿,慷慨的梁王叔还要送阿娇很多其它宝贝,比如白玉腰带,比如金镶玉带钩,比如玳瑁手钏,比如凤凰玉组佩……      和以前一样,陈娇小贵女被漂亮石头吸引了!金琥珀柔和瑰丽的光泽与红蓝宝石神秘悠远的华彩成功地安抚了娇娇翁主之前的不良情绪。听到还有后续的珍宝,阿娇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梁王小舅舅:是真的吗?不骗人?      刘武不可置信地望着姐姐:‘什么?什么?谁说过要送这些宝物了?’      “华琚,瑶碧珰,走盘珠……”长公主还在那里不依不饶。      刘启皇帝搂着侄女软软的小身子,越听越快乐;梁王刘武则是越听越惊恐,脸色都变了:“阿,阿姊……”姐姐是打算洗劫梁国宝库吗?      “何如?弟……君……”馆陶长公主暂停了举例,凉凉斜睇小阿弟,一脸的似笑非笑:“弟君处,可存异议邪?”      “无,无~~!”见状不妙,梁大王赶紧点头哈腰认账。‘弟君’这称呼都出口了,他哪儿还敢不给?他可不想接下来的日子,水深火热地过!      ‘哼,算你识相!’白小弟一眼,刘嫖皇姐叫端热水的宫娥上来,取过丝巾亲手为女儿洗脸。      摸摸金珀摸摸红宝蓝宝,馆陶翁主自己看完,还不忘拿给皇帝舅舅分享:“阿大……”      天子也在掂量这串宝链的品相和价值,同时回忆未央宫库藏中的同类珠宝。然后,大汉皇帝有些沮丧地发现:少府的珍宝库中恐怕无法同时拿出这么多上等的金琥珀、青金石。至于那一大两小三块宝石,数量上是没问题,但说到质量……结论是,梁宫之富有程度比大汉朝廷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睡不成了,就提前吃晚餐吧!      薄皇后和馆陶长公主代表皇帝皇太后送几位少年王后出宫,各回诸亲王官邸。梁王后李氏原本和薄皇后一样,是必须留下来作陪的;但这位梁王继后借口‘略感不适’,先一步回梁王邸了。李王后的做法很突兀,不过念及她在大汉皇太后面前那种发自内心、虽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掩饰的不安和畏惧,没人打算深究——席间少这么个人,大家都还轻松些。      梁国嫡长王主刘姱指挥长信宫的宦官宫女安排座次,陈列盘碟餐具,为接下来的家宴做准备。刘婉静静注视异母姐姐忙碌的身影,暗惊:‘刘姱入京才多久?就在长信宫执事啦?够能混的!’      偷着瞄瞄陈二公子挺拔的身姿,梁王主婉的粉颊又红了:‘看样子,自己也要加油才行……’      长信宫今日的菜肴以‘蒸’和‘炖’为主,清谈精致。因为是晚上,烤肉比较少,只稍稍做了些鹿肉切片。倒是碧油油的新鲜蔬菜放在黄金盘碟中,诱惑无限。      长公主伺候窦太后用餐。薄皇后服侍天子。梁王身边没人,他紧靠在母后案旁,逗趣兼添乱。小一辈的陈氏兄妹,梁王室三个还有刘彻和窦表姐则是各占一席。      “阿娇,阿娇,”梁王主姱手指陈氏兄弟之后为表妹备好的席位,柔声唤道:“细君,请就席!”      娇娇翁主努努嘴,装没听见。她现在很舒服,不想动。      刘姱无奈地向婆婆求助:“阿母……”帝后在,坐席上的位次是很有讲究的。阿娇应该和陈须陈硕一起用餐。      一直在留意异母姐姐动静的刘婉听到这称呼,耳朵都竖起来:‘什么什么?阿母?刘姱怎么叫姑母为阿母?还叫得那么自然?!’      将一块踢掉骨头的小羊肉送入母后口中,馆陶长公主抽空向女儿招手:“阿娇,阿娇,就席呐!”      娇娇翁主往皇帝舅舅身上靠靠,哼哼唧唧不愿就范,赖在皇帝阿大皇后二母身边就是不挪窝。      “阿娇!”长公主提高了音量:别想又搞‘拼桌’!      “唔……阿大,”还有些泛红的眼眶瞬间又湿了,娇娇翁主抓牢皇帝舅舅的大手,可怜巴巴地瞅着母亲大人:“阿母,阿母呢……”      善良的皇帝舅舅立刻替小侄女求情:“阿姊,阿娇尚幼。且,适才受惊不小……”      皇后舅妈也赶着帮忙:“阿姊……”      “然,然。”梁王冒出头,鲜遢兮兮试图将功抵过:“阿姊,阿娇尚幼,尚幼。”      刘嫖皇姐不客气地瞪梁王弟弟:‘还多嘴,都是你惹得祸!’      梁大王立刻摆出纯度无限接近于百分之九十九点就的‘惭愧’状,羞答答躲到窦太后身后去了。      “噢!呼呼……”实在受不了人高马大体格雄壮的弟弟做出这类娇羞女儿态,长公主恼火地狠狠做两个深呼吸,别过头干脆‘眼不见为净’!至于女儿,就由着她高兴好了。      于是,娇娇翁主又如愿了!      小贵女放着自己餐案上的食物不动,皇帝舅舅碗里吃两口,太后祖母案上分一勺,两个兄长那边再蹭蹭,东边转转西边逛逛,彻底将晚餐降格成了‘散步和捉迷藏’的附带活动。      眼珠子绕着娇滴滴的小侄女转了又转,梁大王先是狐疑地挠挠下巴,然后奇怪地瞪圆了双眼,接着嘴角一歪,满是震惊而迷惑…… 22-08 汉朝皇帝之育儿经 ...   晚餐过半,天子放下筷子向姐姐关心起侄女的教育问题来:“阿姊,闻阿姊择城阳王主为阿娇之傅。其人称职耶?”      “陛下……何以问及?”馆陶长公主停下为母亲舀汤的动作,微微一怔:‘身负天下的当朝皇帝怎么会留意这等小事?’      “呵,阿姊,”皇帝呷一口金爵中的美酒,笑道:“贾姬……”      ‘原来是内史公主当了耳报神啊……嗯,也不奇怪。内史一直吵吵着要改在长信宫上学,’想起女儿的新师傅,长公主唇边立即绽放出一朵愉快的笑:“城阳王庶女有才干,殊为称职。”      想了想,皇帝姐姐又补充了一句:“其性通畅,多智,其行孊密……而妍详……”      ‘评价这么高?看来刘喜的这个庶出女儿,不凡啊!’天子有一丝惊讶!他这位姐姐可不是好对付的,极少夸奖人——当然,那些场面上必须说的客套话除外——事关女儿阿娇,更是慎之又慎。      窦太后这边吃得差不多了,做母亲叫女官过来接着伺候,让女儿也快些去进餐,别饿到了。刘嫖皇姐答应着将结尾工作留给母亲的贴身侍女,自己则避席吃暮食。      早有内官宫娥抬过长公主的餐案,在离天子皇太后两步远的下方放好,布置周全。拿起金匕才扒两口,三弟梁王的声音就插了进来:“阿姊……”      长公主对小阿弟刚才捉弄女儿尚存余怒,爱答不理地夹起一片烤鹿肉搁在小餐碟上,放下筷子,再改以食匕挑肉片入口。      “阿姊,阿姊……”梁大王不以为忤,干脆起身来到姐姐的餐桌前坐下——让长公主想忽略都不能。天子见了,悠悠然一笑,去陪母后说话。      馆陶长公主放下食匕,有些恼火了:“阿武?”      目光锁着阿娇,刘武却是赞叹加诧异:“吾姊实乃……教女得法矣!”      被弟弟没头没脑夸一句,长公主莫名其妙:“咦?”      追着弟弟的目光望去,只见阿娇非但自己寓乐于餐,还呼朋引伴地在席间玩起了捉迷藏。男孩最不安分,刘彻刘买几个很快丢下吃了一半的晚饭,跟着瞎跑。然后,窦表姐也被裹挟了;小一辈女生中,只有刘姱和刘婉还乖乖坐在案旁,死撑着‘淑女’仪态。      刘武一边看,一边念叨:“怪哉,怪哉呀……怪哉!”      “怪哉者……何?”长公主匪夷所思地问:孩子们看上去都很正常啊!      梁王刘武的声调中充满了迷惑不解:“怪哉呀……阿娇知避火!”      长公主冷“嗤”一声,不耐烦地别过头去:这说的什么话?不避火,难道还迎火而上?那不成痴傻了?!      “阿姊,”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漏洞,刘武赶紧拱手赔笑:“武并无此意。”      但梁王还是极为好奇:“阿姊何以教阿娇知避火?”      长公主举筷夹菜,不屑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有必要告诉他吗?谁说有人问就得答?      见姐姐不合作,梁王犹犹豫豫憋半天,终于开口道:“呃,阿姊有所不知……”      那是梁宫中的一桩秘闻:   那年,刘姱的生母,梁王刘武的发妻辞世。丧期刚过,刘武就以‘内宫不可无人主事’为由,立了庶长子刘买的生母李氏为继室。前一天还银装素裹的梁王宫于是张灯结彩,变得热闹非凡。      就在大举庆祝有了新王后的那几天,元后留下的唯一孩子王主姱却——出事了。或许是太多干练宫人被抽去赶喜事,或许是当值的人纯然的一时疏忽,小王主被炉火波及烫伤了手臂。      吞吞吐吐说下来,刘武神情痛楚,内疚于心:“阿姊,此皆武之失,武之过!”      至今回想起小手臂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没娘孩子凄凄楚楚的哭声,刘武的胸口还是一阵阵揪着疼!也就是因为那次意外,才让梁王深深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多不尽父责,痛定思痛之后开始尽心照顾发妻留下的这一点血脉。      这么多年过去,刘姱的伤好了,但臂膀上还是留下一块鸽蛋大小的伤疤;令梁王一想起来就内疚。也因此,当发现侄女阿娇竟然知道避火、见火炉火盆就绕行时,刘武才会那么吃惊那么好奇,一心想知道答案。      ‘上帝呀,烧伤烫伤最难治了,痛也痛死!无母的孩子,真可怜……’明白了原委,长公主惊叹交加,转而安慰弟弟:“元后知阿弟所想所为,当瞑目矣……”      刘武叹口气,继而用十分渴望的眼神看着姐姐:‘我的问题,你还没答呢!’      馆陶长公主清了清嗓子,瞅瞅天子的方向,为难道:“幼儿避火之道,乃天子所授。”      “阿兄?!”刘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位拥有二三十个皇子皇女的兄长何曾亲自动手带过小孩?他哪里会有育儿经?      天子与长姐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默契,在姐弟间——昭然。      .      时间倒转……      那时,长公主的宝贝闺女还没学会说话,张嘴顶多是几个单音节;刚会点儿走路,跌跌撞撞迈着两条短短小胖腿,哪儿都想去哪儿都想碰——正是小孩子最好玩最有趣的年纪。      和所有孩子一样,小女娃被热情奔放、变幻不定的火焰迷住了,老是往火盆火炉这些高温高险物体上凑。任凭母亲和祖母怎么拦都没用。      “哦,翁主!”      “小心,小心……” “翁主!呀……呀呀!”险险地又拦住一次。      长信宫中,草木皆兵。      那天,窦太后在内殿午睡。来长乐宫探望母亲的天子在外殿中旁观半晌,突然笑了笑请姐姐过来说道:“阿姊,吾有一策,不知阿姊愿用否?”      长公主一半注意力用于盯女儿,一半心思留在和弟弟的对话上:“陛下,甚?”      天子挑挑眉,向姐姐做了个‘请附耳过来’的手势。      馆陶长公主见状,靠了过去。      ……      一只青铜火炉,一只精美华丽的青铜镂空大火炉!      透过巧夺天工的镂空花纹,阿娇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跳动的火焰,美丽、炫目、变化万端、似梦似幻……      刘嫖长公主举手,将手掌慢慢贴在青铜炉壁上试了试温度;然后,向蔡宫女使了个眼色。      蔡女心惊肉跳,迟疑着犹豫着,就是不敢动手。      “嗯……蔡?”长公主的目光,越来越锐利,如一柄出鞘的龙泉剑:‘你敢误我的事?’      蔡女一哆嗦,知道避无可避,只得抖抖地抓过小翁主的手;心一横,将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按在炉壁上。      “呀!哇,哇哇……”阿娇被烫到了,痛叫着挣扎,想要缩回手。      蔡宫女用力按住,不放。与此同时,一张俏脸看向长公主,默默期待着……      长公主紧锁眉头,心痛不已,面色都白了;但还是遵照大弟的要求,坚持着数完‘甲、乙、丙、丁、戊、己’才示意宫女放人。      终于等到命令,蔡宫女如释重负,心急火燎地放开手。只这一会儿,原本雪玉白嫩的小掌红了一大块。      “呜……呜呜,阿母哇,阿母……”小女娃咬着才学会的称呼,连哭带喊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      “哦,阿娇,阿娇,”长公主飞也似的打开烫伤药的药盒盖子——早备在手边了,太医新调配好的——眼明手快为女儿上药。      清凉的感觉,让小贵女感觉好多了。娇娇翁主搂长公主的脖颈撒娇寻求安慰,期间更是频频指着恶毒坏宫女,口齿不清地向母亲告状:“阿母,恶,恶……”      仔细看看女儿的手掌,再次认定是轻伤中的轻伤的确不需要传太医,长公主抱紧宝贝亲一口,马上义愤填膺地叫管事的大内官进来,命将犯事的倒霉鬼拖出去打:“挞三十!”      ‘噼’‘里’‘啪’‘啦’……      竹杖挞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很怪,不太响,却如针尖般无孔不入。一点点刺入耳膜,再伴以女子悲悲切切的哀号和叫痛,令闻者不由自主的胆寒。      殿宇内,长公主正在给女儿喂肉糜鸡蛋羹—— 食物,总能分散注意力,减轻痛感。      鸡蛋羹蒸得很嫩,一勺子挖开,横截面真如羊脂般光滑细腻。阿娇咬一口却不肯咽下,眼睛随着不断传入的讨饶声转向室外。      “啊……呀,阿母,嗯……啊哇……”娇娇翁主努力想表达什么,只是苦于讲不清楚。      “阿娇,咽!吞咽!”长公主见了,赶紧把玉碗交给侍女拿着,自己则抱过心肝连拍女儿的后背,叮咛先把鸡蛋羹咽下再发声——边说话边吃食物很危险,搞不好会呛死。      听话地咽下吃食,小贵女指着门口,依旧“咿咿呀呀”奋力‘说’着什么。气鼓鼓的小脸,显然余怒未消。      “阿娇,阿娇,”长公主亲亲摸摸揉揉,着力安抚自己的女儿:“阿母知之,知之……”      ‘讲’完,娇娇翁主眼圈一红,伸出小手给阿母看,那只被严重烫伤的手——伤势看起来‘极为严重’,烫红的部分差不多占小手掌的五分之三。      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申诉:娇娇受伤了,受伤了呀!阿母你看……      “哦,吾女……”做母亲的感同身受——不对,是比自己伤了更疼更痛更难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那笨蛋竟按了那么久?!还好,没起水泡!’      室外的打人声,停止了。      母女二人一起望向殿门。有监刑的内官进来禀告,三十下已满。      长公主让女儿安坐身边,命令拖进来。      蔡女被拖回来的时候,浅色的裙子都被血水染透了;形容苍白,披头散发,狼狈之极。      “阿娇吾女,”长公主指了地板上的受刑宫人给女儿看:“阿娇,为母为汝复仇矣!”      解气了解气了!小贵女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破涕而笑:“呀……呀呀,咯!”      见女儿重新开颜,长公主也笑了——幸福快乐地笑了。      自那以后,馆陶翁主陈娇就再没靠近过火焰!      .      解释完,长公主向天子坐的方向一弯腰——多亏了皇帝大弟弟当年出的好主意。      “哎呦……阿兄?!”刘武由衷地佩服,佩服到五体投地。      原来‘苦肉计’还能这样用?苦别人的肉,得自己的利?皇帝大兄真是太有创见,太有思维了。      “明明天子,明明……天……子!”扫一眼侍从队列中的蔡女官,长公主神定气闲,心安理得。      蔡女官垂首恭听贵人们聊自己当年的惨事,柔顺如故,无半丝的不悦:      长公主事先向行刑的人吩咐过。三十下打完疼是疼;但仅伤及皮肉,未动到筋骨。后来好医好药用上,疤痕都没留下一个。      事后的回报丰厚!一顿打让她得以从人人可欺的小宫女晋升入宫廷官员的行列,并进一步成了馆陶长公主的亲信之一。从此锦衣玉食,宫奴宫婢伺候,千百人之上——怎么算都值!      ‘不过,不足处也有……’望望殿中欢蹦乱跳的小翁主,蔡女官不无遗憾地想到:一个大后遗症就是,娇娇翁主直到今天都不怎么喜欢她——哎!       23-01 添妆和敲打 ...   高子曹是个外表出色的人,出色到所有了解他底细的——无论男女——都忍不住为他扼腕:一个宦官,一个身体残缺的阉侍,竟生得如此俊美如花?这实在太讽刺,太浪费了!      就像现在,高子曹只安安静静地站在廊下候传,就有好多个经过他身边的宫女或窃笑或驻足,有些大胆的甚至将袖摆故意扫到他前襟上。而织室的新任主官无可奈何,只能窘迫着报之以微笑和容让——这里,是窦皇太后的长信宫。      高主官经久的笑容在无意中触及长廊远处一抹凹凸有致的身影时,陡然凝固。“越……”高子曹喃喃低语,眼角在抽动:‘这女人改换门庭竟是转到了长乐宫?还在长信宫这样的主要宫殿当差?!真有门路啊!’      ‘她倒是悠闲自在,无事一身轻,可怜我那被陷害的大兄,无端端没了官职还被贬去北苑过苦日子……嗯?人呢?’织室新主官不满地盯着那个人影;丽影在转过一个廊柱后,突然消失了。      高子曹移动双脚,想赶过去看看;迎头正碰上自殿内而出的吴女官。长信宫女官一脸诧异地望着他,十分不解地问:“高内,汝……欲何往?”      “啊!吴,吴姊……”高主官赶忙收回脚步,恭敬有加地向吴女官做了个长揖,客客气气请这位馆陶长公主面前的红人去验收衣料——娇娇翁主的春季礼服已绣制完毕;此外,小贵女的夏季衣料这次也一并送来了,只等确定了款式和细节就立即开工裁制。      吴女官了然地点点头,随高内官入偏殿检视料子;确认无误后,再让鲁女领人搬进内殿去。如此,这件事的规定程序就算走完了。      就在女官欲待离开的当口,吴女的袖子忽然被人从后面轻轻一拉。吴女官回首,疑问:“高……内?”      高主官貌似极不经心地举双手过额,用力再施一礼,一只沉甸甸的小绢包瞬间就落入了对方的垂胡袖管。      “前织室多有得罪。吴姊大人大量,切莫怪罪……”高子曹满脸堆笑,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在女官耳边细细提醒:还有些丝绸皮毛之类的礼物直接送住处去了,记得查收、藏好。      吴女官抿嘴一笑,颔首而去。      .      陈娇小贵女的新衣裳很快就被呈送给馆陶长公主。刘嫖皇姐打开衣袍,认真检查每一件衣服的花色、绣工、领缘、袖口、小腰等处,感到满意了才把礼服放到窦太后手里,让母亲也摸摸。      华贵的丝绸和锦缎摸在手中,柔软滑顺;刺绣的针脚细细密密,规整至极。窦太后一边感受着华服的垂感和绣工,一遍问女儿:“阿嫖,帝及阿武何时得归?”      长公主看看沙漏,计算了下时间回答:“申时……母后。”      “申时,申……时……”大汉皇太后听了,蹙紧了眉头。今天一大早皇帝哥儿俩就去上林苑了,说是这几天口中寡淡,打些野物来换换口味。而窦太后不喜欢儿子们‘打猎’。猛兽袭人,箭矢无眼,毒蛇虫蚁……任何一个差错都能引发受伤事故,太危险。这或许是皇帝梁王兄弟唯一不够孝顺母亲的地方——掠夺、流血和杀戮,是男子的天性。      馆陶长公主自然知道母后的想法,见状就打岔说起长子陈须和侄女刘姱的婚礼筹备琐事,用来分散母亲的注意力。      “哦,阿姱何在?”提到小两口,窦太后忽然想起今天有很长时间没见到小儿子家的大孙女了。      “阿母,清晨女儿遣其往阿荣生母处问候……”长公主愉快地回应。这个侄女儿兼准儿媳妇孝顺肯干,交给她的事都打理得妥妥帖帖,让刘嫖皇姐想起来就高兴。      长公主的努力陈功了。皇太后不再纠缠于两个儿子的打猎兴趣,转而关心起孙子孙女即将来临的喜事:“阿嫖呀,吾孙之昏仪……何如?”      只要一提到二月里那桩大喜事,馆陶长公主就忍不住的喜上眉梢:“母后,万事具备,万事俱备……”      ‘一生一次的大事,事关两个孙儿的终身幸福,可不能办寒酸了!’慈爱的老祖母还是有些不放心:“吾女,财帛之数,足乎?”      “母后,阿母,”提到经费,刘嫖皇姐是由里到外的轻松愉快:“足矣,足矣!”      ‘亲上加亲’的婚事就是这点好。平常联姻中如‘聘礼数目’‘嫁妆轻重’这类最易引发不满、招惹嫌隙的问题,在亲上加亲中完全不存在——没什么好争执好纠结的,钱财从左边袖管改放到右边袖管,归根结底还是家族内部流通,一切好商量啦!      窦太后自然也明白其中的诀窍,含蓄地笑笑叫女儿过来:“阿嫖,阿娇之嫁资喜财,汝可备足耶?”      “阿娇呀……”长公主踌躇半刻,很诚实地回答:“阿娇之诸多陪嫁,备者大半……”女儿将来要用到的嫁妆物么从阿娇刚出生那会儿就开始准备了;这些年来,更是陆陆续续着意添置了许多;不过,要说到‘齐备’二字,还是有些距离的。      ‘我估计也是这样,时间上还是仓促了点。毕竟不是嫁入侯门,嫁妆的规格也相应地要高出许多。’想到这,皇太后窦氏扬手,命殿内侍从人等全部退出去守在门外。      长公主静静地等候——通常,这样做是母后找自己商议要紧事的前奏。      果然,待下人们都离开,窦太后紧接着就向内室方向发出召唤:“老苏,来……”      重重帷幔掀起处,走出名腰背佝偻的老宦官来,满头白发,形容木然,看上去老朽得不像话。老内官并不看刘嫖长公主,只直直对着窦太后行礼。      看清楚来人,长公主却大吃一惊:“长乐……少府?”      长乐少府,是大汉朝廷和宫廷中一个‘传说’!      长乐少府的职司和直属天子的‘少府’相仿,掌管大汉皇太后的私人事务。现在的大汉朝对长乐少府已经陌生了,而在二三十年前的吕后当政时代,‘政令出自宫闱’却使长乐少府成为汉帝国政治核心圈的一部分。那时候天子名下的‘少府’,反而是个摆样子的角色。      汉孝文皇帝从代国入继大统,于是其母薄太后成了长乐宫的新主人。薄太后在时,长乐少府虽没有了吕后时代的辉煌,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依然动作频频。      到现在崇尚淡薄的皇太后窦氏入主长乐宫,长乐少府就更低调了。以至于即使亲贵如馆陶长公主这样的皇家血脉,对皇太后名下的这个机构也徒留一些浮光掠影的了解。皇帝姐姐刘嫖从没想到她的母后会启动长乐少府的主事,天知道,这个主事老内官除了在‘窦皇后成为窦皇太后’的典礼上露过一次面,后来就象个隐形人似的找都找不着。      “母后召长乐少府何事?”刘嫖皇姐疑问,带着一肚子好奇和惊讶:‘记得以前听说过,我还未出生前二十年,他就是汉宫中最老的宦官了……天,这老家伙还活着呢?’      窦太后挥手示意。老内官一弯腰,向后拉开一幅大幔。绸幔后,顶天立地的木雕装饰墙内带有暗门。机关转,暗门开,五只整整齐齐罗列的木箱出现在眼前。      长公主站起来走近看看,只见这五只箱子都是上等香木打制,边边角角包了铜,锁具一看就知道是内宫极顶匠人的手艺技法。      窦太后又叫了一声:“阿苏!”      老内官依然一语不发,扭着带些僵硬的步伐走过去开箱子。枯枝般的手指,粗大的关节,虚弱枯槁的老人,动作却匪夷所思的灵敏流畅——那么繁琐的锁头,那么沉重的箱盖,转眼间全部开启。      “阿母!此……”以馆陶长公主的富贵荣华和一生见识,看到箱子中的物品时也是忍不住的惊艳:      五只箱子,最大的那只盛满了一匹匹彩锦,寸锦寸金的彩锦。      第二大体积的,里面垒满了金块。是黄金块,不是黄铜——从商周一直到汉朝,黄铜也被称为‘金’——但这里的,都是黄金。      第三只箱子也很大,里面被分成一个个小隔断,可以将其中的一个或多个取出或放回。这箱子中陈放的都是玉器。头上戴的玉簪、玉钗、玉步摇,腕上用的玉镯手钏,腰间环绕的玉带玉板,佩戴用的玉香囊、大型玉组佩……甚至连鞋履木屐上的装饰型小玉雕件都有。玉,是华夏贵族最重要的随身物,是身份和品德的象征。这箱中的任何一件玉饰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品,更不要说其中有很多是从商朝周朝王室贵族传下来的古物。      第四只箱子最小,但也最好看。里面放的全是非玉器的成套头面首饰,金丝累加交织,珍珠光华五色,宝石熠熠生辉。      最后一箱比较没看头,都是些无光五彩的石头。但长公主一眼就认出,这些都是没加工过的宝石原石!      ‘这些奇珍异宝……’长公主惊诧地望向一贯节俭的母后:“阿母?”      窦太后慢慢靠向身边的凭几,轻描淡写地说道:“大汉皇储妃之嫁资,宜贵!”数量可以不多,但珍贵程度上却绝不能打折扣。      “阿母!”长公主感动到极点,偎依在母亲膝下:“母后,女儿代阿娇谢阿母深恩!”      “阿娇阿荣,吾之孙也。亲上加亲,天作之合,何其乐哉?”伸手臂把女儿的头揽进自己怀里,窦太后的心潮澎湃,浮想连篇:‘翌日我去了,有阿娇居中宫,窦氏家族应该就不会重蹈薄家的覆辙了吧!’      后一层意思是不必说,母女俩都心知肚明并彼此赞成的。长公主只管拥抱住亲爱的母亲,连连颔首:“唯唯,阿母,阿母……”      门关,幔合。老内官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位从头到底都没说一个字,让皇帝姐姐充分怀疑他其实是个哑巴;只是想想,无从证实。      皇太后靠向床榻,打算在两个儿子回来前先休息一会儿。窦太后没有向女儿进一步询问第二件亲上加亲的细节——她的长女很聪明,一定能选择在最好的时机安排好一切。      ‘阿嫖这边不用操心,不过刘荣那里……’想起一直喜爱有加的皇太子长孙,窦太后胸中升起一股子烦躁:‘这孩子还真为他的梅宝求到这里来了!回头要把窦婴叫过来问问,他这个太子太傅是怎么当的,究竟教了皇太子些什么?!’      ‘早知道儒家的书不是好东西,看看,都念了些什么?让刘珠入太子宫陪女儿待产?哼,阿荣还真是想得出来,简直、简直……有辱斯文!’按了按胸口,窦太后念头一转,松了眉:‘还是年少嘛!少年不识愁滋味,初涉情事,难免轻狂。敲打敲打,希望能变像样些……’      “何时?”窦太后在床上翻个身,含糊地问。      长公主瞧一眼沙漏的刻度,一边为母亲掖被子一边回答:“阿母,未时三刻矣。”      “未时三刻……”这时刻离预计中天子和梁王回宫的时间不远了,窦太后面上绽起朵微笑:‘先帝的霸陵有一年多没修了吧?虽然不需要大治理,小修小补总是多多益善的。就让皇太子经办此事吧——有谁比孙子更合适去照顾祖父的陵寝?’      京中的政务学习也不许放下,霸陵不需要天天去。就‘学政务’和‘去监工’两头跑吧,年轻人嘛要多锻炼。      希望……原野上北方来的冷风,能让这小子发热的脑筋清醒清醒!       23-02 问世间钱为何物? ...   这天的天气偏阴。      天还没到正午,高空上忽然层云叠加,把个日头挡得严严实实。天地间顿时暗下来,一如暮色提前来临。      昏暗的光线对宫廷没什么影响。一盏盏蜜烛和宫灯相继被点起,长信宫中一片通明。      此时的东南阁,温暖明亮。厚厚软软的长绒地席上,三位小贵女、一只浅灰胖兔子、点心盘水果碟都呈不规则分布;其意态之悠闲,气氛之愉快,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上学’这么严肃认真的主题。不过天地明证,在座的小贵女——陈娇和窦绾——的的确确是在上课。      “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柱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语出《韩非子》……”城阳王主刘嬿手执一卷木简诵读,柔和清晰的话音念完内容,又添加上一些浅易的解说词。      听完典故,女孩子们东倒西歪笑到合不拢嘴,都嚷嚷‘不信世上竟有如此的傻瓜’。      “胡亥,胡亥,”娇娇翁主拍拍兔子的肥臀,嘻嘻哈哈嘱咐道:“日后,汝当见株而绕行之……切记呀,切记!”      胖兔子懵懵懂懂,只当又有好吃的,在小主人膝前欢天喜地来回直打转,看得众贵女又发出一阵欢笑。      取来一块点心,还周周到到预先掰碎了,平度公主边喂食宠物兔边不无忧虑地说:“触……柱……恐非惊吓之故。嗯……长者或云,兔眼天生不明。”      “不明?兔眼天生不明?”这从未听过的讲法可着实让陈娇小贵女大大吃了一惊。娇娇翁主赶紧抱过兔子按住兔头,掰眼皮查眼角忙个不停。      窦表姐闻讯,也挤过来帮着瞧。大家都在那里嘀咕:大灰兔一双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又亮,天生看不清楚?不会吧?!      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看不出个所以然。阿娇紧张兮兮去问她的‘傅’:“王主,胡亥之目……何如?”      ‘又是平度公主!难道今天的课程内官是关于兔子的健康问题吗?’无奈苦笑,刘嬿不温不火地回答道:“胡亥……观之健硕甚,无异样矣!”      这兔子住着冬暖夏凉的宫殿,跟着小主人一年四季水果蔬菜佳肴美味不断,起居有专人伺候,生个病还能看上太医——这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日子,能有什么事?      “甚妙。”听师傅说得肯定,阿娇十分喜欢,搂了兔子毛茸茸肉嘟嘟的圆身子亲了又亲:“胡亥,胡亥健硕呵……”      正当刘嬿王主打算继续上课时,却听到平度公主焦急的声音横空出世。小公主认认真真指出重要的事实:“傅,阿娇,阿绾,胡亥兔常触物……”      这不是假话,也不是夸大。胖兔子平常经常有跌跌撞撞、晕头转向的时候。阿娇才放下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傅……”      城阳庶王主瞅瞅当朝天子的女儿,胸中顿生‘无语凝噎’之感!      平度公主是个好女孩,但绝不是个好‘学生’!确切而言,这位纯真可爱的小公主堪称是所有执教人员的噩梦——善良单纯的平度公主天赋异禀,尤其擅长在课堂上打岔,而且是自然而然不留痕迹地岔开话题。      如果不是双方从无交集,和贾夫人一家从古至今的没梁子,城阳王主刘嬿简直要怀疑:贾夫人的这个女儿是被派来专门捣乱的。      更何况,平度公主根本不该在此时出现在此地!公主有‘公主傅’,平度公主应当去汉宫为帝女们特设的内宫学馆上学才对——皇家对公主们的教育虽然比不上对皇子们的那么重视,但该有的师资和安排还是有的。      可现在的情况是:平度公主放着自己的师傅和学馆不去,却老跑来长信宫‘蹭课’,而贾夫人、长公主乃至窦太后对此都持‘放任自流’的态度。      手按太阳穴长舒口气,城阳王主有些郁闷地想:‘貌似长公主委托给我负责的学生,只有二个吧!……’      ‘怎么办呢?毕竟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女儿,又不能给赶出去……’压抑住心头的不快,王主嬿只能好声好气安慰显然还有些不放心的学生:“若胡亥稍有不适,太医自会禀明。”      “哦……然也!”众贵女恍然想到,胖兔子也是经常看太医的啊——其实是太医经常来给两位小贵女请脉,无病也定期请,然后就被裹挟了!      女孩子们这下安心了:‘既然太医们谁都没提到兔子有视力有问题,自然是一切正常咯!’      ‘好了,好了!兔子的话题到此为止。’刘嬿竭力将主题拉回正轨:“诸君可知,世人何因而逮兔?”      平度公主抢先回答:“卖钱啦!”      刘嬿点头,立刻抛出第二个问题:“然,诸君可知‘钱’为何物?”      快乐地眨眨眼,平度公主给出自己的见解:“金,马蹄金。”      “马蹄金!”娇娇翁主也想到了,可惜晚了半拍。      城阳王女暗暗叹气,不亏是大汉公主,一提‘钱’想到的竟然首先是‘马蹄金’,偌大的口气!马蹄金是汉国建立后才有的黄金计量单位,天子专门用来赏赐宗亲贵戚和有功之臣的。      “钱呀……”阿娇想想,从腰间的珍珠囊中翻出两枚刀形玉币,举给老师看:“王主,此二母所赠。”      ‘好水头,好玉!晶莹润泽……竟然是姜齐的美玉刀?!薄皇后好大方呀!’看清楚这两枚齐国古玉币,刘嬿王主有刹那的愣神:‘齐刀,我竟然亲眼见到了老齐国的美玉刀?还一次两枚?!上帝,真是太幸运了。’      翁主傅不说话,在自己的思绪中畅想着:‘即使在姜齐称霸东周的年代,上等美玉雕成的齐刀数量也极少,仅供公室和公室、公室和贵族之间互相馈赠。现在时间过去了几百年,都成文物了呵……’      ‘好像都不对哦……’娇娇翁主误会了师傅的态度,以为是否定,于是试探性地问道:“米珠?”有时候,阿母大母也会用小个的淡水珍珠赏人,这也算是‘钱’吧?      王主刘嬿心头升起一种无力感,深刻的无力感:‘这些孩子,不会都那么……脱离实际吧?!’      公主和翁主茫然。还是窦表姐过过‘苦’日子,比较贴近日常生活。章武侯孙看看两个尊贵的妹妹,小心翼翼问道:“傅所指乃……荚钱?”荚钱是日用钱币,秦朝末年就有了。荚钱最初定重为三铢,后来越铸越轻小。汉国建立后,将重量不超过三铢的小半两钱称为“荚钱”。      ‘总算不都是!’对窦绾鼓励地笑笑,刘嬿在后面很快跟了一句:“不尽然。”      平度、陈娇、窦绾,弯月眼、凤眼、杏眼,闪烁的全是问号:‘不尽然,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有除了金、铜、玉、珍珠之外的钱?’      城阳王主微微一笑,向宫室外唤一声:“鲁……”      “唯唯,王主。”鲁女应声抱只大漆盒进来,放在刘嬿身边。      打开盒盖,刘嬿从中捡出几样东西,一字排开放在小贵女们面前。那是五枚圆形铜钱,有大有小,每一枚都是圆形中央凿方孔,钱面上还有小篆的‘半两’二字。      手指这些铜钱,刘嬿侃侃而谈:“祖龙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币制。圆形方孔,取意于‘天圆地方’。‘半两’即十二铢,故称之曰‘半两钱’。”      小贵女们聆听:“哦……”      做师傅的再次开盒,取钱,陈列。这次出现在女孩们眼前的是五枚刀形币。这些刀币外形类似但不相同,钱面上的刻字也各有区别。      王主刘嬿解释道:“此齐国之钱。”      “齐国?”阿娇听了,搂过兔子开开心心补充:“胡亥亦来自齐国矣。”      另两个小贵女听到都乐了:‘原来胖兔子的籍贯是齐国啊!’      “翁主,此齐非彼齐也!”刘嬿宛然,温柔地纠正娇娇翁主:“汉之齐国,乃高皇帝封长子于齐地;齐悼惠王乃嬿之曾祖父。先秦之齐国,乃周天子领君。”      ‘原来是不同时代的两个国家啊!’女孩子们纷纷点头,表示了解。    接下来,城阳王主又从大漆盒中取出好些金属钱,有铲形的,有直条的,还有环形的……锈迹斑驳,奇形怪状。王主嬿逐一介绍这些古钱:“此先秦赵国之赵刀,此乃周王畿之……”      贵女们被各式各样的古钱币激起了兴趣,纷纷拿起来问东问西。待女孩子们看过玩过,兴头过去些了,城阳王主才问大家有没有发现这些古钱的共同点?      ‘共同点?’孩子们大眼瞪小眼。这些铜钱圆的、方的、长条的、矮矬的,各种古怪形状都有。彼此间全然不像,哪来的共同点?      思量片刻,馆陶长公主的女儿第一个发现了关键点:“傅,众钱咸‘金’。”      平度和窦绾马上反应过来,频频点头:‘对,就是这个。都是青铜铸的。我怎么没想到?’      王主嬿含笑加以肯定,但随后又跟了一句:“亦不尽然。”说着,刘嬿又开盒子掏出些什么,放在平度等人面前。      那是一把——贝壳!      “贝?”平度公主疑惑不已,拿两个放手心里看看,皱起了小眉头:‘这些贝壳没什么特别的,论形状论颜色,远不及金华殿自己母亲处那些摆设用的海域彩贝漂亮。’      阿娇和阿绾也是满满的不解:‘这些贝壳普普通通,有些还带破损,恐怕就是扔地上都没人愿意弯腰去捡一下。’      “诸君不知,”刘嬿王主莞尔一笑,轻轻道:“上古三代之时无金,先民以‘贝’为钱。”      “上古?三代?”女孩子们这才知道,原来平淡无奇的贝壳也曾经是钱,而且是那个文人士大夫魂牵梦萦的传说时代中的钱。      城阳刘嬿再次把手探入大盒子……      随着师傅的动作,小贵女们都不自禁睁大了眼睛:‘怎么?怎么?还有?’      是还有,仍旧是贝壳。不对,不是贝壳,至少不全是贝壳——这物件只具贝壳之形,却无贝壳之色。阿娇伸手拈起一只,在手中掂掂分量,笃定道:“此乃金……贝!”      平度公主和窦表姐也好奇地拿过一些,翻来覆去看新鲜。      “古时贝少,民常患不足用。”刘嬿慢悠悠地解说着:“因之,上古君王命匠人以金铸贝,是为‘金贝’。”      ‘因为贝壳少,就用青铜做贝壳来代替?贝壳那么有价值?’听了这话,女孩子们诧异连连,忽然发现现在和古代似乎倒过来了,当今是青铜比较值钱……      等学生们的议论平静些,城阳王女垂眸一笑,还是那句:“然……亦不尽然。”      “?”三个小姐妹相顾,愕然:‘这就是说……还有?’      “啪,啪啪!”城阳王主轻轻击掌。不一会儿,周女官领着两个宫女进来。宫女们抬了只大方托盘,上面堆着许多小幅的麻料和丝织品:细麻、粗麻、苎麻……绸、缎、罗、绢、纨、纱……      料子一件件拿起,一样一样点指给小贵女们看,告诉名称特征适合做什么衣裳;说到结尾,城阳王女刘嬿笑着提及:“公主,翁主,民间多以丝麻易物,是故‘帛’亦为钱。所谓‘财帛’之称,如是!”      民间日常的交易额很小,为图方便多是‘以物易物’。成匹的衣料因为携带方便容易贮藏等优点,是最常用的单位交易媒介之一。      ‘是这样呀……原来衣料也是钱!’三位小贵女这下大开眼界,她们之前从不知道麻布丝绸这些衣料除了做衣服穿外,还有这样新奇重要的用途!      愉快欣赏大汉公主大汉翁主的大惊小怪,城阳王女刘嬿接过鲁女奉上的玛瑙杯浅抿一口;然后一面观察杯体上优美的纹路,一面笃悠悠地说道:“尚……不尽然也……”      ‘又是这句话,又是这句话!’小贵女们一阵哗然:‘难道说,还有?’      杯子还给鲁女,刘嬿掀开漆盒接二连三拿出好几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袋口打开,里面赫然放的竟是:粟米、糯米、绿豆、赤豆、小麦……      这回,小贵女们是彻底傻眼了:‘这不是开玩笑吧?这些……可都是吃的粮食啊!’      “傅,此乃……何意?”窦表姐小声地问刘嬿王主。      城阳王女浅浅笑曰:“庄户农人无钱币多粮秣。因之以‘粮’易物,岂非便利?”庄稼人谁大老远地跑去换铜钱使?需要什么,拿口袋担子挑些粮食去集市换了就成。反正无论是工是商都得吃饭,店铺也都收粮食。      话到这里,刘嬿望着孩子们心情愉悦地提问:“如此,诸君乃知‘钱’为何物哉?”      “呃……”三个小贵女彼此看看,在对方眼中看到的是同一个意思:‘哪儿啊,是更糊涂了!’      如果说开始还知道些,到现在女孩子们反而一点都答不上来了:形状是各式各样,材质是金属贝壳什么都有,连衣服料子粮食农作物都成了‘钱’,那还有什么标准可言啊?      对着一席子各形各色的‘钱’思考片刻,馆陶翁主陈娇突然拔下发上的珠花,解下手腕上的珊瑚环,又从旁边桌案上取来一只石榴,全部加上去。后来更是将胡亥也推了上去。      “阿娇?”平度公主和窦表姐都是一愣:‘表妹妹这是打算干啥?’      “王主,”指指席上这一堆新的旧的固定的会动的,阿娇自信满满:“王主,‘钱’无定形,可用以易物者,皆为钱!”      刘嬿眼神一亮,深深看着长公主的宝贝女儿,默默点头。      见自己答对了,阿娇笑眯眼,咯咯乐着和两个小姐姐笑闹到一处。      ‘钱’的课题胜利结束!接下来,城阳庶王主刘嬿开始每天一例的历史人物讲解,今天讲解的对象是‘齐之文姜’……      .      天空……看起来还是那么阴沉沉的。云层似乎轻了些,一片片云朵在高空上飞速地掠过——起风了。      起风了,寒意逼人!      举头看了看天色,城阳王主刘嬿带领她的学生们向外走。这是刘嬿来长信宫后才有的新规矩:午睡缩短,多出来的时间做一次长距离的室外散步;去宫苑去园林去……各处转转。      没走出两步,吴女官就横出来拦住了众人。长信宫女官对王主嬿施了一礼,劝解道:“王主,今日可否免行?”      “否。”刘嬿老神在在,不问原因不解释理由,简短回答后带了孩子们就走。      “王主,王主……”吴女急了,追上去伸双臂阻拦:“王主,天寒多风,恐有雨。公主年幼,翁主体弱,若不慎受寒,如何了得?”其他伺候的宫人听了,也适时露出犹豫担心的神色。有几个资深内官脚下微动,很有过来劝的意思。      城阳王主停下,不说话,只冷冷地盯着挡路的吴女官。      吴女官一窒,不由自主倒退半步。别看刘嬿平常细声轻语、柔雅纤弱得一阵风都能给吹走似的,一本正经起来,那扑面而来的亲王女儿气势还真不是她小小一介内宫女官抗得住的。      满意地看到吴女官退缩了,刘嬿回身看向自己的学生,挑眉含笑问:“阿娇,阿绾,可畏寒乎?”      “非也,否啦!”阿娇努力摇头,使劲儿摇头——她才不要被小看。小宝宝才怕冷,成天包在襁褓里。她已经是大女孩~\(≧▽≦)/~啦啦啦      瞄瞄小小的阿娇妹妹,窦表姐咽下一赌气疑问,跟着轻轻摇头:‘反正阿娇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娇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很好,非常好,极其好\(^o^)/~’城阳王女对两位正牌弟子的回答,十二万分的满意。      “如此,公主,现观天色阴霾,多云行风。念其后恐降雨,莫若……”城阳王主对平度公主体贴周到,巧笑万千:‘或者,这是个摆脱包袱的好机会?说同意吧,说同意吧!公主们理所当然怕苦畏难啊!’      没想到话还没讲完,平度公主就心急火燎地声明:她一点儿都不怕冷,一点儿都不怕。      平度公主一边叫自己的随侍女官带上大氅,还不忘招呼宦官抱好胡亥兔别放下地——天冷,地冻,让兔子落地自己走太残忍了,弄不好胡亥会感冒的!还是由内官抱着一起走,来得稳妥。内官自然唯唯诺诺听从。      ‘哎……看样子是甩不掉咯!还能怎么样,只能带上了!’悻悻然下令其余两位贵女的贴身侍女也带上皮毛大衣服,内官们捧上热饮料和保暖匣……      城阳王女忽然停下了:“阿娇……”      “哦,”陈娇听话地跑到跟前:“王主,何如?”      从左垂胡袖管中抽出一副几尺长的橙黄厚绸,叠起在女孩脖颈上不松不紧围两圈,再将皱褶理顺,城阳王主刘嬿下令出发。      “王主,王主,不可呀!”忠心尽职的吴女还要拦,嘴里更是急切切哀求着:“王主,若不慎有失,皇太后长公主怪罪……”      听到这里,其他宫廷侍从也开始面露迟疑之色——馆陶长公主对涉及小翁主的任何疏忽和渎职,只有杀错,从不放过。      城阳王主嬿领了孩子们迈步往前,头都不回一个。扔给身后吴女官的,只有一连串斩钉截铁的话语:“若有降罪,嬿当一力承担!”      .      晚上,馆陶翁主阿娇有点发热了了!      侍从们提心吊胆,都不知道谁会成为长公主这次做法的对象。长信宫中,一时风声鹤唳。      太医被迅速召来,诊断的结果是“偶感风寒”。接下来,开方,捡药,调整暮食菜谱,煎煮药汁……      才照料小贵女躺下休息,满腹委屈的吴女官就哭哭啼啼找馆陶长公主去了。作为小翁主身边的首席女官,小主人有任何差错,她都是逃不掉的责任——可她实在是,好冤!      不多时,内官来传话:馆陶长公主有请城阳王主刘嬿。      目送城阳王女进入长公主的宫室,宫娥宦官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这位王主还能保住职位吗?话说刘嬿入宫后虽然颇受赏识,可毕竟时间短根基未稳……而外面,好多人都盯着翁主傅这个位置呢!’      .      皇帝姐姐很客气,神色话语中无半点责怪之意,只客客气气地询问城阳王女: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长公主,嬿育三子。”出乎长公主意外,城阳王女儿非但一句不提学生的病情,反而聊起了自己的家事。      奇怪地扫一眼刘嬿,馆陶长公主依旧笑语吟吟:“‘伉’‘何’‘德’三子,王主实乃多福。”      ‘长公主果然清楚,精明人!’刘嬿冲皇姐方向微微一弯腰:“吾之次子何,七月而产,先天不足,自幼多病。”      “嗯?”长公主闻言愣神:‘这倒是没听说。七个月早产?凶险!孩子就是活下来也太小,据说很难养活。周何能够成年,刘嬿还真不是普通的有福气。’      “次子何虽幼年多病,然……”刘嬿脸上都是自信自豪的笑,一字一顿讲道:“然其现今体魄雄壮,善骑射,五年不闻病痛矣!”      ‘什么?!’长公主一下就来了精神:‘七月的早产儿成年了,还养得身强力壮!育儿经,育儿经,多宝贵的育儿经!’      “王主……”馆陶长公主比刚才更客气了几分,一双美目炯炯有神地逼视着城阳王的庶长女,诚诚恳恳提出:“育儿之心得,还望王主不吝赐教!”      ‘如果拒绝,会不会被拖到廷尉去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挨个儿上?’被长公主精光四射的眼神瞧得心里发毛,刘嬿王主忍不住胡思乱想。      不过当发现馆陶皇姐的目光开始变得锐利时,王主嬿立即识趣地主动‘招认’了:      刘嬿的舅舅在母腹中因故受损,出生后体质差,多病多灾。王主嬿的外祖父本身是个良医,就命儿子从小每天做一次长途散步,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不许停。如此几年坚持下来,等刘嬿的舅舅长到少年期,就很少生病了。      当知道女儿的次子也是先天不足时,生母就把这法子告诉了刘嬿。城阳王主依样画葫芦,督促次子周何照着做。这法子重在循序渐进,半途而废自然无果,越坚持越现成效——周何十岁时,成功从‘小病鬼’转型为‘壮小子’。      “上帝,昊天上帝!”馆陶长公主抚额感叹:‘前面听说刘嬿搞午后散步还以为是一种游乐,没想到竟是养生之道!’      ‘简简单单,却深含奥义。经过两代人实践都成功的法子,给阿娇用没道理不成!’长公主越琢磨越开心,直觉女儿健健康康无病无痛的美好日子就在眼前了。      长公主起身,对城阳王女深施一礼为谢:“王主之情,嫖铭感五内。”      刘嬿自然不敢受当朝天子胞姐的礼敬,急忙避席不受,侧着身子连连自谦:“长公主,不敢,不敢当,此嬿之职责所在。”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23-03 阳光下的杀戮 ...   重重丝纱的幔帐,高高低低的黄金熏炉,精雕细刻的贵重木料家具……所有的摆设都在彰显屋子主人该有的富贵和尊荣。      高大敞亮的华屋在几个香炉的共同作用下,弥漫着浓郁的熏香味。硬生生给正午的内室平添了几许暧昧。      成熟的女性肢体以一种极为曼妙的姿势斜倚在卧榻上。薄如蝉翼的半透明衣料掩不住妇人凹凸有致的曲线,热力和欲望在丝织物若有似无的遮挡下反而愈发显眼。      “嗯…嗯……”随着一声漫不经心的呢喃,和衣而卧的少妇微微动了动,眉间轻耸。      一直在榻尾侍立的两名侍婢闻声连忙走上前来,垂手低问有什么需要。媚艳人儿眼皮颤颤,却没有张开;只含混叫了一声:“嗯……呐,水。”      侍女中穿绿裙的女孩听见了,马上去屋角的长案,从暖壶中倒一杯水过来服侍妇人喝。艳人儿双目依旧合拢,整个人完全靠在另一名着白裙侍女的身上,由绿裙侍婢喂水。      只喝了两口,少妇忽的挥手扫掉面前丫鬟手中的杯盘,立起眉抬眼就叱骂道:“烫!贱人!”      绿裙丫头大惊,也不敢去捡杯子,‘噗通’一声跪在榻前连连磕头,每一下都磕在地上。白裙侍女一个不妨,待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也只能跪到绿裙女孩身边,帮着一声声讨饶。      等绿裙丫鬟的额头在地上磕红磕肿、眼泪扑簌簌地落下,等白裙侍婢的声线听起来明显发颤发抖,艳色少妇这才满意地挥挥手,柔声细语地安慰两人,说了一箩筐‘象她那么仁慈宽厚的人,怎么会为那么点小事苛责为难下人’之类的话。      两个侍女立即做感激涕零状,叩头谢恩一如小鸡啄米,歌功颂德不绝于耳。此情此景显然让艳妇人的满意程度比刚才有了直线提升。媚笑着向后翻个身,手掩口慢悠悠打个哈气,少妇舒心地合上眼皮,继续睡中觉———临近入眠,才告诉两名侍婢不用跪着,可以起来了。      跪了半天又哭又磕头,绿裙女孩的身子都僵了;还是在白裙姐妹的鼎力帮助下才得以勉勉强强站起来。站立后,第一件事就是再度弯腰去寻找散落的托盘和杯子。      托盘是木头的,掉在席上,捡起来看看:完好无缺。金杯却在落地的过程中不知碰到什么,瘪了一块。看着金杯外壁精美雕刻中那个一览无余的凹陷,绿裙侍女脸色苍白眼圈一红,又要哭了。      白裙丫鬟见状,赶紧飞快出手捂紧小姐妹的嘴巴,再指指长榻上的那个背影拼命摇手:‘别出声啊!你打算把她再弄起来,直接剥你的皮吗?’      ‘等她发现了,还不是一样要揭皮?这么明显,哪里逃得掉?’举举坏掉的杯子,绿裙侍婢凄凄惶惶,纤瘦的身子在索索发抖。      另一个侍女眼珠子一转,拿过朋友手里的破杯子放入自己的左袖管里,用口型告诉同伴:‘我去找我阿父商量商量,不用着急,总有办法的。’      ‘对哦,她是这里的家生子。她家阿父是管事的头头之一,肯定能有办法遮掩过去。’绿裙眼光一亮,千恩万谢地作势要磕头;被白裙女孩一把拦住。后者又指指榻上那个,拧着眉毛比个‘噤声’的手势;随后,轻手轻脚地起来,掀开帘子向外走去。      目送搭档离开,绿裙对着案上的铜镜匆匆摸摸脸打理打理头发,重新回到榻尾垂手伺候着。孤单的少女凄凄楚楚,心头是无尽的寥落和悲凉。      这里是周安世宅子后院的正房,原是主母住的正室。自从原主母被休弃离开,这屋子就空了下来。直到几天前……      ‘不知那女人怎么使的媚,竟然让男主人许可她搬进了这里?!这可是正妻住的正室啊!’侍女偷偷摸摸横一眼长榻上的女人,鼻子一酸,险险些又哭出来:‘她是故意的,全是故意的,一定是!’      ‘她一定是因为我服侍过前一任主母,才故意叫我过来伺候,好存心刁难我折磨我。她对付不了主母,就拿伺候过主母的人出气。’拼命压抑住情绪,侍女使劲不让泪珠子掉下来:‘可,可……我那时只是个粗使丫头,一个连进屋资格都没有的粗使丫头啊!’      豪门望族的正妻进门时,都带有陪嫁的侍女和男女管事。正室大妇通常也只用娘家带来的亲信人做大丫鬟。周安世前妻也是如此,正房里伺候的都是从城阳国带来的王宫宫女——这些宫女都随着王主的离开而离开了。      ‘前头还以为高升了。可现在看来……这个内房侍女,还真不如当初的粗使婢女舒服呢!昊天上帝呀,这是要熬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啊!’越想,绿裙越觉得前景渺茫,暗淡无光。      正在这时,从外头传来一连串轻缓的脚步声;其间还参杂了一些交谈。两者的声音都很轻,混杂在一起,含混而模糊,听不真切。      不一会儿,交谈声淡去,脚步声渐渐地走近。      ‘这么快就回来了?好快啊。’绿裙侍婢惊喜交加的抬头向来人方向张望,满怀着期望:‘还是家生子人头熟,门路快,办法多。’      通向外间的帘子被掀起。侍女希望满满的欢乐表情,瞬间换成了‘惊诧’:进来的不是小姐妹好伙伴,而是一位锦袍金冠的十多岁少年。      少年身姿挺拔,眉目俊秀,见到绿裙女孩即时咧嘴,马上奉送微笑一朵。笑如春风拂柳,惹人心醉。      侍女被少年郎的翩翩风采和迷人笑容引红了面颊,羞怯怯屈膝行了个福礼——来人她认得,是家主人的亲生儿子,兄弟中排行第三。      ‘小主人对我笑了,小主人竟然纡尊降贵对我笑了!呵呵,周德小主人真是越长越俊俏……哎,不对!’礼至大半,侍婢忽然惊觉到某些异样:如果这里现在还是原来主母的居处,周德走进来跑出去自然再正常合理不过。可现在身为城阳王主的主母已离开周氏家族,这里成了男主人爱妾的新住所……      周德一个做儿子的,跑到父亲小妾的卧室来干什么?!      意识到‘不对’,已经晚了!      周德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一把揪住绿裙的衣襟朝里一带,转眼就将人牢牢钳制在腋下不能动弹。少年的左手掌更是死死扣住侍婢的口鼻,令其有口而——难言!      “唔……唔唔……”拖着惊慌失措的侍女走到榻前,周德悠然地举起右手。绿裙婢女这时候才看清楚,自家三少爷的右手中赫然提着把——锤子。      多多少少感觉到什么,榻上的艳妇人于半梦半醒之间慢吞吞回转头,滑腻酥媚的话音中含一份儿恼怒一份儿嗔怪:“贱……奴婢,何?哎……呀!!”      回应她的不是侍女畏畏缩缩的回答,而是迎面而来的冰冷铁锤。      第一下,人就被砸瘫在榻上,抵抗无能。      第二下,脑壳凹下去一大块,脑浆迸裂,鲜血四溅。      第三下,……      ‘少主人,不要锤了,不要锤了。知道您憎恶她;可她毕竟是男君的爱妾,是您的庶母啊!杀人啦,杀人啦!来人啊,杀人啦……’绿裙侍女想叫,可叫不出声音;想逃跑,可周德的手臂象铁条,她使出吃奶的力气还是挣不脱。      亲眼看着血肉横飞,   亲眼看着片刻前还千娇百媚的螓首,现在只剩白黄模糊的半个球,   亲眼看着刚才还趾高气扬生机勃勃的活人,转眼间死于非命成为横尸……可怜的小侍女白眼一翻,晕厥当场。      甩手把昏过去的侍女扔到地板上,周德抖抖铁锤上的血水白浆,撕一块侍女的衣裙将锤子擦拭干净,重新别回腰间。      ‘这袍子还是母亲给置办的……阿母如果看到衣衫不整洁,会不高兴的。我可不想被罚没宵夜吃。’仔细看看身上——倒霉侍女挡住了几乎所有射向周德的血水和脑浆——城阳庶王主的幼子愉快地翘起嘴角:‘很好,没弄脏衣服!呵呵。’      饶有兴味地观赏观赏自己的杰作,周德的目光突然在某处凝固,不再移动:妇人左手无名指上戴了枚蓝宝石戒指,黄金环黄金雕花戒托;中间深蓝带紫的蓝宝石不大,却光华耀眼。      ‘贱婢!竟敢戴阿母的指环?!’城阳王主小儿子的笑容,在瞬间消失无踪。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戒指曾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是城阳王室送的陪嫁之一;后来父亲说喜欢,母亲就转赠了父亲。      周德‘噌’地拔出腰间佩戴的短剑,一剑劈下!妇人左手的三根手指,尽断。蓝宝石指环脱离手指的约束,骨碌碌滚出去——被少年一把抓住。      从怀中掏出方雪白的丝绢,细细致致将指环内内外外擦拭干净。手绢扔掉戒指放入怀中收好,周德心满意足,意气风发,踩着轻快闲适悠的步伐向外走去。      边走边唱的,是那古老的歌谣:“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取妻,必齐之……”      冬日阳光下,潇洒少年郎!      .      周安世觉得自己快疯了!      出门前还偎在自己胸口献媚撒娇的活色生香,隔了区区一个时辰不到,竟成了具冰冷的尸体?而且还是残尸!      “英子呀,英子……呜呜……英子,”周安世搂着熟悉的女体放声大哭。      大腿还是大腿,胳膊还是胳膊,丰乳还是丰乳,肥臀还是肥臀,小蛮腰还是小蛮腰……就是少了半个脑袋——这让人,情、何、以、堪?      “家老,家老!”周家家主红着眼睛嘶哑着嗓子,脑门上青筋直跳,逼问着不幸的老管事:“此逆子……何在?”      ‘拜托,您问的是哪个逆子啊?’老管事动了动嘴唇,有气无力地提醒道:“男君,不知男君所问……”      潜台词是:自女主人离开后,大少爷二少爷已前后被您归为‘逆子’了。今日,最小的少爷也荣登‘逆子榜’;恐怕还是后来居上,位居榜首!那么,您老现在问的究竟是哪个逆子啊?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呀……”周安世胡子翘翘,捶胸顿足,抚尸嚎哭:“呜……嗷嗷……英子,英子呀……嗷……”      家老瞅着男主人,不可抑制地展开联想:‘话说家主这副德行,活脱脱像极了街巷口那只大黑狗肉骨头被抢走时候的表现……连嚎叫的声音都像。当然,这种话只能想,不能说!’      “男君,男君……”一个中年仆役连蹦带跳地冲进来,气喘吁吁报告:“禀……禀男君,找……找……”      “呀?”周安世立刻跳起来,抓住奴仆的衣服领子尖叫:“说,速速说来……”      “呀……呀呀!男,男君,”险险被男主人掐死, 奴仆经过一番挣扎才断断续续地讲明:“馆、馆陶……长……长公主……邸,邸!”      23-04 当逆子的父亲对上另一个父亲的逆子 ...   瞄一眼自家的厅堂,陈二公子陈硕向天翻个大白眼。      ‘上帝,怎么会这样?’陈小侯深切感受到,什么叫做无语问苍天。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馆陶长公主的官邸俨然成了长安城中贵介子弟最喜欢呆的地方,尤其是刘姓宗室子弟。不管是早上还是下午,不管主人有空没空,甚至不管两个小主人在不在,长公主家舒适宽敞的客厅永远被客人——刘姓宗室——塞得满满的。      ‘搞不懂,这里有那么好吗??’陈硕是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长公主家是个‘声色犬马不绝,酒池肉林绵绵’的地方,京师贵少盈门还比较好理解。可长公主官邸明明是个家规严厉,制约多多的所在啊!   馆陶长公主虽身在宫闱,很少回官邸,但长公主就是长公主。以长公主家令为首的各级属官小吏和宫女宦官,在长乐宫中女主人的遥控下将整个长公主官邸治理得井然有序、令行禁止。      一仰脖,陈硕灌进一大口,然后哀怨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和酒杯中的‘水’——对,是水,不是酒液。   馆陶长公主官邸家规之一:午时起,禁酒。……   馆陶长公主官邸家规之二:申时起,禁肉食。   馆陶长公主官邸家规之……      ‘靠!什么都没有,他们到底来干嘛?’陈硕把目光从这个挪到那个,那个挪到还有一个……这一群      梁国王子刘莫离,梁王小舅舅的庶出儿子,正牌表兄弟兼正牌小舅子。   这位王子见进宫象要砍他头似的,能躲就躲;跑姑姑家倒是勤快之极,三天来五次。      楚国王子刘午,现任楚王一母同胞的小弟弟,是副牌的表兄弟兼副牌小舅子。   刘午自从带着母亲的书信和楚国稻米进了长安,就开始了其‘楚王室驻京代表’的悠闲兼职生活。楚王子来访的特色在其罕见的‘规律性’,朝食前一个时辰到达,夕食后半个时辰告辞,风雨无阻,五日一休——完全符合大汉官员上班的节拍。      城阳王子刘则,正牌表兄弟,不过不是小舅子。   这位比较彻底,自说自话搬迁进来,随身附带行李、细软、奶妈、亲信……看这情形在以后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城阳王子是打定主意赖在长公主家不走了。      德侯之子刘伉。   德侯与他那位掀起‘吴楚之乱’的兄长——前吴王现死鬼刘濞——大不相同,为人十分厚道仁义。所以在吴国被除国后,德侯依然能保有宗室侯爵的爵位。刘伉是德侯最小的儿子,谦逊有礼,学养深厚,在宗室子弟中人缘很好。      刘伉边上的是淮南王子,淮南王刘安的庶长子。   刘安在入京朝见天子和皇太后之后,就把这个庶子留在了京畿。这个王子言语乏味口齿模糊,和其生父简直南辕北辙,留京后引发长安上层好一阵的猜忌。      ……      至于中山王刘胜,胶西王刘端,江都王刘非等当今天子的皇子们,那是嫡嫡亲亲的表兄弟,他们共同的行为特征只有一个:跑姑母家像跑自己王邸的后花园一样随意的随便。      ‘受不了,一眼望去全是姓刘的……’陈硕吐吐舌头,摇头晃脑走出去:都可以在长公主官邸大门口加匾了!比如‘大汉藩王驻京联谊会’或者‘王子皇孙俱乐部’啥的。唔,他今天心情不好,需要给自己找些乐子。      不想回房,陈硕在廊上慢悠悠地踱步。迎面,正好碰上匆匆而至的门大夫。      “不会又有哪个王子王孙上门了吧?”陈二公子绕在长廊的某跟柱子上,懒洋洋发问:“何王?何侯?”   门大夫很奇特地明白了小主人的意思,跟着一乐:“无王,无侯。”      ‘不是刘姓宗室?’这下,陈硕感觉有点兴趣了:“哦?彼……”   门大夫禀告:“周安世求见。”      “周安世?”陈硕一愣,一时想不出这名字是谁。   门大夫更乐了,咧着嘴补充一句:“周安世者,周太尉同产弟。翁主傅之……故夫!”      ‘原来是那个休妻丑闻的男猪脚啊!’公子硕恍然大悟,然后是不加掩饰的嘲笑——一个男人如果活到要靠哥哥甚至前妻来‘立名’,还真是分文不值!      笑够了,陈硕摇摇地问:“汝寻大兄?”   “唯唯。”门大夫点头,访客通常都是世子接待的。      ‘大哥正和鲁王表兄聊音律呢……哪有时间招呼这类无关紧要的甲乙丙丁。嗯……正好也给自己找点事做。’抖抖衣袖,陈硕决定代替兄长去接待客人,去见见这个大名鼎鼎的——周亚夫的弟弟。      .      作为一个不请自来而且是初次登门的访客,周安世显然是不合格的。无论态度还是礼数,都大有可商榷之处。   服饰嘛,勉强还算体面,只是必须忽略掉袍摆上那些可疑的星星点点。而那张时而赤红时而青白、呼吸急促不定的脸庞,实在是令人难生好感——而且,这家伙还没带礼单。      ‘哼哼!臭着这张脸给谁看啊?’一照面,陈硕就后悔了:本以为堂堂太尉周亚夫的弟弟,不说是笑面虎那种段数,至少也该是喜怒不形于色才有趣些。没想到……   ‘算了,来都来了,总不能再推回给大兄。反正,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没有惯例上的客套,陈硕公子大刺刺往主位上一坐,直来直去:“周君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陈小侯不乐意,周安世还不满呢!   这位父亲一瞧主人家的做派,顿起被冒犯之不悦感:‘一没有爵位二没有官职的小儿,竟如此托大?!’   不过既然是己方有求于人,周安世还是克制住情绪,沉沉说道:“老夫此来,烦请公子交出逆子?”      “逆子?!”这称呼才入耳,陈硕就一个皱眉——有个人也喜欢用这词,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周安世在那里解释:“家门不幸,逆子德目无尊长,弑庶母……”      ‘杀父妾?!真有人这么干了?谁这么英雄?’陈二公子深感兴味地眨眨眼。   不怪陈小侯这么想。如果有人问长公主的次子,活到今天最遗憾什么事?陈二公子的回答肯定是:后悔当年没早一步宰了陈午的那个爱婢!早杀了,妹妹就不用历险,也不用挨后来几年的病痛折磨了。      ‘不过,也有其他情况啦!’二公子脑海中立刻走马灯似地闪现无数种可能性:父老子壮,血气方刚,瓜田李下,花前月后,东窗事发……   忽然发现不对:‘如果是这类奸情,怎么会闹到子杀父妾?应该是子杀父才是啊’   所以,陈小侯直接问:“周德因何行此惩戒?”      周安世满脸摊上不孝子的悲伤老父相:“公子不知,逆子德狂悖不经……”   ‘撒谎!’陈硕嗤之以鼻,半点儿都不信。城阳庶王主的三个儿子他都认识——经常来长公主邸见母亲,好多次啦——每一个都是彬彬有礼、教养优良的世家子弟。      周安世:“德最少,其母固爱之。”   这点陈二公子完全同意:‘怜幼,是母亲们的通病。两兄弟之中,阿母比较疼他;三兄妹之间,阿母比较怜阿娇。当然,阿母也爱大兄。’      “其母教养失当,遗患无穷,终成大祸。”周安世还在那里喋喋不休,一副痛心疾首状。      ‘听不下去!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这疯老头胡诌?’陈小侯的心情愈加烦闷,斜睨对方一脸不屑地慢慢吐出四个字:“胡、言、乱、语!”      “呃……”周安世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料到会被人当面驳斥。自从兄长周亚夫在吴楚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荣升大汉太尉一职,所有人都对他很客气——周安世,是周亚夫唯一的同母弟弟。      “子、不、养,”陈小侯冷冰冰的话语如深秋冰雹般一连串地砸过去:“父之过!”   ‘就算做不成夫妻,也不用人后这么诋毁人家吧?!’陈硕对周安世简直是鄙视到极点。虽然刘嬿不是亲表姐,可也是城阳姑妈名义上的女儿。再说了,如果刘嬿真的是个‘教养失当’的母亲,那选刘嬿当女儿师傅的馆陶长公主岂不成了‘有眼无珠’之辈?      周安世闻言一愣,张口就要声辩:“二公子,汝……”      ‘看这作态,真想!’陈硕又想起了某人,胸口涌动的全是鄙视和厌恶:‘难道儿子是王主一个人的?多半也是个平常不管不问,有功自己揽,有过推给人的货色。’      周安世见自己说半天,少主人神游天外,忍不住叫道:“陈少君!陈公子!”      “弑庶母?弑?臣杀君者,曰‘弑’。然……妾乃贱流!”陈小侯回神,横眉冷笑问道:“莫非周君家宅之内,妾为‘女君’。”      “陈公子……子?”周安世的脸膛从赤红转向紫红,后来又变作惨白。 私宅后院,悄悄让爱妾搬进妻子才可以住的正房是一回事,明目张胆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以妾为妻’自古就是一条罪名!有犯者,小则流放,大则丧命。      狠狠吸了口气,拼命按捺住心头的火气:“庶母,亦乃‘母’……”   “庶母者,假母也。既为贱流,等同犬马,杀之……何如?”陈硕的语锋,真是比刀子还快。      周安世赶不上长公主爱子的口才,张口结舌:“公子硕,此言……”      陈二公子没兴趣和这家伙辩论经意律法,直截了当地问:“周德若在,周君将奈之何如?”   ‘当然是重重处罚。我可怜的英子啊!’想起惨死的爱妾,周安世鼻翼抽动,泪水盈眶,张嘴就来:“逆子行此恶行,自当严惩……”      摆摆手,陈硕打断了周父亲的发言——陈小侯并不是真想知道他的回答。   以肘支几,陈二公子歪着脑袋,托腮斜眼凉凉:“以……贱妾……苛罚亲子。嗟夫!周君‘人伦’何在?‘仁义’何在?”      周亚夫的弟弟一下子噎住。这问题不简单,暗藏机锋!   嫡子是‘贵’,侍妾是‘贱’。因贱妾而罚贵嫡,于理不合。儿子是骨肉,小妾是生孩子工具。因工具而伤及骨肉,更说不通。      说不过,又不甘心,周安世咬牙切齿地问:“堂邑侯如此教汝?!”      陈硕哈皮哈皮露出雪亮亮的八颗牙:“嘿嘿!”      话才出口,周安世就后悔了,直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他糊涂了,怎么忘记了陈午的遭遇,那可悲的遭遇?!   ‘都是逆子,都是……逆子啊!’想着想着,周安世不知不觉间将心中话说了出来:“逆子呀……”      “嗯?”少年人耳朵尖,陈小侯立刻就捕捉到了对面不速之客的恶言恶语。      “孰为逆子?”陈硕勃然爆发,一挥袖就踢翻了旁边的凭几,指着周安世的鼻子骂:“妄説狂言,不避忌讳,无礼败俗,寡廉鲜耻!”      周安世惊跳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少年人,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口不择言:“竖子……”      “竖子??周、安、世!”陈硕一挑眉,向外高声唤道:“来人……”   守卫长公主邸的汉军甲士应命而入。陈公子手指周太尉胞弟,冷笑着吩咐汉军把人‘扔出去’!      去拜访,结果是被主人家扔出去——这会让周安世成为整个京都长安城的笑柄。   周大人自然不干,叫嚣着挣扎着,拼命想甩开甲士们的牵掣:“陈硕……陈硕!汝安敢……”      “且慢!”陈二公子忽然改了命令。武士们停下动作,静静待命。   “哼!”周安世拉拉领子袖口,尽量理顺衣袍上的褶子,努力恢复一名贵族的仪态:‘陈硕,算你识相!’      陈小侯笑眯眯看着周安世理衣服,等后者衣冠整齐几乎发丝不乱时,才细声细语地再度吩咐汉军:“甲士……打出!”   ‘什么?什么?’周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卫士的行动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听力正常。      这回不用‘拖’了,周安世是实实在在被刀柄和戟杆打出去,连滚带爬地被打出去!身后,只留下一连串呼喊和咒骂:“陈硕……陈硕,汝……”      揉揉耳朵,陈硕的笑容万分灿烂:“我敢!”      伸了伸懒腰,陈二公子这下觉得舒服多了!       23-05 谢谢,但我的确是蓄意 ...   没讨人嫌的老家伙在前面碍眼,陈硕公子的心情马上愉快多了!      年轻宦官殷殷勤勤奉上一杯热饮。随手接过一饮而尽,陈小侯溜溜达达跨出门,循着一系列的回廊、直道、岔道、林荫道走向自己的住处。   馆陶长公主的官邸如今是里外周全,修缮一新。其中,陈二公子的住所被设定在东跨院。      和通常的大型贵族府邸一样,刘嫖皇姐的住宅也是四四方方的几进院子。正中自然是长公主独享的楼阁居所,雕梁画栋威严华贵,尽显当朝皇帝姐姐的尊贵身份。厨房,仆役房,几个规格、大小、用处都各不相同的客厅等公共区域都设在靠近前院的位置。      后宅划归小主人们,整体大致分三大块,是三座大小相仿却风格各异的园林建筑。      西跨院是陈须世子的婚房。拜梁王宫所派官吏和陪嫁执事精益求精的专业素质以及吹毛求疵的挑剔精神所赐,梁王主姱的新家如今打理停当,室内室外都被装饰得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其布置之舒适摆设之华丽,甚至有赶超长公主住所之嫌。当然,就是超越了,馆陶长公主也不会和侄女兼儿媳妇介这个意。经过梁王刘武亲自上门把关任何,现在连梁王主刘姱的嫁妆都放进来锁好了。就等到新婚大喜之日,小两口入住。      东边院落是陈硕的,与西院的楼阁高低房屋多少都差不多。虽然没有兄长新房子那么奢华和富丽,弟弟的院子却别有风味——胜在坚固质朴,一种低调沉稳的格调。长公主觉得:反正二儿子现在还单身;等陈硕与哪位公主订了婚,再搞二次装潢也不迟。      两兄弟中间的院落最精致的,花园也最漂亮。这院子居室不多,只几座精巧雅丽的楼阁掩映在不知多少的名花古木之间,加上几片荷池莲塘,真是说不出的风光旖旎。处于左右两处院落和北边长公主居所的环抱内,那是为馆陶翁主陈娇准备的闺阁。南苑现在同样理所当然地空着,娇娇翁主迄今还不曾踏入过自己家的地界呢。      婚礼在即,陈须世子的新婚院落留待新人。婚礼前这段时间,陈须暂居在弟弟的东跨院之中。其实陈须原是不想和弟弟挤的,长公主官邸中有的是空院子空房子,随便找一间凑合两个月就是。但二弟陈硕不那么想。   陈二公子意志坚定地认为:如果只有自己独享新居,而放任兄长一人委屈在偏院,这实在有损长公主次子‘孝悌当先,兄友弟恭’的美名——这话要是传给千里之外的堂邑侯知道,陈午估计能被活活气死。   于是陈小侯也不管兄长乐意不乐意,直接就命人把世子大哥的一应物品都搬进了西苑。好楼有的是,何必空着?反正做弟弟的没成婚,无所谓方便不方便,谈不上避嫌。      笃悠悠迈入自己的庭院,陈硕稍稍缓慢了步速,状似迟疑——没办法,长公主给儿子们准备的庭院楼房太多,具体去哪栋楼还真颇费心思。   有侍从过来引路,但被拒绝了。‘有酷爱音律的刘馀表兄在,哪里还需要引路?’陈二公子竖起两只耳朵,细细分辨。果然,陈小侯没一会儿就追着缕缕时远时近的旋律找到了兄长们呆的地方——西楼上,人影绰绰,箫声悠扬。      当今皇帝的亲生儿子鲁王刘馀手握一柄长箫,当窗临风,凝神吹奏,正沉浸在音乐带来的无限欢乐中。鲁王身后,几人或正襟危坐或闲散依靠,俱是一脸的心旷神怡,多有陶醉之态。室东一架长案前,堂邑世子陈须执笔对着一副素帛,时而专注倾听,时而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些什么。      陪坐的周坚和刘伉见陈硕进来,都欠身欲起。陈硕笑嘻嘻摇摇手,示意两人都坐着,不用动地方。与此同时,陈二公子斜斜横了没事人一样的城阳王子两眼,不满尽显:‘怎么?我去帮你对付那个恶心的前姐夫,你倒好,舒舒服服跑这里来欣赏音乐了啊?哎呦,看不出啊,还知道找刘伉当挡箭牌?!’      在座位上不安地扭扭圆乎乎的身子,城阳王子白白肥肥的腮帮上浮现出两朵红晕。陈硕见了,忍不住“扑哧”一笑:‘哈,活像一只熟透的桃子!’      努力压抑自己上去捏一把的冲动,陈硕在门口踢掉云头屡。仅着罗袜的双脚在地板上无声的踏过,一直走到长兄身后才停下。探头看去:‘哦,大兄原来是在记乐谱啊!’      萧音清越曼妙,如一泓碧波漫漫地流过山川淌过河谷,最后在平坦的原野上蜿蜒而行,润泽一路的良田万顷。然后,柳树绿了,桃花红了,春来了;飞燕筑巢,雏鸟啾啾……      “鼓琴瑟,吹洞簫,钟磬鸣,击缶歌,”一曲终了,舒朗的话语应和着清脆的击掌声而起:“自度曲,被歌声……”      “……分刌节度,穷极幼眇。”陈二公子对亲王表兄卓越的音乐天赋报以充满敬意的一躬:“得闻凤声之悠悠,硕之幸也。”      ‘这小表弟就是可爱。说起好话来一串串的,还富有节奏感。怪好听的。’鲁王刘馀微微欠身,含蓄地笑了。      和表兄应酬完,陈硕又俯身凑在兄长耳际,笑眯眯念道:“结微情以……度曲兮,矫……以遗夫美人?”      众人都善意而笑:“嘻嘻,呵……”      陈须的脸顿时就红了,笔杆一下子戳过来。陈硕嘻嘻嘻哈哈旋身绕开,优雅的动作,翻飞的袍袖,翩飞一若惊鸿。      “城阳王子,今欲何往?”突然伸出的臂膀,准确地抓住某个摆出出溜姿势的家伙:‘给长公主官邸招来这样的麻烦,现在想溜?‘      刘则很心虚很心虚:“哦……从兄硕,吾将更衣。”      ‘想尿遁??没门儿!’陈硕的手指象螃蟹的大钳般难以挣脱,陈硕本人也和螃蟹似地横在城阳王子刘则面前,连揪带拖地把胖表弟推回座位,并同时送上一脸的怪笑:“说,‘杀父妾‘者何在?”      “杀父妾?”在座的几位贵人听到这三个字,面面相觑之余,既惊异又好笑。      华夏传统,妾、婢、奴、伎不算‘人’。上自贵族官宦,下至一般富商富农,打之杀之都是无所谓的事。如果触犯了主母,正室无须任何理由就可以‘行家法以杖毙之’。相形之下,‘丈夫杀妾’就更不在话下了。   很少有男人把自己名下的姬妾婢伎当人看。不当人看才被视为正常;如果他们哪天对姬妾平等相待的话,反而会成为社会和舆论嘲笑的对象。认为这个男人自甘堕落没品没行。   座中之人都出自贵家富室,自然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不过,‘子杀父妾’却非常少见!因为这两者按理是没有交集的。      周坚看着刘则,很是好奇:“子……杀父妾?”      鲁王刘馀也萌生了兴趣,静静等待回答。知道鲁王不喜欢说话,陈须世子代亲王表兄催问:“何……如?王子?阿则?”      “呃……此……”城阳王子刘则期期艾艾,没奈何只能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一个修枝剪叶加油添醋的大概。      “安……安世兄?!”还不等城阳王子全说完,周坚整个人就惊得弹跳起来,瞪圆了眼睛合不拢嘴:‘周安世到底是怎么治家的?竟然会闹出这类笑话。要知道休妻丑闻还余波未平呢!他难道从不考虑周氏家族的声誉吗?’      和周坚一样,陈须世子首先想到的也是家族利益。这件事会对母亲产生什么影响,对妹妹呢?还有弟弟?还有陈氏……   收起一贯的温和,堂邑世子逼视着城阳表弟:“阿则,周德何在?”      不敢迎视表兄不满的眼神,城阳王子诚诚实实交代:“置于吾之内室。”      陈须回首,扬声:“来人!”      门外,有侍从应声回话:“世子有何吩咐?”      ‘很好,又是不打招呼带人进来!真是得寸进尺呀……’淡淡瞟一眼胖乎乎的表弟,陈须公子断然下令:“往王子居处,有请周德……君!”      .      立在馆陶长公主官邸的大门外,周安世冠帽歪斜,衣衫凌乱,身子更是止不住的一阵阵发抖,气得发抖。      “男君,男君。”前面一直等候在官邸门口的家老急忙来到跟前,吃力地扶住自家的男主人,同时召唤更远处的马夫家童过来帮忙——周安世虽没有鼻青脸肿,但动作明显不如往日敏捷,恐怕多多少少有伤了。      颤巍巍指着长公主家的大门,周安世还在那里嘶声痛骂:“逆子,逆子呀……逆子!”      “男君,男君慎言,慎言!”家老吓得脸色苍白,猛往两边四周观望:馆陶长公主的官邸前,汉军兵将一天十二个时辰的轮值守卫。论百的武士们盔甲分明,矛戈林立,刀剑森严。      被侍卫们冷飕飕的目光射过来,家老直觉心脏扑腾腾乱跳,老骨头都快支撑不住了,恨不能立时动手捂住男主人的嘴:“男君,此乃天子姊家,慎言呀!”      还有行人,行人!长公主邸门前,宽阔的大道上车马车流不息。已有过路人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有些马车减慢了速度,拉开车帘探头探脑张望的更不在少数。某些人甚至干脆在路边停下,指指点点,私语窃窃。      感觉到路人鄙夷好奇的目光,周安世以袖遮面,掉头就逃:“呀……羞煞煞……”      .      “德参见大王……”少年双手合拢,长揖到地。锦袍璀然,玉带晶莹,俊俏飞逸,头上梳成单髻的乌发纹丝不乱。      稍后,修长的身子稍转,向旁边的陈须陈硕又深施一礼,神情自若地问候道:“……二位陈公子。不请而至,委实冒昧。”      稍停,冲周坚行礼:“侄儿见过叔父。”      最后,还不忘对刘伉点点头。      举止雍容,语音清朗,风度翩翩——京华子弟,美少年!      姿容出色的人总是容易博得人们的好感,举止优雅的人总是容易获取别人的信任。鲁王上上下下打量周德一番,悠悠地问:“周……德?城阳王主之少子?”      周少爷神清气爽,从容以对:“禀大王,然。”      等了等,没有惊恐,没有讨饶,没有抱怨,没有……鲁王笑了,很愉快地笑了。掉头和陈须对视片刻,鲁王转回来又注视当事人许久,忽然轻轻道:“周君,寡人闻周君误杀父妾,可有此事?”      ‘误’杀?!      刘伉一旁感叹:“呀!何其幸哉?!”      ‘这小子运气,鲁王居然有保存之意?!’城阳王子听了,心头大喜:‘如果鲁王肯从中斡旋,周德杀父妾这件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侥幸!”周坚以手扶额低语。这件事如果能如此收场,实在不失为一个好结局。周氏家族看上去风光无限,其实强敌环立。麻烦呢,是少一件好一件。      陈须目光柔和,满含着鼓励。陈硕则炯炯地凝视着周德,一言不发。      城阳舅舅最焦急,拼命向姐姐的儿子使眼色:‘快说啊,快说啊!梯子已经伸过来了,还不赶紧顺着往下爬?快跟着说是啊!’      在众人的瞩目和期盼下,周德慢吞吞、字正腔圆地说道:“非也,大王,吾‘故’杀之。”      “哗……”一室皆骚动。      鲁王诧异,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俊秀少年:‘这人看上去一副聪明相,怎么……?’      陈须讶然无语,和鲁王表哥交换一下眼色后,皇帝儿子和皇帝侄子有志一同地看向城阳王子刘则:‘你这外甥没毛病吧?怎么不识抬举呢?’      “周德?”城阳舅舅刘则急得快挑脚了:“周德!周德!!”      周德没有理睬小舅舅。他首先关注的是陈硕——馆陶长公主的次子此时正不错眼珠的直视少年的眼睛,深究着寻找着,目光如炬。      对陈二公子回一个坦然的笑容,周德再次向鲁王深深行了一礼,随即仰头平视,态度平静而坚决:“禀告大王,德‘故’杀之。”       23-06 大汉帝国的心头刺 ...   大汉帝国的政治中心未央宫宣室殿,此时正笼罩在一片浓重的压抑中。内侍和宫女,侍卫和郎官,一个个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鸿雁,在殿顶上空往来盘旋。大鸟嘹亮的鸣叫撕破了宣室殿四周的静谧。      “甲士!”当朝皇帝在御座上低低喝唤。      御前侍卫出列,向天子躬身施礼,然后倒退着走出东厢。一跨出门槛,立刻从值日的汉军手中拿过一把长弓——宣室殿的侍卫队涵盖了汉军所有兵种,箭手是其中最重要的防卫力量——套上鞋履,走向殿外的空地。      弯弓——搭箭——射击!侍卫的动作一气呵成。拉播弓弦的余音还在人们耳边萦绕,箭矢已在空中渐渐变小、最后形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天边穿来悠长的哀鸣。大鸟挣扎着翻滚着,向远处地面迅速坠落。      “彩呀!”目睹如此出类拔萃的箭射技艺,有些汉军忍不住大声叫好,但随即被旁边的袍泽拦住。战友指指宣室殿的东厢,斜眼努嘴地向同伴递眼色。同伴明白过来,缩缩脖子对着袍泽拱拱手。      于是,宣室殿又——安静了。      .      “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毋文书,以言语为约束。”陶青丞相凝视着自己面前小方案上的玉杯,慢慢说着:“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刘启皇帝微合双目,似听非听。      “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陶青的语调很平静,完全是称述:“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天子的面色,阴沉似水。   这些野蛮人如不定期泛滥的洪水一样,肆无忌惮地漫过汉匈边界,横扫大汉的田野、村庄和城镇。等汉军得到消息迎击时,又分散逃走,找也找不到。      作为大汉最高军事主管的条侯周亚夫不高兴了,瞪圆了虎目反诘执掌国政的当朝丞相:“陶……丞相,大汉亦带甲二十万!”      “兒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陶丞相对周亚夫的挑衅不以為忤,只长叹一声:“周太尉以之……何如?”      在听到‘甲骑’二字时,皇帝双目一眯,睛光四射。   甲骑,一等一的骑兵!那是匈奴国的骄傲,也是大汉朝的噩梦。   匈奴人还不会走路就先学骑马。为了吃饱肚子,从小就和野性十足的禽兽较量,有机会活到大的,不用练习就是一流的骑兵。      望着周亚夫这个汉军最高长官,陶青没问出口的问题是:‘对,大汉是有骑兵,有兵力,有几十万汉军。可我们那些从田头征发来的农夫商贩军士,与那些自幼靠涉猎活命在刀刃上讨生活的匈奴人,战斗力是在一个级别吗?’      “昔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於匈奴。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後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开封侯陶舍儿子的发言在继续,在令人不安的继续。      “丞相!”周亚夫火了,须发尽张,双手撑着长案几乎跳起来。      丞相陶青听而不闻,自顾自往下说:“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巉谿谷可缮者治之,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      陶丞相向上方的皇帝略略拱手:“陛下……”      天子目光闪烁,一言不发。   有些话,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当年区区一个赵国,就能压得匈奴不敢犯边。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更是把匈奴人打到满地找牙。可现在呢?   大汉一统江山建立新朝,至今已过去了近六十年!数十年后的今天,幅员辽阔、物资丰饶、人口众多的华夏汉国却依旧忍受着匈奴一次又一次的入侵,寇边,掠夺,还有——血腥的杀戮。      “东胡彊而月氏盛,匈奴单于头曼不胜秦,北徙。”见丞相停了口,东阳侯张相如无视头顶快冒烟的大汉太尉周亚夫,接过了话题:“十馀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於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於故塞。至今!”      “及冒顿自立,以兵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桃侯刘舍眼观鼻、鼻观心,接着说:“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三十馀万。”      “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得人以为奴婢。”河间王太傅卫绾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现在任‘中尉’一职,对匈奴战争的方式方法留意多年:“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善为诱兵以冒敌。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尽得死者家财。”      “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於代,都马邑。”话到此处,张相如冷冷扫了末座的弓高侯韩颓当一眼:“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      弓高侯韩颓当开始坐立不安。韩王信是韩颓当的父亲。韩王韩信逃到匈奴后,其妻在颓当城生下嫡幼子,以出生地起名‘韩颓当’。      “张傅……”天子出面制止——当面揭短,未免有失厚道。      “会冬大寒雨雪,卒之堕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顿详败走,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於是汉悉兵,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东阳侯却不给皇帝面子,硬邦邦地往下说:“高皇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於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后面的结局不说大家也知道。这就是大汉历史上最凶险也最耻辱的‘白登之围’!东阳侯并没有全说出来,他在避讳——避尊者之讳。后来,那位战场上打不过也逃不掉的开国皇帝刘邦是靠着贿赂匈奴阏氏吹枕头风,才逃出一条性命的。      “时韩王信为匈奴将。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等数倍约,侵盗代、云中。”东阳侯张相如越说越气愤,到后来简直是咬牙切齿了:“居无几何,陈豨反,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      换句话说,弓高侯韩颓当是汉奸的儿子。他的父亲韩王信非但投靠外族,还带外族回过头来残害自己的母国和同胞。      “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於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然後燕王卢绾反,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陶青丞相见情况不对,无声无息地转移了话题,转向——和亲。      ‘如果没有那些人投靠匈奴,引路反戈,匈奴对边郡的危害恐怕要小得多。’大臣们的心情都很沉重。而‘和亲’又算哪门子办法?送女人,贴物资,美其名曰‘陪嫁’,实际是‘资敌’!      而且送去那么多财富,匈奴人就不南侵了吗?答案是:不!      张相如一脸感慨地说:“先帝初立,复修和亲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贤王入居河南地,侵盗上郡葆塞蛮夷,杀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时济北王反,文帝归,罢丞相击胡之兵。”      天子陷入回忆。那时,他已经是皇太子了;可父皇亲征在外,国都却不是由他这个名正言顺的皇储监国。那时候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当皇帝远不是举办一个‘登基大典’那么简单的事。      “其明年,单于遗汉书……”丞相的声音到这里,停顿了。      东厢内,一片凝固。不需要说,在座重臣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匈奴单于的信,嚣张至极:“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敬问皇帝无恙。前时皇帝言和亲事,称书意,合欢。汉边吏侵侮右贤王,右贤王不请,听後义卢侯难氏等计,与汉吏相距,绝二主之约,离兄弟之亲。皇帝让书再至,发使以书报,不来,汉使不至,汉以其故不和,邻国不附。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彊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北州已定,原寝兵休士卒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长,老者安其处,世世平乐。未得皇帝之志也,故使郎中系雩浅奉书请,献橐他一匹,骑马二匹,驾二驷。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则且诏吏民远舍。使者至,即遣之。”      华夏传统中,‘天子’是上天之子,是天之下唯一的至尊。可匈奴单于却自称‘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这是什么?是打破华夏进贡制度的分庭抗礼!      如果是先秦,恐怕一接到信就发兵征讨了。可大汉呢?是‘和亲’。   汉文皇帝不是没想过出兵,可接到匈奴国书后的廷议上汉室公卿们却说:“单于新破月氏,乘胜,不可击。且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和亲甚便。”      ‘是打不过?还是被打怕了不想打?’这是个不能细究的问题。      “汉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卫绾接下去,声线艰涩。      “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为前将军,大发车骑往击胡。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陶青丞相皱着眉头叙述。那是一场失败的军事行动,劳师动众,却毫无战绩。      “匈奴日已骄,岁入边,杀略人民畜产甚多,云中、辽东最甚,至代郡万馀人!”周亚夫捶了一下膝盖。      面对治下黎民被抢抢劫、被杀害,汉庭的对策就是和亲、和亲、又一次的‘和亲’!      问题是‘和’完,亲了吗?不想打,就不打了吗?   不想打的结局,通常是——挨打!      “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天子年出口的,是孝文帝後二年,使使遗匈奴书。      念着念着,刘启皇帝忽然停了。后面的书信内容实在说不出口啊!什么‘今闻渫恶民贪降其进取之利,倍义绝约,忘万民之命,离两主之驩,然其事已在前矣。’?明明是外族武装入侵,却被粉饰成仅仅是一小撮歹徒作恶的刑事案件。   给敌国入侵者找开脱的理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先帝收到匈奴的回函时还很高兴,以为‘匈奴大单于遗朕书,言和亲已定,亡人不足以益众广地,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约者杀之,可以久亲,後无咎,俱便。朕已许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言犹在耳。可老上稽粥单于一死,军臣单于就变卦了。      “军臣单于立四岁,匈奴复绝和亲,大入上郡、云中各三万骑,所杀略甚众而去。”东阳侯张相如显然也想起了那次国书后发生的事,愈发沉重:“於是汉使三将军军屯北地,代屯句注,赵屯飞狐口,缘边亦各坚守以备胡寇。又置三将军,军长安西细柳、渭北棘门、霸上以备胡。胡骑入代句注边,烽火通於甘泉、长安。数月,汉兵至边,匈奴亦去远塞,汉兵亦罢。”      接下来,就是当今皇帝登基后的了:“王遂乃阴使人於匈奴。吴楚反,欲与赵合谋入边。汉围破赵,匈奴亦止。”   刘启皇帝登上帝位才几年,已经送出去两拨和亲公主了!      周亚夫实在受不了了,起身在御座前跪倒,高声请求:“陛下,邯郸涂炭,臣愿领十万铁骑踏平匈奴……若不胜,当头颅祭旗……”      “周卿……”天子摇手阻止:“邯郸郡之败,与太尉无关。”      “邯郸郡将兵无能,郡守……”东阳侯说到这里,沉默了:邯郸郡郡守虽没能抵抗住匈奴的侵扰,但他为国战死,也算殉国!如果再加以苛责,未免太过刻薄。      “陛下,邯郸之地……”陶丞相顺顺胡须,在座位上一揖:“邯郸之地,还请陛下徙一皇子王之。”      天子一皱眉。吴楚之乱时候,赵国是最后解决掉的叛逆。赵王室被废黜,赵国被大汉朝廷收归郡县,成为‘邯郸郡’。如果现在又改回封国,太快了,显得朝廷朝令夕改。      凝思片刻,皇帝陛下一甩袖:“待后议”。      .      书阁中的内侍见皇帝回来,急忙上前宽衣的宽衣,送水的送水。热饮料和各种果品点心早就准备好,都由宫女们托着侯在那里,只等天子一个眼神就立即奉上。      天子兴趣缺缺。换上轻软的燕居服饰后,刘启皇帝向侍从们挥挥袖——皇帝陛下想要清净清净。      内侍宫娥退到帘外候命,书阁正间瞬时空旷了很多。天子在长条书案前坐下,按动案底面的机关;随着一个极细微的‘啪嗒’声,暗格打开。      暗格不大,矩形空间中只有一册卷轴,用发黄发暗的细麻布包裹着。皇帝剥掉封套,将卷轴放在案面上展开……      微微泛黄的羊皮上,字迹依旧清晰:‘孤偾之君,生於沮泽之中,长於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原游中国。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原以所有,易其所无。’      ‘……陛下独立,孤偾独居,两主不乐,无以自娱,原以所有,易其所无……’   ‘……原以所有,易其所无……’这段文字向针,象淬毒的针,深深刺在大汉皇帝的眼,更刺入华夏天子之心。      ‘嘭’!握紧的拳头砸到书案上,紧随而至的是刘启皇帝的怒骂:“冒顿,匹夫!”      帘外的侍从们闻声,都不仅一阵颤抖。内官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天子情绪恶劣。今天要小心啦!’      “嗯……”屏风后的耳室中,传来含混娇糯的低语:“阿……大?”      ‘阿娇?’天子猛然想起,侄女在耳室睡觉呢。自己刚才的动作和言语一准是扰到侄女的午睡了——这孩子一直不太喜欢睡中觉的。      起身迈步,天子拂起丝纱帘幕,绕过大屏风,走入书阁的耳室。侍女们见皇帝进来,连忙退到室角跪倒;小主人榻前,只留下吴女官叩拜君王。      精致的小榻,放在距长窗一丈远的位置。榻上绣满彤云和金乌的绯红绫暖被上露出两颗头碰头,一个是乌发雪肤的小娇娇,另一个是长耳朵三瓣嘴的胖兔兔。小女孩搂着圆圆胖胖的兔子歪在锦缎软枕上,樱口微张,呼吸均匀,小脸儿白里透红,娇憨无限。      瞅瞅那只枕枕头盖被子呼呼大睡的幸福兔,天子扯扯嘴角,谴责地看吴女官一眼。      女官立刻惭愧地低下头。馆陶长公主的规矩是不许胡亥上床的,顶多在女儿床榻边给胖胡亥备一个兔子窝。馆陶翁主在长信宫时循规蹈矩,可到了宣示殿……      ‘可,可我又管不了翁主。’正在吴女官如坐针毡的时候,陈娇忽然动了动。      “唔……”不知是什么引起小贵女的不舒适感,娇娇翁主在枕头上不安地动啊动;后来,干脆抱着兔子来了个大翻身。可翻过去后,好像还是不舒服。小贵女哼哼唧唧,翻来覆去的,睡得十分不踏实。      ‘怎么回事?’天子和吴女同时担心地伸头探看。      发觉自己无意中抢在天子之前了,吴女急忙膝行着倒退几步,远远躲开。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来,沾湿了中衣的背部——按礼法,就是皇后也不能超在皇帝前面的。   天子没搭理小小女官,只专心观察小侄女:‘一直在挪动位置。阿娇似乎睡不安稳啊,怎么回事?’      细究一阵,天子发现了——原来是发带。馆陶翁主的头发是用束发带来编结整形的。今天用的这根锦带上缀有珍珠和珊瑚的缀饰品。这样凹凸不平的头饰,站着坐着自然没什么,但要是躺下睡觉——就不舒服了。      ‘给发带磕着了,难怪不舒服。’天子探出手,修长的手指伸进女孩浓密的乌发摸索着。      阿娇的头发很长,浓浓密密的;在枕头上铺陈开,宛如世上最美好的黑色丝绸。天子找了半天,没找到发带的结在哪儿。      “陛下,陛下……”吴女也发现症结点了,试探着过来,想接收解发带的工作。      天子不理,自顾自和侄女的一头秀发对上了。终于找到了!天子将发带的结头打开,一只手托住小侄女的头,一手飞快地抽出发带。交给吴女官。      没了障碍物,娇娇翁主又睡得安安稳稳。      搂着胖胖兔,小贵女呢呢喃喃:“嗯……胡亥。”      ‘小家伙还说梦话呢!怎么老惦记兔子?’天子挑挑眉,颇有些不是滋味:‘梦中有没有想舅舅啊?’      阿娇:“嗯……阿大!”      皇帝笑,但略有不满——排名落后也。      “胡亥……乖,”小贵女嘟嘟哝哝:“不乖,则献汝予阿大!”      天子失笑。平常也听侄女这么教训兔子——也不知怎么回事,那只人来熟的兔子每回遇上皇帝就一副惊弓之兔的好笑模样,能躲就躲,能溜就溜。      果然,一听到‘阿大’二字,胖兔子在被窝中就一个哆嗦,然后醒了。开眼四下一转,一眼看见龙袍男子,胡亥立刻缩成一团,看样子很想出逃。      兔子的动作扰到了小贵女,阿娇动动身子:“阿大……”      “阿娇,阿大在……”额上亲一下,为侄女拉好锦被,天子直起身一巴掌扣在兔头上——不许乱动!      .      天子走出耳室,转回书阁,觉得刚才郁闷的心情轻了好多。      重新在座位上坐下,将羊皮纸放回暗格。皇帝拿过一册《诗》,默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传来清脆稚嫩的呼唤:“吴,吴……”      天子向大屏风方向望一眼:‘嗯,阿娇睡醒了。’      一阵窸窸窣窣声,是最上等丝织品彼此摩擦的声音。接着,轻微的舀水声响起,那是给小贵女漱口洁面用的。再有是极其轻柔悦耳的‘叮叮当当’。那是环佩,贵女腰带上会系各种各样的玉佩珍饰,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书案前的天子微微一笑,开始暗暗计数,看小侄女要多久才能到面前。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正数着,一团热风从屏风后转出来,直直地跑到皇帝面前。      “阿大,阿大,”绕过挡路的大书案,直接爬上皇帝舅舅的膝盖欢叫:“阿大,娇娇来矣!”      天子暗笑:‘真快!比以前更快了。’再看看,好笑地发现胖兔子躲在耳室没跟过来^_^。      扶小侄女坐直,皇帝舅舅含笑问:“阿娇呀……好眠?”      “哦,好眠。”小女孩点点头,又靠回皇帝胸口,开始玩龙袍上绣缀的琉璃珠。呆在皇帝舅舅身边时,馆陶翁主很少肯乖乖坐正,总是黏在天子身上。      好笑地将不安分的小手抓下来,天子舅父板起脸,开始查功课:“阿娇,日前所授之诗,何如?”      娇娇翁主自信心满满:“成矣。”      “诵之。”天子命令。      “哦……”陈娇小贵女答应一声,按着节拍有规律地念诵:“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不错,一字不错。不过……’天子边听边点头,同时敏锐地发现小侄女这首诗被得干巴巴的,远不如以前背诵其它诗篇那样富有激情。      天子疑问:“阿娇不喜《召南.草虫》篇?”      “阿大,娇娇不喜。”娇娇翁主非常诚实。      天子看小妮子一本正经摇头的模样,想笑,又忍住了:“阿娇因何而不喜?”      “不懂。”阿娇想了想回答,随后又加上一句评语:“无趣。”      ‘无趣?有吗?记得我少年时代可是十分喜欢这则《草虫》啊!’天子先是讶然,思索片刻,马上自己就先笑了:‘也是,阿娇才几岁?怎么能领会其中的缠绵相思之意?觉得无趣才正常。这篇是自己选择失误。’      忽然想到自己似乎是想起什么教什么,也不知小侄女接受了多少。天子有些好奇地问陈娇:“如此……阿娇,朕近期所教,阿娇喜好者何?”      “嗯……”阿娇大眼睛一眨,立刻报出:“《出车》!”      “《出车》?”皇帝这下想不通了。女孩子家家的,怎么也不该喜欢《出车》啊!那可是一首兵歌。      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该的,阿娇可没有这种顾忌。说道喜欢的诗歌,小贵女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双手负于背后,有模有样地背诵起《出车》来:“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   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況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禝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      随着朗朗的诵读,天子惊讶越来越明显。      “阿大……”背诵完毕,陈娇翁主站在那里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的天子舅父:‘夸啊,夸呀,亲爱滴皇帝舅舅!’      对小侄女,天子从来不吝赞美:“妙甚。”      漂亮的大眼立刻笑成了两弯漂亮的月牙。娇娇翁主咯咯乐着,象一朵迎着朝阳的花儿。      招手叫小侄女过来,大汉天子还是有点不明白:“阿娇,因何喜《出车》?”《出车》是首军歌,是记述周宣王时代周军抗击西北戎狄侵略的战争诗。通常,女孩子不会喜欢这类军旅诗歌。      “嗯……”阿娇眨眨眼:‘这个问题,没想过也。喜欢就喜欢了,需要理由吗?’      天子忽然想起,同是出征军歌他还教过侄女另一曲名篇:“阿娇,则《采薇》……何如?”      ‘阿大今天要考的内容真多啊……’阿娇重新站好,昂首挺胸大声背诵:“阿大,采薇呀,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很好!这是两个月前教的功课,一直没抽查过,竟然还是一字不错。’天子来了兴致:“两相较之,阿娇以为何如?”      馆陶翁主迅速回答:“娇娇喜《出车》;不喜《采薇》。”      “为何,阿娇?”天子挑眉,诧异:‘这两首讲的都是兵士出征的感受,内容格式大同小异。为什么喜欢一个不喜欢另一个。’      娇娇翁主很爽快地回答:“前者兴兴,后者哀哀。”      “哦……”皇帝了然。虽然同是描写出征在外的军旅生涯,《出车》篇充满了为国效命的英雄主义精神,所以整首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而与之相对的《采薇》篇中,兵士却厌战思乡,满是对频繁战争不得安居的怀怨,诗歌自然就消沉无力。      怪不得阿娇说《采薇》是‘哀哀’。思忖片刻,大汉天子不禁对小侄女刮目相看:‘不死记硬背,能品出诗歌中隐藏的情绪,是有悟性的孩子啊!’      阿娇过来,三两下爬上大舅父的膝盖,环住天子舅舅的脖颈娇绵绵地说道:“阿大为‘天子’,日后但有王事,‘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刘启皇帝惊讶中带着好玩:“阿娇?当……真?”      娇娇翁主猛点头,用那甜甜糯糯的声音铿锵有力地保证:“‘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娇娇来矣!”      “哈……哈哈……哈哈!好!好!!”天子乐到坐不稳,搂着小侄女前仰后合。      “阿大……阿大啦……”娇娇翁主不高兴了,努力摇着她的天子舅父,表明心迹:“阿大,娇娇所言非虚!乃真心诚意焉!”      ‘昊天上帝!如果连阿娇这种闺阁贵女都需要上战场保家卫国,那大汉还真是堪忧了。嗯,不管怎么说,有这份心还是好的!’天子竭力克制,抚慰满脸不乐意的小侄女:“哦,知之,阿大知之。诺,诺诺。”      从未见过战争的小贵女趴在天子肩头,开始凭空幻想车骑滚滚锦旗飘飘的伟大场面:“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出车……彭彭,旂旐……央央……”      天子当然不忍再扫小可爱的兴。      笑语中,刘启皇帝忽然觉得之前为匈奴产生的不悦都是多余的:父皇熬了一辈子,自己忍到现在……既然那么久都忍了,有何必在意一时?来日方长嘛……      邯郸郡守撑得住,就撑着。实在不行,就恢复赵国,派个皇子当赵王守卫边疆。      等再过十多年,等阿娇这一辈孩子长大了,国家力量足够了,新方法想出来了,到时候新老账一起算!      这时,一个内侍进来:“陛下……”   天子问道:“何事?”      内官偷眼馆陶翁主,没说话。   “说!”天子一阵不悦,阿娇在宣室殿跑进跑出的,什么话没听过?需要这时候矫情装神弄鬼??      内官点头哈腰地禀告:“陛下,周太尉亲卫攻打长公主邸?”      皇帝刘启不可思议地抬头,愕然无语. 23-07 打成一锅粥了 上 ...   当事一方,坚定地申诉:我们没打你们,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当事另一方,做激愤状:你们打了,你们打了!打了!!      当事一方,呼喊加呐喊:没有!冤枉啊!我们才是受害人。      当事另一方,激烈控诉:这是贼喊捉贼!等着,我们有证人,好多证人,个个身家清白有信誉。      不明真相的群众,看看这边看看那边:????????????????      一脸黑线的廷尉:?!?!?!?!?!?!?!?!?!?!?!?!?!      .      周安世带着人往回走,臊眉低头灰溜溜地往回走。周亚夫的同胞弟弟走得很快,他实在不想撞上熟人,不想被人亲眼目睹他这副狼狈相。      可‘命运’有如一个活了太久,反而有些孩子气的古怪老者,从不放过任何捉弄人的机会。才走出两个街区,周安世就被一队人迎面拦住了。      “七少君,周七少君!”打招呼的声音里,明显带着跳跃的欢乐。      ‘这是什么世道?都是幸灾乐祸的!’恼羞成怒地抬头,周安世正对上一双漆黑漆黑的圆眼,一双看上去老在瞪人的圆眼睛。眼之上,是两道扫帚一样乱七八糟的浓眉,还有一道斜斜长长的,从额头横跨大半个脸的醒目伤疤。   伤疤汉子年纪大约三四十岁,身高体阔,粗壮有力,一张因风吹日晒深色粗糙的大脸膛上偏偏还蓄着络腮短须,实在堪称‘凶相’。      周安世先是一愣,随即立刻一把抓住高壮汉子的大手,失声惊叫:“阿……四?阿四?!”   阿四,大汉太尉周亚夫的亲卫之一,小头目,周氏家族家生子;从小就被拨给周亚夫周安世兄弟,是一起爬树、一起掏鸟蛋、一起撒野、一起挨罚的世仆玩伴。      “少君,七少君安好。”阿四一面笑着,一面向小主人屈身行礼,称福道安。憨厚的笑容,还有坦白的眼神立时弥补了伤疤脸外貌上的缺陷,令人生不出什么恶感。   周勃的儿子中,周亚夫排行第四,周亚夫的同母弟弟周安世排行第七。周氏家族内部习惯上用兄弟排行来称呼主人们。      “安,安。阿四,汝……汝回京啦?”周安世又是惊又是喜,他一直以为阿四他们在细柳营服役呢。      “七少君,阿四入京不久。四少君体恤,命阿四留守家宅。”阿四憨厚地笑着,向他的七少爷絮絮叨叨说明情况:周太尉念旧,加上体恤他战场上受过重伤,不让他继续在军营过清苦操练的日子了,改成来京都保卫条侯官邸。还让他当个小头目,帮着采买采买杂物什么的,日子这叫轻松滋润啊……      这边正起劲,阿四感觉衣角一沉,回头看去,却原来是同行的手下们——有滔滔不绝之势的唠叨,被迫中止。      阿四不解地向身后望,迷茫地问:“甚?”      下属的下巴向周安世膝盖方向伸伸,眼皮夹夹尽力示意:‘别啰啰嗦唆了,看看,七少君摊上为难事啦!’      阿四直到这时这才发现,他家七少爷身上不对!   帽子虽然戴着,帽翼上金玉羽毛的帽饰却少了一半。   衣袍虽然穿着,但胸口和下摆都皱巴巴的,膝盖和袖管仔细看的话,能很快发现撕破的痕迹。   腰带上悬挂的玉佩一个断了,一枚缺了角。   ……      “七少君,此……此?”阿四惊讶地舌头打卷。   伙伴向天翻个白眼,对顶头上司的后知后觉深感无力,肚子里一个劲儿腹诽:‘怪不得混不出名堂。其他一起出去打仗的家生子都升军官了,阿四还在原地踏步。瞧这脑筋迟钝的呦!’      阿四家是周氏的老人,是世仆。阿四的祖父和父亲当年就跟着绛武侯周勃南征北战,四处厮杀,主仆间是血里火里杀出来的情分——牢靠。否则,以阿四这鲁钝的性子,也不会配给两位少君当亲随。   所以,忠心耿耿的周氏阿四顿时就不干了:“少君,七少君!谁人敢欺吾气少君?告知阿四……”      这么大个男人,泪珠子吧嗒吧嗒滚落,收也收不住:“阿……阿四,呜呜!家门……不幸呀!呜……”      “……家门不幸!妻,不贤;子……不孝!呜呜,阿四,权贵……当道……”周安世抓着童年小伙伴的大手,细数他遭遇的种种‘家门不幸’……      .      从陈硕二公子的东跨院到长公主官邸的西角门,必须经过中庭。带着一肚子的心思,城阳王子舍弃游廊,从铺着方砖的庭院中径直穿过。      ‘该死!周德这臭小子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石头吗?鲁王那么难得的肯出手帮忙,竟然会蠢到拒绝?!这可是求都求不到的好运气啊……’爱笑的刘则,这回笑不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又气又急。      ‘如果周德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向阿姊交代啊?’城阳舅舅心乱如麻,再不复往日的好心情:‘哎!阿姊今天还在长乐宫。也不知派去的人消息递进去没有?宫……禁……森……严,难说得很!’      ‘还好周伉到了,得让他好好劝劝弟弟。周何呢?这么紧要的时候,他这当二哥的跑哪儿去了?’刘则无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西角门,西角门。得快些儿。但愿鲁王短时间内不会改变主意。’      “王子,城阳王子。”   走着走着,刘则被突如其来的招呼声拖住了脚步。驻足回顾,就见不远处燕王刘定国的弟弟刘安国正向自己作揖,他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封国王子——淮南王刘安的庶长子刘不害。      刘则躬身回礼:“二位王子……”      上下打量打量现任城阳王刘喜的儿子,刘安国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季达兄,何其行色而匆匆焉?”   不怪燕王弟弟会这么问。华夏礼仪,讲究就是‘优雅’与‘得体’。贵族的一举一动,都以‘和缓雍容’为美,以‘急速躁切’为耻。像刘则刚才那样大步流星的走法,绝对是有失风度的失仪行为。      明白刘安国在暗指什么,刘则包子般圆乎乎的胖脸蛋顿时红了。   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城阳王子刘则一本正经地回答:“王子,则有客,亲往迎之。”      “哦……”刘安国慢吞吞‘哦’了一声,看向刘则的目光兴味不减:‘什么客人啊?值得一位大汉王子不顾仪态、心急慌忙地跑去迎接?’      ‘这什么人啊?’知道对方相岔了,却不能去纠正——周德的事还没有传开,虽然也不远了。   装模作样地看看天空,城阳王子顶着优雅得体的笑容还了一个问题回去:“未时未过,王子何由早退?莫非欲携肉渡酒,夜饮欢会?”      “否,否!”燕王的亲弟弟急忙忙把脑袋摇得象个拨浪鼓一样,还分别小心往两边偷眼瞧了瞧——这中庭的位置就是好,来来去去客人下属仆役不断,多到令人咬牙。      ‘开什么玩笑?如果让宫中的馆陶长公主知道我公然违反她设立的家规,带坏她的两个宝贝儿子,以后我还能进这门吗?小胖子……居然害我?!’观察之后庆幸地发现这会子正巧没人,刘安国暗暗松口气,张口就是通‘我们怎么会违反长公主的规定呢?今天早退是因为恰巧有别的事云云’的声明,一脸的道貌岸然。      ‘鬼才相信!’城阳王子嗤之以鼻。长公主规矩严,可龙子龙孙们也不都是虾兵蟹将,此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并肩站的淮南庶王子刘不害见状,也嚅嚅嗫嗫地附和燕王弟弟的意思,尽力为燕王子刘安国帮腔。一段话说得疙疙瘩瘩颠三倒四,听得被帮的和被劝的同时皱起了眉头。      通常,一个傻头傻脑的人是可笑的。   可是,如果傻瓜非但是一名具有高贵身份的大汉王子,更是一位和你有血缘关系、同祖同宗的宗亲族人时,就不是‘可笑’,而是‘羞窘’了。      “咳,咳!”尴尬地清清嗓门,刘则很不仁道地寻思:‘怪不得不受刘安待见,怪不得被整个淮南王室轻视,怪不得……瞧这笨嘴拙舌的,和那位胸中锦绣、出口成章、风度斐然的淮南王可有一丝半点的相像?’      正打算敷衍两句离开去办自己的正事。一阵喧哗声忽然从大门方向传过来,而且——越来越响。      三个封国王子齐齐一怔,都感到意外:‘竟有人敢在馆陶长公主家门口喧哗?胆子不小啊!’互相对视一眼,王子们不约而同地向大门方向走去。      还不到大门,就听到外面大呼小叫,哇啦啦地厉害:   “父寻子,汝等因何阻拦?”   “以父召子,何错之有?”      心里‘咯噔’一下,一沉,刘则当场变了脸色。      “父父子子!身为人子,岂可违抗父命?”   “我皇汉‘以孝治天下’……”      此时,城阳王子刘则再也顾不上礼仪不礼仪了,撒开步子简直用奔的。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刘则恨不得把说话的人切碎了,做肉饼的馅。      之所以一定要把周德留在长公主家,之所以要尽力争取鲁王的帮助,怕的就是怕这个——把‘杀妾’变成‘不孝’。      ‘杀妾’说到底就是杀贱。   妾虽有‘良’‘贱’之分,但‘妾是贱流’好歹是社会和舆论的主流。在这基础上,杀良妾也罢,杀父妾也罢,都只是小错小失问题。      但如果上升到‘不孝’,就不同了!性质,将随之彻底改变!!就不是小节,不是行为失当;而成了品德操守层面的问题,是人与禽兽的分界!   而一旦被评定为‘不孝’,这个人就完了——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跑出长公主邸的侧门——正门除了天子驾到,从来不开启——刘则一眼就看到一伙军汉模样的人站在台阶下,正和长公主家的侍卫们叫骂对峙。      为首的一个高大壮实汉子留着络腮短须,圆瞪两眼,吵吵得厉害:   “父父子子,天经地义。”   “俺随周太尉南征北战,闯荡八方,从未见庇佑逆子之事。”   “父召不至,自隐权贵之门。哼!此周氏子于长公主何干?”      话虽粗,但句句都站在‘理’字上。   大汉,是‘以孝治天下’的国度。华夏是重孝道的;从很久很久以前的夏商周时代起,就重视了。   一个父亲对儿女拥有绝对的权利。象周德这样的白身小儿郎,做父亲的打也打得,骂也骂的,卖也卖得;不高兴了就是动用私刑处死,官府也不会过问!      不知不觉间,长公主官邸的大门口已围起了一圈人。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得话越来越难听,越来越负面。      ‘这混蛋!’厌恶地凝视着躲在众军汉身后的周安世,城阳舅舅刘则握紧了拳头,心中如吃了只苍蝇般说不出的厌恶。 23-08 打成一锅粥了 中 ...   吵吵嚷嚷的……      虽然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但长公主这边的亲戚、朋友、下属被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压住了,一时想不出破解之道;渐渐地,就落了下风。而此时,馆陶长公主官邸正门外的大道上人头攒动,赫赫然已围起了两圈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马蹄轻扣在青条石路面上,清脆作响。   一队轻骑鱼贯而来,在围观人群的外围停下,向圈子中央张望张望。骑士中为首的男子在马背上立起身,向内端详一会儿,又听了听动静,才微微笑着一个翻身下了马。      周亚夫家的亲卫小头目阿四还在那里唾沫星子四溅地唠叨,冷不防一个沉肃矜持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横进来念道:“何人大胆,于此喧哗?”      周家亲卫们扭身一望,就看到一名二十几岁的男子负着手健步而来。青年男子衣冠整齐,但谈不上如何光鲜;腰间革带缠绕,也不见玉佩等饰物,一眼望去朴素无华。      被打断了谈性,阿四自然十分不爽,又见来人服饰普通,心底当下就存了些轻视,叉起腰大刺刺叫道:“来者何人?安敢妄言?吾太尉……”      枉阿四抬出大汉太尉周亚夫,青年公子却压根儿不想搭茬,视若无睹地从周氏那些人中间直直穿过,径自踏上馆陶长公主官邸的台阶。      离大门还差两阶,燕王弟弟刘定国就大叫着迎上去,拱手作揖笑道:“从嘉兄,哈哈,从嘉兄!不知从嘉兄驾到,小弟有失远迎,恕罪啊恕罪!”      ‘从嘉?从……嘉?想起来了,是……菑川国太子刘健!’城阳王子稍一思索就想明白了来人的身份,连忙上前厮认相见。菑川太子刘健含笑一一回礼,他身后跟的侍从人等无声无息地退在三五步开外静候待命,不影响贵人之间的交际。      淮南庶王子刘不害开始还呆呆地伫在哪儿懵懵懂懂,被实在看不过去的燕王子刘安国偷偷扯了一把,才一脸恍然大悟地急急忙忙赶过来打招呼——现任菑川王刘志是淮南王刘安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说,刘建是刘不害的亲堂兄。      和三位同宗族兄弟亲亲热热寒暄一番,菑川王太子刘建侧头打眼角飞速地瞥周太尉家人一眼,那充满冷漠和鄙夷的眼神仿佛那里站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堆犬类排泄物;随后,菑川王室的法定继承人将责备的目光投向另一边的长公主官邸侍卫武士。      “夫……天尊地卑之义,岂有以贱凌贵之理?”菑川太子一抖大袖,向侍卫队列中的几个南军军官低低呵斥:“人间固有任犬吠于贵阶之外而不问者乎?”      汉军官兵听了,都禁不住老脸一红,一个个蔫头耷脑地不吭声,只在肚子里狠狠暗骂自己脑子坏掉了:‘怎么就让个混人用三两句轱辘话给压服住了呢?实在是够丢脸的!’      围观的人们听刘建太子说的话,一顿之下,齐声大笑:“哗……哈!哈哈……”      馆陶长公主官邸所处的位置,就是大汉京都中最最著名的‘北阙甲第’!      北阙甲第,是未央宫北面的一块区域。   能在这里定居的人家,不是帝王血脉皇子王孙就是天子信臣世代勋贵——不论从哪个角度上论,都属于大汉帝国‘精英中的精英’‘贵族中的贵族’。   相应的,能出入这些人家的门客访客也不会是普通的身份。比如现在四周那些看热闹的人中,就不知站了多少的凤子龙孙和簪璎华族。而这这类人不拘外貌学问、境况际遇,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那就是:自尊自傲,目无下尘。      被阿四他们几句大道理引导去‘孝道’上的思维,现在被菑川王太子刘建这一打岔,一时都转移到‘尊卑之序,贵贱之别’上了。      一道道视线在带刀疤的粗犷面庞上滑过,在粗壮的身躯上扫过……审视、轻视、并无情!      ‘一个卑微的下人,粗野的底层军汉,口齿乏味面目可憎。读过《诗》吗?读过《经》吗?大字识不识得一箩筐?!’围观的人们噙着轻蔑的笑,寻思着琢磨着:‘他有什么资格谈论华夏圣经中的义理?活活笑掉人的大牙!’      人们不注意处,周安世皱着眉头悄悄往外走,一点又一点。      被四周不断袭来的刀片般尖利的目光刺激到了,阿四血气上涌恼羞成怒,甩开后面人的钳制,几个大步蹿上台阶。燕王弟弟看到了,急忙提醒王太子族兄:“从嘉兄,小心后面。”      菑川王太子对近在咫尺的攻击预谋毫不在意,视若无睹地拉着堂弟刘不害客套:问问淮南王伯父近期读的什么书,问问淮南王后伯母的身体最近是不是健康,问问淮南那边两个嫡出的堂弟堂妹……有菑川侍卫队在,谁又能近得他的身?      可还不等太子侍卫有所动作,城阳王子刘则却抢先一步挺身而出,举手喝道:“止步!意欲做甚?止步,止步!”      “俺乃人,非犬!”阿四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怒火中烧:“乃人!!”      刘则赶在菑川侍卫们前面,兴高采烈争当拦路虎。小胖子眉毛一竖,摆出一脸的不以为然状,‘好’心‘好’意地予以纠正道:“此言大谬!犬亦分贵贱。其贵种,多价值过白金之数。至于汝嘛……嘿嘿,嘿!”      “哗……”这下子,台阶上台阶下的兵、民、士、宦,无论尊卑上下全指着周太尉家的亲卫笑成了不倒翁:“哈哈,哈哈哈……”      贵家都喜欢‘声’‘色’‘犬’‘马’。一条好狗的价格很高,超过百金也不算什么。而人市上一个象阿四一样健壮男奴的价格,却绝不超过几十贯——货真价实的‘人不如狗’!      这话太伤人了,等于是直接嘲笑‘阿四不如狗值钱’。   于是,接下来,城阳王子刘则发现自己不必再费心拦路,用不着保护王太子刘建了——因为他自己成了阿四的新攻击目标。      肢体冲突——或者说,打架——开局!      起初,大家伙儿都没怎么在意,反而有点乐观其成。粗俗军汉虽然人高马大,但城阳王子刘则也不是吃素的——华夏贵族男性都自幼习武,象淮南王刘安那类好文不好武的绝对是贵族中的异类——而且,小胖子的块头和模子都摆在哪儿呢!      可一交上手,让所有人深感意外的状况就发生了!      只见城阳王子刘则和周太尉亲卫才一接触,就眼睁睁向内歪了下去,做‘不敌’‘不支’倒地状。      在袍襟和袖摆的翻飞中,刘则先是原地华丽丽来了个周周全全的七百二十度旋转;其四肢之舒展、姿态之优美,简直令人咬牙扼腕。   随即,小胖子倒向长公主官邸大门的方向。   再随后,城阳王子歪歪扭扭地靠在长公主家大门侧门的青铜包的门框上,站都站不住了。      侍从们,不论是长公主家的侍卫还是菑川王室的武士,目瞪口呆:“王子?王子?”      “季达?”   “阿则……”   “季达兄?”   王子族兄弟们更是惊愕莫名:‘不会吧?这小子不会这么不抵事吧?平时打猎比武样样不落人后,小胖子可是能耐着呢!难道是死丘八用暗器?’      城阳王子刘则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用食指中指点点阿四;在虚张声势吼两声“匹夫”之后,扭头就开跑!转眼间,人就消失在长公主官邸的影壁后面,无影亦无踪了。      门口的人们面面相觑,全都莫名其妙。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还发出不满的喧嚣声——才一沾,就分开定了胜负,太没看头了!      燕王弟弟刘安国跨出一步,十分怀疑地问阿四:“汝适才做甚?”      “莫做甚呀?!”阿四看看自己还没来得及缩回的双手,很迷茫很吃惊:搞不懂!他什么也没做呀,只是极普通的对拳而已嘛!      瞬间,周亚夫家的亲卫小头目又沾沾沾沾自喜地起了别的念头:‘力气突然变大啦?武功见长了?哈哈,太尉大人一定高兴。这回进步了,出息了,下次上战场一定捞个军官当当。俺这也威风威风!’      周安世锁紧眉头,无声无息地退出围观圈,躲到一颗大树之后。 23-09 打成一锅粥了 下 ...   馆陶长公主家的客厅有好几个。根据接待对象的身份尊卑和亲疏远近,配之以不同规格的摆设和装潢。刘姓宗室的客人,通常都被引向中厅。这间客厅虽然不太大,但好在设施豪华极其舒服,而且和前后宅院都留有一定的距离,十分安静与惬意。      供王室宗室子弟聚会的中厅之中,此时是欢声并笑语,其乐也融融:   下棋的,下棋;   观棋的,观棋;   喝水的,喝水;   聊天的,聊天;   搏棋的,搏棋;   抚琴的,抚琴;   写字的,写字;   画画的,画画;   打盹的,打盹;   ……      ‘嘭~~’正当一屋子大汉皇族子弟各玩各的、和谐共处、正在得趣的时候,中厅的大门猛然被从外面踢开了——不是‘推’开,也不是‘打’开,而是被扎扎实实的‘踢’开!      城阳王子刘则鞋子也不脱,就象风一样的一头撞进来,倚在门扇上张开嘴就扯着嗓子喊叫:“周亚夫……周亚夫屠戮宗室啦……啦……啦啦!”      中厅中的空气凝固,温度霎时急速下降五十度,似落到摄氏零下二十度之下……   棋子落在地上,还原地跳了两三下;   水杯歪了,热饮沿着倾斜的杯口流淌出来,沾湿了拿杯人的衣袖;   说话的停了口,瞠目结舌;   赌博的停了手,手停在半空;   ‘噌’!一根琴弦应声而断,急切间弹破了抚琴人的手指;   ‘啪’!刀笔在竹简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很难看的划痕,这支竹简算是废了;   打盹的被身边的兄弟摇醒,一脸茫然地四顾;   ……      一干龙子龙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城阳王室的幼子。一道道视线中包含着诧异、回忆、疑惑、震惊、思索、不信、愤怒、痛恨……      楚国王子刘午素性沉稳,挥手示意四周的亲族兄弟们先保持安静,然后望着城阳王子刘则严严肃肃地问:“季达,汝适才言及……嗯……周太尉……何事?”      喘两口粗气,刘则急死白脸,急吼吼地补充着:“周亚夫……周亚夫遣其太尉邸亲卫数十人持械而至……现于长公主官邸正门之前……”      “太尉邸亲卫?亲卫?!”   “数十人?数十……”   “持械……而来?”   “长公主官邸正门……”   ……   一群人当时就炸了!      所谓‘亲卫’,就是将军们的私兵;通常由亲戚啦、家生子啦、门生啦这些和将主有私人关系的人充任。   别看这些人不是正式的在籍军人,他们的实际战斗力往往比正牌的汉军兵士强悍上一倍都不止!事实上,在很多大战的紧要阶段,最终起关键性作用的军事力量都是‘亲卫营’。而某些要命的危急时刻,将军们也都是被自家亲卫救出险境逃过一命的。      作为将军们在战场上最后一道自我防卫力量,将领们往往是不惜血本地好吃、好喝、好装备供养自家‘亲卫’,在训练上更是不计代价不计精力——毕竟事关自己的身家性命。   也因此,正常情况下高级将领数十人的亲卫队伍,平常汉军五百人都不一定拿得下来!      在座的众公子虽然年轻纨绔,但都不是傻子;家里父兄也多有掌兵之人,自然知道这些军事制度中的侧重。如今突然听说大汉最高军事主官周亚夫的‘数十’亲卫竟然‘持械’而来,哪里还能保持得了平静?心急的已经开始找兵器了。      刘午还是比较冷静理智的,依然在努力维持秩序,依然在努力追问原由:“季达,周太尉因何……因何?”这段时间没听说周亚夫有什么动静啊?      “仲成兄,吾……吾诚不知也……”城阳王子粉圆嘟嘟的脸庞立刻呈现出最纯洁最无辜的茫然状,委委屈屈,愁云不展,同时将刚才一直捂在额头上的右手——慢——慢——地移下。      于是,马上,没人再关心周亚夫家派人来的理由了。   众位宗室子弟的目光全部聚焦在城阳王小儿子的额头:额角上,一条细细的红线顺着城阳王子面部丰满的线条,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家伙,张口就喊了一句废话:“血!”      ‘呯!’   ‘呤!’   ‘嗙!’   ‘啷!’   ‘砰!’   ‘咚!’   ……   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迭起,此起彼伏而不断!      中厅之内,顿时被各位尊贵宗室们用各地方言说出来的诅咒和谩骂充斥。大汉的封国天南地北都有,宗室子弟从小在自己的王国侯国中长大,不可避免的都学了一口当地话;所以一时间南腔北调,抑扬顿挫,声声不息。      有拍桌子的,有踹凭几的,有忙着找趁手家伙立刻就要打出去的,还有叉着腰细翻周亚夫在吴楚战场上旧账的——赵王室吴王室胶西王室的不幸遭遇把几个年少不经事的小兄弟给刺激得脸红耳赤,牙咬得痒痒。      没有人召集,也不用召集,各路皇子王孙一个个从座位上软垫上弹跳起来,一边大声咒骂着,一边向客厅大门口涌去。      有冷静的还想再详问一些细节,可都被前前后后的族兄族弟们裹挟到——齐齐往外走。      .      一个人冲出来,没人会注意。      但如果是一群人冲出来,就不同了!      尤其当冲出来的是一群遍体绫罗绸缎、穿金戴玉的王孙公子,那个声势即便是周亚夫家那些战场上滚过几个生死的亲卫们,都不禁微微一怔。      “哗……”经过前一段的失望,围观的人们这下可高兴了——看这架势,接下来有好戏看哦!      王孙公子中,数梁王刘武的小儿子刘莫离跑得最快;还不到大门就大声嚷嚷着问周亚夫家的人在哪儿。   燕王弟弟刘定国和菑川王太子刘建正叙旧,事先毫无预兆,被突然冒出来的这群同宗兄弟吓了一大跳,来不及反应。淮南王子刘不害的人实诚,知道啥告诉啥,指指门口和长公主官邸侍卫还有菑川王室侍从隐隐成对峙之势的一群人——周家亲卫穿统一的服装戴同样的帽子,一眼就能认出来。      刘莫离王子看到周家人,欢呼一声,“嗷嗷”地扑上去就打。紧随其后而来的另几位宗室列侯的世子公子随即抽刀拔剑,冲上去帮忙。      阿四他们显然没料到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到突然袭击,仓促迎战,初始时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过这群亲兵都是跟着周亚夫上过战场的,杀过人,放过火,战斗经验丰富,从骨子里就不拿一群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放在心上。   老兵们以极快的速度恢复秩序,列成阵型,积极应对——战局,迅速打开!      “彩呀!彩……”观众们都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了。结阵,结阵了!一旦‘结阵’,就意味着两边会打得很有技术含量,斗殴时间也会拖非常非常久。   这简直是——太棒了!      华夏族尚武之风久远,稍微有点家底的人家男孩子都习武。‘打群架’在华夏广袤的大地上,是一种有益身心的集体运动——当事人固然打得高兴,围观的更是看得开心。      开始时,周太尉的亲卫们并没有多大的战心。一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能有什么真本事?最多不过是街头打打群架的水平。大多数人想的是:打两圈意思意思就行,毕竟长公主府邸出来的人,后头背景都不简单。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家亲兵们吃惊了!   很快,亲卫们就发现,这场冲突恐怕不是他们意思意思就能了局的——宗室子弟的武力值,远比他们原先预想的要高出很多!      龙子皇孙们出手重,下手狠,如果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奋力反抗,估计就算当场不死也会给打残废!      梁王子刘莫离手里擒着把吴钩,左突右挥。瞬间就挑开了两个周氏亲卫的腰背。受伤者惨叫着逃出去好远。梁国王子手中沾过血的锋利刀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冷光流动,寒意逼人。      “梁王子,梁王子……”淮南王子刘不害抓抓边上刘定国的手,对刘莫离的‘勇武’有点承受不住。   而燕王之弟刘定国只瞥了一眼,气定神闲地拍开淮南王庶长子的爪子,轻声嘀咕:‘有什么不理解的?当初如果不是周亚夫见死不救,梁国都城睢阳能让叛兵围攻那么久?还好几次差点破城?梁王还不定怎么狠周亚夫呢!刘莫离这是在为父王出气。’      德侯的儿子刘伉是后加入战圈的,下手却最是狠毒,才上场就砍断了一个周氏亲兵的手臂——血肉横飞,哀号与惨叫声连绵不绝!   因为‘砍’‘劈’动作太多,刘伉的长剑很快就断了。德侯子一声不吭扔掉断剑,从围观人群中抢过一把新剑,接着打!      菑川王太子刘建入京不久,还不认识刘伉。见这位招招‘舍死忘生’,忍不住向刘安国打听这人是谁。   燕王弟弟刘安国瞅瞅发疯似的刘伉,挠挠脑袋,叹口气介绍:“伉,德侯少子。此子素来……文静……好学……”      “文静?好学?”细细品味这句评语,刘建王太子哑口无言地看着既‘文静’又‘好学’的刘伉同学雄姿英发,一剑砍掉某个倒霉鬼半个左脚掌。   被砍的那个嚎叫着抱了伤脚,独脚鸡似的一跳一跳直蹦高。然后被不堪魔音骚扰的楚王子刘午一个剑柄砸到后脑勺,成功消音倒地,估计不死也起码休克。      刘安国绝没有说谎,刘伉在宗室中向以好脾气和好学问出名。   至于现在的情形,菑川王太子刘建细想之下,也完全能够理解:‘德侯,是前吴王刘濞的亲弟弟。而吴国王室是所有造反王室中结局最悲惨的一个,差不多鸡犬不留。德侯虽勉强保住了爵位,但这日子嘛……可想而知有多惊惶不定了。可怜人啊……’      可怜的德侯子刘伉右手举长剑,右手拿短匕首;纵横处,骨沫飞溅,哀嚎连连,血光一片……      .      得到消息从东跨院赶来的几个人,才赶到大门口就是一楞。此时,馆陶长公主官邸门口的大道上,两边的人纠缠到一处,拳打脚踢,刀剑飞舞。      “止,停止!”周坚大叫着想出头平复局势,却被身后的陈硕给一把拦阻了。   “二公子,此乃家兄亲卫……”周坚起初还不乐意,挣扎着想要脱身——他也是周家的少君,是周亚夫同父异母的弟弟;由他出面,周太尉邸的亲卫们好歹会给点面子。只要一边撤了,这架就打不成了。      掂量掂量战斗的激烈程度,陈二公子二话不说推了周坚就走:“君周家子,无可作为,避之者为上!”   周坚还想争取,陈小侯则是一脸不耐烦地瞪回去:“周亚夫结怨宗室久矣,周君仅凭一己之力……嗯~~嗯?”   周坚异色一显,黯然无语地跟陈硕往西角门走。      陈二公子一头领着周坚,和大兄陈须还有表兄鲁王打了声招呼就走;沿途想想不对,又找下人去接周德——这个也是周家人,留在这里没好处,里外不是人,还不如‘走’的好。      陈须虽不太明白弟弟的意思,但也赞成让周坚先离开。见弟弟带人走了,堂邑世子叫长公主家令长公主长史等属官过来,打算调动整个官邸中的守卫南军将打架的两方分开。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鲁王捡在这时候出声了:“阿须,不可鲁莽行事?”   “鲁莽?呃……从兄?”陈须素知这位皇子表兄锦心拙口,不喜欢说话,就自动坦陈了自己的想法:“从兄,依小弟愚见,吾家兵力足矣!若有万一……呀!从兄,从兄!”      阴沉沉瞟了眼打成一团的那些人,鲁王刘餘一声不响,拉了大表弟转头就走。直到走出很远,才言简意骇地吩咐亲信:‘任他们打!实在闹大了,不行了,就去请北军来镇压。’      “从兄,岂有坐视而不管之理?”陈须一边走一边回头,还想回去控制事态、消弭打斗:‘再说了,万一有个伤亡——当然这里指且仅指刘姓子弟——就不好了!到时候,弄不好他这个地主也会有责任。’      鲁王冷冷一笑:“阿须无忧。无碍!”   “无……碍?”陈世子显然不认同此种观点,忧虑着踌躇着,嚅嚅嗫嗫地道:“从兄,俗语云‘刀剑无眼’呀……”      “刀剑无眼?”当今皇帝的儿子鲁王刘餘听了,弯眉轻嘲:“呵,谁……谁无力士?”      “然……”世子陈须猛然想起:‘自己还真是多虑了。王室侯门子弟,谁身边没几个得力的亲信?家里给挑的,武技娴熟属于必要条件,都是一等一的健士。这些人既不是呆子也不想找死,岂能坐视主人受伤而不理?’   想到这层,堂邑侯继承人的心算是放宽了些,但不久又皱起了眉头:‘这就是说,参与打架的人数还会大大的增加?’      “至于周氏与宗室……”鲁王刘餘真的很关心陈家表弟,所以肯说了又说:“堵,不如疏!”   “从兄……高见,高见!”世子陈须思量之下,不禁大感有理——宗室对周亚夫的怒火,已经压抑很久了。反正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发泄发泄也好!      彻底放心的陈须世子情绪大好,叮咛长公主家属官们几句‘盯着,别让刘姓亲戚吃了亏’,就陪伴鲁王表兄回西楼研究音乐去了——度曲,才谱了一半呢!      那头,晚到一步的城阳小胖子此刻正乐滋滋地倚在门框上——就是前面他‘摔倒’的那个门框——笃悠悠看着圈中胜负赢面的此消彼长,兴致勃勃,喜不自胜。      为什么总有人歧视‘少爷兵’?   那是成见!偏见!成见!!偏见!!      贵介公子和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吃得多吃得好,肉食供应充足营养均衡,四五岁上开始认字读书,家里又给请名师教授拳脚刀剑功夫。只要不是太废柴,都能成才!      而穷人家的孩子呢?吃不饱穿不暖,成人后基本上是大字不识一个,仅靠街头巷尾挨打和打人的经验来练身手。      两边……怎么比?怎么比?!      哼哼,哼!    23-10 乱上添‘乱’ ...   被精雕细刻的华美纹饰包裹着的马车车厢,由两匹同色的高大枣红色骏马牵引着,在甲阙北第平整笔直的长条石街道上缓缓行进。车前车后,十多个持刀侍从紧随着步行。      ‘滴……琳,滴琳,滴……琳琳……’车轮磕在青石路上的粼粼声和马脖子上的马玲声混在一起,漫漫地传入后面不大的车厢。      “哎……”叹息声悠悠地响起,与外面清脆的铃铛声极不搭调。刘婉皱皱眉,纹丝儿不动,兀自端坐在铺了上等皮毛的车厢座位上。      “哎……哎哎……”叹气声拉长了,梁太子刘买从眼皮子下面往上偷偷打量着妹妹。梁王主刘婉微微侧过头,开始动手整理身上丝毫不见紊乱的衣带和玉佩饰。      见妹妹老是不搭理他,梁国太子刘买真的不高兴了:“阿婉!”   ‘就知道你撑不住!果然吧……’小妹妹立刻堆出甜蜜蜜的笑,一脸关心地问哥哥:“唔……阿兄?吾兄何忧之有?告知于婉,婉愿分忧……”      ‘还分忧?我最大的烦忧就是来自于你!’刘买险些脱口而出,险些;还好理智战胜感情,没真的说出口。      “阿婉,吾兄弟入东宫拜谒大母,女弟何为命先往馆陶姑姑邸乎?”梁国太子清了清嗓子,一副有事谈事的腔调。   实际上,王太子刘买是颇为不满的:‘从梁王官邸去长乐宫又近又方便。取道姑姑的长公主府邸,反而是绕路了。干嘛舍近求远?’      “大兄,”刘婉柔柔地回答:“二位从兄亦将入东宫。吾等携姑子同往,亦可略尽地主之谊。”      “地……地主……之谊?”刘买一口气没理顺,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呛死。   ‘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梁国王太子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的宝贝妹妹,心里不禁嘀咕:‘这丫头这段日子闹花痴,不会是连脑子也烧坏了吧?陈氏兄弟生于长安长于长安,他们才是名副其实的地主。让我们这些从梁国入京的尽地主之谊,不成反客为主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兄长古古怪怪的神色置之不理,梁王主刘婉慢悠悠吟诵出《小雅·北山》中的名句。   稍停,王主婉斜睨王兄笑问:“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于此……大兄持有异议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断章取义!”刘买刚想要呵斥反驳,但稍作思考,马上嚼出了一丝异味。   ‘呀,不对!这天下是刘姓的天下。虽然天子伯父是无可争议的一国之主,但既然定都长安,那所有的刘姓宗室都可算做长安人。说我们是地主,也没错!’两手搓搓,梁王太子最终无奈地回瞪妹妹:“无,无!”      梁王主刘婉谦虚地笑啊笑,端坐如故。      车厢内,暂时归于平静。      不知又过了多久,刘买终于忍不住,还是和妹妹摊牌了:“阿婉,听为兄之言。陈硕非阿婉之良配!”      “大……大兄,”一贯伶牙俐齿的刘婉没提防,霎时红了脸,难得的结结巴巴:“大兄……何何言……至此?”      ‘你当所有人是白痴啊?!’刘买翻个白眼,一肚子的腹诽:‘自从你见过陈硕,对大姐也和气了,对阿娇是使劲儿巴结,对长公主姑姑更是千方百计地讨好。在长乐宫,前前后后盯着陈硕;在宫外,有事没事就往馆陶姑姑家跑……比如现在!’   “阿母……先知先觉。”刘买叹息着低语——妹妹的心事如果不是被母亲发现,还不知会发展的什么程度。      “阿母,阿母……”刘婉低下头,又是害羞又是喜欢,蚊子似的小声问:“大兄,阿母言甚?”      “阿婉,听为兄之言。”叹口气,刘买又重复了一遍:“陈硕非阿婉之良配!”   “大兄!”梁王主刘婉当下从蚊子变成雌狮,恼火地瞪着亲哥哥:“吾与从兄年貌相当,门第相配,亲上加亲。大兄何不足哉?”      “门第相当,亲上加亲,有之!长姊与从兄须……”刘买深深叹口气:‘傻妹妹,如果没有大姐和陈须的那件婚事,阿婉还比较有指望。现在梁国已经嫁了一位嫡王主给长公主,怎么可能再加一位嫡王主?’      豪门贵族之间通婚的目的,就是:合两‘姓’之好。   每一位贵女,都该为家族带来一份新的姻亲。现在既然已经有了一桩‘陈刘’姻缘,同样的人家再缔结一次就重复浪费了。通常,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还有另一句更要紧的话,刘买没说出口——不忍说出口。   李王后昨天和儿子商议女儿婚事的时候,曾提到:‘你长公主姑姑估计是打算给陈硕求一位帝女公主了!这个不难猜,如果换我也会如此,从两个弟弟家各娶一个儿媳妇,有利无弊,公平和谐。’      ‘长大了啊……’瞅瞅刘婉已有几分少女姿态的身形,刘买为妹妹叹息:‘如果是其他侯门贵胄,阿婉当然有优势。可如果是对上皇帝伯伯的女儿,那花团锦簇般的十多位公主,小妹就没任何胜算了。公主,毕竟是公主啊!’   ‘大汉公主’能为一个家族带来何等的利益和荣耀,每个汉人都心知肚明!      “王兄,姊妹入一门,成其佳话焉!”刘婉也知道那些关于联姻的习惯,却并不太放在心上。梁国次王主相信:‘凭借父王母后的宠爱,凭借父亲在祖母皇太后那里的面子,一定能心想事成!’      ‘可惜不能把母亲的看法直白地告诉妹妹。哎……真头痛’刘买没法,只得另辟蹊径:“阿婉心喜阿硕者何?阿硕乃次子,爵位家私将尽传之于长兄。”      有爵位的贵族家庭,非但爵位是嫡长子的,连绝大多数家产也是嫡长子的——家私与爵位是绑定继承的。      ‘这样,即使贵为嫡子,因为不是嫡长,也分不到多少钱财。’刘买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从刘婉头上的珠宝到衣襟上的缀饰,乃至到梁王主鞋头上那两颗硕大的明珠,怀疑再怀疑:‘小妹从小奢华无度惯了,能受得了捉襟见肘的日子?’      “姑姑仅此二子。不日从兄硕必剖符封侯!”梁王主刘婉本人倒是一点都不担心,那个笃笃定定:‘虽然不是每个公主的儿子都能有幸封侯。但馆陶姑姑是谁?是皇帝伯伯唯一的同母姊妹啊!而且,皇帝伯伯和皇太后祖母还那么喜欢阿说。陈硕不封侯?鬼都不信!’      盯着妹妹看了又看,梁国王太子有些着恼了:“阿婉,陈硕心中无吾弟,从未假以颜色。”   其实,如果不是顾及女孩子面皮薄受不了,刘买最想说的是:‘陈硕一点都不喜欢你。’      刘婉一张俏脸红过了新染的红绸,秀眉皱皱,犹不死心的反口:“阿兄戏言!从兄待婉……甚佳。”   ‘是,是甚佳。问题是他对谁家的贵女不甚佳?就连遇到宫奴宫婢,陈二公子都是有说有笑的啊!’梁太子刘买抓抓头发,很烦躁:‘别看每次见面都客客气气,可那偏偏就不是个客气人!对他喜爱的人,陈硕是从不客气的,比如姑姑,比如祖母,比如阿娇表妹……他对你是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摆距离。’      见哥哥一脸的不相信,小贵女有些恼羞成怒了,斜瞪哥哥一眼嗔道:“阿兄与从兄搏棋,输其几何?”   “阿婉!”刘买怒了,青白着脸捶车厢壁:‘就算输了再多,他也不会牵扯到妹妹的终身大事上!’      知道失言,梁王主婉往哥哥那边靠了靠,绞着手绢可怜兮兮叫:“阿兄……阿兄啦……”   梁国王太子眉头深锁,继而又深深叹口气——他觉得今天他把一整年的叹气都预支完了。      正想再劝些什么,马车突然‘咯噔’一声,停了!      ‘好想还没到长公主邸吧?怎么停这儿了?’梁太子刘买奇怪地拉开窗帘,向外看看,问车夫出了什么事。御者回话,说是因为前面人太多,把道路都堵塞了,马车过不去了。      “堵塞?”刘买大为惊讶。要知道这‘甲阕北第’,人家少,道路宽,平常从来没有堵塞过啊。      马车停下,铃声和车轮声都消失了。梁国两兄妹这才隐隐听到外面不断的有呼喝声,尖叫声,惨叫声……   而且,嘈杂的音潮在靠近,靠近……      梁王主刘婉伸手握住车门把手。   刘买急忙阻止:“阿婉,不!”      可惜晚了!刘婉才一打开车门,一顶帽子就飞了进来;继而,是半挂玉佩,截面很平滑,不知谁的好剑如此锋利。      侍卫头领见状不对,急忙过来给关上车厢门。   到这时,两兄妹这才发觉外面的情形恐怕不止是‘人多堵塞’那么简单——马车不远处,人头攒动,拳头斧头,刀剑乱飞。      ‘上帝,怎么回事?!’兄妹俩互视一眼,诧异不解:‘闹成这个样子?出什么事了?’车厢外,侍卫头领让车夫想办法调转马头,往前过不去,干脆掉方向算了。自己则到前面去看看情况。      此时,长公主家门口的战况成辐射状向周边扩散。   果如鲁王前面预料的,宗室公子的亲随们首先参加战斗,为自家小主人遮风挡雨并提供后援。之后,因为靠得太近,有一部分观众不幸被台风尾巴扫到;不甘心吃亏之下,观众摇身成‘战士’,也加入了混战——刀剑是所有士人的法定配备,带着兵器挨打的是‘傻帽’!      战圈在不知不觉间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涉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不知是哪个学艺不精的小子,挨了一下吃不住劲,剑就脱了手。短剑,在空中飞旋着旋转着,落向马车的位置——偏巧车夫忙着看打架没注意到——最后,直直扎在一匹马的肩胛上。      枣红马惊跳而起,嘶鸣着拼命甩动肩膀。短剑虽然被甩掉了,可却在马肩上留下一个窟窿和一条垂直而下的长长开皮。血汪汪的液体伴着疼痛,迅速蔓延!      马吃不住痛,惊了!      枣红马也不管同伴,‘希律律’地前仰后撅。马夫制不住,侍卫们也拉不住,后来还把另一匹马也惊到了。      两匹疯马拉着马车,向大道上奔去!      “吆……吆吆!”车夫坐在车厢前,拼命打呼哨拉缰绳想要拽住两匹牲畜。可两匹惊马的力气巨大,哪里拉得住?      梁王主刘婉吓得面无人色,只会尖叫了:“大兄,大兄!”   梁太子刘买一语不发,死死扣住车案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把妹妹护在胸口。      “太子,王主!”侍卫头领吓到肝胆俱裂,带着侍卫撒丫子就追。他们从没像这时这般后悔过,后悔今天为什么不骑马,为什么要步行。      马车在交战的人群中踩踏出一条‘通途’,被马蹄踹到踢到的人无数,惊叫连连。      混乱的场面惊动了前方路边四个行人。   最年轻的一个回头见马车狂奔,先是一惊。脑子飞速转动,目光在看到前面拐角处不知谁家边门外停的货运马车时一凝——拖车上,装满了大木桶,密封好的大木桶。      眉梢一挑,少年窜过去就抓住一只木桶,用力推下货车。   “汝……”看车的过来阻止。可少年听而不闻,甩开来人跳下路面,弯腰推着木桶走到路中心。      和少年同行的其余三人在看到飞奔而来的马车时,惊骇到吼叫:“阿……德!”      少年却镇定自若,打腰后抽出一把铁锤狠狠砸在木桶上。木桶破裂,粘稠的液体从桶洞中喷涌而出,不一会儿就湿了半个路面。      少年飞速退向一边,向哥哥周伉和叔叔周坚比了了胜利的手势,嘴巴努努大叫着解惑:“灯油!”那木桶里装的是灯油,用来照明的灯油。富贵人家灯多盏多,灯油都是一桶一桶的买。      转眼,马车到!      石板上的油脂,马蹄子立不住也站不稳。两匹马,相继滑到!   于是,马身反成了拦路石,横亘在道路上拦截车厢。车体借着这股阻力,扑腾两下慢慢停了下来。      “呀……”四周的人见此,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都留有余怕——惊马,是最容易出人命的!      周德过来打开车门查看。车厢内,梁太子刘买捂着后脑勺“哎哎”叫疼,梁王主刘婉则安然无恙。      倚在兄长怀里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梁王嫡次女的一双眼睛眸光流动,情愫万端……      .      马车危机刚刚解除,还不等街道上的人们缓过神,又一阵鼓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 ’周坚想不通了:‘真成战场了?搞得跟行军打仗似的?’      这边打群架,近处的邻居知道原委还不怎么操心,顶多家里有个把闲人出来看热闹。反倒是远处的邻居们不知底细,当是有歹徒欲进犯馆陶长公主官邸,纷纷派了自家子弟带家兵家家赶过来帮忙——      他们以为发生骚乱了!    23-11 阿娇是一尾‘池鱼’ ...   雾,一团团的浓雾。   从前从后,从左从右地弥漫着,延伸着,好像是要把人围起来,堵起来……      湿漉漉的,似乎伸出手一把就能拧下水,一连下了几十天雨的那种感觉——不是阳春三月的春霖,是秋风中裹着冰渣的秋雨!      ‘来了,来了,又来了!’窦绾仰头僵僵地站着,不知是害怕多些,还是期待多些。      想跑,可又舍不得跑。   即使知道,紧随其后是——锥——心——的痛!      ‘说不定,说不定这次就能碰到了!’窦绾的心底一片冰凉。虽然每次都落空,但她总抱着希望,哪怕那希望——如丝——如缕,如烟般渺茫……      前方的雾气,淡了些,又淡了些……   雾团那头。有明亮的光线照过来;于是,雾成了纱,薄薄的半透明的纱,一如汉宫为她和阿娇准备的夏衣。      雾气减去些,又减去些。一个女子的身影,慢慢浮现……      “阿……阿母……”窦绾呜咽一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她知道这时候不能大声——一旦喊出来,梦就醒了;醒了,就什么都没了。      如梦似幻……   缭绕翻飞的衣裙,同心髻上的玉簪一如记忆中那般润泽和美丽……背着光,看不清容色;可无来由的让人只认为是国色,是天香。      窦绾再也忍不住,张着手就扑上去:“阿母,阿母……”   她知道没希望,可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说不准,说不准这次她就能够着呢了呢,她就能看清楚了呢——天可怜见,她不记得母亲的样貌了!      亲母走时,她还太小,太小。她努力想努力想,可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每念及此,章武候世子嫡长女的心就如针刺般,一抽一抽地疼:‘做女儿的怎么能忘记母亲的模样?我真是不孝啊!’      ‘阿母,阿母,我是阿绾,阿母的阿绾啊!别走,别走!阿母,让我看看你啊,让女儿抱抱你呀!’窦绾用力跑,用力跑;长了胳膊,使劲伸,使劲神……      然而,看似触手可及,却总也碰不到!      而母亲的倩影,却在逐渐暗淡的光中一点点地变薄、变薄……   窦绾急了,拼了命地追。可脚却像是灌了铅,迈也迈不开。      光线越来越黯,阿母快不见了!   窦绾心如刀绞,嘶声喊着追:“阿母?阿母……”      光线越来越弱,影子消退。一切,又落入黑暗……   窦绾哭得撕心裂肺,不死心,还在一遍遍地寻找:“阿母,阿母……”      四周都是雾,都是雾;什么都看不清楚。一个女人的身影幽幽地过来。      窦绾惊喜交加地迎上去:“阿母?”没想到,迎面对上的却是继母那冷艳逼人的脸。      “贱人,贱人!克母贱人!”和当初章武侯官邸中一样,第二任世子妇指着继女的鼻子破口大骂;紧接着,还呼喝下人把她拖出去打——克母的晦气人,怎么敢弄脏了她的院子?      “女君,女君,阿绾不曾克母,不曾克母……”窦绾倒在地上,嚎啕着分辨——她一直是好女孩,一直很乖,从没有做过坏事,一直尽力做个人人喜欢的好女孩……      世子妇一脸的鄙夷,完全嗤之以鼻。后母又问出那个残酷的问题:‘如果你窦绾是好的,为什么单单你的阿母死了?’      是啊,为什么偏偏她的母亲去世了?   窦氏本家一门两候。南皮侯章武侯两家那么多儿女那么多孙辈,人家的阿母都好好的陪伴儿女长大,为什么只有她的阿母早逝了?要知道即使加上后来封侯的魏其候堂叔家,也没有幼子失母的。      窦绾凄凄惶惶;摇头,再摇头。   心底角落,一丝疑问抽枝拉条地冒出来:‘难道,难道真是自己克死了母亲?’      这念头是毒药,一寸寸撕扯搅拌着窦绾的心!      ‘不!我没克母,没有!我不是忤逆不详的坏孩子!’窦绾哭着去找父亲评理:虽然父亲不重视他,可她好歹也是父亲的女儿,不是吗?   可是,父亲只顾搂着继母生的弟弟亲热,看都不看她一眼。父亲身旁,继母亲生的两个妹妹指着她一直笑,一直笑……      “不,不……不!!”一个猛子坐起来,断断续续的话生生憋在喉咙里:“阿绾……不曾克……克……”      眼睁开——头顶,是金丝钩花的丝罗绣帐。   扭头四顾——壁衣、玉书案、重木凭几、青铜树枝灯……   一阵微风拂过,从横梁上垂下的两只玉璧互相碰撞,发出极轻极悦耳的‘噌噌’声。      一下放松了,窦绾瘫回床榻。   这里是皇宫,是大汉皇太后的长乐宫;不是章武侯官邸的后院。不会有人打她,不会有人骂她,也不会有人指着她的脑门说她是克母的扫帚星。      可心,还是揪着疼,揪着疼!      不想睡,也不敢睡了,窦绾光着脚下床,快步往外走。   奶娘年纪大了,在外间睡得稀里糊涂。值夜的宫女倒是醒着,看见窦贵女当没看见。      天还黑着。现在是冬天,夜本就长。   窦绾光着脚在内走廊穿过,廊壁上有灯,一点都不暗;地上铺着毛皮,一块块用铜钉固定在木地板上,一点都不冷。      熟悉的门出现在面前,窦绾停在门口,伸手去推,心里忐忑:‘阿娇妹妹,阿娇妹妹……不会又去皇太后那边了吧?’窦绾知道,表表妹阿娇经常睡到一半去找窦太后或者馆陶长公主。      门推开,外间垫子上躺着鲁女等几个。   窦绾松了口气——这时候吴女官该去准备鸡汤药膳了,不在也正常。鲁女也是表妹的贴身侍女,有她在说明阿娇今晚没去找长辈。      鲁女睡得跟头死猪似的。鲁女身边三个宫女中,一个宽额细眼的宫娥首先惊醒,半欠起身看着她,一声不吭。   窦绾觉得这宫女聪明识趣,努力给个笑脸;然后,踮着脚尖跑进内室。      软枕锦被之中,娇娇翁主睡得是香又甜^_^。      “阿娇,阿娇……”窦表姐掀开被子钻进去,从后面搂住表妹,下巴搁在阿娇肩膀上:“呜……阿娇……”      娇娇翁主被扰了觉,半梦半醒的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阿……彻?刘彻?出去啦,否啦……”小贵女撅起小嘴,闭着眼,手脚并用地把来人往外头推、用力推:‘刘彻表哥好讨厌!他不是有自己的卧房吗?怎么老是找过来??’      窦表姐不肯放,圈着表妹的小肩膀呜咽:“呜……阿娇,呜呜,阿娇……”   摸摸头发摸摸面庞,陈娇小贵女终于认出是表姐不是刘彻:“阿……绾?”      ‘可怜的窦绾表姐,又做恶梦了!’娇娇翁主迷迷瞪瞪地伸臂到窦表姐背后,徐徐拍着,妮妮努努地安慰:“呢,从姊,阿绾,莫怕,莫怕哦!娇娇在,娇娇在呀……”      小表妹香软温暖的气息慢慢抚慰了伤痕累累的心,窦绾纠结的眉头缓缓松开,眼皮子也跟着渐渐沉重:“阿娇……”      不一会儿,小表姐妹两个深深入眠——这次,不再有噩梦!      .      长信宫的清晨是有序而忙碌的。吴女官指挥着宫娥们进来,轻手轻脚安置各种洗漱和梳头用具,做好给小贵女起身的准备。      至于窦绾贵女的出现,馆陶翁主这边伺候的人早已司空见惯,没一个吃惊的。      轻轻拍摇两位小贵女的肩膀,吴女官小心翼翼请小主人们起床。   “阿绾,不啦……”娇娇翁主打个大大的哈气,翻个身头朝里继续睡。      吴女官也不急,不紧不慢细细摇。这小祖宗一直这样,喜欢睡懒觉,起个床有的磨蹭了;除了皇帝和皇太后,没人对付得了。      窦表姐比较自觉,一叫就起来了。穿上晨衣坐在那儿让侍女梳头,梳着梳着窦贵女忽然注意到壁衣下排列的一溜匣子,大中小一式两份,一共六只。      “鲁女,今兮……”窦贵女回头问鲁女。   鲁女不答,只咪咪笑着点头。      ‘也就是说今天是初五,有新衣服!’窦绾站起来,走到匣子前查看。   长乐宫的习惯,如果给孩子们添新衣服,织室通常会在初四晚上送来,初五早上送到小贵女床前——窦表姐的近侍估计是看自家主人跑翁主这儿来了,新衣服也就跟着送了来。      每只匣子上都带木牌。窦绾拿起翻看,挑刻着李花的匣子一一打开:   大匣子里盛放的是‘中单’。厚厚一叠,最上等软缎的面料,袖口和领口用刺绣或交织制出华丽的花纹装饰。窦绾数了数,白、绿、红各五件,一共十五件。   中等大小的匣子,按惯例放的是‘常礼服’。一件短绒锦,三件长绒锦,都是彩绣辉煌的曲裾。      ‘如果算上十一月末那三件……’回想回想过年时宫里给做的那三套大毛衣裳和正式礼服,窦绾表姐有点犯愁:‘衣裳柜子似乎……放不下了。没想到做这么多,冬季的衣服又占地方,得换个大点的新柜子。’      再拿起小匣,这只的雕工最是精致。窦绾知道其中放的都是饰品——服饰服饰,不能光有‘服’而没有‘饰’。      匣子打开,最上面是四只金镯子,一对是连珠黄金镯,还有一对是龙须飞逸金镯。底层则放着和曲裾搭配的腰带和两支金带钩,一支嵌绿玉,另一支嵌红珊瑚。      “贵女,”吴女总算把小主人哄起来了,一边给阿娇穿衣服,一边笑呵呵对窦表姐念叨:‘长公主说女儿侄女戴的镯子小了,不合手寸了,让少府打了新的。这是其中一部分,样式比较简单,先做好。至于更精致的,成了就送来。’      “嗯……”窦绾轻轻应一声;连珠镯很美,五颗大个儿淡水珍珠发出柔和的珠光。      金镯沉甸甸的手感让女孩因梦魇带来的最后一缕抑郁,消散无踪:‘不用再想了!进了宫,章武侯那边就不回去了。不用再想了……’      .      娇娇翁主有下床气。除非在窦太后身边,每次起床都要折腾很久——对这点,连长公主都没办法。      这情况一直到洗漱完毕都还不能改善;陈娇小贵女的嘴,依旧撅得高高的。“阿娇,阿娇,来……”窦绾表姐叫表妹过来看她的新衣服新首饰。带桃花木牌的匣子都是给阿娇的。      阿娇翁主不在乎,懒都懒得看上一眼,反而是和梳头的宫女玩起了捉迷藏。      宫女赶着给小翁主梳头,小贵女一点儿都不肯配合,咯咯笑着绕着圈地跑。   “嘻,嘻嘻……”阿娇人小,钻钻跑跑,宫女压根追不上。      转着转着,阿娇干脆散着梳了一半的头发跑出了宫室。窦绾一见,急忙追上去。      长信宫的内部架构,非常复杂。阿娇自幼生活在这里,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转眼就通过某个暗道穿去了中殿。      漏壁前,小贵女站住了。      镂空繁复的雕刻,让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向外倒能看清清楚楚。透过孔洞,阿娇盯着外面的情形,瞧得津津有味:“呃……”      “阿娇,阿娇,”窦绾表姐对环境没阿娇熟悉,晚一步才赶到:“阿娇?”   阿娇回头,向表姐做个‘噤声’的手势。窦绾连忙住嘴,和表妹肩并肩站着,偷看。      长信宫的中殿,此时,气氛怪异……      梁王主刘婉趴在长公主姑姑怀里,肩膀一阵阵抽动,哭泣加撒娇——就好像馆陶长公主是她的亲娘。另一头的刘买头上包扎完毕,一个脑袋看上去有平时两个大。梁国王太子在他父王身后歪着,时不时哼哼唧唧“哎呦”两声。      梁王刘武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皇帝刘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其他小辈们,包括陈氏兄弟和刘姱都一字排开跪好,没人敢出声。      窦太后由宫女扶着,拄着拐杖踱过来踱过去。   摸摸孙女;   摸摸孙子;   在小儿子面前站站,安慰两句;   在大儿子面前站站,拐杖底在地席上顿顿,叹口气,什么不说又回来了   ——然后,周而复始,再来一遍。      ‘咦?他们在干吗?怎么看上去怪怪的……’馆陶小翁主十分纳闷,扭脸问她的窦表姐:“从姊?”   窦绾贵女摇摇头,表示她同样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算了,直接去问问就明白了。’娇娇翁主刚想跑出去问问,被终于赶来的吴女官一把拉住,千求万劝地拖走了。      回自己卧房的路上,阿娇还一直回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宣室殿四面的回廊和走道上,现在是一反常态的空寂。原本应该林立待命的郎官、侍卫、宦官、宫女等人早被打发出去,只远远的站着。      除了一个心腹大内官留守在殿门口,宣室殿中室之内只剩下三个人——丞相陶青、皇帝刘启和馆陶翁主陈娇。再有,就是一直缩在屏风后一动都不敢动的胖兔子胡亥了。      规规矩矩站在老丞相的面前,小贵女陈娇磕磕巴巴说着:“……负,负……孟母三迁……之德……”      从浓密的眼睫毛下偷着瞅天子舅舅一眼——皇帝陛下冷峻冷峻的,一张脸板得一丝缝儿都不见。‘唔,阿大的脸色……好难看啊……’小嘴扁扁,娇娇翁主感觉胸口象压上块大石头,死沉死沉的——承认错误,好痛苦!      陶青丞相郁闷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无语中:‘这是在向他道歉吗?怎么馆陶小翁主的眼睛一直往皇帝陛下那边瞧?知道前因后果的,或者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一定以为他一把年纪了还欺负小孩子。’      小脑袋又耷拉下来些,娇娇翁主的小脸看上去象刚刚被迫嚼了一箩筐的黄连:“……违……中庭……之训……”      喵喵对自己一直宠爱有加的天子大舅爹——皇帝陛下嘴角下弯,看都不看小侄女一眼。   ‘阿大生气了,真的生气了!都不肯理娇娇呢!呜……要是从此阿大都不喜欢娇娇了,可怎么办哪?’看看四平八稳坐在那里等的大汉丞相,娇娇翁主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危险地眯眯:‘呜呜,以前就是砸了阿大最喜欢的玉杯都没事,可现在……都是陶丞相的错!’      小家伙的表情神态,一丝不拉地落进天子眼中。      “阿娇!”皇帝陛下一声低呵,张牙舞爪的小老虎立刻变成低眉顺眼的乖乖猫,哀哀怨怨,重新站好,继续结结巴巴:“……谨言……敦行……闺门……之仪……”      面对馆陶长公主满腹委屈的女儿,丞相陶青同样是郁结于心。“陛下,”大汉丞相饱含无奈地象天子拱手作揖:“主君,青……”      他要告诉皇帝陛下,他真的不介意那副画像,一点都不介意。   馆陶小翁主的涂鸦虽然将他画得头大身子小,耳朵招风鼻子有点塌;但除却这些,画像还是相当象的。尤其是那个悠然自得沾沾自喜的神态,简直堪称神似到无以复加。   所以,皇帝陛下根本用不着那么煞有介事地让小翁主给他赔罪。小孩子嘛,哪个不是好玩好闹淘气捣蛋的?他都这把年纪了,又是领一国朝政的百官之首,没的让人笑话他‘以大欺小’。      可还不等丞相大人表白心迹,大汉天子却急急阻止了陶青的话头;接着,抢白似的满带关切好言好语抚慰了陶丞相一番,中间扯上一堆有的没的大道理……转眼,皇帝陛下就命令小侄女给陶青吹响磕头赔罪。      阿娇听了这话,原地一跳!张圆粉红粉红的小口,呆愣愣地看着天子——她的皇帝舅舅每次对她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什么时候用过这么严厉的声调?      “陛下,无须如此……”陶青在官场上一辈子,如今又做了几年丞相,怎么会不知道拦着?   陶丞相在心里计量计量,这位娇娇翁主活到今天,估计只给皇帝、皇太后、长公主、梁王四位正正经经磕过头。让他去当第五个?横想竖想,还是不要的好!      陶丞相不想,阿娇自然也不愿行这样的大礼,拖拖拉拉呆在原地不动弹。      但天子明显不这样想。皇帝陛下在那里催了:“阿娇?”   被皇帝舅父的眼锋扫过,娇娇翁主又是一惊一乍。      看看一脸悲怆、心不甘情不愿的小翁主,陶青丞相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紧过一阵,抽呀抽……   ‘皇帝陛下……这是在存心整人吗?’大汉丞相无法抑制地开始反思,想最近有没有无意中得罪皇帝的地方?或者,有没有哪里惹皇帝陛下不快?      ‘回家要问问老妻,看小女孩都喜欢什么,得赶紧筹备筹备带进来,弥补弥补。’陶丞相感觉头开始痛,颈椎也开始不舒服了:上帝,他可不想以后小翁主一见他就绕道走,长乐宫里一提到陶丞相就有孩子哭。诸如此类的优厚待遇,还是留给周亚夫一个人好了。他还想安安稳稳做几年丞相,平平安安回家养老呢!      知道是逃不过了,阿娇只能泪眼汪汪跪下来:“万期丞相赎罪!”      话落,一个头磕在地上,响头!      行礼完毕的娇娇翁主在席上团成一团,鸵鸟一样,说什么也不起来了:‘呜呜,好丢脸。回头告诉阿母和大母,陶丞相是大坏蛋!’         绛武侯周勃的儿子周坚除了郊外的庄园,在长安城市区也是有一处宅子的。      宅子不大,前后只有小小的三进,不过现在住住是足够足够的了——周坚还没娶妻成家,理论上属于单身贵族一个。      如果换成一个拎世面的人来看这座三进宅,来人大概会先赞一声‘好’,然后悠悠地叹息一声‘可惜’。      这三进院子从正房、到厢房、再到院子的回廊,当初也是用极好的木料砖瓦建成的。只是如今过去许多年,维护上主人家力不从心,欠缺不周之处慢慢就拖延了积压了。   于是仔细看上去,这样的好房子竟也难免的是这里一块那里一角的有残有损,恰如一副美图收藏不力,不幸给虫子啃蛀出几个小洞,着实遗憾。   土木建筑就是这样。虽然建造快,住起来舒服,但维护成本非常高。差不多每两三年就要大修;一味的小修小补,是不抵事的。      说起来,这小院子不久前才被不大不小地修过一次。可前阵子那场大雪突如其来,还是硬生生压坏了两间房子和半个游廊。所幸的是,主人住的正房还算安好。      作为房子的主人,周坚很想得开,一不做二不休的,索性那两间厢房也不修了。塌掉的房子能用的材料都检出来,给几间正方和西厢房加固。原来的地方铲平了,打算来年春天栽上灌木种上花草充花坛用,顺便家里也给多个景致不是?   这宅院小,都没个正正经经的后花园,带朋友来招待亲朋都嫌丢面子。反正还是单身没娶妻,家里无主母,用不到那么多房间。      坐在正房正间,往左看去就是那片才拆干净的平地。现在是冬天,地基都刨了,草木枯萎全光秃秃的,泥巴地没一点儿的看头。但房主人周坚还是敞开着大门,聚精会神地看着、看着,好像那不是一片硬邦邦的泥地,而是长满了鲜花绿树的美景一样。      ‘松树种上一颗,高雅。杨树柳树也各种上一株,风流。树苗嘛,就从庄子上移栽,不用花钱。’宅主人默默计较着:‘灌木也是,庄子边上有小山包,上去找几丛好看茂密的移栽过来,也不用花钱。’      ‘至于花嘛……’周坚想来想去,犹豫不定:‘花花朵朵的比较麻烦。常见的草花容易弄也容易养活,但不能用。这宅子本来地段就不好,又没什么后花园,如果唯一的景点里还都是些俯拾遍地的廉价花草,就真一无是处了。可到哪儿去找些名贵花木呢?’      其实大汉京都之中,名贵花木数不胜数。大汉的两座皇城未央宫和长乐宫自不必说,所谓‘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就是‘北阙甲第’里的那些官邸,任何一座里面都是草木苁蓉,风景无限。      “北……阙……甲……弟……”幽幽地咀嚼着这四个字,绛侯周勃的嫡次子只觉颊齿之间,全是酸涩。那是帝都长安最高档的住宅地,其尊贵程度仅次于皇宫。      父亲在世时候,周坚还小。但他仍能清楚地记忆起当时绛侯官邸的后花园有多大,有多漂亮。那些怪石,那些树林,那些花木,即使在最寒冷最萧瑟的冬季,都是美丽的。      “少君,”老家人端着新温好的酒上来,给男主人斟酒。   一心二用地应着,周坚的眼神依然定定地看着预备期的花坛子,心思早已飞向天外……      ‘这宅子和郊外的那所庄园都是母亲当年的嫁妆。母亲走得早,亏得走得早,否则还不知要多受多少罪。’周坚灌一口酒,酒液流到喉咙,是苦的。   名义上他周坚是绛武侯周勃的儿子,是侯门的少君,当朝太尉周亚夫的弟弟,是可以出入显贵公侯人家,与贵族子弟平等交往互相应酬的贵介子弟。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何等风光呢!   可——实际呢?      空杯伸向前。老仆又给倒上一杯。   周坚一仰脖,喝下——这回,是涩的。   作为开国的侯爵,武功赫赫的绛武侯周勃当年官至丞相,扎扎实实挣下一副偌大的家业。可这些家业中的绝大多数都跟着‘绛侯’这个爵位,都归了嫡长子周胜之。      空杯;倒酒。   如果周胜之能把‘绛侯’爵位太太平平地一代代传下去,他周坚倒也不能说什么。毕竟,有爵位的家族都是这样——只留一个空荡荡的爵位,而不留与爵位相称的家财,这是行不通的。   侯门大户姬妾多,儿子也多。如果和平常人家一样来个‘兄弟均分’,再大的家产分成几块,最后落到每个人头上的也有限了。   ‘地位’和‘财富’总要一致。否则顶着个侯爵爵位,却吃糠咽菜坐牛车住小院,就成了笑话了。      ‘可看看后来都发生了什么?不到几年,周胜之就因杀人被夺爵了。’周坚皱着眉,又是一口!      没有了爵位,那家财呢?   为了娶先孝文皇帝的昌平公主,周胜之大兴土木,建筑楼台。把个公主象天仙一般供起来,花钱和流水一样。      ‘忙碌一场,可结果呢?连个儿子也没落下。就生了个翁主……噗……’想到这里,周坚开始冷笑。   对贵族人家而言,女儿不重要,只有儿子——嫡子——才是存亡的关键。      爵位不传女儿,只传‘嫡’子!      ‘其实女儿也不错。昌平翁主周朵美貌如花,才华横溢,去年得入选嫁进太子宫;虽说不是太子妃,好歹也是有地位的侧室。周氏出了个皇太子良娣,也是大善。’笑容慢慢收敛,周坚扶扶额角,有些黯然地想到:‘再说,有儿子又有什么用?周胜之又受不住家业!’      周坚的心很痛:‘绛侯’是父亲周勃用了一辈子,无数次经历生死劫难,从血与火的战场上拼搏下来的爵位啊!竟然只穿了两代就终止了?!   周胜之,这个败家不孝子!      杯子又空了,周坚却没有了饮酒的兴致。老家人不知道,还是上来将酒杯斟满。   酒杯端在手里,周坚定定地坐着,坐着……      被夺爵后,周氏家族一片大乱。   封邑没有了,属官、小吏自然撤销。昌平公主扔开长安这堆麻烦事,领着女儿和手下去了自己的汤沐浴。   远支的那些族人见没了好处,自然星散。昔日车马不息堪比闹市的绛侯家,一时间门可罗雀。      周亚夫年长,在父亲身边很跟了一段。第一任绛侯周勃亲自为这个庶子安排了出路。   依靠父亲留下的军中人脉,周亚夫早早就出了仕。从低级军官‘队率’开始,有世叔世伯们在上面照应着,从没受过刁难,功劳也从没给剥夺过。   一路的加官进级,顺风顺水,日子过得滋润快活。连带周亚夫那个不成器的同母弟弟周安世,也跟着频频沾光,竟然娶妻都能娶到城阳王的女儿!   他们都是庶子,是卑贱小妾生养的庶子。      ‘后来,周亚夫又受到皇家的重视和刻意提拔,竟然被封成了条侯?!’冰冷的酒水如冰冷的刀刃,一下子划过咽喉,生疼生疼。      获封大汉侯爵的人很多。侯爵和侯爵之间也有高低之分,存在好几个等级。其中,以‘彻侯’最贵最荣,是最高一级。   而‘条侯’,就是彻侯!      而他这个正宗嫡子呢?却因为父母双亡,从此无依无靠。   ‘爵位’没他的份儿,‘财产’更是可怜。如果不是还有母亲留下的一座庄园,他还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样寡淡的岁月——长安城,是‘水贵如油,柴贵如桂’的帝国都城啊!      作为一名贵族最起码的衣冠穿戴,马匹马车,奴婢侍卫。哪样不需要钱?   交际应酬,礼尚往来,结交权贵,哪件又是好应对的?      空空的酒杯,重重顿在案上!   老仆被吓了一跳,手中的酒壶几乎落地。   深深地呼吸,拼命压制行将失控的情绪,心里的话绝不能出口:‘先帝要抚恤功臣,要封赠功臣后裔!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嫡子不封,而去封庶子?!为什么?!’      老仆在偷看少主人的脸色,屏住呼吸。   房屋主人的心思,在飞旋……      周亚夫得了那么大的好处,现在又是周氏族长了,可他对周坚这个弟弟,却相当冷淡。      扯扯嘴角,对老仆安抚地笑笑,周坚心中透亮透亮。其实他可以理解周亚夫的做法——他是嫡,周亚夫是庶出,如今地位倒悬,自然尴尬。      问题是,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以前的日子虽说费力,但好好歹歹总还能对付下去。   凭着出色的仪表、机敏的口才和精明的头脑,周坚这两年已慢慢打开了自己的道路和交际圈,明明暗暗的也挣了些钱。   本想‘大树底下好乘凉’,顶着周氏的名头一步步打基础,总有一天能熬出来。但现在……      老仆又斟上一杯酒。   周坚将酒杯停在唇边,不动了——但现在,他不确定了。不确定周氏家族的未来,不确定他自己的平安……      那个位高权重小妾生的异母兄长,精于军事,疏于朝堂。   一个侍妾出身,毫无远见,溺爱幼子,靠儿子爬上高位的条侯太夫人;至今被长安贵妇圈排斥在外。同理,也不会有像样的舅家助力。   再加上一个‘见风就是雨’,与老爱捅娄子的周安世。   ——这,就是周氏家族内部的阵容。      ‘外人都是假的。什么部曲什么下属,有利则来,无利则走。可这母子三个……能敷衍好梁王刘武?皇太后?差不多整个刘姓宗室?政敌?还有……’周坚越想,脸色越差——强敌环绕,十面埋伏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包住周坚拿酒杯的手。   周坚抬头望去,轻轻唤:“若兰……”      若兰是周坚奶娘的女儿,从小陪伴他长大,从侍婢到贴身侍女。现在,她是他的妾。   “天寒,汝不应……”周坚缓了神色,有些不满地轻声责怪——他的若兰怀孕了,还有三四个月就该生了。她不该出房间的,大冬天的,外面很冷。      若兰柔柔笑着,幸福的笑。   将几样小菜放在周坚面前,说些‘不要光喝酒,也要吃菜’的话。      拉过爱侣的柔荑,周坚看着若兰隆起的腹部,心中开阔了不少:‘至少,他还有若兰,有一个新生命即将到来,他的孩子。      周坚让若兰坐下,和自己并肩坐在一起。   若兰犹豫一二,还是照做了——按理,妾是不能与男主人并肩的,那是正室才有的特权。不过现在,周坚还是单身。      将好菜都夹给若兰,周坚望着若兰的眼神,很温柔,很温柔……   靠着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兰妾没喝酒也醉了。心心念念的,窃窃地想:‘如果能这样过一辈子,多好!老侯爵去了,新侯爵不关心。或者,郎君不会娶妻了……’      周坚不知道若兰的想法,虽然没想好具体怎么做,他只知道:      周氏必须变。   如果周氏不变,至少他周坚必须变!      功名之路,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人已在路上,   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 24-01 娇娇翁主出走记 ...   与宣室殿书阁相联的耳室中,一列宫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中都透出些许无奈,不解,还有……惊慌。      她们的小主人馆陶翁主陈娇还直直地站在宫室中央,不言、不语、不动也不开口已经很长时间了。从中室回到书阁耳室之后,小贵女娇嫩的小脸上旧泪痕未干,新的泪珠儿已在眼眶中一圈圈地打转,可偏偏就是强忍着不肯落下来。   要哭不哭的——让人看着真是又是可怜又是担心。      每个人都知道不对劲儿了,但谁都不敢去问。   前面皇帝陛下命令所有的侍从都退出去,宫殿中只留下天子,陶青丞相和馆陶翁主三个。之后说了些什么,发生了些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也没地方打听——宫殿内外的宦官、宫女、侍卫、郎官、小吏都撤了个干净,还能上哪儿去问?      从长信宫来的宫女们互相交换着眼光,怀疑着疑问着:‘娇娇翁主早上过来时还是高高兴兴好好的,现在却成了这样?怎么了?到底是谁造成的?又该由谁来负责?!’      按说皇帝陛下那么疼小侄女,是最不会让小贵女难受的人。那么,是……陶青丞相?想想也不太可能。      陶丞相是个忠厚长者,每次见到娇娇翁主总是一派和蔼可亲的模样,有说有笑的,从不拿百官之首的架子,就象个普普通通慈慈祥祥的邻家老爷爷——在这点上,丞相陶青和太尉周亚夫的做法迥然不同,周太尉只关注朝堂和军务,从不屑于和妇孺打交道。   而且,虽然她们家小翁主有时很淘气,但即便小贵人有什么不周不到的,仅仅是看在窦太后和馆陶长公主的份儿上,丞相大人也不好意思较真吧?!      ‘那么,到底是谁让馆陶翁主伤心难过了呢?或者,还真是……’鲁女望向顶头上司,目光中闪烁着了悟和得意;嘴巴一张,差点儿就说出声来。   滚舌尖上的话,被吴女官的目光恶狠狠地瞪回喉咙:‘这答案有脑子的都想得到;不想活的话就说吧,说吧!’鲁女马上闭嘴,眼观鼻垂目而立,十分的老实。      “翁主,翁主……时辰不早……翁主是否小憩一二?”吴女官是侍女们的头儿,责无旁贷之下只能站出来相劝:‘话说,老这么撑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就是,就是。长时间不进食,不喝水,不休息,会累到的。回头再折腾出点什么问题,长公主追究起来哪个担得起?’有人开了头,几个比较有头有脸的宫娥和内官也过来紧着解劝:“翁主,保重呀……”      阿娇听而不闻。依旧笔挺挺地立在那里,高昂着头,有如一株骄傲不屈的小松。      吴女小心地走近, 拉一拉小主人的袖子,轻声道:“翁主……”   阿娇一挥衣袖,美丽的大眼静静地瞟回。一触及这目光,吴女官很没来由地竟萌生出一种‘其实自己才是小孩,翁主是大人’的奇怪感受。      ‘啧,以翁主这个年纪……哎,都是皇帝和皇太后教得好!’吴女官立刻歇菜,乖乖站在馆陶小翁主身后半步距离的地方,垂手敬立,不声不响待命。其态度之恭谨,神情之温顺小意,就好像她现在跟随的并不是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小孩,而是一位已过而立之年的朝廷贵妇。      吴女官尚且如此,还有谁敢多嘴谁敢造次?小宫室中七八个人,顿时规规矩矩在吴女官身后排成两列,成了一座座雕像。      对于小主人不肯听从自己的,吴女官非但没一丝不满,反而十分安然。   馆陶长公主最鄙视那些会被下人欠着鼻子走的主人,一向认为那些人是十足的垃圾,是贵族中的耻辱。因此,在对儿女的教育中,皇帝姐姐打小就重点培养孩子们的独立意识和当家做主能力。      ‘只要是自己决定的,即便错也错到底;实在不行,以后吸取教训慢慢改就是了。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就懂的;错误,说到底也是一种经验的积累。’长公主曾和母亲窦太后谈过自己的观点,凑巧被进去送水果的吴女官耳朵里刮到一两句:‘人都是好逸恶劳的。如果因为听从了某个下属甚至下人的建议而轻易获得成功,就很容易产生走捷径的懒惰心态;再坏些,由此就会对下属形成依赖性。阿母,主弱臣强,自古都是取祸之道!’      看着裙摆边缘露出的一点袜子——麻布袜——吴女官默默地想:‘所以,如果小翁主样样听我的,时时依赖我,我才需要担心呢!到那时,恐怕……’   吴女吸口气,心头一颤:那些曾出现过,又做昙花一现的同事,宫里的、宫外的、女的、男的、不男不女的、老的、少的……那些人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让馆陶长公主认为子女对其有言听计从之势了!      吴女官心口的翻江倒海,陈娇小贵女自然感受不到。      ‘阿大分给我的房间啊……’娇娇翁主伫立依旧,哀伤的目光在宫室空间内徘徊,从花窗、到长案、到小屏风、到衣柜、到睡中觉用的小榻、到……      .      石美人在前面走,石公主在后面跟着。   母女俩一路慢慢地走,都不说话。她们不说话,宫女宦官就更没声音了。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宫苑,走过宫道……      石公主一边走,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母亲的神色。观察半天的结论是:‘空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有时候阿母明明在笑,可那笑是漂的,下面 隐藏着些什么。有时候阿母看上去很平静,可那平静是浮的,似乎又在压抑着什么。’对这点,石公主每回想起都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想来她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又在母亲身边长大,可是直到今天,她还是看不出母亲的真实情绪。      一心二用的结果,就是想走神了。然后,小公主一个趔趄,险险些栽倒。   “冶奴……”石美人好险好险地及时从前面拉一把,才算稳住女儿。点点石公主的额,做母亲的轻轻摇头:‘这孩子在想什么?走个路都这么心不在焉的。’      石公主怯怯笑,摸摸头:“阿母……”   ‘还是个孩子啊!’石美人望着女儿,黯然:‘虽然平常看上去应对自如,端庄有礼,很有公主样子了。可惜,实际……’      冬日的阳光闲散无力,无可无不可地洒在松枝上,洒在冬青灰碧碧的绿叶上,洒在还有芙蓉树光秃秃的枝桠上,一切看去都是灰蒙蒙的。石美人向后面跟随的宫人们挥一挥衣袖,侍从们弯腰,迅速退开十几步远。      “冶奴,”石美人轻轻唤女儿的乳名,柔声问道:“冶奴厌王美人之女乎?”   “呃……”被母亲突如其来的一句一惊,石公主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想起这事儿,石公主内心就纠结。   几个月前,父皇命石美人在大王氏受罚期间照顾三位王公主。石公主听到这消息时候,原本是很高兴的;甚至还主动让出书房,拿出玩具,准备礼物,兴高采烈地等姐姐妹妹们来。   皇家的孩子都随生母同住,平常时间彼此之间没什么来往。石美人膝下单薄,至今只有石公主一个孩子。石公主没有玩伴,十分寂寞,一直羡慕其他有同胞作伴的皇子皇女。总想着哪天自己也能尝尝和兄弟手足晨昏相聚,一起玩耍的快乐。      可等王美人的三位公主真的搬进了石美人的寝殿,石公主很快就发现:现实,和她开始时候的设想——完全不沾边!   她原以为多了三个姐妹,就多了三份欢乐。没想到,开心没增加多少,麻烦倒多了几倍——六倍!      石美人温柔地凝视着女儿:“吾女……何所思?”   “阿母……”石公主的脸红了。本来是她撑着等阿母来问;可等母亲真的问了,她又不知道该如何答了。      难道她能对母亲说,她讨厌阳信公主,是因为阳信姐姐有一双既让人看不透又让人不放心的眼睛?那双似乎永远在探究、永远在计量的眼睛,总让她感到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难道她能对母亲说,她讨厌南宫公主,是因为南宫妹妹日也练琴夜也练琴,还咋咋呼呼吵了她的清净?而且,南宫用的琴还是从她这里‘借’去的。   难道她能对母亲说,她讨厌林滤公主,是因为林滤妹妹总是喜欢东摸摸西摸摸,像个土包子一样舔着脸到处溜到处问,让她联想到某种昼伏夜出、到处偷东西的啮齿类动物?      好像——不能吧!      踌躇半晌,石公主绞着手绢,支支吾吾地问:“阿……母,阿母,依阿母所见,王公主能否……能否……迁居?”      ‘这孩子,还是嫩啊……’石美人暗暗长叹:‘人来了几个月,物资啦钱财啦付出去了,时间啦精力啦也付出去了。这时候让人家走,前功尽弃,还坏了名声。是典型的出力不讨好!’      其实,她早就发现几个女孩子之间的关系,远不像外表显示的那样和睦。不过是装着不知道罢了!      起始时石美人总想着:自家女儿是独生,从小吃独食,什么都独享,不太懂怎么和兄弟姐妹相处。但王美人的三位公主,却是打小姊妹淘姐弟帮的玩着打着长大的啊!两方住在一起磨合磨合,日子久了,彼此的脾性和爱好都了解了,自然就能相处愉快;说不定,还能发展出些亲情呢!   但让石美人吃惊的是,这四个女孩子的关系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缓和融洽,反而越来越生分,越来越隔膜。甚至还不如当初不住在一起,一年才见几次面的时候。   怎么会——这样?!      ‘算了,算了……’石美人拉过女儿的手,安慰地拍拍——孩子不想说,就不说。      带着女儿,石美人继续向前走,很慢很慢地走。冬日的风吹过,在远处的松林上掀起一片浪,苍绿苍绿的。      在一个坡道上停住,石美人先是命侍从们远远避开。   等宫女宦官走出一段距离,确定不可能偷听了,石美人才对女儿正色告诫:‘即使再不喜欢王美人的三个女儿,也要认真敷衍。至少,绝不能得罪她们!’      “阿母,女儿、阳信三姊妹乃一父所生焉!”石公主一听就不乐意了:‘同是一个父皇的女儿,同是大汉的公主,为什么她就要伏低屈就地去讨人欢喜?’      “哎……”石美人轻叹一声,无话,只拉着女儿在坡道上站着。   站一会儿,石公主前后看看,觉得停在风口莫名其妙。想拉母亲走吧,石美人不为所动,就是不挪地方。      石公主拉拉母亲的胳膊:“阿母,阿母?”   石美人不答,只深深望着远方的松林顶端,一言不发。      远远的,苍绿色波浪上方出现了几点红色、金色、孔雀蓝……好多,也很长!   ‘咦,那是什么,好像是仪仗器物的顶端。’石公主看见了,仔细观望一番,立刻认出那是大汉皇后的仪仗:“阿母,皇后……”      幽幽的,石美人明知故问:“冶奴,吾女……何所见?”   奇怪地看看母亲,石公主温顺地又回答了一遍:“阿母,松林之北乃皇后出行……”      “吾女,皇后之外呢?”石美人的话音,很轻很轻,象从远方飘过来的:   “咦?”石公主瞧瞧母亲,又张张皇后队列,不明所以地问母亲:“阿母,仅皇后仪仗矣……”      “有,”回头凝视着女儿的双眼,石美人一个字一个字:“胶、东、王、彻!”   “阿彻呀……”石公主吁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说道。她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原来是胶东王弟弟啊。那个小屁孩!      见女儿还是不明白,石美人有些失望,无奈地看着石公主。   ‘不对!刘彻和我什么关系?为什么母亲要此时专门提到他?!’脑经飞转,和前面的问题一连接,石公主沉吟片刻,茅塞顿开:“阿母所言,乃……”   ‘总算还没有迟钝到无药可救!’石美人松了口气,欣慰地点头:“然,然!”      前后一联系,石公主全明白了——因为那三个是刘彻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所以她即使再讨厌,也不能得罪她们!      “阿母,阿母……”石公主委屈了,她是独生女儿,极少有受委屈的时候。   石美人搂住女儿的肩膀,满怀歉意地说道:“冶奴,汝无兄弟……无兄弟……”      即使同为公主,有亲兄弟的和没亲兄弟还是有区别的。在婚嫁上,公卿侯门更愿意请降有兄弟的公主,这意味着多一门封王亲戚,是极有利的事。石公主是独生女儿,所以注定比王美人那三个吃亏些——刘彻再小,可也是大汉亲王啊!      安慰叙谈之间,石美人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母亲——那个对儿女要求严格,从不肯施以柔慈的母亲——禁不住翘起嘴角,自嘲:‘如果阿母在这里,看见我如此教育女儿,一定会摇头,一定会大声反对……纠正!’      石美人小时候,只亲父,不亲母。   她家和大多数人的家庭不同,不是‘慈母严父’,而是‘慈父严母’。因为母亲的强烈个性,尤其对比着石氏家族内其他堂姐妹堂兄弟们的母亲,石美人从小就抱怨不满,总想着自己怎么如此倒霉,竟有这样一个出语尖刻、生性冷僻的阿母。      但让石美人没想到是,当人生的要紧关头,反倒是父亲抛弃了她。而母亲,却为了这个一直和她关系冷淡的女儿,顶着莫大的压力奋起反抗丈夫和公公的意志,竭力反对送女儿入皇宫;甚至,甚至不惜为此被夫家休弃!罪名是——不、事、翁、姑!      “阿母……女儿不孝呀……”望着天边模糊的云层,石美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着。她现在身陷宫闱,母亲则被送回很远很远的异乡娘家;她就是想尽孝,也不能了:‘期望天从人愿,阿母康泰长寿,母女今生能有再见的一天。’      石公主发现母亲神色有异,愣愣地问:“阿母,阿……母?”   “呵,冶奴,阿母无碍……无碍。”定定神,石美人冲女儿安慰地笑笑,眨眨眼将水汽压回眼底。      虽然懂得了体谅了,可石美人还是不愿沿用母亲当年教自己的教育方法。   ‘或者,是我太宽纵了……可我辛苦半生,只有冶奴一个啊!’石美人拉着女儿的手,边走边想:‘宽就宽些,纵就纵些……有什么,我来设法……总让她平安喜乐才好。’      .      侍从队列中,一阵小小的骚动。姑娘们彼此对看,相视而笑:‘好了好了,翁主终于动了。’      阿娇慢慢地走到衣柜前,看了一会儿,回头招呼贴身女侍:“鲁……”   “翁主……”鲁女赶紧过来,垂手侍立。      ‘太高了,够不着。’看看柜子的高度,馆陶小翁主向鲁女指指衣柜的门:“开……门!”   “翁主?”鲁女惊异,开衣柜门干什么?现在时辰还早,离回长乐宫还早着呢?      “嗯~~~~”小翁主回眸,冷撇鲁女一眼:‘要你管!’   后面的吴女官赶忙推了鲁女一把。鲁女如梦初醒,快手快脚打开了柜门,还把衣柜内部的帘子全部拉开。      衣柜不太高,但十分宽。因为是放在睡午觉的宫室内,所以没有用香木,而是用顶级乌木打造的。      柜门敞开,内部空间很大:   最上层是两个大横格子,放着阿娇的两件大氅,一格是红狐裘,一格是紫貂裘。   上层有几支架衣单杆平行放置,挑了三件曲裾展开挂着。   边上一列,搁的是小贵女的内用衣服,比如中单,中衣,中裙,袜子等等。   下面几个格子比较大,分别用来盛放阿娇翁主的风帽,手筒,厚袜子,室内软鞋等物件。另外,娇娇翁主室外穿的几双靴子是放在宫殿门外鞋柜上的,不在这里。      小手探出,摸摸柜子的边缘和把手。柜子是皇帝舅舅让人专为小侄女做的,柜面上漆光可见,还镶嵌着玳瑁和销成薄片的玉。‘以后……都见不到了……呜……’小贵女的鼻子抽抽,哽咽一声向侍女总长吩咐道:“阿吴,整装!”      “呀,翁主?”吴女官一惊,完全摸不着头脑:‘小主人这是要干吗?离开春还早着呢,现在把冬季服装带回去,要用了可怎么办?’   因为馆陶翁主经常在宣室殿午睡,还经常一呆就是大半天,为了防止气温忽然升忽然降会影响到小贵女的健康,细心的皇帝舅舅就专门辟了地方,还让少府做了衣柜给娇娇翁主用来储备衣物用品。阿娇冷叫:“整之……”   吴女即使不理解,也连忙照做。陈娇小贵女一旦板起小脸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气韵上跟馆陶长公主很像。      ‘不对,不太……像。’一面召集侍女们分工合作整理各种衣物,吴女官忍不住在暗地里比较长公主母女:‘馆陶长公主从来不板起脸说话。这位皇帝姐姐总是笑眯眯地让把人拖出去,笑眯眯地看着人挨打,笑眯眯地看着人被打……死。娇娇翁主还是太嫩了。如果一定要说相似度,或者当馆陶长公主还是馆陶公主的时候,才会这么怒形于色。’      离开柜子,让宫女们去收拾,阿娇又转向墙边的长条案。长案面上除了摆设,还有一只多层的描金彩绘漆盒。盒子打开,几层放的都是小配件小饰品,从头饰到腰饰都有。这也是给陈娇小贵女备用的,如果在这里需要梳洗的话,必定要换首饰。      想了想,小贵女回身,一头扎进正在收拾衣裳的侍女群。      “翁主?”   “翁主……”   ……还不等侍女们有所反应,娇娇翁主一转眼又钻了出来。出来时候,手中多了块厚厚的细麻布。      ‘阿母说过,细麻布虽然穿着不舒服,但很结实,也耐用。做包袱皮最好!’回想着母亲大人的教诲,小贵女用力扯扯试了试强度,满意了才铺在长案上。      首饰盒子拖过来,盖子打开,“哗啦”一声全倒在麻布上。   “翁主,”这下吴女更费解了,紧紧张张上前问:“翁主,婢女敢问……翁主做甚?”      听而不闻,馆陶翁主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也不管一堆发带、发饰、手镯、手串、项链什么的全混在一起,两个对角线一提打个结,囫囵着包扎到一块,拎在手里。      ‘以后就不能来了,呜……’乌溜溜的大眼睛在耳室内一扫,眼眶又湿了:‘榻还是当年舅舅用过的……好,好舍不得,呜呜……’      ‘不能哭……阿母说过,不许在下人面前哭……’小手捂住樱嘴,娇娇翁主用力甩甩头,硬是将眼泪逼回去:‘可,可忍眼泪……好痛苦……’      “咦?胡亥呢?”娇娇小贵女忽然发现,她的宠物兔不见了——这兔子打从皇帝舅舅找她训话开始,就消失无踪了。      ‘不行,胡亥一定得跟着我回长信宫。阿大不在乎兔子,现在连我都不喜欢了,说不定会把它送尚食那边给宰了炖了……’阿娇弯着腰,边边角角地到处寻找:“胡亥,胡亥……胡亥?”   这回不用叫,吴女自动带两个宫女帮着找兔子。      找啊找……终于在屏风后找到。胡亥毛茸茸的身子团成一个球,缩在屏风后面簌簌发抖,很消极很害怕的样子。      阿娇一看,又想掉眼泪了。   ‘可怜的兔子,一定是看到阿大对我凶,被吓到了!’拉过宠物兔,摸摸抱抱,小贵女和兔子泪眼对泪眼,相依相偎:“胡亥,胡亥……阿大不喜娇娇啦……呜……胡亥……”      胡亥兔在小主人怀里拱拱,伸出粉红粉红的软软舌头,轻轻舔娇娇翁主的脸。   “呜……胡亥……”阿娇越想越难受,搂着兔子偷偷呜咽:‘只哭一下,一下!阿大……好凶……呜!阿大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呜呜……只有胡亥了……呜……’      揉揉兔子的长耳朵,阿娇拿起胡亥的前爪念念叨叨:“胡亥,胡亥,回宫,回长乐宫啊……”      回头再看看收拾衣服的宫女——不管了,不等她们了,一会儿让长信詹事来领人。再看看这件宫室,看看书阁:‘呜,好舍不得。以后就不能来了……呜……’      ‘阿母说不许在下人面前哭,很没尊严的。今天我已经很丢脸了,不能再丢了……’掏小手绢横七竖八地擦擦小脸,咬牙把涌到眼角的泪水忍回去,娇娇翁主提了包袱牵起兔子,迈步向外走……      “翁主,翁主……”这回,吴女官和鲁女都傻了;又惊又吓地追上去拦着:“翁主,翁主此欲何往呀?”   陈娇小贵女红着眼眶,一脸的坚强,手指宫殿大门方向:“回……宫!”      “回……回宫?然,然……”吴女官头晕目眩,一颗心惊得差点跳出喉咙口:“翁主,陛下尚繁忙……未归……”   女官是在善意兼委婉地提醒小主人:‘皇帝陛下去东厢接待太尉周亚夫了,一时半刻回不来。而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小辈,馆陶小翁主都不能不打招呼就离开!’      “陛下……介意者……何?”阿娇挎着脸,像个小大人般连连摇头,唉声叹气:‘阿大已经讨厌我了。留着不走,难道等皇帝舅舅第二次来骂,好进一步厌恶我?!’      “回宫!”小翁主低低吼一句,连珠炮一样命令吴女官回头把衣物搬掉后,要把柜子小榻等家具统统还给宣室殿,小宫室里要恢复原样——她不来,这些当然不用保留。      “呀?翁主?!”吴女官彻底傻眼,话都快说不出了。直到此时吴女才发现,今天的情况远比想象的要严重——这对舅舅侄女到底在搞什么?这么大的动作,想干吗?      一手拎着小包袱,一手牵着胖兔子,娇娇翁主一步三回头地往外面走。吴女官等几个想拦,不敢拦;想劝,小贵女又不肯听;手忙脚乱,完全没了章法。      过了内走廊,一拐弯就是二门。再往外走些,就是宣室殿的东侧门了——娇娇翁主平时出来进去,走的都是东侧门。      二门也有宦官侍卫把守。几个内官看到小翁主过来,先是过来行礼;待看清楚这阵势,感觉不对,连忙婉言相阻。      “汝等……做甚?”翁主很不高兴地盯着门口的几个内官:‘难道现在的宣室殿,连宦官都敢给我脸色看了?’      “翁主,翁主……”几个内官一听,齐齐否认,一面叫小黄门去请大内官出来想办法,一边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千方百计地拦着——如果让小翁主就这么回去,他们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不管娇娇小翁主和皇帝陛下闹了什么别扭,那都是皇家内部的事情。皇太后和馆陶长公主既不可能责怪天子,也不会责怪自家的乖宝贝。所谓‘神仙打架,小鬼倒霉’,最后倒霉的肯定是他们这群下人——没伺候好!没劝解好!没……      宣室殿的二门口,一个要走,一方要留;      大的小的,一群人,不可开交…… 24-02 上梁不正,下梁飞 ...   家庙是一种很有趣的建筑。   一个家族,尽举族之力竭尽所能修筑的最豪华的房子,购买的最高档的家具和最贵重的摆设,却长年累月空着;仅且仅供虚无缥缈的先人灵魂使用!      周勃周亚夫家族的家庙不在长安城内。长安城的地价太贵了,即使是周太尉这样在朝堂上连皇帝陛下都不会轻易驳斥的当朝权贵,也很难在京都中维持一座家庙——这类祭祀行宗教性建筑,通常规模不小。      长安城郊外的一个小镇上,从一大早开始,周氏家庙的两扇正门就打开了。   随着一群群家奴和侍卫涌现,一辆又一辆的马车牛车渐渐塞满相邻的街道,镇子上的闲人们开始围拢来探头探脑——除非逢年过节,家庙这种地方平常都是空着的,顶多留一两个人看房子。非年非庆开家庙,必定是出大事了。      包围家庙站岗的兵士们,都来自周亚夫太尉的部曲和私兵。作为家族的族长,周亚夫身着官服带领整个周氏家族的成年男子,按照尊卑长幼的次序排列成行,随后踏着有节奏的步伐步入家庙。      铺设祭坛,摆上牺牲、果品等祭祀用品。带领族人行礼完毕,大汉太尉周亚夫居中,几位家族长老依次落座,小辈和年轻子弟们则分散在外围、台阶乃至庭院。      族长周亚夫清了清嗓子,面向整个家族,言明有事情尽管说。族人们彼此看看,都把目光射向族长的同胞弟弟周安世——为什么开家庙,长安出的那个乱子,大家都知道。      “大兄,大兄……”周安世抢步从队列里跳出来,悲悲切切地大呼兄长。   “安世,此乃家庙!”周亚夫一听就皱了眉,板着脸厉声提醒——家庙是严肃性不亚于军队的所在,站在家庙中的只有族长和族人,没什么哥哥弟弟。      “大……呃,族长!”意识到自己口头失误,周安世急忙拱手,向四周一圈长辈同辈行了个罗圈揖以示认错:“安世之误。”   太尉族长唯一的同母弟弟,周氏族人谁会轻易拿大得罪?大家自都是侧身避开,敷衍得滴水不漏。      面子上过得去,周弟弟书归正传:“族长,家门不幸,生逆子德。屠戮庶母,忤逆不孝,望族长主持公道!”      周太尉顺顺胡须,向家族长老们请议:“周德逆行,依……诸位叔伯所见?”      ‘周安世是你的亲弟弟,周德是你的亲侄子。如今你既是大汉太尉,又是周氏家族的族长。转来转去,都是你一家门子里的事。’几个长老面面相觑,暗地里翻白眼:‘愿意从轻,就轻;愿意从重,就重。还不都是你两兄弟商量着办?我们又何必多言多语的得罪人?’      长老们象事先排练过一样,同声道:“老朽……愿听凭……族长做主!”      周亚夫也不谦虚,很自然地点点头,让人去提周德。      虽说是‘提’,周德却是‘走’进来的。   少年面色红润,精神头足足;头戴羽冠,黑亮黑亮的头发纹丝儿不乱;玉带横腰,锦衣周身,光彩逼人,映衬着一张傅粉玉面更显得美质良才人见人爱。      美人,是人间最动人的风景——无论男女。      周氏族人睁大了双眼,发自肺腑地赞叹:“美哉!”   赞美过后,在场的所有人又都感到一丝不妥——看这打扮,看这态度,周德哪儿像来受审的?根本是来相亲的!      果然,嫌疑犯的亲爹兼被害人的男人周安世气得浑身颤抖,作势就要马上冲上去。还好,被身后侧的一位堂兄及时抓住。      ‘城阳王主生养的好儿子!哎,比我家那几个好多了……’即使不太情愿,周亚夫依然不得不承认:周德是年轻一代周氏子弟中的顶尖人物——他们三兄弟都是。      ‘但不管怎么说,周德毕竟犯了事。不能不处罚。’族长周亚夫点着周德,威严地问道:“周德,汝父言汝锤杀庶母,可有此事?”      “贱妾尔……”周德轻蔑地一笑,洋洋洒洒,轻松愉快地回答:“德杀之。”      周安世又要跳起来了,狂叫:“逆子,逆……子!”   “安世,安世,稍安,稍……安嘛!”一位面皮红红,明显平时饮酒过度的族老上前来打圆场。      揉揉红通通的酒糟鼻子,长老嘿嘿低笑两声,对着下面站的周氏族人笑道:“德年少。众所周知,年少者,呵,多意气!呵呵……”   听到这个,族人群中泛起一阵笑浪——少年人容易冲动,一个热血上头忍不住,就生事。大家都是从年少走过来的,谁没闯过祸呢?      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酒糟鼻转向周德,眨了眨眼皮,笑眯眯地问道:“周德,汝之杀父妾,乃一时失手耶?”      ‘奇怪了?这家伙平时和周伉兄弟又不如何亲近,今天为啥这么尽心尽责地为周德开脱?’周亚夫看出了异样,探究的目光从酒糟鼻长老,扫向柱子后一直没动作也没吭声的周安世嫡长子周伉:‘而这个当长兄的又太平静了。他不是最疼爱幼弟的吗?不对劲!对了,周何哪儿去了,没看到啊……’      怀疑归怀疑,周亚夫却没有发言阻止的意思。   老实讲,如果能顺坡下驴,将这件事高高提起轻轻落下,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好办法。为周德这桩事已损失了几个亲卫,如果再搭进去一个周家少爷,实在是得不偿失还徒留笑柄——毕竟,小妾嘛,花钱再买就是了。      面对长老的示好,周德报以感激的笑。但随即骄傲地一仰脖,大声说道:“非也,德‘故’杀之。”   酒糟鼻耸耸肩,讪讪地退去。周氏族人,相顾而无言。      虽然有些不解,周亚夫心底还有有些佩服这臭小子的——武人都看重‘硬骨头’——转头问弟弟周安世:“安世,汝……意欲如何?”      一想起爱妾的死状态,周安世就悲从心底生,两个字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偿命!”      家庙内,顿时一派“哗然”。   大家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周安世:‘用一个尊贵嫡子去赔一个贱妾的命?这哪里是父亲,简直是禽兽不如。’      感觉到四周的目光,周安世脸红了,但不想认错的他强辩:“庶母,庶母亦‘母’。杀母,乃十恶不赦之罪。”      周德站在那儿,提高了嗓子声明:“诸君,家母健在!”      “彼乃……出妇,”周安世一跳多高:“出妇……非汝母!”      周德嗤之以鼻,一脸的蔑视。      被亲生儿子当着那么多族人下面子,周安世都快疯了!   抽动剑鞘中的宝剑,周弟弟实在控制不住,想上去砍人。再一次被边上的人揪住——这回,除了堂兄,酒糟鼻长老也加进来帮着。      ‘算了,不问了,还是我自己决定吧!’发现弟弟彻底丧失理智,周亚夫倒不敢把决定权给他了——要是真的发生嫡子给侍妾‘偿命’,整个周氏家族都会被笑死的。   周亚夫一锤子定音:“周德,挞五十!”      周德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跟了负责行刑的家法执事就往外走。      “族长,周德年幼筋骨,五十之数目,多矣!”酒糟鼻长老倚老卖老,又过来和稀泥了:“望太尉以老朽之薄面,减之,减之……”      ‘说五十就五十,怎么能减少?’周亚夫脾气强硬,冷了脸才欲当众驳回,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人家只是远房堂叔,都肯对孩子施以援手。自己这个做亲伯伯的,又何必上赶着当冷血恶人?’      “长老之言,善!”周太尉点头,同意:“五八之数。”   ——从五十,减到了‘四十’。      此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周坚忽然出声了。   周坚向前一步,对异母兄长行了一礼,然后就着周德最新的表现这一通侃侃而谈。说什么周德在骚乱中立了大功,也算是为周氏积德结善了,家法处置上可不可以再减一等?      族人们听后,纷纷点头。   当日周德巧计拦惊马救了梁王的一对儿女,算是给周氏家族积大德了。否则,以周亚夫和梁王刘武之间的恶劣关系,如果发现当日械斗的一方是周氏子弟和亲兵,梁大王能带领梁国军队杀进长安来把整个周氏族灭了。而最要命的是,即使真发生那种无法无天的状况,碍于窦太后,皇帝和朝廷恐怕也只能选择听之任之。      “如此……五六之数!”面对不卑不亢、风采怡然的周坚,周亚夫后槽牙咬紧,踌躇一番还是照做了。这个出身尊贵、仪表非凡的异母弟弟,即便再行规蹈矩再礼貌周全,还是让周亚夫感觉不自在——至于其中的原因,条侯不愿深想。      从‘五十’减到‘三十’,不可能再减了。周氏族人安静下来,等候着等候着。      院子里,兵士拿着绳索过来,要给周德绑上——受刑疼痛,人一定要固定才行——被周德一把推开。亲兵们举高刑具,拉开架势……      忽然,外面有人大叫:“梁太子到!”      家庙中一乱。   谁都知道梁王刘武和周亚夫是死对头。梁国太子驾临,能有什么好事?      周亚夫官至太尉,是汉帝国的三公之一,位极人臣。而梁太子刘买是宗室贵胄,当朝皇帝的亲侄子。所以当两个人同处一室时,分庭抗礼,旗鼓相当。      刘买是被人扶着摇摇晃晃进来的。王太子的脑袋上裹了好几层,后脑勺高出一大块,看上去十分可笑。他身边陪侍的是梁王刘武的亲信臣子,公孙诡。      周亚夫见面辞的简短,已到了失礼的地步——两家结怨数年,新仇旧恨的,实在没什么可客套的。与之相对,梁国太子那边也是连多站一会儿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就开门见山了:“太尉,周德何在?”      周亚夫冷冰冰的:“竖子领家法!”   “家法?”刘买尖叫了一声,焦急地望向公孙诡:‘难道我们来迟了?’      对王太子做了个安抚的表情,公孙诡站直身子,对周太尉正色道:“太尉,因何行家法?”   “周德乃周氏子,自归家法惩治。”周亚夫见了,怒形于色:华夏族聚族而居。用家规家法处置家族子弟,再正常不过。就是天子,也不会过问周氏对周德的处罚;梁王又如何?      “太尉此言……”公孙诡摇头,冷笑:“差矣!”   周亚夫一愣,耸眉看着这个梁国家臣:“汝……何意?”      梁国大夫从怀里优哉游哉地掏出铁印和绶带,在周亚夫面前晃了晃,又展示给一屋子周氏子孙看:“大王任命周德为梁军‘校尉’!”      周氏一众人,立时哄然。   周大哥周伉大喜,向酒糟鼻长老行了一揖,然后飞也似的跑去庭院报信——这下,连三十都不用打了。      华夏的传统,一个男人如果没官位,就属于父亲,生死受家规家法管制。而一旦成了官员,其身家祸福就变成受制于他伺奉的君王。   换句话说,因为被梁王委任为‘校尉’,周德成了大汉官僚体系中的一名武官。作为官员,他的事非但生父周安世从此鞭长莫及,就是周亚夫这个族长也管不到。      ‘刘武,竟然给我来这一手?!’周亚夫坐在那里哼哧哼哧,快气爆了。      周安世认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不幸的父亲,不顾大庭广众,掩面痛不欲生:“嗷……嗷嗷……嗷……”      庭院中,周伉周何周德三兄弟拍肩拍背,乐开了花。 197、24-03 兔子尾巴 ...   大汉天子面前的御案上,摆放着长安内史提交的关于京都最近一次群体性事件滴总结报告。其大意如下:      {宗室子弟}   伤者:   淮南国王子刘不害,具体情况是手臂骨折。   梁国太子刘买,后脑勺多了一个包,兼有轻微的头晕目眩反应。      亡者:无      {周氏亲卫队}   伤情:   上肢受伤致残——四人   下肢受伤致残——三人   五脏六腑内伤——五人      死亡:七人      {第三方}   士人若干,分别是某侯某官某宦之子弟或者亲戚,在看热闹的过程中被扫到,轻伤,无残疾。      这份总结,如果交给任何一个汉人去评估哪边的损失大,答案必然是:{宗室子弟}方!      “宗室,宗室……”天子食指按压着太阳系位置,低低呻吟。然后,抬头命司礼内官有情几位候在殿外的宗室列侯。      ‘从事发至今,这是第几波了?平常不见面时倒不觉得,怎么皇族的长辈们这么多啊!’皇帝陛下头痛,十分的头痛;所以不想细数——反正不管来几批,他都得好好地接待,好好地安抚。      .      时间在消磨中,不知不觉地流去……      目送不知第几批的宗室长辈离开,刘启皇帝吐口气,身子慢慢向后靠去。随驾女史发现,立刻机敏地拿过只厚软垫,放在皇帝背后。      有了支撑物,天子几无声息地叹气,叹了好几口气:‘好累,好累!是——心累!’      ‘如果现在起草一份诏书,列侯如果不呆在封邑,就重重地加税。不知这群长辈们会不会离开京城,乖乖回自己的封地去?!’天子扯扯嘴角,不无恶意地想着,想着。      虽然皇帝陛下也清楚,诸如此类的想法只能流于‘想法’,实际上基本行不通。      大汉帝国正式册封的亲王和侯爵,按律法的规定理应长期留守封地,督促生产维护治安,主持当地事务。在这点上,诸侯王们做得很好,但汉家列侯们则普遍当这条为‘空文’。      汉朝皇帝的女儿们是不嫁‘无土之人’的。所以,汉皇室的女婿们都是侯爵。   公主们生于皇宫长于长安,皇宫里有生母,皇宫外有姐妹有亲戚;亲朋故旧一大帮,根本不肯随夫婿离开京城。      关中气候温和宜人,出产丰富。加上历经汉庭数十年的大力建设和苦心经营,长安城再不是大汉开国时的破败寥落,早一跃成为天下第一的锦绣繁华地。因此,长安贵家都视离京为苦行,几乎视同于‘流放’。   皇家既不忍逼迫帝女,又不能鼓励女儿女婿长期分居。于是,汉家侯爵们往往借着公主妻子的由头,久留京城不去。      规矩,是不能有例外的。一旦有了例外,犯规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女婿们既然能留在京城,根正苗红的刘姓侯爵如何留不得?有样学样的,宗室侯爵们也在帝都中留了下来——宗室是天子的本家,是皇帝的族人。      亲族多了,好处当然有;但坏处嘛,自然也是不可避免。比如现在……   这群老老少少的皇室长辈们纷纷的不请而至。其中,哭号者,有之;摆道理者,有之;哀求者,有之;分辨者,有之……死缠烂打的目的只有一个:为在长公主官邸门前打群架的子侄们求情。      被一堆堆长辈连番轰炸的感觉,不好受!   想起那群臣子兼本家叔伯的嘴脸,天子摸摸自己的面颊,颇有些不是滋味:‘我看上去……就那么穷凶极恶?那么冷面冷心?一群老狐狸!’      两方面都清楚,此事并不像表面上显示的那么简单。   长辈们给子侄求情,是真的;不过,这份真最多只占到三分。另外七分,则是对当今皇帝的试探——是整个刘姓宗室对皇帝陛下心意的试探。      ‘吴楚之乱’被成功镇压,朝廷一口气取消了七个封国,废黜了七家王室。七国的土地全部被朝廷接管,成为中央直属的郡县,由中央派遣的流官加以管理。   经过这一番的扫荡和清算,朝廷掌控的领土和人口终于超过了各个封国。汉初以来一直存在的‘诸侯王势压中央’的局势,得以彻底翻转。      平叛战争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内战的余波还在。其中,有一个后遗症十分明显,那就是:各封建领主和中央的关系。      ‘这是个,封国和朝廷无法彼此信任的多事之秋啊!’挥挥手,天子让内官出去通告外面,今天不会再接见什么人了。      内官进来禀告,说少府主官求见。   ‘马节?他来做什么?也来求情?’皇帝在座位上挪动了一□子,好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会儿。      少府主事马节捧着只匣子进殿,向皇帝弯腰行了个礼:“陛下……”   “马卿……”天子没动,只指了指匣子疑惑地问:“此乃……?”      “禀陛下,少府匠人功成,请陛下御览……”马节打开匣子盖,将匣子递给女史。女史接过,放到皇帝面前。      玄色的丝绒锦缎上,鲜红色的美玉宝光流溢,灿若明霞。一个扳指,一枚比目佩,一枚比翼佩,再加上一根珠链,质雅混元,妙趣天成。   天子拿起一件件玉器细细看着,徐徐点点头:“善,大善。”马节听了,喜形于色,弯腰答谢。      少府主官办完事,很快就告退了。   天子摸着手中的红玉,不禁想起了他那位皇太子儿子:‘平叛之后,各地的藩王还有宗室侯爵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提心吊胆的唯恐朝廷会乘胜紧逼。上次抽查,考校刘荣半天,他竟然毫无所觉?哎……平日的言之有物,到底有多少是他自己想的?有多少是窦婴所授?’      红玉,触手微温。这是极其罕见的极品美玉。   ‘可惜了那把玉斧,那把上古的神兵!’天子轻轻吁了口气,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叔伯们真是多余进宫!如今这种互相怀疑,激流暗涌的情况最是危险。不能刺激,决不能刺激。只能好生安抚,徐徐以图之……’      ‘别说现在没有出人命,就算真出人命了,也只有加恩特赦的份儿!蠢材还会追究,一旦追究,弄不好立刻掀起第二场内战 。’思及无人重伤,皇帝陛下把比目红玉佩放回匣子,诚心诚意地庆幸:‘还好没弄出人命,没出人命……’      外面,一个高级内官匆匆而来。   见到天子,内官立刻‘噗通’一声跪地,行大礼叩头;然后,吞吞吐吐地禀告:“陛……下,馆陶翁主……”      天子剑眉一挑,稍微放松的心情立刻暗沉……      后——方——着———火————了! 198、24-04 临江王 ...   宣室殿之中最为天子所喜爱的书阁,自入冬第一天起就被安放在四角的八个大铜炉不分日夜地烘着,永远干干燥燥暖洋洋。这样高的室内温度,其实根本不需要再烧火。不过,因为皇帝陛下喜欢那种松木燃烧时散出的松脂清香,书阁中央靠书案的地方于是就放置了个大大的彩陶火盆。      火焰,正欢乐地跳跃着,跳上跳下地可劲舔着松木柴火,一段又一段。胡亥胖兔卧在火盆后半尺远的地方,置放在食盘中的几个水梨不顾,只隔个彩陶盆往座上主人们的方向使劲儿地探头探脑。      “阿娇,乖哦……”天子从女史手中拿过软缎子的洗面丝巾,在盛热水的金盆里浸浸湿,捞出来绞成半干,给小侄女抹抹脸。阿娇极听话,就着皇帝舅舅的手,一动也不动。      宦官宫人见了,看小翁住的眼光愈加殷勤。早有人巴巴地取托盘盛了新鲜的点心水果,悄无声息地送上御案。      洗完脸,皇帝看看很满意,关切地问小家伙的感受:“阿娇……何如?”   “嗯……”撅撅小嘴,娇娇翁主粘在天子舅父胸口,不说话——虽然皇帝舅舅现在是很关心她,爱护她;可是,只要一想起前面皇帝舅舅曾经的凶巴巴态度,阿娇还是很难过。      这些小女孩的小心思,哪里瞒得过天下共主的天子帝王?   刘启皇帝揉揉小侄女满头的乌发,顺手把有些歪了的发带整好,温言问道:“阿娇呀,阿娇可知何谓‘丞相’?”      “丞相呀……”阿娇想了想,脆生生回答:“丞相者,乃百官之首。”   天子微微一哂,刮一刮下巴,似笑非笑:“对,亦不对。”      “咦?”阿娇听了这话,困惑了,额头皱起一个小小的可爱的褶:‘皇帝舅舅这算什么回答?我到底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      “呵……”天子先不急着给答案,只伸出大手,轻轻地抚平姐姐女儿眉间的结:‘这么个年纪,被捧在掌心,如玉如珠,如火如荼的,皱什么眉头啊?’   阿娇顺从地展了眉头,眼睛紧紧定在天子大舅父脸上,等解惑。      后背靠向身后的软垫,皇帝修长的手指在书案案面上无声地敲着:“阿娇,丞相,亦称‘相国’‘相邦’。丞相之称,始自秦悼武王。悼武王二年,秦始置左、右丞相。”      天子接下来的解说,既简短又惊悚:“丞相开府理事,领一国之政,堪称‘副帝’!”      “副帝?副皇帝?”阿娇惊异了,瞪圆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即便再年幼,娇娇翁主还是明白:‘皇帝’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既然‘独一无二’,这个‘副皇帝’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然也。”皇帝陛下点点头,同意侄女的理解。然后嘴一撇,冷冷地做进一步解答:“岂止如此?丞相居中久,根基深厚。一旦独揽大权,废立君王者,有之;弑君谋篡者,亦有之。”      “甚?!”娇娇翁主倒吸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往皇帝舅舅怀里靠了靠,震惊不小:‘好、好可怕……’   感觉小侄女受惊吓了,刘启皇帝安抚地给拍拍后背,软了声调安慰:“不怕,阿娇,不怕哦!”      “晋之相国,曰‘赵盾’。伪奔于秦,不出山,其侄赵穿攻晋灵公于桃园,弑君!”大掌在侄女后背徐徐拍着,皇帝陛下注视着树枝长灯上闪烁的灯火,凝声慢慢道:“先秦,丞相李斯密结中车府令——宦奸赵高,擅改始皇帝遗诏,以至于胡亥篡位得立。”      “胡亥?”听到这两个字,娇娇翁主首先联想到的是自家宠物兔——长乐宫宫兔胡亥。      “咳,非也,非也。阿娇,此乃秦二世胡亥……呃,秦之胡亥”瞟一眼火盆后侧的胖兔子,当今天子微微一笑。随即肃了神色,继续说:“秦二世称‘帝’,赵高腰斩李斯父子,自任秦丞相。其后,弑君,杀将,专权乱秦,祸国殃民。”      “如此……陶丞相?”阿娇抱住皇帝舅舅的臂膀,连连咂舌:‘陶丞相也是当丞相的,也能这么做?也会成为一个祸国殃民的害人精?’   知晓侄女的忧虑,皇帝陛下举手整整阿娇的鬓发,宽慰:“不会,不会,陶丞相乃……忠厚长者。”      “哦……”阿娇听后放心了,又高兴起来——馆陶翁主对她家阿大,永远有信心!   “然丞相身为百官之首,一国之领政,今阿娇错绘图形,虽无恶意,难脱‘轻慢’之嫌……”皇帝陛下摆出万分无奈的表情,向侄女儿一摊手:“若丞相一怒之下……”      到这时候,娇娇翁主终于弄清自己那些小动作的性质了。一把抓住龙袍,馆陶小翁主紧张兮兮地问她的皇帝舅舅:“何……如?阿大,何如?”      “轻则……贬责;重则嘛……”天子笑睨侄女儿一眼,拖长了声音,开始卖关子。   阿娇急急忙忙追问:“重则……何如?”      当朝皇帝一抬手,修长的食指点、点、点,落在侄女饱满的前额上:“重则……贬为‘庶民’!”   “贬为‘庶民’?”馆陶翁主被唬得一跳,满脸的不可置信:‘上帝!只是画了张画像,一张画像而已!又没有蓄意丑化,不会……那么严重吧!’      虽然不知道当个庶民具体有哪些不好,但小贵女平常听母亲和祖母以及来长乐宫拜访的贵客们言谈,明白这是极严重的处罚——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甚至比‘死’都可怕!      天子见女孩子心中尚存侥幸,不由地太阳穴一抽:‘如果这次不讲透,不能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以这孩子的个性和母后对她的溺爱程度,以后一定会明知故犯的,一定会!’      将阿娇的小身子扳过来,脸对脸,眼睛盯着眼睛,皇帝陛下正色告诫侄女:   丞相陶青脾气好,但也不能随意招惹!要知道,有时候即便当事人——陶丞相或其他人——不追究,其他大臣却未必没有借题发挥的心。   这次是先发制人,让措手不及的陶丞相先表态‘不介意’,也算是堵了后面的麻烦。   文人求名。为了在青史上留下一笔,抓到皇室的一点错就力谏、强谏,死谏。弄不好能当庭撞死在柱子上!如果到了那一步,皇帝和皇太后就是再疼她爱她,也保不住她!      ‘原来……原来阿大那样做为我好,是为我着想啊!阿大真好,’小贵女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听了个十之八九;琢磨过味来,娇娇翁主立刻搂住皇帝舅舅的脖子,撒娇撒痴:“阿大,阿大呀……”      皇帝被娇娇侄女摇过来晃过去一折腾,连忙叫停——他头都晕了。   阿娇耍赖,挂在当朝天子脖子上就是不下来,欺负舅舅欺负得不亦乐乎。英明的大汉天子在小小女孩的闹腾前,是手忙脚乱:“阿娇,阿娇……”      侍从们彼此看看,羡慕的眼神中是同样的感叹:‘小翁主真是得圣心啊!’   胖兔子缩回头,摇摇两只长耳朵。瞅瞅食盘中的一圈水梨,兔子胡亥张开三瓣嘴,每个梨子上都浅尝一口——一小口。      女史静悄悄地走过来,向舅甥两个行礼,禀报‘夕食’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摆上来。   ‘冬天白昼短。这时候去长乐宫也是摸黑了,不如吃过夕食后,休息一会儿再去长信宫。’看了看沙漏的刻度,天子思索片刻,命令上正餐。      侍女和内官们一列列地鱼贯而入,先端来一大一小两个餐案,随后一叠叠一盘盘的佳肴美味,高高低低的很快放满了案面。      娇娇翁主的老毛病又犯了,自己这份只拈了两口,就凑过去入侵皇帝舅舅的地盘:“阿大,阿……大……”   皇帝放任不管,由着小妮子高兴。      这边吃吃,那边叼两口;实在不像话了,天子舅父才半真半假地训两句。阿娇嘴上答应得利索,手上捞过界也爽快——看得一旁站立的礼仪老内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似即将心脏病发作。      晚餐,在欢乐的气氛中结束了。皇帝陛下对小侄女的表现,十分满意:‘今天娇娇分外乖巧,把所有荤菜都吃了。从来没有过啊!’   肚子小,吃太多肉肉,蔬菜就吃不下了。于是,几碟子绿叶菜全便宜了胡亥。      餐案撤下。   内官们从东厢搬来一摞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一头。天子抽出一卷,展开阅读。馆陶翁主和平常一样,不打扰,不出声,呆在舅舅身边,安安静静地自个儿和自个儿玩。      时间,在静寂中缓缓的淌过。   不知不觉,娇娇翁主一点点、一点点歪靠在皇帝舅舅身上,渐渐地沉入了梦乡——吃荤菜太多的后果之一,就是‘犯困’!      火盆边,胡亥叼了一根碧油油的绿叶,在地席上欢快地打个滚。叶子入肚,胡亥拉长了两双兔腿,挺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翻身,兔子摊开四肢改成很舒服的趴卧姿势,紧跟小主人的作息迅速入睡。      .      一卷阅完,当朝皇帝伸出手,去抽另一卷竹简。   文件堆被拉得松动。卷轴和卷轴间的空隙中忽然滑出一物,摇摇地飘落在天子面前——那是一幅素帛,一幅画了画的素帛。      ‘竟然是这个,什么时候忘在东厢了?’拿手里定睛一看,刘启皇帝哑然失笑。将画像放到案上,拉平摆正,细细端详——陶丞相的画像,娇娇翁主的大作,引发这次风波的证据。      欣赏着小侄女的涂鸦,皇帝唇边带出些许不经意的笑意:‘其实阿娇画得真不赖。至少人的神情气质都表现出来了。陶青平时就是这幅明明志得意满,还非要藏着掖着不露出来的小表情。假正经一个!’      ‘这画风……好熟悉啊!’天子的视线在画中人的轮廓、上下比例、线条走向上徘徊,越看越怀疑:‘以前一定见过这样的画法,一定见过。是谁呢?谁……来着?’      看着,思索着,犹疑着……   突然,天子身子一僵;一股猛烈的酸涩感,自鼻翼直冲脑门。      泪水,如决了堤的洪水,夺眶而出。   来不及掏手帕,天子用大袖掩住面孔,也掩住了压抑的呼唤:“阏于……”      不是不难受的,   几天前还好好的,转眼就禀报不在了,这让人如何承受?      不是不心痛的,   那么好的孩子,聪慧孝贤,正值风华正茂、新婚燕尔。      不是不想念的,   只是一想起痛,锥心的痛,痛…彻……心………扉!      “呜……阏于……”      “阏于,阏……于……” 199、24-05 ‘立妃’前奏 ...   那天黄昏进过夕食后,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到长信宫的?又是怎样回到长信宫的?   馆陶翁主陈娇的记忆纷繁而凌乱。      娇娇翁主只依依稀稀记得,那天的肩舆一路摇摇的,皇帝舅舅的怀抱很暖和,侍从们的脚步声井然有序……   然后,长信宫到了。   再然后,她好像、似乎、可能看到很奇异的一幕……      清晨,当太阳刚刚在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一条弧线。小贵女的卧房发出隐隐约约的声响。   “嗯……”在锦被和高枕间翻个身,娇娇翁主抱着脑袋低吟:‘幻觉,一定是幻觉!睡糊涂了才产生的幻觉!皇帝舅舅,至尊至贵天下共主的皇帝舅舅,怎么会哭呢?怎么可能哭呢?’      ‘可是,可是那些啜泣声是那么清晰,清晰得让人无法否认。更何况……还有阿母……’   虽然被馆陶长公主指使人尽快送回后室,阿娇还是在侍从轻手轻脚的搬动中瞥见了那一幕,那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当朝天子拉着长公主姐姐的手,哭诉!      ‘皇帝舅舅也会哭吗?哭泣,难道不是只有女孩才被允许做的?阿彻表哥总是说,男生哭丢人了,是显眼,是爱哭包!可是,可是阿大他……’   记忆中那些斑驳的影像,让小小的阿娇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陈娇小贵女赖在被窝里,不肯起来。   习惯了小主人的‘下床气’,吴女官等伺候的人只当作平常,好言好语地过来劝着诱着,再三再四有请小翁主起床。      阿娇一翻身,将脸埋在枕头里面——不给面子啊不给面子。   吴女官抿嘴一乐,对着小主人的耳朵轻轻笑语:“翁主,今上……于东殿矣……”      “阿大?”一听首席侍女说天子大舅父也在长信宫,阿娇马上蹦了起来,急急招呼宫娥们:“速,速速,阿吴……”      所有的瞌睡虫都没了。   洁面,漱口,更衣,梳头,穿衣……一切行动,如飞。      不一会儿,穿戴整齐的娇娇翁主撇开侍女们,径直向东殿冲去:“阿大,阿大,大母……阿母……”      宫娥们相视一笑:   长信宫新的一天,开始了!      .      长信宫的东殿内,大汉最尊贵的一家人相聚一堂,享用早点。长公主坐在母亲身边,亲自照顾母后用餐;皇帝陛下坐在窦太后的另一边,陪吃陪聊。      一小口一小口嗒着半只鹅油麦卷,阿娇细细观察她的皇帝舅舅。   浮光掠影般的记忆,在娇娇翁主脑海中——此起——彼伏。      ‘是幻?是梦?可看皇帝舅舅现在陪太后祖母有说有笑的样子,就和以往的任何一天相似,实在不像啊!’   摇了摇脑袋,馆陶翁主决定放弃了:‘嗯,幻觉,一定是幻觉。舅舅是皇帝怎么可能哭呢!就知道肉吃多了没好事!’。      看着玛瑙碗里那份加料鸡汤,阿娇皱了眉。   扭头瞧瞧窦表姐,窦绾贵女对表妹虚弱地笑笑。      模范表姐舀起一勺子鸡汤,随后,义无反顾地倒进喉咙   看得娇娇表妹一呲牙。      “阿大,阿大……”馆陶翁主刻意压低了声量,细细地呼救。   天子听到了,侧脸看看小侄女和她手里正尽力往外推的汤碗——眸中含笑。      “阿大呢……”黑宝石般明亮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期望,小嘴撅了半天高。   天子忍俊不住,嘴角一弯;之后,无奈地向馆陶长公主方向努怒嘴。      果不其然,   紧随而至的母上大人一句淡淡的“阿娇”,立刻击碎了小翁主的所有奢望。      “咳,咳!”天子清了清嗓子,对可怜的侄女摊摊手。爱莫能助啊,爱莫能助。      小贵女小脸一垮。   缩回餐案后面,对着香喷喷的鸡汤——竟成,无语凝噎。      ‘哪有这样的?皇庄精心喂养的老母鸡,一天一只新鲜炖,按季节添加不同的食材和补药,方子太医每十天一修。’长公主那里,又是气又是笑。可看看女儿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逼她吃毒药呢!      拿起自己面前的羹勺子,皇帝陛下先喝一口给侄女做样子,和颜悦色地劝说:“阿娇,乖哦……”   “噗嗤……”阿娇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      以前很小很小的时候,好像还吃奶不能吃固体食物那会儿,每当她不肯好好吃东西,皇帝舅舅都会象这样子的——以——身——作——则。      深深吸口气,阿娇双手捧起汤碗,屏着呼吸一口灌了下去。倒把监督的馆陶长公主给吓了一大跳:“阿娇!”      窦太后闻声也是一惊,老太太转着头问四周:“吾孙……吾孙?”      灌完药,阿娇从座位上跳起来,‘蹬蹬’地跑到窦太后怀里窝着,嘟嘟哝哝撒娇:“大母,大母呢,娇娇不喜鸡汁矣!”   窦太后素知这孩子挑嘴,早不耐烦了这每日一次的鸡汤药膳,也不说什么,只揉揉抱抱好一番抚慰。      长公主扶额,轻笑。      天子从怀里掏出只锦囊,松了口取出枚用五色锦带悬挂的比目形玉佩,伸手套在小侄女脖子上,得意地献宝:“阿娇,此玉佩者……何如?”   “咦……”阿娇拿起新礼物细细瞧。玉佩是玉石中罕见的红色,灿烂犹如天边的朝霞,悬在五色丝线编结的带上华彩流光,明艳不可方物。      “阿娇,喜乎?”皇帝陛下沾沾自喜——昨天见到时就觉得和阿娇相称,当时忘了给。今早想起来,特意派人去从宣室殿取来的。   “喜,喜。”阿娇猛点头,起身向皇帝舅舅谢恩:“阿大,谢阿大。”   天子笑眯眯受礼。      “多谢陛下。”长公主在一旁也向弟弟行礼,感谢弟弟这么厚待自家女儿。   天子急忙摆手,身子往侧让了让。      窦太后听着,笑容绽放。      这时,有内官来通报:‘梁王到’!      .      梁王刘武领着两个女儿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      看见一大早的皇帝哥哥也在,刘武起先一愣。随即抖一抖衣衫,上前向天子和母后行礼请安。两位同父异母的梁国王主也向跟着父亲向皇太后祖母,皇帝伯父还有长公主姑母行礼。      窦太后一听到小儿子的声音,立刻伸出手来往前探:“阿武,阿武……”   “母后……”梁王就势坐在母亲的身边,无形中把天子隔了开去。      “阿武呀……”窦太后拉着小儿子的手,开始细细查问儿子的起居:晚上行路马车里暖和不暖和?夜宵吃了没有,吃了什么……那份殷切,就好像这个儿子是出门了五六年,好不容易才回来的远行游子。   其实,梁王刘武从昨晚离开长信宫到现在,其间撑死了也不到两个半时辰。      天子不知不觉举手,摸了摸自己的鼻翼;掉过脸,正对上姐姐似笑非笑的表情。   刘启皇帝立刻端正了颜色——帝王气派,庄严肃穆。      长公主长袖掩唇,别过头,很给面子的没笑出声来。      皇帝姐姐悠悠然向女儿使个眼色。   阿娇立刻张开双臂,从祖母怀里改投舅舅的怀抱:“阿大,阿大……”      “呵,阿娇……”天子一把搂过来,听着侄女儿在耳边叽叽喳喳童言稚语,心中熨帖熨帖。      刘姱无声无息走到未来婆婆背后跪下,给婆婆揉起双肩。   刘婉不声不响跟进,也在长公主身旁坐下。做姐姐的横了妹妹一眼——碍于长辈们在,只能听之任之。   长公主看看女儿,回头又看看准儿媳。右手搭上儿媳放在自己肩头的左手,慢慢拍了拍。刘姱一滞,眼中雾气翻涌;意识到了,急忙收了去,更用心地给长公主捏肩。      等皇太后关心完小儿子的一堆杂事,窦太后突然想起刚才只听到孙女们的声音,却没听到孙子的。“阿武啊……”作为一个慈祥的祖母,窦太后开始关心二房长孙了:“阿买……何如?”      刘武埋怨地偷偷瞅瞅兄长。   刘启皇帝从和小侄女的谈笑中抬头,静静盯了弟弟一眼:‘你还有完没完?’      梁王刘武一撇嘴,依旧不满——当他稀罕周亚夫的那些赔礼不成?还礼到,人不到的!想他睢阳的梁王宫中,什么 没有?      “阿武呀……”长公主捡此时开口了:“阿武,前闻周太医曰,侄儿已无大碍。”周太医是伺候窦太后多年的御医,十分了得,也十分受信任——他说的话,别的太医一般不敢驳。      刘武眨眨眼;不甘不愿,但只能顺着姐姐给的梯子往下走:“阿买无大碍,其母守候病榻。”这也同时解释了李王后没跟进宫向婆婆请安的原因——虽然没人在意她来不来。      “阿买……”窦太后只片刻就琢磨出了其中过节,心中不禁为小儿子抱屈。老母亲回头,面向向长子方向:“陛下……”      “阿母,阿母……”不料馆陶长公主早掐着时间离席而至,拉住母亲的袖子摇晃摇晃,如小女孩般地撒娇:“阿母,前日女儿受寒,阿母至今不闻不问呢!阿母心中,竟有孙而无儿……”      窦太后后半句‘悍将恃功不逊,长此以往,绝非社稷之福……’,被长女这一拉一扯的全给抖落没了。老太后拍着长女的肩背,笑骂都是快做婆婆的人了,还这么没规没矩的,成什么样子。      有些震惊地欣赏着母亲的举动,阿娇向舅舅怀里靠靠,困惑地问:“阿大……阿大?”   天子抱抱小侄女的软绵绵的小身子,无声地乐了。不知为什么,皇帝陛下忽然想到一个很有趣的前景:数十年后的某天,长公主也会像母后今天搂她一样,与早已成年的女儿笑闹在一起,欢乐无尽。      东殿内,长公主装痴卖乖,吃吃笑。母女两乐成一团。      一天的乌云——散了      .      笑闹过后,窦太后平复下来,微笑着对天子说:“阿启,放宫人吧……”      长公主眸中,亮光一闪;光泽在迅速间收敛而去,无影无踪。      “母后,何出此言?”皇帝陛下颇感意外:‘母亲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汉宫差不多过一段时间就会放出宫人,通常是满二十四岁的宫女和低品级后宫。不过,都要有个理由,比如‘向天祈福’‘新帝登基’什么的。   如今没来没由的,放哪门子宫人?      “阿启,阿武,阿嫖。”窦太后向两个儿子的方向招招手。   天子长公主和梁王连忙挨上去,齐齐应声:“阿母。”      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三个儿女依次摸个便,窦太后发出满意地轻嘘声:“为母一生,唯有阿启、阿武、阿嫖三人。今相聚膝下,共享天伦,母心甚悦。”   皇家姐弟连忙表示:“母后,此为人子者应尽之责。”      “诸宫人,皆清白良家子。抛父母,别兄弟,入宫服役。数年十数年而不得一见,由己推人,何等伤情?”窦太后说到这里,顿了顿:“以此,老妾请陛下开恩,放宫人归家。”      虽然还是有点莫名其妙,皇帝陛下还是垂首同意了:“母后慈仁,儿敢不遵命。”   梁王刘武也使劲儿点头,称“是”。      馆陶长公主拉过女儿,在额头上亲一口;   笑逐颜开,信—心——万———丈!    200、24-04 她疯了 ...   ‘幸福’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看不到,摸不着,但能让人真真切切地感觉到!      “叮……”   “咚……”   “叮……叮咚,叮叮叮……咚!”   玉般的小手,在古老的琴面上来回拂过。葱白粉嫩的玉指在丝弦上拨过来,弄过去,挑挑这,弹弹那儿,忙个不亦乐乎。      清越明亮的音符,一串一串地蹦出来。   如一把把被随意洒下的珍珠,跌落在冰晶制成的玉盘上。      阿娇的笑容是甜蜜的,甜蜜得有如春日灿烂阳光下——迎风绽放的桃花。      大汉皇帝目光柔和地斜依在凭几上,右手按琴曲的旋律在膝盖上轻轻地敲出节拍。窦皇太后拉着心爱的幼子同坐,眼皮子半合听得入神,一脸的心满意足。梁王刘武靠在母亲身旁摇头摆脑,看上去完全是为音乐陶醉的模样。      刘姱王主看了看正聚精会神聆听女儿表演的准婆婆,转身直视异母妹妹,用既不会惊动到皇帝皇太后又能让馆陶长公主听到的声量含笑问道:“从女弟之抚琴,细君闻之,以为……何如?”   惊异于大姐的突然提问,刘婉先是一愣,待眼角余光在紧邻的长公主姑姑身上一转,立刻诚挚万分地甜甜笑道:“实乃……好……琴!”      这是个有‘歧义’的回答。   李王后女儿赞美的到底是‘琴’好,还是抚琴人的‘琴技’好?真实答案,只有刘婉自己才知道咯!      梁王的嫡长女眉峰一簇,旋即若无其事地附和,点头不止:“细君此言……诚不虚也。”   ‘死妮子够狡猾的,时时刻刻设防,滴水不漏。’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刘姱强行按捺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起身去给准婆婆端水果——劳心,老得快。哼!      刘婉王主文雅地举起手臂,让飘逸的大袖挡住粉面,于半遮半掩处低眸一笑:‘使绊子想让我得罪长公主姑妈?想得美!只要皇帝大伯觉得好,皇太后祖母觉得好,娇娇表妹就是弹得再糟糕再不成调子,也是好的!’      东殿内,琴声铿锵,和谐欢乐……      .      长信宫的欢乐在贾夫人一双儿女到来后,更上一层楼——中山王刘胜,送妹妹平度公主来祖母这里找表姐妹们玩。      刘胜和平度显然没预料到,这一大早的会在太后祖母的长信宫碰到父亲。中山王和平度公主急忙向父皇见礼:“父皇……”      “免……”天子抬手阻止,同时看了看同胞姐姐。   馆陶长公主微微摇头,向皇帝弟弟示意:她没派人找这两个来。这对小兄妹是自己上门的。这并不奇怪,平度公主和窦表姐陈表妹投缘,玩得到一起常来常往的,熟不拘礼也不是第一次了。      父皇之后,有皇太后祖母;祖母之后,有梁王叔父;叔父之后,还有长公主姑母;两位梁国来的堂姐虽然是平辈,但‘远来者为客’……皇家礼数多,还不等中山王兄妹把所有该问安该见礼的人都招呼遍,内侍再度进来通报‘又有人来了’!      这回来的是皇太子刘荣,河间王刘德夫妇和妹妹内史公主。   皇太子和河间王都身着太子亲王常服——形制最简约的那种——衣袍上下的修饰和饰物,被减到了礼仪所规定的下限。腰间,仅用革带束腰。除了头上的金冠之外,两兄弟全身都不戴金玉。      河间王后和内史公主的穿戴就更简单了。   夏侯王后的王后常服是浅褐色的,下面是素白衬裙;内史公主则一身浅紫,深紫色衬裙;全无半点的绣花纹饰。姑嫂俩的发上腰间看不见任何珠宝,只有两支银色的簪子发针暗淡无光。      四人向殿宇中的长辈们一一行礼:“父皇,祖母皇太后,皇叔父……”      “阿姊……”大汉天子看向姐姐:‘是你叫他们来的?’   馆陶长公主徐徐颔首,关切地注视着大弟弟,沉默不语。      “阿姊……”皇帝温柔地回望长姐。眼中的雾气,如昙花般一现。      看着刘荣刘德和早逝弟弟几分相似的面容,皇帝刘启不由黯然,在心头一声叹息。招手让儿子们到身边坐下,细问这些日子的唆使起居。即便往常十分不入眼的女儿内史,天子陛下今日也和颜悦色了几句。   难得被父皇如此和蔼可亲地对待,内史公主那个受宠若惊,连说话都结巴了。      此时,曲毕。   馆陶小翁主意犹未尽,举手还想再弹一曲。那边,窦太后却叫人了:“阿娇,阿娇……”   “哎!大母……”小贵女放下琴,蹦蹦跳跳跑到祖母身边,依在老人家膝前坐下:“大母,大母,做甚呢?”      摩挲着一双嫩嫩软软的小手,窦太后不住嘴地夸孙女‘聪明能干,琴技又增进不少’。接着又细细叮嘱‘万不可过于劳累,伤了精神就不好了啊’。   “阿母所言,极是。”梁王刮刮下巴,一咧嘴,怪笑着帮腔:“娇娇呀,琴者怡性,适可而止方为美。”   “哦……哦?”搂搂祖母的脖子,娇娇翁主清澈如明湖的大眼忽闪忽闪,乐悠悠收集表扬。      皇帝舅舅从和儿女的谈话中抬头,对小侄女鼓励地笑笑说:“然也。娇娇之琴……‘绕梁’之韵渐成,足矣,足矣!”   “阿大,嘻嘻,阿大……”听足了夸奖,娇娇翁主乐得和朵花一样,马上开开心心放弃了‘再弹一曲’的念头;改为找两个表姐姐玩去了。      ‘哈哈,早知道是这样的……’不远处的刘婉将一切看在眼里,低头掩了口窃窃笑,几不可闻地自语:“果然……如此呵……”      .      梁王环顾一下殿内,见琴桌前缺了人,就向长女招手:“阿姱,来!”   “唯,唯唯,父王。”刘姱王主应命,走到琴桌前跪坐下,抬手弹拨起来——和妹妹刘婉一样,刘姱也是自幼学琴,精通音律。      悦耳的琴声响起,在宫殿中不紧不慢地流淌……回响……      刘婉只听了一会儿,就辨出刘姱正在弹的并不是琴曲,而是‘杂曲’。并且还是那种最简单,最不能体现演奏者水平的一支。   ‘没想到,没想到……’诧异地打量这位同是嫡出的半个姐姐,刘婉在心底咋舌——她们两在王宫争锋相对,有十多年了。想不到这个处处要强的嫡王主姱,竟也会有‘刻意示弱,收敛锋芒’的一天?!见微知著,异母姐姐对这桩婚事的重视和期待,不言而喻啊!      随着陈翁主归队,三个女孩子加一只兔子正式汇合,聚坐一处笑着闹着,有讲不完的悄悄话。中山王刘胜也有意思,放着那边父皇和皇兄的谈话不去参与,一味留守在妹妹们身边,乐呵呵笑得和枚傻瓜似的,让人看了完全不知所谓。      皇帝领着儿子们叙话。问完皇太子刘荣对近期朝政的见解,又和河间王刘德谈起了学问上的疑难。内史公主是女孩,上面两个话题她插不上也问不着,只得早早退下和王后嫂嫂坐到一起。      内史公主用了好一会都不能完全平复自己的心情,胸口依旧微微起伏着,情绪高涨:‘父皇,父皇今天和我说了好多……足足有五句吧!’      可待向四下打量过一番之后,栗夫人女儿的脸——僵了。      长信宫的东殿虽已撤去了针对新年的应节装饰,但暖色调的涂金壁衣,铺满了绣饰的层层纱罗叠叠幔帐……还是从内到外渗透出一股子喜庆意味。   灯柱盏鼎,鎏金彩绘,镂冰雕琼,金碧辉煌!      长辈们的衣着先不论,   中山王刘胜:   金冠,玉带,锦袍。拇指上的西域扳指,美玉和丝线联成的组佩,丝袜上镶的宝石——富贵逼人的少年亲王。   平度公主:   一件深红色的曲裾,绣满了鸾凤和祥云;大红绢的内衬裙重重叠叠,也不知费了多少层。发上的金丝含珠步摇随着小公主的动作颤巍巍的,珠光流丽。   窦表姐:   殿中之人,属章武侯孙女窦绾的地位最低。但即便是窦贵女也是浑身金珠玉饰无数;宝蓝色的织锦绣服,绚丽异常。尤其是袍下那条杏黄色长裙,看上去虽简单,却是用染料中难得的赭桑染成的——这样颜色的裙子,和等重量的黄金一个价。   梁国嫡长王主刘姱:   浅黄色的曲裾袍上,是五彩的螭龙;龙形之后,梁王徽隐隐绰绰。梁王主衣袍的领缘和袖缘上,每隔半寸距离就缀一颗半个指甲大小的珍珠。   梁王嫡次女刘婉:   妹妹的装饰比姐姐的更夸张。大概为了显示区别,刘婉在和姐姐一样颜色一样刺绣的曲裾袖口和底摆上,以黄金为花瓣,以玉片为小叶,连缀起一簇簇的金花。      ‘好吧,梁国膏腴地,叔父大人富可敌国,钱多到没地方使!’抿着嘴唇,内史公主去找陈家表妹——阿娇。      阿娇倒是穿‘白’——白色软缎的曲裾袍服。   而馆陶翁主里面的中单和衬裙却是朱红色的。撇去那标志性的珍珠兔囊和发带上那块拇指大小的红宝石不谈,小贵女胸前的一方红色玉佩尤其引人注目。   那是一块比天边的朝霞更鲜艳更绚丽更夺目的红玉,稀有至极。其玉质之佳,色泽之美,即使离开那么远,内史公主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生机勃勃的红色是何等鲜活亮丽,出尘入圣。      好一个——花团锦簇,彩绣辉煌!      回头看看自己与兄嫂的素净打扮,内史公主只觉眼前这万端的富丽和绚烂,就像一杆杆剑戟的尖利兵锋,从眼中劈开血肉,直直地刺入心中——冰冰的——凉凉的——绞着——戳着——疼!!      这都是些什么人?!      她的阏于阿兄薨了,薨了啊!   那么年纪轻轻就走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阏于阿兄,难道只是他们这一房的骨肉亲人?      阏于阿兄,   难道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   难道不是皇太后祖母的亲孙儿?   难道不是姑姑和叔父嫡嫡亲亲的内侄?   难道不是那刘胜和平度的兄长?   难道不是梁国堂姐们的堂兄?   难道不是陈家表妹的表兄?   ……      这才多久?   几个月有没有?一年有没有?      可看看这些人,   看看这满堂的华彩,看看这无尽的华贵;   看看这锦衣美服,看看这珠光宝气,再听听这乐音缭绕,听听这笑语欢声……      花枝招展,欢乐融融!   哪里有半丝半毫的哀伤?!      这就是所谓的‘家人’?这就是所谓的‘骨肉’??这就是所谓的‘至亲’?!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      那厢,梁国的嫡长王主刘姱纤指轻按……琴音,为之一顿。      冰瓶——乍破!   曲子陡然转向,风格突变,从‘舒缓’转成了‘雀跃欢畅’。      熟悉的旋律,让女孩子们顿时笑叫起来:“鹿鸣,鹿鸣,乃《鹿鸣》也!”      皇家的孩子,最熟悉的就是这首《鹿鸣》!   这是宫廷宴会上最常演奏的曲目,也是最受人欢迎的曲目——轻松、愉快、热闹。      窦太后听到孙女们的嚷嚷,不解其意,问身旁的小儿子询问发生了什么?   刘武呵呵一乐,伏在母亲耳边笑着禀告:“琴……曲……歌!”      梁王主刘姱一面抚琴,一面向小姑子一挑嘴角,用眼神鼓励着:‘阿娇,阿娇,来!唱啊,唱啊!’      陈娇小贵女看懂了表姐的意思,笑得灿烂。   欣欣然拍着小手掌,阿娇和着准嫂嫂琴曲的节奏,欢歌:“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      有阿娇带头,平度公主和窦表姐也很快加入进来:“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嘉宾,德音……孔昭……”      天子停了会话。   皇帝、皇太子刘荣、河间王刘德一起回头,看向女孩子们坐的地方。      到后来,抚琴的刘姱与听琴的刘婉也跟着唱起来:“我有嘉宾……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湛……”      优美婉转的合唱声,在东殿中回响……飞扬……      窦表姐五音不全,好在还知道守拙。女孩们多数盖过少数,甜美的嗓音如夏日甘泉般婉转、明澈、悠扬,让人听着听着心口就敞亮开来。   窦太后停了和小儿子的家常;皇帝停了对两个儿子的考校。殿内众人笑眯眯地围着,看着,欣赏着……      “呀……呀呀……”   一个锐利的女声突然破空而出,打乱了原本和谐悦耳的乐音,将一殿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大家举目看去,只见内史公主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甩头,拼命甩头……同是,还不住口地尖叫,尖尖叫:“呀!呀…呀……呀……”。      刘荣见是自己妹子,大吃一惊,欠起身急急问:“内史,内史?何如?”      表姐妹堂姐妹们被惊到了,齐齐禁声,惊讶地呆呆望着内史姐姐(妹妹),不明所以——长那么大,她们还是第一回见到女疯子。      “父皇,大母,”河间王见状站起,向父皇祖母告个罪,要过去看看。   但不等河间王走近,内史公主先一步停了口。      也不叫了,也不喊了。   栗夫人的女儿垂头丧气坐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      “呼……”   可就在大家暗暗松口气,以为‘没事了’的时候,内史公主象装上弹簧一样,一个猛子从席上蹦起来,直直地冲向殿宇某一处,冲向妹妹们坐的位置,冲向——阿娇! .      .      “内史从姊?!啊…呀……”阿娇措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力迎面袭来,整个人向后倒去。怀里的胖兔子脱了手,滚出去多远。      窦表姐见势不妙,双手一齐用力,死命将阿娇表妹往边上一推;自己则横亘在内史公主冲击路径的前方,甘做一块‘挡路石’。      栗夫人女儿的动作迅速,迅速到虽经窦贵女竭力拦截,还是压住了阿娇的半边身子。内史公主也不说话,举手隔着窦表姐就往陈表妹脸上脖子上招呼,又是抓又是挠。   “哎……呀……”阿娇本能的举手臂护住脸,同时尽力往外边挪动,以求脱身。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一切,在瞬间发生!      一时,所有人都被内史公主突如其来的暴行给惊呆了!      “内史!”馆陶长公主跳起来去救女儿。偏生前头坐远了,慌乱中皇姐长长的裙裾勾到某杆金乌树灯的底盘脚,一个拖累,人也摔了下去。   刘婉王主反应快,从后面一把抱住姑姑的身子,尽力扶助支撑:“姑姑,姑姑,小心呀!”      “内史阿姊?!”   “内史?!”   河间王后想拉拉不住,紧张过度被反作用力一冲,竟然“嘤”地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内史公主伏在窦绾身上,一手五爪功小榔头不停,一手抓住表妹脖子上的比目佩,用力抠,用力抠,使劲儿往下拽。   窦表姐隔在两个尊贵表妹之间,舍生忘死地用自己的小身子充当沙包,替阿娇挨了好多拳头。      平度公主吓傻了,只知道对着扭成一团的另三个哭:“阿娇……阿娇?阿……绾?哇……哇哇!”      用来悬挂红玉佩的五色锦带看上去脆弱,实际却坚韧非常。内史公主怎么扯都扯不断,反把阿娇勒的痛叫:“阿母……阿大……”    作者有话要说:连着三天,上海的气温在零度上下徘徊。 说是有雪,至今还没下。 201 201、24-05 她囧了 ...   中山王刘胜体格强壮,而且自幼习武。从最初的震惊中回神后,少年亲王火速出击,揪着衣服领子把内史公主往外拖。      内史公主激烈反抗,手脚并用地到处划拉,攥着陈表妹的红玉佩说什么都不松开——大有打死不放手的狠劲。   “阿大……阿母大母……”阿娇抓着五色锦带的另一头,也不肯放——这是皇帝舅舅刚送的珍宝,天子舅父所赠所赐,都宝贵,都重要。      内史一味的胡搅蛮缠,十分麻烦,中山王刘胜禁不住心头火起,手下便再不客气。   一个果断的手刀,往内史公主手腕关节处狠狠斩下。      “哇……”   内史公主吃不住痛,哀嚎一声,拳头松了劲——关节软骨,是人体上最脆弱最耐不得疼痛的部位之一。      .      打架的两边,到此算是分开了。   窦贵女力竭,顿时软倒。   平度公主哭哭啼啼地来扶表妹陈娇:“阿娇……阿娇!”   “从姊,从姊……”阿娇则先去搀窦绾——窦表姐脸色苍白,看上去惊吓过度,伤的不轻。      内史公主那里被扯开了,还是不消停。愤怒之极的小公主改变目标,对着异母兄弟刘胜又是拳打又是脚踢。   刘胜头一偏,手脚灵活地一一避让开……      养尊处优的宫闱女孩,怎么可能是练武少年的对手?况且刘胜是贾夫人生的,对栗夫人这一支平素并无特别交好,只维持了面子上的情分。如今为了两个表妹,中山王早豁出去了了!   栗夫人女儿惊人的厉害,手忙脚乱应付中山王之余,还不忘回头接茬去找表妹们的麻烦——总算两个嫡亲兄长,及时赶到!      “内史,止!”皇太子刘荣一把揪住同胞妹妹的胳膊,恼怒不已。   河间王刘德则铁青着一张俊脸,冲妹妹跺跺脚,甩甩袍袖先去抱妻子了:“王后,王后,贤妻?”河间王后毫无反应,仍处于昏迷中。      馆陶长公主从跌倒的地方起来,衣服都来不及整理先去看孩子们。等确认女儿和窦侄女都无大碍后,才深呼吸两口,慢慢走了过来……      低头拍拍夏侯王后的面颊,皇帝姐姐锁了眉头,命宫娥去召值班的太医,再陪河间王抱侄媳妇去偏殿休息侯诊,边走还边向女儿方向频频回望——河间王后是少年女眷,又是皇家的儿媳,窦太后目盲,天子和梁王不便出面,只能由唯一女性长辈的长公主亲自安排。      “阿娇,阿绾……”刘荣对两个表妹十分抱歉,张口想说些什么,恰听父皇派内官来传人,只得携妹妹内史先行一步。      皇太子表哥顾不上馆陶翁主,有人顾着!前后脚的,梁王舅舅就带着满脸最温暖最慈祥的面容出现了。      “阿娇,阿娇,来……王叔在此!”梁国主向小侄女张开双臂——梁大王奉了窦太后的命,来带受委屈的小孙女。   “王叔啦……”陈娇这时看见小舅舅,鼻子有点酸:‘小舅舅虽然平时很喜欢捉弄她,但待她还是很好很好的。’   平度拉着阿娇,不肯放;阿娇拉着窦绾,不肯放;胡亥咬着小主人的裙子,不肯放——梁大王没辙,只得大的小的,抱一拖三的全送去给母后。      “大母,大母,呜……”见到皇太后,小贵女一头扑进亲亲姥姥怀里,委屈得不得了:可怜她前想万想,还是想不出怎么会发生这事。   窦太后看不见,伸掌在孙女身上细细摸索;触手所及,原本细腻柔滑的脖颈肌肤上,现在热热的一片——皇祖母冷然。   “大母,创药。”梁国嫡长王主动作飞快,早从太医那里取来了外伤药,挽起袖子轻轻涂抹在小姑脖颈上。      目睹侄女脖子上淡淡的长条红痕,梁王刘武高高挑起眉;满怀惊异地望向皇帝长兄家的公主侄女——内史这是打算夺宝呢?还是打算害命啊?      刘启皇帝也看到了,面庞一红,剑眉立。      .      将妹妹带到皇帝父亲座前,刘荣推了内史一把:“细君,跪下!”   内史公主笔直站着,连头都不肯低。      照顾完阿娇,皇太后又去摸窦绾,摸到颈子时,窦贵女“嘶”地一缩,同时倒吸口冷气。平度公主见状,立刻尖叫起来:“血,血……血呀!”   窦绾是两个表妹之间的挡箭牌,挡去了皇家公主绝大部分攻击。内史公主力气不大,爪子却委实尖利。身上有衣裳隔着,还好;下巴前颈两处却给挠破了皮。   血珠,在女孩稚嫩的肌肤上鲜红鲜红,煞是眨眼。中山王一见,拔腿就跑,一溜烟找太医去了。      刘武看看血红,又看看兄长面前的内史公主,啧啧称奇:“阿母,内史主之暴烈,实乃罕见呀!”   “哼!”窦太后把孙女侄孙女揽入怀抱,不说话。      “内史,”刘启皇帝脸色很差,冷冷地盯着女儿:“汝……复何言?”      眼光逐一扫过宫室内喜气洋洋的布置,富丽堂皇的摆设,长辈们的雍容华贵,和姐妹们的珠光宝气……阿娇的红玉佩。   ‘像一捧火焰,跳动的火焰。那么美那么美,生气勃勃,有如新鲜活泼的生命——好可恶!’内史公主贝齿陷进红唇,高昂起头颅!      天子疾言厉色:“内史!”   “细君?”皇太子刘荣满怀忧虑地看着胞妹。父皇本来就不大待见妹妹,如今内史又让父皇在叔父面前丢了脸,这以后……   馆陶长公主安顿好侄媳妇和侄子河间王匆匆赶回来,正好遇见这一幕,急忙上前劝阻弟弟:“陛下,陛下……内史年少,不知事……”      刘荣听了,对大姑母感激不尽——姑姑对自己真好,总是为他这边说话。   “细君,何故为此?”大汉皇太子逮住机会发问了,心中想着一旦妹妹说个理由,马上顺着求求情能把这事了了。      殿中诸人随之静下来,其实大家都很好奇:是什么,能让一个皇室的公主,失仪到这个地步?      ‘说得清吗?能说吗?说得清吗?能说吗?’内史公主梗着脖子憋半晌,最后咬牙切齿就是一句:“内史羡从女弟玉之美!”      “哗……”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理由,而且,是‘低级’到出乎所有人意料——如果,这还能称为‘理由’的话。      平度公主傻傻看着异母姐姐,张口结舌。   馆陶翁主阿娇偎在祖母怀里,怔住。   窦太后嘴角下弯,揉揉怀里的小孙女,摇摇头一语不发。   馆陶长公主要笑不笑的,竭力克制。   窦绾停下抚伤处的动作,傻掉。   刘胜正给窦表妹上药,闻听此言,无声地冷笑。   梁国的两位嫡王主互视一眼,忙拿袖子掩口。   皇太子刘荣一张俊脸,立时涨得绯红!      “扑哧……”梁王在母亲宫中从来肆无忌惮,当场笑喷。   皇帝陛下被气乐了——看看,这就是他的女儿,堂堂一个大汉公主,竟然一天到晚计较些赏物?      感受到一宫室长辈和兄弟姐妹的轻蔑,内史公主倔强地挺直了胸膛:“父皇……崇尚节俭,然屡屡厚赐从女弟。至于吾等,常例之外,罕有所见……”      “以红玉之至宝,父皇恩赏于外,毫不吝惜。吾姊妹枉为公主,自父皇所得竟不及区区翁主之十一。何其怪哉?”皇太子异母同胞的亲妹妹,就这么当着一殿宇的贵人和侍从侃侃而谈:   其实,她在乎的不是那些珠宝。栗氏富有,栗夫人嫁妆丰厚,皇兄们出宫称王已久对妹妹又大方,她什么没有?但‘父皇所赐’的,不一样!      “内史?!”皇帝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女儿会说这种话,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远来亲戚的面说这个。      “问世间,焉有厚侄女而薄亲女之理?”咬了咬嘴唇,内史公主恨恨地瞅了瞅娇娇表妹,趴地上向父亲扣了个头,大声说道:“父皇明鉴,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内史公主这番话愣头愣脑说将开来,正邪掺杂,似是而非。   接下来无论是要批还是要驳,当着梁王父女,当着论百的宫娥宦官,再考虑到皇太子刘荣的脸面,话就不容易说了——殿内气温,一时下降十度。      这时候,从来在长信宫保持低调的梁王嫡次女刘婉毫无征兆地发言了:“嘻……内史公主所思,差矣……”   梁王主婉笑吟吟瞧着内史公主,就像瞧一个恃宠而骄不懂事理的孩子:“上独赐红玉于馆陶翁主者,因其玉色浓郁佳艳,而从女弟雪肤晶莹。娇娇细君佩之,两相得益彰矣!”      众人看看红玉佩,再瞅瞅长公主那玉雪般皎洁粉嫩的女儿,都是频频点头。红色,是极挑人的!尤其是比目佩这种灿烂如云霞的夺目绯红。   肤色略微黄点或暗点,就会被喧宾夺主,反把人衬难看了。也只有像阿娇这样欺霜压雪的白皙,戴了这红玉佩才好看。      话题于不知不觉间,从‘公平’转向‘穿戴搭配’!   室内气温,上调五度。      不想内史公主不肯合作,小公主双手握紧,冲梁国来的大堂姐低叫:“从姊,内史并无此意。”      ‘平度虽然是贾夫人生的,与自己不同母。但她也是公主啊!处处落在一个小小翁主后面,心中肯定也是不平的!’内史公主转而对着异母妹妹,激动万分地怂恿着:“平度,汝与阿娇晨昏相聚,当感触至深。世间……焉有厚侄女而薄亲女之理?”      “内史!”中山王的眼中在冒火,如果不是碍于众目睽睽,一准冲上去扇嘴巴了:‘你平度一个人发疯就算了,干吗拉扯上平度?平度招你惹你啦?’      内史不管,还是朝向平度公主:“平度?!”   “皇……皇姊?”被莫名其妙推到风口浪尖的平度公主是又惊又吓。      ‘不管了!’刘胜决定了,就是待会儿挨父皇的骂也要出手搭救妹妹一把:“细君,汝……”   “阿胜!”天子淡淡一句,把儿子所有的小动作和小念想扼杀于无形。      殿内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平度公主身上。   阿娇立刻挽起平度表姐的胳膊,做保护姿态。“呃……呃……不平?”平度公主眨着纯真的大眼睛,迷茫地看向众人,小脸上全是不解:“因何‘不平’?赏赐出于上,君父定裁之。得之,吾之幸;不得,吾之命。何生怨哉?”      .      “哦……”几个长辈相继露出赞赏的神色。   中山王心头一松,乐了。连两位骄傲的梁王主,也对这位堂妹刮目相看。      馆陶长公主于人不觉处,轻轻吁了口气。如果平度公主也有内史那样的心思,她就该想法让两个孩子疏远了。   ‘还好是没有……’皇帝姐姐莞尔一笑,为当初择人的眼光自豪不已。      刘启皇帝紧绷的脸皮放松下来,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平度,第一次看这个女儿似的:‘这……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      “平……平度?”内史公主大失所望,像看傻瓜似的看着贾夫人生的妹妹:她好想找把斧子将眼前这呆瓜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浆糊。      皇太后身旁,长公主向闺女轻轻地唤:“阿娇……”   阿娇明白母亲的意思,撅撅小嘴,不甘不愿地取下比目佩,默默交出去。   然后,躲进祖母怀中去伤心。窦太后呢喃着清河乡音,苍老的手抚过爱孙的乌发,一遍又一遍。      还不等长公主举步,天子横加拦截:“阿姊!”   不管怎么说,内史都是皇帝的亲生女儿,再加上栗夫人和刘荣的情面,刘嫖皇姐不想为这事令天子为难:“陛下,一玉尔。若内史喜……”      “阿姊,朕知之,知之……”天子敷衍敷衍姐姐,拿过玉佩:“此玉,非比寻常!”      俯身爱怜地摸摸稚嫩的小脸,皇帝舅舅笑如春风,将比目佩重新套回小侄女的脖子,低声抚慰几句,约好明天同去温室殿赏花。天子在心里念叨:‘朕之大汉,朕之江山,朕之府库,赏谁不赏谁,给多给少,难道还要看儿女的眼色?’      回头,当朝皇帝转饶有兴味地瞧着一双儿女——紧张兮兮的刘荣和义愤填膺的内史。   注视着,审视着,琢磨着: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不就是仗着有个太子亲兄嘛!立太子才多久,鸡犬升天了?真以为‘皇太子’这名衔固若金汤?!      殿内的气压,又低了!      见太子妹妹还有不依不饶之势,梁王主刘姱灵机一动从手上褪下只红玉指环,并随身绣囊中一件小圆红玉佩一起送到内史公主面前,吃吃笑着说:“内史公主喜红玉……愚姊之物,自不敢与天家珍藏相比。然微末心意,敬请笑纳呵……”   “非,非也。内史并无此意。”内史公主推拒不受——她可不是为了抢首饰才出头了,那不是她的重点。      刘婉王主见姐姐如此,也嘻嘻哈哈地凑过来,拔下头上的红宝石簪子红玛瑙发针就往公主堂妹怀里塞:“公主……愚姊妹之物,难登大雅,望公主莫嫌弃之……”   内史公主急忙忙往外推:“非也,非也,二从姊……”      可两位梁国王主听而不闻,只抓牢公主堂妹,“咯咯”乐着镯子啦手钏啦发钗啦一样样硬塞。内史公主推嘛推不掉,打嘛又不能打,收呢更是不好意思收——这个,焦头烂额!      于是东殿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窦太后一旁听了,由衷地向幼子赞道:“阿武,阿武……教女有方!”   “母后谬赞,谬赞。哈,哈哈……”刘武在旁看戏,简直快飞起来了:‘阿姱阿婉在梁王宫一斗十多年,还以为她们在长安会继续闹矛盾呢。没想到一出梁国,两个女儿立刻偃旗息鼓,彼此合作。实在是好孩子啊!’      ‘长脸,太长脸了!’对比兄长的女儿,梁王顿觉面上有光,老怀大慰,连这些日子被周亚夫引发的一肚子恶气,也出了不少。      梁王有多沾沾自喜,皇帝陛下就有多郁郁不欢。   尤其在看到女儿内史竟真动手收堂姐的首饰,天子的脸——都黑了!      暴风雨即将爆发!   这当口,河间王刘德拖着太医一路飘进来,年轻的面庞上笑到见牙不见眼:“父皇,大母,父皇……”      河间王向天子一礼到地:“禀父皇,内子……有妊!”      “阿德……甚?”窦太后对这类消息最敏感了,闻风惊起:“何……如?何如?”   “禀父皇,禀大母,内子……有妊!”河间王又说一遍,同时拉了拉身后的太医。   太医连忙行礼如仪:“卑职禀陛下,禀皇太后,河间王后重身。”      这下,确定无疑了。   馆陶长公主首先起身,向母亲和弟弟贺喜:“恭喜陛下,恭喜母后……”      梁王父女、阿娇窦绾表姐妹,刘荣兄妹等也赶紧起立,向皇帝皇太后行贺礼。不一会儿,殿内殿外的恭喜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喜从天降!   天子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能捡这样喜庆的场合追究女儿——且权当没看见罢了。      .      欢庆声道贺声中,对逃脱一劫并无觉悟的内史公主乘人不备,偷偷冲祖母怀中的表妹瞪一眼,恶狠狠地瞪一眼:‘走着瞧!’      娇娇翁主吐吐小粉舌,满不在乎:‘谁怕谁呀?’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让希望内史倒大霉的亲们如愿, 深感抱歉。 在此解释一下: 在古代,皇太子是‘国本’。而国本,是动摇不得的。 皇太子的生母和胞妹,和皇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人。 除非皇帝打算换太子,也就是动国本了;否则,对这些人必须‘容’和‘忍’ ——‘投鼠忌器’就是这类情况。 而小孩子打架,争首饰争衣服,都是小儿科小儿科,拿不上台面的。 想用来动国本——不可行( ⊙ o ⊙ )啊!    202 202、24-06 风雨 ...   ‘天子降恩,放出宫人’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内,以可与光媲美的速度在大汉皇宫之中传播开来。虽然千头万绪的准备才刚刚开始,离真正能出宫还很远,数以万计的宫中女子却是再也无法平静——捧捧心湖,或涟漪层层,或惊涛骇浪。      “嗯……阿越……”服侍小翁主睡下,闲下来的吴女官慢腾腾踱进越女的住处,随便找了个地方就坐下来。手肘撑在案面上,吴女死盯着案上灯盏中跳动的火苗,神思迷离,欲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越女手中的银针,果断地扎进面前绷紧的缎面,轻问友人:“今上……将放宫人耶?”   “然,然也。”吴女点头,再点头,脸上又是懊恼又是无奈——皇帝开了天恩,放所有年满二十四岁宫女归乡回家;可她,却偏偏不满二十四岁!      因为达不到放出宫的条件,这回她只能眼睁睁旁观梦寐以求的机会打眼前——溜走!   多么沮丧?多么难受?   这令人,情何以堪?      侧脸瞟一瞟神不守舍的后宫姐妹,越女垂下头,飞针走线,忙得不亦乐乎。      “阿越……汝,汝此次可出宫也!”看好朋友淡然如斯,吴女官心下好不纳闷。      越女满二十四了,在这次放出的范围以内。想如今的大汉后宫,凡是符合放出条件的宫女——甚至某些有了封号又不得宠的嫔御——哪个不是又哭又笑欢天喜地?有些性急的,甚至都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行装!   可越女呢,却是依然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副老神在在波澜不惊的诡异相,竟连最起码的兴奋和激动都看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阿越,汝归乡之财帛……可足?”吴女想不通,忍不住换个方式问——汉宫传统,出宫宫女可以带走所有私人物品和财产。同时,皇家还会赐予一定量的现金,作为其多年服务的奖励。   但如果这个宫人的家乡离京都长安十分遥远,那时够不够回家的路费,就难说了。而‘吴越之地’与帝国京城之间的距离,堪称‘天高水长,路远迢迢’。      “多谢阿吴美意。”越女对好朋友感激地笑笑:“无须如此。吾不出!”   吴女官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回答,惊愕当场:“不……不出宫?!”      这回,越女暂停了手中的针线,举头认认真真答复:“然。不——出——宫!”      “因……因何?阿越……”吴女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不愿意出宫的宫女?可为什么?那可是回家啊——回到亲爱的故乡,与至亲家人团聚,从此嫁人生子,拥有自己的夫婿和儿女,享受人生所有的自由和欢乐。      “不!”越女咬着字眼儿说话,语音一反吴越软语的缠绵,利落得好像快刀斩落乱麻:“母死,父衰;家贫。”   “呃……阿越……”吴女一愣:‘怪不得越女平常从不谈及家庭,原来她家的情况这么艰难。’      忽略吴女官的同情,越女接着说:“兄弟……多。”   “兄弟多?哈……”娇娇翁主的首席侍女眼中一亮:‘兄弟多’可是好事情哪!对一个家庭而言,男孩多意味着劳动力多;对姐妹们来说,兄弟多意味着靠山多。      不等吴女表达喜悦,越女紧接着三个字:“无、聘、彩!”   说完,绣娘低头,又埋头工作起来。      “呀?!”吴女官瞠目,呆那里反复琢磨琢磨这几句话连贯起来透露出的含义;好一会儿才咂巴出其中的意味。      吴女生长在太湖之滨,家中小有恒产,丰衣足食。然而,吴家不是高门大户,吴女也不是那种养于深闺、不通世事的闺秀,对贫寒人家如何讨生活过日子,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越是穷困的人家,越是重男轻女。男孩子是根苗,是改善家庭状况的希望。‘娶媳妇,生孙子’首当其冲,是这类人家的第一要务。   因此,当家庭没有足够的钱财备齐聘礼为儿子讨儿媳,穷人家会想到的第一个好办法就是——牺牲女儿。      运气好的,是‘换亲’。也就是,将女儿嫁去嫂子家,为儿子换一个妻子回来。   可如果兄弟多,换一个媳妇不够解决问题,有些人家就会选择‘出卖’女儿。这样做的好处是到手钱财比较多,可以多聘两房儿媳妇。   特别是当女儿姿容俏丽人才出众时,卖给有钱人家当妾做小还是好的,多有直接卖进‘行院’做娼的——要知道妓寨出的身价钱,更高!      “阿……阿越?”想通其中关节,吴女提心吊胆地望向越女:‘阿越的父兄,不会也曾打算把阿越卖掉吧?’      越女知道好友问的是什么,她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对着吴女官一笑。      笑容灿烂,分外甜美;甜美得让吴女看了——直想哭!      .      馆陶长公主来馆陶长公主官邸,是来散心的^_^      早上,皇帝姐姐带着丰厚的礼物去找栗夫人联络感情,顺便打算弥合弥合女儿和内史侄女之间的僵化关系——未来要做姑嫂的,一见面就掐架,总是不好。   侄女内史呢,是没见着,听说去找石公主玩了。而皇太子生母那不冷不热的嘴脸,却让馆陶长公主委实升起几分不快。      即使孝文皇帝还在世的日子,馆陶长公主还只是一名‘公主’的时候,外到丞相御史太尉等一应高官,内至夫人美人皇太子妃等后宫,再加上各地藩国的王后王太后,谁敢给皇太子的同胞姐姐气受?   掐指算算,已经有近十年没人如此怠慢大汉第一公主了。      从侍女手中接过玉杯,长公主无奈地摇头。从前,她何尝费心巴结过弟弟的女人?那些宫闱中的夫人、美人乃至王后皇后,哪个不是争着抢着费尽心机来讨好她这个大姑?      ‘皇帝大弟才三十多岁,现在还正值盛年呢……’低头喝口热饮料,馆陶长公主抚胸顺顺气,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怪不得人常说,给女儿找婆家是伤神、吃力、找罪受的事……’      珠帘一动,长公主家令在内侍和宫娥的引导下走进来,弯腰向主人行礼,说有人求见。      皇帝姐姐感到奇怪:“来者……为谁?”   这次来官邸,纯属是心血来潮之举,事先并没有知会任何人。所以皇帝胞姐到达长公主官邸之后,连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的面都没能见到。   陈须世子被东阳侯家的几兄弟请去了,说是赏梅花写新赋。陈硕则和一大帮子王子王孙去了郊外打猎,估计晚上都回不来——谁那么能挑,选个好空挡来求见?      长公主家令圆滚滚的腰腹,又往下哈了点:“长公主,梁公求见。”   “梁……公?谁?”长公主一怔,她认识的人中——或者说,有资格和刘嫖皇姐相认识相交往的人中——并没有姓‘梁’的啊!      家令的脑袋埋在胸口,暗暗嘀咕:‘就知道是这种的情况!如果不是看在金子份上,我才不管这份闲事呢。长公主今天的心情,不好哇……’      很快,家令又抬头,小心翼翼地说:“禀长公主,梁公者,乃今上梁七子之兄。”   “哦,梁七子……之兄……”经过提醒,长公主想起来了,就是以前给女儿当过侍女的梁女的兄长,‘长门园’就是他送的见面礼。      ‘他……能有什么事?’刘嫖皇姐兴致缺缺,意欲驳回不见,不料长公主家令异常热心,言辞恳切地代外头那个好一番求告。      眼光在胖家令身上一转,心知肚明的馆陶长公主挥挥手,让把人带上来——首席属官的面子嘛,多多少少还是要顾的。      得了许可,长公主家令乐滋滋跑出去,屁颠颠亲自将人接了进来。      .      这次,没有帘子。      “草民粱贾,拜见长公主。”梁氏家主合拢衣袖,双手交叠高举到前额,身子深深弯下;重新站直,随即双膝一屈跪倒于漆木地板,向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两个响头。      ‘礼数倒是周到,嗯,态度也算谦逊。’长公主整个人斜靠在凭几上,从眼角扫视一眼,轻声道:“起……”      梁贾又磕了个头,才偏着身子在地席上坐直——‘跪坐’的姿势。      宫娥又捧来一杯饮品。长公主取过,慢悠悠呷上一口,略带讥讽反问:“草……民?梁公贵为大汉外戚,何以自谦……若……此?”   “不敢,不敢!草民不敢……”梁家家主闻言一凛,改‘坐’为‘跪’,向长公主方向急急拜礼:“长公主当前,梁某仅一草民尔!”      长公主没搭茬。   玉杯放回女史手中的托盘。玉杯底与水晶盘一碰,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穿在高敞华美的中庭起居室中,听上去异常清晰。      “‘草民’之说,休矣……”长公主心中满意,面上却不露半分:“不知梁公此来,有何见教?”   既然长公主都明说了,梁贾也就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闻世子大喜,佳偶天成,亲上加亲。小人虽鄙陋,然不敢不贺。”说着,呈上一本礼单。      家令拿了,转交给女史。女官接过,看看无异样,才打开了轻轻放到皇姐面前。   视线在第一张礼单的内容上稍作停留,长公主沉吟片刻,向下正色发问:“梁公所为者……何如?”      “长公主,家母早逝,女弟入宫。”梁氏家主讲的很快:“女弟得幸天家,今重身。小人闻知,感恩不尽。”   ‘感恩不尽?该是欣喜若狂了吧!拥有皇家血脉是何等的荣耀,和……利益!’长公主不置一词,静好如故。      “昨夜,先母托梦……”梁贾忽然暗哑了嗓音,喃喃地低诉:“梦中,阿母执儿之手,忧心忡忡,虑女弟之心殷殷……”   馆陶长公主侧目,以对。      “宫门内外,互不想通;禁中墙外,咫尺而成天涯。然先人之托,孝也,悌也,为人子者焉敢辜负?”话没说完,梁贾就离席,趴到冰冷冷的地板上连连磕头,磕响头:“小人无法可想,唯求长公主垂怜,长公主垂怜……”      ‘厚礼钱财上……另说。没想到,这么个强硬厉害的男人,竟肯为妹妹如此屈尊……’看着梁家兄长的动作,长公主沉默,思考许久,才轻轻说道:“梁公,足矣,足之矣!”   “长公主?!”梁贾猛抬头——这是不是代表,长公主已答应给胞妹相应的关照和庇护?      希望太大,动作也太快,梁氏家主的眼睛正对上馆陶长公主的面容;随即,目瞪口呆,如痴如傻!      不是想象中的中年贵妇形象!   这是个美貌非凡的年轻女子,看上去只二十上下;丽质天成,意态娴雅,贵气逼人……   如果不是语音无误,梁贾真想向身边的长公主家令确认确认——这位就是即将给儿子办喜事、或许几个月后就会升格当祖母的馆陶长公主吗?      看看一脸呆相的梁七子兄长,长公主沉了声:“梁……公……”   “呀?恕罪,恕罪,长公主恕罪!”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梁贾赶紧收拢心神寻回理智,肢体更是急速恢复到‘正襟危坐’的状态。      馆陶长公主也不点破,慢悠悠表态:“妇之产子,艰险之极。七子腹中乃今上骨血,帝室之血脉。吾当留意一二……”      梁家主听了,大喜,纳头便拜:“长公主恩义,梁氏永世不忘,永世不忘呀!”      长公主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      .      中心话题结束,梁贾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长公主和家令都有些奇怪。   家令偷偷靠过来,轻轻拉了拉梁贾的衣服后摆,悄声示意:“梁公,梁……公?”      梁贾还是不动,思索片刻向上再行一礼:“长公主,小人有一言……”      长公主沉默是金。      经过几个月刻意的结交和应酬,梁氏家主如今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些最上层贵族的习惯做法。不等明示,就自行进入了新话题:“小人得知,有人欲行不利于两位公子。”      “不……利?”长公主美目一凝,牢牢盯住梁家兄长:“梁公此言……何意?”      “长公主,小人游历多年,结交广泛。”梁贾拱手:“前日,有故交言及有少女暴尸京郊,乃绞杀而死。”      长公主一挑眉:‘这和我家陈须陈硕有什么关系?’      “死者,乃舞阳侯从弟之女。”说到此处,梁七子的兄长眉头深锁:“命案发,官府质询。其邻家皆云,此女生前尝言曰,称其与帝姊长公主之子‘乔’情深相厚。”      “口说者……无凭。”馆陶长公主听了,眸光瞬时冷然:‘再说,皇家不止一位长公主。其她长公主也有成年儿子。’      “然……长公主,”梁七子兄长的面孔上,显出几许的难堪:“此女贴身物之上,长公主邸印记……昭然!” 作者有话要说:为后面几天安排,问一下大家: 各位, 西历1.1-1.3这三天,大家还会看文吗? 看或不看的,都请言语一声。 不发言的,统统默认为‘不看文’哦! 203 203、24-07 欲来 ...   大汉京都的官署内,现任内史那仪态威严的外表下,是翻江倒海的违和感觉。      正值妙龄的少女落泪,那是‘梨花带雨’;   青春芳华的少妇饮泣,叫做‘楚楚动人’;   而一个中年已过的大老爷们,站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到泣泪横流,只能让人觉得——可笑复恶心!      樊老头的衣袖都快被泪水湿透了,老头子口中不停,捶胸顿足地哀嚎:“吾女……吾女,丽娘……哪……”      “嗯,樊公……”内史大人实在接受不了一个老男人的哭相,纠结着眉峰插话:“樊公,请节哀。”   “内史,”勉勉强强停住哭声,樊老爹向内史深深一躬,大声道:“内史,内史!万望拘捕杀人之贼!”      “杀人凶犯嘛……”内史耸眉,淡淡道:“奈何,贼人为谁……未定也!”   樊老头一听这话,当下蹦起来。如果不是被身旁的华服男童死命拦住,樊家主估计能直接跨过长案,一拳头打到内史大人的鼻子。      “何……何?内史!”樊老爹在怒吼:“内史此言……何意?”   ‘真实的,给了几分颜色,就开起染房来了!’内史微微侧面,几不可闻地一哼,随后优雅地回道:“‘贼人’一说,无凭无据,尚不可定论矣!”      “口供、物证俱在!”樊家老爹手指另一只小案上的竹简和小盒,怒不可遏:“口供、物证俱在!何谓‘无凭无据’?!”   边上,男童用上吃奶的力气挡着樊老头:“阿舅,阿舅!稍安,稍安啊!”      瞟一眼竹简和盒中的那只玉带钩,长安内史的笑容和回答极具官方色彩:“此物……尚…有待查实!”   “内史,汝……汝?”樊老爹的脸都青了——这么明显的证据,这个内史竟选择视而不见?      “阿舅,阿舅……”男童拖着舅舅的衣带,摇头再摇头,使劲儿给眼色:‘舅舅,别说了。没用的,没用的,怎么说都没用的。’   樊老头看懂了。看看侄子,再看看坐在那边巍然不动的长安内史,樊家主咬咬牙跺跺脚,往外就走。      当舅舅的莽莽撞撞,男童却是举止从容。男孩向内史座位方向深施一礼:“内史……”   内史对这孩子也比较感兴趣,若有所思地问道:“童子……何人?”      男孩抬首挺胸,自报家门:“掌,曲逆献侯之曾孙。”   ‘嗬,又是个侯门后裔!还是那个阴谋家的后代。’内史嘴角下弯,轻轻笑:“哦……哦?”      “从姊丽娘惨死,舅父哀痛过度,请内史恕罪!”陈掌先弯弯腰,然后口齿清晰地说道:“内史身居高位,想必,当非‘畏惧权贵、姑息罪恶’之人。”   内史听闻,心下一凛,上上下下端详男童一阵,正色道:“当其……然!职守所在,敢不谨之?”      男童再一揖,清脆童音说出的却是成人世界的用语:“如此,掌……拭目以俟……”      已走到门槛外的樊老头此时也伸回脑袋,对着里面怒气冲冲叫道:“舞阳侯一门,亦……拭目以俟!”      .      “阿母……”内史公主一进门,就扑到母亲怀里。      “内史,内史,吾女……”栗夫人搂着宝贝女儿,爱怜地问女儿今天与郑良人的两位公主玩得如何?      “尚可哦……”内史漫不经心地回答。      抬头看到墙边地上的礼盒,公主眨眨眼:“阿母,姑母来访?”   “然!”栗夫人眉毛挑高,想起大姑子刚才来时的对话和情形,胸中立刻就有种很解气的感觉。      “阿母,阿母?”内史公主好奇心重,搂着母亲摇呀摇,想知道详情。      栗夫人被女儿的撒娇摇化了一般,加上本身也有炫耀的心思,于是拉过女儿滴里咕噜一说。母女两个顿时笑成一团:“哈哈,哈……”      内史公主大乐:“姑姑……亦有今日!”      .      一老一小,都离开了。      内史起身,抖抖衣袖,拿起小盒子步入内室。      侍者欲进来服侍,被内史摇手阻止。   随手将盒子扔到临窗的案上,长安内史立于窗前,望着外面的几杆紫竹一言不发。      从门口走进来一人,冲内史一躬身:“叔父……”   内史抬头一看,见来人正是自家子侄,现在手下任‘廪牺令’。      做侄子上前,殷殷勤勤捧上一杯温酒:“叔父所虑者,乃舞阳侯?”   “舞……阳……侯?”内史接过酒杯,撇撇嘴做不屑状:‘舞阳侯,有什么可介意的?这家只剩了个爵位空架子,被赶出长安核心权利圈已足足二十多年了。’      廪牺令是年轻人,对秦末的那个峥嵘岁月充满憧憬,相应地,对从血里火里得来的开国元勋们还是比较崇拜的:“舞阳侯者,开国勋贵呀……”   内史举杯喝一口,冷冷笑:“舞阳侯门者,强弩之末矣……”      “呀?”听叔叔这么将,廪牺令倒是一愣,想要细问,内史却不肯说了。      于是,廪牺令识趣地换了个话题:“叔父,长公主公子之杀人一事……”      “住口!”内史一挥大袖,宽广沉重的锦缎几乎打上侄儿的下巴。   廪牺令一惊:“叔……叔父!”      “蠢,蠢!”内史戳戳侄子额头,很有点恨铁不成钢:“长公主之公子,清白无辜。何来‘杀人’之说?”   “呀?呀……”廪牺令莫名其妙,磕磕巴巴地问道:“叔父,叔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心烦地抬抬眼,内史从盒子里拎起那枚带钩,在侄子面前晃啊晃:“物证?物……证?”      “嗤!可笑……”带钩在空中一跳,稳稳落在打开的盒子中:“何人无带钩?区区一带钩,何堪为‘证’?”   廪牺令呆呆地看看物证带钩,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叔父,此带钩之上,存长公主邸之印记焉……”      “长公主官邸,上至家令舍人,下至阉侍仆役,所用之物皆有此印记。”内史走向小榻,舒展舒展筋骨靠坐下来:“何足而道哉?”   做侄子的恍然:也是,长公主名下的属官奴仆好多。这些人穿的用的,都由长公主家供给;所以那些衣饰用品上都有馆陶长公主家的特定标记。      ‘可这官司毕竟是打起来了。同时牵连开国勋贵和当朝皇姐,事情可不小啊!总要和长公主说一声吧!’廪牺令在叔叔躺的小榻前跪坐,有些担忧地问道:“叔父……将拜访长公主耶?”      “否!”内史拖过枕头垫在颈后,仰望着房梁说道:“非吾也。吾侄,乃吾侄将拜访长公主邸!”   “呃?”廪牺令怔住,迷茫地看着内史——叔叔官居‘内史’,位列汉卿,有身份有资格上门求见馆陶长公主。而自己只是个低微的下官,这样的大事由他出面,合适吗?      ‘还是太年轻,太年轻了。又一直在自家人身边做事……’看了看侄儿,内史转身改成头朝里,闭目休息——先让侄儿想一个晚上吧,明天,到明天再教他其中的道理。      .      一离开官署,樊老头就向后狠狠啐了一口:“呸!”      “阿舅,阿舅……”陈掌扯扯舅舅的袍带,无奈地往外拉——这个舅舅就是鲁莽,怎么能这么做呢?无论怎么说,这可是大汉正正经经的官署啊!      爬上马车,樊老头瘫了似的躺在车厢里,泪如雨下,仰天悲鸣:“丽娘,丽娘……丽娘呀……”   陈掌摇摇舅舅的胳膊:“舅父,节哀呀……”      “吾女,老父无能,无能呀……”樊家主陷入深深的苦痛。   他也知道,那些证据远远达不到指认凶手的程度——尤其当嫌犯是皇帝姐姐亲生的儿子,皇太后心爱的孙儿时。      “阿舅,”陈掌俯□,对着舅舅的面孔说:“阿舅无忧,事……犹有可为!”   “犹有可为……有可为?阿掌?”樊老头猛然睁大眼:“阿,阿……掌?”      ‘几乎忘了,这个外甥和其曾祖父一样,鬼主意一套套的层出不穷。’樊老头半欠起身,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家的这个侄子:“阿掌,计……将安出?”      陈掌一乐,套在樊老头耳边:   咕咕……   唧唧…… 作者有话要说:看在我今天 节假日不休息, 强冷空气寒风凛冽还跑网吧码字的份上, 大家请别嫌弃字数少啊! 204 204、24-08 报复 ...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天空淡蓝淡蓝的,太阳挂在高高的半空中,慷慨地洒落万点万点。几朵小小的白云象被钉在天幕上一样,一动都不动——没有风。      宣室殿的四周,静寂无声。出出进进的郎官和从人们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现在,是这个大汉权利中枢的办公时间:皇帝陛下在看奏章。偏殿之内,丞相陶青、太尉周亚夫还有魏其侯窦婴在教授皇太子朝政和军务。      所有人都有得忙,所——有——人!      .      宣室殿外,飞檐斗拱之下,曲径通幽之处,一抹小小的绯红色一闪而过。      “胡亥,胡亥……”馆陶翁主向兔子招招手,依着墙壁蹲下;乌亮乌亮的大眼微眯,望着远处的偏殿侧门,若有所思。   胖兔子乖乖坐在小主人腿边,喵喵女主人,再瞅瞅远处的殿宇,长耳朵甩甩,迷惑不解——那边有绿叶菜吗?      过了一会儿,陈娇小贵女摇摇头站了起来。脸上眼中,盛满了三个字——不、满、意!      “胡亥,来……”娇娇翁主推推兔子,转身从一条岔道上走入一个拐角,再步入分间,踏进另一条走道。兔子一跃而起,亦步亦趋。      .      高高的台阁上,天子手执一卷木简,侧头向下方观望。      这里,是宣室宫殿建筑群的最高处。   汉室帝王通常在宣室殿室内处理公务。因今天是冬季少有的艳阳天,又兼无风气温颇高,皇帝陛下兴致一起,就将整个办公用具挪到了主殿东侧的高台上。白玉地面上铺上地席、皮毛,放置了长案和屏风,一面享受和煦的阳光,一面批阅奏章。      天子微笑着,看着小侄女在宣室殿范围的走廊小径之间跑来跑去:‘阿娇……在干吗?’      台阁位于宣室殿后方,巍峨高耸,有四层之高。本来从这个高度,是认不出下面的人谁是谁的。   不过,华夏族是等级森严的社会。对什么身份能穿什么款式的衣裳,能用什么质地或者档次的面料,甚至能穿哪几种颜色都有十分明确的规定。      而这里是大汉未央宫的‘宣室殿’。是皇朝的政治中枢,权利核心!   在宣室殿的范围内,能穿正红色服饰,还能在宫殿各处自由跑动的女孩子——除了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陈娇翁主之外,绝没有第二个。      .      ‘这里合适。就是这里了!哈……’找到如意之地,阿娇一时情难自禁,拍着小手欢跳起来;瞬间意识到此行为与自己的目的相背离,急忙于中途停下。      游廊下执勤的汉军甲兵,栏杆外依次伫立的内侍宦官,还有那些做随机性出现和消失的宫娥内官……廊内廊外的,层出不穷。   ‘上帝……怎么这么多人啊!’小贵女有些犯愁:‘虽然甲士们目不斜视;虽然宦官们垂首侍立,一个个都和木头桩子似的;虽然宫女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可忽略可。但,他们毕竟不是木头而是活人啊!      眼望着长廊的那一头,小贵女开动脑筋:‘该怎么着手呢?’      亲自动手?   馆陶翁主摇摇头,直觉不可行。有那么多人在呢!虽然不怕什么,但如果真被抓包了,终归不大好——会给皇帝舅舅添麻烦的!      陈娇小贵女搂着兔子手托粉腮,认认真真考虑对策。      .      皇帝刘启搁下手中的笔,示意随侍的内官将一叠批阅过的公文带下去交给官员们执行。      ‘这孩子忙里忙外的,到底干嘛呢?’转头望望下方那团忙碌的绯红色身影,皇帝陛下的好奇心顿起。      ‘阿娇……’不多久,大汉天子就发现了侄女行动的规律:‘好像一直在绕着刘荣学政的偏殿转悠。她想做什么?’      寻思半晌,天子招手叫过御前大内官,低声吩咐了几句。   大内官一躬身,领命而去。      .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惊喜地发现:不知什么原因,四周林立的卫士和侍从在人数上陡然减少了一半。原来站十个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五个了。      阿娇立时大感振奋——这下,难度小多了!      拍拍爱兔的圆脑袋,陈娇遥指长廊那头的敞开式鞋架子:“胡亥,胡亥……”   胖兔子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它的小主人——要干嘛?      娇娇翁主拉高裙裾,露出脚上的深红色朱雀云头履。   点点鞋履,再指指那个木架,小贵女挠挠宠物兔的长耳朵,轻轻鼓励着:“胡亥,胡亥,趋之……”      兔子两厢看看,撒开四只兔脚,挨着墙脚边沿,悄没声息地向鞋履架前进。      胡亥胖胖兔行动敏捷,一眨眼就到了目的地,从后面爬上架子。鞋履架很空,只放了两双鞋:一双乌黑,一双深青。      兔子去叼黑履,馆陶翁主在后面压低了嗓音低低呼:“胡亥,胡亥……否啦……”   长耳朵树立,摇摇,胖兔子收到小主人的讯息,马上放弃黑色鞋,转向深青色翘头履。      毛茸茸的兔爪扒拉一下,扒拉又一下。   ‘啪……’一只青色的履自架上跌落地面。      值班的侍卫听到动静,扭头向后看——没人,一个人都没有。      宠物兔?   早躲到鞋履架后面去了。      确认没人作乱,侍卫安心地回转头,依原样站好。   至于,某只鞋放的是不是地方,有没有被挪动过——这不是侍卫们关心的事。      危机,似乎解除了。   兔子从架后伸过半个兔头,小心谨慎探看一番,才从鞋架后面转出来。      见自家宠物开局顺利,阿娇禁不住捂嘴欢跳。随后连忙做出‘向内搂’的手势,示意兔子把鞋子弄过来:“胡亥……来……”      胡亥心领神会,一张嘴咬住翘头履的后帮,拖着拉着往小主人站的地方前进。      .      虽然是丝织物,但成年男子的鞋对一只兔子而言,还是相当有分量的。这不,才坚持了一半距离,兔子就拖不动了。      原地停下。   胡亥兔子松了口,趴翘头履边上狠狠喘几口气。      小贵女在那头,焦急地为自家宝贝打气:“胡亥……勉之,勉之哦……”      胡亥胖胖兔不负君望;歇了一会儿,重新抖擞起一身的精神,干活!   这次不咬鞋帮了,胖兔子改换成对着鞋头下嘴。叼紧翘头履那个翘起来的鞋头,胡亥使尽全力往回拽!      拖啊——拖,拽啊——拽!   眼看着,就没差几步了。      心痛宠物的小主人无所谓了,一个箭步抢上前提起翘头履,带上兔子转战大后方!      .      大事都看完了。天子抬头望望天,估摸估摸时辰,又眯眼看向长子学习政务的偏殿——及其四周。      正巧,看见阿娇拐进一处角落。嫣红的裙裾和粉白的墙壁互相映衬着,极为显眼。      ‘咦?’欣赏欣赏金色阳光下红白相间的美丽图景,皇帝的好奇更深了一层:‘怎么?阿娇还没忙完?还是不方便吗?’      片刻思忖,天子再次对御前大内官招招手,下了个命令。      大内官低头,于人不注意处耸耸眉毛,遵命而行。      .      鞋子到手,阿娇翻翻腰间的珍珠兔形囊,掏出一把剑——一把很‘小’的剑。      黄橙橙的青铜剑身,是用错金银工艺雕琢的一条龙,蜿蜒着迂回着从剑首爬满整个剑鞘。青铜剑的特征,就是——不够锋利。至少,青铜剑是远不如铁剑锋利的。      整把剑美则美矣,可大小却只有小贵女的巴掌都不到。   拔剑出鞘,剑锋竟然也是黄橙橙的青铜铸造。成年人的眼光看来,将这把‘剑’论断成兵器十足可笑,定性为‘玩具’更合适些。      一手按住鞋子一手握着小剑,馆陶翁主把剑尖伸进翘头履内部,顺着鞋帮和鞋底的缝合线一点点往前推——隔开密密麻麻的线脚      推到一半,停住了。   再用点力气!过了这个坎儿,往前接着推。      ‘嗯,梁王叔叔送的礼物,听说还是周王室的传世宝物。’小剑取出拿到眼前瞧瞧,阿娇翁主甚为不满,小嘴儿扁扁:‘宝物?一般般嘛,勉勉强强能用而已……’   (梁王刘武扯着头发大叫:拜托!削金断玉的利器有的是,要多少给多少。可我那长公主姐姐能允许你身带利器?连一根针都不许拿的阿娇啊!)      翘头履内,一圈转完。   馆陶翁主仔细看看鞋履外围,周周全全的毫无破绽。      ‘嘻嘻,成了!’阿娇开心地笑了。想想犹不解气,小剑还在鞋底上用力戳了两下。      “胡亥,胡亥……”才想把宠物兔叫过来将鞋子拖回去,娇娇翁主无意间一抬头,随即,惊愕万分地发现——没人了!      侍卫也罢,宦官也罢,宫女也罢……内里内外远远近近的,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馆陶翁主怔住:“呀?!”      .      “哈,哈哈!”阿娇大乐——不管怎么说,这下不用辛苦胡亥啦!      拎上那只翘头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鞋履架子边将青色履放上去,陈小贵女转身就走……可还没两步,阿娇的脚下就停了。      回身……慢慢地四顾;   触目所及……除了自己别无他人。   ——娥眉一挑,娇娇翁主低头一笑。      淡定地走回鞋履架,娇娇贵女拔小剑出剑鞘,从容不迫地向另两只黑色履——出手。      “周亚夫,周亚夫……让你惹大母生气!让你对梁王舅舅见死不救!哼!!”馆陶小翁主照前面的做法依样画葫芦,细致周到地在两只鞋子内都割了一遍。      两双履,四只鞋子。   现在唯一没动过手脚的,就是陶青的另一只翘头青履了。      ‘陶丞相的另一只履,还要不要都割了?’阿娇思考又思考,最后没动——陶青丞相虽然害她道歉磕头,但陶丞相随后马上送了很多好玩好看的首饰玩具给她,再说,陶青夫人那么慈祥……      ‘算了,就一只好了!’娇娇翁主宽宏大量地决定,放弃对陶丞相做进一步报复。      大功告成!   馆陶小翁主心怀愉快,兴高采烈地带着她的宠物兔撤退:“呵呵,胡亥,随吾见阿大呢……”      .      “蹬蹬,蹬蹬蹬蹬!”娇娇翁主步履蹒跚地爬上台阁的阶梯。   一连串宦官和宫娥摆出随时出手舍生施救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围在后面和旁侧;嘴上更是殷勤备至地提醒着:   “翁主,慎之,慎之……”   “翁主,翁主……小心啊……”      “咯,咯咯!阿大,阿大哪……”夹带着一阵清清甜甜的暗香,阿娇一头扑进皇帝舅舅怀里,呈乐不可支状。   刘启皇帝措不及防,被侄女撞得在座位上一歪,坐正了啼笑皆非地看着小家伙:“阿娇?!”      “嘻……嘻嘻……”将小脸藏在天子舅父怀中,娇娇翁主是喜不自胜,笑到合不拢嘴。   皇帝舅舅被侄女那副‘乐翻了’的表情感染了,轻轻含笑问:“阿娇,适才所为……乃何?”      “阿大,阿大,娇娇言哦……”爬起身凑到天子大舅爹耳边,馆陶小翁主无一丝隐瞒,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阿……娇?”天子惊讶了,皇帝感慨了:‘这孩子……诚实过分了吧?干坏事都不知道掩饰一下?!难道说她不怕责罚?’      运动和欢乐让小脸红扑扑粉润润的,阿娇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欢欢喜喜仰望着她的皇帝舅舅。   对着这样全部信任毫无保留的神情,天子凝视良久,侧过脸,抚额轻轻叹:“阿……娇……”      .      吃完点心,睡过中觉,阿娇被窦太后派来的人接回长乐宫去了。宣室殿一下子安静下来。      天子回到宣室殿东厢,批奏折,阅公文。      黄昏,皇太子刘荣一天的朝政学习结束,向父皇拜别;打算回太子宫安歇。   天子首肯,象平常一样嘱咐了几句。      刘荣离开后,丞相陶青和太尉周亚夫分别向天子告退——他们该下班回家了。   天子以礼相待,和往日相同。      一切,如常。      .      丞相陶青才走到宫门,一只官履就托帮了!   陶丞相当时险些站不住,不过因身边有许多宦官内侍跟随陪同,众人及时帮衬扶住——有惊无险!      周亚夫归家顺利。可就在马车到家门口,周太尉下车时,一双翘头履先后散架!   太尉周亚夫一个没站稳,跌成狗啃泥!   ——伤是没伤到,难看是难看得紧了。旁观者轰然大笑,周亚夫老脸通红。      闻听二事的天子,当晚就令人赐下两双新官履。      陶青与周亚夫接到赏赐,感激涕零,打心底里觉得辅佐这样一位仁君明主,实在乃‘人生之大幸’。      皇帝送的新履以锦缎为面,以金玉为饰;少府内制,首屈一指的极品,称得上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完美度。      唯一所差的那‘一’点,就是——小、了^_^! 作者有话要说:连着几天的强冷空气,上海的医院都满了,人挤人 205 205、24-09 将心比心 ...   长安的市井之中,有流言开始传播。      传说,馆陶长公主‘教子无方’;   传说,皇帝胞姐的儿子多行不轨,欺压良善;   传说,长公主家的公子陈乔诱拐良家少女;   传说,皇帝姐姐的公子非但欺男霸女,还先奸后杀;   传说……      风言风语,星星点点,渐成态势……      与此同时,馆陶长公主官邸来了一个陌生的访客——内史官署的属官‘廪牺令’。      在大汉帝国复杂的官僚体系中,‘廪牺令’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只管些宗庙陵寝和祭祀典礼上的谷物和牲畜。如此低微的官位,平常可是连长公主家的边门都没资格进的。不过,既然这个廪牺令是内史大人的侄子兼亲信,情况就略有不同了。      这是场令彼此双方都称心如意的会面,长公主的儿子们亲自接待,礼数有加。      谈话间,两位陈姓公子对‘自己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卷入一桩命案,而且是一桩颜色暧昧的命案’都感到匪夷所思。      而当看到廪牺令带入长公主官邸的证物时,世子陈须摇摇头,扭头看向小弟:“阿弟?”   陈硕挑挑眉,不假思索地言道:“此钩乃前物,遗去久矣……”      听到这带钩真是陈家二公子物件,廪牺令发出惊讶地低呼:“呀?”      陈须爱护弟弟心切,焦急之色顿起:“阿,阿……硕?”   “硕不才,”二公子陈硕倒是满身轻松,浑不介意:“会吴楚之乱,游走各地,徒劳而无功……”      大概想起当初四下游走时碰上的妙见趣闻,陈小侯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其后,硕多有游历。长路漫漫,旧物零落。山林寄身……之时?荒野露宿……之际?遗落于何时何地,不忆矣!”      “原来……如此……”廪牺令恍然大悟,大为认同。      这完全讲得通。在大汉帝国境内旅行是极为辛苦的,即使是有钱人,也好受不到哪里去——没有旅馆,没有饭店,有钱也没地方花啊!旅途之中风餐露宿的,身边东西有所遗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凡有点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   而且,馆陶长公主的这个次子是出了名的喜欢搞‘单身游历’。没仆人相陪伺候,一路上丢点什么落下点什么,就更不足为奇了。      廪牺令向两位贵公子拱一拱手:“卑职定将转告叔父,力陈诸公子无辜之情。”   长公主的儿子们微笑着,颔首致意。      家老入内,禀报酒筵已经备好,请客人入席。   廪牺令连称‘不敢’,几番推脱之后,才乐颠颠进了餐室……      宾主尽欢!      .      未央宫后宫供高级嫔御居住的宫殿群中,栗夫人的住所无疑是最奢华最热闹的。如今,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客人——络绎不绝的女性贵客。      刚送走御史大夫的妻子,又有内官来报‘治粟内史诰命求见’。而栗夫人……嫌烦了。      “不见!”皇太子刘荣的生母斜倚在小榻上,拔下发髻上沉甸甸的嵌宝石步摇,随手抛在榻前的地席上。      步摇在席上一跳,滚了两下,磕在边上一只半人多高的青铜双鹿熏香炉脚上,发出一声清冷悠长的“叮……”栗门小嫂捡起步摇看了看,眉间一凝,有点儿心疼。这是周亚夫老母入宫拜见皇太子生母时赠给栗夫人的礼品之一,黄金嵌宝石的步摇簪子,制作异常精致,十分珍贵。   ‘就这么损了?太可惜了……这么美的步摇,得来不易啊,怎么就不知道爱惜呢?’摸摸金步摇折成两节的分枝,栗门二嫂轻轻喟叹,将首饰和残片交给边上侍立的女官收好。      “折损乎?”栗夫人在榻上,头也不抬。   小嫂走到榻前,对小姑子点点头。      “无妨,无妨……”栗夫人毫不经心。   自长子刘荣晋升为‘皇太子’后,虽然皇宫明面上给的‘夫人’等级份例还是和以前一样,并不见多。但宫内官员宫外命妇争先恐后孝敬的各种奇珍异宝,却已快堆不下了。   区区一只镶宝石的簪子,早就不在皇储生母的眼中啦。      “蕙兰……”栗门长嫂托着一盘新鲜的柑橘掀珠帘走入,一弯腰放到榻边的方形矮案上,取一只最大最圆的橘子搁在栗夫人引枕之旁。   起身看到小嫂的面色,栗门主母有些奇怪:“弟妇,何故愁眉而不展?”      “愁眉……不展?”听到这话,栗夫人也从榻上挪了挪身子,好奇地问:“阿嫂,因何?”   小嫂僵了僵,沉吟良久,才抚着胸口蚊子似的说道:“夫人,妾所忧虑者,吾女也……”      栗夫人拿了柑橘放在鼻下嗅嗅,心不在焉:小嫂一生生了四个女儿二个儿子。除了嫁入皇室成为临江王后的次女——现在应该是临江孀后了——长女和三女早早嫁了,现今都在官宦门第的夫家生儿育女,日子过得平顺安逸,能有什么事?      ‘莫非是四侄女?’转念,栗夫人想起:‘或者,是关于四侄女的亲事?那孩子还不到七岁,不过,也是能定个亲了。’   ‘当今皇太子、未来大汉皇帝的嫡亲表妹,可不能嫁差了。若嫁差了,我这个做姑姑的可不答应……’栗夫人在榻上笑着半坐起来,兴致高昂:“阿嫂,莫非……四女之聘婚耶?”      栗小嫂闻言一愣,知道小姑子误会了,连忙摇头否认:“非也,非也。四女年幼呵……”      ‘不是为四丫头,又是为哪个?’栗夫人疑惑不解,与长嫂对视一眼,歪了头追问:“阿……嫂?”   “妾别无所虑,唯……”栗小嫂这才呐呐地说道:“唯忧次女之将来……”      “临江王后?”栗门主母感到意外,讶然问道——临江王后的未来,还有什么疑问?不就是抚孤守寡?   栗夫人先是怔然,盯视自家二嫂,嘴角略略上翘:“阿嫂,临江王后……何虑之有?”转脸,示意女官将盛放着柑橘瓣的饮冰盘放在榻上。      栗长嫂感觉气氛不对,于是走到夫家弟妹旁跪坐下,婉言相劝:“临江后得为皇家妇,位列藩王王后,何其幸运?!弟妇尚有何忧哉?”      听了这话,栗夫人的脸上立时松快好多。   拿过一瓣剥完皮去了衣的柑橘瓣,放入空中,慢悠悠地咀嚼——名入皇家玉蝶,贵为一国之后,难道还有什么不足吗?      “长嫂……夫人……”犹疑半晌,栗小嫂突然扶案而起,步行几步走到栗夫人小榻的正前方,双手合拢贴在额上,膝盖落地,直直地跪在当场。      栗门主母大吃一惊:“弟……弟妇?”   隐隐猜到小嫂子想说什么,栗夫人冷冷一笑:“阿嫂,此乃……何意?!”      栗小嫂直挺挺跪在地上,仰起的面容上是掩不住的哀伤:“夫人……”   “今日非节……非典。”栗夫人目光如冰,凉凉道:“蕙兰……无故,不敢受家嫂大礼。请起!”      有侍女过来搀扶栗门贵妇,栗小嫂推开宫女,依旧跪在原地。   只有泪水,从风韵犹存的面庞上不断落下,落下……犹如一颗颗露珠,跌在冰凉的漆木地板上。不多时,就摊成了一片。      “夫……人?弟……妇?夫人……”眼光在两位家人之间来回,栗长嫂忽然想到什么,“呀”地一声举袖捂口,不敢置信地看着丈夫弟弟的妻子:‘难道……难道?’      任凭泪水涂花了妆容,栗小嫂向小姑子深深拜倒,哽咽着说:“夫人,临江王薨,臣妇哀痛至极,恨不能以身代之……   “哦?”栗夫人面如寒霜,巍然不动:‘说的倒是好听!我儿子去了这才多久?一年都不满呢,就打算让你女儿再醮了?’      “仁寿年少,兼膝下无子……”栗小嫂泪眼涟涟地望着尊贵的小姑子,也是她亲生骨肉命运的掌握者。   栗姑姑状似无意:“依阿嫂之意,当……何如?”      不是没发现小姑子话语中的寒意,但一想到青春年少的爱女,栗小嫂咬咬牙还是说了:“万祈夫人开恩,放仁寿归。”      虽然薄皇后才是临江王后栗仁寿理论上的正牌婆婆,但栗夫人毕竟是临江王的亲生母亲,而且,很可能就要取前者而代之了。   再说了,如果连身为亲姑母的栗夫人都不肯放临江王后改嫁,又如何能指望其他与栗家毫亲缘关系的皇家贵人施恩?      “仁寿年少,然则,自古女子‘于归’,即为夫族中人,与年齿无关矣……”栗夫人向上伸出胳膊,栗长嫂急忙上前给扶着。      “至于无子……”在大嫂兼表姐的细心搀扶下,皇太子生母在榻上慢慢坐直了,淡淡瞟了眼惊惶的小嫂,笑吟吟道:“郑氏重身。一旦诞下麟儿,即为吾侄仁寿之‘亲子’。”      “且天家尊贵……”栗夫人侃侃而言的,全是道理:“皇族宗妇,焉有有变节之理?”      “夫人,仁寿乃夫人亲兄之亲女……”栗门二嫂自知是外姓嫂嫂,于是抬出了丈夫:“夫君怜之甚深……”   顿了顿,不等栗夫人有回答,唯恐分量不够的栗夫人又绞尽脑汁地搬出了先帝:“皇家……至尊至贵。然孝文皇帝遗诏有云‘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者,奚可甚哀?’”      ‘小嫂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想用先帝的遗诏来压我?!’一听这话,栗夫人的脸色立刻一变,心中激愤难挡:‘当初千求万求地嫁进来,做了王后正室,风光无限。怎么,现在女婿尸骨未寒,就打算另觅高枝了?当皇家是什么地方?只想同甘,不想共苦,哪有那么容易!’      “仁寿为吾儿守节,阿兄……当无异议。”栗夫人的对答,讥诮入骨:“至于……先帝嘛!先帝圣德,遗诏所述仅感伤自然之理尔,何曾言及宗妇之去留?”      ‘断章取义,这是不折不扣的断章取义!’栗小嫂竭力克制情绪,尽可能心平气和地提醒小姑子:“夫人,先帝遗诏有言……‘归夫人以下至少使’。”      汉文帝以‘仁厚’名标青史。作为当今皇帝的父皇,孝文皇帝的一言一行,足可以为整个皇室家族的表率。   而观文皇帝的遗诏——如果连皇帝宠幸过的有封号嫔御都能被放出宫,送回母家听凭改嫁;那么,区区临江王的遗孀又凭什么非要守寡?难道藩王比皇帝都高贵?      “住口!”栗夫人恼羞成怒,抓起榻边案上的柑橘瓣劈头盖脸地扔过去:“住口,住口!”      橘瓣砸在栗小嫂头上身上,破了,碎了。   柑橘的囊和汁水粘在贵妇人的发上,脸上,狼狈不堪。      ‘如果等到那姬妾生下儿子,再算进女儿名下,仁寿这辈子就只能守寡了,别无出路了。’栗门二嫂知难而不退,笔直地跪在榻前,一次次行拜礼:“夫人,万祈开恩,万祈开恩!”      “休想!”柑橘瓣摔完了,栗夫人拿起盘子,兜头抛了出来。   栗长嫂见势不妙,手疾眼快在栗夫人胳膊上推了一下。饮冰盘偏转了方向,在栗小嫂腿边落地,摔成碎片!      紧紧搂住怒气勃发的栗夫人,栗长嫂急声向弟妹解劝:“弟妇,寡居之王后,并无再嫁之理呀……”这也是实情,汉国境内的藩王王后们的确没改嫁的——不过,那都是有亲生儿子的。      “长嫂,仁寿在家之时,事长嫂之孝谨顺从尤甚事妾。长嫂何忍见无子弱女独守空闺,孤寂一世?”栗小嫂急了,改向大嫂央求——她知道,长嫂是婆婆的娘家侄女,与小姑是一起玩到大的表姐妹,其情分之深绝不是她这种外来媳妇可比的。如果长嫂肯为女儿说些个好话,女儿脱离皇室的机会就大多了。      ‘仁寿那孩子也是看到大的。人品才貌一流,对自己又尊敬亲和。真的就此守寡……’栗长嫂迟疑了:‘未免太残忍了!毕竟,才十四岁啊,有没个亲生孩子!可是小姑子这儿,明显是主意已定了……’      “夫人,长嫂,吾女仁寿年不满十五呀……不满十五呀!”临江王的母亲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哀痛欲绝——十五岁都不到的年纪,花骨朵一般,还是个孩子。      整整因刚才激烈动作而有些凌乱的鬓发,栗夫人狞笑着慢慢靠回小榻:“吾儿阏于必然得子,侄女凭‘子’为王,富贵无限…… ”      “夫人?”这下,连栗长嫂都糊涂了。      如果临江王的妾生的是男孩,必能继任临江王——这个可信!   虽然《汉律》规定,藩国王位的继承仅限于嫡子。但只要皇帝愿意通融,庶子称王的也很多。已故临江王刘阏于是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在这一房只有一个孙子的前提下,庶出不庶出有什么打紧?所以只要是王子,肯定能继承王位。      但若说那名怀孕的姬妾必生皇孙,那就……胡说八道了。   出娘胎之前,谁能确保胎儿的性别?      栗小嫂眼看所求无果,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口中低喃着:“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母氏……劬劳……”      “弟妇……”栗长嫂莫名其妙地看着弟妹——为什么吟诵《邶风·凯风》?这是首歌颂母亲辛劳的诗,和怜惜儿女的情怀南辕北辙,不是吗?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母氏……劳苦……”栗夫人却听懂了,向后翻转身,面向里躺下。      从襁褓到成人,要将一个孩子抚养大,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是计算不清的。其过程的波折、艰辛和劳苦,简直不能衡量!可当孩子一旦离去,所有所有的心血就此付诸东流,再也无法挽回!   那是——剔骨割肉,锥心之痛!      ‘小嫂,你养育女儿不易, 205、24-09 将心比心 ...   心疼女儿,为女儿打算……这些我明白。’栗夫人放在枕边的手,握成了拳:‘将心比心,想来,小嫂你必也能明了我的心情!’      ‘阏于是我的儿子,我生他养他一场。如今,他却先一步走了……’      ‘先父母而亡,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孝’!他这个做儿子的可以不孝,我这个做母亲的却不能‘不慈’。’      ‘阏于的女人,我为他守住!’      ‘阏于的王位,我为他保住!!’      一滴珠泪,从鱼尾纹若隐若现的眼角滑下……      落在枕上,遁入枕芯中……      瞬时,   销…声……匿………迹………… 作者有话要说:强冷空气光临上海市 久久盘桓不去 千防万防,还是中招了╮(╯▽╰)╭ 咽喉痒,咳嗽,发热中 206 206、24-10 落网 ...   大汉帝都的现任内史公务繁忙之余,热衷养生之道。正值盛年,就十分关注调养生息。因此,内史大人对每日的早餐分外重视;而对那些胆敢打扰他安享朝食的没眼色家伙,自然也就绝不客气。      不过,今天的情形有些——例外。      听到足音靠近而皱起的剑眉,在见到来人是谁之后,立刻松开。   来的是内史属下的吏员。四五十岁年纪,须发半黑半白,矮小枯干一如那被风雨侵蚀多年的树桩。这人是在内史官署做老了事的,前后襄助好几任内史,在缉捕侦讯上尤其见长。      对这种手下干员,任何主官都会以礼相待。内史出身高门,是累世的官宦人家,自然明白做官的诀窍;遂放下食匕,取丝巾擦擦嘴,客客气气地向刑名吏询问来由。   老吏也不多言,规规矩矩问个安,便将一卷竹简双手呈上。随即,倒退着走到室外,静静地垂手侍立。      内史对属官的‘知进退’满意之极,先命家老开库取赏格送出,自己则含笑拿起竹简——内史官署的查案进程摘要——展开阅读。      看不到两句,内史拍案叫好;扭头,对伺候进餐的阉侍大声喝道:“趋之,趋之,有请廪牺令……”      .      隔日,陈须陈硕入长乐宫向祖母窦太后请安。   窦太后宠爱长女,自然爱屋及乌,对这一双陈姓的孙儿也是宠爱有加、呵护备至。老人家拉着两个大男孩说了一堆话,直到感到困倦了才由宫女搀扶着入内室去小歇。      看看沙漏上的刻度,又向外望了望,世子陈须问母亲长公主:“阿母,女弟君……胡久候而不归哉?”      “阿母?阿娇呢?”陈硕也有点奇怪:‘就是跟着城阳王主傅去散步,这时间也太久了吧?他们都来那么长时间了,怎么妹妹到现在还不回来?’      “城阳王主喜快行……远足,”长公主不急不躁的,对儿子们解释着:“太医云,‘快行’有利康健;远足者,更甚。”馆陶长公主对女儿的学问关心不足,对孩子的身体却是时时刻刻留意,所以,对城阳王主提供的这个强身健体偏方绝对支持。      “唯唯……”两位陈公子听母亲这么说,自然没有异议。      宫娥捧上水果和点心,又有小宫女续上热饮料。两兄弟与馆陶长公主之间的闲聊议题,在玩笑的口吻之中转向了——长安内史侄儿不期而至的拜访。      对于那件从天而至的奇怪命案,皇帝姐姐并不重视,反而是对其中牵涉到的另一家侯爵门第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关注度。“舞阳……侯”长公主思索着,略有沉吟:“舞阳侯门,舞阳侯门樊……”      “阿母屡屡提及舞阳侯,乃因何之故?”听母亲反复念叨‘舞阳侯’,长子陈须颇感意外:‘平常,也不见母亲和舞阳侯家族有来往啊。’      精确地说,对帝都长安的高官贵族圈——甚至大汉权利最高层——而言,‘舞阳侯’这个家族毫无存在感。如今舞阳侯樊家的状况,甚至比先帝在位时的外戚窦氏家族更加‘隐形’。   最起码,窦氏家族在那些默默无闻的岁月中还是做了很多实事的,比如:悉心教养子弟,培养出了以窦婴和窦彭祖为首的一帮子窦家精英;比如娶进来嫁出去,奋力编织联姻网……      而舞阳侯家呢,则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无声无息。   ‘低调’是美德,但低调到不思进取,成死水枯井之势,就不像了。      “阿母,”陈硕往母亲身边挪了挪,睁大眼睛笑嘻嘻地问:“舞阳侯其人……何如?”   “舞阳侯……市人……”想起那位舞阳侯,馆陶长公主讶然地发现,那是个很难用语言准确描述的人。      樊市人这个大汉侯爵很体面,也很奇特。身高人帅,见人待物上礼数周全;可就是极致的周全,周全到‘过分’的程度了——让被接待者都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自己骤然变回了两三岁,又成了个必须被人从头到脚细心照料的孩童。      太刻意了,不像个贵族!   “谦恭……其外,矫輮……其内。”长公主徐徐摇头,缓缓地评价道:“不可……深交!”      “咦?阿……母?”听到这种说一小半藏一大半的评语,陈二公子兴味大增,整个人凑近点,再凑近一点,脑袋都快贴到母亲耳朵上去了:“阿母,阿母呢……小儿愿闻其详!”      边上,陈须世子也竖起耳朵,打算收集收集某些内部消息——八卦,可不仅仅限于粉红色绮闻哦!      “呵……”望着两个儿子的模样,长公主是又好气又好笑。      纤纤玉指在每个人额头重重戳一下:“小……子!”      .      廪牺令是一路打着哈气走进来的。      此时,内史用餐已毕,正手握卷轴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正厅的长案后。   “叔父……”廪牺令见到叔父,摇摇晃晃行上一礼,年轻的面容上疲惫之色尽显。      内史面色冷峻,目光中却隐隐流露出一丝笑意和柔和:“前往长公主邸一行,吾侄……何如?”   想起陈家公子,想起长公主家遇到的各路贵介子弟,廪牺令到此刻才有些醒悟过来,急忙敛容向叔父深深施礼:“愚侄……谢叔父栽培之恩。”      内史大人微微一笑,转着手上的竹简卷,再不言语。      就在廪牺令等得奇怪、有些感觉不耐时,内史突然向侄子提出一个很突兀的建议:“吾侄今夜,当再访馆陶长公主家。”   “呃……叔父?”廪牺令愣在当场——他昨天才去过,怎么今晚又去?就是有心结交,也没有才认识就这么频繁上门叨扰的道理啊?会被主人家反感的!      将书简往案上朝前一推,内史凝声言道:“此……乃吾侄进阶……之梯也。”      廪牺令茫然不解地接过,打开细读。   读到一半,立刻惊跳起来,对叔父惊喜交加地大叫:“叔父?!”      内史很不悦地瞪侄儿一眼。   知道失态了,廪牺令连忙和袖向叔父再行一礼,举起竹简接着看。      廪牺令越看越快乐,到底年轻耐不住,口中念出了声来“周……满……呀!”      .      长安的高级酒肆,都是提供住宿的。      从一间门关着的客房内,不时传出醉醺醺的呼喊声:“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佪兮顾怀……”      几个经过的客人不堪噪音袭耳,都皱紧眉加快了脚步,同时向那间扰人的客房投去愤怒的一瞥。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青年男子的叫嚷,经久不衰。      这时,一群执剑带索的官差冲进酒肆,一溜烟走上楼梯。      为首的小吏抓着掌柜问:“何处?周满何处?”   掌柜吓得脸色青白,哆哆嗦嗦指一指那扇不停传出鼓噪的客房房门:“乃……是!”      似乎唯恐来人辨认不清,尖利的长啸声又起:“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      这下再不用担心搞错人了。   小吏向手下一挥手。几个五大三粗的捕快一人一脚地踹开门,一拥而入。      舒适的雅房内,衣着华贵的青年人横卧床榻,醉到东倒西歪——不知道反抗,也没有反抗能力。      看着被象拖死狗一样拖出来的青年人,尽职的小吏上上下下打量一通,点点头,又指着醉鬼向酒肆掌柜确认:“此人……乃周满?”   “然,此人名曰‘周满’!”掌柜十分无奈地点头,又是同情又是遗憾。同情这倒霉青年竟然摊上官司,遗憾自己从此少了一笔可观的固定收入。      “如此,带走!”小吏一声令下,官差们七手八脚把个周满绑得跟只粽子一样,提溜了就往外走。      有围观的客人,纷纷向小吏打听这人到底犯了什么事?   众所瞩目,感觉超好,小吏挺挺胸,趾高气扬地解释道:“凶徒周满,案涉诱拐良家子,奸杀人命。”      “哗……”大家惊讶万分,交头接耳之际,不相信的倒占了一大半。   尤其是那些住了段时日的客人,都忍不住说道发言——这个姓周虽说好酒好玩,时不时发发酒疯,但行为还算规矩,人也体面有钱,实在不像能做出这种阴损缺德事的歹人!      被质疑了,小吏心中大大的不快。   用看白痴的眼光扫视众人一眼,小官吏摸摸短须骄傲地说了一句:“人生百态,岂可以‘貌’而取之?”    作者有话要说:吸取上次热伤风的经验, 这次一定注意保暖,休息,多喝水…… 所以,周五不更新。 207 207、25-01 广厦与金屋 ...   手足相聚,是件愉——快——事。      所以,现在的刘彻必然、也是、愉快的!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问胶东王刘彻‘和三个姐姐在一起高兴不高兴?’,小亲王一定会忙不迭地表明:‘非常非常很高兴。’   然后,往宫室室角沙漏的刻度上瞟一眼;不久后,再看一眼……同时在心底暗暗奇怪:时间为什么越过越——慢?      不怪刘彻觉得烦,南宫公主一直在说话,一直在说话,喋喋不休地要弟弟逮住一切机会在父皇面前求情,好让生母王美人提前结束‘禁闭思过期’。   聒聒噪噪的,等椒房殿宫女送上的热饮都冰凉了,二公主才喘气歇歇。拿着早不见一丝热气的杯子,南宫公主饱含感情地注视着弟弟:“阿彻……思念阿母乎?”      “南宫之言可笑……”阳信公主含笑为弟弟说话:“以纯孝之阿弟,焉能不念亲母?阿彻?”   “阿姊,彻思之……”正确的应答,自刘彻舌尖滚珠般流利地滑出。这答案顺理成章,根本不用动脑子去想。但胶东王说到后面时,话音却以外人觉察不到的程度上涩了一分,慢了三分。      林滤公主对着弟弟甜甜一笑。   南宫公主大为振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呀!”二公主惊叫——杯中的液体,冰冰凉!      ‘父皇根本不想王美人,’刘彻回忆这段时间以来和父亲相处的过程,得出结论:‘冒冒失失去求情,万一惹恼了父皇,谁担着?我何必去干这傻事?反正只是思过而已,又不是坐牢。’      嘴上与姐姐们东拉西扯,胶东王的目光在椒房殿各处漫无目的地游移:花格、素帷、绣幔、珠帘、青铜鼎、云屏、书案、金灯……      他知道,荤素点心正在东边小厨房的笼屉上蒸着,再过一会儿就能端上来了。他喜欢的鹅肉馅儿蒸饼,定是其中之一。   以前的中宫只备素点心,自他搬来之后,皇后阿母说小孩要多吃肉才长得好,于是就添了荤性的。椒房殿的庖厨新上手,开始不太会做,薄皇后就亲自去和贾夫人说项,借了金华殿的厨子来传授经验——贾夫人挑剔口味,深谙烹饪之道。      他知道,他的卧房里现在一定比较乱。宁女正领着少府匠人为他安装新的铜火炉。   听宁女官说因父皇崇尚节俭,皇后夫唱妇随,这么多年一直能省就省,能不花销就不花销。而铜制火炉虽然热力大安全性高,但因为体积大用铜多,成本和维护费用都高,兼铜炉烧起来炭耗费量巨大,所以薄皇后一直不舍的。前段时间下雪,皇后怕冷到儿子,就将自己卧房的铜火炉拨给刘彻用。现在要添新铜炉了,皇后母亲把新的给了刘彻,旧的拿回去接着使。   ……      刘彻突然惊觉,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了椒房殿的一切:习惯了这里的宫室,习惯了这里的布置,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节奏,习惯了薄皇后温暖的怀抱,习惯了宁女官精心的照顾,习惯了——站在皇后母亲身旁,被当成椒房殿小主人被人伺奉!      ‘思念生母吗?’刘彻摸摸下巴,乍惊乍喜地发现——他不确定。至少,他睡觉从没梦见过王美人,但他梦到过父皇,梦到过皇后阿母,梦到过馆陶姑姑,还梦到过——阿娇!      ‘离开中宫,搬回那座漪兰殿?’一想到这个,胶东王胸口就涌起一阵不安和焦躁:‘一旦生母解禁,自己就没有理由留在皇后阿母身边了呀……’      南宫公主还在没完没了。毫无预兆地,她的弟弟刘彻振衣而起,迈步离席。      唠唠叨叨的南宫公主,被弟弟突然的动作吓一跳:“阿……阿彻?”      “阿彻?何……如?”大公主阳信也抬头,吃惊地望着弟弟。      “诸阿姊,”刘彻先向姐姐们行礼道个罪,随后解释:嫡母薄皇后去探望染疾的程夫人了。自己早上与嫡母约好,先接待三位姐姐,然后到长乐宫与皇后汇合,一同向祖母窦太后问安。现在时辰不早,该出发去长乐宫了。      “大母贵重。如此……”百善孝为先,阳信公主立即附和着领两个妹妹起身:“阿彻自便。”      刘彻躬身一礼,拔腿就走,头也不回。      .      短促有力的脚步声,在宫室外的走廊上响起……      “阿娇,阿娇……”明亮的童音里,荡漾着无尽的欢悦:“阿娇……”      “啾……啾啾,啾啾啾啾……”   刚才还安安静静吃食的两只翠鸟尖叫着跃起,扑棱着翅膀窜到鸟笼顶层。还好这笼子异常宽敞高大,几乎有一个成人那样高,否则,惊慌失措的小鸟非一头撞上顶部的笼栏不可。      “呀……绿衣?!”   鲁女惊讶地看着绿毛龟撇下吃了一半的水果,划着四脚潜回彩陶瓮深处,只在水面上留下一长串大小不一的泡泡。      宫室内,宫娥们彼此相顾,脸上都是掩不住的苦笑——了不起的胶东王刘彻,驾到了!      宫女侍从自觉排成两列,向门开处行礼:“拜见胶东王……”   刘彻摆摆手:“平身,平身。”      目光在室内一溜,胶东王刘彻看来看去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失望。   鲁女和这小亲王打交道久了,当然能猜出刘彻的用意:“大王觅翁主乎?”      刘彻眨眨眼,严肃地摇摇头。   双手拢入长袖,胶东王一脸郑重地向鲁女问道:“阿鲁,大母安好否?”   鲁女听了,赶紧躬身万福:“禀大王,皇太后安好。”      胶东王欣慰地点点头,又问:“姑母……万安否?”   鲁女再次道福,致谢,回道:“禀大王,长公主万安。”      “幸甚,幸甚。”小刘彻扯开嘴,笑意咄咄:“如此……从女弟君安在?”   “禀……大王,”鲁女抿嘴忍了又忍,好不辛苦憋住,指指一处边门:“大王,馆陶……翁主……”      话没说完,胶东王刘彻就冲了过去,哪里还见得到刚才问候长辈安康时的规仪整肃?      一屋子宫娥皆掩口轻笑——其实,这样毛毛躁躁的,才象个孩子嘛!虽然,小大人的摸样也可爱。      .      边门之外,走道曲折,衔接往复犹如迷宫。      刘彻跑跑跳跳,很快就来到一间素帷低垂的广室。隔着帷幕,可见广室一半露天,一半室内。二十多明宫娥内侍垂手两厢,看顾着几只铜炉和一长列鱼鹤灯。      门口跪侍的宫人见胶东王驾到,立即将帷幕向两边拉开,用组绶系起。      刘彻跨步而入,见室中的莞席上铺着细密的蒲席,蒲席上再有两层熊皮褥子。正中是胡桃木的矮案,两侧一边是窦表姐和阿娇,另一头是胶西王刘端。三个人面朝外,对着外面指指点点,不知在聊些什么。      胶西王刘端没有戴王者的金冠,只用一顶乌纱小冠束发。冠上横插一只白玉竹节簪,与身上银白色绣飞云纹的织锦相映,更显得这位程夫人的小儿子黑发如漆,眸光如星,如琢如磨,矫矫不群。      寒冬时节,年少的胶西王却手执一把金骨折扇,慢悠悠摇着:“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呀!”   窦表姐微微一愣,疑惑地看看刘端:“大王欲远行乎?呀……胶东大王……”      几个人闻声回头,这才发现刘彻来了:   “大王……”   “阿彻……”   “弟君……”      刘彻逐个儿打招呼,走到女孩子们身边就势坐下来——坐在阿娇和窦绾之间。   见状,胶西王眸光一冷,不动声色地别过头。      窦表姐接着前面的话头,问道:“天寒地冻,大王因何于此时远行?”   胶西王刘端展开扇子,摇摇:“胶……西……国。”      “胶西?”阿娇和窦表姐异口同声,讶然互视:‘为什么要跑去封邑?还在这样的大冷天……留在京城不好吗?’      如墨画的长眉微颦,随即又飞扬张开。   胶西王的折扇轻敲案面,一下,又一下。动静之间,轻盈曼妙有如一只在碧绿湖面翩翩游弋的白天鹅:“愚兄奉皇命,王胶西。岂敢贪恋安逸,久居京师?”      窦贵女如玉的面颊,红了。   低眉偷撇胶西王,窦绾柔声细语地劝道:“大王尽心王事,乃万民之福。然则正月苦寒,大王或可稍事延,至‘如月’,仲春之时……”      “噗嗤!”阿娇隔着小方案,有趣地瞅瞅胶西王表兄,侧头就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咯……正月去,桃月归,嘻嘻,妙哉,妙哉……”   扭身扯扯胶东王表兄的袖子,飞快地眨眨眼,回过来面对胶西王刘端,依然“咯咯”不止。      刘彻大乐,捏捏娇娇表妹的小手,装模作样地好心好意揭穿异母兄长的真面目:“正月地冻,车驾易行。彭祖阿兄巡视国都之行,往返之间仅三十日。胶西王兄嘛……双月足矣。”      说得煞有介事,其实不过做做样子。   上个月刘彭祖也说要回自己的王国,可在国都王宫住不到十天,就启程回长安了。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中,除了那个极端不被父皇待见的长沙王刘发,其余已封王的皇子们去封国只是做做远途旅行兼游览风光,充其量是堵朝臣们的嘴罢了——按制度,封王们应久居封国,无天子诏书不得入京。      挑挑眉不搭异母弟弟的茬,胶西王向陈表妹伸出一只手,柔声唤道:“来,阿……娇……”      少年亲王的身躯,还略显纤细单薄。长眉如鬓,星眸迷蒙,娟秀的面庞恍如夏夜的银月,皎洁而明媚。举手投足间身姿婉约,风度柔和,是一种介乎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魅力……      窦贵女怔然。兀然垂首,不敢多看;终究舍不得,从密密的睫毛后偷偷窥。而阿娇,早一把甩开刘彻的手,绕过矮案投奔温柔漂亮的胶西王表哥去了。      “从兄,”阿娇紧挨着胶西王坐下,搂住刘端表兄的胳膊欢欢乐乐地问:“从兄唤娇娇……何如?”   “阿娇细君……”胶西王拉过表妹的小手拍拍,轻轻问小表妹有什么想要的没有:“凡从女弟所述,愚兄尽取之。”   “哦……”话毕,突然想起在场的还有窦家表妹,胶西王转头又补充了一句:“阿绾细君,若有所需,亦尽可言之。”      窦表姐含羞,低头不语。   阿娇小嘴张成圆形:“从兄,可……当真?”   胶西王意气风发,拍着胸脯保证:“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      ‘糟了,端从兄把话说得太满了。’窦绾有意提醒,可不知道从何着手,干着急。   “从兄美意,阿娇感怀于心。”那边,馆陶小翁主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开口:“娇娇别无所求,所思者仅二……”   刘端做了个‘请’的手势:“细君……”      娇娇翁主伸出一只手指:“‘曲江之涛’,此其一也!”   刘端立刻——傻眼!      不等刘端表兄反应过来,娇娇表妹翘起第二根白玉似的手指头,笑眯眯道:“‘钱塘之潮’,此其二也!”   “唔……”胶西王不可思议地看着可爱透顶的娇妹妹,满脸为难:“阿,阿……娇?”      不给表兄说话的机会,小贵女马上垂眸,明澈的大眼中立时水雾氤氲,委委屈屈的,泫然欲涕:“言犹在耳,‘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呢……”   “阿……娇……”胶西王这下全垮了,灰头土脑地向娇娇表妹求饶:“阿娇,阿娇呀……”      “哈哈,哈……”目的达到,小翁主绷不住,几乎乐倒——俊秀貌、花一样的刘端表兄又羞又窘的样子,好好玩。      眉眼弯弯,明眸灿灿,右颊的一点笑靥时隐时现,清甜隽永不可为言语所道——大汉的胶西王,有一刻,闪神了……   古老的诗句自脑际深处冒出来:‘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回转清明,胶西王一边扶住陈表妹,一边拿折扇敲自己的头,哑然失笑:‘天,疯了,阿娇才多大?怎么会联想到庄姜?’      刘彻旁观至此,冷眼盯着刘端扶抱住阿娇的手臂,心头一阵热躁。   “哼!”胶东王凝着声音,徐徐话道:“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胶西王耳朵一动,装做什么都没听见;只向两位小贵女再问一遍,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办得到的话,一定尽力。      这回不开玩笑了。窦表姐羞怯怯要了齐纨的新式样,还有几个知名县城的土特产。阿娇要的礼物比较特别:馆陶翁主请胶西王带画师去胶西国,将胶西的山水风光和市井风物描绘下来,画好了送入长乐宫。      ‘不亏是父皇教养大的……’胶西王刘端深深笑意,朗朗轩轩:“尺丈画幅,岂足以观乎?待来日细君亲历胶西,方可尽享人间美景也。”      “亲身游历?”阿娇颇为动容。不过想想祖母和母亲,又觉得不太可能。      “然也!”胶西王长眉扬起,凤眼眯成细线,点墨般的眸子反而更显晶莹,弯弯的红唇两角上翘,尽呈温柔:“从女弟亲临,愚兄当于胶西宫内置美厦千间,供细君居住。”      “美厦?千间?”阿娇甜笑嫣然:‘千间呢,哪里用这么多房间?’      “胶西王宫?美厦……千间?”刘彻今天象吃了冲药一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阿兄欲穷竭一国之民力乎?”   亲王在封国之内建筑王宫,是不用付钱的。平民百姓必须‘自备’口粮来‘白’干活,这是国家劳役的一种。也因此,大兴土木自古被认为是‘苛政’,是折磨子民。      “大王?”   “阿彻?!”陈娇和窦绾都不可置信地望着刘彻:‘这只是说笑啊,干嘛这么上纲上线?’      刘彻扭脸,一肚子不服 207、25-01 广厦与金屋 ...   气——他又没说错!      摇摇手,胶西王示意两位表妹不用激动,他自有办法。   “弟君,”刘端偏头望望小阿弟,平静地说道:“阿娇喜美景。阿彻身为胶东王,何不命画师之国览胜,绘山水以娱细君乎?”      胶东王刘彻的脸孔,一下子红了——他到哪儿去找画师?又如何能派遣得出去?   名义上他是大汉的亲王,但因年纪小还没离宫,他没有自己的官邸,没有可供独立支配的收入,没有自己的属官小吏,没有……所以,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做不成。      胶西王刘端在一边凉凉地念叨:“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      “汝……汝汝?”刘彻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现世报啊,来得也实在是太快了点。      ‘这个刘彻,难道以为在椒房殿住久了,就成了嫡皇子?!’刘端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和煦融融如故;站起向两位小贵女一躬身,含笑问:“闻长信宫新成‘暖室’,愚兄可有幸得以一观?”      “从兄屈尊,吾等之幸也!”馆陶翁主和窦绾侯女携手而起,回礼,走到前面引路。      对刘彻今天的败兴,两个表姐妹都满不高兴的,所以谁都没理会胶东王。不一会儿,三个人就有说有笑地出了广室。      见这情境,刘彻更是气结。      ‘美厦千间,有啥了不起?’小亲王一拳头砸在矮案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等我出宫有了自己的税收和班底,就在胶东王宫盖上一万间宫舍,请阿娇去住!’      ‘一千和一万,好像只是多寡之分哦!’想想不足以体现其卓然不群,刘彻满意度不高:‘没本质区别哪!’      左近的一株鎏金鱼鹤灯里的灯芯快烧完了,火苗子一闪一闪的。宫娥过来,轻手轻脚地给换上新灯芯。      在骤然明亮的光华映衬下,鱼鹤灯金辉流丽,璀璨如梦,美不胜收。      ‘广厦千间,怎比得上一座——金屋?’突发的念头让胶东王睁圆了眼,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对,金屋,就是金屋!高贵富丽之金屋。’      刘彻乌黑乌黑的圆眼睛,滴溜溜地转:‘等阿娇来胶东国,我就造一栋金屋——不是铜,用黄金,全用黄金——给阿娇住。岂不是独一无二,新奇兼有趣?阿娇一定会喜欢的!’      ‘唔……先不说,不能说。’兴奋了半天,刘彻幽幽一叹,撇撇嘴好不憋气:‘否则,又会被兄长们抢了先!皇兄们又有人又有钱,做什么都方便。哼,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鼻塞……一点点 喷嚏……不少 咳嗽……有些 发热……一点点 那个,那个,谁前两天说想小猪了? 过来领哦^_^ 码字好辛苦( ⊙o⊙ )哇! 我要好好睡两天。 208 208、25-02 诡异 ...   馆陶长公主今天没呆在长乐宫,受邀出门跑亲戚去了——石长公主的长子加冠。刘嫖皇姐和石长公主感情和睦,自然要参加外甥的‘冠礼’。      典礼十分隆重,结束之后,石长公主请尊贵的嫡姐到后院雅室休息。      一对皇家姐妹在回廊上有说有笑。长公主一面评鉴庭院布置,一面笑着问妹妹:“闻汝母入冬之后,多有不适。如今……安好否?”      石长公主的母亲是先帝的后宫,位居‘美人’,是现在未央宫那位石美人的姑姑。宗室为了区分,将伺候先帝的姑母称为‘大石美人’,将服侍当今天子的侄女称为‘小石美人’。   汉文皇帝驾崩后,放后宫中‘夫人’以下的所有嫔御出宫,大石美人身在其中。她出宫后没有改嫁,一直住在万石君娘家提供的别院之中。后来石长公主出嫁,大石美人就搬来女儿女婿家,帮着女儿照顾照顾内宅,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谢阿姊挂念……”石长公主柔顺地回答:“阿母尚安,唯天寒不敢出室外。”   “甚是。天寒,长者安居室内即可。”长公主微笑着附和妹妹的说法。对上年纪的人来说,冬天是很危险的季节。一旦受寒,弄不好会引起致命的疾病。      回廊尽,前面就是石长公主家接待贵客用的雅室。侍从和侍女在敞开的大门口一词排列,齐齐向两位大汉长公主躬身行礼。      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馆陶长公主一愣,回头吃惊地看向身旁的异母妹妹。   “阿姊,见谅……”石长公主低下头,深深地屈膝为礼:“昌平阿姊登门相求……其态苦甚。阿姊,吾等同托体先帝,乃姊妹也……”      馆陶长公主无言,拍拍石长公主的肩膀,迈步走了进去。      .      见姐姐进来,昌平长公主立刻躬身行礼:“阿姊……”   “阿……姊?”馆陶长公主诧异地抬眼,看了看这个骄傲的异母妹妹:从女孩到妇女,刘珠从没有叫过她‘阿姊’,人家昌平公主一贯是叫封号的。      昌平长公主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脸一下子变红了。   嫡尊庶卑,长幼有序。小时候刘珠不忿刘嫖贵为帝室的嫡长女,怎么也不肯叫后者为‘姊’。薄太后偏爱,文皇帝不管,昌平公主逍遥法外。      可三十年过去,该叫什么,最终还是叫了。      人生半世,恍然如梦!      “阿姊,”昌平长公主敛衽,向嫡姐深深一拜:“昌平往昔多有不敬,望阿姊海涵。”   长公主秀眉微扬,念一句“不敢”,向侧走出半步避开,在一张长条矮案后坐下:‘这……算是道歉吗?昌平?还是以封号自称啊!’      这不是轻松的对话,双方都不太舒服。   昌平长公主挑了个斜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找了个安全的话题:“阿姊即将娶子妇,梁王主姱美且贤,昌平恭喜阿姊!”   皇帝姐姐微微低了下头:“谢……”      刘珠慢慢说着:“昏礼之日,翁主当往皇姊官邸观礼耶?”   “自然……”馆陶长公主颔首,美目微微眯起,幻想起女儿见到新家时会有的快乐样子:‘廊楼、小湖和花苑都是按女儿的喜好修筑的。阿娇一定高兴!嗯,可惜现在是冬天,没有绿树红花,景色被天时所限。’      “翁主康健,容华日盛……”刘珠斟字酌句,一路察言观色:“皇姊爱女之心,昌平叹服。”这不是客气,谁都知道当年那位小翁主有多难养,娇滴滴的多病多灾,汤药成年不断。如果不是馆陶长公主尽心竭力还有皇宫雄厚的医疗资源做后盾,这孩子绝然是长不成的。      “嗯,还有窦氏……十多个大汉公主的孙女全不放在心上,独独对这个小翁主倍加爱护,整座长乐宫都围着她转,偏心得很哪!”昌平长公主有些感伤地想起,以前,长乐宫中的另一位太后也是这样精心照顾她昌平的。   如今,慈爱的祖母已仙去,大汉的长乐宫换了新主人。新主人自有所爱所重之人。长信宫中的热闹和欢愉与她刘珠再无关系!当年那个众星捧月的昌平公主,现在无依无靠,只能卑躬屈膝地来求往日宿敌的开恩。      馆陶长公主也有些感慨。   最初为了孩子的病情和身体,不知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忧心如焚,彻夜不能入眠。      ‘不过,总算是熬过来了……’轻轻感叹一声,皇姐刘嫖遥想那些惊心动魄的日子,庆幸又自豪。转眼看看刘珠,心中警惕丛生:‘这丫头这么关心我的阿娇,想干什么?’      昌平长公主定定地注视着嫡姐,字字句句好似从胸腔中倾倒而出:“昌平爱阿朵之心,较之皇姊于翁主……不遑多让矣!”      馆陶长公主挑眉,凝视——果然,来者不善!      皇帝姐姐平静地将视线转向一旁鹤莲落地青铜灯,不落任何痕迹:“天下……父母之心,皆同!”      四两拨千斤。昌平长公主皱眉。      “哦……昌平翁主重身矣。”皇姐刘嫖收回目光,一副关心外甥女的好姨妈模样:“右良娣孕帝孙,劳苦功高哇。及皇长孙诞,今上必大喜过望……”      “阿姊……”刘珠的话语中参杂着浓浓的哀求意味——开口皇‘孙’,闭口皇‘孙’,所有人见到女儿时都这么说。可谁又能保证阿朵怀的一定是男孩?万一生了女婴,岂不成众矢之的?孕妇本就辛苦,再被扔到风口浪尖,如何承受得了?      馆陶长公主住了口,侧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心比天高的异母妹妹,明知故问:“女弟君……何意?”      形势比人强!   虽然百般不愿,昌平长公主仍然必须承认:现在,她没有任何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节制这个姐姐的东西。她曾经有过的所有优势所有依仗,都随着父皇还有祖母薄太后的先后逝去而烟消云散。      “皇姊……”昌平长公主推开前面的长条案,用膝盖在苇席上往前挪了两步,大礼、拜倒。   长公主立刻避开,起身走到另一边:“昌平,汝……何意?”      “阿姊,女儿阿朵年少,今处身宫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到女儿现在的境遇,刘珠悲悲切切,声音都变得有些哽咽了:“阿朵亦…亦乃皇姊之姪,阿姊,阿姊,还望垂怜。”      “右良娣为昌平长公主之亲女,先皇帝之亲孙,自然尊贵非凡。”不痛不痒的场面话客套话,从馆陶长公主唇间不假思索地流淌而出。   斜睨老对头半个妹妹,刘嫖皇姐大大的不以为然:‘嫌皇宫是非多规矩大,你别送女儿进来啊!又不是那些不了解情况的无知妇孺,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清楚吗?!’      “皇姊?”昌平长公主抬头盯着嫡长姐,敏锐地捕捉到那丝轻慢,胸口一片冰凉。      “皇太子于吾女情有独钟,君恩深重。”刘珠不错眼珠地看着异母姐姐——这样明确的暗示,窦公主你该明白吧!      “情有……独……钟?”馆陶长公主抓住了个语病,扬起一条好看的眉毛,似笑非笑:“郦孺人?柳姬?”   如果刘荣真的独宠周朵一个,郦孺人柳姬腹中的胎儿是打哪儿来的?      刘珠尽力控制住自己,僵了面容开官腔:“此乃……皇太子仁厚。”   皇帝姐姐嘴角绷紧,不屑一辩。      “君……恩?”目光在刘珠脸上一转,馆陶长公主低低浅笑:“人生……多变,喜好不如一!”      昌平长公主的脸色一白。   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人无三年好,花无百日红’,现在刘荣对阿朵轻怜蜜爱,请深爱弄,可这份情意能维持多久?   男人的心都是易变的;而君王的心,就更是理直气壮地变幻多端了。她的母亲,她的表姨妈,还有很多后宫里的佳丽……她那些年看到的,还少吗?      享受够了胜利者的快乐,长公主没兴趣再纠缠下去了,振衣而起,走向敞开的大门。      “皇姊?皇姊……”昌平长公主抬头——谈话,还没结束呢!   “昌平,后宫之女,当顺天而……应命。”馆陶长公主显然不这么想,回首一笑,脚下不停。      ‘顺天应命?换句话说,坐以待毙?’见馆陶长公主要离开,刘珠急了——错过这个机会,再想和刘嫖相见说话,就难上加难了。   对着嫡长姐的背影,昌平长公主叫了一声:“阿姊,胜之之情,阿姊记忆否?”      长公主一顿,停下脚步,回眸怀疑地看着异母妹妹——这里,有周胜之什么事?   急急自席上爬起,刘珠冲过去拉住嫡长姐的手,有些错乱地说道:“胜之……胜之从未忘情于皇姊。阿朵乃胜之唯一之骨血,念胜之之深情,阿姊亦当善待之,善待之呀!”      馆陶长公主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好像从来不认识刘珠一样。      转瞬,   刘嫖长公主深吸一口气,猛地甩开刘珠紧缠的手指,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节日好! 大家喝了腊八粥没有? 近期是不是传说中的考试周啊? 209 209、25-03 莫道……不销魂 ...   甲胄森严的甲士站在城门洞的两侧,秩序井然。   一辆接一辆盛满物品的马车,在汉军兵将的严密守护下自门洞之中穿过。褒衣高冠的官员立在城门内侧,每过一车就让身后的刀笔吏记上一笔——南方郡县的物资今晨到达,必须尽快进城入库。      好容易等皇家资产都过完了,丞相府的官吏也走了。守城的校尉长舒口气,登上城楼向外吆喝了几嗓子。      等候在城门外的人群听到声音,马上骚动起来。   人们踩灭火堆余烬,收拾行李包袱,呼朋引伴地涌向城门。虽然天气温度还算可以,但大冬天的久久滞留在室外,总归不好受。好容易熬到城门能通行了,大家都有些个兴奋。      相比行人,有马车的旅人就从容舒服多了——车厢壁再薄,好歹也是个阻挡不是。主人在车厢内安稳惬意地呆着,车子在侍从和马夫的照应下一辆辆排好队,不急不忙地往里走。      .      远处的地平线上,冒出一个黑点,又一个黑点,一个接一个……      随着距离的靠近,黑点渐渐地变大,变大……当距离够近,就能分辨出那是一个个纵马飞奔的骑士。      马队行动飞速。为首的骑士肤色黝黑,高壮精悍;人在奔腾的骏马上伏得低低,几乎是贴在马背上,足可见其骑术的精奇。      马队离长安城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可队伍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的意思,依然全——速——逼近!      等候入城的人群见势不妙,都开始慌乱起来,喧哗着向两边避让。      城门外的情形,愈发混乱。      .      依仗精妙绝伦的骑术,马队从纷乱的人群中见缝插针地掠过,虽激起一路惊呼喊叫,好在有惊无险,并没有真正伤到人。      镇守城门的校尉见状大怒,呼喝着上前阻止。      马队的首领视若无睹,跃马奔驰而过。队列中其他人紧随其后,动态如飞。只有一骑离众而出,落在最后。      末梢的骑士俯身,从马脖颈上解下一只小革囊子,挥手扔向守门的校尉。   校尉一把接在手里,抓两把再掂掂分量,面上一喜。将皮囊开口处扯开条缝瞧上一眼,马上命令手下不必再追了。      落队的骑士在马上向校尉抬手作揖,随即驱动坐骑追前面的同伴去了。      .      骑士们的呼啸而过,打乱了城外车马人等进城的秩序。      混乱之中一只倔强的驴子脾气犯了,梗着脖子和主人对着干;被焦急的主人甩了两鞭,竟然脱离了控制,撒野狂奔起来。      驴子一路横冲直撞的,很是招惹了些麻烦。一辆看上去很普通的马车被撞到,幅度很大地摇晃了几下。      随车的仆人跑过来,对着车窗胆战心惊地呼唤:“魏少主,魏少主……”      “无妨……”车厢中传来温和的男声,听上去恰如金石,低沉而悦耳。      仆人松口气,憨厚地笑起来。   车厢壁上的车窗打开,露出一张青年男子的面容。男子拨开窗帘,向马队消失的方向遥望片刻,随即,便隐回窗后去了。      马车不远处,一个平民少女正在给弟弟喂干粮,不期然抬头,正看到车中男子的相貌。   女孩一个闪神,手——松了。      糕饼从手中坠落,跌在泥地上碎成几块,染满了灰尘。而做姐姐的竟然浑然不觉。      “阿姊……”小孩见没了吃食,立刻揪了姐姐的裙子嚎啕大哭起来:“哇……阿姊……哇哇……”      “哎呦……”少女又羞涩又惭愧,手忙脚乱地哄弟弟。待小孩子好歹不哭了再抬头找时,马车却走远了。      少女垫脚眺望,呆立良久,怅然若失。      .      馆陶长公主的日用车驾很平稳,行进在京都北部青条石筑成的街面上,带着点轻幅度的摇颤,舒适之极。皇帝姐姐头靠在一颗大引枕上,双目微合,似睡非睡。      ‘周胜之,周……胜之?嚇!’默念这个名字,长公主心中充满了荒谬感——怎么会有人把她刘嫖和周勃的儿子联系到一起?这真是太可笑了。      竟然会怀疑她和周胜之?   她最后一次见这个人,怕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吧!而哪怕是那寥寥的几次相见,也都是在众目睽睽的公众场合,或者所有公主都参加的宫廷典礼上。   刘嫖长公主记得,周胜之曾一度是自己大弟重点笼络的对象——在他娶昌平公主之前。不过即使是他与当时的皇太子刘启最接近的那段时期,他们俩都不曾有过一次对话。      馆陶长公主的唇边,绽出几许冷嘲:‘昌平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浆糊加泔水吗?’在脑海中搜索一二,长公主并无半丝遗憾地意识到——她连这位妹夫的长相都不复记忆了。      “刘珠,刘……珠,”念叨着昌平公主的姓名,皇帝姐姐越是想越觉得可乐;终于扭身俯在引枕上,忍不住笑出声来:“如宝……似珠?刘氏之‘珠’?哈……哈哈哈……哈!”      如果将皇室女子的名字列一张名单,就会发现:与众多姐妹与姑侄相比,昌平公主的名字极为特出——独树一帜啊。      汉室帝王女的‘起名’,是有章法可循的。   虽非人人如此,但从汉文皇帝开始,基本上无论是皇帝之女还是亲王之女都会选从‘女’部的贵字。越是和文皇帝血缘近感情近的,对这个规则越是遵守。如馆陶长公主刘嫖,如郑良人的两位公主刘嫏刘嬛,如梁王刘武的女儿刘姱和刘婉,甚至如城阳王室的刘嬿……   文皇帝一系的公主出嫁后生育的翁主们,虽然姓氏必须随父,但在起名时做母亲的通常也会起个符合帝室体统的名字,就好像——馆陶翁主陈娇。      例外的只有昌平公主刘珠。她的名不是随大流的‘女’部,而是特立独行的‘王’字部——珠。      其实昌平公主的原名并不叫‘刘珠’,而是刘姝,也是从‘女’的。   启蒙读书后,昌平公主展现了出类拔萃的阅读能力和记诵能力,很快在公主群中脱颖而出,成为长安城首屈一指的才女;当然,比较范围仅局限于公主和王主。   薄太后因这个孙女是从小养在自己身边的,不由大为得意,于是就命宗正将孙女的名字由‘姝’改成‘珠’——如宝似珠,视如珍宝——以示对其特别珍爱之意。      “似‘珠’??”馆陶长公主冷笑着摇头:‘珠?什么……珠?不过是颗鱼眼罢了!’   皇姐在厚实柔软的车垫上挪动了□子,轻轻打个哈欠:‘打个盹,乘这机会打个盹,回宫还有很多很多事呢!阿娇参加阿须昏礼的吉礼服,少府这次总该弄好了吧?真是的,针线手艺有时竟还不如吴女推荐的那个绣娘。还有头饰和腰带,还是不够理想……’      .      宽敞的马车在有节奏地慢悠悠地摇晃着,舒适得一如记忆深处的摇篮。      毫无预兆的,车驾突然停了!      长公主扶额,含混地问:“御……者?”      小侍女急忙爬到靠近车夫的位置,弯曲手指敲了敲车壁:“御者?御者?”   车厢外,传来驾车人的声音:“禀长公主,前为太尉官邸,车马多,路堵矣!”      “太尉周亚夫……”长公主皱皱眉头:‘又是堵在这条街!周亚夫这家伙……宾客如云,门庭若市啊!’      “御者……改道!”刘皇姐抹抹额角,意气阑珊地靠回枕头:‘且看他……得意……到几时?’      马车掉了个头,由侍从簇拥着从一个岔口拐入一个相对空闲的街巷,继续往皇宫方向行驶。      .      车轮粼粼……      一股很淡很淡的幽香自车门车窗的缝隙中钻进来,一点点,一点点地渗透。      若有似无的香气,在车厢中徘徊着,流转着。   清清的,淡淡的,几乎不为人察觉。但……馆陶长公主却闻到了!      ‘这是……这是……’长公主在引枕上欠起身,简直不敢相信:“樱……之华?”      “御者,御者……止,止!”长公主大声命车夫停车,同时推了推脚边的小侍女。   侍女膝行到车窗前,先卷起细竹帘,又掀起厚帘,最后打开窗户;退回来扶长公主起身,到窗前向外观看。      这里是居民坊间。   街道斜对面不远处,不知谁家的后院探出一株花树,张开起,垂下来,半树在顶冠,半树在墙上。枝枝桠桠的紫褐色树枝上,堆满了一簇簇淡淡的,浮云般的——花。      花瓣其实是淡红的,只是那种红委实太淡,淡到了极致,于是更近乎天上白云似的粉白,令人直接忽略了那份‘浅红’。      “樱……之华……”馆陶长公主抓住窗框,掩口惊讶地低喃:‘竟然,竟然真是……樱花!’      “唯唯,唯唯,长公主。近日日暖……”小侍女扶着长公主,唠唠叨叨——大概是因为近几日的连续暖和,让樱花提早开了。      没听清侍女在说什么,馆陶长公主痴痴地凝视着那株早樱,任神思飞向天外……      .      晚冬的长乐宫,辽阔的花苑内树叶凋零,人迹和花痕一般寥落。只有几株早樱,在初春尚且冷峻的清风中舒展花枝,摇摇曳曳。      樱花树前,舞剑的年轻身影轻捷绝伦,意态翩跹。冷泉般寒光逼人的利剑,带着丝丝缕缕的风声骤起,骤落,劈开空气,留下一道道晶莹的银光。      片片的花瓣随着飞逸的剑光卷起,又落下;旋即,又飞扬起……翻卷着,洋溢着,仿佛一笼粉白色的樱花云雾,在舞剑少年身边缭绕。      少女扶着樱树,一双含羞带喜的明眸紧随美少年的一举一动,痴迷……流连……      宝剑在空中挽出一个剑花,急收入势——平稳的剑身上全是樱花,一朵朵完整的樱花。      长剑一抖,花朵入手。   “窦……公主……”手掌摊开,樱花娇嫩鲜艳,花瓣细蕊,朵朵无缺。      公主羞红了颊;别过脸,不肯回顾。按住突突乱跳的胸口,绮思连连:‘伊人螓首膏发,看上去如此纤妍洁白,没成想拿起剑来竟然英武异常?!’      樱花掉头,换了个方向出现在小公主眼前。   馆陶公主抿抿小嘴,转过身——还是不看。      “如此……”娴丽如玉的少年音容兼美,一脸遗憾地要收回手中的花:“会公主不喜……”   “呀?不……不!”小公主一听慌了,赶紧反身拦着——她又没说不喜欢      动作急了,柔软纤细的小手触到坚硬有力的大手,惊得一下子弹开。      少女姣美的面庞,红过了盛开的石榴花。      “公主……”风神秀异的少年笑了——笑如春风,能化人心雨。   玉面桃花,小公主娇羞,美丽不可方物。      想看,又不敢看,不看,又舍不得。馆陶公主想了想,从左袖中掏出一方鲛绡,轻轻抖开,双手撑起……   心思通透的少年眨眨眼,将花瓣缓缓放置在绡帕上。      丝巾兜了樱花——花香纱绡,相依相偎。      相对而立的一对璧人,脉脉含情:      “公主……”      “薄……郎……”      .      “薄……郎……”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滚滚地落下面颊,瞬间就沾湿了前襟。      “长,长……公主?”可怜的小侍女惊慌过度,趴在车厢角落蜷缩做一团,一个劲瑟瑟发颤。      一阵风吹过,刚才还在枝头灿烂的花朵突然纷纷扬扬地坠落,随着轻风,随着扬尘,轻摇着,飘舞着,不知将归向何处……      “薄……郎……”玉指紧扣窗框,指节泛白;泪眼迷蒙,哀戚戚:“薄郎,薄……郎……”      谁能告诉她?      那个在她生命中来去匆匆的少年,是否是由樱花幻成?还是……她心爱的薄郎,已如周灵王的升仙太子晋般,化成了——樱之华? 作者有话要说:江南少有的持续寒冷,都大半个月了 210 210、25-04 当断则断 ...   监狱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地方,空气中永远有一股子难以言传的霉味和腐败味。在里面呆久的人或许还能习惯,刚从外面来探监的就很难接受了。      此时的周清就是如此。污浊的空气让他觉得都快窒息了;如果不是亲弟弟困在狱中,他必定拔腿就跑。      坚固的栅栏内,周满手捧兄长送来的麦饭和酱肉大口咀嚼着。濮阳周氏那位人见人赞、风度翩翩的少主,如今连餐具都顾不上拿,抓了食物直接往嘴里猛塞——那副狼吞虎咽的猴急样子,简直连贫民窟长大的野小子都不如。      视线从弟弟难看之极的吃相上挪开,周清强忍住心痛,突然发问:“阿弟与樊氏女……有私?”   本质上,这不是询问,而是‘核实’。官差们自客栈周满的房间搜出了女子的用品,精确地讲,是樊丽娘的物品——已由樊家人验证无误。      周满的回答极为干脆:“乃是!”   见哥哥的眼睛当时就立起来,周满连忙放下碗,用力咽几口空出嘴巴解释说:“吾二人两情相悦,勾连私情尔!”      ‘这也没什么!少男少女萍水相逢,继而互生情愫……谁没年轻过?’想开了也没什么,周兄长清了清嗓子,尽量平和地往下问:“阿弟诱樊女出奔耶?”   “诱……诱樊女出奔?噗!”象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周满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哇哈哈……哈哈!”      做哥哥的不高兴了,周清看着犹不知死活的弟弟,冷冷“哼”了一声——他以为这是兄弟间的私聊吗?   “呀,阿兄,阿兄……”见哥哥脸色不对,周满急忙站起来,对着兄长一揖到地,道歉:“阿兄见谅,此乃小弟之错。”      周清自不会和落难中的亲弟弟计较,只让他快点说情况。   “樊丽娘不贞喜淫,另结新欢,诱之……何为?”周满端正了神色,闷闷地回答——他疯了才会弄个风骚娘子带在身边,招蜂引蝶地给他自己找麻烦吗?      “新欢?阿满,谁?”周清抬起一条眉毛,眼睛中精光四射——樊氏女的这个新情人有很大嫌疑,比自己弟弟的嫌疑更大。   “奈何……不知也!”周满抹抹额头,一脸的郁闷:“樊女未曾直言。”      “阿满?!”周大哥怒火上扬,恨铁不成钢:‘相好改投别人的怀抱,这个钝弟弟竟然连情敌是谁都搞不清楚?!真是喝酒喝伤脑子了。’   ‘女人都变心了,还问那么多干嘛?反正只是相好,又不是妻室。’周满嘟嘟囔囔,没好气地说道:“樊丽娘言其乃京都贵‘公子’,帝女之公子,有才而多金。”      “公子,公……子?”周清沉吟:“帝女之‘公子’?”      ‘公子’是个尊称,千年来只用于称呼各国国君的儿子们。其他贵族,哪怕是那些权倾朝野并拥有巨大封邑和城市的大贵族的儿子,也不能被称为公子。秦始皇建立皇帝制度后,‘公子’的范围有一定程度放宽。除皇族之外,皇帝女儿亲生的儿子们也可被称为公子——帝女公子。      “公主家?谁家?”周清眸光一凝,范围既锁定于‘公主的儿子’,嫌疑对象的人数就小多了。   周满竭力回想:“乔,长公主之公子‘乔’。”      “馆陶长公主膝下,无‘公子乔’此人。”周清眉头深锁,摇头不语:‘虽然市井之中流言纷纷,但他周清可不是那种会随意听信谣言的蠢货。’   “阿兄?无……无公子乔?”周满一愣:‘怎么会?樊丽娘当时是那种信誓旦旦兼胸有成竹的样子和口吻。’      周清长叹着,悠悠地重复:“馆陶长公主二子,无公子名‘乔’。”   见弟弟被打击的样子,周清也很难受。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别的情况或者难打听,馆陶长公主有几个儿子,各叫什么名字,用钱花点心思还是能打探核实清楚的。      “无,无?!如何是好,此……如何是好?”周满的脸色顿时变白了,苍白——如果找不到那个‘公子乔’,他岂不是要被拉去顶罪?还是杀人重罪!杀人者,偿命啊!      不忍看弟弟的表情,做兄长的立刻换话题。   环顾四周,确认并没有衙役或官差躲在附近,周清压低声音,用只有兄弟俩才听得见的音量问道:“阿满……杀樊氏女否?”对周清而言,‘弟弟有没有杀人’其实不重要;关键的是,他必须了解‘真相’!      周满毫不犹豫地反驳:“无,无!阿兄,天下之大,何处无丽色?恩既不在,又何须绝情至此?”   “如是,甚好!”周清心头大松。他相信弟弟!周家有钱,周满年少多金,又是个俊秀后生,哪里找不到相好?又何必杀人?!      “阿兄,阿兄……”周满的双手隔着监狱栅栏伸过来,牢牢抓住亲兄长的双手:“阿兄,救救小弟,救救小弟呀……”      在牢里呆了这些天,周满是真的怕了。   前面不知道,进来就被狱卒狠狠修理了几顿。等随身的钱财和值钱物品都花完了之后,他更是连口热的都吃不上了。今天多亏兄长到来,他才能吃上不掺沙子的粟麦饭。      握紧亲弟弟的手,周清眼眶红红的,重重点头。   这个弟弟打小聪明漂亮,是被家里宠到大的——否则也不会任由他带着钱财入京谋官——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别说弟弟是冤枉的,就是阿满真的杀人了,他这个做兄长的也要保住他平安。      .      听到母亲回宫了,馆陶小翁主拉着窦表姐兴冲冲地跑来找阿母;可是没想到,结果却——落了空。      望着空荡荡的宫室,小贵女问长公主的首席侍女:“阿蔡,阿母呢?”   蔡女向小主人行礼,指一指通向内室的通道:“禀翁主,长公主言倦甚……”      不等蔡女官把话说完,娇娇翁主一掀帘子就冲了进去:“阿母,阿母……”   胡亥兔见小主人走了,耸耸尾巴也想跟进去;被窦表姐一把抱住。窦贵女搂着胖胖兔留在了外间——‘内室’是长公主的卧房。表姑妈就是待她再好,她也不能真的自以为与阿娇是一样的啊!      “阿母,阿母……”才踏进卧室,看见长公主是躺在床上,阿娇立刻就压低了声音:“阿……母?”      只一眼娇娇翁主就吃惊地发现,母亲和平常看上去有些两样——眉峰略蹙,眼皮浮肿,神色黯淡……      趴在床沿瞅了又瞅,陈小贵女很担心地小小声问:“阿母……无恙乎?”   长公主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很快又合上,悠悠地轻叹:“哎……阿娇,阿母倦矣!吾女自与从姊游乐。”      没亲她?也不抱抱她?好冷淡呀……   “哦……哦?”娇娇翁主诧异了——她家阿母,今天真的是很反常啊!      陈娇小贵女通常是个听话的好孩子;通常,但不是全部!      没有按母亲的意思离开,娇娇翁主掀开被子一角,快手快脚地爬上去,一拱一拱地钻进长公主怀里:“阿母,阿母呵……”   “嗯,阿娇……”长公主自然不会把女儿推出去,做母亲的摸摸女儿的脑袋,但还是懒得动弹。      陈小贵女吧唧吧唧小嘴,对进展颇为不满——再接,再厉!   小脸贴在母亲的胸口摩摩挲挲,软软糯糯地唤:“阿母呢……阿母哦……”      被女儿折腾到静不下来,馆陶长公主没有办法,只得睁开眼,伸臂揽紧不安分的小闺女:“阿娇!”   “阿母?”阿娇一脸纯洁无辜地仰望着母亲,粉红粉红的小口张成可爱透顶的圆形——似乎刚才那些不规矩的行为,全部与她无关啊无关!      ‘淘气包!’长公主好气复好笑,举手轻轻敲了女儿一下,胸口的郁闷不自觉间已去了一半。   见目的达到,娇娇翁主搂住阿母柔软的腰肢,“咯咯”直乐。      “阿娇呀,今日何所食?”皇帝姐姐一面问,一边把孩子小手小脚挨个地摸一遍,感觉都是暖暖地,才满意地停了手。   偎依在母亲胸口,娇娇翁主由着长公主从头摸到脚——她现在比较开心了:“阿母,青叶,橘,鸭翅,鹿脯,枣,羔羊……”      听女儿说吃了羊肉,长公主欣慰地笑了,打心底里感激梁王小阿弟:‘毕竟是同胞弟弟,贴心贴肺啊!还专门费心找出法子拾掇羊肉去腥——羊肉,是十分滋补的呦!’      “吾女……”胳膊圈紧些,长公主贴着女儿的耳朵问:“从汝傅……何所学?”   母亲身上温馨的气息,让阿娇舒服得直想哼哼:“嗯……呐……阿母,傅教娇娇‘识木’。”      “识木?”皇帝姐姐听了,大惑不解:‘这算什么课目?’   ‘好香,阿母好香哦……’小手掩住口,阿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含混混地告诉母亲:城阳王主傅说,现在是冬天,叶子都掉光了,正合适学习如何分辨树木。区分这种树那种树,最合理的方法是看树干、树皮的颜色、斑纹与形状。而且,树木最有用的部位也是树干,造家具、建房子、盖院子、甚至做劈柴用的都是树干……傅嬿还说,明天教木头是怎么变成房子的。      “汝傅之言……有理。”听到这里,馆陶长公主算是明白了,不禁对城阳王室这个名义上的侄女更高看上三分。   皇帝姐姐最怕刘嬿一个头脑发热,将她家宝贝教成个满腹经纶的‘柴’女。如今知道城阳王女教的都是实用性知识,才算放心了——天可怜见,有个喜欢拿各种学问填她女儿的当朝皇帝弟弟,就够让她烦心的了。      “阿母,阿大……”果然,不用长公主开口问,馆陶小翁主就开始主动汇报在皇帝舅舅那儿的学习心得了:“曰:天下有山,遯;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曰:“嘉遯,贞吉”,以正志也。”      皇帝胞姐噎住,愣半晌才想起这是什么,想明白后忍不住在床上一跳:“《易》?!”   馆陶长公主感到头疼欲裂——她可不可以象小时候一样,抓着刘启的脖领子狠狠地摇??他往阿娇脑子里装这些干吗?      阿娇自然不知道母亲的想法。   ‘阿母抱起来……又香……又软,唔……’随着一个大大的哈气,娇娇翁主的小脸在阿母前襟蹭蹭,软软嗲嗲地嘀嘀咕咕:“阿母呢,娇娇困哦……”      “困?哦,阿娇好眠,好眠……”轻手轻脚地为女儿松开腰带配饰,宽了外衣,让孩子可以睡得更舒适些。与其啃书籍,馆陶长公主宁可女儿把时间花在睡觉上——睡饱饱,吃好好,才能长得好啊!      缓缓拍抚女儿的后背,长公主吟哦起古老的歌谣:“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      阿娇睡熟了。      女儿细细的酣声在耳畔徘徊,长公主沉郁多时的心慢慢地、慢慢地松懈下来,再不复适才的沉重。      抚抚爱女丰盛的乌发,再亲亲小心肝的额头,刘嫖皇姐仰视着殿梁上悬挂的玉璧,心中重又充满了平静:   虽然,她未能保住心驰神往的情爱,没能获得幸福美满的婚姻;但如今慈母在堂,胞弟在位,膝下儿女双全,孩子们健健康康前程似锦。      她得到的已经够多,不该再贪求了!      人活在世上,不能太贪……      .      珠帘之外,传来陈硕的声音:“阿母……”   “阿硕,进来……”长公主把女儿往内侧抱抱,欠身坐起。      陈硕走到床边,看到睡觉的妹妹笑了笑,俯身对母亲说:“阿母,内史之侄……”      长公主做了个‘消音’的手势,先下床,再为女儿掖好被子;一切都妥帖了,才走到离床很远的窗边。      陈硕低声禀告:坊间关于长公主公子的种种流言飞语,还在传扬。虽然这种流言通常不会有害,但如果一直不平息的话,毕竟不好。另外,内史侄儿又来过,说关于那个命案,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全。虽然不敢说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十有八九是不会错了。      ‘该死的谣言!’长公主捏紧了拳头,怒形于色:下个月就是阿须和侄女阿姱的昏礼。阿须成婚后,阿硕和阿娇的婚事也该开始议起来了。这么要紧的时刻……      “阿母……”陈硕小心翼翼地提醒:“流言如……洪水,堵之……无益啊!”      “流言,堵之……无益。”馆陶长公主默念几遍,随即抬头坚定地看向儿子:“阿硕,告知内史,当断则‘断’!” 作者有话要说:等待气温升高,天气变暖的日子 211 211、25-05 将死将生 ...   大汉司法机构以令人咂舌的效率,‘结’案了!      周满在一片众望所归之中,被认定为是杀害樊氏女的凶手。   因行径凶残,影响恶劣,或者还有这个那个的因素,周满被判‘腰斩’。按惯例,周满先会在死牢中呆上几个月,等秋收之后,再行刑。      而樊家,也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交代’。      宣判之日,樊老爹拉着身旁搀扶他的小外甥陈掌,仰天长啸:“丽娘,丽娘呀……沉冤得雪,吾女可瞑目矣!”      于此同时,听到自己未来命运的周满,当场惊厥过去。   清醒后,周满疯了一样挣扎着,奋力扑向判案官员:“冤枉,冤枉,冤哇……”      官员听而不闻,收起案卷,拂袖而去。      .      为了能赶在梁王在京的时间完工,长乐宫中的工程如火如荼。      掘地为湖,‘新池’已经挖好。   挖出的土方在湖池边堆起小山,建好土坡,为窦太后的长乐宫城平添不少新景点。      从长信宫到新池的环湖廊桥,是以池湖做起点的。到这时候廊桥已修好了一大半,只剩靠近皇太后寝宫的一小半还未完成。   工匠们分工合作,每隔一段相等的距离就打下一处地基。粗粗的圆木被竖直着打入坚硬的土地,一根根戳在地面上——远远看去,颇为壮观。      离长信宫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聚集着工匠、小工、杂役、工头,监督官员各色人等,人们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      施工地界的四周,用竹竿和木杆撑起一丈多高的青麻布幔。青幔之外,武士和内侍们差不多是肩并肩站着,比猫头鹰的警惕性还高——幔外的宫女,谁都别想靠近;幔里面的匠人,则是连看都不许往布幔外看!      “哈哈,阿娇,阿娇……”   “阿彻……阿绾,平度,速速!”   “阿娇,阿彻,等等我……”   “阿娇,阿娇……”   不该有的对话和笑声在工地上响起。工匠们诧异地看过来,就见四个衣饰十分华贵的漂亮孩子在一堆堆原料、沙土、木头、木工工具、木器半成品等之间蹦蹦跳跳地跑过。      “大王,公主,翁主……”幔帐外,吴女领着鲁女等宫人急得直跳脚:‘胶东王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诱拐女孩子们跑进布幔去?里面可是工地啊!人员庞杂,物件奇多,万一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好?’      ‘哎!偏自己今天带出来的都是女宫人——宫廷里早通报过,凡宫女进青幔,不问原因就是一个死。’吴女官知道干着急没用,跺跺脚,打定主意去找负责监督的匠作少府去了。      “阿娇,平度,阿绾……有趣吧?”胶东王指着建到一半的廊桥,才见雏形的高阁,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这么好玩的地方,干嘛不来?青幔能挡住宫女,难道还能挡住他堂堂大汉胶东王?不过是块布料而已,小刀稍微一划就是大口子,乘人不备钻进来还不简单?      “嗯,有趣!”阿娇完全同意,兴致勃勃向四处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东西新鲜,人更新鲜!      平常在宫中见到遇到的人,一个个都是宽袍大袖、衣冠楚楚。就算长相一般,至少行止有度,文质彬彬。   但这里的工匠则不一样。他们穿着短窄的衣服,有些人甚至很不文雅地只穿裤不系裙。外表上,匠人和杂役人人脸膛发赤,皮肤粗糙,指节粗大。      这还不算……   “平度,阿绾,阿彻,匠人……言何?”阿娇惊讶万分地发现:她竟然听不懂工匠们说的话。这些人说话的语速,用词,甚至表达方式都和自己还有同伴们迥然不同——好奇怪哦?      “哦,甚……甚?”平度公主对地位卑贱的工匠不感兴趣,反倒是被放置木料的跺堆吸引了。论百根横截面足有面盆大的木头被整整齐齐地层叠累积起来,下宽上窄的,有如一座山。      ‘原来没上漆的圆木是这样的啊?’平度公主仰着头,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高甚……”      突然,小公主脚下一空:“呀?!”   “小心!”窦表姐在后手疾眼快地抓住公主表妹的后衣襟,用力往后一拖。   平度公主勉勉强强站稳了。      几个孩子凑近一看,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个枯井;不知何年何月干涸的,井台井圈早没了,所以前面才没留意到。只留下一个圆圆的黑洞洞的深坑,简直是个现成的陷阱。      “暗……”阿娇往井里看看,不禁打了个寒战——看不见底,好深啊。   平度公主有点后怕:“深!阿绾,多谢呀……”   窦表姐羞羞地笑,一手一个,将两位表妹抓紧紧。      “大王,大王……”此时,匠作少府带着几个长乐宫内官赶过来。      “不好!”刘彻听到不妙,立刻拉了女孩子们打算开溜:“阿娇,平度,走!”      可惜,完了!      把几个小的包围住,内官和外官频频作揖,苦苦求告,费尽了口舌才将这群金枝玉叶给‘礼送出境’——这些小家伙,任何一个有了差错都不是他们这些臣下担待得了的。      “唔……”才找到一个好玩地方,还没能玩尽兴,娇娇翁主闷闷不乐的。   “待来日,来日方长啦……”刘彻比较乐观,隔个平度冲陈表妹夹夹眼皮——这次被抓出去,下次有机会再来就是了。      阿娇:“乃是!”   跳开碍事的平度公主,胶东王挤到阿娇和窦表姐之间,起劲邀请:“阿娇,父皇为寡人择‘伴读’,阿娇同来哦!”      阿娇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唯唯。”   “嘻,阿娇……”刘彻一想到这个就兴奋,人都快飞起来了。   ‘选陪读’对皇子而言,是件大事,是成为一个真正享有权利亲王的第一步。陪读的人,通常会成为封国以后的重臣,还有——亲王终身的同盟和密友。      平度公主插嘴了:“阿彻,何家?”   刘彻不太想说,但看到阿娇也是一脸好奇地看过来,才讪讪地回答:“东阳侯孙,武陵侯少子,弓……弓……”      胶东王停住,皱皱眉,下面这个侯爵的封号比较拗口:“弓,弓高……侯孙……”      .      周清站在路口很久了。      从官衙出来他就一直站在这个路口,沉默、冰冷、坚硬——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侍从们在主人身后列成长长的一排。这一群人彪悍的气质,引起许多过路人的注视。      面前,是车水马龙,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无限的欢歌和笑语。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的快乐,那么的充满希望。   ——只有他周清,忧思满腹,无以排解。      判了?就这样判决了?      他带来了人手,带来了金钱,带来了财宝……   ——可,都没能派上用场!      最可笑的是,他财物在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送?该送给谁?!   ——不得其门而入啊!      在这集天下财富和权势于一地的大汉帝都长安,他该如何为他无辜的弟弟谋出一条出路??      .      大汉皇储的太子宫,右良娣周朵的寝殿,大白天的就熄灯了!      站在殿门口向黑黢黢的内室望一望,皇太子刘荣向几个侍女问了情况,才端了盏油灯走进来。      “梅宝?”将灯放到案上,刘荣走到床沿边坐下,抚着爱人的香肩轻唤:“梅宝,梅宝……”   听到皇太子的声音,周良娣“嘤”地一声投入夫婿的怀抱:“殿下,殿下……”      ‘一定是栗表妹讲话不注意,又冲撞到梅宝了。’想起外面宫娥们说的话,皇太子刘荣在心里嘀咕——栗表妹是母亲娘家最受重视的女儿,长房嫡出,从小就得宠。表妹人不坏,至于脾气嘛,当然谈不上多柔顺。      “何如?何……如?”刘荣琢磨琢磨措辞,温柔地安慰着心上人:“梅宝若不喜见,不见即可……”   ‘只是……不见?让我……不见?’周朵听了,多少有些失望。      小心掩饰不让刘荣看出端倪,周良娣细声细气地说道:“妾……无不喜,唯不适尔。”现在的太子宫是左良娣栗氏在当家,她怎么可能将主事的人拒于门外?      “如此,甚好,甚好!”皇太子松口气,心里当下宽了好多。      对栗家表妹,刘荣是有愧的:   如今太子宫一共有三位孕妇,可与他血缘最近、地位仅次于周朵的左良娣栗氏却肚中空空。为这事,栗夫人没少找大儿子的麻烦;舅母倒是没什么表示,对他反而更好了——可这样一来,刘荣就更感到愧疚了。   一旦存了愧心,刘荣就越发不愿和栗表妹发生冲突,能避免就避免。      各怀心思的两人,一时冷了场。      “殿下……”周朵在刘荣臂弯中微微动了动,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柔声道:“宫门之张彩,嗯,五色之彩;殿下,可否将之……取下?”      五色灯彩美极了,不分昼夜地高高挂在太子宫正门上,老远就能让人看到。      可那灯给她的压力太大!   每个和她见面的亲戚、命妇、后宫等人,张口闭口的都是灯彩,话里话外的全是‘皇孙’。更夸张的是,竟然会有好多从长安四郊来的乡人,甚至五湖四海来京都的旅人,都跑到太子宫门前叩头呐喊,祝贺天家皇孙的诞生?!      几个月下来,她都快崩溃了!      “梅宝……”拥紧周良娣,刘荣转过心上人的脸,凝视着爱人的眼睛一往情深地说:“无论生男生女,梅宝所出,孤必视如珍宝!”      周良娣且羞,且喜:“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下午下雪了,微型雪。 很有趣,象粉末一样。 就要过年了,这里做个调查:新年假期内,大家还会看文吗? (假期嘛,总想着偷偷懒哈~(*^__^*) 嘻嘻O(∩_∩)O~) 212 212、25-06 韩嫣 ...   ‘好……高啊!’站在未央宫大门外,仰望那似可直通天上的巨大门楼,韩嫣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小小蚂蚁;对面前方,则是食蚁兽大张的嘴。      ‘可不可以回家?’向来路看看,韩嫣的心中直打鼓——他想家,想阿母,想弟弟,想那个既不宽大也不豪华,但永远洋溢着温馨和欢乐的小院。      忐忑的拉一拉祖父,小男孩吞吞吐吐地:“大父,大父……孙儿……”   他并不是非去不可啊!他是庶子,一个小小的庶子。通常,这类当皇子伴读的美差都是归嫡子的。虽然父亲只有大哥韩则一个嫡子,入宫候选名额有两个,但少去一个,应该关系不大吧?      弓高候韩颓当误会了孙子的意思,举手摸摸韩嫣的脑袋,做祖父的只是鼓励:“阿嫣,天子仁厚,勿忧,勿忧!”      此行此语,尽数落入嫡长孙韩则眼中;后者眉头一拧,马上又松开。      .      如果此时,有人问弓高候的庶孙韩嫣:‘对第一次进宫有什么感受啊?’   韩嫣的答案必定是:‘累!太累了。’      从踏入宫城大门一直到走进宣室殿的侧殿,可怜的韩嫣几乎以为还不等到目的地,他的腿就会断掉了。一路上,他已记不清经过了多少个回廊,穿过多少个穿堂,也不晓得爬上还有走下多少陡陡的阶梯,还有,那连绵不绝的石头木头走道……      跪在厚厚的地席上,韩嫣偷偷把酸麻不堪的腿和膝盖揉了一遍又一遍——从前一直以为‘跪拜’是吃力受苦,没想到,其实也是一种休息啊!   ‘至少,不用再走了。’稚嫩的身体不堪劳苦,弓高侯庶孙缩成一团,上下眼皮子开始黏黏糊糊:‘唔……皇宫就是皇宫,那么多火盆铜炉,好暖和啊!’      “哎哟!”才舒服了没有一刻,韩嫣下盘受力,整个人往侧歪向一边。立刻引来边上武陵侯东阳侯两家探究的目光。      “阿兄……”韩嫣可怜兮兮地看着嫡长兄,好不委屈——好端端的,阿兄踹他干嘛?   韩则两道长眉打个结,恼火地瞪异母弟弟,目光中全是责难:‘这是什么地方?竟然会打瞌睡?!一会儿天子来了看到,如何了得?’      韩嫣眼眶一红,向弓高候身边靠靠,本能地寻求祖父的庇护。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殿中待选的其他少年都现出同情之色。   韩则的怒气,更旺了——搞什么?好像他欺负弟弟似的。      弓高候皱皱鼻子,轻声叫小孙子跪好——可不能让武陵候父子和东阳候祖孙看了笑话。见一向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祖父今天不帮他,韩嫣眼圈又红了红,不哼不哈地爬到祖父后侧方跪好。      .      外面,宦官尖细尖细的声音传进来,大家知道皇帝陛下驾临了。      大人忙领了自家的孩子们跪迎。      ‘嗯,阿母说过,皇宫规矩大,’韩嫣也调整调整跪姿:‘做不到位的话,要杀头的!!’      龙纹盘旋的黑色方形翘头履,在殿宇的中轴线上大踏步走过。   ——四周的人们山呼万岁,行跪拜大礼:“陛下……”      接着,是一双着掐金丝白绒锦袜的脚——小脚。   ——‘和我一样的小孩?是胶东王吧?’韩嫣重重地磕头:‘大王尊贵,也要叩头!’      再下来是杏黄色罗袜;上面,绣满了吉祥的云纹。   ——‘又是小孩?谁呀?不管了,阿母说宫中多贵人,多叩头总没错!’韩嫣定了会儿,顺势又是一个头磕下去。      四只白毛茸茸的胖脚爪,一跳一跳地停在眼前。   ——‘宫里贵人多,叩头,叩头……’韩嫣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念叨:‘哇……爪子多漂亮,白白的好可爱啊……’      “咦?爪……爪?!”一下子反应过来,韩嫣豁然抬头,正对上一双圆滚滚乌溜溜的眼睛——兔子的眼睛。      胖胖兔仪态万方地蹲伏在韩嫣面前,长耳摇摇,肥臀妞妞,极好奇地注视着这个矮半截的奇怪人类。   三瓣嘴啊,一张一合的,好像在问——喂,喂喂,你干吗冲我磕头啊?      .      “咕叽……”   “嘿嘿……”   “嘻嘻……”   ……另两家的侯子侯孙们在窃窃发笑,若不是皇帝陛下在上面高高坐着,看候选人那一张张憋得发红的脸,只怕笑浪能掀了殿顶的汉瓦。      弓高侯韩颓当无奈地看着一脸呆滞的孙儿:“阿嫣……”   韩则的面皮涨到发紫,一副恨不得掐死小呆瓜的表情。      “胡亥,胡亥~~呀~~~~~~”高座之上,传来清甜甜软绵绵的召唤。兔子长耳朵立起,立刻调转圆嘟嘟的肥身子,三两下窜上了高台。      天子若无其事地与三位侯爵寒暄一番,然后命各家的待选子弟依次上前答话。东阳侯的二个孙子是堂兄弟,分别是世子的次子和嫡三子的幼子。武陵侯家则是一对亲兄弟,嫡出中最小的两个。‘弓高侯’爵位获封时间晚,资历浅,所以排在了最后。      汉皇帝问青葱少年:“萧卿之子?”   “唯唯,”男孩子风姿朗俊,仪表不凡:“禀陛下,小子名‘琰’,年……”   ……      皇帝陛下的询问很随意,不拒范围,也没什么深度,只捡些常识趣事问过去。韩嫣一本正经跪坐在外侧,只在人不注意之时,找机会悄悄往天子所在的高座瞥上两眼。      比平地高上一尺多的台座上,铺满了厚厚的席子与毛皮垫。   穿玄衣戴通天冠居中坐的,自然就是当今天子了。只偷瞄一次,弓高侯庶孙就感到难以述说的庄重和端凝扑面而至,威严气势令他再不敢看上第二眼。      右上首,紧挨皇帝坐着个很招眼的女孩,乌发如云,肤光胜雪;一双明眸,顾盼间流光迷离,会说话似的。朝霞般朱红色的裙裾旁,赫然就是前面那只给韩嫣引来一脚的灰兔子,胖兔偎在小贵女裙下,挨挨擦擦,幸福无边的可恶样子……   ——韩嫣立即决定:他讨厌她!      左上首是个英气勃勃的男孩,浓眉大眼,唇红齿白;明明还是个小豆丁,却腰杆坐得笔挺挺,一副高标准严要求的成人架势。   ——韩嫣吞吞唾沫,心口一紧:‘这人,看上去很难相处的样子。还好,还好,自己只是来凑数的……’      .      轮到弓高侯家了。      当朝天子和蔼地看着韩颓当的嫡长孙:“韩则,平素以何为乐?”   “无他,”韩则沉着应答:“鼓琴耳!”      “鼓琴?”一听是这个,娇娇翁主就乐了,轻轻拉一拉皇帝舅舅的大袖。      天子低头一笑——默许了。      “不知韩王孙以为,琴之要务……”陈娇贵女像倒豆子似的,兴致勃勃提出一堆关于琴和指法的问题。   韩则不紧不慢,依次做答。几番话说下来,答案虽不能说完美,但也算上层了。      皇帝听得点头,相当满意——口齿清楚,条理分明,言之有物,就他这个年纪来说,十分不易了。   ‘问题太多了,阿娇那么感兴趣吗?’另一头的刘彻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皱起了眉头,就胶东王看来,这么多提问和交谈,完全是没必要的。      “阿娇,阿娇……”刘彻压低了声音,呼唤表妹。可娇娇翁主正在兴头上,没空闲搭理小表兄,只顾和新结识的同好相谈甚欢。   大汉胶东王,微笑着——咬紧后槽牙!      “从兄……”好容易谈完,馆陶小翁主这才回顾胶东王表兄,还不忘大力推荐她的新朋友:“从兄,阿彻,韩王孙则大才哦!”   “哦……”刘彻闷闷应声,凝视韩则阳光健康的面庞,不置可否。      .      最后是韩嫣。      “庶孙?”听弓高侯韩颓当介绍完,天子有霎时的诧异——通常,给皇子做‘伴读’这种好事,是绝落不到庶出子弟头上的,哪怕是参选的资格都不会有。      ‘当然,这孩子看上去……十分出色。’天子饶有兴味地端详韩嫣。发现弓高侯的这个庶孙啊,弯眉秀目,朱唇贝齿,面部轮廓线条优美,五官秀美得简直就不像是男孩。      看看外表略显粗野的弓高侯,再看看秀姿明丽的韩嫣,皇帝陛下禁不住有些好笑——人们对自己不曾拥有的,往往特别看重。      天子问:“韩嫣,可识字?”   韩嫣盯着自己的脚尖,点头。      皇帝陛下再问:“韩嫣,可读《诗》否?”   韩嫣依旧低着脑袋:“不曾。”      刘启皇帝停止了提问,怀疑地看向弓高侯,用眼神询问:‘这孩子……一直是这么羞涩和言简意赅吗?’   “阿嫣!”弓高侯不可思议地看着小孙子,有些发窘——这孩子想什么呢?诗经都读一半了,怎么还说‘没学过’。欺骗帝王,可是大不敬的重罪。      “大,大父……”感觉到祖父话音中的焦虑,韩嫣想起母亲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的话,意识到刚才的回答有可能招来大麻烦,韩嫣的脸有些白了——这么草率应答,会不会弄巧成拙?他会不会被砍头?!上帝,他只是不想进宫,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嗝,嗝,”殿宇之中,人们耳际,突然出现有规律的奇怪声响:“嗝嗝……嗝!嗝……嗝……”      天子愕然。   “哎?”阿娇睁大眼,探出小半个身子去瞧新鲜。   刘彻一撇嘴,做不屑状。      弓高侯这个懊恼,这个头痛啊!   这孩子什么都好,又聪明又俊俏又听话,可就是一点:一旦紧张了,就会老忍不住打嗝。可现在,是何等要紧的时刻啊!      “嗝,嗝,嗝,嗝……”韩嫣捂着嘴,可怜兮兮地看着祖父大人——他也不想这样啊。可是,忍、不、住!      “呼呼,咯咯,阿大,哈……哈哈!”扭身拉住天子舅父,娇娇翁主搂着皇帝舅舅的臂膀大乐,笑到直喊肚子疼——从没见过这样的,太好玩哦!      有馆陶翁主起头,殿内其余忍笑忍到万分辛苦的人再没了顾及,老老少少都笑起来:“哈哈……”      愤怒地瞪视皇家小翁主,韩嫣敢怒不敢言。      由于情绪激动,越发紧张,弓高侯庶孙的打嗝声——更响了!      .      皇宫里,是最不缺医生的。   温水,消减了韩嫣的情绪。宫殿内,再度恢复应有的端庄和宁静。      天子笑着看儿子:“胶东王可自选。”      刘彻站起,缓步走到萧琰面前,一拱手。   萧琰初时一愣,不明白小亲王是什么意思;还是武陵侯萧系在后面推一把,让儿子回礼谢恩。   ——武陵侯少君萧琰,中选。      “阿彻,阿彻……”陈娇指指韩则,热心地提醒。胶东王果然听话,向弓高侯嫡长孙站立的方向走去。      韩则脸上,慢慢露出快乐的笑容。韩颓当按须微笑,不论嫡出庶出,只要有一个中选弓高侯家就长脸了。      就在所有人认为,下一个当选者必是韩则时,胶东王的脚步骤然停顿,向左边一偏,直直地走向弓高侯庶孙——韩嫣。      刘彻却走到韩嫣面前,一拱手。      这回,所有人都错愕不已:“呀?!”      弓高侯诧异万分。   韩则面孔时一阵青一阵红,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阿娇还在仲怔。天子则凝视儿子,严肃确认:“胶东王?”   “不错,父皇,儿臣主意已定。”刘彻坚定地点点头,眸光扫过挫败不堪的韩则,唇边滑过一抹讥讽。      .      既然事先同意让儿子选择,天子现在自不会有什么异议。      人选既定,皇帝陛下在臣子的礼敬中携侄女和儿子离开。   恭送的人群内,韩则深深地弯腰,行礼的姿势僵直僵直的,在一众行动优雅的人中略显突兀。      这一切,被一步一回头的馆陶翁主发现了。陈贵女忽然停步,拽一把皇帝舅舅的绶带轻轻晃晃:“阿大,阿大……”      天子挑眉,不阻止。      小贵女转身,撒腿奔到韩则面前,笑眯眯地对他说:“韩王孙,勿忧哦!胶西王一伴读多病,月前已辞归。吾将荐少君代之。”   “翁主?”如旱情遇霖雨,韩则激动地看着小翁主,感激莫名。      刘彻听到这话,炸了:“阿娇?!”   “嗯?阿彻?”天子逼视儿子:“嗯~~~~?”      在父皇严厉的目光下,刘彻无奈地原地站好。      “胶西王必允!”怕对方不相信,馆陶翁主猛开保票——刘端表兄可好了,从不拒绝她的要求;这点小事,不在话下啦!   韩则一扫刚才的颓唐,重又意气风发:“翁主之美意,则感激五内。”      “老夫于此……谢翁主。”弓高侯韩颓当不顾自己一大把年纪,也向小翁主深施一礼。这可是解决他家大问题了!胶西王刘端和胶东王一样,也是堂堂的亲王啊!      前一分钟还对韩则多少抱幸灾乐祸态度的其他侯门子弟,现在全改成了掩不住的嫉妒和艳羡。      此时的刘彻,脸都——绿了。    作者有话要说:数了数,要求过年期间更新的人不多哦(*^__^*) 嘻嘻…… 213 213、25-07 药补不如食补 ...   暖舆才刚刚落地,里面的馆陶翁主陈娇就想往外跳,还好被先一步等在轿门边的吴女官惶惶拦下:“翁主,且慢,且慢……”   可不敢让这小祖宗就这么跳下来——天,下雪了!不算很大,多是冰渣和冰粒;但因为同时还下雨,长信宫雕栏玉砌的阶梯和地面上都是湿滑湿滑的。      喊过一名年轻强壮的内官抱翁主,一个小黄门负责兔子,又让五六个壮实宦官前后左右保护着以防万一,一番忙忙碌,才将小主人周周全全的送进长信宫殿群。   后面的胶东王刘彻一样如法炮制。只有随胶东王舆来的两个新伴读萧琰和韩嫣比较辛苦,他们必须自己走进去——他们是来给皇子当‘伴读’的,可不是来享受的。      进了门,吴女官一手扶着小主人,还不忘叫鲁女再进去看看,唯恐走廊、过道、或外间哪处火盆不够,炉子不旺,一不留神让她家娇娇翁主受了寒。      ‘瞎操心!难道只有你尽心尽责,我们都是懈怠偷懒的?!’同样恭候在殿门口的长信宫值日大内官向天翻个白眼,一肚子腹诽。   见小贵人们近前,急忙打点起一堆的笑给两位行礼请安,小声禀告:皇太后在内室小休;梁王才走,说是过两个时辰再来;长公主跟着小阿弟去梁王官邸了,好像有什么事……      “知矣,知矣……”馆陶翁主一走进封闭式的秋冬走道,就感到旺盛的热力扑面而来。随手拉开大氅的衣带,陈小贵女步履匆匆。      “阿娇,阿娇……”刘彻从后面追上来,伸手抓表妹的大袖:“阿……娇……”   将袖子猛地抽回,娇娇翁主向后叫一声“胡亥”,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胶东王刘彻扁扁嘴,迈大步追上去,这回改拉表妹的裙带:“阿娇……”   ‘现在知道叫我啦?怎么刚才就当没我这人?!阳奉阴违的家伙!’小贵女一把揪回衣带,径自往宫殿内走,看都不看彻表兄一眼:“阿绾,阿绾……从姊?”      “呃……”看着娇娇表妹怒冲冲的背影,胶东王刘彻揉揉太阳穴,脸色有些发苦:‘阿娇生、气、了!’      此时萧琰和韩嫣赶上来,站在刘彻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大王?”   随便摆了个‘跟上’的手势,大汉的胶东王拔腿,大踏步地追表妹去了。      远远看到窦绾,阿娇才要打招呼,就见窦表姐一脸焦急地抢先迎上来:“阿娇,阿娇,翠翘病矣!”      “甚?翠翘?”馆陶翁主大吃一惊,将大氅甩给站班的侍女,风帽都来不及脱就拉了窦表姐直奔东南阁。胖兔子不需人叫,乖乖跟上。      “阿娇?”刘彻带着伴读们晚到一步,只看到女孩子们飘动的裙裾一角,和一团蹦蹦跳跳的浅灰色圆影。      .      “翠翘……”望着大笼子里那个蔫头歪脑的翠蓝色小小鸟影,陈贵女心疼不已——怎么就病了呢?明明临出门前,还是好好的啊!      可怜的小鸟,羽毛上的光泽都黯淡了;浅蓝色鸟身,那清艳夺目的点点金斑似乎也在消退。窦表姐急急地问:“阿娇,可否请……御医?”      话音未落,窦绾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然太医者,人医也。”   太医署的医生是给人看病的;他们不是兽医,恐怕不会愿意给宠物诊治——救治小动物,会被他们认为是一种侮辱吧?      “从姊,有秦医!”馆陶翁主冷静地打开笼门,手指头轻戳小鸟的身子。翠鸟无精打采地‘啾啾’两声,声量还不及平常的一般。另一只名‘青鸟’的看上去还好,围着小主人的手打转。      “秦医?善,大善。”经提醒,窦表姐也想到了秦御医。秦医生和其他医生不同,在这方面不拘泥,十分好说话,请他来一定愿意给小翠鸟看看——上回胡亥兔受伤了,就是由秦医治疗的。现在,那只兔子……   望着笼中病恹恹的小鸟,胖胖兔绕笼子欢蹦乱跳地跑了两圈,十分欢乐的样子??      刘彻也到了。   “秦医不当值。”胶东王马上奉上实用讯息——才听到消息,他就打发萧琰去探问御医的排班情况了;可惜,结果不太美妙。      “呀?!”陈娇小贵女闻言,一愣:‘秦御医不当班,其他医生不肯来,翠鸟怎么办?’   胖胖兔绕鸟笼跑三圈;末了,还在席上打了个滚。      “翁主,侯孙,”正说着,通向内走道的素纱幔掀起,城阳王主刘嬿踩着轻盈的步子走进来,看到胶东王刘彻,微微屈一下膝:“哦,大王……”      陈娇:“傅……”   窦绾:“傅……”   刘嬿对两位学生微微颔首。      刘彻张开双臂,热情万丈地冲上去,一把抱住美丽女傅的纤腰:“傅呀……”   “大王?!”城阳王主啼笑皆非,小心地轻轻推开小亲王——她什么时候兼任‘胶东王傅’了?据她知道,皇帝陛下已为这个儿子选好了一位才德出众的‘王傅’。      眼光一扫,刘嬿王主发现了两张新面孔,两个一看就是大家子弟的小少年。其中小的那个尤其出众,容貌之秀丽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   “王主,”刘彻拉过两个伴读,给做介绍:“此二人乃寡人之伴读。武陵侯之子萧琰,弓高侯之……孙韩嫣。”.      “小子萧琰(韩嫣)见过王主。”萧琰和韩嫣一齐向刘嬿行礼。   城阳王主点头致意:“二少君。”   礼毕,伴读们退向一边。‘没提我是庶孙?’韩嫣偷偷看刘彻,心头一暖:‘这个胶东王,还是蛮体贴的嘛……’      厮认过,刘嬿发现两位学生的眉间都带着层忧虑,不禁奇怪:“阿娇,阿绾,忧之何?”   陈娇指指翠鸟的笼子:“傅,翠翘病矣!”   “且秦医不在,傅。”阿绾在旁补充。      走到笼前观察一二,城阳王主淡淡一笑,用极富特色的清柔口吻慢慢说道:“此……非病,勿用医者。”   “非病?”表姐妹听了,精神都是一振:“非病?阿傅……”   刘彻也好奇地挤过来。      “嗯……”望望垂头丧气的小翠鸟,刘嬿笃悠悠地道:“吾少时于城阳王宫,亦为爱鸟雀之人。”   ‘阿傅还会养鸟?’馆陶小翁主赶忙向师傅求教:“如此,以阿傅观之,翠翘……何如?”      “鲁……”刘嬿没有回答学生,反而转向侍女群中的鲁女:“往日,翠鸟……何所食?”她记得长公主女儿身边几个大侍女的分工,饲养宠物这块归这个姓鲁的管。   鲁女急忙立出来汇报:“回王主,翠娘之食乃豆粉、碎粟……”总之,就是些绿豆面、黄豆粉、碎的粟子麦子之类的粮食。      “傅,何如?”娇娇翁主心悬翠鸟,颇为紧张。窦表姐也焦急地看着师傅。   “非病。”城阳王主表现得比前面那次还要肯定:“乃‘虚’。”      “虚……虚?”所有孩子一起晕——好‘虚’的答案!      问题是:一只鸟儿,会是如何个‘虚’法?      明白几个人的想法,刘嬿不介意地笑笑,点点笼边那只兴奋的胖兔子问道:“翁主,侯孙,胡亥兔何所食?”   “胡亥呀……”这个可不好说,种类与名目都太多了,娇娇翁主回忆胖胖兔平日里吃的主粮、零食、点心、小吃,还有蔬菜和水果,有点明白了:“阿傅?莫非……”      “翠鸟,飞于草滩林之间,捕活虫食肉。”城阳王主抿嘴,耐心耐气地解释:“今久食素,此之所谓‘虚’也!”      ‘原来是因为没虫子吃,吃得不好,所以才没精神了。’一得到答案,娇娇翁主马上跳起来,火速开始张罗:“虫,虫!从姊,虫……虫?”      “活……虫?”看看表姐,瞅瞅侍女,馆陶翁主自己都觉得不太可能——有虫子吗?活的虫子?在这个大冬天?   窦表姐也是愁眉苦脸:‘要到哪儿给宠物鸟找虫子,外面雪花飘呢!’      “阿傅?”两位小贵女一起望向城阳王主,希望刘嬿能提供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刘嬿王主却在此时换了话题:“翁主,侯孙,时辰不早矣……”      ‘是啊,是该上课了,可小鸟怎么办啊?阿傅你准定知道到哪儿去弄虫子……’见老师摆明了到此为止,陈小贵女又是着急又是无奈:她这位师傅就这点不好,明明一句话可以解决的事,偏偏喜欢兜圈子,让她们这些可怜的学生干着急费脑子。      努力想,努力想,娇娇翁主突然想起:“谷物,五谷……陈年……生虫也!”之前听宫娥们啰嗦在家乡时的生活,粮食如果存放不当的话就会生出虫子,活生生的虫子。   “尚食,尚食处。”胶东王热心地凑过来,主动献计献策——尚食负责膳食,储存有大量的食品,找他们肯定没错。   “有理!”陈娇翁主冲彻表兄点点头——宣示殿的事,由此揭过。      刚想派人去尚食那儿问,一触及旁边一脸莫测高深的城阳王主,陈贵女又迟疑了:‘看阿傅这表情,难道此间有什么不妥?是……不能去问吗?’      阿娇有点不确定:“可问乎?”   “自然……呃……”才要作保,胶东王刘彻突然想起件往事,当下就犹豫了。      刘彻没正式封王之时,漪兰殿没小厨房,王美人母子五人的饮食都是由后宫大厨房供给的。   有一次,送来的粟米羹中发现了一根头发。南宫公主当时就火了,非要去找尚食理论问罪,却被王美人阻止。      ‘王美人阿母当时说什么来着?’胶东王刘彻皱眉,记起:王美人当时将那根头发轻轻巧巧地挑开,然后像从没有过这件事一般端碗吃饭,吃完后告诉儿子刘彻一句寓意深长的话:“‘尚食’乃要职,非亲信之人不用!”      这时候伴读萧琰站了出来,端正而平淡的面容上尽是从容:“翁主,‘尚食’有储粮之责,断无认‘谷物生虫’之理。”   “萧琰所言,甚是。”刘彻认同新伴读的想法,对陈表妹摇头:“阿娇,问之,不宜。”      ‘是哦!有虫子代表‘储存不当’,那就成尚食的过错了。’想明白这点,陈娇和窦绾都不禁对武陵侯家的这位少君刮目相看。   刘彻一伸臂,和萧琰勾肩搭背——与有荣焉!      望着心爱的小鸟,娇娇翁主这下是真的犯愁了:‘翠翘怎么办啊?总不能老这么拖着,啥都不做吧?万一病挂了……’      ‘差不多了……’拍拍学生的背,城阳王主刘嬿噙着满意的笑徐徐说:“树之上,有虫。”      “树之上?”馆陶翁主盯着师傅,好不纳闷:‘树上哪来的活虫子?如果是春夏或初秋,树叶浓密,枝叶间自然多虫。可现在是冬天啊,除了几片摇摇欲坠的枯叶,树上都空荡荡的。’   窦表姐则一脸呆相。刘彻几个,也是满眼的问号。      城阳王主不紧不慢,一字字地念道:“枯叶,即虫。”      “咦?”大家不解。      “秋后,树虫吐丝织茧,裹附其身,悬于枝上,”城阳王主的笑意,一点一滴地深浓:“望之,如枯叶。”      “哇……”男孩女孩都瞪大眼:“因之,枯叶之中,即活虫也!”   萧琰站在那里感叹:‘怪不得父母要他一定要努力进宫当伴读。皇宫实在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哪怕一个教教小女孩的幼教老师,都不简单啊!’      “枯叶,虫茧……”对宠物充满爱心的小主人立即就打算出门,给翠鸟准备进补食材。可惜被刘嬿王主有效地拦截:“翁主,学时至!”      ‘上课时间到了,可翠翘的补品还没着落呢……’馆陶翁主摇着嬿王主的袖子:“阿傅,阿傅呢……”   “阿傅,若仅遣黄门,实恐……”窦表姐也跟着求——单单派下人去,可让人不放心咯!外面下雪了,他们一定不肯尽心的。翠鸟是很金贵很脆弱的珍贵鸟类,难求难养。      城阳王主严肃以待,寸步不让:“翁主,侯孙,望以学业为重!”      “阿娇,阿娇无忧,”今天的胶东王表现欲强烈,主动性高涨:“无忧哦!待为兄设法。”      刘彻的视线在两名伴读脸上扫过,从相貌平平的萧琰转到容色傲人的韩嫣,马上做了决定。胶东王果断下令:“韩嫣,汝携众黄门搜茧。”      “大,大王?”韩嫣惊愕,几乎不知所措——这种恶劣天气出门,不会吧?   见韩嫣这样,连萧琰都有些不忍心了:进长信宫的时候就开始下雪;现在,外面的雪应该是更大了吧。而韩嫣看上去,委实和‘强健’二字半点也联系不上啊!      ‘可怜,下雪天哪!’城阳王主同情地看了美貌男孩几眼,领了阿娇和窦表姐去上课。      “然也!韩嫣,速去速回。”刘彻冲韩嫣点点头,拉了萧琰也跟进了教室——他可不愿呆在外面傻傻等,平度公主可以蹭课,他胶东王为什么不能??      .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呼啸的北风,弄不清是大雪乘了劲风,还是冬风裹挟着雪花——天地间,模模糊糊,成了白色的一片。      长信宫温暖的宫室内,城阳王主刘嬿正在对学生们‘讲古’。今日的话题是:围魏救赵。      刘嬿的口才极好,一个个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在城阳王主口中,从枯燥冰冷的竹简记录化为了活灵活现的描述。   合着柔和清悦的女声,还有刚出炉的各色点心和时不时送上的热饮料,怀抱胖胖兔的阿娇与窦表姐肩并肩坐在一起,听得目不转睛。边上的刘彻和萧琰也入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听王主言。      长乐宫城荒凉的宫苑中,小韩嫣艰难地走着。   如果光是下雪,倒好些。可下雪之外,还下雨?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非但 213、25-07 药补不如食补 ...   模糊了视线,更是让前些天被寒冷冻得硬邦邦的泥地变为泥泞难行。      雨水淋湿了外氅,轻软的裘皮顿时变得沉重起来。雪扑到面孔上,刺疼疼的,加上脚下越来越难走的道路,弓高侯庶孙步履维艰。      “韩少君……”同行的宦官实在不忍心,让男孩到假山避风处先躲躲,自己则领几个同事拿着劈刀斧子去找——虫茧。      假山后的风是小些;可寒冷,却还是依旧。   ‘祖父说了,如果做得不好被退回去,就把阿嫣阿说还有阿母都赶出去,除掉族籍!’等宦官们走了,韩嫣紧一紧半湿的外氅,咬着手背眼泪汪汪:‘可是,可是好想家啊!想阿父,想弟弟,想阿母……’      鹅毛大雪飞处,凛冽的寒风中,   长乐宫苑假山后传出有规律的奇怪声响:“嗝嗝……嗝!嗝……嗝……”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月十七日,节气大寒 飘飞的雪,从周二晚上一直到现在…… 好冷的天! 地面都冻住了,走路稍不小心,就会跌跤——新闻上说,上海各医院外科里面,骨折和摔伤的病人激增。 这样冰天雪地的日子,寒冷入骨的天气,冒着摔断骨头的风险跑网吧更新…… 我真是很有诚意吧? 214 214、26-01 争名 ...   椒房殿内,宦者令在席位上举起双手对薄皇后行礼,然后自小黄门手中接过竹简卷,一件件放在座位边光可鉴人的木地板上。      等竹简堆成了小山,宦者令再次俯身:“皇后,此乃出宫女子之名册……共两千三百六十八人。”      薄皇后赞许地点头:“宦者令辛苦。”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理出整个皇宫的出宫人员名单,这份办事效率值得夸奖。      宁女官从竹简堆的顶部取过两卷,呈献给大汉皇后。   薄皇后接过一卷展开浏览,同时问道:“入册之人,皆愿归乡耶?”并不是所有宫女都乐意出宫的。经常有贫穷人家的女子宁可留在深宫忍受寂寞,也不想回去过衣食不济的日子。      宦者令坐在席上,向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躬身:“禀皇后,卑职确认之,无误也。”      薄皇后点点头,示意宦者令可以下去了。后者行礼完毕,倒退着离开中宫椒房殿。      .      看宦者令走远,薄皇后命内官引女史进来——刚才隔着帘子,皇后就影影绰绰地发现了站在里门边的女史,似乎是有事的样子。      女史近前来什么都不说,只先行告罪:“皇后,请恕卑职无能。”   定定地看着女史手中那封被退回的请柬,薄皇后眸中升起一层雾气:“……不来耶?”      没有主语,但椒房殿众人都知道皇后指的是谁。   一年有四季,四季共十二个月,每逢喜庆和节日,椒房殿都会往那边发出邀请。可这么多年过去,那位贵妇人只是一次接一次地拒绝。十多年来,绝不踏入皇宫半步!      女史羞愧地低头:“皇后……”   薄皇后不是那种会迁怒或为难下属的恶劣上司,停了一会儿反而强笑着安慰女史:“勿忧勿忧,非汝之过。”      “女史,伯祖母……安康否?”迟疑半晌,薄皇后虚弱地低问——那个照顾她指导她、教给她所有宫廷礼仪和典章礼制的夫人,那个不是母亲却胜似母亲的伯祖母,是不是至今还在怒她怨她,怒她当年的负心,怨她当年的袖手旁观?      “禀皇后,以卑职观之,贵人尚健。”见女主人这样哀戚,女史无声地叹息,绞尽脑汁想些好消息想让薄皇后解忧:“哦,皇后,卑职见贵人面有喜色。后问其家老,家老云‘魏氏子入京’矣!”      “喜色?”薄皇后听了这话精神一振,但很快又陷入了迷茫:“魏氏……子?”   ‘还好,在薄家时详细打听过了。’女史连忙做补充说明:“魏氏子,名‘魏云’,乃薄少子玉同产姊之子。”      “薄玉……同产姊……哦,其然也!”这么一说,薄皇后马上就想起来了——薄玉的同胞长姐当年嫁去魏氏家族,生的孩子可不就是姓魏嘛!      “宁,阿宁……”薄皇后赶紧喊过宁女官吩咐:“阿宁,备礼,备厚礼!”      有点不确定,皇后再度向女史确认:“其名曰‘魏云’?”   “唯唯,皇后,名‘魏云’。”女史含笑,点头。      ‘女儿生的儿子,这可是伯祖母的亲孙儿啊!可怜伯祖母这么多年孤孤单单的,现在总算有个至亲到身边了……’薄皇后先面向女史,想想不对,临场换成大内官,让他礼物备好后马上跑一趟,而且务必要送到魏云本人手中——以表达椒房殿的善意和礼遇。   “老奴遵命。”大内官接了命令,忙去了。      见女主人现在明显高兴多了,宁女官过来,轻手轻脚为皇后加上一件袍子,捡起了刚才一直想说的话头:“皇后,‘放宫人’者,实乃昭显中宫之良机也。”   “宁!”薄皇后低眉,责怪地睨了心腹女官一眼。      宁女捂了嘴向两边看看,见四周都是椒房殿的亲信宫人,忍不住还是说了:“皇后,栗夫人欺人太甚矣……”   大概是怕遭到女主人的阻止,椒房殿首席女官说得又快又急,一会儿就把最近栗夫人那边搞的诸多小动作都数了个遍。      “阿宁……”薄皇后抖抖袖子,广袖在细密的蒲席上滑过,柔光闪烁。      皇后悠悠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栗夫人过分;可,那是皇太子刘荣的生母啊!’   自从长子成为大汉的皇储,栗夫人除了在名分上还不是皇后外,其它各方面的享受和权势就不输给椒房殿了。再加上临江王不幸夭折,栗夫人挟丧子之痛,更是赚尽了宫内宫外的同情和好感。以眼下这种情势下,她这个没有靠山的皇后除了忍耐,还能做什么?      “于栗夫人,皇后万不可姑息之……”宁女官都快急疯了——老是忍,老是让老是让,椒房殿的威仪和尊严眼看就要扫地了。      “阿宁!”沉痛地摇摇头,皇后的失落和哀伤发自肺腑:“母凭子贵,母、凭、子、贵呀!”   就算失去临江王,栗夫人还有皇太子、河间王还有内史公主。宫外,有方兴未艾的栗氏外戚扶持。朝廷上,有条侯周亚夫和魏其侯窦婴的襄助。   而她这个皇后有什么?甚至薄太后还在世之时,薄氏家族就已衰落。      ‘如今,外朝上薄家无立锥之地,自己又膝下空空。除了姑息,除了忍让,她还能做什么,又做得了什么?’薄皇后攥紧拳头,一下接一下地用力敲腹部;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淌:“母凭……子贵哇……”   上苍是何其残忍?想她从太子宫到未央宫从未做过坏事,一直秉持着良心积善行德,可这不争气的肚子——成亲二十多年,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为什么??      宁女官吓坏了,连忙扑上去拦住:“皇后,不可,不可呀……”   “阿宁,呜呜,阿宁……”皇后抱着宁女官的肩膀,呜咽到几不成声。椒房殿的宫娥宦官们,也都站着陪掉眼泪——薄皇后失势,椒房殿的人日子也不会好过。      .      “阿母……”这时节,胶东王刘彻从外头回来,在殿门外就一路欢叫着冲进来:“阿母,阿母……”      “呃?”见到宫室里垂泪的众人,刘彻大吃一惊,连忙上去拉住嫡母问:“阿母……何如?”   “无碍,无碍……”见刘彻回来,薄皇后连忙从左袖中取出方丝巾拭拭泪,换了满面的笑容,揽过儿子嘘寒问暖个不停:今天外面正融雪,天气冷,有没有被冻到?胶东王傅教的课程难不难,都听懂了没有?两个新伴读表现如何,大家在一起学习,要好好地相处。陪着去的宦官和侍女尽心不尽心,有没有偷懒?点心吃过了吗,都吃了什么……      皇后阿母问一个,小胶东王就答一个。   凝视母后眼角残留的泪痕,刘彻眼珠子一转就猜到了七七八八:“阿母,莫非……栗夫人又……”      “无无,阿彻,无碍呐……”薄皇后挤出笑容,转而问起刘彻上学的感受来。   胶东王没成年,但不代表好糊弄。小小的刘彻趴在薄皇后怀里,闪着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用和他年龄完全不符合的成熟口气仰头很用力很用力地说:“栗夫人不敬,阿母,彻愿为母后分忧解气!”      “阿彻,阿彻!”点点小家伙的额头,薄皇后搂着刘彻欣慰地笑了——小孩子不知事,讲话不着边际也不切实际,但能听到这些,心里总归是‘甜’啊!      椒房殿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      可当看到那堆高高的名册,皇后又皱眉了。      不知为什么,薄皇后心头总有一层隐隐的不好预感:‘放宫人’这桩大好事,恐怕很有可能生出不好的是非……      .      “放宫人?”栗夫人不解地看着周太尉的生母,不明白这老妇人为什么对她提出这个建议。   “夫人,‘放宫人’乃广施恩、立民望之美事。十年,不逢其一呀……”周亚夫的亲娘笑得谄媚:“今汉宫之内,唯夫人堪当此重任。”      栗夫人和自家长嫂对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中宫薄皇后在,妾居侧室,何……如之?”   “夫人自谦过甚矣!”周亚夫之母举高袖子遮住嘴,侧过脸就是一阵子巧笑,抽空还飞了记媚眼,年轻时的妖娆风姿清晰可见。      ‘上帝,这女人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这幅样子?’栗夫人和栗门主母都有吃不消的感觉:‘以为还在周勃的后院与别的姬妾争宠吗?’   栗大嫂是地方豪强的嫡出女儿,三媒六聘地嫁入栗家成为嫡长媳,后来又做了栗氏家族的宗妇,本能地就讨厌这类姬妾做派。至于栗夫人,虽然也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但绝不会承认自己也曾经如此邀宠卖乖。      栗夫人轻轻推了推大嫂兼表姐。   栗大嫂清清嗓子,在地席上用膝盖往外挪了半步,不动声色地挡住周亚夫生母投向栗夫人的视线:“太尉母有所不知,皇后掌管后宫,‘放宫人’一事分属椒房殿,皇后当仁不让也。”   这种名正言顺、既赚名气又有利的好事,想想也不可能拱手让人啊!      条侯老母撇撇嘴,完全是不屑的样子:“薄氏年长而宠稀,兼膝下空虚……”      栗夫人一脸怪异。   栗大嫂惊愕之余,惶惶然低低喝:“条侯母,汝……汝?!慎言,慎言呀……”   虽然栗夫人姑嫂平时也没少编排薄皇后,但那都是在人后,是在内室中说的私密话。象周亚夫老娘这样大无畏地随口叨叨出来,可从来没有过——该有的门脸和场面,总是要做足的。      别人在代她着急,条侯老母本人倒是轻轻松松,满不在乎。“薄太后辞世之后,薄氏即无人矣!”无所谓地挥挥衣袖,老妇人抬头挺胸:“夫人须知,自古……母凭子贵。”      栗大嫂没有搭茬,默默地转眸去看小姑子栗夫人。只见大汉皇太子的生母眼神迷离,若有所思,面上全是复杂、纠结的表情。      回视周亚夫的老母,栗大嫂心中转着念头:‘这女人虽然浅薄,说的话却并非全无道理。想她从周勃后院一名不上台面的侍妾成为现在风风光光的朝廷贵妇,所依靠的不就是生了周亚夫这个能干儿子吗?   改头换面,老来富贵!不管人们背后怎么看怎么想,面对面时候,该有的礼节和尊荣还是有的。      把周亚夫的生母客客气气送出殿门,栗大嫂才转回栗夫人居处,就被小姑子连拉带扯地拖进了寝宫内室。室内看不到宫女或宦官,显然是被先一步打发走了。      栗大嫂不明所以地看着表妹:“夫人?”   “从姊,从姊……”栗夫人红晕爬满双颊,急急切切地抓住表姐的双手:“从姊,吾将‘放宫人’!”      “蕙兰?”栗大嫂怔住,知道这位尊贵小姑已经动了心思,不由有些烦恼——怎么听风就是雨哪?放宫女的消息刚传出的时候,也没见小姑子这么上心啊!      “从姊,吾心意已定。”栗夫人两只眼睛在发光,在放火:“放宫人,广施恩,立德望……”   ‘广施恩,立德望?这是要为之后晋升皇后做准备吗?’栗门主母马上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暗暗地点头:‘这是个好机会,一个为登上皇后宝座造舆论做铺垫的……好机会!’      正想发言附和,想起椒房殿中的薄皇后,栗大嫂皱了皱眉:“蕙兰,薄氏将何如之?”   ‘放宫人’是中宫的职分和权利。薄皇后就是再好的脾气,也不可能乖乖出让名下权益吧?      “哧……”栗夫人冷笑,举手扶扶鬓角,一脸不以为然:“此……何难哉?煎之……迫之……”      说着,栗夫人扭扭肢体,将坐姿改为正坐:“从姊,条侯母鄙俗难耐,然其一言不虚!”   栗大嫂颇感有趣地问:“何?”      大汉皇太子的生母栗夫人高高地扬起头:“母……凭……子……贵!”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阴霾天气’比‘被动吸烟’对肺部的损害更大。 今天外面下着小雨,可到中午了,天空还是雾蒙蒙的——不是雨汽,而是雾气。 听说,曾经的‘雾都’伦敦如今是阳光灿烂,泰晤士河碧波荡漾。 而这边呢,说不定再过几年,雾都的称谓就该戴到这国家某个城市头上了。 41 41、第三十六章 ...   这几天丝诺一直呆在医务室,伤口早就愈合了,但庞弗雷夫人坚持要她留下来继续观察受伤的后脑有没有留下后遗症。      前前后后有许多同学来看望过他,甚至连素来以严肃著称的麦格教授也来过一次,然而,那个曾经看着她眼睛说永远最好的朋友的男孩——西弗勒斯斯内普,却是一次也没有来过。      先是困惑,既而失望,可是静下心来回想,却让丝诺看到了很多自己一直以来的忽略的东西。      最近,在走廊上相遇的时候,西弗勒斯不再是独自一个人……   如非必要,在斯莱特林同学面前他一般不开口和她打招呼……   与之相对的是他在斯莱特林长桌上的座位渐渐开始不断靠前……   西弗勒斯,他已经融入到斯莱特林中去了……      ……      而现在,他的这种回避的行为是不是一个暗示?是否是他觉得他们之间应该开始保持一些必要的距离,就像学院里其他的格兰芬多和斯莱特林那样?      丝诺低下头,第一次有些认真的反省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来。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在打扰别人正常的人生了?一直以来,如果说她和西弗勒斯两个人中间的距离如果是100步的话,那么她永远都是先迈出99步的人,一直走到他面前,走到让他不能忽视的位置,自以为是的选择她认为的相处模式,却忘记了,他已经15岁了,已经不再是个总需要别人照顾的“小”男孩了。      其实说到底,她和西弗勒斯之间并不是只有她在照顾他。初到这个世界内心隐隐的惶惶不安,还有刻在骨子里的隔阂感,如果不是遇到了这个男孩,相信她也还是那个抗拒除了克里斯以外所有人走进自己世界的女孩,绝不能那么快就融入到这里的生活中,其实,他给予他的远比他想的更多。而且随着他年纪渐长,却是她在依赖他了。      好吧,佛说:凡事点到即止,不可太过。也许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他之间应该换一种相处方式,她应该站在离他更远一点的位置来看待他的生活,同时过好自己的生活。      那个躲在灌木丛里的男孩已经长大,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斯莱特林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想走的道路,想要的生活,而此时,她要做的,应该是站在他看的见的地方,微笑着目送……      可是,话虽这么说,心里那种淡淡的酸涩是什么?      望着医务室玻璃窗外是广阔的蓝天,丝诺轻轻喝了一口气,玻璃窗上晕染了一片白雾,青葱的小指在雾气上轻轻勾划几下,然后女孩转身离开了病房。      窗子上,是一个渐渐淡化的单词,“bye”。      再见,——我秋千下的小男孩。      很乐意,陪你度过寒冷的冬天。   很高兴,见证了你的成长。   很珍惜,那些共同的回忆。   很不舍,但是还是希望你自由的独立吧……      ☆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样,废弃教室里埋头于魔药的斯内普忽然抬起头看向了那同一片天空,两朵白云靠得那样相近,几乎就是融入到一起了,但是下一刻,又各自飘向不同的方向。      他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坩埚里翻滚的药水渐渐停止了沸腾,呈现出一种让人心神迷醉的浅金色。      西弗勒斯松了一口。近日里日夜折磨他内心的悔恨终于在此刻受到了一些安抚……      福灵剂,熬制它的方法精细复杂,一旦弄错,后果不堪设想,即使是斯拉格霍恩教授,能够做到这一步的次数应该也是屈指可数的。      但是万幸,他成功了!      他装好药水,拂开了贴在脸上的油腻长发,斯内普快步走出了教室,初秋的凉分吹拂在他布满鲜红血丝的瞳仁上带起一丝丝的细微刺痛,不过他并不在乎,只是在脑子里欣喜地幻想着,如果把这瓶药水送给丝诺,她应该就会原谅他了吧,……一定会的!毕竟她对他也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穿过湖边的草地,他向着医务室的方向疾走,这个时候他只想快点见到他的女孩,并无心挑起任何其他争斗,但是他这样想,并不意味着那些存心报复等待他落单机会很久的狮子们也不想惹事。      “还好吗,鼻涕精!”      在这个声音响起的瞬间,斯内普迅速地把药水丢进口袋,另一只手猛地探进长袍,然而终是慢了一步,他的魔杖才举到一半,詹姆的声音就想了起来:“除你武器!”      “障碍重重!”接着是小天狼星的声音。      强劲缴械咒附带的冲力将他甩到了草地上,他很想站起来面对他的宿敌,但是障碍咒的效力还在对他起作用;斯内普挣扎着,就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似的,这让他看起来和不灵活地木偶一样滑稽可笑。周围的学生立刻看热闹一般的围上来,发出肆意的笑声(显然,斯内普的人缘不怎么样)。最后,他抬眼瞪着那两个得意洋洋走过来的人,脸上带着十足的刻毒表情,“你们—— 等着吧!”      “你想怎么样啊,鼻涕精,往我们身上蹭鼻涕吗?给你洗洗干净!”西里斯冷冰冰地说,“清理一新!”      斯内普的嘴巴里立刻吐出了粉红色的肥皂泡,围观的人群笑得更开心了。      “放开他!”      就在斯内普压下愤怒和羞耻暗自积蓄魔力的时候,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出现了,莉莉冲着两个始作俑者生气的瞪视,愤怒的指责,“你们怎么可以这样!随便给同学念咒语,就因为你们能——?”      攥紧的手指,指甲简直要划破自己的掌心,这一刻斯内普觉得他的屈辱和羞耻是被成倍的放大。他最不想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莉莉会把他在西里斯和詹姆斯的咒语下像一团废物一样不能反抗的样子告诉丝诺的,到时候丝诺会怎么看他?不,不可以这个样子,这种念头光是想想就会让他发疯的。      趁着莉莉和詹姆斯对话的空子,斯内普挣扎着动了起来,障碍咒的效力正在逐渐减弱,他开始朝自己失落的魔杖慢慢挪动,虽然一边爬一边呕吐出带泡泡的肥皂水,但是他终于够到了自己的魔杖,力量重回手心的一瞬,顾不上僵硬的姿态,他立刻把一道神锋无影甩在了西里斯那张傲慢的脸上……      一道白色的闪光后,小天狼星整个右边脸颊上立刻就被劈砍出了深深的伤口,鲜血顺势留下了他的长袍。那些鲜红的血液似乎能洗掉斯内普刚刚受到的屈辱,他觉得自己心中的怒火因此而稍微有所减退,然而他忽视了对方人数上的优势。      下一瞬,詹姆斯猛的转身,“倒挂金钟。”      斯内普被头朝下倒挂在空中,他单薄的长袍垂落在脑袋上,下面没有更多的衣物,露出了瘦得皮包骨头的苍白的双腿,还有一条快变成黑色的内裤。      细瘦的双腿,干燥泛着皮屑,诚然这一切不具备任何美感,围观的人群纵声大笑。刹那间,莉莉愤怒的表情起伏了一下,就像她也要笑出来似的,但是她还是说:      “先把他放下来!”      “好吧。”詹姆说,然后他猛地扬起魔杖;斯内普坠落到地上缩成了一团。“算你走运,伊万斯在这里,鼻涕精,否则我一定在你丑陋的屁股上画朵花。”      “我用不着她这种臭烘烘的小泥巴种来帮忙!”      莉莉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很好,”最后,她冷冷地说,“往后我再也不会操这个心了。还有,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洗洗自己的内裤,——鼻涕精。”      说完这些,她猛地转身,朝城堡走去。詹姆在她身后喊道,“喂,伊万斯!” 可莉莉没有回头,詹姆犹豫了一下,拍了拍小天狼星的胳膊,“哥们,我还是跟去看看吧,你知道的,女孩子生气时总能把一点小事搞复杂,很麻烦的。顺便说一句,你的脸看起来真不太好。”      小天狼星不置可否,只是专注地看着斯内普的动作,后者已经挣开了自己的长袍,站了起来,举着魔杖,眼中是浓重的阴郁和刻骨的恶毒。      “你已经输了。”小天狼星轻声说。      “还早得很。”      这一次,小天狼星没有反驳他的话,他望着湖对岸的一抹白色的身影,唇角微微上扬,如三月春风中冰雪初融的湖水般柔软。      那种自信和温暖的表情让斯内普的心开始狂跳,这一次不只是羞耻和恼火,还有一种最后的珍宝被剥夺的仇恨,在这种嫉恨扭曲他的表情以前,斯内普果断的转身离开。手指无意识地悄悄探进了口袋,或许,此刻他只是想要抓住一些什么,好支持他说出口的话。却只触碰到锐利的玻璃碎片,还有濡湿的校袍……      那些珍贵的药剂已经在刚才坠落的时候摔碎了。      胸口是冰冷的刺痛,如此真实。      ——是不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有些东西还是会如流砂一样不停地渗出他的指缝,无法挽留。就像在不同的层面上的两片白云,永远只能靠近,交叠,经过,却终无法彼此相容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我更的慢…… 捂脸。 215 215、26-02 蹊跷 ...   皇宫是个好地方。一堆天南海北的人,原来毫不相干的,都关里面耗上一辈子,兴致勃勃或者被动无奈地做些或正大光明或狗屁倒灶的事。      所以,当有机会离开深宫回去那朝思暮想的家乡,即使再训练有素的宫女都会慌了神。这也就是三个公主能偷偷溜进漪兰殿,看望监禁中的王美人的原因——值班宫女有的忙着去打探放宫人的名单了;有的则想反正要离宫了,又何必较真,再说还有外快能拿?      从漪兰殿出来,公主们往石美人的住处走;走一步,三回头。      “阿姊,阿母……”小公主跑上去拉拉大姐的衣袖,眼泪汪汪:“阿母……”   “莫哭,细君莫哭哦!”阳信公主掏手绢为林滤擦擦眼泪:‘这个小妹呀,遇事就是爱哭。其实,光哭又有什么用呢?’      南宫公主只红了眼圈,没掉泪:“阿姊,吾等求见父皇……何如?”   “南宫?”阳信公主顿时提高了警惕——没办法,这个妹子鲁鲁莽莽的,可不敢让她乱说乱动。      “吾等往宣示殿,跪求父皇开恩!”南宫公主热烈地挥舞手臂,末了还补充一句:“若父皇不准,即不起。”   ‘就知道这妹妹脑子里尽是馊主意!’大公主嗤之以鼻,一个指头戳在妹妹额头:“胡言!父皇何等英明仁慈,岂能……岂能……”以皇帝陛下的性子,哪能受小儿子女的要挟?到时候别说王美人不能放出来,她们三个估摸都得关进去。      南宫咬着嘴唇,委屈得不行:“父皇制诏放宫人归乡,于宫女何其仁,于阿母何其不……”   “南宫,噤声!”阳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妹妹的胳膊,用力掐用力掐:“不得妄言!汝欲阿母没入‘永巷’乎?”      捂上嘴眨眨眼,南宫公主默默咬牙,闷闷地往前走。      走没几步,实在憋气不过,南宫飞起一脚踢向道边的碎石。一块小石头飞出去老远,翻滚着落入宫道不远处的灌木林里。      对二公主孩子气的举动,阳信当做没看见——因是暗地行动,三姐妹都没带宫娥宦官随侍,因此伤不了体统体面。      突然,南宫公主停下尖叫:“阿姊,阿姊……来,来!”      阳信公主带了林滤过来,皱紧眉看着这个爱折腾的南宫:“南宫,甚?”   “阿姊,林中有活物,活物……”南宫公主指着低矮的灌木丛林,一脸的惊恐:“活物……”      灌木丛春夏是爬满了叶子的。现在是冬季,除了几排参差不齐的冬青还是绿色,其它的只剩下枯干干的枝条盘结在一起,萧索而难看。   阳信公主这边看过去,灌木丛林安安静静,鸦雀无声,什么都没有。      “南宫?!”大公主烦了,向最小的妹妹使个眼色,拉扯住南宫的胳膊往前就走:‘这个妹妹真是不省心,老是一惊一乍的。未央宫内上上下下论万的人,这还不包括禁军甲士,能有什么不妥帖不安全的?没事都被她折腾出事来!’      “阿姊,阿姊……”南宫公主还挣扎着,指着后头越来越远的灌木丛:‘她是真的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呀!怎么都不相信她?’      可另两位公主却不打算给她机会了。一姐一妹分左右夹住南宫公主,在宫道上迅速走过——已经不早了,可不能让人发现她们私自探母。      .      酒肆是个好地方。一群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装模作样地在相聚一堂举杯豪饮,畅谈些可见人和不方便见人的——大事小情。      这间酒肆是市口里最上档次的一处,酒香醇厚,布置精美。尤其是一道招牌的‘烤羊羔肉’,酥香四溢,入口即化;往往一端上餐案,没一刻就被消受掉。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点儿反常。   店堂内侧最靠里的一张方案,油脂从滋滋作响的肉块上滚下来流下来,滴到漆盘上案面上,冷了凝了却没人动上一口。隔着案几相对而坐的两人久久无言,任凭满满当当的美酒和佳肴逐渐变冷变硬。      “子都……”精壮汉字自暖酒器中拎起酒壶,亲自斟满酒爵,用双手捧到对方面前,沙哑的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哀求。   餐案另一侧的客人坐在背光处,看不清面容,只有修长的身形在地席上拖出一条笔笔直的影子。      见对方不接,周清从矮案旁用膝盖退开半步,酒爵举得更高,头低得更低,第二次敬酒:“魏少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周清胳膊疼了脖子酸了、认为已经没希望了之时,阴影中的男子才慢慢地伸出手,接过那只酒爵。      周清在席上坐直,长长地舒了口气——‘不再孤立无援’的感觉,真好!      接过酒爵,却没有沾唇,魏少主把酒爵拿在手中慢悠悠地转着:“周……君……”      不称呼‘字’,而称‘君’?!   周清眉头一跳,心里一突突,知道这次是深深得罪这位魏少主了。      ‘为了阿满,为了阿满……’周清屏息凝神,默默地等着,等着。   魏云的话音,像是从天边飘来的:“周君,魏氏迁出京都已久,恐不能如周君所愿……”      “魏氏累世为官,旧僚故吏无数!”周清一扬眉,沉甸甸地回复道。   魏氏家族还在秦朝时就是官宦之家,虽没出过什么显耀高官,但每代出几个中低级官员,几十年一百年的积累下来,是不得了的人脉和资源。更何况……      魏云瞥瞥周清,线条优美的唇角便泛起一抹轻笑,冷冷的轻笑:“周君谬赞,谬赞矣!”      虽然是非善意的冷笑,还是让同为男子的周清有了一刹那的失神。   现在,周大哥有些明白前面魏少主为什么会放着靠窗的好位子不要,而选择坐在光线不佳的角落里了,还是个背光的角落。玉一般光润优雅的男子,再加上月朗风清的举止,若坐在店堂的明亮处,怕是早被爱慕的目光和嫉妒的眼镖射成刺猬咯!      ‘没听说魏家出美男子啊!嗯,薄家出过,魏云母亲的弟弟……’不期然间,周清陷入了某种迷思:‘薄家那位少君,是叫……什么来着?’      ‘哎呀!现在是什么时候,想这些干什么?!’收拢精神,将心思拉回今天的目的,周清故作玩笑地‘嘿嘿’道:“魏氏不在京,薄氏在呀……”      “周、君、清!”酒爵在案上重重地一顿。厚厚的青铜爵底与案面边框的铜护边狠狠挤过,发出低低的尖锐摩擦声。   有求于人的周清马上闭嘴。      “樊氏女之事,与薄氏无干!”不错眼珠地凝视着逼视着,魏云阴沉沉地强调——他进京是为了看望祖母,可不是给亲戚家雪上加霜来的!如今薄皇后的后位岌岌可危,薄氏家族风雨飘摇,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和变故了。      对上那双冰冷锐利犹如龙泉出鞘的眸子,周清没来由的一阵心虚气短。小小心心收回视线,周兄长向前欠身,主动致歉:“清之误,少主见谅。”      见这家伙还算识相,魏云瞬时恢复开始时的朗朗轩轩,一边端详盛羊肉漆器上的纹路一边徐徐说道:“至于汝弟,敬请周君详加细述。”      得了这话,周清赶紧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倒出来。   他说得极为详细,从弟弟周满本人的叙述,到他搜罗到的官方调查进程和记录,还有官府现在掌握的人证和物证……到后来,甚至连樊丽娘家和各邻里之间的好赖关系都讲清楚了。      好长一番话说完,周清舔舔嘴唇,满怀期待地看着魏家少主。他记得这个魏云非但容貌长得好,人更是少有的精细聪颖——他,应该可以找出些破绽来力挽狂澜吧?   可没想到,魏云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四个令人绝望的字眼:“唏!唏嘘……坐、罪、杀、人。”   “吾弟未曾杀人!”周清沙哑了喉咙,直起半个身子据案低吼:“杀人者,乃另有其人!”      魏云轻松自如地反问:“哦?然则,杀人者……安在?”   “呃……”周清这下哑巴了。弟弟周满提过的那个现任情人,他也觉得极可能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但那人至今还是个只存于‘传说’中的虚拟人物,别说真人了,就是名字都不能确定啊!抵什么用?      “所谓‘命案’,官,以期限之。”说着,魏云冲周大哥哥缓缓地摇头:“有司急于捕凶。”   ‘命案’是大案,是有期限的。如不能按时告破,官员政绩就会受影响,官府的面子和威信也会受损。所以,除非周清能抓到真凶把弟弟换出来,否则官府那边利益攸关,哪里肯翻案再查?相比于仕途前程,谁在乎周满冤不冤?!      当事人的兄长脸色从苍白变灰白。他多少也想到这点,所以才会那么着急;可无头无尾的,又让他去哪儿找凶手?   周清不肯放弃哪怕一丝的希望:“魏少主,彼帝姊之子……”      “真凭乎?实据乎?构陷宗室,罪当‘族灭’。”魏云讥讽地看了周清一眼——普通宗室就要灭族了,更何况是长公主这种近得不能再近的皇帝亲姐姐?别以为那些流言是救命稻草,那是足够灭你家三族的夺命符!      垂头握紧拳头,周清咬牙不语:‘是啊!传言是传言,市井里再怎么传都没用,官衙要的是证据。’      周兄长祈求地望着对面:“魏少主……”   魏云没答话,从餐具盘取根银签,扎起块羊羔肉凑近前看看:“以周君观之,樊女之父其年几何?”   “咦?”虽然不明白问这话的用意,周清还是想了想作答:“年逾……半百。”      插了肉块的银签,慢悠悠放到鼻翼下闻一闻:“陪伴樊父者,谁人?”   “一小子,垂髫之龄,曰陈……”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记得受害人的父亲一直‘阿掌阿掌’的叫那男孩,周清答道:“曰‘陈掌’。”      “陈掌,陈……陈?哈!”魏云一甩手,羊肉块迅即被抛落在油漆盘上,发出‘嗒’的一声响。   “魏少主?”周清莫名其妙——那孩子是姓‘陈’还是姓啥,和他弟弟的官司没关系吧?      嘲笑地瞅瞅据说是被冤枉了的倒霉鬼的哥哥,魏云不说话。   ‘上帝,就今晚这点时间,被这小子用看傻瓜的眼神看几次啦?’周清满肚子不爽,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憋着施礼询问。      “樊氏……岂无子耶?”魏云优哉游哉地提醒:“樊氏支系众多。樊女之父年过半百,无亲子亦当立嗣子。”   就像被晨光劈开漆黑的子夜,周清的大脑渐渐清晰起来:‘是啊,樊老头那么大年纪了,就算生不出儿子,也必定过继儿子了。奇怪,上堂这么个大事,做儿子的怎么不到场?反而由个还是孩子的外甥陪着?      ‘不过,说不定有事走不开呢……’周清很自然想到:“樊父之子……乃不克前来耶?”   对某位预期冤死鬼的笨瓜哥哥,魏云凉飕飕地瞟了一眼又一眼,同时附送灿烂微笑一朵,笑得后者后脊上的寒毛全部立起来。      “魏……魏少主。”周清的脸皮子涨到通红。   “老夫年迈,女弟横死。遭此惨祸……”魏云好笑地反问:“若周君,当何如之?”      ‘是呦,这不是银钱官司口水官司,这是命案啊,死了亲人的命案!遇到这个别说有事了,就是断了腿,爬也要爬去公堂的!’周清恍然,顿时打骨子里觉着这情况透着蹊跷,蹊跷极了。      “家门不和……”魏云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周清那里倒是担上了心思,停了一会儿,忍半天还是呐呐地问了:“魏少主,此于吾弟一案有干乎?”      “吾……”魏云信心十足地点头,眼看着周大哥眉开眼笑了,轻飘飘来了句:“诚不知也。”      周清的脸,一下子垮了——愁云惨雾满面飞。      叫伙计再上盘烤羊羔,魏云眯眼看着唉声叹气的周清,愉愉快快地笑了,心道:‘叫你挟恩图报,而且是挟着别人的恩图报,能那么容易吗?’      新菜上了。   魏云举筷挑块肥厚相间的嫩肉,先放在自己的小陶盘里用匕首切小,再拿食匕一小块小块放到嘴里。      品两口,魏云这才意犹未尽地转向周清,不咸不淡地问他:除了这个,他现在还能做什么?还有别的路子法子没有?   “无!”虽然不情愿,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周清甩甩脑袋,诚实地下了决心:去就去吧!   反正弟弟在牢里关着,官府结案了不肯再查。傻呆着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出去跑跑查查,说不定能找出点新线索呢!      死马,就当成活马医吧! 作者有话要说:魏云,字子都;薄玉同胞长姐的儿子。 感谢大家支持! 今天加更一小章^_^ 216 216、26-03 皇帝舅舅总是对的 ...   吃好早点,睡过回笼觉,馆陶翁主乘这段时间有空,连忙拉着窦表姐奔向‘东南阁’。      镂窗前,差不多一个成人高的大鸟笼落地而放。   陈翁主兴高采烈地扒到笼子上,仔细地观察宠物鸟的康复进度。自从按城阳王主刘嬿提供的法子给翠翘开始食补后,小翠鸟的精神头就一天好过一天了。      看着笼中美丽非凡的小生灵,馆陶翁主柔柔轻轻地唤:“翠翘,翠翘……”   小鸟抖抖翅膀,脆脆地“啾”两声,歪着脑袋看向小主人。亮亮的圆眼睛,澈清澈清。      “咯,咯咯!”见翠鸟比昨天更好上三分,阿娇笑弯了一双明眸,回头找窦表姐:“从姊,从姊……”      “哎!阿娇……”窦绾手托一只小木盒走过来。   盒子是原木的,巴掌大小,没有上漆。盒盖上锥了两排十多个小小的气孔,还有几道不太明显的——刻痕。      抿抿嘴,窦绾贵女将木盒子推到翁主表妹面前:“呃……阿娇……”   “从姊,从……姊?”馆陶翁主不可思议地看着窦家表姐:‘不会吧?还是这样?’      窦表姐飞快地摇头,一脸怕怕的表情。   “唔……”眨眨眼,陈贵女接过小木盒打开。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放了半盒子树虫茧,深褐色的,干干瘪瘪,看上去象一枚枚枯叶。      “阿鲁,阿鲁……”馆陶翁主向边上叫。   鲁女应声而出,同时很有眼色地奉上一把小巧玲珑的短短剑。      粉粉嫩嫩的小手自盒中拎出个茧子,放到盒盖上;然后,抽出短剑就是一劈。虫茧立时被从中间断为两截。   刀尖在半个茧子中一挖,剑尖上立刻出现了——半条虫。   ——此时,窦表姐的眼神,有点呆滞。      “尾?!”馆陶翁主举起剑尖瞅瞅,很不满意的样子:‘竟然是虫身加虫尾的那半段?!可据说:头那边的营养价值才高。’      馆陶翁主:“阿鲁……”   不用小翁主叫第二遍,鲁女敏敏捷捷地递上一块垫布。      剑身放上去擦擦,流着浆汁的一半虫体在垫子上扭着,翻动着。   “呃……”望望浆肉模糊、还在不停扭动的虫身,窦表姐一张小脸儿——刷白。      拿过另一截茧子,一剑挑出虫头——这回没有问题了!   “青鸟,翠翘病,翠翘为先哦!”和另一只宠物鸟打个招呼,娇娇翁主这才拉开笼门,把宝剑的前半断伸进去:“翠翘,翠翘,来……”      翠翘飞下来,一口叼走剑尖上的半条虫,站在梁上一伸脖吞下去。   阿娇喜滋滋地赞一声:“乖!”      “啾,啾啾,啾啾!”见同伴享受好料,青鸟不乐意了,在笼子中间兜着圈子飞啊飞,叽叽喳喳个不停。   “青鸟,莫急,莫急!”阿娇连忙扭身想找剩下的半条,然后,微微地一愣神——剩下那半条,看起来委实太惨了点,给青鸟吃的话好像是故意亏待它。      ‘好吧,再开一条。阿母说过,上位者要公平,至少是表面上的公平。’阿娇去翻木盒,要找只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大的虫茧。      ‘哇?窦表姐这是什么表情啊?!’无意间瞟见一脸怪异的窦绾表姐,娇娇表妹挑挑眉,眸光一闪,回身就把手中的短剑往窦表姐面前送:“从姊,从姊,给!”   “不,不,阿娇……”窦表姐心急慌忙地向后躲,惶惶然摇着双手。      “阿绾,勇决,勇决!”阿娇把短剑和虫茧一齐塞到表姐手里,指指笼中巴巴望着的青鸟:“速速,从姊,青鸟饥矣!”   窦表姐捧着这两样东西,就像捧着烧红了的碳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处安适的地方。      娇娇翁主热心地鼓励、鼓励,再鼓励:“从姊,莫怕,实无可惧也!”   “不,不不……”窦表姐只是摇头,胆怯地摇头,死也不敢。      小鸟发出抗议的鸣叫;两个表姐妹还在你退我让。此时,馆陶长公主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无意间打破了僵局。      “阿娇,阿娇……哦,阿绾在呀。”看到表侄女窦绾,长公主很是愉快——两个都在就好,省得再派人去找了。      “阿绾,阿娇呀……吉服备矣!”长公主一边叫过女儿和侄女,一面向门外招手:“来!”十多个宫娥鱼贯而入,每人手上捧着只漆盒,大的小的各不相同,一看就知道是装礼服和配饰的匣子。      吴女、鲁女还有其她几个大侍女过来,为小主人换衣服,试礼服。   “阿母,阿母,此为之何?”被侍女们套上新礼服,阿娇不解地问长公主母亲:哪儿来的那么多礼服啊?左一套右一套的,好烦。      “阿娇,‘如月’乃汝兄之佳期!”长公主站在两个女孩子面前,左看看右看看,对试衣效果感到十分满意——这套礼服经这么一改,合适多了。      “大兄之昏仪?呀?!”低头瞧瞧这件簇新的锦缎礼衣服,阿娇马上叠起了眉头:‘是出席大兄昏礼穿的礼服?咦,这衣服怎么越改越难看了啊?’      再看看窦绾,窦表姐的礼服也变了。本来的那件曲裾是浅绿底色上掐金线,现在则换成蓝绿色绣白云纹的了。以娇娇翁主看来,新的远不及原来的美观鲜艳。   不过窦表姐倒和往常一样,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对长乐宫提供的服饰用品,章武侯贵女窦绾从没有任何意见。      陈娇表妹可不是窦表姐。   “阿母,阿母,何以更之?”娇娇翁主拉着母亲的手摇摇,大大的不满意:原来那身金丝蟠龙绯红锦多漂亮,干嘛给换成深青云雷纹?又老气又不好看。      “阿娇,昏仪之日,新妇着玄纁……”长公主蹲下来,按着宝贝女儿的小手笑眯眯地解释:   婚礼是一生大事,表姐刘姱是新嫁娘,她是婚礼上理所当然是焦点。所以呢,其她人不应比姱表姐穿得更美丽更惹眼。如果抢了新娘子的风头,就不好了!   姱表姐的新娘礼服主要是玄黑色和纁黄色。阿娇原来的那身礼服太耀眼了,不合适,所以就换成现在的深青色。      “然,然……”瞅瞅身上黯淡的深青底色曲裾,娇娇翁主嘟起小嘴,不乐意得很:“阿母,娇娇不喜,不喜嘛!”      “阿娇,乖……乖哦!”长公主楼过女儿,在左右两边的桃腮上狠狠各亲一口,聊作安慰——婚期越来越近,事情也越来越多,太忙了太忙了,都没时间好好哄哄小心肝。      说着,长公主又忙着张罗给女儿和侄女试戴腰带、试戴玉组佩、试戴发针,试戴发带,试穿新翘头履等等。看样样妥帖了,吩咐侍女接下去收拾,皇帝姐姐则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看着母亲忙忙碌碌的背影,阿娇撅撅小嘴,一肚子的不高兴。      .      不多久,薄皇后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一路走一路叫:“阿娇,阿娇……”      阿娇放下怀里的胖兔子,开开心心迎上去:“二母,二母……”   窦表姐站起,向皇后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摆摆手向窦绾示意不用太局促,爱干什么干什么。皇后揽过小侄女,将一只长长扁扁的黄金匣子放到孩子面前,慢慢地打开:“阿娇呀……来!”      雕花的黄金匣盒开启,只见午夜天幕般漆黑的长绒锦上放了套黄玉制的饰物,内容包括一副手镯,一枚指环,一方一圆两块玉佩。玉质温润剔透,正是那种最婉柔最迷人的鹅黄色美玉。      “呀……美玉也!”只一眼,陈娇就爱上了这套美极了的玉饰——馆陶翁主是顶喜欢这种如阳光般温暖柔和的鹅黄色了。仰起头,娇娇翁主冲亲爱的薄二母甜甜笑:‘皇后二母对我真好,又送漂亮饰物。这次的,好喜欢哦!’      刚想说两句感谢的话,谁知耳边却传来薄皇后出人意外的话语:“阿娇呀……以阿娇观之,此玉可入汝长嫂之眼?”   阿娇顿时傻掉:“长……长嫂?”      “呵呵,阿娇……”想起婚礼还没办,这称呼还早了点,薄皇后掩着唇轻轻地笑,点点侄女饱满的额头:“阿娇,长嫂乃梁国从姊姱呀!昏仪之后,汝当称之为‘长嫂’。”   “呀?!”阿娇怔怔地看着一匣子精美绝伦的玉饰:‘这些,难道不是给她的?’      薄皇后没注意到孩子的情绪起伏,只将饰物一件件拿起来给侄女细看,同时还问着‘你未来嫂嫂会不会喜欢这个啊’‘会不会更喜欢那个啊’这类的问题。   这,是薄皇后为两位新人准备的结婚贺礼!梁国膏腴之地,梁王宫富甲天下,皇后唯恐送出去的礼物不够华美不合新娘子喜欢,会失了她和天家的面子。      一样样合心合意的美丽饰品在眼前晃来晃去,陈贵女意气消沉,有一句没一句拖拖拉拉地回着。      薄皇后发现了异样。   摸摸额头,貌似没发烧;薄皇后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放开小侄女,忙去了——陈须的婚礼越来越近了,千头万绪的实在繁乱,馆陶长公主请了皇后弟妹帮忙。      “今……梁王主姱为重,阿娇……”临走之前,薄二母有些歉意地向娇娇侄女保证:等婚礼一结束,她一定多多陪阿娇玩。      随后,薄皇后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看着薄二母匆匆离去的背影,阿娇撅高小嘴,一肚子的郁闷。      .      两位陈公子入宫了。   准新郎被长辈们堵在了外头,先进来的是陈小侯陈硕。      “阿娇呀……”陈二公子一见到妹妹,就张开手臂悲痛的迎上来:“惜乎,阿娇;悲乎,阿娇!”   陈娇被吓了一大跳,懵懵懂懂地望着陈硕,不知道她家二哥这是发的什么疯。      陈硕,在妹妹耳边絮絮叨叨上一大堆:   什么如果受了气千万别憋着。   即使阿母碍着梁王叔的情面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打紧。   指望不上大哥,还有他这个二哥在呢!   总之,无论如何不会让妹妹吃亏了去……   ——把个阿娇听得心惊、肉跳。      啰嗦半天,遥遥听见长兄的脚步声近了,陈二公子这才放下妹妹,拍拍胸脯,托辞‘更衣’溜之大吉。      看着二哥行动灵敏的背影,阿娇紧抿小嘴,头皮发麻。      .      一见到大哥,阿娇立刻奔了过来:“大兄,大兄……”.      陈须世子接住妹妹:“阿娇?”      ‘这下好了,可以当面问个清楚。’揪住哥哥的袖子,娇娇翁主十分焦急地说:“大兄,大兄之昏仪……”      陈须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和烫熟了的虾一个颜色。   今天自他入宫门开始,遇上的所有内官和宫娥无一例外地讨喜钱。这也还罢了,刚才外头又被太后祖母皇后舅母甚至阿母联手打趣,窘得不行。      好容易逃开,怎么妹妹也来掺一脚?!   “嗯……呐……阿娇,阿娇哪……阿娇……”左顾啊右盼,陈须世子连一句整话都没说完,就通红着脸——逃了!。      “大兄,大兄……”看着大哥头也不回的背影,阿娇咬住樱唇,一肚子的怀疑:‘怎么,还没成婚,就真不要妹妹啦?’      .      “胡亥……”馆陶翁主召唤宠物兔。      胖胖兔闻声跑过来,欢天喜地投入小贵女的怀抱,亲亲热热拿脑袋蹭小主人的下巴。   “呵,胡亥,胡亥!”搂着胖乎乎的宠物兔,阿娇总算好受了些——至少,胡亥还和从前一样;对她,一样的好。      厮磨半晌,娇娇翁主突然想起刘姱表姐没来之前,皇帝舅舅和自己的那场对话——还有,谈话中的那些个警告。      “嗯,错矣,错矣!”小贵女气恼地只想挠头:‘时间证明,还是阿大说的对,阿大远见卓识!前面差点被刘姱表姐骗了呢!’      “阿大万岁!” 217 217、26-04 谁家喜讯频传 ...   馆陶长公主刘嫖最近很忙,非常非常的忙!      长乐宫中的母后要悉心照顾,一点儿都差错不得;长公主官邸里即将来临的婚礼也是牢牢放在心头,一丝一毫儿都马虎不得。   这是长公主母亲生涯中的第一次儿女辈婚礼。按华夏传统,继承人娶正室绝不是长公主一家的私务,而是整个宗族的大事;更别提与大汉第一王室梁国亲上加亲的重要干系了。      这段时期,长公主虽然没有‘闭门’,但基本上是谢客了。长安城中的贵妇们也识趣地不来打扰这位忙碌异常的帝国第一公主,只计算着时间各家着手准备服饰和礼单,打算到时候参加堂邑侯世子的喜宴。      不过就算是‘谢客’,有些人还是必须接待的,比如——专程从封地赶来参加陈须婚礼的城阳王一家。      长信宫的偏殿内,长公主从见到城阳王后开始就忍不住地想笑,用尽力气憋住才算没失态。掐指一算,陈王后从‘离开长安回家过年’到‘由城阳王都再度入京’,逗留在城阳王宫的时间恐怕都不足一个月。      ‘何其……匆匆也!哈,如果不是律法规定……封王不得擅自入京,恐怕连城阳王刘喜也会一起跟过来。’暗暗地取笑两句,皇帝姐姐将视线移向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城阳王主刘妜,热热络络地问道:“阿妜,汝父王安好?”   城阳嫡王主刘妜从母亲陈王后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对馆陶长公主嫣然一笑:“谢长公主,父王安好。”      “阿妜,汝……”从后面轻轻推女儿一把,陈王后似真似假地指斥其没规矩,怎么可以不站起来回话?   说完,做母亲的举起双手,向长公主躬身告罪:“吾女失礼矣!”   长公主摆摆手,和煦如故——她怎么可能和个女孩计较这个?更何况刘妜上次逗留长安期间,给刘嫖皇姐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与阿娇也玩得很好。      陈王后却不打算轻易饶过女儿,回头就是一通长篇大论的训话,大概的意思是:   ‘女孩子家家的,怎么可以这样没规矩?!’   ‘做习惯了,以后嫁出去,绝讨不到婆婆的喜欢!’   ‘记住,如果在夫家出丑,丢的可不知是你刘妜一个人的脸,整个城阳王室都会被嘲笑教女不严的。’   ……   可怜的城阳嫡王主是逃也不能逃,躲又躲不过,只能生生地受着,拿可怜巴巴的眼神祈求地望着兄长和弟弟。刘延和刘则两个同情地看着姐妹,双双无奈地耸肩——母后在上,他们也是爱莫能助啊!      长公主看得有趣,向一旁的蔡女打个眼色。蔡女官见状连忙出列,去叫外面的宫娥送新的热饮料上来,‘顺便’给这对王后母女打打岔。      “长公主见笑……”接过金杯,陈王后再次向当朝皇姐告罪,然后又是好一番的抱怨,念叨着这个女儿有多不听话,有多让她操心。   说得刘妜王主脸蛋儿绯红,又是羞又是恼,有苦难言:‘她哪有阿母讲得那么差。’      “王后过谦矣……”天子胞姐自然不会相信陈王后说的是肺腑之言,了然地笑笑,善体人意地对刘妜侄女送出许多赞美。轻轻巧巧几句话,就让在座的所有城阳王室中人都笑开了怀。      偏殿内的气氛,愈加的融洽。      喵一眼这母子几个,长公主从自己的矮几上取过热饮,悠闲地抿了一口。   虽然曲里拐弯的,但经验丰富的馆陶长公主也看出来了:通常,当有贵妇在儿女婚姻上有求于长公主的时候,都会来上这么一出。先抑后扬嘛!陈王后在她面前翻来覆去谈论这些,估计是打算把女儿嫁入京都,而不是留在城阳国找夫婿了。      ‘怎么想起把女儿嫁那么远?阿娇若是将来嫁离长安,我可是万万舍不得!一年都不知能不能见上一次面……’目光在这对看上去十分亲密的母女间几个来回,长公主感到颇为费解:‘要说是为家族计,有刘则长留京城,还不够么?’      转视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城阳太子,长公主思量片刻,理解了:‘刘则虽好,但封王的嫡子依例会封侯。晋升为侯爵之后,按汉律刘则应该在封地居住才是。虽说现在侯爵们基本都住长安,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一旦皇帝严厉起来……女儿则不同,嫁入长安高门,就成了母家在京都最可靠最忠心的耳目。’      一时间,长公主有点儿感慨——城阳王刘喜不亏是城阳景王那个老狐狸的亲生儿子!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实际呢,步步为营,思虑极密。      “长公主,阿娇呢?”此时,城阳王主刘妜向四下里望望,好奇的问道。      “哦,阿娇呀……”长公主随意地笑笑,漫不经心地吐出三个字:“宣……示……殿。”      .      宣示殿之中,郎官和各级官吏们有人闲着有人忙着。不过,他们忠心伺奉的天子,此时却不在办理公务。      书阁内,阿娇缠着她亲爱的皇帝舅舅,呢呢呶呶,叽叽喳喳。努高的小嘴,泄露了馆陶翁主现在有多么多么的——不高兴。      小贵女比较激动,粉嫩粉嫩的小脸涨红了,像朵迎着朝霞摇曳的花蕾;大眼睛里水雾氤氲,满满的全是委屈。      怜惜地揉揉小侄女的额发,皇帝陛下柔声地安慰着安慰着:“阿娇,阿大在,无忧,无忧哦……”   “唔,阿大,阿大哪……”阿娇一头扎到伟大天子舅父怀里,鼻子有点儿发酸——还好,还好还有阿大。阿大才不会让她被亏待、被欺负!      徐徐拍着小家伙的后背,天子沉沉地说道:“阿娇呀,不日……梁王叔必召阿娇。”   “嗯?梁王叔?”阿娇抬头看着皇帝舅舅,不太明白:‘梁王舅舅找我?梁王有什么事会找我?’      天子成竹在胸:“因王主姱……”   “呃?”娇娇翁主满脸的莫名其妙——她这边都一直小心翼翼让着这位表姐了,还要怎么样啊?      “阿娇,莫忧,莫愁!”皇帝笑了笑,低头在小侄女耳边轻轻地述说起来,一边说,还一边解释。   “哦,哦,”娇娇翁主听得直点头:“如此,阿大哦……”      .      长信宫的偏殿内,聚会进程已过半。      “太子入京,鞍马劳顿,行程辛苦……”看看这位身材修长仪表不凡的城阳国太子,再想想南皮侯家那个矮冬瓜一样的表侄女,长公主嘴角上翘,深觉有趣。   “世子昏礼,延不辞辛苦。”城阳太子刘延谦逊地躬身回话,一举一动,风采翩翩。      “此次入京,太子将亲迎阿缪耶?”话是问这个准侄女婿的,长公主的脸却转向城阳王后。   “然也。”陈王后顺理成章地代表儿子回答,看向长子的表情既带着欣慰,也带着复杂——才出生时包在襁褓中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一眨眼,这么快就要娶媳妇了啊!      也就是说,紧接着陈须的婚事之后,城阳国太子的婚礼也要办了。   ‘怪不得陈王后要赶来长安,长子的婚事啊!’长公主恍然,心有戚戚焉地和城阳王后聊起了办婚事的心得。      两位母亲正相谈甚欢,一个内官走进来,站在门边向蔡女使眼色。蔡女官觉察到了,悄悄地挪过去。后者塞了根短木简给女官,转身就出去了。      蔡女官看了看内容,走向女主人,附在长公主耳边轻轻说了句。      长公主一下子抬头,美目之中睛光大盛:“当真??”   蔡女官肯定地点头。      城阳王室一家子都好奇地看过来。   长公主欢乐地笑,示意蔡女官直接说出来。      蔡女官清了清喉咙,缓缓宣布:“太子宫上奏:皇太子右良娣丑時始腹痛,现成……弄瓦之喜。”      城阳王后的恭贺之词,非常非常的公式化:“皇太子得女,可喜可贺。”   刘延太子压根儿没开口,连一句道喜的话都懒得说;两个小的更好,刘妜干脆与弟弟开始了东拉西扯的瞎聊天——对贵族、王室乃至皇族来说,嫡子才是命。一个庶出的女儿?根本不值一提!      长公主的表现完全符合一个好姑姑的立场。天子胞姐以外交式的言语及口吻,微微赞了赞周良娣生女儿的辛苦。      随后,偏殿内的话题很快又跳回两桩婚礼;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好容易等到送走了城阳王室一家人,长公主平静地走进窦太后内室。      拉上门,搂着老母亲,母女俩足足乐了一下午!      .      傍晚,正是晚霞灿烂之时,长沙王刘发上奏疏给父皇和祖母皇太后:申時,长沙王后顺产,生下嫡长子。请父皇给取名。      这是当今皇帝第一个正经皇孙。      .      收到长沙王那边的喜讯还不到半个时辰,河间王长史向天子的未央宫以及皇太后的长乐宫同时上报:河间王侧室栗美人足月生产,生下一名男婴。      皇太子刘荣的同胞弟弟河间王刘德有了第一个儿子,他的庶长子。      当今天子,有了第二个正经孙子——有正式封号的女子生的孩子,才算皇孙。      .      天还没全黑,未央宫宦者令亲自到长乐宫禀报窦皇太后:后宫的梁七子在午间开始阵痛,此时已顺利诞下一位——皇子。国之大喜!      消息传出,丞相陶青领着百官很及时的献上贺表,并在未央宫城的大门外大声诵读,以庆贺天子喜得贵子,皇家喜添皇孙:   “祝吾皇……子孙繁荣,大汉国祚……千秋万代!”      天子欣然接受。   长信宫中的窦太后命摆开家宴,请天子皇后同乐,窦氏诸亲、梁王室并城阳王室作陪。      那夜,长公主的欢声笑语,彻夜不绝!      .      于此同时,   太子宫前高高悬挂了数月之久的五彩吉祥灯彩,在宫人们的纠结遗憾与路人们的摇头叹息中,被一盏盏、一盏盏地——熄——灭!      长安的夜空中,回荡着经久的欢呼:   “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   “长乐……未央……长乐……未央……” 作者有话要说:气象报告说,今晚可能又是‘雨夹雪’。 下雨就下雨吧,只希望别下雪。 下雪好麻烦( ⊙ o ⊙ )啊! 中午去了‘捐助接受点’,把家里一件九五成新的厚呢子大衣捐了。 一直挂在那里,还不如送给需要的人御寒。这样寒冷的冬天,希望这件大衣能给某个人带去些许的温暖吧! 218 218、说不清 ...   大汉未央宫之掖庭,梁七子的住所。      健硕的乳母指挥宫女打熏笼上取过温好的丝质小衣裳,将刚刚洗浴完毕的小皇子细细地包裹起来,送到梁七子床上:“七子……”   梁女揽过儿子,深情地凝视男婴皱巴巴的小脸,一脸的满足和自豪。      才躺了一小会儿,奶娃娃就不安静了。扑腾扑腾手脚,小皇子嘟嘟着小嘴,哼哼唧唧四下踅摸着什么。“呵,皇子饥矣……”乳母见之一笑,拉松衣襟,伸手就要抱过孩子喂奶。      奶娘的这个动作,没能成功:“七子?”      梁七子没理睬奶妈子的惊讶,兀自解开中衣,托着儿子的头凑向自己胸前。小皇子一碰到目的物,立刻本能地用力吮吸起来。      “七……七子?!”乳母愣愣地僵在那里——‘哺乳’是乳母的本职工作,梁七子抢去了,那她干什么?      太医署派来的宫廷医女见状也走过来,温言劝阻:“七子,汉宫故例……”   “知矣,知矣……”梁七子置若罔闻,淡淡地敷衍一句,摆明了不打算照做——梁七子入宫多年,当然知道内宫的习惯做法,甚至更进一步地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后宫中的女人不喂养孩子。‘喂奶’会让身体失去美好的曲线,减低女性魅力。而姿色和身段,是皇帝嫔御们的立身之本。   另一方面,天家也不乐意让母亲们亲自哺乳。女子在哺乳期很难受孕,而帝国耗费庞大资金和人力维持一个大规模后宫的最终目的,就是——多子嗣。      “七子……”善良的医女还想劝劝:‘在后宫这种地方,与众不同可并没什么好处。’   抬起脸,梁女闪着一双澈清澈清的眸子,平静地点点头:“梁多谢医女之美意。”      “妾之……一生,”转回眸,痴痴地望着怀中使劲嘬奶的小宝贝,梁七子的话音中带出一份难以描述的柔情和——感伤:“仅此一子尔!”      “呃?”医女怔住,思考片刻之后,默默地退下了。   这位梁七子有长公主照拂,衣食住行各方面样样优厚;但再好的待遇也不能抹杀一个事实——数月以来,皇帝陛下从没来看望过这个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      恩宠之稀薄,不言而喻。想要再有机会怀孕生子,是难上加难!      医女和保姆看向女主人的眼光中,都不禁带上了浓浓的怜悯:‘在这深宫中默默变老,怕是这位七子唯一的路了。还好,她有了个儿子;还好,馆陶长公主肯照顾她……’      怕孩子被奶水噎到,梁七子把孩子竖抱起来,同时有节奏地轻拍孩子的后背,面上颊边尽是初为人母的幸福笑容。      “阿宝,阿宝……”梁女拢着孩子呢呢喃喃,怕轻了,不敢重——儿子的大名由不得她这个生母,取个小名总没问题吧!这是她的‘阿宝’,她的宝贝,她下半辈子唯一的希望和依靠。      小皇子吃饱了,张圆小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气。      梁七子看在眼里,低头亲亲儿子的眉心,笑容愈发甜蜜。      .      太子宫门前的五彩华灯是降下了,但宫内则另点起了一排排的喜庆庭燎。这是皇太子刘荣特意吩咐的,给出的名义是为了庆贺长女的诞生。      太子宫内外诸色人等嘴上不说,但人人心里门儿清——这些花红柳绿的灯饰与其说是为了庆祝小贵女的出生,还不如说是为了安抚做母亲的那颗受伤的心。      自皇太子右良娣生下女儿,这位大汉皇储除了碍于习俗实在无法入门亲自照料外,其他能做的都做了。就是周良娣的母亲尹长公主,也被破格请入太子宫小住,好照顾周朵坐月子。可惜,皇太子刘荣的这番努力,迄今为止的效果嘛……      太子宫右良娣的寝殿,再度陷入‘愁云惨雾,雨雪飞飞’的不堪境地。   侍女们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得硬着头皮去请昌平长公主——可怜这位皇太子岳母昨夜照顾女儿到今儿凌晨,到现在还没睡足两个时辰呢。      “阿朵,阿朵……”一听女儿这边有情况,尹长公主连发髻都没整理好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做母亲的坐到床头,揽着女儿的肩膀忧心地问:“阿朵,莫哭,莫哭呀……”   “阿母,呜呜,阿……母……”周朵搂住尹长公主的腰,想不哭可怎么也控制不住,哽哽咽咽地越发可怜:“阿母,女儿,女儿,嗝,乃……无……无福……之人……”      “胡言,胡言!”昌平长公主听了,立时就红了眼眶:‘可怜的孩子,产前几个月就一直提心吊胆的,唯恐生不出男孙让人笑话了去;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千祈万祷的还是生了个女娃。’      ‘可偏偏、偏偏长沙王后和河间王妾生的都是男孙!甚至宫里的嫔御也在同一天生了个皇子!!我的梅宝实在是……太可怜了……’昌平长公主在心中,不知第几次地诅咒那个把消息故意透露给女儿的幕后黑手:‘真是太恶毒了!’   尹长公主和太子女婿原本商量好的,为产妇的身心健康计,这段时间先隐瞒长沙王、河间王还有宫里的三桩‘喜’讯。可没想到,这么快女儿就知道了。      ‘最大的可能是栗良娣,她现在掌管太子宫内务,安排下人故意透个口风再容易不过。曲周侯家的孺人估计也有份,那不是盏省油的灯。还有……’虽然明知道是怎么回事,昌平长公主却没地方抱怨,也不可能出面去向刘荣告状——女儿这几个家世不凡的情敌每个人都送了价值不菲的贺礼,但谁都没亲自来,实在没把柄可抓。      这就是内庭,皇帝内庭和太子内庭都一样!      强行将胸口的失落和担忧压入心底,尹长公主在女儿背后轻捶两下,故做轻松地说:“不可胡言,吾之梅宝……福祉绵长……”      “阿母,呜呜……阿母……”周良娣好难过,捂着脸羞愤难耐:“女儿,女儿……无能,呜……呜呜……有负阿母之厚望……”   “吾女……”昌平长公主揽紧独生女儿,不停地摸索着安抚着:“阿母之厚望,别无它物,唯吾阿朵之‘康宁’!梅宝,先开花,后结果;先开花,后结果。”      “先开花,后结果?”右良娣周朵抬起头,仰望着母亲:“阿母?”   不知想到了什么,尹长公主微微扯动嘴角,俯在女儿耳边悠悠地笑道:“今皇太后窦氏,初为先帝之姬,先产刘嫖,后得今上与梁王——先开花,后结果也。”      ‘是哦!’一听母亲提到这个,周朵也想起来了:‘长乐宫中那个现在看上去尊贵无比的窦皇太后,当年第一胎生的就是女儿,后两胎才是儿子。这就是通俗说的,先开花,后结果。’   周良娣立时感到好受多了,微微坐起身子拢了拢有些凌乱的鬓发——实话实说,窦太后身在代王宫时的地位,还没她现在在太子宫的名位高呢!      “产后哭泣,伤目啊……”尹长公主摸着爱女的面颊,一连声地细细嘱咐——必须好好保养身子!只有早日恢复,只有身体健康,才能再次怀孕,才有机会生个皇家重视的‘男’孙。   “唯唯,阿母……”皇太子右良娣终于破涕而笑:“阿母所言,甚是。”      见女儿总算缓过来了,昌平长公才算是大松了口气,忙让宫娥内官端准备好的补品药膳上来;亲眼看着周朵吃了喝了,又张罗着里外擦拭换了衣服重新躺后,才真正安心下来。      此时,厚重的帷幕一开,一个丰腴高大的年轻妇人抱了个锦绣襁褓走进来。走到右良娣床榻前方,妇人带着后面四个宫女分别向两位贵妇行礼:“婢女参见右良娣,参见昌平长公主。”   “保氏呀……”昌平长公主一见胖妇人怀里的婴儿,立刻离开床榻站起来,笑着迎上去:“来,孙孙,孙孙,来!”      乳母将襁褓交到尹长公主怀中,垂首站到一边。   “孙孙,孙孙哦……”搂着婴儿,尹长公主亲了又亲,眉眼都笑花了,倒豆子般向乳母问:孩子今天吃了几顿,喝奶喝得香不香,昨晚有没有睡好……      乳母逐一作答,同时频频地偷偷瞥视右良娣周朵。   斜依在锦被引枕之上,周良娣望着不远处鎏金宫灯上闪烁的火苗发呆,对自己新生的小婴儿看都不看一眼,更别说关心一句了。      觉察到女儿奇怪的冷淡,昌平长公主皱皱眉,抱了孩子紧挨着周朵翁主坐下,把女婴往她母亲面前送:“梅宝,梅宝,来!见见汝之女……”   没想到周良娣非但没接,反而闪过身子做躲避状,手还往外推了推——乳母诧异地睁大眼睛。      “阿朵……”尹长公主叫女儿的乳名,十分无奈:‘这个女儿任性起来,真是比孩子还孩子。比如当初执意要嫁给刘荣当侧室,比如现在……’   做祖母的又将孙女往女儿怀里塞。周良娣这回干脆别过身子,一百八十度——改面朝里了。      念是在月子里,做母亲的不忍相强,只对着女儿的后脑勺柔声地相劝:“阿朵,此乃汝之骨肉,亲骨肉……”   轻轻‘哼’了一声,周朵没有回头:“阿母,抱走!阿朵不见!”      小婴孩在襁褓之中张开嘴,‘哇哇’‘呀呀’地叫了两声,似乎是在抗议被冷待了。   尹长公主连忙拍着襁褓摇摇晃晃地哄:“哦,孙孙,大母在,大母在哦……”      乳母不可思议地瞪着女主人,象看一头怪物一样。      ‘哎,都是受刺激太深了……’昌平长公主抱着孙女腾不出手,只用肩膀顶顶女儿,叹息着劝道:“阿朵,稚子何辜?稚子……何辜?”   周良娣的身形动了动,却依然没有回头。      昌平长公主无奈地叹口气,将婴儿交给乳母让先抱出去,叮嘱着好生照,有任何问题都要不拘时间立刻来找自己。乳母领着宫女们向两位贵人行礼,抱着婴儿退了出去。      回身,昌平长公主慢慢抚着女儿的头发,温声唤:“梅宝,梅宝……”   “阿母……”周朵回过身来,偎入母亲怀中吸吸鼻子,泪水涟涟:“阿母,阿朵……阿朵并非……”      “知矣,知矣……”尹长公主没让女儿说下去,只默默抚爱着怀里的周朵,像女儿还是三四岁时那样——她知道,她明白,都明白;见过,也经历过。      对宫廷的女人来说,   ‘女儿’是个极为纠结的存在,是毫无用处的奢侈品,只代表——得、不、偿、失!      “梅宝,莫忧,莫忧……”知道女儿的心结,尹长公主徐徐地说着宽心的话:“吾女正值妙龄,皇太子怜惜如故,无虑矣!待来年,男孙当育。”   至于小孙女,做祖母的衷心祈祷:‘时间会解决一切的。当年我和阿母之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不用太担心。’      “呜呜……”周朵又哭了。      这次,不仅仅是懊恼是不忿,还加带了很多连周良娣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情绪,有难过,有失望,有愤懑,有痛苦……还有恐惧,对未来毫无把握的深、深、恐、惧!      “梅宝,阿母在,阿母在……”昌平长公主伸臂环紧女儿,收在垂胡袖中的另一只手渐渐攥起,攥成拳,捏得——死紧——死紧。      ~~------~~------~~------~~------~~------~~------~~------~~------~~      刚才回顾了下,章节的订阅量是一章不如一章了。平平淡淡的种田文,唐棣可以坚持,不过书友们却弃之而去了……      听着敲窗的冬雨,默默写稿      ~~------~~------~~------~~------~~------~~------~~------~~------~~    作者有话要说:就要过年了,凑上没用掉的假期,有些筒子恐怕已经开始享受长长的欢乐年假了,出门旅游啦,走亲访友啦,进图书馆充电啦,逛街购物啦! 表示羡慕,享受生活是快乐的…… 219 219、搬靠山 ...   一大早的,梁国的嫡长王主刘姱就从长信宫跑来梁王官邸找她的父王。   平常这时候,梁王应该早就在长乐宫陪伴母亲窦太后了。不过昨天晚上皇太后和小儿子聊天聊得太尽兴了,睡晚了。所以,刘武决定今天到中午再入宫,同时留在亲王邸处理些事情。      “父王,父王,”对门口侍立的那群宦官和属官们视而不见,刘姱拉开门就闯了进去。      正在和君主讨论梁国事务的韩安国和公孙诡见到闯入者,都是一惊。刘买看到姐姐,一个坐直了身子:“阿姊?”      “韩君,公孙君……”冲父王的两位重臣有礼貌地点点头。   韩安国和公孙诡互视一眼,收拾各自的东西,起身向梁王告辞——虽然梁王刘武压根儿没有让人离开的意思。      “阿买……”对异母弟弟送去一个格式化的笑容。   梁太子刘买瞧瞧父亲,瞧瞧姐姐,摇摇头坚定地维持原状;也就是说,不肯挪窝。      “阿买呀……”刘姱的声音软三分柔四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拎起太子弟弟的脖领子,二话不说就往外拖:“太子弟君,为姊与父王有议……”      “阿姊,否,否啦……”梁太子手脚挣扎着,可还没来得及喊两声,就被姐姐扔了出去。堪堪被门外的内侍们接住。      合严之前,从门缝里最后溜出的是两个字,毫无诚意的一声:“见谅!”      再然后——   门‘哗’地一声,在梁国太子背后拉上!      “阿……阿姊?”瞪着门好一会儿,扫一圈想笑又不敢笑的梁王国臣子,刘买只得无奈地掉转身,慢腾腾往外走。      一边走,梁国太子一边揉揉还有点肿的脑袋瓜,无尽的腹诽:‘真不知道大姐在长安城的贤良美名是怎么维持的?明明……是个爆碳啊!’      .      儿子被赶出去了,大汉帝国最有权势的亲王抹抹前额无力地看向女儿,不确定是该为刘姱击掌叫好,还是为刘买掬一把同情之泪。      “父王!”刘姱王主可不管这些,走过来往父王身边一坐,广袖挥处,长案上的竹简卷轴顿时横七竖八,案上案下乱成一摊。      刘武头痛地看着心爱的女儿:“阿姱?!”   “父王,女儿……”对上父亲不赞成的眼神,梁王主姱那双明媚的眼睛,突然,毫无预兆地湿润了。      梁王一见这个,早把公文扔在脑后,立马也紧张起来:“何如?何如?”   “父王,呜呜……”刘姱顺势就势,趴在父亲肩头真的落起泪来。      “阿姱?!”这下刘武可急了,赶紧拉住女儿细细盘问出了什么事——梁王邸这边是没人有胆,那是不是宫里有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他家女儿了?      “阿父,呜呜,阿娇……”王主姱一手揪着父亲的袖子,一手拈条丝巾抹眼泪。   “阿娇?阿娇……欺吾女?”脑海里浮现出侄女可爱爱娇滴滴的小模样,梁王刘武愕然,十成中倒有九成九的不相信:‘小侄女会欺负女儿?不可能吧!这两个年龄相差大,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为什么掐?’      “呃……”听了父亲的话,刘姱也是一怔,随即赶紧摇头——谁说欺负啦?她可没这么说!      “阿父,”见刘姱否认,刘武收去一脸的惊疑,脸色马上好了许多:‘他与天子大兄可比不了。皇帝大哥对公主们不怎么上心,训训罚罚无所谓。他可是很宝贝阿姱的!      ‘阿姱从小没了亲母,多可怜!而姐姐呢,拿阿娇当命似的。这两个要是冲突起来……母后皇帝哥再搅合进去,该多大的麻烦啊!这孩子,讲话也不讲清楚。’稍稍埋怨地瞪瞪女儿,梁王往后靠了靠,微微调高了声量谴责道:“阿姱!”   “阿~~父~~~~~~”刘姱王主对大汉第一亲王的不悦乃是怒火,具有天生的免疫力。即将过门的新娘子依在父亲肩头,哀哀怨怨地申诉:“阿父,阿父,阿娇……不喜女儿。”      “不喜?”梁王随手拿过一把青铜古剑,无聊地翻看着。   “嗯……”一想到这个,梁王主就委屈:‘她已经竭尽所能讨好这个表妹兼小姑了,问寒问暖,经常送礼物……可阿娇对她总是不冷不热的。’      ‘尤其是最近,越发冷淡得厉害。偏偏小表妹大面上半分不错,让她都不能向陈家那边的人说,连陈须面前都不敢提!’在疼爱自己的父亲面前,刘姱自然是毫无保留,道尽心事。   刘武漫不经心地掏出块帕子,抽出青铜剑身慢慢地擦拭:‘嗯,看样子没大事……女娃子,就是爱计较!’      “阿父?阿父!”刘姱一把抓住剑柄,有点恼了——自己心烦意乱,怎么父亲一派轻松惬意的样子,一点都不帮自己?      “人各异,南辕北辙,在所难免。”叹口气,梁王刘武放下手中的青铜剑,温言解劝:   ‘虽然阿父是个大男人,但娶过两任王后生下十多个儿女后总算明白了,这世间啊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没道理可讲,尤其婆媳或姑嫂之间!比如李王后吧,魅力四射聪明灵巧的美人儿,又能生养,膝下儿女双全。可直到今天,李氏在你祖母和你姑姑眼中还是远不如你的亲生母亲。连带着你现在都沾光!’      听父亲变相赞美自己的亲母,刘姱高兴了些。可不大一会儿,还是拽着父亲的胳膊讨主意:“阿父,阿父呀……”   “阿姱,姑嫂间和乐者少甚。今阿娇居深宫,吾女住长公主邸,无大碍矣……”刘武笑笑,不经意地宽慰女儿——这类关系,一般只要过得去就行了。反正看在他刘武的面子,看在是亲侄女份上,姐姐也不会让两个小辈关系太恶化的。不用担心!      见父王浑然不在心,刘姱收回手,偏过半个身子有些哀伤地说道:“阿父,刘静入京!”      “刘静?”这名字对刘武很陌生,梁王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楚公主女弟刘静,从兄之……”说到这里,刘姱的心都拧起来了:“之……‘媵’!”      “呀?!”经这样提醒,刘武想起来了,对着女儿苦哈哈的脸确认:“乃刘戊之女,和亲公主同产弟?”   “乃是!”刘姱绞着手指头,眼眶里畜满了泪珠:‘表兄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而且,还不是普通侍妾,不能打不能卖不能杀,是个官方承认的媵!’      转过女儿的小脸,刘武有些心痛地问着:“阿姱忧心乎?”   赶弟弟出门时的强硬,瞬时间崩溃。刘姱咬着嘴唇,泫然欲泣:“是,阿父。父王,刘戊虽叛,然楚王室犹在……”      “且刘静之母出自高门,素有美名。其女……”刘姱拖着父亲,泪花飞溅:“阿父,女儿当何……如之?”   生于王室长于王宫,刘姱岂能不知‘后宫’二字光鲜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刘静之母区区一个妾室,非但能在楚王宫里立足生存,竟然还传出了美名。这需要何等的素质和手段?而这样母亲养大的女儿……      “又何如?侧室尔!”刘武倒不大担心:‘说破天去也只是个偏房,难道还能越过自家女儿去?’      “从兄年少,姑姑慈柔,阿娇……”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刘姱王主这个愁眉不展:“阿娇稚真……且不喜女儿。从女弟……深为姑母从兄所爱重!”      “阿姱,阿姱……”审视女儿许久,梁王刘武静静的——他这个做父亲的,好像忽略了什么。      ‘哎!他早该留意到这孩子对这桩婚事有多看重,几乎当成了一次新生。’想透了,刘武是又心疼又怜惜,唏嘘不已:‘可偏偏这婚姻牵连到了政局;被硬塞进两颗石子,拔不出来还膈着生疼。媵啊,不是普通妾室,楚王室实力雄厚英才辈出,棘手!’      ‘女儿这是想防微杜渐?做到万无一失,确立在新家庭中的优越地位,好让后来者不敢挑战?’剑眉一挑,刘武推远古董青铜剑,拉过女儿的双手拍着抚慰:“阿姱,莫愁哦,毋忧!为父当入宫,寻阿娇一问。”   “父王……”刘姱感动地一噎,默默伏到父亲怀里:“女儿……谢父王垂怜。”      想起那个总喜欢昵在母后怀里说悄悄话的阿娇,那个喜欢缠着天子大兄不放的小阿娇,刘武面上浮起一层笑意,有趣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这其实只是半章。 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发出来算了,免得劳人久等(写全,不知要等到哪个时间了。) 明天如果凑得出时间的话,后半章会出来。 还有,向所有给霸王票的筒子们致以深深的谢意! 220 220、虎年尾 之 半章 ...   梁王是看好了沙漏上的刻度,算好了时辰来这岔路口等的。他知道每天这个时间段,城阳王主刘嬿会带侄女和窦家表侄女在长乐宫做一次长距离的快步远足。      不过,当远处的一行人越走越近时,梁王刘武还是忍不住挑挑眉——预计错误,不是二个,是三个;哦不对,是四个!   刘嬿王主左手拉着平度公主,右手握着阿娇的小手,窦贵女站在靠后一点的位置,边上还有个大汉中山王。在众人脚边跑前跑后的,自然是那只有名的长耳朵宠物兔。再外围,则是一大圈的宫女内侍。      ‘这对兄妹又来找阿娇了?勤快啊!贾夫人不简单……’越过几个侄女,梁王将颇具兴味的目光投向中山王刘胜,在心中与自己的嫡长子刘买比较着。      中山王刘胜五分象父亲,三分象母亲,还有两分……就算是象祖父吧!   虽然贾夫人比程夫人有姿色许多,但两个母亲所生儿子们的美貌指数却是相反的。程夫人家的鲁王、江都王和胶西王是一个赛一个的天生丽质;相较之下,贾夫人两个儿子就皮相而言就差得远了。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皇子’不靠脸吃饭。嗯,刘胜没我家阿买好看……’无意识地挺挺胸,刘武得出一个令自己相当开心的结论,微笑着等在原地。      大汉帝国的梁王,是不容人忽略的存在!      来人刚注意到皇帝胞弟,立刻停顿了下来。城阳王主率先揖礼:“大王……”   几个孩子也躬身向叔父(舅舅)行礼:“王叔……”      刘武含笑点头,算是答了礼,随后立刻向姐姐家的小侄女招手:“阿娇,阿娇,来!”   馆陶翁主看看傅和表兄,又看看平度窦表姐,有点迟疑。      梁王眸中星光一跳:“阿……娇?”   “阿娇,趋之……”城阳王主轻轻扯学生一把,示意小贵女听话——梁王舅舅叫呢。      阿娇瞅瞅小伙伴们,有点不情不愿地脱离队伍,走到梁王舅舅身边:“王叔……”   “阿娇,乖……”梁王摸摸侄女的头,抬脸告诉城阳王主他打算和阿娇走一段,两拨人回头到神仙殿那边汇合。      “唯唯!”城阳王主想想觉得并无不妥,回了一礼就带其他几个先离开了。      “阿娇……”拉过侄女的手攥进手掌,梁王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仰头看看身边高大的梁王舅舅,阿娇心里嘀咕:‘这……就要开始了吗?’   几天前在宣室殿聊天的时候,皇帝舅舅曾经那样意味深长地笑着,‘警告’可爱的小侄女:“阿娇呀,汝大兄昏礼之前,梁王必召阿娇一叙……’      ‘所以,就是现在?’阿娇尽力走快点,好跟上梁王舅舅的脚步——小舅舅的腿长,追起来有点儿吃力。      正值盛年的梁王从小练武,从代国到淮阳国然后到梁国一直酷爱兵戈和游猎。即使身在皇宫内廷,刘武依然改不了雷厉风行的行动习惯。   娇娇翁主已经努力赶了,梁王舅舅还在嫌慢:“阿娇,速速……”      阿娇扁扁嘴,竭尽全力加快脚步——人小腿短,好不辛苦。      好容易好容易,梁王舅舅走上一处隆起的土坡顶端,停下了。随侍的梁宫内侍打开携带的大包裹,将一大块毡子铺在地上,再加上一层厚厚的熊皮。      梁王坐下来,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侄女也坐下。   撅撅小嘴,娇娇翁主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身体的平衡,颇有些费劲地坐好——刚才高高低低的急吼吼走一大段,小腿有点抽筋,怪疼的。      梁王没注意到。   见侄女坐下了,刘武兀自凑过张大脸,咪咪带笑地问:“阿娇,王叔待阿娇……何如?”      “好……”按按还抽着疼的小腿肚,阿娇很用力地点头,点头:   送给她很多瓦片,虽然她至今也没搞明白那堆瓦当有什么用;   送给她很多珠宝,虽然她家阿母借机敲诈的成分居多;   教她喝酒,虽然阿母说女孩子不许喝酒;   塞给她一个大嫂,一个又是表姐又是嫂子的长嫂;   花好多钱造个大池子,让她以后可以有地方划船玩,当然名义上是造给皇太后祖母消夏用的   ……但不管怎么说,梁王小舅舅对她还是很好很好的呦!      ‘脚都痛了啦……’从长长密密的眼睫毛后偷着瞄瞄梁王舅舅,将两个舅舅比较比较,娇娇翁主半垂下头,悄悄地嘟嘴:‘还是阿大好!阿大每次都会放缓步速,或者干脆抱娇娇走……才不会让娇娇这么累!’      ‘乖孩子!姐姐教女有方啊……’阿娇的回答令梁大王非常非常的哈皮;正想往下说,从远处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咚咚’声,让舅甥俩都是一怔,适时打乱了刘武的盘算。      舅舅和甥女现在呆的土包几个月前是没有的。这是长乐宫因造新池而产生的新景点之一。   挖池子挖出的土方在湖畔错落有致地堆起土丘,栽花种树的,几个联在一起就形成了连绵起伏的新景致。      这个大土包位置高,正可以俯瞰湖池和水边的廊桥。   现在‘新池’还是干的,只等春夏的雨水充满。廊桥已成了大半,除了连接长信宫的最高段还在建筑外,其它环池部分都已修造完毕,进入精装修的最后阶段了。      刚才的响动,正来自于离长信宫不远的那块最后的赶工地区。   “阿娇……”遥望着因自己一个念头而大变样的大汉皇太后宫城,梁王刘武不无自豪地问:“汝可知王叔因何起意,修造‘新池’?”      阿娇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王叔至孝。”   “至孝……”梁王莞尔,拍拍阿娇的后脑勺摇着头道:“寡人岂敢称‘至孝’乎?”      正视着女孩那双明澈流光、会说话也似的大眼睛,大汉国最有权势的亲王感慨万千地叹道:“母慈之恩,虽肝胆涂地,何足报之于万一?”      ‘肝、胆、涂、地?!’所有华夏族的孩子都是按孝道要求教育的,但这四个字过于形象,让馆陶翁主听了无法不产生某些血腥的联想,不自禁的就是一个哆嗦:“……”      梁王当然还是没察觉到。审视着前方干干的池子和池边半圈的廊桥,刘武渐渐地陷入到自己的回忆和思绪之中……      “阿娇……知否,知否?吾家……嗯,汝母、汝大母、寡人与天子原居代国。”拿过小侄女的小手,梁王叙述起往事,悠悠地轻轻地,那些尘封已久被许多人刻意忽略或者遗忘的——往事:   当年吕太后驾崩后,功勋大臣以‘诸吕之乱’的名义发动政变,废黜了汉孝惠帝的儿子少帝,将少帝和少帝皇后吕氏一并偷偷处死,把吕氏一族不管男女老少都灭了。   然后,放着汉高祖刘邦的长房齐王一家子不理不睬,汉室公卿们从代国迎来了代王刘恒入京称帝。长公主和现在的天子梁王姐弟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着父母,从千里之外的代国王宫迁居长安皇城的。不多久,母亲窦氏被封为‘皇后’,长兄刘启被封为‘皇太子’,而刘武和姐姐刘嫖也成了大汉的亲王和公主——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富贵,人人都羡慕窦皇后母子幸运之极!      “然则阿娇,须知……”刘武的唇边逸出几分嘲笑:“世……事……无常!”:   可惜,人无三年好,花无百日红!   好日子没过上两年,朝廷和后宫的问题就开始层出不穷。外面的朝局,继匈奴入侵之后,大汉内部好几个宗室封王起兵造反。内宫之中,庶皇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父皇的宠妾爱姬一串连着一串,到后来甚至连男宠都冒出来了,折腾得天下共知。      顾忌着侄女还小,梁王尽量选简单的辞藻和方式解说,没落下要点,倒也说得有声有色:“民间曰,老父怜少子,男儿爱后妇!”   偏偏这时候,窦皇后染上眼疾,双目失明——彻底失宠!勋贵们大臣们之中,骑墙观望者有之,计较待机者有之。有了异心不肯等的,纷纷在各个小皇子名下做势力集结……      色衰爱弛的窦皇后,没有强力外戚支援的窦皇后,委曲求全,忍辱伏低,守在椒房殿内运筹帷幄,带着儿子女儿里里外外周旋了——近十、五、年!      孩子都是爱听故事的,娇娇翁主被梁王舅舅的回忆录迷住了,听得目不转睛!   “阿娇,阿娇……”话到一半,梁王几乎忘记了叙述对象还是个孩子,发出无限的感慨:“储君之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若无阿母,绝无吾姊弟三人之今日。”      ‘呀?!大母好伟大哦,一路走来实在是太难了……’阿娇明眸闪着星星,对窦太后的敬爱更上一层楼:“王叔阿大得母如是,何其幸也!”      ‘水到……渠成!’顺着侄女的话头,刘武笑吟吟往下问:“阿娇得母如是,幸否?”      “幸!幸!!”听到提及长公主阿母,阿娇顿时更带劲了,抓着梁王叔的臂膀叽叽喳喳夸个不停:她家阿母可好了,对她对两个兄长是无微不至的关怀。要什么给什么,有问题全兜着。除了每天逼她喝药膳鸡汤,完美程度百分之一百——当然她也知道喝鸡汤是为她好,只是一天不落喝几年,太腻了……      板着手指头将母亲的优点数啊数列啊列,陈娇用尽所有知道的溢美之词来表达对阿母的感情。      阿娇正说得高兴,   听众梁王叔突然轻轻地来了一句:“阿娇,汝从姊姱……幼龄……失母!”    作者有话要说:虎虎生威 \\ \\_ .---(') o( )_-\_飞猛进 \\ \\_ .---(') o( )_-\_年快乐^_^ 221 221、兔年 之 耳朵 ...   “自幼……失、失母?”陈娇小贵一双明亮的大眼眨巴眨巴,不无困惑地指出:“然,然梁王后……李氏?”   刘武早就猜到长公主姐姐和太后母亲不会和孩子们提这个,于是认真地解释说:“王后李氏者,阿买阿婉之生母也。从姊姱乃元后所出,元后……早薨。”      ‘怪不得,怪不得!以前就老觉得姱表姐和李王后之间冷冷淡淡的,全无平常母女间惯有的亲密劲儿,原来不是亲生的啊!’馆陶小翁主向梁王舅舅点点头,表示——新讯息已经收到。   见侄女的反应只是寻常,梁王不满地暗暗蹙眉:‘不够,还不够深入。看样子,还得加把力!’      “阿娇……”轻轻地拍拍侄女的小手,梁王舅舅语气恳切地让阿娇——设身处地设想一下,如果没了阿母馆陶长公主,她的生活将会如何?’      “呃……咦?!”听到这番话,娇娇翁主整个人都是一凝,两道漂亮的眉毛拧起,睁圆了双眼望着她家小舅舅匪夷所思:没有阿母的日子?没有……   亲着她哄她起床的阿母,   唱着歌谣哄她睡觉的阿母,   给她讲故事的阿母,   陪她游戏的阿母,   不遗余力鼓励她的阿母,   千方百计阻挠她花太多时间看书的阿母,   精益求精给她张罗美丽衣裳珍贵首饰的阿母,   毫无怨言为她收拾烂摊子的阿母,   ……无时无刻、无所不在地照顾她庇护她的亲亲阿母!      “无……无…阿母?”这念头别说是细想,才冒个头就让娇娇翁主心慌慌意惶惶,一股子冰寒冰寒之气顺着后脊梁窜上来,没一会儿手脚指尖都凉了——阿母怎么能没有?母亲是不可或缺,也是不可替代的!      “王叔,阿……母……定……将……长……寿!”这句话馆陶翁主不是用‘说’的,而是在低吼,恼火地低吼。   小贵女极力压抑住胸口的恼怒,如果,如果面前之人不是如假包换的嫡亲舅舅,馆陶翁主一准就扑上去拳脚相加了——竟敢诅咒她?诅咒她亲爱的阿母?!      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刘武急忙收敛,换个话题说起刘姱小时候的事来。梁王的故事娓娓动听,重点就是强调一个没母亲照顾的小女孩过得有多么多么的——可怜。      孩子的心总是软的,尤其是听到另一个孩子的悲惨遭遇时,极度容易引发‘共鸣’!   “炙……伤?”当知道看上去‘刚强有礼’的姱表姐曾因下人的疏漏被严重烫伤,连续发好几天高烧,昏迷中还不停地哭喊要找阿母时;娇娇翁主的心,被深深地打动了——话说除了当年在未央宫被某个疯子袭击的那趟,馆陶翁主陈娇在长公主天子和窦太后的精心照顾下从没有受伤的经历,就见别人流血了。      “从姊,唔,从姊……”瞅瞅犹自唏嘘感伤的梁王小舅舅,馆陶翁主在袖中交握双手,开始感到一阵又一阵的——羞愧。      ‘对比自己的幸福时光逍遥日子,阿姱表姐委实太太不幸了!哎呀……哎呀呀……好有罪恶感哦!’自责的念头一旦兴起就很难压制,陈小贵女托着腮帮忧心忡忡地寻思:‘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对姱表姐心存芥蒂,不肯和她亲近,娇娇不是显得……很没良心?算不算是个……坏孩子?’      梁王刘武一直在观察,一直在观察;见小侄女神情纠结,心中暗喜:‘已成了大半。曙光就在……前头!’   “阿娇呀……”板过小肩膀,梁王面对面直直地望进小侄女的眼底,语带哀求地说道:“阿娇,王叔有一事……相托……”      “呀?”馆陶翁主迷茫地抬头:“王……叔?”      带着一脸的郑重和深情,大汉梁亲王娓娓道来:“昏礼之后,王叔将携妻子归梁。由是,京中独汝从姊一人矣!”   “嗯……”娇娇翁主继续困惑:‘这是谁都知道的情况啊!皇太后祖母可没少抱怨,总说要是梁王叔不走就好了。’      刘武:“阿姱不幸,上无生母照拂,下无手足扶持。阿娇,视从姊为亲姊……何如?”   阿娇吃惊不小:“甚?”      不给小侄女思考的时间,梁王立即推出‘既忧虑又惭愧还很怕遭到拒绝’的复杂表情,脉脉深意地望着小侄女:“不知……阿娇可愿为王叔分忧?”   “王……叔?”愣愣地看着梁王舅舅,阿娇活到今天第一次见识:一个成人,一个成年贵族,一个身份地位绝高的皇家亲王如此摆低了姿态,来恳求一个——孩子?!      阿娇有些惊更多的喜,胸腔里涌动的都是自豪,一种被真正看重的自豪——不是作为‘宠儿’被看重,而是被当成可托付要事的成年世界的那种‘看重’。      这种感觉无与伦比,阿娇的小脑袋马上热了!   哪里还会有什么犹豫,馆陶小翁主忙不迭地点头打包票:以后无论是未央宫还是长乐宫,她一定会罩着姱表姐的。谁都别想欺负她!哼哼!!      梁王当时就摆出来老怀大慰的架势,对小侄女的懂事和能干是夸了又夸,直把小贵女乐得合不拢小嘴。      “阿娇,来……”正说着,梁王自胸口掏出只烫了金的五色锦囊打开,从中拎出串双排的粉红色珍珠。   珍珠中天然的粉红色的极为罕见,尤其是这种如三月桃花般白里透出的浅红。珠子浑圆,颗颗一般大小,就是如陈娇这样从小在顶级珠宝堆里长大的都几乎看不出瑕疵。珠串非但质量好,款式也特别,没有用通常方式中心打孔,而是在两端用金丝并排穿起,出奇的别致。      这颜色这样式太合小贵女的心意了。阿娇惊喜交加地望着她的梁王舅舅:“王叔?”      笑嘻嘻地,刘武明知故问:“阿娇,喜乎?”   阿娇是个诚实的好宝宝,坦率地点头。      微微一笑,梁王刘武拿起珠串,本来套向脖颈,凑近了才从交领空隙中发现侄女脖子上已经有颈饰了——比目红玉佩。临时改了主意,做舅舅的给系上手腕;因长了,绕了几圈。      谢了长辈的赏赐,娇娇翁主对着阳光看啊看。   边上,梁王刘武貌似漫不经心地念了一句:“武之女,岂容不敬?虽千里之遥,不辞深责矣!”      阿娇被新礼物迷住了,耳朵里刮到——从耳过,没入心。      舅甥俩正融洽,土包下来了个穿高级内官服饰的,‘噔噔’地上来走到离地毡三步远的地方,弯腰行礼:“大王,翁主……”   梁王一见此人,不由一愣。这是他身边最信任的内官,一直放在宫外,随意不进皇宫的,怎么现在来了?      “大王……”内官眼珠往小贵女那儿一转,没说下去。   梁王眯眯眼,起身走到一边,召内官过去细问。后者在国君耳边蚊子似的说一通,直听得刘武眉头一锁。      挥手让内侍靠边站,梁王踱回毡子旁,伸手扶起阿娇:“阿娇,王叔忙……”   馆陶翁主陈娇在宣室殿混久了,对这一套熟到极点,自然是极有眼色地以礼告辞。      回想刚才和刘嬿说要汇合的话,梁王刘武却有些迟疑。   思虑片刻,叫过跟他入长乐宫全部六名梁宫内侍,命所有人护送小翁主去神仙殿那儿找城阳王主几个;自己则和才来的内官从便道出宫去了。      .      长乐宫的宫道上,阿娇和六个梁国宦官一起走着……      ‘一月底’还是隆冬,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阿娇的头热顿时减下去几分;再往前走,馆陶翁主的心热,也降下去了。      停步,回头——看看来路。   这条宫道没什么弯曲,刚才和梁王舅舅同座聊天的山包从这里望去已小了很多。      “翁主?”六人中最年长一位也回过头,狐疑地张张——小翁主难道落下什么要紧物件?   阿娇甩甩袖,不答,径自往前走。      皇帝舅舅那天在宣室殿说过的话,不知为何又在脑海中响起。   “刘姱一事,梁王必说阿娇……”那天皇帝陛下眯着眼,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微笑着,提点小小的侄女:“阿娇,说客之道,‘动之以情’为上,‘诱之以利’为中,‘恫疑虚猲’为下。不知汝之梁王叔……计将安出?”      脚步,越来越快;心,越跳越厉害。   到后来,已不是快走,而是接近于‘跑’了。梁国内侍莫名其妙,只得加快步子跟上。      步履匆匆,心则……茫茫……   前后联系,触类旁通,阿娇能感觉到——面颊又烧烫起来了:‘如果不是皇帝舅舅事先提醒,岂不是着了道,还浑然不觉?!’      摸摸手腕上的珍珠,触感微凉;而娇娇翁主胸腹,却燥热难当!   一眼瞥见前面的假山和冬青,阿娇眸光一闪,自宫道上跃下,一个矮身就从两排冬青树的间隙钻了过去。六个内侍大惊,急忙喊着追:“翁主……翁主……”      梁国宦官随梁王入京这些时月,对长乐宫的内外也不算陌生了,可如何比得上馆陶翁主打会走路就跑进跑出的熟透?   阿娇穿林子,过山洞,走小径……没多会儿就将小舅舅家的六个内侍全都撇开。      ‘烦透了,才不要理他们!’遥遥听到几个人的呼唤,阿娇冷冷一笑往前走:‘在自己家,谁需要他们这些外来户……相送?!’      ‘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恫疑虚猲???’脚下不停,娇娇翁主稚嫩的小脸上是掩不住的羞和愤:‘梁王叔,阿娇何德何能,竟劳烦王叔上、中、下、三策……三管齐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年初二,在这里祝大家: 新年新气象,事事如意健健康康^_^ ☆☆ ☆☆ ☆☆ ☆☆ ★★ ★ ★★ ☆☆ 祝你快乐! ☆☆ ★★ ★★ ☆☆ ☆☆ ★★ ★★ ☆☆ ☆☆ ★★ ★★ ☆☆ 话说,大过年的耗在网吧里——打字,实在是‘焚琴煮鹤’( ⊙ o ⊙ )! 今天码一章出来,献上。 如果订阅好,年假里还有更新;否则的话,那个,大家都快快乐乐享受着,想来也不好意思单单让我一个没乐子不是^_^ 222 222、弹弓 ...   一路走来,阿娇有些乏了。      心里头乱哄哄的,阿娇想到要和表哥表姐们汇合就没精神——窦表姐虽然不会多嘴,平度姐姐可是个好奇包,一准儿会向她打听梁王舅舅和她聊什么;还有那位看上去十分端正,实际比谁都八卦的中山王表哥……      停在路口;   一头,杨树林子里有一条可以直达长信宫的小路;另一头,则是去神仙殿方向的——陈小贵女犯了犹豫:‘往哪儿去……好呢?’      “哦……”   “哦……呦!”   “哦……呦!嗬……”   ……铿锵有力的男声合唱打杨树林后飘出来,不如乐府男伶清越动听,却别有一种质朴动人的韵味。      踮起脚望望,林子后面是若隐若现的青色;馆陶小翁主的眼睛顿时亮了——施、工、区!      相较于娇娇翁主所熟悉的宫廷生活,青幔后的那个陌生世界则是充满了趣味和新奇。粗壮淳朴的匠人,奔走呼喝的工头,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也搞不清用途的工具,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嘈杂声,小工和匠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汗水和灰土的气息……      阿娇眸光闪烁;   三两步穿过小林子,看准守卫们不留神,抽冷子撩幔就钻了进去……      .      胶东王刘彻是兴冲冲来找阿娇妹妹的;可等进了长信宫才知道,陈表妹随着翁主傅还有兄长姐姐几个出去散步了,不在。      刘彻有些失望,不耐烦在殿内坐等,就引着两个陪读上了‘露台’。   长信宫的露台建在这片宫殿群的最高处,是皇太后窦氏夏季居所的一部分。现在京都长安的气候还没真正入春,天气寒冷,窦太后还是和女儿孙女住在暖殿里;所以,刘彻才能带外臣进来。      靠在白玉雕琢的栏杆上,刘彻指着下面四方远远近近的景物,骄傲极了:“萧卿,韩卿……何如?”   “哇!壮……哉!”萧琰和韩嫣两个跑到这边张张,跑到那边望望,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他们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居高临下’四字的确切含义。      ‘长信宫’是汉宫中高度仅次于宣室殿的宫殿,当初设计的时候就考虑到了宫殿主人远眺的需要。   四周的苗圃、花苑、石山、池塘、树林等景致都经过精心的规划和安排,如今虽然是草木不兴的时候,但从高空中看下去,仅仅布局和轮廓也让人感到美不胜收。      “大王,新池……廊桥……”萧琰扯着刘彻看远处的‘新池’。池子已完工,从长信宫上方远远望过去,十足像一只嵌在地面上的陶土盆,干干瘪瘪怪可笑的。   胶东王这里只随意“哦”了两声,他对空落落的土池子没兴趣,反而将注意力投向忙碌的廊桥工地。      廊桥再修一段就要和长信宫衔接上了,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一丈多高的青麻布幔围着,幔外宦官和侍卫林立;幔内,勤劳的工匠们一群群蚂蚁般繁忙地工作着,有铺瓦当的,有镶镂窗的,有搭地板的,有上油漆的,有打木桩子的,有造地基的……      ‘两个料堆真高啊!靠近长信宫的这个,是原木;小的远的那个,该是瓦当……’胶东王稍稍观察一会儿,就想明白了:‘是了,离祖母寝宫远的廊桥差不多好了,所以瓦当堆在边上,方便取瓦铺廊顶!’      ‘咕噜,咕噜……’异响出,萧琰和韩嫣听到了,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刘彻摸摸肚皮,想起今天惦记着见表妹她们,没吃点心就赶过来了;目光,往韩嫣那儿一转。   萧琰见了,抢先一步道:“大王稍待……”说着行了一礼,顺着阶梯就下去了。      胶东王挑挑眉,没说什么。   ‘希望今年春天雨水多多的,快些把新池子灌满,’刘彻转过身继续瞭望那个干干的陶土盆,漫漫想着:‘长乐宫有了自己的大池子,以后不用去未央也能和阿娇她们玩划船钓鱼啦!’      ‘咻……’   ‘咻咻……’   ‘咻咻……’   正想得高兴,刘彻忽然听到一串串奇怪的响动。回头一瞅,就见韩嫣捏着把牛筋弹弓,左一弹子右一弹子向四下乱射。      ‘射那么远?原来是牛筋的,怪不得!嗯,阿娇也有牛筋弹弓,比韩嫣手里的这个小些……’没兴趣搭理某个忙着做无定向射击的伴读,胶东王走到露台靠近主殿的另一端,继续畅想即将来临的夏日好时光:‘阿娇可喜欢划船了……’      ‘回头提醒阿母让少府赶制艘游船送过来,应景、凑时!阿娇准定会喜欢,姑姑和祖母也一定高兴,呵呵!’      ‘游船上,还要有……’      .      “哈哈……”一过青幔,阿娇立刻起了‘别有洞天’之感,心情也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比起上回溜进来那次,工地变化很大。   廊桥进度顺利,又造好了一段,看上去再两段就可以完工了。木料堆更高更大了,一座小山似的;大木头在下面,中等大小的木料在上,为了怕圆木会松动,用几节小木料竖插在木头和木头之间,起辅助支撑作用。      馆陶长公主的女儿跑跑跳跳,兴致勃勃的,先前对梁王舅舅的不满早扔去了九霄云外。      小翁主在瞧新鲜,工匠们也在看小贵女——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从眼角偷偷地‘瞄’。   虽然他们是成人,可谁也没敢把陈娇当成‘孩子’。不说别的,仅凭小贵女脚上那双缀了红玛瑙蔷薇的锦缎翘头履就能判断出这是宫中的贵人,更别提那通身高人一等的气派了。有几个上年纪的匠人隐隐觉着不妥,暗暗打发了学徒小工去通知匠作少府。      兜一圈,娇娇翁主最后选了圆木堆爬上去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      “阿兄……”平度公主扯扯兄长的袖子,遥指青幔后的木料堆:“阿兄,阿娇也!”      中山王刘胜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一看,虽说侧面方位不太清楚,但肯定是娇娇表妹啦!      本来,粗心大意的平度公主才不会注意到这些。可巧今天阿娇着绯红色裙子,外面又套了件火狐的交领半臂,搁在满目枯枝败叶的大冬天里尤其惹眼,所以……      “嗯,阿娇。”仰脖子望望前面带队的城阳王主,刘胜低眉“呵呵”一乐,一手拉拉胞妹一手拉拉窦家表妹,往幔子方向歪歪嘴巴。      也不等小姐妹回复,中山王一边牵一个,拔腿就往青幔跑:“细君,从弟,随吾寻阿娇……”      等城阳王主刘嬿发觉不对,那三个外加一只胖兔子,早就消失无踪了。      .      “咻……”弹丸落处,又一颗大树中招!   树冠顶,不知什么鸟的巢应声落地。还好现在是冬季,候鸟们都‘不在京’,否则一定马上能听到鸟儿们的鼓噪抗议。      刘彻往韩嫣那边瞟了一眼,嘴角上翘,心里忍不住赞一声好手法——换他自个摆弄那把弹弓,恐怕射不了那么远那么准。      捕捉到少主人面上的笑意,韩嫣不由精神一振。   虽然当初并不想当伴读,但既然来了,总不能做得太差,否则家族那边也不好交代。可刘彻对与他同时入宫的萧琰有说有笑,对他却一直冷冷淡淡,实在让韩嫣小小的心灵颇觉受伤。如今好容易发现有一样能让胶东王刮目相看的技艺,不由地来了劲。      将陶丸子换成铁丸子,韩嫣更卖力地卖弄射击上的天赋。   鸟窝打烦了,弓高侯庶孙将注意力转向木料堆上那一根根竖着的小料——那些小木头上都绑着土黄色带子,当靶子再合适不过。      .      阿娇没呆在圆木堆顶——那里风太大——而是找了个后面有挡风同时又能晒到阳光的地方坐着。      闲闲无事,忽然听见下面有人喊:“阿娇……阿娇……”      认清楚来人,阿娇笑着立即站起来,摇着手臂大叫:“从兄,从姊……哦,胡亥?胡亥……”   那头空地上,不是表兄表姐还是谁?中山王刘胜拉着妹妹,窦贵女牵着胖胖兔,正一块儿往这边过来。      “从兄,平度……阿绾……”阿娇等不及,向上微微拎了裙子,一边喊一边急迎下去。      突然,刘胜洋溢着欢笑的脸扭曲了,两只眼睛猛然间瞪圆,惊恐万状地嚎叫:“阿娇!阿娇!!速……速速……逃……逃!”      闻之,馆陶小翁主一个愣神,摸不着头脑:“呀?”      等听到后面声音不对扭头望时,阿娇的脸也白了:   不知什么时候,圆木堆竟然松动了!   大大小小的木料后一根推着前一根,挤着挨着拥着,翻滚着磕碰着,自上而下向她压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小感冒,晚了点,抱歉! 223 223、为君之道 ...   事发突然,廊桥建筑区顿时乱作一团……      以中山王刘胜为首的那群,谁也没想到反应最快的竟是——胡亥!      胖兔子动作神速,一个猛子蹿起来,撒开四只脚丫掉头就跑,力气大到惊人。   窦表姐猝不及防之下,牵引长绳就脱了手;不仅如此,人还被带到了,脚下踉踉跄跄的,眼看着就要跌倒。      “呀……”见地面越来越近,窦绾忍不住惊叫,双眼一闭只等摔个鼻青脸肿。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等窦贵女稍后醒过神,才发现自己正被中山王表哥连拖带扯地往后逃。      右臂下挟着亲妹妹左手拽着窦家表妹,背后是越来越近的‘轰隆隆’,其中还掺杂不知谁发出的惊恐至极的惨叫,中山王刘胜咬紧牙关,额头上冷汗淋漓:   为了支撑廊桥的重量和抵御以后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更为了体现天子和梁王这对皇家兄弟的孝心,这次采用的圆木都是好货,每根都是可用做栋梁的上好木料,密实沉重。也因此,如果不幸被砸到,其效果……      中山王这回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十分清楚现在是‘命在一线’!      “阿兄,阿兄……”平度公主被哥哥护在胸前,正好可以看到后面紧随将至的木‘浪’,吓得几乎当场晕过去:“阿兄,木……木……”      窦表姐一声不吭,竭尽全力加速迈动双腿,心里只恨自己平常不爱动,如今成了刘胜表哥的累赘——如果,如果皇子表兄和公主表妹因为她的缘故而有了闪失,她区区一个侯孙女可拿什么抵罪?      腿好酸,脚好疼,但——绝不能停!   两个妹妹都是宫闱中养尊处优大的柔弱闺秀,哪里经得起那些大木头的磕磕碰碰?      阿娇,还有阿娇?!   大汉中山王一想到这个,心都绞起来了:‘阿娇还及不上平度和窦绾强健,她……她能逃过一劫吗?’      ‘昊天上帝保佑,先皇先帝保佑,保佑我们和都没事……’回想前面看到的几百跟原木争先恐后冲过来的景象,刘胜一边跑一边在心底起誓:只要从这次事故中存活下来,一定要找出那个罪魁祸首,千刀万剐!      .      城阳王主发觉后面少了人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原委。      “王主?”随侍内官有些羞愧——他们知情不报,实在有些不恭敬的意味。      刘嬿却没有心思计较。只沿着青幔围子走了一段,寻到一个口子就走了进去——汉宫中,宫娥嫔御胆敢踏入青幔者无生路;城阳王主出身王室,是宗室贵女,自然不在限制范围。      于是,刘嬿王主留宫娥们在幔外等候,自己领了宦官内侍进去‘拎’人。      .      木头和木头相撞的动静闷闷的,间或着却有些尖利,很难说清是什么类型的声音。此时的中山王可没有任何欣赏鉴别的兴趣,这声响对他只意味一件事:危险!      此生此世,刘胜还是第一次意识什么叫做‘无能为力’。平日他引以为傲的所有一切,无论是皇子身份、富贵荣华还是王位权势,此时都毫无用处。只要有一节,哪怕一小段木头砸对了地方,他这个大汉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今天就算交代在这儿了。这让他如何不惊慌?      催命的声儿越迫越紧,中山王后脖颈上的汗毛全立起来了。      皇子都是自幼习武的,贾夫人的幼子自然也不例外。   某木料逼近的最后时刻,中山王蜷起身子,右足在地上用尽全力一蹬;人借着这股力道,一下飞出去好远。      与此同时,刘胜将妹妹和表妹紧紧护在胸口,心里反复祈祷着:‘祖宗保佑,高皇帝保佑……高皇帝保佑……’      众所周知,汉高祖刘邦是个不打折扣的——流氓!      安全落地的刹那,刘胜还在庆幸,以往这次是逃出生天了。未料还没来得及高兴,某根木料因敲在一处木匠工作台上而走势一歪,后半截尾巴马上就扫了过来!      ‘剧痛’自小腿袭来,刘胜栽倒在地上。      神智被吞噬的刹那,想到远在中山国都城的王宫,想到长安中山王官邸中不胜枚举的财宝和美人,大汉的中山王这个咬牙切齿:‘难道大好人生,就此截止了?不……’      .      胶东王开头没注意到下面的混乱。   他趴在背向廊桥工地的另一侧栏杆上,正远眺一处小空地,计算够不够地方建个船坞。      没再听到‘咻’‘咻’声,刘彻才觉得点奇怪。随意扭头,就见韩嫣一张芙蓉粉面瞠目结舌的,活像大白天见鬼了一样。      眉头一皱,胶东王走到韩嫣身边同向下望去,就看到刚才还秩序井然的廊桥工地,现在成了一片狼藉:原先码放整齐的高高木料堆,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塌了!论百又粗又长的木料横七竖八地铺陈了大半的地方。有一边的围幔也倒了。      虽然隔得远,但仍能看清有人员损伤。被敲到被砸到的应该不少,血迹一滩滩的,分外刺眼;哀叫声求救声,更是此起彼伏。      刘彻挑挑眉毛,有趣地打量韩嫣一眼——看不出来嘛!人不大,祸倒闯得不小。      对自己君王难得的赏识,弓高侯家的庶孙却毫无反应。   韩嫣凝视着下面的空地,整个人成了木雕一般,脑子里飞速地转:‘直接跳下去,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连累母亲和弟弟,还有祖父父亲?伤及亲王啊……’      见伴读神色过于凝重,刘彻莫名其妙:‘不过是一群工匠,折了损了有什么打紧?又无大事!干嘛这么紧张?’      感觉有异,胶东王的目光重又往场内溜两遍,然后,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确切来说,是一件衣服上。   倒地之人穿的从颜色、到花纹、到款式、再到附带的装饰,刘彻都再熟悉不过,因为他自己身上的同样如此,那是:大汉亲王的‘王袍’。      耳边,又传来不太陌生的响动:“嗝……嗝嗝……嗝……嗝嗝嗝……”      此时,刘彻的脸色也变了,慢慢地回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伴读,一语不发。      “嗝……嗝嗝……嗝……嗝嗝嗝……”韩嫣如冬日寒风中的一株水仙花骨朵,瑟瑟发抖,却愈发的楚楚动人。      良久,胶东王默默地走过去,举起手……      ‘身为胶东王的臣子,却致大王亲兄弟受伤?!挨这个打,不冤!’弓高侯庶孙没打算躲,站在原地,垂手恭候。      就在韩嫣以为接下来必定会挨揍时,   刘彻落下的手却出人意料地伸向旁侧,缓缓地坚定地接过那柄‘弹弓’……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知道晋江的系统不稳定, 现在才算是真正领教了。 这个周日, 我巴巴地跑去网吧打字,然后发现——竟然‘不能登录’。 从上午折腾到下午, 几个小时过去,还是‘无法登录’! OMG,彻底甘拜下风!!! 这是上周日没有更新的原因╭(╯^╰)╮ 更糟糕的时, 烦躁之余,回家途中在公交车上把备好的稿子搞丢了╮(╯▽╰)╭。 凭记忆只挤出这些,凑合凑合先看着吧! 224 224、幸运福兔 ...   就算青幔围子不倒,仅仅是木料堆坍塌产生的巨大声响,也足以让外面守卫的汉军进来一探究竟了;更别说,还有伤者的呼喊惨叫。      当冲进来的人见到伏地不起的中山王刘胜及边上嘤嘤啼哭的两位贵女时,汉宫侍卫们就彻底愣住了——没人预料到会有贵人牵涉其中。   华夏族的‘衣冠’制度,什么身份可以穿什么款式什么颜色都是有定制的。宫里做事的人即使认不准具体是谁,单单凭借衣袍上的质地和花纹,也明白地上的这位是‘大王’。      现在不是藩王入京朝见天子的时节。身为一国之主又能在长乐宫出出入入的,除了当今皇帝的皇子们,还有别人吗?答案显然是‘不’!   想到此节,汉军也罢内侍也罢,心里都是沉甸甸的——皇子亲王在他们守卫的地区,在他们值班的地点受了伤?!如果天子怪罪下来……      现场很乱,工匠们有的抱着伤处哭爹喊娘,有的被砸在木头下面没了动静,有的则呆若木鸡傻站着……长乐宫的这一干黄门和宦官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茫茫四顾,手足失措。      中山王目标明显,地位尊荣。不需要招呼,几个为首的军官早就冲过去了,探看的探看,扶助的扶助,安慰的安慰……至于其他的南军军士们则是站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等候长官的命令。      此时,城阳王主刘嬿不知从哪边赶过来。   见场面混乱不堪,大部分南军却袖手旁观,刘嬿王主不禁大大地皱眉,手指汉军侍卫大声地命令:“甲士……救人,速速救人!”      见是个贵妇,军士们先以为刘嬿是普通的外命妇,并不予以理睬——驻守皇宫的南军只负责‘守卫’,不负责救人!尤其待救的,还是些卑贱的匠人。   待见内侍们纷纷行礼,并称来人为‘王主’,知晓她是宗室的贵女,南军中才有人应命行动。      刘嬿王主指挥若定,首当其冲是让人去长信宫叫值班太医,同时下令在刘胜四周围做小规模清场,又让侍卫中的武官脱下几身裘皮外袍,两件铺在地上,将中山王移上去后,其余的盖上去。      平度公主守着兄长,只知道哭:“阿兄,阿兄……”   “阿傅,”窦表姐则拽着老师的袖子不放手,纤细的身子不停地颤抖:“阿傅,阿娇,阿娇!救救阿娇……”      “阿……娇?!”城阳王主听到学生的乳名,大吃一惊:‘阿娇不是和梁王在一起吗?!’   “阿傅,呜呜……阿娇……”窦贵女竭力克制心头不断涌起的恐慌,话都说不利索了,磕磕巴巴将刚才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听完窦绾的介绍,城阳王主饶是阅历丰富,脸色也禁不住变了!   刚才只顾救治中山王了,没人去管木料下的情况。只有几个侥幸没受伤的小工学徒等人,在艰难地搬动木料抬找他们的师傅……      火烧火燎地喊过侍卫和宦官,大致交代一下情况,刘嬿王主催南军赶紧动手找小贵女:“馆陶翁主娇,东宫所爱……”   “哗……”在场的众人,不管原来是何职位归那方统属,知道这消息后都吓坏了——只一个中山王受伤,就已是了不得的大事,必然有处罚;如果再加上皇帝皇太后的掌珠,长公主的心尖子,他们还有背后的家人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这下,所有汉军都动起来了!      ‘既然带走馆陶翁主,为什么不妥善看护?让孩子落了单,遇了险……’即使是对那个从来只给她找麻烦、临了还翻脸无情的前夫,王主刘嬿都不曾这样恼恨过:‘梁王刘武……这可是你亲姐姐的孩子,嫡亲的侄女儿啊!’      宦官们和南军们众志成城,同心协力地搬运木头,只希望能早点找到小翁主——就是受了伤,越早治疗,也越容易痊愈不是?      可,哪那么容易?!   四个棒小伙都抬不动的又长又粗的圆木,数百根四下里散落开,横七竖八地叠在一块儿。几十个人忙作一团,奈何进展缓慢。      看到如此龟速,窦绾‘哇’地一声,痛哭流涕。   平度公主两边看看,哭得更凶了,几乎没厥过去。   城阳王主看上去冷静,人站的笔笔直一动不动;凑近了细看,就会发现刘嬿额角的青筋一直在跳一直在跳。      “咦?胡……亥?”见到熟悉的身影,窦绾又喜又惊。      胖胖兔刚才逃命跑得快,一眨眼就没影儿了。现在不知打哪儿溜达出来,敏捷地穿过汉军和宦官群,连蹦带跳地跃上散乱的木头。      “胡亥……胡亥……”窦表姐招呼宠物兔。      平常一叫就来的胖兔子,今天却是非常非常地不听话。从一根圆木爬上另一根圆木,也不知在找什么。      添什么乱啊?!碍手碍脚的!!   ——汉军们是武人,最没耐心的,现在又正是烦躁的时候。有人不耐烦了,要去捉了兔子下来。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奇怪的事就发生了……      胖胖兔胡亥突然停在某处,然后,两只前脚爪扒住木头,两条后腿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上向后踢,就像马儿闹脾气尥蹶子似的。      可问题是:胡亥不是马,是只兔子!   一只兔子老重复一匹马的动作,太古怪了!      要动手的甲士怔住,其他的南军和宦官也停下手,惊异地观察这个‘异’象。      窦表姐担心宠物,要去接兔子过来,被城阳王主一把拦住。      章武侯家的窦贵女不明所以,侧头问:“阿傅?”      王主刘嬿不回答,只锁了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兔子的动作。      片刻之后,城阳王的女儿一咬牙,以不容置疑地口吻向汉军甲士们下令:就从兔子踢腿的地方往下挖,往下找!    作者有话要说:预祝 兔年元宵节——快乐! \\ \\_ .---(') o( )_-\_ 225 225、泉 ...   揉揉眼睛,摸摸头,手伸到身下按一按;   象很多年很多年积累起来的故枝和碎叶,厚厚的软软的,就是气味上着实难闻。      抬抬手动动脚,在确信自己没受伤后,阿娇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很暗,很暗;但前方有亮光!   等适应了黑暗,阿娇眯眼瞅啊瞅,发现那是只火把,一只正在燃烧着的火把——火把柄固定在壁上,有风吹过,火焰飘摇,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凭借昏暗不定的火光细看周围,上头高不见顶,四面都是平整的石壁,远一些的地方都黑洞洞的,像是个石室。   ‘这是个什么地方啊?’馆陶翁主左右看看,深感迷惑。      这里不同于任何她之前见过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透着股冷峻和——神秘。      光明,是人类的共同向往。   所以,虽然感觉诡异,馆陶翁主陈娇还是很自然地选择走向火把所在的位置。      近些,更近些……   陈小贵女突然惊喜地发现:火把之后,还有壁画——大幅的红色的壁画。      ‘好漂亮的壁画!是朱砂耶……’见到美丽的画作,阿娇立刻兴奋起来,加快步伐要上前观看个究竟。      “汝……谁人?”   突如其来的话音,让娇娇翁主停下了脚步。      问话,来自于火把下的阴影。   努力看,努力看,阿娇才辨认出那是个少年,背靠着石壁抱臂而立。略显紧身的黑色短装束让他和火把的黑色投影融合在一起,极不容易被发现。      在寒冷陌生的环境里遇到一个同类,一个活生生的人,陈娇顿起亲切愉快之感;答案没经过思考,打舌尖自自然然地滚出:“吾乃……阿……娇……”      “阿~~娇~~~~,阿~~娇~~~~,阿~娇~~~娇~~~”   回答在高旷的石室内激起回响,反倒让娇娇翁主自己吓了一大跳——这地方,好高!好深!!      非但如此,石壁外还不时有‘哗哗’‘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听上去宛如无数的浪花拍击河岸。   阿娇循着声音东张西望,好奇极了:‘怎么还有水声?附近……有河流吗?’      困惑的,显然不仅仅是阿娇一人。   “阿娇……为谁人?”慢慢脱离火把的黑影,少年的面容随着他的步伐一点点显现:挺拔的身姿,如大型猫科动物般优雅有力的动作;健康的小麦色面庞上,一双眼睛好像燃烧的黑炭。      男孩的两道剑眉微微蹙起,正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面前的小贵女:‘她……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尖叫?为什么不晕倒?为什么不……怕我?!女孩子,尤其是娇生惯养的贵女,不都是那种又胆小又讨人厌的爱哭包嘛,比如……’      少年猜对了:陈娇还真是贵女群中的特例!   一般女孩子不敢爬高,不敢跳远,不敢捉虫,不敢和男孩子打架,不敢……而这些,馆陶翁主陈娇都敢!      为这个,城阳王主还特意和馆陶长公主认真商量过:学生是不是太‘活泼’了点?闺秀嘛,总该有闺秀的样子。过于敢作敢为,毕竟不合时宜。小时候的‘习惯’一旦成了‘自然’,就难改了;长大难免遭人挑剔和诟病。   长公主嘴上倒是同意,偏偏狠不下心来严管——小女儿只要撅起小嘴眼泪汪汪,做母亲的就先心软投降了。      窦太后是隔了一辈的人,‘祖母溺爱孙儿’属于人类通病,一点办法都没有。至于另一个能对陈娇的教育发挥巨大影响力的人——当朝天子——刘嬿王主至今还没足够的勇气去和皇帝探讨此事。      傻瓜都能看出来,馆陶翁主之所以养成现在这种‘胆大妄为’的性子,皇帝陛下在其中居功至伟!   而指斥帝王?哪怕是间接的委婉的指责,也是绝对的白痴行径。      一只白嫩嫩的小胖手举到面前,让少年惊讶地瞪大双眼——她,是在要他扶吗?他是不是该赞一声她够大胆?   阿娇理所当然等着,就好象平常等刘彻或刘端扶她时一样。她站的地方和靠近火把处有落差,台阶太高了,没人搀一把的话,爬起来很难看。      ‘她好像……一点都不怕……男人。’男生又发现了小贵女一个特殊之处:‘甚至,连一点起码的敬畏……都没有?!’   而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是个即使贵为皇后,在大臣面前依然必须自称‘妾婢’的世界。女儿家不管出身如何,都被教育去敬重男人去惧怕男人,哪怕他们还只是小男孩。      如果少年将心里的疑惑直接拿出来问的话,娇娇翁主一定会当面反问他——她为什么该害怕……男人?男人,有什么可‘敬’可‘畏’的?      与表姐们不同,除了如陶青丞相那样年高德勋的老臣,从小在皇帝身边跟进跟出的馆陶翁主从不觉得男人作为一个整体,有多值得她‘敬畏’——他们都是阿大的臣子,不是吗?      其实,即便是在对待陶青丞相周亚夫太尉这样的重臣上,按馆陶翁主的思维方式,也不过是不愿给她亲爱的阿大惹麻烦而已。   至于象眼前少年那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娇娇贵女早使唤惯了。也因此,哪怕陌生少年摆上张酷酷的臭脸,阿娇却豪无惧意——大多数跟着父兄进宫的小鬼,都是这么装腔作势故作深沉的。      见多了,不怪!早八百年前,她就免疫了!!      皱皱眉,迟疑片刻,少年还是一伸臂,将阿娇拉了上来。   ‘手感是热的,所以他是人,不是鬼。大母说过,鬼没有温度。’娇娇翁主眯眼一笑,开开心心:‘既然是人,就是阿大的臣哦!大汉所有人,都是阿大的臣民……’      “哇……”一个跨步走到石壁前,阿娇彻底放心地欣赏起壁画来:朱砂绘制的底色,飞卷的祥云之中,上帝驾着九条青龙牵引的辉煌车驾在天空上掠过……      “阿娇?”男孩不住眼地打量阿娇,瞳仁在辨别出衣缘上的花纹含义时陡然一缩:“汝乃汉帝之女耶?”   “非……也……”娇娇翁主一心二用地答着,更凑近一些,去细看壁画上的大桑树——桑枝上,停着传说中的九个太阳。      “非……也?”男孩顿了一下,看向阿娇身上的衣着。   外面套的半袖因前面的摩擦,秃了好几处毛,但没损坏的地方却是细密光亮,是顶级的红狐裘皮。曲裾皱了脏了,但还是能看得出这是最好的长绒锦。软皮革与美玉雕件联成的腰带下,系着五色丝绦和一只好多海珠攒成的佩囊;光线如此暗淡,仍不掩其虹彩珠光。      女孩的头发也有些乱了,但由发带束住,还算讲得过去。发带是黑色的,每隔一小段就嵌一颗龙眼大的明珠,边上用小颗粒的红珊瑚订缀成飞龙的图案。      “非……帝女?”幽幽注视着发带上的龙目——黑曜石的——少年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阿娇乃……宗室女乎?”   “非也,非也……”阿娇陶醉在绚丽的色彩和古雅的画风中,心不在焉:‘哇!这里的金乌和宣室殿壁画上的金乌,不一样哎!’      少年的目光在触及女孩交领中掉出来的一截红色玉佩时,瞬时间冷凝:“非…也?”      右掌,无声无息地抬起;手刀迅猛落下,直击女孩的后颈。   阿娇人一软,顷刻倒在地上。      瞪瞪昏过去的小贵女,少年横眉怒目——当他是瞎的?还是当他是傻的?   穿着有钱都没处买的顶级丝织品,戴的是世所罕见的珍宝。不是公主?也不是王主?谁信?!      头顶上方隐隐传来纷繁的嘈杂声,有呼喝,有喊叫,还有搬动重物时发出的声响……   男孩子眉头叠起,向上看看;环顾一圈,跺跺脚,扭头就走。      没走出多远,少年就停了步。   回头望望地面上昏睡不醒的阿娇,一脸的纠结,很生自己气的样子。      踌躇半晌,到底还是退回来。   用力抱起女孩,放到火把旁的一块半圆形高石上——这里有光照,容易被发现。      上面的动静又响了些,夹杂的还有铁器敲砸木头的声音。   抬头望望上方,又看看昏迷中的女孩,男孩抽出腰间的短剑,一下割断阿娇领口露出的玉佩系带。      手中取了玉佩,少年迅速消失在走道中。      男孩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不闻。   一道水流,却从走道的方向涌入,不一会儿就淌满了整个地面。      流水湍急,水位开始上升;   一寸、两寸、半尺……越来越快。      水面和石面只差半尺之遥了,随着上面一声大响,明亮的日光射入。   两个腰上绑了长绳的南军甲士,自顶部的缺口飞身跃入。      来人显然没预料到会有水,还深到大腿。铁打的汉子被冰冷刺骨的水一激,都忍不住猛打哆嗦,心里更是暗叫‘不好’。      昏暗的石室,火把是如此的引人注目。   火光照耀下,小贵女身上干燥的红裘和裾袍,更是让两个侍卫如释重负,惊喜交加:“翁主,翁主……”      没时间细看周围,没时间观赏壁画,更没时间思考这地方因何会有点燃的火把……当发现水位还在急速上升时,南军甲士淌着水扑过去一把抱起小翁主,同时向上面的人急吼,让快拉绳子赶紧拉……      长绳抽紧,抱阿娇的侍卫在前,另一个殿后,很快就被拽了上去。      他们的脚下,   急剧上涌的地下水,迅速灌满了石室,也淹没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一过,新年就算真的过了! 226、官方报道 ...   未央宫掖庭·金华殿      刘胜不小了,早搬出母亲的寝宫,住到京城北的中山王官邸独立生活。不过,看在哭天抹泪的贾夫人份上,天子额外加恩,特准刘胜暂留金华殿养伤,等伤势好转之后再行出宫。      金华殿内,气氛凝重。   宫娥内侍踮着脚尖往来奔忙,人人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伺候,唯恐一不小心撞上枪口。即便这样,贾夫人还怕宦官侍女不够细致,亲自守在小儿子床边擦汗递水、嘘寒问暖。刘胜则躺在床上,哼哼嗤嗤不停。      如果放在以前,看到弟弟如此软趴趴,刘彭祖必定会端出长兄的架子教训弟弟一番。可这回,连素来挑剔的刘彭祖都不言语了——腿骨骨裂,肋骨断掉三根,伤势……      黄昏时,刘胜哼哼唧唧的诉苦声在听到外面传报‘皇帝驾临’时,及时地转成‘坚韧不拔’的隐忍——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因一点点小伤就有损威仪呢?      “阿胜……”皇帝站在床头,弯腰摸摸儿子的头,赞赏有加:“临危而不乱,真……吾子也!”   “赖父皇之……教诲……”刘胜顺水推舟地给父皇送上一顶高帽。      天子听了心里舒坦,对儿子越发和蔼可亲;转过头,又问起平度公主的情况。   “陛下,平度……病……病弱……”贾夫人从出事到现在,眼泪就没断过;此时捏着块半湿的手绢,想说,却语不能成句——她是实在被吓到了。   只要一想到当时的险境,只要一想到她的一双儿女曾险遭不测,贾夫人就浑身颤抖到几乎站不住身子。仅仅是因长子刘彭祖从旁搀扶,做母亲的现在才能勉强立稳。      刘彭祖没法子,只得代替母亲向父皇介绍妹妹的情况:‘平度公主虽然没受伤,但因惊吓过度,回到金华殿就发烧了。一个时辰前喝了太医给开的安神药,一直昏睡到现在。大体上,妹妹的情况还好。’      刘启皇帝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他虽然不大重视女儿,也不大有时间照看她们,但也不希望女儿有事。再说了,这几年和平度接触比较多;对这个纯纯的女儿,皇帝陛下颇具好感。      见天子要起驾离开,贾夫人突然甩开长子,快行几步走到皇帝面前,‘扑通’就跪下了:“陛下……”   “爱……卿?”天子沉了声音,深深注视着这个相伴多年的宠姬,一字一顿地问:“爱卿将……何为?”      是的,她不该直接出面。   她是父妾,刘彻是其她姬妾生的孩子。这样的关系,本就敏感!   近几年王夫人后来者居上,隐隐有后宫第一‘夫人’之实。胶东王刘彻虽不是王夫人所生,但王美人和王夫人是同母姐妹,和亲生差不了多少。   天子看重刘彻,否则,不会早早封王,也不会允许薄皇后将刘彻带入中宫抚养。   ……      ‘可……难道阿胜就白受伤了?平度就白遭这份罪了?儿女是心头肉啊!无论少了哪一个,都是生不如死……’抬头仰望高高在上的帝王,她的君主,贾夫人泪眼迷离,欲言又止:“陛下,阿胜与平度亦为陛下骨血呀……陛下!”      看着伺奉自己多年的宠妾,自己三个儿女的生母,如今花容惨淡惊恐欲绝的怯弱摸样,皇帝就是铁打的心肠,这一刻也化了。      旋即又想起长乐宫中昏迷的侄女,痛不欲生的姐姐,急怒交加的母后,手忙脚乱的弟弟,天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刘彻……逆子!”      “当……重责!”      .      长乐宫城·长信宫      不大的精美宫室,难得被挤到满满当当。      原该在床前服侍的吴女等人,此时反而远远跪在宫室一角。吴女的脸色很差,她已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一直高度紧张;直到半个时辰前小主人醒来一次,才松懈些下来。      雕着朱雀和龙虎花纹的黄花梨木大床上,阿娇裹在绣满折枝石榴和金丝双鲤鱼的红绫锦被中,看十分安静。窦太后由侍女撑扶着依在床头,手掌抚向孙女的额头和面颊,一遍又一遍。老祖母现在面沉如水,一语不发。      熟知皇太后脾气的人都知道,窦太后表现得越是平静,就表示她老人家的愤怒指数越高。做儿子的自然熟悉母亲的性情;所以,皇帝和梁王相视一眼,不由自主地都动了动身子。      无意识的动作,效果很——搞笑。   这儿是馆陶翁主陈娇的卧房。空间不大,却玲珑舒适。布置上着重强调女孩柔嫩可爱的风格。所有家具陈设都是按娇娇翁主的身高量身定制的。   皇帝兄弟都是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气质轩昂;如今缩手缩脚地坐在儿童尺寸的方案两侧,和环境对比着看来委实有几分滑稽;再做出这么个动作,就愈加好笑了。      鲁女跪在吴女官的身后看到了,垂首偷偷捂了嘴,闷闷地窃笑。   吴女听到了,伸腿向后面一踢,以示警告。   鲁女赶紧跪好,低头装乖。      天子坐在那里,偷空横了弟弟一眼。   皇帝陛下是后来才知道,阿娇是给梁王弟弟半路‘接’走的。天子对同胞弟弟做事的毛毛糙糙极度不满了:‘就算有要事必须离开,也得找个妥当人照顾侄女啊!瞧瞧,出事了吧?’      刘武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下意识躲避皇帝兄长谴责的目光。   ‘谁想到就那么点时间,会出这么大篓子!’随即想到罪魁祸首,梁王刘武马上气壮山河地瞪回去:‘说到底,问题还是出在你儿子身上。哪有这么乱射弹弓的?一个亲兄一个亲姐,加一个表妹,差点儿一起报销!子不教,父之过!!’      越琢磨越觉得还是皇兄那边的责任更大,梁王刘武在厚席上坐直身子,抬头挺胸,狠狠吐出口恶气!   天子明白弟弟的意思,在旁边瞧得颇不是滋味。      眼盲心不盲的窦太后似乎感应到两个儿子间的意念交锋,重重‘哼’了一声。   刘启皇帝和梁王刘武马上偃旗息鼓,端端正正坐好。      瞅瞅床上的小侄女,两兄弟都十分内疚:不管怎么说,孩子顶无辜了。还好太医说昏睡和头晕都是由高处坠落引起的,既然醒过来一次就没大碍了,休息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外面珠帘轻响,纱幔拂动,长公主领着捧托盘的蔡女官走进来。托盘上放了只古楚风格的玛瑙小鼎,鼎上有盖子,边上还放了一应汤勺等物。      见到两个弟弟,馆陶长公主微微一屈膝。   皇帝和梁王急忙避席,不肯受。      绕过弟弟们,长公主走到女儿的床榻前坐下,蔡女则跪在床边,将餐具碗碟摆放妥当。      盖子一启,稻米的清香立刻散开。   太后问女儿里面是什么?长公主低眉,慢慢回答:“稻米,鹿肉糜,青叶……”      窦太后抱起孙女,让阿娇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蔡女拿着玉碗和汤勺,打算上前喂食;被长公主阻止——皇帝姐姐要亲自动手。      半勺子半勺子,没喂两口,半梦半醒的小翁主就不肯吃了。娇娇翁主缩进祖母怀里,抱着脑袋带着哭音抱怨‘晕’。   “阿娇,阿娇……”窦太后搂着孙女徐徐拍慢慢哄,费了好大劲才让孩子重新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看着鼎内几乎没怎么动的米粥,长公主瞅瞅大弟弟再瞧瞧小阿弟,张张嘴,最后‘嘤’地一声哭出来,一头扑到窦太后怀里:“阿母,呜呜……阿母……”      皇帝和梁王看姐姐委屈成这样,脸皮再厚也泛红了——搞得好像他们兄弟俩联合起来,合作坑了姐姐的女儿一把似的!   ‘北阙的那座宅子,就送给阿娇当别院吧!’想到那方事故中遗失了的红玉佩,皇帝陛下眉头一皱:‘可惜了那方玉佩……’   梁王羞愧地垂下头,积极思索弥补之道:‘要么,梁地的那两个庄园姐姐和侄女一人一座?不知道阿姊会不会嫌远……或者,直接送黄金?’      “吾女……”窦太后扶着长公主的肩,摸索着安抚着。唏嘘良久,才抬头对两个儿子嘱咐:“此事……不宜外扬!”      梁王刘武一愣,没转过念头。只听皇太后幽幽地念叨:“郑徐吾犯之妹有美色,公孙楚与其从兄公孙黑争娶之。楚执戈逐之,及衝,击之以戈……”      梁王不解其意:“阿母?”   天子则神情一肃,陷入沉思。      窦太后没等到回音,或许本就没计划等什么回复,只淡淡地说道:“刘彻刘胜皆皇子也,血脉之亲。虽无意之失,有心人闻之,天家……恐有‘骨肉相残’之讥。”      皇帝陛下眸光一动。   这也是他担心的。刘彻还小,断不会有那种心思;但牵扯到中山王,贾夫人又是有长宠有儿女的尊贵后宫,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起来,必定会生事。      ‘还是母后思虑缜密啊!’刘启皇帝向母亲深深弯下腰,行礼如仪:“唯唯,谨遵母命……”      “阿嫖……”窦太后拉过女儿的手。   馆陶长公主睨弟弟一眼,红着眼圈点点头:“女儿……愿遵母命……”      梁王眼珠子转了转,最终还是跟着兄长向母亲深施一礼:“唯唯,谨遵母命……”      皇家的体面,朝廷的稳定,至关紧要!      .      皇宫传出的消息,大吉大利!   新建廊桥的工地上,意外冒出一眼活泉,水质清澈,水量充沛。      修建园林的过程中获得‘泉眼’,是最吉利不过的事了。      仅进度本身而言,就减免了一小半的工作量。   原来新池子的水,是要从未央宫沧池那边引过来的。现在既然长乐宫本身有了水源,‘修明暗水渠’和‘动城墙’的功夫就全省了。      不仅如此,对农耕民族而言‘水’意味着充分的灌溉,意外着五谷丰登,预示着未来安稳幸福的美好生活。   京都的士民都在议论,都道是天子和梁王孝感于天,才得了这眼清泉向母亲行孝。否则,长乐宫都建成几十年了,中间也有过破土造新宫殿新台阁的时候,怎么之前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次,一挖就挖出个好泉?      宫廷对这些说法,保持高贵的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是‘雨水’ “斗指壬为雨水,东风解冻,冰雪皆散而为水,化而为雨,故名雨水。” 希望以后无霜无雪o(∩_∩)o... 明天如果得空的话,会有更新。 227 227、定盟 ...   ‘挞……’   ‘挞挞……’   ‘挞,挞挞……’   ……      当朝皇帝的儿子挨打,是有专门地方的。   周围用不透光的帷幔遮上,外面还要再加上一道密密的双层竹帘用以阻挡视线,让外面等着伺候的内侍宫人们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景——皇家尊严,皇家尊严!      ‘噼里啪啦’打完,早守候在一边的御医连忙上前验伤,太医署制备的特级外伤药往刘彻脊背上的伤处涂完了抹抹好了再涂,象不要钱似的。      见小小的胶东王憋着气咬紧牙,哼都不哼一声,监刑的宣室殿大内官不仅有些佩服:这还是个孩子啊!多少大人只挨了三分之一下,就熬不住哭天喊地,什么颜面都不论了。   要知道,皇帝陛下命令责罚皇子,虽没人敢暗里加重手,但也绝不会私下徇情。实打实的一顿鞭笞,伤筋动骨不至于,皮开肉绽痛到撕心裂肺却是免不了的。      大内官掀眼皮瞅瞅胶东王,心里纳罕:傲骨铮铮,有骨气!不亏是龙种!!      .      大汉中宫·椒房殿      卧房内,刘彻先是疼昏过去,接着又痛醒转来,反反复复好几次。皇后殿的上下人等随着小主人伤情的起落,情绪象过山车似的七上八下,都感到度日如年。      最后,还是在太医署开的安神药的作用下,胶东王才算能睡安稳些。宫人们相应的也歇口气。      坐在儿子床边,薄皇后一边给刘彻抹汗,一边偷偷拭泪。她不是没给儿子求求情,但这次伤到的不是臣子不是下人,而是另一名皇子,更别说还牵扯到长公主的心肝,她就是求了情也不管用!      刘彻眼皮子不动,嘟嘟囔囔:“水,水……”      宁女官连忙倒水送过来。“我来……”薄皇后接过水杯,试试温度,亲手送到儿子嘴边。   咕噜咕噜喝两口,刘彻无力地趴回原地——受刑的地方是后背;接下去几个月,他是别想再仰躺着了。      一个内官从外面进来,走到离皇后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给儿子掖掖被角,薄皇后侧头看了看来人,波澜不兴地问:“韩嫣……犹在??”      内侍哈着腰回话:“禀皇后,弓高侯庶孙跪请……如故。”      宁女官和其他几个女官内官的脸上,都显出不忍之色——那个花朵般的少年,已经在冬末的寒风中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了。      看看床上只能趴着睡觉的刘彻,薄皇后幽幽叹了口气,由宁女搀扶着站起,向外走去……      .      椒房殿·前殿      “韩少君,廊桥木之事……与少君无干。”薄皇后对韩嫣的印象很好,所以愿意和风细雨地安慰他。话说,谁能不喜欢一个花骨朵般美丽的孩子呢?哪怕那是个男孩。      韩嫣垂下头,拳头握紧;一会儿仰起脸,有些激动地说道:“下臣乞入侍大王,恳请皇后允准。”      “入……侍?”薄皇后眨眨眼,垂胡袖掩了樱口,柔柔地笑:“韩少君,无须如此。此……非汝之过也。”   大汉皇后觉得好笑。她可不记得皇子伴读的工作范围中有‘伺候人’这一项;再说了,奢侈成性的弓高侯的爱孙,会伺候人吗?恐怕只有被伺候的经历吧?      “身为左右侍御之臣,当尽朝夕执事之劳。”韩嫣咬咬唇,坚定地说:“小子无状……皇后若不允,嫣宁……剖腹以谢罪。”      在漫长的宫廷生涯中,薄皇后见过很多责任感超强的人;但一个孩子表现得如此‘尽忠职守’,还是令大汉皇后不得不动容。一旁侍立的椒房殿众人,对韩嫣也是频频侧目。      ‘年纪还小,留在宫内……应该……不妨事吧?回头和陛下说一声……’目光在韩嫣略显单薄的身体上来回审视,踟蹰片刻,薄皇后慢慢地点了下头。      韩嫣如蒙恩大赦,当即跪倒叩头:“嫣……谢皇后隆恩。”      .      椒房殿·胶东王寝室      才踏进宫室的门,一股子辛呛的药味就扑面而来。随行的侍从有两个忍不住别过脸去——宫里的外伤药好用,就是实在难闻。      韩嫣面不改色,只抽抽鼻子,快步走向刘彻的床榻:“大王,大王……”      没人搭理他。   胶东王刘彻将头枕在胳膊上,面向里,一动也不动。      韩嫣凑近一些:“大王?”      见自家大王还是没动静,韩嫣不由有些慌了,伸手就去扳刘彻的肩膀:“大王,大王……呜……大王?”   一把甩开韩嫣的手,刘彻转过头,横眉怒目地瞪过去:“韩嫣,寡人未死……呃!”      “呃……”忽然想起‘死’这个字与自己的尊贵地位不符,胶东王把脑袋枕回原位,皱着眉头嘟嘟哝哝:“寡人,寡人……未‘薨’喔!”      “大王……”看着胶东王的后脑勺,弓高侯的孙子不知该说些什么;憋半晌,才哼哼哈哈地念道:“大王之恩,嫣永生不忘。”      听到这话,刘彻扭过头,定定地看向韩嫣。   对上那期待的目光,韩嫣想想,诚心诚意又加了一句:“于君上,嫣……愿效死命。”      眸光一动,刘彻伸出右手,对韩伴读勾勾手指头。   韩嫣很自然地靠近一些,做垂手恭听状:“大王?”      刘彻没说话,还是勾勾手指。   韩嫣更挨近一点儿。      一点,一点,再加一点儿……      就在韩伴读的额几乎碰到刘彻肩头的刹那,胶东王刘彻陡然从床上暴起,抓牢韩嫣的双臂,照着他的上胳膊处就狠狠咬下去。      “呀……大王?大王?”这是韩嫣在痛叫——肉都快咬下来了。      “哇……哇哇……”这是刘彻在叫痛——刚才动作的幅度过大,让后背上的伤口崩裂了!      “阿彻,阿彻?”薄皇后在外面听响动不对,急忙带着人赶进来查看。      “阿彻?韩少君?”左看看又看看,两个神情怪异的男孩有志一同地来了个——沉默是金。      大汉皇后莫名其妙,搂过儿子心疼地追问:“阿彻,何事大呼?”      “无事,”握着渗血的手臂,弓高侯的孙子抢先一步,使劲儿摇头:“皇后,下臣无事,无事!”      舒舒服服趴在亲爱的皇后母亲怀里,欣赏着痛到一脸苦相的韩嫣,刘彻摸摸鼻子,感觉背后的痛楚——立刻好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奇怪的:韩嫣,为什么叫韩‘嫣’?这名字明显更适合韩嫣的姐姐或者妹妹嘛! 今天中午的气温,达到12摄氏度 久违的温暖啊! ……(*^__^*)开心(*^__^*) …… 228 228、惊人真相 ...   进入二月,平原上京城里的气温已开始有些回暖;然而层层山岭中,却仍旧‘冻’人。      跪坐在没有任何防寒功能的蒲席上,默默扫过头顶稀稀落落的茅草和空空如也的四周,周清感觉手脚就快冻伤了,心——更是如坠冰窟。      这是所谓的‘接客亭’,周清却算不上是‘客人’,连一个讨人嫌的不速之客都不够格。   无论按官方定义还是民间的标准,他和他要拜访对象之间的关系都属‘仇家’!所以,即便大冷天的被主人晾在四面透风的茅草亭中那么久,一杯冷水都没有,周氏少主依旧要做满腔感激状,不能有半分怨言——好歹,主人没有把他直接扔出去,还是让他进院子了,不是吗?      弟弟周满在长安大牢中殷切祈盼的眼神,时不时地周清的眼前闪过。   周哥哥再次望向小径另一头玉兰树后的正房——那才是正式的会客地方,魏云正在其中——深深寄希望于魏氏家族的优良遗传和深厚根基。      ‘吱呀……’木门一响。   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穿着白色的深衣,大跨步走过来,向周清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      周大哥心中一跳,按地欲起。不料腿脚在冷地上跪坐太久,受寒僵硬之下非但人没能站起来,身子反而歪倒了下去。   清秀少年视若无睹,伫立一旁,扶都不扶一把。      富甲一方的濮阳周氏之继承人,何曾遭受过这般冷遇?   而如今的周清,仅仅是神情一黯,就无言地随着少年走向正屋。      这里是‘樊’家!   他周氏有求于人,必先礼而下之。相较于亲弟弟的性命,个人荣辱得失又怎敢计较?      .      大汉长乐宫·长信宫      躺在大床上,看着一下坐到床沿的窦表姐,馆陶小翁主彻底无语——从前面那顿荤多素少、超级丰盛的正餐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时辰哪!窦表姐至于现在就给她张罗点心嘛?      “阿娇呀……”窦表姐从热腾腾的笼屉中取出盛点心的水晶碟,再用干净丝绢衬着手,拿起一小块麦卷送到表妹大人嘴边。   摸摸圆鼓鼓的肚皮,娇娇翁主摇头,连连摇头——不吃,吃不下。      窦绾贵女讨好讨好地柔声相劝:“枣泥,枣泥呢!阿娇所爱……”   娇娇翁主扁扁嘴,坚决不从。她还撑着呢!      “阿娇……”窦表姐倒是没纠缠,不声不响放下点心,掏出块手绢就开始飙眼泪:“绾多幸,蒙皇太后长公主恩遇,入宫待年……      眼泪,是越抹越多滴:“绾无能,有负长公主信托。实感无颜留居宫内……”      阿娇觉得头都大了,赶紧拦着:“从姊,从姊……娇娇绝无此意。”      “绾当敬辞,早归、归……”说到这儿,想起冷冰冰无她立足之地的章武侯官邸,窦绾悲从中来,泪如泉涌:“呜,呜呜……归、归……胡亥……呀!”      窦贵女一把捞过表妹枕头旁睡意朦胧的胖兔子,抱头痛哭:“胡亥,呜呜,胡亥!”      胖胖兔被窦表姐弄摇醒了,摇摇臀,摆摆耳,分外迷茫。      “呀?!从姊……”阿娇败给窦表姐的哭功了,无奈奈接过点心盘子,挣扎着往肚子里塞:   不许跑不许跳,躺在床上静养。   除了喝汤药,就是吃、吃、吃!两顿正餐之外,早点加八回点心?!   怕她不合作,还让窦表姐当监军?!      “阿娇大善,大善!”不吝夸奖的窦表姐打笼屉旁的玛瑙鼎中舀出碗鸭片汤,贴心地端到表妹面前。   咬着半边绿豆糕,阿娇痛苦地看着晶莹剔透的玉碗中,油光光的鸭汤浓汤,竟无语凝噎:‘什么养好身体,好参加阿兄即将到来的婚礼?阿母明明是打定主意要我比胡亥还胖!’      .      屋前的白玉兰树,枝枝桠杈间嫩绿色的萌芽星星点点,透出丝丝春的讯息。树后的正屋内,火盆中的无烟头红红火火,烧得正旺。      魏云端起只冒着热气的陶爵杯,先观赏观赏彩陶的器形和做工,给出一枚赞许的微笑,才低头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举止之优雅,有如湖面上悠游而过的曲颈白天鹅。      主人家正坐在主席上,别有兴味地打量着客人,眸中闪过一层掩不住的赞赏和‘惊艳’。   竹竿般削瘦挺拔的身材被包裹在宽大多褶的麻料深衣之中,有一种不可言传的高峻飘逸之感。仿佛这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随时张开双臂,就能立地羽化,飞升而——成仙。      男主人的眼光在转到下首席的精壮青年男子时,立刻换成了冷漠和疏离。   周清识相地垂下头,暗暗思忖:‘不知刚才那些反复思量精心腹稿的说辞,能不能起作用?周氏家族愿意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樊长子难道丝毫都不动心?’      汉承秦制,汉承秦制。   但在‘刑律’这一块,鉴于秦法严苛曾经引发的颠覆性后果,汉朝做了相应的宽松。比如说:若是能获得苦主方的‘谅解’,杀人之后并不一定非要偿命。      ‘人证’‘物证’俱全,官员们又十分醉心于‘伸张正义’的形势下,在官府那边基本是没戏了。于是,在魏氏少主的善意提醒下,周氏就打起了司法擦边球的主意:   只要游说樊家的人表态愿意谅解,那周满即便做实是‘杀人罪’,也不用去抵命;量刑上,完全可以减到流放之类的次一级刑罚——只要保住性命,什么都好说。      瞥瞥男主人身侧矮案上的锦囊——那里面放着周氏家族为儿子买命的礼单,还没拆开——周清的心都揪起来了:‘要是樊家人不为财帛所动该怎么办?怎么办?无辜的阿满……’      估计过了这么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再看周哥哥那凄凄惨惨的模样,或者是想早点结束这桩烦心事,魏氏少主轻松地放下陶爵杯,对着主人家谦逊地点点头:“樊君,令女弟之死,恐……别有内情……”      “故明达之士,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魏云振一振衣袖,舒雅俨俨之修态,令人不忍转目:“以樊君之睿智,自知‘逝者已矣,生者长存’……”      樊家山庄的主人眺眺魏云,不动声色地接受了后者极富内涵的恭维——‘必谨养其和,节其流,开其源,而时斟酌焉’这句,出自《荀子·富国》。      将那只盛放礼单的锦囊向中年文士面前推了推,魏云万分恳切地劝解:“人死……不能复生。结怨于濮阳周氏,殊无益处……”   听到这里,周清忙不地点头:‘是啊!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再杀掉一个,死者也不会复活。怎么论,都是活人更重要!’      中年人结茧的长指,缓缓地、缓缓地伸向锦囊。   见樊家长子终于接过了礼单,周清深深透上一口气——只怕油盐不进!只要口子一开,哪怕再小,后面的事总有门。      可让周清接下来瞠目结舌的是,文士并没有如他所愿打开结绳拿出礼单,而是将锦囊在掌中把玩片刻,随手又扔回了矮案。   缀了金片的绣囊扣在案面,发出很轻很脆的‘啪’声。      锦囊不像是落在方案上,更像是直接砸在心脏,让周大哥浑身一震。周清绝望地望向樊家男主人:‘真的……没活路了?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无辜的弟弟被……一刀两断?’      魏云也是一怔,注目樊长子片刻,思索着轻轻问道:“樊君?此乃……何意?”   他不记得樊家这位是感情用事的人。      相反,据魏少主之前打探到的消息:樊长子此人,颇为‘寡’情。   与老父不睦,所以‘别居’山间;对樊丽娘这个妹妹,更是从来不闻不问。正因樊家如此,魏云才会建议周清来这座山庄寻找突破口——只有对妹妹缺乏手足之情的兄长才会为钱财所动,放凶手一条活路,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凶手。      淡漠的目光在两个来客身上一转,樊家长子的唇边,泛出一抹深深的嘲讽。      “魏少主……嗯,周君……”中年人的声音很轻很轻,但传入周清和魏云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丽娘之……生死,干我何事?”      周清霍然抬头:“樊……樊?”      ‘即使不亲近,就算没什么感情,可……毕竟是亲妹妹啊!’魏云闻言,也是一片讶然:‘这样的说法,太冷血了!’      只稍稍一愣,魏少主瞬间就恢复了原本的从容:“不知樊君此言……何意?”      举手掸掸衣袍,中年文士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回答:“樊家……无‘丽娘’。”      “啊?”周清满脸的不可置信。魏云则挑起眉,静静地坐待下文。      颇具兴味地将两人迥异的反应收入眼底,樊长子撇撇嘴,出口的话语比屋外山间呼啸的北风更寒更冷:“鄙人……无女弟!”      “……樊氏,无‘丽娘’!” 作者有话要说:通知一: vip最新防盗功能上线,需要您的浏览器安装adobeflashplayer插件,才可阅读。 1)如果您订阅的vip章节无法显示,请点击安装您浏览器上方的插件。 2)如果您已经安装此插件,但显示为乱码,请进行刷新操作,即可正常显示阅读,感谢您的支持。 通知二: 明天得空的话,会更新^_^ 229 229、27-08 双赢 ...   颇具兴味地将两人迥异的反应收入眼底,中年文士撇撇嘴,口中吐出的话比屋外山岭间呼啸的北风——更寒更冷:   “鄙人……无女弟!”   “……樊氏,无‘丽娘’!”      周大哥的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活像一条搁浅在河岸上的鱼!      魏云保持着闲适优雅的坐姿,只眼中一瞬间精光大盛。速度太快,光亮旋即敛去,掩在一双点漆般眸子之后。      “阿父!”少年清朗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樊长子青白冷峻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进来……”      “唯唯,阿父……”门被拉开,捧着托盘的少年出现门口。   褪了木屐,清秀少年跨入室内,先给两个客人换上新的热饮,最后才将父亲的杯子斟满。随着父亲的挥手示意,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周清哪里还顾得上喝水解渴?   人在坐席上竖起半个身子,巴巴地瞅着山庄主人。动作幅度之大,行为模式之失礼,让主客座上的魏少主眉头一皱。      魏云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咳,咳咳!”   周大哥才强自忍耐,坐了回去。      目送儿子离开房间,中年文士享受够客人的失态,好一会儿才决定好心些做个解说:“家父平生,一妻一妾。家母育二女一男,长姊不幸早逝,次姊出嫁。庶母产一女一子,皆殇。”      “因之,”中年人抖抖宽大的垂胡袖,出具总结:“鄙人……从无女弟。”      “如此,‘樊丽娘’乃何人?”周清心急慌忙地抢到魏云头里发问——那个把他弟弟害那么惨,让整个周氏家族陷入混乱的樊家女竟然‘查无此人’?这算什么事啊?      ‘樊老头的爱女之心,连瞎子都能看出来;而樊家儿子却拒不认妹。其中的门道……’对搭档的沉不住气有些反感,魏氏少主嘴角一动,撇开周清,沉吟着问道:“樊君,丽娘者,乃‘奴婢子’耶?”      ‘好敏捷的思维!’樊家主人抬眼,再度认真地看了看魏氏的继承人。这回,文士没有做声;只拿起案上的陶杯,慢慢喝了起来。      “奴婢子?”周哥哥猛回头,惊喜莫名:‘怎么没想到这个?是奴婢生的孩子!’      ‘难道那女人真是……奴婢子?奴婢子??’卡在关键处,周清焦急万分,恨不得上去抓住山庄主人的脖子摇一摇:“樊君,樊君……”      向坐卧不安的周大哥送出个大大的白眼,中年文士满脸的不耐烦。      “周君,稍安,稍安……”魏云在席上转身,对着明显还没消化掉这个好消息的周氏继承人微微一躬身:“恭喜周君,贺喜周君!周氏合家团聚之期……有望也。”      好歹是周氏家族悉心培养多年的继承人,周大哥激动一阵子,脑袋里转了几圈,陡然想起某些关节点。      “樊君,”周清哑了嗓子,紧紧张张望着文士,小心翼翼地求证最后一个可能的漏洞:“舞阳侯处……可有‘丽娘’之名?”      这段时间以来,魏云第一次对这个提着麻烦找上门的家伙产生正面的情绪:   舞阳侯是樊氏家族的族长。而‘族长’,负责本家族的族谱和族籍。能入贵族家族谱的,自然不会是贱民!      樊家长子的人纹丝儿不动,只有一双眼睛在——笑:“绝……无!”      这两个字在周清耳中听来,不亚于天宫仙乐。   很快,周大哥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甚至,连眼圈也红了:‘弟弟得救了,得救了!只要付些钱财,官府马上就会放人的。杀个把奴婢,赔主人钱就是了;谁听说杀个鸡宰个鸭,要坐牢?’      “咳,咳!”看不下去的魏云在用力清清喉咙,提醒某个笨瓜——功未成,不要得意忘形。   “啊?”周清果然不够聪敏,傻傻地望着魏云。后者无法,指指稳坐如泰山的山庄主人,使了个眼色。      ‘对哦!总要有人出面,去官府作证丽娘是贱民才行啊!’周清站起来,走到樊长子前长揖到地:“樊君,舍弟无辜,望移驾京都……为证。”      樊家长子嘴边又露出那种深深的嘲讽:“周氏子冤枉与否,干我何事?”      .      长安的未央宫.栗夫人居所。      栗夫人一看到长嫂,就笑着迎上去:“长嫂,何如?”   栗家主母还是有脑子的,先挥退宫室内的宫娥内侍,才向小姑兼表妹点点头:“可行。”      “几人?”似乎对事态顺利早有预测,栗夫人没太多惊讶之色,而是兴致勃勃地了解细节。   舔舔有些干的嘴唇,栗大嫂笑着逐一列举:“王夫人,程夫人,郑良人,李八子,卓七子,徐长使……”      “贾氏?”见名单中没有长宠不息的贾夫人,栗夫人柳眉倒竖:‘姓贾的莫非恃宠而骄,敢公然和我作对?   “嗯……”栗长嫂思索片刻,缓缓摇头:“贾夫人爱子受伤,当思虑不及……”      ‘对了,刘胜受伤了。’想到中山王刘胜的伤情,栗夫人这才缓和下来,心中戚戚——做母亲的总是更疼小儿子。她的临江王当初生病时,她也是如此揪心揪肺的。      只看脸色,栗大嫂就猜到小姑必然又想起临江王了。   不愿栗夫人陷入哀思,栗长嫂拉过表妹的素手,温言开始另一个话题:“后宫之中,夫人众望所归。舆情上禀,‘放宫人’积德大善之举,今舍夫人岂谁?”      “然也,然也。”只要一想到不久的将来有论百上千宫女向自己叩谢感恩,栗夫人心情立刻飞扬起来,眼前:   椒房殿的大门,似乎,正在……向她打开……      .      周清顿时傻眼:“呀?!”      ‘早就猜到……’魏云抹抹额头,无声叹息:‘樊家这位,不好应付啊!’      这次,周大哥的反应十分迅速。一跃而起走到中年文士面前长揖到地,言辞恳切:“万望樊君一救。”   说着,周清从怀里又拿出个绢包,打开双手呈上。魏云在边上目测一下,那里面的珠子和玛瑙石依光泽来看,绝对都是百金难求的上品。      樊长子却稳坐钓鱼台,看都不看一眼。      等不到回复,周清又往前一步:“万祈樊君救命。”      “大汉以孝治国……”文士眼皮子掀掀,向下的嘴角扯出一缕玩味:“以孝治国!吾岂敢行此冒大不韪之事焉?”      这是大实话!   当父亲的樊老爹都亲自入京,为女儿击鼓鸣冤了。他这个做儿子的,哪能明打明的去拆台?惹起了舆论非议,名誉损失算谁的?      ‘你若真孝顺,又为什么泄露家族秘辛给我?!饵抛出,鱼儿上赶着咬钩,倒拿起乔来了!’周清咬咬牙,对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对付,只得求助地看向帮手。      ‘妹妹都长到能接二连三偷人了,还入不了族谱?’魏氏少主啼笑皆非,对樊长子的老父报以深切的高度的同情:‘樊老头有这么个孝顺儿子,委实是太幸运了!’      ‘好吧,正事总是要办的!’仰脸直视樊家庄主的双眼,魏云坦诚以对:“樊君……周氏爱子之情,如是。”      “樊君亦为人之父,当知骨肉之情,难以割舍……”说到这儿,魏云的目光在拉门的方向顿一下。   门是用浅黄色粗绸糊的,透光。从室内望过去,可见一个站直和几个弯腰的剪影。弓身子的是几名仆役,至于那个笔直的影子,想当然是刚才露过面的少年郎了。      文士随着魏云看过去,青白冷漠的脸上腾起一层暖意:“吾儿好读书,善属文……”      “樊君,君之子……啊!”周清听到这,又把财宝捧出来;才想说‘这些钱正好可给令郎置产业聘个漂亮儿媳’,触到魏云恶狠狠的眼神,马上闭嘴。      ‘肯受钱的话,早拿了!还用等到现在?笨瓜一只!’不耐烦地瞪瞪周大哥,魏云回首对上樊庄主,很为对方着想地说道:“令郎好文,可有出仕为官之意?”      山庄主人看向魏云的眼光,尽是激赏。   故意长叹一声,樊长子悠哉游哉念道:“舞阳侯家沉寂多年,家父及鄙人舔为白丁,无人引荐……如之奈何?”      ‘原来图的是这个!’周清到这时才恍然大悟,赶紧转向魏氏少主。      “君之子年少,远出……不宜。”魏云的指节轻敲膝盖,为樊家少年筹划:“大长公主少子马子良,乃云之平生至交。马少君主事‘少府’,吏员有缺,当竭诚为君一荐。”   待遇优厚,工作条件舒适,不用离开长安离开家园;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皇帝的赏识,从此飞黄腾达——对一个初入仕途的少年,这职位好到不能再好。      进门到现在,樊家长子终于对两个客人展开笑颜,不是冷笑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鄙人……谢魏少主引荐之情。”      魏云很客气地摆摆手。      周清可没心情客气,急不可耐地追问:“樊君?!”   “哎……致无辜之人于死地,大不义也。”中年文士甩甩脸,以拳头捶胸,满面沉痛地下定决心:“陷老父于‘大不义’者,至不孝也。鄙人当入京,顺人子之责,以全‘孝道’!”      “呃……”纯洁的周大哥瞠目结舌地凝视樊家庄主足足半晌,方深深地吸一口气,无限感慨地折下腰肢:“樊君……实乃‘高义’也。”   樊长子捻须一笑,坐在那里欣欣然接受了。      魏氏少主再度对樊老爹投以无以复加的深切同情:‘摊上这么个孝顺儿子,简直是太幸运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晚了。 生病了; 若明天好转,就更新 230 230、触动 ...   作为一个正在养伤的‘伤’患,刘彻可谓‘勤奋’。      一半身子俯卧在床榻,一半身子伸出床沿,刘彻半‘挂’在床上,费劲地往铺在地上的一幅帛上刷字:“姑母明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数日不见……不见……”      “……不见?”咬住笔头,胶东王有点儿卡文:“嗯……嗯嗯……”      姿势太不舒服,刘彻写了没一会儿腰就酸了,后背的伤处也是一阵阵的麻疼。韩嫣在旁看不下去,掏出丝巾为他家大王擦擦汗:“大王,馆陶长公主乃大王亲姑,大王何须如此?”      韩伴读很主动:“若大王不弃,臣愿代劳。”   “韩卿,汝入宫日浅,不知也!”刘彻动动胳膊,活络一下有些僵硬的关节:“姑母柔慈,爱子女如珍宝。寡人虽无心,然几陷阿娇于死地,焉可不手书而道歉乎?”      ‘那也用不着每天写一封信吧?’韩嫣鼓鼓嘴,不以为然;豁然想起另一节:“于中山王,大王可书信耶?”   “无,无!”刘彻无所谓地摇头,脑袋晃得象拨浪鼓一样。      韩嫣无语,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君王:   亲?疏??   缓?急??      向天翻个白眼,刘彻懒得解释。      韩嫣不知道,当事人的想法是不同的。   胶东王坚定地认为:天子父亲下令重重责打他,是因为这次意外差点害阿娇没命。父皇素来疼爱阿娇,对其比亲生的公主更重视;加上与馆陶姑姑的手足之情,一怒之下痛打儿子合情合理。至于刘胜,则是附带因素。   刘彻宁可再挨上五顿胖揍,也不愿承认父皇会因刘胜而对他下重手——他们都是父皇的皇子,并肩等重,不是吗?      “哼哼”两声,刘彻提笔接茬奋斗——正午之前,一定要把今天的信送出去。只要坚持不懈,姑姑和阿娇一定会原谅他的。      话说,可不能绝了去长乐宫的路啊!      ※※※※※※※※ ※※※※※※※※ ※※※※※※※※ ※※※※※※※※      侍女们在漆光地板上经过的脚步声,几不可闻;但陈娇还是听见了。      一节白嫩嫩的藕臂伸出,被子一动:“嗯……”      早醒了,只是没做声而已。   昨晚参加城阳王官邸的婚礼后,长公主就命令吴女官‘次日翁主要加倍静养’!所以起不起身,没什么分别。      ‘母命难违啊!’嘟嘟小嘴,阿娇在软枕上动了动,无聊地仰视房梁上的玉璧。圆环形的玉璧是黄玉质地的,上有古雅的吉祥纹,用五色锦带悬挂在涂了黑漆的木梁上,晃啊晃,摇啊摇……      目光随着玉璧移动,娇娇翁主脑中翻转闪现的全是那天在石室中的所见所闻:   高高的有如刀削的石壁;   有着九条青龙和九个太阳的红彤彤的壁画;   忽明忽暗的火焰;   陌生的少年,那双燃烧着的黑炭般的眼睛……      “阿鲁呢……”软软的南腔,是吴女官在指派宫娥们的工作。      阿娇掉头,隔着纱帘循声望去。   ‘叫吴女进来,谈谈那天遇到的人和事?’吴女的那口吴侬软语总是甜沁沁的,听着让人从心底里熨帖。      ‘算了,还是不要了!’瘫回锦被中,娇娇翁主郁闷地扁嘴:‘弄不好又要多躺几天,多喝几碗药。’   不知为什么,打从她被救开始,只要阿娇提到那个石室和石室中的所见所遇,祖母窦太后就唉声叹气,两位舅舅皇帝和梁王则是愧疚地低头——好像她脑子出了问题,在痴人说梦话一样。      至于长公主,必定十万火急地召太医开药熬药,然后眼泪汪汪地逼她喝下去,再然后……睡觉……静养。几次下来,阿娇就不提了,虽然一肚子的疑惑:‘为什么大家都不信?’      陈娇翁主不知道,问题并不出在长辈那里,而是出在当时救她的两个南军军官身上。      皇太后的长乐宫,   明显人为的石室,   突然冒出的地下水,   高妙至极的壁画,   火把,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透着诡异,令人深感不安。      南军是驻守宫廷的军队,军官大多出自宦门。世家子弟的脑子自然比寻常武人多几道弯。这两名侍卫官既是好友也是亲戚,救人上来后暗地一合计:‘救出小翁主’已是大功。至于其他,联想到汉朝建立以来屡屡发生的宫廷事变,就不要横生枝节了。万一触到某些尘封已久的宫禁秘密,弄不好会被皇家找机会灭口!   因此,两人一口咬定那只是个废井,里面只有些枯枝败叶,无任何异常。   于是,阿娇口中所说的一切,全成了她坠落时头部受伤的证明!等着馆陶翁主的,就只剩下吃药和睡觉了。      外面传来窦表姐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向吴女官询问表妹昨晚睡得好不好。‘从姊来了?’阿娇在床上欠身才想请窦绾进来,突然想到另一个窦表姐——南皮侯表舅家的窦缪表姐,昨夜的新嫁娘。      京都贵家云集,永远不缺各种热闹。从阿娇刚学会走路开始,‘馆陶翁主陈娇’就上了各大豪门的请客名单,名子礼,成年礼,婚礼,射礼……   偏偏长公主性好藏私,不爱让宝贝‘抛头露面’,令不知多少主母宗妇徒呼奈何。      到城阳太子建迎娶南皮侯嫡次女窦缪,新郎是阿娇的姑表哥,新娘是阿娇的舅表姐,姑姑陈王后又亲自将邀请函送进了长乐宫——情面上实在过不去,长公主只得领着女儿出席。      这是馆陶翁主有生以来列席的第一场昏礼。相对于肃穆堂皇的环境和悠远复杂的仪式步骤,阿娇对新娘的感触更大!   ‘嫁人,嫁人?’回想那位身高还不到新郎腰间的窦福音窦表姐,阿娇诧异复感慨,陷入几许迷茫:‘原来,没多久我也能嫁人啦?’      ‘好像,女孩都必须出嫁也!没有例外哪……’娇娇翁主摸摸额头,突然想起个从未注意到的大问题:如果女孩子必须嫁人,那她将来会嫁——谁?      ※※※※※※※※ ※※※※※※※※ ※※※※※※※※ ※※※※※※※※      未央宫·椒房殿      类似的话题,也在大汉的中宫被谈论。      薄皇后当然不会去参加城阳王太子的婚礼,不过,国母派了将行前往代为祝贺。此时,将行正坐在椒房殿的起居室中,向女主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婚典的胜景。      刘彻趴在厚厚的虎皮上,头枕在皇后嫡母大腿——陪听。      “皇后,”见皇后一扫多日来的烦闷,笑意初绽,将行大为高兴:“昏礼前,臣往南皮侯邸面见侯夫人。侯夫人憔悴甚矣……”      “咦?”刘彻扭头问母后:“城阳王室富庶,太子建俊明出众,侯夫人何忧?”   城阳国的王太子,他可是见过的,端的是人才出众。相形之下,一脸雀斑的矮瓜窦福音才是高攀。      薄皇后听了,沉吟片刻,悠悠解释:“侯夫人乃伤君主缪之远嫁矣!太子妃之国,母女相见,殊不易也!”      “城阳……”胶东王对东部藩国的地理位置还不太清楚:“远乎?”   “京都之于城阳,”皇后想了想,采用简便方式解释:“较之胶东,远甚。”      刘彻很快下了个结论:“哦,此……舟车不便也!”   薄皇后赞许地笑了——这孩子就是聪明,反应快,还总能抓住重点。      将行接下来又提到出席的贵族和官员,罗列一堆爵位和官衔。      听到几个官爵名称,薄皇后发出低低的叹息。叹息声极轻,随侍的宫人没听到,腿旁的刘彻却听到了。   刘彻抬头疑问地看向嫡母:“阿母?”   “无妨……”拍拍儿子的后背,皇后的思绪渐渐游离:“吾诸从兄……曾任此职。”      “从兄?”刘彻往母后身上蹭蹭,很乐意了解姥姥家的亲戚情况。   “嗯……”薄皇后语带哀伤地追忆起往昔的岁月:当薄家还如日中天时,她那些堂兄弟表兄弟都是出仕做官的。后来薄氏衰落,从兄们见京城呆不下去,一个个相继远走他乡。当初青梅竹马,如今却各在一方……      听到这,刘彻手伸向果盘拿过只水晶梨:“阿母若思诸舅,咔哧,竟可召来一见呀!”   皇后哑然失笑,摇头。      “不可行?咔……”胶东王眨眨眼——不明白。   薄皇后爱怜地抚儿子的头:“出嫁之妇,依礼亲兄尚不得多见,况乎‘从兄’?”      ‘咔!’吧唧吧唧啃梨子:“哦?一年见几多?”   将行插嘴:“禀大王,亲兄,一岁或可一二。至于从兄,数年不见,亦常情也。”      “数年?数年不见?”刘彻不知想到什么,立起眉毛就问:“阿母,阿……嗯,阿绾从姊将离长乐宫而出嫁乎?”   皇后颔首:“然也。”      刘彻瞪着黑亮亮的眼睛:“阿娇呢?阿娇……亦然?”   大汉皇后点点头:“今上怜之,皇太后爱之,然阿娇终有出宫于归之日。”      “阿娇为人妇后,彻欲见,”胶东王的左臂向后弯,手掌探进衣袍:“使人召其入宫,可乎?”   “不可。”薄皇后正色道:“华夏之制,‘君王’例不见‘臣妇’!”      ‘嫁给别人,就成了臣之妇,见都见不到啦?’刘彻纠结起眉头,嘴角绷紧:“彻为胶东王,不得见?”   大汉皇后挑眉,决定抓住机会强化思想品德教育:“吾儿贵为一国之主,当知‘礼不可废’!”      “哦?”隔纱布摸摸自己的伤口,胶东王气咻咻地大感不平:‘什么呀?为她吃了那么多苦头,敢情只要一嫁人,连个面都见不上?那我现在受的这份罪怎么算啊?’      眼眯起,一个想法突然在脑海中划过:   嫁别人,见不了。   但是,如果阿娇嫁入胶东王宫呢?那他这个胶东王不就可以日日见时时见了?      念头一旦兴起,就像春蚕吐出的丝,丝丝——缕缕——层层——在心头缭缭绕绕,再难分解。      眉头松开了,刘彻越琢磨越觉得对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笑嘻嘻张大嘴,一口咬下去。      “哇!”五官拧成一处。是没留神,咬到梨核上了!      香甜,而——酸涩! 作者有话要说:笔者有幸参加了一次小型的法律论坛,里面的内容让我为之震惊。 当时我问: 医疗行业的内幕较黑,这是公开的秘密, 全民医保成本并不高,如果实行全民医保并改革医疗行业,可以极大维护社会的稳定,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答曰: 因为那样不符合减少人口的基本政策。 回答很简单,但是这个答案不仅可以解决输液失控的现象,甚至也可以解决其他的社会问题。这种做法被部分业内专家视为企业和医院的“双赢” ——摘自《天涯观察第79期》 对一个体虚生病的人,上面的对话令人毛骨悚然! 真希望那只是‘谣言’(⊙o⊙) 呀… 呀…… 呀………… 头昏脑胀中! 231 231、望春风 ...   陈须成亲了!      在傍晚漫天绚丽的彩霞中,堂邑侯继承人陈须前往梁王官邸亲迎表妹刘姱;随行的仪仗和梁王主的最后一批嫁妆,塞满了长长的街道。      是夜,长安城精华尽出。   凡够得上——或者自认为够得上——的贵族和官员都来了,携妻带儿,纷至沓来。衣香鬓影,冠带如云,优雅的谈吐与贵人身上各类玉饰相击的琳琳琅琅交织在一起,汇成京都本年度最华美的乐章。      婚典,在馆陶长公主官邸举行。   主婚人是新娘的父亲,大汉梁王刘武。忙里忙外的则是梁国王太子刘买和梁王小儿子刘莫离。瞧厅中那一溜排开的皇子亲王,各位公主长公主大长公主,还有那一群群的宗室侯爵,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梁王刘武家办喜事呢!      某些好事之徒很快就发现,梁国李王后和堂邑侯张太夫人都没来,并且,两人缺席的理由一般无二——都是称‘病’。于是,人们开始四处踅摸,找乐子似地寻找陈氏的踪迹——堂邑陈氏宗子娶妻,陈家的人在哪儿?      他们失望了:陈氏几乎倾巢而出。   不过,因陈氏族人中并无显要高官,只有族长陈老头代表陈氏家族在正厅中列席。其他人只得和其他不够资格入室的人一起,站在廊下或者庭院之中听个意思。      ※※※※※※※※ ※※※※※※※※ ※※※※※※※※ ※※※※※※※※      吉时还未到!      仪式前后,是公认的交际时间。   男宾们固然趁此良机议论时政,巩固旧交,结交新知……贵妇自然也不会闲着,母亲们纷纷领着自家的骄儿爱孙四处献宝,同时探看其他门当户对人家的俊彦掌珠,例如馆陶长公主的两个未订婚子女——陈硕和阿娇。      陈娇在城阳表兄的婚礼上可以托词早退,在亲长兄大喜之日却不行。今天,她也是主人啊!      在向十多位老夫人见过礼,和二十多名贵妇客过套,被介绍了近四十个二世祖三世祖后,馆陶翁主阿娇甘拜下风,扯过二哥作挡箭牌,很丢脸地‘逃’了!      上帝作证,那些都是不打折扣的‘近’亲,刘姓宗侯之妻,还有母亲的姐妹和姑妈们;至于官员系的女眷,因地位比贵族低的缘故还没近身呢——真的陪下去,非把她累倒不可!      边溜边怕怕地后顾,娇娇翁主深切地意识到:在某些时候,亲戚多绝对是大麻烦!      ※※※※※※※※ ※※※※※※※※ ※※※※※※※※ ※※※※※※※※      两老头手牵着手,在长公主邸中庭的廊间悠哉游哉地走着。      他们头上的冠不高,身上的袍子不是官服,腰间没有象征高贵身份的组玉佩,甚至连相貌都称不上‘出众’,但是,每个相遇的贵人或官员都十分主动地向两侧避让。      这两个老人手中,各持一柄——王杖!      “徐兄哇,观之,观之……”陈老头领着结拜兄长四处转,指点着各处的楼阁景点,自豪得不得了;好像这里不是长公主家,而是他家似的。   徐老爹张着大嘴,边顺胡子点了一路的头。      等徐老头内急跑去更衣,随伺的陈老儿子就向父亲抱怨:这里毕竟是长公主官邸,姓刘不姓陈;这般夸耀,岂不惹人笑话?   “且……阿父,吾宗子之昏礼,梁王主婚?”做儿子的环顾四周,极为不爽地嘟哝:“君侯出使未归,然张夫人在,何劳梁大王哉?”      ‘啪!’老眼昏花的陈老头,准确无误地扇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蠢物!”      敲打完,陈老头摸索着儿子的手,迭声宽慰:“吾儿白身矣!莫急,莫急呀……”   陈族长儿子的脸一红,他的确是因不能进正厅观礼而忿忿不平。      老父亲重心长地提点:过程不重要,结局才要紧。今日婚礼上能有多少族人进入正厅,并不重要。关键是,长公主的儿女姓‘陈’!只要陈须陈硕两兄弟在,这座官邸就是陈氏的势力范围——哪怕陈氏必须和皇族分享。      “张夫人……不足论。”眯着迷离的老眼,陈族长淡淡一笑——皇家没有作梗,是他以一族之长的威势要求张氏自请‘不出席孙子婚礼’的。   “咦?阿父?”张家子一愣,不懂父亲为什么干这事。      捏着儿子的手,陈老头笃悠悠和儿子解释:阻止张夫人,是为了避免长乐宫的不悦。   这桩婚事是由窦太后一手促成的,因制度所限皇太后无法亲临婚礼现场,自然遗憾。如果知道张夫人参加婚礼,肯定会特别不快——引大汉皇太后不快,是大大的不智。   再说了,堂邑侯张氏作为陈须的祖母一旦出席,梁王主持婚礼就会显得出离尴尬。      看着虎虎走过来的徐老头,陈家子频频颔首。      ※※※※※※※※ ※※※※※※※※ ※※※※※※※※ ※※※※※※※※      阿娇对母亲大人的官邸——也就是她自己家的宅子——很、不、熟!      所以,当见到迎面而来的人时,娇娇翁主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是不是我一个不小心走去胶东王官邸了?!      “刘,刘?”想起大庭广众之下直呼亲王名讳是犯忌的,馆陶翁主深深地透两口气,来了个急转弯:“大王……”   说着,娇娇翁主躬身揖礼,同时狐疑地打量胶东王表兄:‘这家伙不是挨打了吗?怎么好得那么快?’      “阿娇……”锦袍玉带却面色发白的刘彻慢腾腾地走到表妹面前,拉起妹妹的小手就往里走,神色很是沾沾自喜——没扑上来打?如此‘重逢’,着实是个好开头!      胶东王表哥的出现太意外了,令阿娇走好几步还回不过神来。      前看看,后看看,左看看,右看看……娇娇翁主终于忍不住抬起手,一巴掌甩过去。   “哇!”胶东王痛得跳起来,清亮的呼喊在一屋子的轻声细语中尤其引人注目。      “鞭……笞?”看表兄鼻子眼睛都拧到一处去了,阿娇由此确认,‘惩罚’的确实施过:“嗯,阿大无虚言。”   刘彻一脸苦相地瞅着狠心的表妹:‘这还能假?没见他走得像乌龟爬嘛。那都是疼得,走一步,疼两下!’      “从兄之伤愈,何其神速也?”好看的弯眉挑起,阿娇发出别有意味的感叹,一双明媚的大眼睛闪烁不定:‘充分怀疑你行贿了!行刑的拿了好处手下留情,你才好得那么快!’      “无心之失,无心之失呀!阿娇,彻绝无加害之意,绝无……”摸摸后背,刘彻乞怜地望着小表妹,一个劲赔不是——就是韩嫣,当时也没见木料堆上有人啊!谁都没害她的意思。   阿娇很平静:“吾信!”      “绝无……咕?”刘彻直眼,呆呆地傻看:“呃?阿……娇?”   “吾信!”阿娇的回答很快,快得让刘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娇?”王美人儿子不敢相信的,还有自己的好运:‘阿娇可不是忍让宽容的窦表姐,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      阿娇不高兴了,想甩开袖子。然而,胶东王的手抓得紧紧。      “吾信汝,无害娇娇之心。”阿娇无奈地重复——他们是一起打架打到大的兄妹,不是亲的也差不离了,他为什么要祸害自己?想想也不可能。      “阿娇!”刘彻感动了,一股酸涩直冲脑门:‘上帝作证,出事后压力好大呢!外面说什么的都有,胡言乱语满天飞。还好阿娇不是糊涂虫……’      还想再说什么,司仪过来宣布:“吉时……至!”      ※※※※※※※※ ※※※※※※※※ ※※※※※※※※ ※※※※※※※※      静谧的氛围中,刘姱和陈须身着玄纁吉服,冠带俨然簪环佩琳琅,在司仪的唱鸣下‘敬天’‘礼地’‘同食’‘共饮’……   一步步进行着古老的仪式。      目睹一对小儿女结为连理,长公主和梁王的眼中都泛起幸福的泪花:‘儿子(女儿),终于成家立业了。’      瞄瞄刘姱娉婷的侧影,梁太子刘买真心诚意地祝福姐姐和姐夫白头偕老——这样,她就永远不会回梁王宫了。      皇子席上,刘彭祖夹紧眉头,时不时瞥刘彻一眼,神色间相当恼怒。      阿娇坐在母亲下首,位置所限,看得到新娘却看不清长兄;想探身过去张张大兄,却被次兄拦住了。   陈硕固定住妹妹的小动作,对阿娇缓缓摇头。      阿娇张张嘴,还想说什么。   可陈硕紧接着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阿娇撅起小嘴,不乐意了;一回头,就见亲王席上刘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看什么呢?难道脸上有花。’摸摸面颊,阿娇疑惑地看回去。   目光一触及,刘彻赶紧躲开,行动颇为可疑;但马上回过来,冲娇娇表妹一呲牙。      ‘搞什么?!’馆陶翁主几乎当即拍案而起,可又被次兄陈硕挡住了。   陈二公子用很不赞成的眼神注视着妹妹,无声地警告:‘阿娇,要乖!’      动静不大,但长公主已有所觉察;母亲大人扭头朝儿女这边看。      阿娇没奈何,只得坐坐好,恹恹地努嘴——好吧,走着瞧!      ※※※※※※※※ ※※※※※※※※ ※※※※※※※※ ※※※※※※※※      未央宫·宣室殿      窗,被夜风吹来了!      寺人踮着脚尖跑过来,想要关上窗户。皇帝挥挥手,示意不用。      圆月当空……   银色的月光下,原先光秃秃的枝条上爆出一簇簇新芽,透出春的讯息。      天子临窗而立,负手遥望长空……      身后放沙漏的方向传来玉珠落入金盘的声音,帝王狭长的凤眼微眯:‘今夜嫁完女儿,阿弟,该回梁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中午有一阵雨夹雪 前三天达到十多度的温暖天气,就像一场梦。 238 238、29-03 死生之约 ...   翌日,栗夫人往宣室殿求见天子。      栗夫人的请求被拒绝了,理由是‘宣室殿乃朝廷重地,闲杂人等不宜入内’。      被侍卫们拦住远处,只能遥望大汉政治中心而不得其门而入的皇太子生母栗氏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僵持着就是不走。      会见完大臣,处理了公务,再悠悠然进过小食,皇帝陛下预备自宣室殿起驾去皇家图书馆。   知道皇长子的母亲竟然耗在那还没走,天子挑挑眉,无可无不可地让寺人去传话——如果执意坚持,栗夫人可以先去天禄阁等候召见。      ※※※※※※※※ ※※※※※※※※ ※※※※※※※※ ※※※※※※※※      天禄阁的正殿上上下下完全木结构,无任何金属的装饰或摆件,是个充满典雅气息的地方。      属官和侍从们早早就退开了。   他们不能不退!皇太子的生母如今匍匐在地板上,悲悲切切,涕泪滂沱,形象败坏到有辱斯文的地步——不谈皇储殿下的脸面,即使是为了自家的前程,‘走’才是上策!      流散着木头清香的宫室内,只余有天子和栗夫人两人。      匆匆瞄了眼那张被泪水冲坏粉妆的脸,皇帝迅速将视线拉高三尺——就像胖子扮娇弱很难看,中年妇女最好也别玩什么‘梨花带雨’!   不痛不痒地关心两句,皇帝陛下目光停驻在栗夫人身后三尺远的地面,缓缓问道:“此乃……卿之愿?太子之愿?”      “呃……”栗夫人闻言一滞,紧接着便有些着恼:‘怎么突如其来的,问起长子阿荣?难道我就不能有所求吗?’   可念及将皇太子儿子拉进来可以增加砝码,栗夫人赶忙飞快地回答:“太子荣所思,与妾相同。”      挑挑眉,天子不置可否。      视线落到栗夫人头顶,刘启皇帝淡淡地吩咐皇太子的生母:既然刘荣也是这个想法,就让他过来当面谈谈吧!谈过之后,才能做决定。      “陛下?”听到这个答复,栗夫人颇感失望,不甘心地在席上膝行两步想要再求。      然而仅这点时间,皇帝陛下已然离席、起身了!      泪眼婆娑中,栗夫人只能无助地凝望皇帝离去的背影:“陛下,陛下……”      ※※※※※※※※ ※※※※※※※※ ※※※※※※※※ ※※※※※※※※      汉天子的仪仗通过两座宫城之间高高的复道,驶入皇太后的长乐宫……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出自……汤谷,次于……蒙氾。自明及晦,所行……几里?夜光何德,死则又育?厥利……维何……”长信宫的东殿,娇娇翁主软绵绵、甜沁沁的声音和着自殿门外不断涌入的草木清香,熏得人——醉!      皇帝刘启微合着双目听侄女背功课,整个人懒洋洋的。   窦太后依在高高的软垫上,花白的发髻歪向一侧,昏昏欲睡。长公主取过条薄被为母亲盖住腰腿,随后侧脸掩口打了个很秀气的哈气。      抱着胡亥兔的平度公主就快睡着了,脑袋一冲一冲,煞是可笑。边上的窦表姐精神还算旺盛,正从针线篮的一摞边角料中翻翻捡捡,想给胖兔子拼出条夏被。      其实,窦贵女犯不着如此费事。   胖胖兔涨待遇了!有了上回英勇救主的优异表现,长公主和窦太后对胡亥越发珍惜,为它置办了新窝、新枕头、新被褥、新餐盆和新水碗……还添了一名宫女两个奴婢专门伺候兔子的起居和清洁。      虽然胡亥不缺,窦贵女却依然希望能自己动手——毕竟,亲手做的礼物才有诚意嘛!   ‘若阿娇遭遇不测,我可怎么有脸在宫里呆下去呢?我可是姐姐啊……’把兔子从平度公主怀里拉过来一点,怜惜地揉揉后背上细软的兔毛,窦表姐由衷感激:‘还好有胡亥及时指明方位!否则……听那些南军议论,只要晚一步,水就漫过人了!摔不死,也会溺毙……’      “成矣,成矣!哈!!”总算背完了,阿娇快乐地原地转个圈,一头歪到皇帝舅舅身上:“阿大,嘻嘻……”   “善,大善!阿娇……聪敏。”拍拍侄女的后脑勺,大汉天子赞许地连连点头:‘虽然只是半首;但一百八十多句,一句不错,也是十分难得了。’      娇娇翁主最喜欢皇帝舅舅的夸奖了,黏在天子身上扭过来扭过去,“咯咯”地乐开了花。长公主怎么叫都不下来。      “阿娇……”没任何预兆的,皇帝突然换了个话题:“阿娇思念临江王乎?”   听到这个,馆陶长公主倒吸一口冷气,不可思议地望过来——以前不是说好了,不和孩子们提的吗?      “从兄阏于?娇娇念临江从兄甚……”昵在天子怀里,馆陶翁主先是点头,随之颇感奇怪地追问大舅爹:“阿大,临江王从兄……安在?久不见矣!”   提到这个阿娇就觉得奇怪。因好久都没见阏于表格,她还专门去问过,可每次都被告知是出远门了;但当问具体去了哪里,得到的回答又总是语焉不详。      皇帝的嗓音变得暗哑:“阿娇,临江王阏于……薨矣!”      皇姐刘嫖一惊,忍不住发出惊呼:“陛下?”   皇帝平静地回视姐姐——该知道的,早晚都要知道。      馆陶长公主低下头,沉默了。      “轰??”瞅瞅几个大人和两个表姐——窦贵女和平度公主也是满头雾水——娇娇翁主一肚子的困惑难解:   陶器落地——‘啪’‘嗒’;   青铜器碰到——‘当’‘啷’;   木头敲到——‘哚哚’   ……   而这个‘轰’是什么动静?阏于表兄怎么会‘轰’了?      一看就知道小侄女没弄懂,天子牵过阿娇的手,在小手掌上笔画了一个‘薨’字:“薨者,永诀也。一去而不返,临江王一去不返……”      “哎……”窦太后发出深深的叹息。   长公主一双美目湿湿的——临江王可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啊!他的离去是帝室的巨大损失。      听到‘一去不返’,三个女孩有点明白了。      “阿大,”阿娇叠起小眉头想想,主动献计献策:“宁遣天使持节召回邪?”据她所知,没人可以违抗皇帝舅舅派的特使的。   “阿娇,阿娇……”皇帝苦笑着摇头,如果能做到,他愿意每天派三百六十五个:“临江王之所在,非阿大所能及也。”      “咦?!”从未想过天子舅父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阿娇诧异极了:“阏于从兄……其身何处?”   不忍心弟弟独自承受,馆陶长公主接过了下一辈解答的任务:“以棺槨盛之,以绞衾裹之,陵圹   以藏之,入土为安。”      三个小的彼此看看,有点懂,又有些不懂——这些都是不详的话题,大人从不和她们谈及。      东殿内的空气凝固了一样,暗暗的,沉沉的……      “阿大……”扯扯龙袍袖子,阿娇正视皇帝舅舅的天颜,一脸好奇地问:“阿大……将薨乎?”      “阿娇?!”长公主‘腾’地一下坐直身子,又惊又吓——这问题能问吗?诅咒帝王,可以直接拖出去砍头了!      阿娇被母亲的态度吓了一大跳:“阿母?”   刘启皇帝不亏是天下共主,犹自镇定自若地加以解释:“阿娇,王侯之亡,曰‘薨’;帝后之亡,曰‘崩’。”      “哦……”娇娇翁主从善如流接受指正,然后乖巧地重复问一遍:“阿大将……崩乎?”      女儿的探索精神,令馆陶长公主刘嫖几乎当场厥过去:“阿娇?!”      “否,”大汉皇帝仍旧雍容大度,毫不见异色:“阿娇,阿大不崩。”   阿娇张开双臂扑上去,在皇帝舅舅面颊上很响地‘啾’一下——这个答案显然令娇娇翁主万分的满意。      可还不等皇姐为适才的一场危机喘上口气,陈娇小贵女扭头冲祖母皇太后就是一句:“大母,大母将……崩乎?”   “阿……娇……”可怜的长公主忍无可忍,做势要把女儿揪过来好好教训,却被身旁的母亲阻止了。      “阿娇呀……”窦太后说话的语气和谈论今晚夜宵的菜色似的:“大母不崩。”   娇娇翁主很高兴得到这么个回复,跑去环了太后的脖子在祖母脸上也‘啾’一下,眉目弯弯,身子扭过来扭过去:“大母呢……大母哦……”      “阿母,”顿了顿,阿娇朝向母亲的小脸上满是期望:“阿母将……嗯……薨乎?”   轮到自己,馆陶长公主倒不激动了。皇帝姐姐没好气地看着女儿:“否,阿母不薨。”      兜一圈,至此彻底放心!   娇娇翁主举起右手,手指伸直指向天空,很用力很用力地保证:“阿大,大母,阿母,娇娇不薨哦!”   “嗯,”语毕,想了想,小贵女马上补充:“大兄,次兄亦不薨哦!”      以阿娇现在的地位,委实还用不上‘薨’字;不过,此时此刻没人会计较这个——天子、窦太后和长公主三位长辈相顾,哑然失笑。      馆陶翁主表态完毕,还不忘转向两位表姐:“平度从姊?窦从姊?”   平度公主慢一拍才反应过来:“父皇,大母,姑姑……平度不薨,诸兄不薨。”   “阿绾不……殁。”见表姐表妹看过来,窦表姐轻轻地保证;说着,还不忘抱过兔子:“胡亥……亦不殁。”      长辈们慈爱的目光下,阿娇如吃过定心丸一样,只觉适才因临江王表兄奇怪的‘一去不返’而引起的所有隐忧全部消散,至此,未来再无一丝阴霾。      寿成!      长生!! 作者有话要说:周五,日本地震加海啸 周六,日本核电站爆了一座 周日,日本核电站事故频频,危机四伏 今天,日本又一座核电站爆了,还有一个发动机也预备爆了,其它N座也说不上安全。 感冒三天,世界大变了? 地震频发的地方,造那么多核电站?什么思维啊? 此次感冒严重,因担心肺部又出问题,需好好休息。见谅…… 239 239、29-04 无可奈何花落去 ...   当应召而来的皇太子刘荣从肩舆上下来,走入长信宫的大门,才知道祖母窦太后已由长公主姑姑搀去午睡了。东殿内,只有天子和几个女孩子在。      “阿大,阿大!茧……”娇娇翁主向她的皇帝舅舅献宝——翠鸟们的精品口粮,木匣装虫虫茧。   手端半匣子虫茧,天子饶有兴味地瞅瞅侄女,捏只茧子割开了,挑了蛹送入笼中……      刘荣朝父亲弯腰,深深地施礼:“父皇……”      “嗯……”天子漫不经心应一声,没有回头,依旧保持拿竹签子喂鸟的动作——翠鸟太警惕了,至尊的皇帝陛下纡尊降贵喂它们,竟然还不给面子。      “从兄,从兄……”相形之下阿娇妹妹就热情多了,打了招呼不算,还乐呵呵跑过来扯太子表兄的袖子:“太子从兄……安哦!”   “阿娇……”手掌拂过表妹柔软的乌发,刘荣报之以微笑——阿娇妹妹总是这么活泼泼俏生生的,好不惹人怜爱,对他简直比平度这个亲妹妹还热络上几分。      平度公主和窦绾贵女也随着起身敬礼,皇太子一一回应。      “阿大?”扭头见天子大舅父还没搞定小鸟,娇娇翁主立刻舍了皇太子表兄,兴冲冲奔过去帮忙:“翠翘,青鸟,乖哦……来!”   “呃……”见陈表妹飞快移向父亲的身影,刘荣哑然失笑——他显然比不上父皇魅力大。      此时城阳王主刘嬿入殿,对着皇帝陛下微微一屈膝,敛衽为礼:“陛下,远足之时至。”说完,目光转向自己的两个学生,陈娇和窦绾。      窦贵女听话,见师傅叫马上乖巧地起身做准备。馆陶翁主口中“噢噢”应着,人却不肯动,小手在同一时间抓紧天子舅父的大手。   “阿娇?”皇帝挑起眉,低头奇怪地看向小侄女——这孩子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散步吗?今儿这是怎么了?      “嗯,嗯……”嘟嘟小嘴,阿娇伸手拽拽皇帝,示意大舅爹太高了:“阿大,阿大呢……”   皇帝微微一笑,顺势蹲了下来。      娇娇翁主搂了皇帝舅舅的脖子,套在天子耳上哼哼叽叽:‘阿母等会儿要去接大兄长嫂;阿大呢,要回宣室殿。虽然也喜欢散步,可是比较而言,还是更喜欢和舅舅在一起玩哪!’      “如此?阿娇……”万分享受小侄女对自己的依恋,皇帝亲亲阿娇鬓边丰盛的秀发,柔了声音耐心耐气地哄:“阿大将于长信宫进夕食,阿娇……速去速归。”      “夕食,阿大?”听皇帝舅舅保证不走,娇娇翁主乐得一蹦多高,拖了师傅和表姐们就心急火燎地往外冲——差点儿就忘了和她家阿大暂别。      早去早回,早去早回!      ※※※※※※※※ ※※※※※※※※ ※※※※※※※※ ※※※※※※※※      女孩子们离开后,东殿中一下子空旷起来。      刘启皇帝不开口,刘荣自然也不能先说什么。里里外外的内侍和宫娥们是人形的柱子,连呼吸声都无限趋向于——无。      寂静到令人感到压抑的地步,总是不舒服的。   两只翠鸟先后飞上笼子上部的横栏,停在那里不肯下来,置竹签上活生生扭动的新鲜美食于不顾。帝国太子刘荣稍稍拢了拢袍袖。      ‘是不是所有的储君和君王,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彼此渐行渐远?以前我们也是如此疏远吗?’放下竹签,回头看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的长子,皇帝陛下开始回忆很久之前当帝太子的岁月:‘当年的父皇和我……先帝是否曾有过和我同样的困惑?’      等啊等——皇太子刘荣终于等到了父皇的话音:“汝母欲僭侈以厚葬阏于,太子可知? ”   ‘果然是为这事,还好母亲在外面提醒我了……’刘荣严肃了神情,很直接地回答:“父皇,臣儿知之。”      调转身去看鸟儿吃食,皇帝陛下留给长子一个后脑勺:“如此,太子以为此议……何如?”   汉太子这次的回答十分迅速:“禀父皇,臣儿以为,母所愿,为人子者理当遵从。”      “理当……遵从?理……当……”似乎在回味这四个字的含义,天子低低重复两次又问道:“然其后则……何如?太子?”      “其……其后?”刘荣愣了,一时不明白父亲指的是什么。   “其后,遵母命之后?”刘启皇帝转回身,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皇位继承人的双眼——大道理谁都知道,讲讲嘛更是容易;关键是,他这个皇储兼儿子打算怎么去做?      ‘照着母亲的意思,委派官吏去办就是了。还有什么?’汉国皇太子头脑暂时打结,还是没反应过来。   天子皱了皱眉头,沉声提醒:“殉葬之物,宁天上来邪?!”      刘荣的脸爆赤之后立刻转向青白,胸脯剧烈起伏个不停,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说:“父皇!臣儿愿尽起太子宫之资置璧珪杂玉之属,陪葬临江王陵。”      皇帝面色不变,瞳仁深处一缩。      勇敢地与至高无上的皇帝父亲对视着对视着,刘荣的眼眶在不知不觉间——红了。      “阿母思少弟过甚……几至成疾。”踏出一步,皇太子刘荣直直地跪到光溜溜的地板上,频频向父亲叩头:“父皇,财帛之私,何足道哉?祈父皇……准臣儿之请,一尽孝道。”      ‘财帛之私,何足道哉?竟然以为我介意的是钱财……这个儿子?!’眼光复杂地对地上的继承人凝视很久,天子缓慢地背转身,拂拂衣袖示意刘荣退下:“临江王之陵……待议!”      刘荣怔怔的,还想要个说法:“父……父皇?”      如云的大袖向后翻卷,大汉天子的命令不容反抗:“趋!”      “臣……臣儿遵命。”刘荣无奈,只得站起来告退。      跨出东殿门槛的刹那,皇太子刘荣扭头望向父皇笔挺的背影还有身后那迅速关闭的殿门,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他知道,父皇不满意。可是大汉以‘孝’治国,崇尚孝道;难道他还能在弟弟最后一件大事上违抗母命?!   说到底,只是多花钱而已——府库中串钱的绳子都放烂了,钱撒了一地,数都数不清;父皇有什么舍不得的?      ‘算了,想来应该也没什么打紧。还是先去祖母那儿请安,再求姑母帮着周旋一二吧!’刘荣甩甩头,往窦太后的寝室走去。      ※※※※※※※※ ※※※※※※※※ ※※※※※※※※ ※※※※※※※※      阳光从长窗射进来,慢慢地慢慢地移动……      挨着边、一点点、一小块光斑、一大块光片……      “啾,啾啾……啾啾啾!”翠鸟们到阳光中呆一会儿,在背阴处呆一会儿,来来回回地换着,十分欢乐。      走到女孩子们刚才呆过的厚席垫上坐下,天子将胳膊撑在凭几上,静静地观鸟:‘多漂亮迷人的小生灵啊!’      身下感到一个膈应,天子探手去摸,拎出来一看,原来是串珠子——双排的珍珠,与桃花类似的浅浅的粉红色,长长的一大串。   ‘是阿武送的珠串?’不需要仔细辨识,皇帝陛下很快就认出了此珠宝的来处:之前姐姐的女儿向他汇报过,说是木料垛出事当天梁王舅舅送的。      ‘阿娇怎么随手搁这儿了?粗心的孩子……’在心中数落数落小侄女,天子一径向上翘的嘴角泄露出皇帝陛下是何等言不由衷:除了那方在事故中失踪的红玉比目佩,他赐给阿娇的所有珠玉、珍宝、佩饰还有用具,小侄女都细细收好了,从未丢弄弄坏过一件!      如盛开的桃花般娇娆迷人的颜色,颗颗晶莹圆润,流光闪烁!      “美哉……珍珠,‘珍’珠!!”掌中柔和的触感并没能给帝王带来愉悦的体验,一个无法否认的现实令大汉皇帝慢慢蹙起了眉头:‘即便算上历代先帝的收藏,汉宫府库中也没有如此色泽和档次的粉红色珍珠。’      ‘世人很早就争传,说梁王宫之富,金玉宝器远胜长安汉皇宫。此前一直当成市井流言,不屑一顾;如今看来,流言……未必就是虚呀!’思绪在脑海中起起伏伏,天子探指揉了揉右侧的太阳穴:“‘梁’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皆多大县,呵,其三十大县也!”      高大的翠鸟之笼,此时,一小片是光明,一大半是阴暗。   “梁王呀……梁王!一则梁王,二则……‘梁’王!”刘启皇帝举手揉一揉鼻梁,无声地苦笑着:他和‘梁王’这封号,八字不合,严重相克。      往前……预瞻十年,往后……回顾十年!   似乎每一个冠上‘梁王’头衔的亲人,到后来,总会变成他刘启的麻烦或威胁——无论是当年做帝国太子之时,还是现在统治天下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个谎言满天飞的世界…… 至于转家们,他们生活在象牙塔内,严重缺乏说服力和公信力;不说话还好,一张嘴就造成恐慌。 至于日本……幻灭! 他们什么时候能搞定啊? 240 240、29-05 似曾相识燕归来 ...   记忆,是一只不落锁的漆匣。      默默地沉在心之深处,任凭时光在无声无息中流淌,一去不回头。      总以为忘记了……   然而一旦触及,随着匣盖的轻启,那些尘封的往事就会在第一时间——历历在目。      “梁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少年挺拔的身影,健康俊逸,举止翩跹。      十多年前的梁王,并不是刘武。   那时候,刘武还窝在淮阳国当他的淮阳王。而素以‘膏腴之地’称誉华夏的梁国则属于刘揖,刘启刘武同父异母的弟弟,汉文皇帝最小——也是最心爱——的儿子。      已故的文皇帝对刘揖是如此疼爱,以至于迟迟不愿放他去梁国就任。而同样作为汉文帝的亲生儿子,窦皇后生的嫡皇子刘武却在不满十岁的稚龄就被远远打发去了代国。      藩王久久滞留朝廷是犯忌的。   忠直的大臣们连番上疏劝谏,文皇帝却一反常态地置若罔闻。于是,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流言在京都长安城中流窜不息:   关于——因罹患眼疾而失宠的窦皇后;   关于——远比帝太子刘启更为父皇赏识的梁王刘揖;   关于——享有盛宠却苦无子嗣的慎夫人姊妹;   关于——刘揖那个卑微而不幸的生母,非但未能母凭子贵,连最起码的亲手抚养自己骨肉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关于——不太遥远的年代里,秦王孙异人奇迹般的崛起……      那一年文皇帝染病卧床,帝太子刘启和梁王刘揖榻前伺疾。      某日,汉文帝服完药后靠在病榻上,突然与儿子们谈起了身后之事。   “阿启,阿揖,”目光在两个儿子脸上扫过,汉文帝装若无意地开口:“为父欲……效仿秦帝厚营霸陵,吾儿以为……何如?”      ‘霸陵从父皇初登帝位就开始修建,至今已造了十多年了……’身为帝太子的刘启殿下兀自在心中盘算着:‘父皇这是打算再加以扩建吗?舅舅备下的人手里,有谁是精通建筑匠作的?’      只片刻,太子刘启就被异母弟弟抢去了先机。   少年亲王连连点头,吐语如珠:“古语云‘事死如事生’。父皇恩德被天下,八方竞威服,自当建地宫蓄珍宝,以供千秋万岁之后。”      “阿……揖,”文皇帝须眉尽展,笑意浓浓地转向皇太子刘启:“太子以为……何如?”   ‘不能说一样的!否则,岂不变成学刘揖了?’思索犹豫好一会儿,在汉文帝和刘揖莫名疑惑的眼光中,刘启太子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父皇,臣儿有异议。”      “异议?太子?”文皇帝显然没料到会听见如此答复,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太子……何出此言?”      “太子大兄?!”在坐席上敏捷地一个旋身,梁王刘揖朝长兄不客气地抬起了眉毛:“皇兄所虑,乃财帛乎?吝啬至此,实……有亏孝道也!”   ‘臭小子,心真黑!竟然诬陷我?!’皇太子刘启恨得磨牙,费尽全身的力气才保持住脸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弟君……笑谈尔。父皇广有四海,吝啬何为?”      “父皇,”刘启向病榻上的汉文帝深深躬身一礼,旋即直腰朗声道:“臣儿有闻,盖天下万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      “当今之时,世咸嘉生而恶死……”帝太子刘启越说越顺,到后来几乎被自己感动了:“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臣儿……甚不取!”      “父皇即位至今,富室苑囿,车骑服御,无所增益。有不便,辄弛以利民……”说到这里,刘启对父亲做五体投地崇拜状:“百金置一露台,父皇尚惜民力而不愿,况霸陵乎?阿父……戏言耶?”      ‘好像……是有点前后矛盾哎!’听到这儿,刘揖也有些拿不准了,迟疑着望向父皇。      文皇帝就那么定定地、定定地注视着刘启太子,就在后者暗叫‘糟糕,这回必定触怒父皇了’想要起身请罪时,忽然手捋长须“呵呵”地笑起来:“帝太子……佳言也!”      梁王刘揖嫉妒地瞅着长兄。皇太子刘启看上去平稳如泰山,只太子裾袍的后襟上,汗透一片。      自此,孝文皇帝再没提过厚葬的事。      不久之后,汉文帝命梁王刘揖离开京都,之国就藩。      ·○· ·○·· ·○··· ·○···· ·○····· ·○·······      数年后的某个深秋,汉文皇帝一病不起,病势渐渐地沉重。而此时的宣誓殿,只剩下帝太子刘启一人伺疾了。      谁也没想到,皇子中最年轻的梁王刘揖却是第一个辞世的,甚至连个儿子都没留下!痛失爱子的汉文帝将淮阳王刘武迁往梁国,成了新一任梁王。      “父皇……”刘启手捧汤药跪坐在父亲的病榻沿上,请父皇服用。   文皇帝昏昏沉沉的,只浅尝两口,就不肯喝了。      刘启举了汤勺,还想再劝劝:“父皇?”   重病中的汉文帝突然一把抓住皇太子刘启的手:“阿揖?阿揖?”      手一松,柄上雕着幼龙的金勺从指尖落下,落下……      衣襟、垂胡袖、被服……   一直滚到黄铜包边的床沿上,发出一声很清越的‘叮’。      慢慢地慢慢地拨开皇帝父亲的手,帝太子刘启温声提醒:“父皇,臣儿乃……刘启。”   “刘启?哦,阿启呀……”昏暗的双眸在长子脸上徘徊,老父亲的哀伤之色浓郁得令人不忍相睹。      “吾之阿揖……至孝;太子启则……”话到一半,文皇帝突然扭头望了望帘后,随即一脸古怪地低低声笑起来:“呵!呵呵……”      纱帘后守候的人影,不是邓通是谁?      冷汗,立即从额上冒出来!   怨怒地瞥瞥帘子方向,帝太子刘启膝退两步,跪伏于地诚惶诚恐:“父皇?父……皇?”      似乎被几句话抽去太多的力气,文皇帝瘫靠回床榻,瞬时咳成了一团。   邓通从纱帘后抢出来,抚胸拍背忙活好一阵;汉文帝才重新吸口气,凉凉地问长子是否还记得当年那场关于厚葬霸陵的谈话?      “忆!阿父。”刘启当然记得,那是他在父皇面前临场发挥最好的一次——直接效果惊人,间接效果喜人。      “太子,”凝视自己的皇位继承人,文皇帝嘴边泛起一层嘲意:“何谓‘君无戏言’?”   ‘上帝!要算后账了……’刘启头皮发麻,连忙俯首认错:“臣儿……万死。”      ‘何必惺惺作态呢?如今,我只余你和刘武两个儿子了。’摆摆手,汉文皇帝长叹一声:“昔梁怀王揖所言,孝子之言也;而太子所言‘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厚葬以破业,重服以伤生,吾甚不取’者……”      刘启仰望父皇,紧张极了!      同一时,汉文皇帝也在看刘启,细细地看……   仿佛想在长子脸上找寻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文皇帝神色复杂地注目帝国继承人良久良久,才怏怏地别转头:“而太子所言者,乃……‘人主’之论,至善!”      帝太子刘启顿时松下来,浑身散了架子一样的难受。      ※※※※※※※※ ※※※※※※※※ ※※※※※※※※ ※※※※※※※※      阳光入侵!   很快占满了鸟笼……      翻来覆去回忆刚才刘荣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言语,皇帝久久才感叹出一句:“阿荣,汝之语,乃孝子之言也……”      可惜,仅仅是‘孝子之言’!   ‘不是不对,不是不好。而是……’须臾思索,天子给出的评语只有区区两个字:‘不够。’      以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各地情况极复杂的大帝国继承人的标准而言——不、够、好!      阳光又射进来一些……   笼中的翠鸟不堪持续日照,扑腾着翅膀上蹿下跳,开始焦躁不安。      ‘阅历和经验,是要靠岁月来积累的。阿荣毕竟还年少呀!’皇帝陛下也有些烦躁起来:‘我是不是……苛求了?然而,但是……’      几个年轻寺人在御前内官的带领下碎步过来,合力将鸟笼往宫室的内侧拖动。举动间,某个小宦官的脚没踏稳,一个趔趄,袍角将一柄矮脚青铜座灯从壁衣后带了出来,‘骨碌碌’地滚到天子面前。      和树枝灯之类的大型灯饰不同,矮脚灯是供宫室低位照明用的。这盏青铜灯的造型与众不同,颇为别致:一名短衣持戈的骑士跨坐在一匹壮马上,单手和长戈共同托起头上的灯台。      “胡服?”皇帝只一眼就记起了青铜灯造型的典故由来:“胡服骑射?赵……武灵王?”      打量那只制工精湛、金光瓦亮的胡服骑士宫灯,刘启皇帝的胸口泛起一阵阵的厌恶:“嗤!赵武灵王,赵之昏主也!”      赵武灵王是饿死的,被赵国的军队围困在赵国的沙丘宫,活活地饿死!   这个喜欢胡人穿戴,酷爱胡人习俗的赵国君主在沙丘宫坚持了三个月。耗尽宫殿中所有的储备后,掏鸟窝,啃树皮,吃耗子……独立奋斗了整整三个月,期待有人会来救他。      可最终,谁也没来!   儿子、宗室、外戚、大臣、还有赵国那么多的官吏……没有一个忠于他的亲信前来搭救,没有一个大臣挺身而出,甚至没有任何一个政治势力出面干预一下。   整个赵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煎熬,看着他孤独地缓慢地——饿毙。      “倒行逆施,众叛亲离!”和其他英明天纵的帝王相似,刘启皇帝对历史上的那帮子昏君绝无同情;但同为一个父亲,天子每每想起赵武灵王的下场,难免还是有些不忍。      在厚席上微微转身,扫到袖口露出的一截齐纨中单,皇帝陛下怅怅然:“齐……桓公……”      齐桓公也是一名倒霉的父亲。   这位名标青史的春秋霸主被宠臣和儿子联手禁闭在寝殿,渴饿而死。五个儿子忙于争夺大位,刀兵相加,国家大乱。齐桓公的尸体被扔在原地长达六十七日,无人搭理,最后蛆虫都爬出殿外了。      ‘如果没孝心,也吃不消呀……’皇帝陛下揉揉眉心,喃喃地呻吟:‘一名过于孝顺的无能帝太子,总比一个才干卓越的狠心儿郎……要好得多吧?’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我非……生而知之者!”大汉天子努力自我安慰,决定寄希望于未来:‘才华呢,学学……就成了吧?’      ‘能力嘛,锻炼锻炼……就有了吧?’      好在,日子还长,还长……    作者有话要说:题外话: 每次听到有人有媒体拿‘赵武灵王’和他的‘胡服骑射’当功绩来推崇,都会忍不住捧腹。就像听到用李连杰来做‘忠实丈夫’的表率一样。 赵武灵王? 赵武灵王是个大大的昏君! 是历史上数得着的神经病加武疯子——这人吃饱了撑的就喜欢没事穷折腾,害国家害儿子最后还赔上自己的老命! 其实,看看他的谥号就知道了。 谥号中‘灵’字代表的意思就是:这个君主总是没完没了地干错事干荒唐事,持之以恒地祸国殃民(附带害己)。 胡服骑射,是什么?是愚行! 实践出真知! 看看长平之战中被秦国活埋的四十万赵军,多么可悲的下场。话说最后一扫六合、统一中国的秦国和秦军可没学胡人哦! ----------------------------------- 还在感冒中, 咳嗽,牙龈红肿(?,想不明白),鼻腔不舒服……希望再过几天能痊愈。 241 241、迁怒 ...   碧蓝的天幕上一只燕子展开双翅,以无可匹及的轻盈身姿在天际划出一道圆弧状的流线,最后轻巧地落在浅色的亭瓦上。      它不是第一只,也不是唯一的一只,十多只同类早先它一步捷足先登了。这些春的使者聚在一处,啄翅梳羽,欢呼雀跃,交头接耳,好像在分享着哪里有坚固的屋檐,哪里有丰盛的食物,哪里有好心的人家……      ‘真是融洽呀!它们是……家人吗?’仰头望着欢乐无间的一群,昌平翁主周朵心中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困烦。      周良娣将视线拉低,放回到亭中人身上,不禁有些黯然。她不知道燕子们是不是一家;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与眼前的这些人却是不打折扣的同一家——至少在理论上,必定无疑。      小亭唯一的垫席上栗良娣偎坐在栗夫人身旁,不时和姑母聊上几句;姑侄俩的手,紧紧地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两只相像的手——极其相像!      ‘侄女,象家姑。’一句俗语突然在脑海中跳出来,令周良娣的心猛然一缩:   不能否认,栗夫人不是个坏婆婆。从她嫁给刘荣的那天开始,对她非但从无一次严色厉辞,还经常的嘘寒问暖。   但同样无法否认,栗夫人对她周朵只是‘客气’,客气到几乎是客套的地步;而对内侄女栗良娣的态度,则是‘亲’不拘礼——在婆婆面前,栗良娣和内史公主差不多同等待遇。      这让人既纠结,也无奈!      太子宫的两位良娣是随皇太子刘荣一同入长乐宫的。刘荣进长信宫去恳求皇帝,她们两个则陪伴婆婆栗夫人等待天子的回复——关于临江王陵的决定。      之前说好的,太子夫君出来后,一定会到这里和她们汇合。   尽力忽略亭中的那对姑侄,周朵将目光锁在上坡的小路上:‘太子,太子,无论结果如何,快回来吧……请快回来吧!’      昌平翁主:“呀?太……太子?”   似感应到心爱之人的期盼,皇太子刘荣的身影在山下的宫道上出现了;拐进一个岔路后,自一条位于山洞中的阶梯‘噔噔噔’地走上来。      刘荣向栗夫人行礼:“阿母……”   “阿荣……”栗夫人在侄女栗良娣的搀扶下急速站起,快步走出小亭,做母亲的眼中满含着渴望:“阿荣,今上,今上……”      刘荣面有难色,踌躇半晌,才满怀愧疚地说:“阿母,父皇曰,弟君之陵再议。”   “再议?再议?!”栗夫人立刻尖叫起来:“因何再议?因之何?”      “阿母!”刘荣一见不好,连忙抢上前扶住母亲——这座假山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亭子前的地面空间狭窄,要是不当心失足跌下去,就糟了!      “阿母,父皇尚无定论,无定论焉!”刘荣尽量往好里说,周良娣栗良娣也连忙跟着劝——好好歹歹,皇帝陛下没彻底否决啊!总之,希望还是有的。      “上何忍?何忍?阏于……乃陛下之骨血也!”栗夫人热泪盈眶,挥舞着双手激动万分:皇帝怎么能如此无情?临江王可是他亲生的儿子啊!少府私库与朝廷国库里的钱都堆山积海了,难道连最后给儿子一个体面的归宿都不舍得?!      刘荣冲栗表妹猛递眼色,还要再劝,下面的宫道上忽然由远及近地传来奇怪的嚎叫:‘呜,呜……’      众人愣神,莫名其妙地对望:‘这是什么动静?这么古怪?’      ※※※※※※※※ ※※※※※※※※ ※※※※※※※※ ※※※※※※※※      “呜,呜呜……”小白狗七躲八躲,终究还是没能逃开胖兔子的迫害——后臀上被结结实实踹了一脚。      狗狗一头钻进某灌木丛,悲摧地哀嚎:“呜……汪汪!”   胖胖兔不依不饶,绕着灌木丛直转圈——而小狗被兔子一吓,还真就不敢出来了?!      “胡亥,小白!胡亥,小白……”平度公主急忙忙地追过来,见此情景是又好气又好笑。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两只是怎么回事?分开呢就乖乖的,一碰上准定掐!而且每次对抗的战果,永远是匪夷所思的一边倒。      一见来人,胡亥兔立马甩开笨蛋狗狗,撒丫子扑到平度脚下,咬着小公主的裙边摇头摆尾全力撒欢——那个人畜无害、那个纯洁无辜。      见大胖兔憨态可掬的萌样,平度公主的心都酥了,毫无悬念地当场变节!   揽了宠物兔入怀,小公主掉头就数落小白狗的不是:‘怎么可以这样子调皮?竟然跑去欺负胡亥兔?又不是野狗,抓哪门子兔子?皇宫里的狗狗,不许对兔子无礼!’   小白狗两只前爪捂住脑袋,长啸:“呜……呜呜……”      小公主之后,馆陶长公主一家和城阳王主刘嬿师生紧随而至。陈二公子一边陪母亲漫步,一边笑话前面的公主表妹:“哈哈,平度!阿母……”      宫道上有个浅洼,是昨晚一场春雨的结果。陈硕搀着母亲的手臂,贴心提醒:“阿母,慎之,慎之……”   “嗯,阿硕。”仗着幼子的助力,皇姐一跨而过。回首,见长子陈须细心地扶抱新婚妻子过水洼,长公主的笑容比春日的暖阳更柔和更温熙。      见此情景,娇娇翁主立即在水洼边止步了。不搭理师傅刘嬿伸出的手,阿娇向长兄张开双臂,小嘴撅了老高:“大兄,大兄呐!”      长公主不赞成地摇头:“阿娇……不可……”   陈长公子先是一愣,然后纵容地笑笑,弯腰抱起妹妹接着往前走。      “阿娇!”笑骂轻斥,长公主在女儿背上拍拍,示意她下来——都多大了,还动不动让兄长抱?   头埋在长兄颈窝,阿娇拿母亲的话当耳边风;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半眯,锁定新嫂嫂的面庞,不放过任何一个小细节小表情。      梁王主刘姱无一丝儿的异色,欢颜如故。   ‘呐……装?’阿娇环紧阿兄,低头扁扁嘴:‘哼!看你能装多久……’      “阿娇呀……”陈硕公子鲜嘎嘎凑上来,指头在颊上慢悠悠地刮过来刮过去——羞羞,羞不羞?   “次兄!”阿娇不依了,小拳头捏紧,从长兄怀里向外反击!      准头奇佳!   小贵女一拳正打在陈二公子的腮帮上。      “噢……噢,噢噢!”仿佛不堪妹妹小粉拳的重击,身强力壮的陈小侯受了多大内伤似的,大呼小叫地求母亲出面主持公道。      顾了妹妹,就管不了弟弟,陈须只能抱着阿娇摇头。刘姱用丝帕掩了口,巧笑嫣然。窦贵女文雅地抿着小嘴,“格格”直乐;平度公主扯着窦表姐笑弯了腰,把仪态全还给宫廷礼仪师傅去了。      “阿硕……阿娇……”馆陶长公主无奈瞅着一儿一女没完没了的折腾,幸福地烦恼着……      ※※※※※※※※ ※※※※※※※※ ※※※※※※※※ ※※※※※※※※      假山靠这边的坡度很陡。亭子建在顶上,摆树木灌木所赐,山下之人能遥遥瞅见亭子尖,上面的人却能看清下面的情况。      栗良娣望着栗夫人的脸,担忧地轻唤:“姑母,姑母?”      栗夫人两只眼死死黏在陈硕的脸上,神情痴迷纠结,悲痛欲绝:“阏于,吾之阏于……”      刘荣不可思议:“阿母?!”      假山脚下,陈硕和宝贝妹妹没一会儿就言归于好了;此时依在母亲身边,煞有介事地向长公主絮叨这几天给皇帝舅舅扛白工的辛苦。健康俊逸的面孔微微仰着,爽朗的笑容,角度正对着山上……      那眉,那额,那眼,那笑……   甚至连甩头侧脸的动作,都如出一辙!      ‘阏于,你叫错了,叫错了!那是姑母,不是阿母。阿母在这儿,在这儿……’栗夫人突然向山下的方向伸出手,大喊:“阏于……”      ‘上帝,母亲疯了?!’刘荣惊骇欲厥,揽住母亲的腰就往后拖:“阿母,彼乃从弟陈硕。阏于薨矣,薨矣!”      “陈硕,陈……硕?”望着那熟悉的身影,栗夫人奋起挣扎:“非也,非也。阿荣,汝弟未死,阏于未薨。长公主贪墨吾子……”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外人若是听见,得罪姑母父皇不算,母亲还会被当成疯子立刻禁闭,至死也别想出来!还好现在是逆风,话传不到山下……’刘荣惊痛焦急,满头冷汗,别无良策之下只有迭声解劝——那真的是陈硕,是馆陶姑母家的表弟陈硕。      周良娣不知所措。栗良娣泪眼汪汪:“姑母,姑母……”      “阿荣,阏于未薨!阏于尚在,尚在……阿荣?!”栗夫人还在挣扎,见长子不听话老是拦着自个儿,不由怒从心头起,一个嘴巴就扇上去。      ‘啪’!很响很响的一声。      两个太子宫良娣都吓傻了。皇太子刘荣捧着挨打的半边脸,原地凝固——他的母亲,以前从没打过他,从来没有!   “阿……荣?”栗夫人不信地看看右掌,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动手打了心爱的长子。      缓过神的皇太子刘荣双手叠加藏于袖内,举手加额后,向母亲深深地弯下腰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阏于不幸薨逝;望阿母节哀,节哀……珍重……”   “阿荣?阿荣呀……”栗夫人将儿子一把搂到怀里,追悔莫及:“阿荣……呜……阏于……呜呜……”      抱着儿子遥望山脚下大姑子一家,栗夫人此生从没如这一刻般痛恨过馆陶长公主。      这辈子她栗蕙兰忍气吞声,战战兢兢,十多年来挨了多少辛酸苦楚,过得何等艰难?可直到今天,她的亲生儿子都当上皇太子了,却依然必须屈居薄皇后之下!      而馆陶长公主呢?   什么都不用做,无须任何努力,却活得自由自在!      皇太后母子情深,皇帝陛下手足之情;宫里面朝堂上,威风凛凛,权势赫赫,人人争相敬着求着……   同样是女人,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同?      丈夫不合意,皇帝陛下就想办法给打发得远远的,不让碍姐姐的眼。   儿子娶媳妇,那泼辣刁钻之名响彻汉境的梁长王主一嫁过来,竟成了个内外兼修的特优儿媳。真不知道是流言虚妄,还是长公主训媳有方。   还有那个小女儿,那个阿娇……      “阿娇……阿娇!”长公主灿烂的笑容如一把把匕首,绞痛栗夫人的心:她的阏于养到这么大,好好的说没就没了。而长公主的阿娇的呢??      初生不久遇险,咽了气居然还能活回来?!   从襁褓中就见天的生病,药汤当羹饭吃,三天两头的闹病危,把未央宫长乐宫两座宫城搅得不得安宁。可就凭这样的身子骨,居然没夭折?!病病歪歪到如今,还越活越康健了?   最近这回,就更荒唐了!那么多木头砸下来,铁打得也该压扁了。可阿娇就能恰恰好掉到口枯井里,躲过一劫。然后枯井喷泉水,还被及时从从井里捞出来,一根头发丝都没断,衣服边都没湿到。      为什么阏于死了?阿娇却活着!   为什么她的阏于死了?馆陶的阿娇还活着?!      ‘好想,好想看馆陶……哭!’望着陈须肩头那春花般明媚鲜活的俏人儿,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弹出来:‘长公主夫妻情淡,骨肉却是放在心上的!陈午死,大姑子估计连眼泪都不会落一滴,但要是阿娇……要是阿娇死了,了不起的馆陶长公主就该笑不出来了吧?就该哭了吧,就该哭了吧?!’      ‘阏于薨了,你们嫁公主的嫁公主,过年的过年,娶儿媳妇的娶儿媳妇,谁都不在乎!’如果目光可以化成箭矢,阿娇此刻必然万箭穿身:‘馆陶,真该让你也尝尝这滋味,失去心肝的滋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      失去骨肉的滋味——撕心裂肺!      栗夫人越想越伤心,一眨眼瘫坐到地上,抱紧刘荣放声大哭:“阏于……阏于……”      周朵也挨着栗夫人蹲□子,试图安慰婆婆,可还不待说话就被栗夫人一把推开。   昌平翁主毫无提防,被推了一个踉跄,顿时歪倒在泥地里;抬头惊愕万千地看向婆婆:“夫……夫人?”      栗夫人一条手臂揽儿子,一只手搭在侄女肩头,悲悲切切,情绪完全失控——再没第三只手留给周朵。      栗良娣暗暗地窃喜,更温柔地安慰姑母。   刘荣不敢在此时违背母亲,只能抱歉地看看爱人。      注视面前抱成一团的三人,周朵翁主只觉春寒料峭,身子由内而外地冷下去冷下去,心底——瓦凉瓦凉……       作者有话要说:春分 是从每年的3月20日(或21日)开始至4月4日(或5日)结束。 每年西历3月20或21日,太阳到达黄经0度(春分点)时开始。 这天昼夜长短平均,正当春季九十日之半,故称“春分”。 春分这一天阳光直射赤道,昼夜几乎相等,其后阳光直射位置逐渐北移,开始昼长夜短。 我国古代将春分分为三候:“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便是说春分日后,燕子便从南方飞来了,下雨时天空便要打雷并发出闪电。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夏历)二月中,分者半也,此当九十日之半,故谓之分。秋同义。” 汉董仲舒《春秋繁露·阴阳出入上下》:“至于中春之月,阳在正东,阴在正西,谓之春分。春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古代黄河流域与之相应的物候现象为"玄鸟至,雷乃发声,始电"(见《农桑通诀》)。 这时我国大部分地区越冬作物进入春季生长阶段。华中地区农谚:"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干金。" 春分亦是传统节日。 在周代,春分有祭日仪式。《礼记》:"祭日于坛。"孔颖达疏:"谓春分也。"此俗历代相传。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载:"春分日,民并种戒火草于屋上。有鸟如乌,先鸡而鸣,\'架架格格\',民候此鸟则入田,以为候。"明代山东淄川于是日栽植树木,作春酒,酿酷。《文水县志》载:"春分日,酿酒拌酷,移花接木。" 春分节气,东亚大槽明显减弱,西风带槽脊活动明显增多,蒙古到东北地区常有低压活动和气旋发展,低压移动引导冷空气南下,北方地区多大风和扬沙天气。当长波槽东移,受冷暖气团交汇影响,会出现连续阴雨和倒春寒天气。 春分时节,除了全年皆冬的高寒山区和北纬45°以北的地区外,全国各地日平均气温均稳定升达0℃以上,严寒已经逝去,气温回升较快,尤其是华北地区和黄淮平原,日平均气温几乎与多雨的沿江江南地区同时升达10℃以上而进入明媚的春季。 “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北方春季少雨的地区要抓紧春灌,浇好拔节水,施好拔节肥,注意防御晚霜冻害;南方仍需继续搞好排涝防渍工作。江南早稻育秧和江淮地区早稻薄膜育秧工作已经开始,早春天气冷暖变化频繁,要注意在冷空气来临时浸种催芽,冷空气结束时抢晴播种。 【调养】 运动调养 春天是万物复苏,风和日丽的季节,树林、河边的空气中负氧离子含量较多,对人体非常有益,人们应尽量多到这些地方去活动。在睡眠充足的情况下,还要坚持体育锻炼,参加适量的体力劳动,增强免疫力与抗病能力。春天里,人们常会出现“春困”,中医认为久卧伤气,久睡会造成新陈代谢迟缓,气血循环不畅,吸收和运载氧的功能下降,毒素不能及时排除体外,所以导致体质虚弱,肝病复发。故春天决不能贪睡。 春天是肝火旺盛的时节,多吃酸性的食物会使肝火更旺,损伤脾胃。应多吃一些味甘性平的食物,如大枣、菠菜。还要注意补充一些维生素和矿物质含量较高的食物,如海鱼、牛肉、枸杞子、豌豆、黄花菜等,以提高人体的免疫功能,有利于养肝、护肝。对于脾气大,肝火旺的人可以多吃一些能够帮助"清火"的食物,如黄瓜、橙子、苦瓜等。喝茶也可起到清肝火的作用,如绿茶、苦丁茶都有良好的清火作用。 242 242、春天来了 ...   周清怏怏不乐地走在弟弟后面,不明白他堂堂周氏少主为何要跑到这儿来。   和东市不同,西市从街面上来看非但称不上‘繁华’,甚至有些破败。污水横流,泥地碎石,来往行人粗糙的衣着和举目皆是的陈旧房屋,无不昭示居住在此间之人的窘迫。      体面人通常不会踏足此处,即便要买这里生产的物件。   ‘西市’是挥舞汗水的地方,不是享受人生的地方。‘东市’之中有的是风味各异的酒肆和同样风韵各异的女伎,可以让人们在酒桌和弦乐中达成一笔笔合约。      深一脚浅一脚,一个不留神,脚下还是踩到半块碎砖头。尖利的棱角划花了崭新的皮靴!      烦了!   将缰绳扔给手下,周清一把取下头冠拎在手里,三两步追上弟弟:“阿满,阿满……来此意何为?!”      无视兄长的厌倦,周弟弟在路边张望一番,很快停步在一个小院前。周满热切地注视兄长:“大兄,小弟引荐一异人。”      柴门,甚至不是木板门!   “阿满……”周兄长头痛病犯了——经历如此劫难,怎么弟弟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长安有什么可留恋的?   清白无辜,都能判死刑待斩。这次周满能出来,固然有周氏钱财的原因,更大部分则是‘侥幸’!京城的水太深,暗流密布,漩涡无数。谁知什么时候得罪哪方权贵,莫名其妙就丢了性命。      好运不常有,下回又如何?      “阿弟,当归矣……”叹口气,周大哥老调重提:“归乡,归濮阳。阿弟不念阿母乎?”家中有的是钱粮仆妇,舒舒服服过日子不好吗?      周满有些愣神——他当然想,想念严父,想念慈母,想念家园。可只要一想到他满怀雄心壮志来京城,却落得个‘入宝山而空手归’,他就不甘心。      “阿兄,随我来……”故意不看哥哥的脸色,周满扯着兄长去敲柴门。      ‘吱呀……’门应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童子。   男孩小小的瘦瘦的,面有些苍白,似乎营养不良。身上的衣衫缝补过,阵脚扭曲歪斜,十分碍眼;但浆洗得干净利索。      周满拱手问道:“童子,何淼在家否?”   目光在周清手中的冠和周满敞开的交领上一瞥,男孩狭长的凤眼微眯,一言不发直接关门——用行动阐述了什么叫‘拒之门外’。      “咕?”周氏兄弟诧异地对视——好新鲜的经历,此生此世头一回被当成空气啦!      周清对弟弟挑起眉毛,用眼神问:‘这就是你说的异人?’   “非也。”周满咂嘴,解释:“其叔,其叔父……”      ‘怎么回事,这孩子以前很友好的啊……’当视线落到兄长的右手时,周满总算 242、春天来了 ...   明白了。      “阿兄!”周满抢过小冠立刻给兄长戴好——衣冠不整是失礼!怪不得人家闭门不纳。   周清一动不动任由弟弟动手,暗地撇嘴:一个穷匠人竟如此托大?以为他是官宦?是世家?      见兄长衣饰妥帖了,周满整整自己的衣领,重新举手拍门:‘啪,啪啪!’      ‘吱呀……’门再度打开,还是那个穿补丁衣服的男孩。      男孩端端正正站在门内,以和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态度一本正经地打量来人。      待确定来客的服饰合乎礼节,男孩这才退后半步让出主路,同时拱手作揖:“客来,家门之幸也……”      ※※※※※※※※ ※※※※※※※※ ※※※※※※※※ ※※※※※※※※      阳光明媚的春日,政通人和。   馆陶长公主亲自到门口送走了武陵侯夫人和齐王主刘若,回身刚踏入长公主官邸的中庭,就被突袭拦驾了。      陈王后先前不知在回廊哪个暗角窝着,冷不森冒出来,大刺刺横到皇姐面前:“长公主!”      长公主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就见陈王后一脸不满地怒视自己;合拢的垂胡袖口,半透明的指甲深深掐进锦缎的袖缘。      “陈王后?”皇姐若无其事地打哈哈:“数日不见,王后安否?”   她是真没想到会遇上陈王后——城阳王室和长公主家常来常往,早就熟不拘礼了。因此当前头门大夫禀告城阳家来人时,长公主都懒得问具体是哪个,还以为和平常一样是王主刘妜呢!      陈王后保持沉默,一劲儿地瞅第一公主——目光包含幽怨,神情哀戚不可名状,楚楚动人却适可而止。      ‘受不了……怪不得刘喜那么宝贝她?三十年长宠不衰!’眨眨眼,馆陶长公主按记忆中心头肉女儿常用的口吻,故作天真地发问:“王后?莫非阿姱有怠慢之处?”   实际这是不可能的,陈王后是老堂邑侯的嫡长女,刘姱王主行事周全,岂能慢待丈夫的亲姑母?更别说刘姱和刘妜的闺中友谊了。      “立妃呀!”一把拽住正主儿,陈王后怒形于色:“帝太子妃!‘立妃’何等大事?馆陶长公主……宁目中无人邪?”      ‘还在给我装糊涂!阿娇立皇太子妃是多大的事;策划这么久,居然都不知会我一声?当不当我是自己人啊?’城阳王后气得直跺脚,冲皇姐刘嫖毫无顾忌地宣泄不满:   ‘武陵侯夫人和陈家还有皇室都没亲戚关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侯夫人,京师里一抓一大把;齐王主刘若虽是宗女,但和帝室的血缘关系很远了。凭什么找她俩当媒人而不找我?我可是阿娇的亲姑母啊!’      说到后面,陈王后的眼圈都红了——就 242、春天来了 ...   算是陈午不懂事得罪了长公主,我们家可一直是掏心掏肺待阿须阿硕阿娇的,不必搞株连吧!      “王后,王后……”对陈王后喋喋不休的愤愤不平,馆陶长公主全盘接受,只引着贵客往内院客厅中去。      不是皇帝姐姐基因突变,变身‘温良恭俭让’大汉五好贵女,实在是现在陈王后情况不同,必须特殊对待。      本来城阳王太子刘延和南皮侯君主窦缪的婚礼结束后,陈王后就该领着小夫妻和女儿回城阳国了。可没想到行李车马都备齐了,陈王后一时不适召御医来问诊,竟当场诊出了喜脉!   怀孕初期的孕妇是经不起颠簸的,陈王后顺理成章地滞留京师,安心养胎。连带着王太子和太子妃也没走,美其名曰要‘照顾母后’——关于后面这项,南皮侯夫人举双手双脚赞成,简直欣喜若狂。      ‘藩国王后怀孕’是国之大事,也是宗室大事,同为皇族的长公主也须容让一二,于是只能由着陈王后抱怨来抱怨去。      连哄带说地好容易挪到内客厅,馆陶长公主扶陈王后在软垫上坐好,才敢说正题:“王后……立妃之说,何出?”      “放宫人,广施恩!长公主?”陈王后一一列举,同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呃……”皇姐一时语塞。前段时间‘放宫人’是比较明显,有心人前后贯通联想联想,能循着蛛丝马迹猜出个大概。      说开了,皇帝姐姐只耸耸肩辩驳——其实是因为还没准儿,自然不好劳动城阳王室的大驾。      “武陵侯妻齐王主此行……仅乃探问……”从蔡女官手中接过云螺犀角杯,馆陶长公主殷勤地送上一杯热饮,慢条斯理解释着:对宫里有些了解的人都知道,栗夫人小性儿,从年轻时就有点人来疯,说话举止经常脱线。武陵侯夫人和齐国王主的身份呢,不远不近,不轻不重,正合适去先探探对方的口风;免得直眉瞪眼对上了,再无转圜余地。’      “至于大媒……”长公主悠然一笑:“尚无定论。”帝国皇储迎娶元妃,是一等一的重要国务,只有丞相宗正这一级的才有资格做明媒。      端过玉杯一饮而尽,陈王后很大力把杯子往矮几上一顿,直视长公主的目光炯炯有神:“长公主,吾将为‘妁’!”   ‘论身份和亲戚关系,倒也够得上。不过……’瞟瞟城阳王后还算平坦的小腹,长公主估算估算时间,好笑也为难:‘筹备婚礼要几个月,到时你挺个大肚子,还当什么媒人啊?’      意识到挂名弟媳的推诿之意,孕妇这回换成尖叫了:“长……公主,长……公……主!”高亢的叫声令外面伺立的城阳王邸众人一阵的骚动;长公主官邸的侍从们则是相顾愕然。 243 243、‘联姻曲’之 刘荣和阿娇 ...   一清早,未央宫中的栗蕙兰是被串串鸟儿的啼鸣唤醒的。   缩在床榻上,隐隐约约忆起这是喜鹊的叫声,栗夫人顿时有了种奇特的预感:今天应该会个好日子!      果然,早点还没吃一半,内史公主就放下金勺子,手扶腮帮大叫:“阿母,阿母!”然后,张嘴吐出口带鲜红成分的半透明液体,里面浮着一颗——虎牙。      爱女心切的栗夫人掰着女儿的嘴研究半天,如释重负。   赖在原地死活不肯动窝的旧牙终于被下面的新牙成功顶包了。值得高兴的是,新冒头的虎牙在牙床上角度恰好,可以预见将来绝不会破坏小公主口腔的美观与和谐。      “上帝保佑!”栗蕙兰夫人喜形于色——对女孩子而言,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十分重要,即使女孩是公主之尊。      亲了又亲,栗夫人问女儿今儿是不是就别去天禄阁上课了?留在宫里休息一天,把太子大哥和河间王二哥都叫上,设个家宴好好庆祝一下——这颗虎牙摇摇欲坠的,却总也坠不下来,都折磨小公主半个月了。      内史公主毫不犹豫地了母亲的好意:“否啦,阿母。”   “内史非平度,无故绝不缺席!”虽然现在说话都带透风的,咧嘴就露出一口七零八落的牙,小公主还是异常坚决地强调——话说在所有姐姐妹妹中,内史公主顶看不起贾夫人家的平度公主了。      ‘那就是个啥都不会啥都不懂的懒丫头,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请假逃学,就知道拍皇太后祖母和长公主姑母的马屁!’提到平度公主,内史公主马上骄傲地仰起头,为自己勤奋不息的学习态度自豪得不得了!      “甚是,甚是!”栗夫人沾沾自喜,满腔的赞同。      ※※※※※※※※ ※※※※※※※※ ※※※※※※※※ ※※※※※※※※      正对栗夫人起居室的庭院中,有株积年的老梅。今年的冬季比较长,阳光普照的日子气温却持续寒冷,连累梅花的花期也延迟了。几天盛开期过去,如今半树梅花站在枝头,半树梅花随风落却,枝条之上,嫩绿的新芽星星点点萌动。      “恩,如月之梅……”呼吸一口粉红色花朵送来的阵阵幽香,栗夫人不禁回想起长乐宫中曾有过的那座‘梅园’。当初薄太后还在的时候,栗夫人曾随帝太子妃薄氏多次出入长乐宫,对那座汇集天下名种梅树的梅园可是艳羡不已。      ‘皇太后真是煞风景,那么稀罕的梅林居然说砍就砍了!可惜了那些名贵品种……’捧起青铜爵,栗夫人慢慢地地呷上一口:‘窦太后到底是贫穷人家出来的,没见识,欠风雅。待阿荣位登大宝,我成了长乐宫的新主人,一定要重修梅园。’       243、‘联姻曲’之 刘荣和阿娇 ...   正想着,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栗夫人冲门的方向不悦地望过去,就见自家大嫂糜氏急匆匆奔到门口,连履都来不及脱就一步踏入室内:“蕙兰,蕙兰……”      看着长嫂脚上的鞋履,栗夫人大大的皱眉:“从姊!何急哉?”   “蕙兰……”无视小姑明显的不满,栗大嫂一下跌坐在栗表妹面前,嘴巴动了又动,眼睛里泪光闪烁,可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长嫂?”见嫂子激动成这样,栗夫人不由得也紧张起来:“莫非,莫非……大兄?”她的长兄好酒贪杯,这些年下来健康每况愈下。家人一直担心他哪天栽倒在酒桌上一醉不起。      “非也,非也……”栗长嫂连忙摇头澄清:“蕙兰,蕙兰,乃阿姮……阿姮重身矣!”   “呀!”栗夫人的话音猛地拔高:“阿姮……当真?”      “御医诊脉……无误……”栗大嫂又是哭又是笑,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了:‘可怜的孩子,总算要熬出头了!姓周的再得宠又如何,生个瓦片谁稀罕?皇家要的是男嗣!这回女儿若是成了弄璋之喜,那左右良娣的尊卑……是不是可以重新论论啦?’      “蕙兰……”望着飞黄腾达前途无限的栗表妹,栗主母糜氏欲言又止。她知道,这个要求是不情之请,也是非分之想,她不该提,连想都不该想。可是,为了她血脉相连的女儿栗姮,她必须提!      一碰触长嫂糜氏那略带祈求的目光,栗夫人就知道表姐要说什么了,一肚子内疚加恼怒——她何尝愿意委屈自己的亲侄女做偏房?可恼她虽是刘荣的亲母,在亲生儿子的婚姻上却是半点发言权都没有。就是这个皇太子良娣,当初如果没有窦太后多说一句,栗姮也当不上;依照兄长的官位,她做个‘孺人’都勉强啊!      有些话是不用明说的,栗家主母的脸很快暗淡下来:“夫人,夫人?哎……”      想想窦太后,想想自己,想想亲侄女,栗夫人咬咬牙,冷了声音说:“从姊,立‘长子母’为正室乃汉宫之‘故’例!”      糜氏眼睛一亮:先立太子后封皇后,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窦太后当年凭什么册封的皇后?就是因为她是刘启的母亲。刘启以汉文帝长子的身份被立为皇太子,皇太子的生母顺理成章被封为皇后。      “蕙兰?”栗主母不敢深问,目中的希望之火几乎可以燎原了。   栗夫人拉过表姐的手,眸光坚定异常:“从姊……静待来日!”      糜氏:“……”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只喜鹊飞来,落在梅枝上,展开翅膀引颈高歌。清亮悦耳的啼叫,让人的心都化了!   ‘喜鹊登梅……吉兆啊! 243、‘联姻曲’之 刘荣和阿娇 ...   ’小鸟的快乐感染了两位母亲,表姐妹俩相携一笑。着迷地看着听着,栗夫人忽然感到今天真是个好日子,诸事顺心——甚至连前几日因幼子后事在皇帝面前碰壁引发的挫败感,都一扫而空了!      ※※※※※※※※ ※※※※※※※※ ※※※※※※※※ ※※※※※※※※      侄女儿媳妇怀孕带来的欢喜波还未过去,外面通报皇帝派人来了。      栗夫人以礼迎接。      御前大内官带来的口信十分简短——少府会出钱,为临江王造王陵。   “陛……陛下?”意外和震惊让栗夫人入赘迷雾,傻愣愣坐在那儿险些忘了打赏,还是长嫂糜氏出面周旋才免了丢脸。      “陛下,从姊,陛下……”一把揪住嫂子,栗夫人有点手足无措——简直不敢相信,皇帝陛下这次竟然松口了!   “上允之……”栗家主母使劲儿给表妹鼓劲:“以此见之,上于蕙兰有情呀!”      “有请……有请?”   泪水蒙住了双眼,水光之间,栗蕙兰似乎看到魂牵梦萦的椒房殿近了些,又近了些……      此时,宦官进来禀告:武陵侯萧系之妻黄氏和齐王主刘若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好银子和磁卡,需要的话晚上去HOSPITAL 244 244、栗姬的反击 ...   栗夫人舒舒服服地盘踞在宫室的正座上,瞟瞟客席上两个不太尊贵——按栗蕙兰现今的标准——而是比较少见的女客。      一抹礼节性的笑容浮在唇边,神魂却不知飘摇向何处……      ‘梅树上那只喜鹊还在吗?怎么鸟鸣变的……断断续续的了?’栗蕙兰很想起身走到宫室外去看看,好确定一下——两层薄纱垂帘,挡住了室内人看向庭院的视线。   只可惜客人在座,真如此作为的话,未免就过于失礼了。      武陵侯萧系的正妻黄氏说起话来,一贯是言辞简单语调恳切的:“夫人,皇太子乃‘国之本’。太子宫不宜久虚呀……”   “嗯……”栗夫人心不在焉地支吾两声,心思依然放在外面的喜鹊上——现在鸟叫的声音好像比刚才高亢了许多,高高低低的,还彼此应和?咦,怎么回事?      “夫人,长公主家有好女……”齐王主刘若用一口带着临淄方言腔的关中话有条不紊地说道,她和栗夫人都是齐国人,话里话外的乡音总博得后者不自觉的亲近和好感。   果然,栗夫人扭头朝向故国王主,认真看上几眼,才语义不明地低吟:“长公主……呀……”      “然,然也!”侯夫人黄氏紧跟姨甥女的节奏,细细陈说利害:“夫人,馆陶翁主娇者,文皇帝孙,高皇帝曾孙,嫡长公主亲出,素为两宫爱重,实堪为皇太子之良配。”      栗蕙兰从案上拿起酒爵,举到嘴边掩一掩嘴角,状似无意地询问:“此乃……馆陶长公主之意?”      ‘这话什么意思?涉及帝太子和帝太子妃,没长公主的授意,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擅自出头?’低头的一刹那,侯夫人黄氏两道疏淡的眉毛飞快地一蹙。   “然,然,夫人。”齐王主柔柔地回答,心中颇有点不是滋味:‘怨不得当初馆陶长公主回绝了齐王室的求亲,不肯将阿娇许配给自家长兄,原来是打算嫁给刘荣呀!也是,当皇后可比当一个齐王后威风多了。’      初春的风裹着梅花的香气涌进来……   原本低垂的纱帘东摇西荡,款款摆动;须臾间,争先恐后地飞舞起来。透过几幅轻纱的空隙,栗夫人包含惊喜地发现:庭院中央的梅树上,赫然立了‘两’只喜鹊。      新来者站在一根高枝上,对着先到的喜鹊展开翅膀来回扭动着身子,扬脖引吭高歌。婉转高昂的鸟鸣,声声入耳,声声舒心……   ‘她想把女儿嫁给阿荣?她想把女儿嫁给阿荣!’僵僵跪坐在席上,栗蕙兰竭尽全力才能保持住外观的平静;内心,早已心潮澎湃:‘她求我了,她终于求我了……刘嫖求我了!’      那天,惊讶地发现太子夫君还有其她女人,一个又一个 244、栗姬的反击 ...   ,大姑引荐的女人;   那月,惊痛地发现引以为天的夫君有了新宠,真正意义上的新宠——贾姬;   那年,惊恐地见到程姬新生的长子;   ……今年,貌不惊人的梁女喜获皇子,跳级晋升,赐居‘开襟阁’!      那些守在深宫一隅,于无奈中枯坐而过的一个个夜晚……   ‘刘嫖呀……刘嫖!没想到吧,你终于也有求我的一天!’顺着宫室另一侧半扇打开的窗望出去,栗夫人幸福到忍不住叹息:   阳光是如此灿烂,   天空是如此湛蓝,   白云朵朵,何等可爱……      ※※※※※※※※ ※※※※※※※※ ※※※※※※※※ ※※※※※※※※      面对不知神游何处的皇太子生母,武陵侯夫人和齐王主姨甥俩困惑地互视一眼,随后异口同声轻唤:“夫人,栗夫人……”      栗夫人微微一动,如梦初醒般低低“噢”了两声。      武陵侯夫人再度蹙眉,斟酌着词句缓缓问道:“不知……夫人之意?”   该说的话,都说了。没说的,不用说!这桩婚事的好处,任何拥有哪怕最低平均值头脑的人都能算得出来。接下来就是听回复了。      风,撩起重重轻纱,起伏出一朵朵风浪……   “馆陶……长公主……”仿佛将主要精神都用于观赏纱帘的舞动,栗夫人扯开嘴角,用一种貌似极为平淡的口吻陈述:“恃胞弟至尊之位,挟母后东宫之势力,恃宠而骄。外朝内廷,多有参与焉……”      武陵侯夫人疑惑地挑高一条眉毛——栗夫人这是要说什么?      “长公主家教不严,纵子行凶,奸杀人命……”栗夫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像那个惨遭不幸的女孩是她家亲戚似的:“凶犯……竟脱罪焉!”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武陵侯的妻子抚一抚额,尽量和颜悦色地开解:“夫人,市井之流言,何足介意?”      刘若王主在一旁频频点头,深以为然。长安坊间的流言有多荒谬可笑和不着边际,刘若是亲身领教过的:   当年武陵侯萧系的嫡长子在春会上与民女有了私情,女方怀了身孕。武陵侯夫人黄氏只得行‘调虎离山’之计,请刘若的母亲齐王后出面,以一封家书将长子引去齐国。民女足月生下女婴,黄氏夫人将民女送回娘家,奉上一大笔钱做嫁妆请其母家为她改嫁。女婴则交给萧氏家族中膝下无女的富裕族人收养。   原以为圆满解决了,没想到不久之后坊间竟传出‘武陵侯家因不想要庶长子,遂杀子逐母’的可怕传言!后来甚至惊动宗正,亲自查问。当时也是好一番折腾,侯门几乎毁誉!待澄清后大家才发觉,却是萧氏一近支故意散布的谎言;起因是嫉妒 244、栗姬的反击 ...   萧系获封侯爵——萧系家虽属嫡支,因前两代联姻多平民之故,在血统上不够高贵。      轻纱在风的鼓动下,不断地拂动着,拂动着……   “主收受贿赂,贪婪求索……”此时此刻,栗蕙兰胸口正义感喷涌,自觉快初凡入圣了——她绝没说谎!刘嫖这些年仗着特殊身份,仗着弟弟和母亲的权势,为这个求情,为那个求管,从中不知捞了多少好处!      ‘那又如何?谁人不如此?长公主所作所为,并无过分之处……换了你,会袖手什么都不做?骗谁呢!’黄氏夫人合上眼睛,很快张开,竭力压抑住自己反问的冲动:看来随着儿子的飞黄腾达,栗夫人扬眉吐气,更上一层楼了——其实太子宫的栗姬,以前就不是宽厚忍让的好性子。      ‘有什么不对吗?如果你在皇帝陛下面前有长公主的影响力的话……’刘若吃惊地看了皇太子生母一眼,不明白她提这些干嘛?   拿干政说事的,那纯属笑话!追溯到夏商周三代,华夏贵女贵妇干政那是司空见惯。   窃符救赵的如姬能到手一国兵符,前面不知掺和了多少政事。否则,她连放虎符的房子都进不去!秦国的华阳夫人更是一手改变的秦王位的继承顺序。若无华阳夫人鼎力相助,秦始皇就当不上秦王,天下说不定至今依旧是六国争雄的格局。      ‘大汉从开国之日始,上自高后吕雉到薄太后到现在的窦太后,哪个没干政过?’嫁入京师迄今,齐王主刘若第一次对栗夫人看不顺眼了:‘朝廷的公主,封国的王主,甚至官宦人家的女儿们……谁没有向父兄荐人求情的经历?帮忙之后收些礼物,合情合理。难道因为这些普遍行为,我们都成了祸国殃民的蛀虫?’      “堂邑侯女娇,年少,心性不定……尚不可知。皇太子妃之选……”栗夫人双眼做眯起状,沉吟不已,看上去颇为游移不定。      刘若还想说两句劝解,被姨母黄氏夫人在案下扯扯衣摆,制止了。      ‘堂邑侯女?堂邑侯……女?!’侯夫人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逐渐深沉。她敢用丈夫得来不易的爵位担保:从出生之日开始,陈娇小贵女就没有被如此称呼过。      大汉公主的丈夫也会纳妾,妾会生孩子。   为了区分公主骨肉与庶出子女的贵贱,同时也是为了彰显皇家孙辈的高贵不凡,贵人们绝不会以父系称谓公主王主生的孩子。      馆陶翁主是什么!是大汉正式的女贵族封号,代表拥有毋庸置疑的皇帝血统,是不容冒犯的皇室孙辈。   相形之下,‘堂邑侯女’算什么东东?什么都不是!只要是陈午的女儿,妾生婢生乃至外面私生的,都是堂邑侯女。      和除非是出于恶 244、栗姬的反击 ...   意或故意贬低,没人会叫秦始皇‘嬴政’一样;也没人会将一位公主的女儿称为‘某某侯女’,虽然其父亲必然是某侯。   侯夫人有点后悔了——这个所谓‘美’差,是否接错了?      ‘阿娇如花似玉,活泼喜人。结成这门亲事,既巩固了皇太子的储君之位,又得个好媳妇好亲家……’齐王主晚一步咂摸出滋味,震惊不已,不相信地偷眼瞟瞟栗蕙兰:‘联姻所能得的所有好处都占全了,栗夫人还有什么可挑的?这女人真是不上道……’      “馆陶之女孱弱多病,行为乖僻,常效乃母之风……”栗夫人越说越高兴,惊人之语自牙缝间不停地溜出来:“‘跨龙’之说,才智之士所不取;逢凶而每每化吉,近乎‘妖孽’也!”      “嘶!”刘若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冷气。      黄氏夫人长长吐出口气,她现在彻底弄明白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栗夫人是‘根本’不想结这门亲!      虽然匪夷所思,虽然令人奇怪,虽然完全不符合正常思维,同时还严重违反政治上的收益比及行事逻辑,可现实——往往就是如此荒谬!      ※※※※※※※※ ※※※※※※※※ ※※※※※※※※ ※※※※※※※※      走上从未央宫通向长乐宫的复道,姨妈和侄女之间是长长的沉默。      塞上几块碎金挥挥衣袖,宫女宦官立刻识趣地拉下好远——让两位贵妇可以说些悄悄话。      遥遥地眼看就能瞅见长信宫殿宇顶的瑞兽了,刘若王主依然未能从栗夫人带来的一系列震撼中回神。      齐王主呐呐地向姨母讨主意:“从母,栗夫人所言……”   “阿若,如实回禀!”侯夫人眸光一闪,坚定地嘱咐道。      刘若犹疑着,好不为难:‘那些话,真的要转达给长公主吗?要不要润色一下?或者,说得委婉些?’   黄氏夫人朝侄女摇头。      ‘她们一个是皇太子的生母,很可能成为新一任皇后;一个是当朝皇帝的亲姐姐,背后有窦太后的势力。无论哪边都是惹不得的人物。要争要打不是我们管得了的!先把自己摘出来才是上策!’武陵侯夫人加重了语气,严厉警告齐王主刘若:“一、字、不、改!”      “嗯……”刘若咬咬下唇,徐徐地点头,最后决定采纳姨母的判断:“从母,唯,唯唯!” 作者有话要说:忽然忆起电视连续剧《汉武大帝》里的情节…… 哎!怪不得人说胡玫的选角有问题,许多桥段荒唐至极,简直不像话 摊手╮(╯▽╰)╭ 比如‘提亲’一场吧…… 话说,馆陶长公主找谁也不可能找个做生意的婆子啊! 商人是被看不起的,再有钱也不登大雅之堂。一边是皇太子,一边是长公主的宝贝女儿,这种重量级的权贵联姻,怎么可能有商人介入? 找个商女去栗夫人那儿提亲,这种做法既不尊重男方,也贬低自家女儿的身份;甚至可说是直接冒犯,和当面扇耳光一样。 这不是想结亲,是想结仇! 更别提那个据说卖脂粉首饰的商婆子举止轻薄,言语粗俗,怎么看都更象是老鸨……巨汗! 这类女人能出入皇宫?? OMG!! --------------------------------------------------------------- 默念:多多休息,好好睡眠 245 245、伊基塔 ...   如果可以,人们总喜欢拒绝。因为‘拒绝’代表——居高临下的权利。      说‘不’是很开心的,栗夫人意气飞扬,快乐到几乎飞起来了。   可等兴奋劲一过去,慢慢平静下来,栗蕙兰又惴惴不安起来:‘就这么回绝大姑子,能行吗?会不会有后续的问题。’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栗夫人使劲地使劲地安慰自己,可是效果熹微——和大姑子打了半辈子交道,栗夫人可不记得自己有哪次占了上风!      栗蕙兰越想越坐立不安,扬声招呼:“寺人,寺人……”   “夫人,夫人……”宦官急忙忙跑进来,候命。      “吾长嫂……”话出口,栗夫人才想到:她家表姐兼嫂嫂不在。糜氏前头急匆匆赶往太子宫,照顾怀孕的栗良娣去了。   挥挥袖子,栗夫人让内官重新退出去。      才一转眼,又把人叫回来:“寺人!”   宦官只得再进来,垂手恭候:“夫人……”      迟疑好一会儿,栗夫人终于下了决断:“天禄阁,往‘天禄阁’。”      这时候,皇太子刘荣的太子傅——魏其侯窦婴——应该正在天禄阁看书。      ※※※※※※※※ ※※※※※※※※ ※※※※※※※※ ※※※※※※※※      背后是禁卫森严的长乐宫……   徒步走到停放车马的小街巷,刘若弃自己的马车和仆人不顾,一扭身上了姨母武陵侯夫人的安车。      车轮压在青条石的路上,发出不间断的‘粼粼’声;   姨母和姨甥女两个很久都没有言语……      “从母,”刘若毕竟年少耐不住,抢先打破了车厢中的宁静:“皇太后……长公主……”      齐王主对现在的情况十分迷惑:   向长公主转述栗夫人的话之后,姨侄俩又被引去拜见窦太后,将皇太子生母的回复一五一十又复述一遍。出乎齐国王主原先的意料,无论是窦太后还是长公主既没怒形于色也没暴跳如雷,这对大汉朝最尊贵的母女甚至连一个字的恶言恶语都未出口!      ‘按理说,这结果非常不错;可,可是……’手按胸口,感受着掌下不停加速的心跳,齐王主刘若越思越想越忐忑:为何她总是有一种感觉,实际并不像表面显示的那样——平静?      觉察到姨侄女的紧张和不安,黄氏夫人只扔下句“吾子无忧”就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从母……从母,”虽然知道姨母不想多说,齐王主还是撒娇撒痴地挨上去,搂着亲亲姨母的胳膊轻轻摇:“长公主……皇太后……将何如?”   侯夫人黄氏由着侄女儿推搡:“阿若,从母不知。”      “从母?”刘若颇为怀疑。她这个姨母多精明啊!听母后说,姨夫萧系之所以能在萧氏众多子孙中脱颖而出一举封侯,和姨母多年的运筹大有关系呢!   “哎……阿若,”侯夫人无奈地点点侄女的额头:“从母固不知也!”      “阿若生于王宫,长于宫闱。”见刘若犹自不信,武陵侯夫人凉凉一句反问,堵上侄女的好奇心:“一日有女,齐王太子母拒婚,当何如?”      ‘她敢?不识抬举,我找母后收拾她!’刘若一挑眉,张口欲言;豁然醒悟,张大一双秀目怔怔地怔怔地看向姨母武陵侯夫人:“从母,然……然皇太子贵不可言,其母……”      “但有人问,吾子谨记,回之‘不知’二字即可。”话毕,黄氏夫人闭紧双唇,再不肯多说一句。      ※※※※※※※※ ※※※※※※※※ ※※※※※※※※ ※※※※※※※※      “夫人……夫人?”疑惑地看着栗夫人,太子太傅窦婴竭尽全力掩藏住满腔的不耐烦——这女人绕来绕去老是没个重点,怎么回事?谁有那么多时间陪她耗?      太子太傅是很忙的。   如今的政局,魏其侯窦婴和条侯周亚夫联手纵横于外朝,连丞相陶青都必须避其锋芒。而能让百忙的窦大人抽空来天禄阁,绝不是小事!      窦婴不能拒绝会见皇太子的母亲,但这并不代表魏其侯会容忍栗夫人肆无忌惮地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太子太傅……”面对当朝最显赫的大臣,一位连皇帝陛下都须慎重对待的重臣,栗夫人感到由衷的——气短。      那些靠猛打长公主回票得来的酣畅淋漓的痛快和愉悦,随着时间的推移至此时早已消散殆尽。担忧,如庭院中丝丝柳条上的新芽,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拒绝这桩婚事,真的没问题吗?长公主会咽下这口气?’愣愣望着自己长子的太傅,栗夫人脑子里乱哄哄的:   ‘其实……刘嫖区区一个公主,如果没有天子和太后什么也不是!皇帝……应该不会过问内宫小儿女之事;窦太后,皇太后……’      窦太后;   窦——皇太后;   大汉——帝太后窦氏!      一门三侯的窦氏家族;   做了二十年大汉皇后的窦皇太后。   悍然与‘未央宫’并立的‘长乐宫’——这是何等强大并不容忽视的存在!      ‘窦太后崇尚黄老,一贯清静无为,这次……应该也不会多管闲事吧?阿娇和阿荣,肯定是刘嫖一个人的念头啦……’偷偷瞟了瞟魏其侯窦婴,栗夫人小小地吸口气:‘啊,差点忘了,这位太子太傅也是窦家人哦!’      见栗夫人突然用那种既犹疑又惊惧、还明显带点做贼心虚的奇怪表情看自己,太子太傅窦婴的面色更显沉郁:‘这女人又想到哪儿去了?没办法,这群深宫怨妇……’   作为窦太后堂兄弟的儿子和窦氏家族的千里驹,后宫女人思维之诡异,他在文帝朝的后位保卫战中就深深领教过。      ‘若是可能,真想永远不和这些表面上光鲜诱人的大麻烦打交道。哎!刘荣为什么不是薄皇后生的呢……’无聊的暗叹一句,魏其侯捧出最大的耐心,尽量和颜悦色地稍加催促:“不知夫人此来,有何……”      “嗯,君侯……”栗蕙兰一时福至心灵,某个念头闪过脑际:“闻君侯有二好女,年值妙龄,貌美且淑,未知选妃之时因何无名?”      窦婴心里一突突,神情一时僵硬。      谁不稀罕皇太子妃的宝座?那可是未来的皇后,甚至皇太后啊!   两个嫡女都是千里挑一的才色,出身尊贵又正值芳华,当时他这个做父亲的可是寄予了厚望。可谁也没料到,被窦太后一句轻轻巧巧的‘窦氏不参选’就斩断了他当皇帝老丈人的梦想。      ‘窦氏不参选?窦氏……不参选?!’窦婴嘴角绷紧,收在袖中的手掌握拳。      皇太后姑母的这个决定听上去公平,其实则不然!   窦家族人虽多,但有能力竞争太子妃位只有三支:南皮侯嫡女无貌。章武侯嫡女早嫁了;孙女辈中窦绾无母,其她不是本身不合格就是母亲不像样。这两家本就没希望!唯有魏其侯窦婴家的两位嫡贵女实力雄厚。      窦太后实际是在压制窦婴一支继封魏其侯之后的进一步崛起!   而这点,窦婴即便察觉到,也绝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皇太后圣明……无私……”太子太傅窦婴神态安适,话说得顺溜极了,充溢口中的却是淡淡的苦涩:‘……个鬼!说到底,还不是怕一旦我女儿被立为皇太子妃,就会压过了南皮和章武这两个主枝?’      ‘早板上钉钉的陈年旧事了,还扯出来干嘛?’警惕心顿起,窦婴审慎地注视着刘荣的生母,状似悠闲地问:“婴不知夫人此来……”      “哦?!咦?太子太傅,”没想到魏其侯窦婴机敏过人,竟然全不入套,栗夫人以袖掩口,故作轻松地打着哈哈:“无甚……无甚……”      ‘阿荣的这个太子太傅,可比阿德的河间王太傅厉害多了!卫绾迟迟钝钝的……’想到那个现在高居‘中尉’的河间王太傅卫绾,栗夫人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很多,决定马上切入主题:“妾此来,欲请教一事。长公主遣……”      话到一半,突听门外的木质长廊上由远而近一阵乱响。随即,一名内官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从敞开的门窜了进来,几个大步冲到栗夫人面前急吼吼唤:“夫人,夫人……”      “阿七?”栗夫人惊讶地认出来人。   宦官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舌头都快伸出来了:“夫人,夫人……”      “夫人,此何人也?”窦婴眉头深锁,目光从年轻宦官转到栗夫人——天禄阁是是宫中重地,怎么可以擅自乱闯?栗夫人身边人的规矩也太差了吧?      宦官还算机灵,赶紧向太子太傅跪行拜礼:“太傅赎罪。”   栗夫人也连忙加以解释,这是她寝宫的内官之一,职位不低,是心腹之人。      栗夫人:“阿七,何事?”   小内官阿七深吸两口气,才一脸惊恐地报告:“禀、禀夫人,‘长乐宫’来人,皇太后……召、召夫人入见!”      栗夫人一时愣住,傻傻的没有反应。      “夫人?夫人?”窦婴看看栗夫人的状态,莫名其妙——不过是皇太后召见,有什么可怕的?窦太后可从来就不是恶婆婆。      “夫人……”可怜兮兮地仰望着自家女主人,阿七看起来像是被塞了两大筐的黄连:栗夫人和武陵侯夫人还有齐国王主的对话,他和他那帮同僚可都听着呢!      如春兰遇到倒春寒的霜雪,   栗夫人原先红润的面容,立刻从‘粉白’变成‘煞白’最后是——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抱恙中…… 246 246、不动声色的还击 ...   长乐宫主人的召见,是无人敢耽误的!   传召的谕令一经发出,就有大把的内职黄门盯着沙漏计时了——邀功心切的宦官就绝不肯放弃在太后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从哪儿到哪儿,步行合该多少时间’这类细节,宫里都有备案。若被召者走得比存档的历史记录慢,麻烦就会马上接踵而至!远的不说,光上一代薄太后期间,就有不少内宫嫔御和外朝命妇因‘怠慢上宫’的不敬罪名,受到严厉惩罚。      栗夫人毕竟在宫里那么多年了,自然不会犯这类低级错误。   一接到婆婆的召唤,虽万般不愿,栗蕙兰还是立刻辞别太子太傅窦婴,动身赶往东宫——从‘未央宫’天禄阁到‘长乐宫’长信宫的距离,可不近。      一路疾步急行,待爬上长长的阶梯,走到高台顶端的宫门口,栗夫人身上早已出了一层薄汗。      不知何时,起风了。   站在高高的宫台上,栗夫人命随侍的女官上前自报家门……      等了好长时间,门内才走出个老内官,对着栗夫人略一弯腰,立直了笃悠悠地讲道:“皇太后不在。”   “不在?”栗夫人一怔,脸色有点难看——她这厢急巴巴地应召而至,主人却擅自离去,让自己落了空,未免……      这宦官穿高级内职服色,年纪一把,腰背佝偻,形容萎靡苍白,说个话都有气无力的:“皇太后……驾临‘长秋殿’。”   “长秋殿?寺人,皇太后……”栗蕙兰很想问问皇太后为什么突然跑去长秋殿?太后难道忘了自己正在火速赶来?      老内官低低尖尖地话音直直刺入栗夫人耳膜,肆无忌惮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头:“栗……氏!”   “汝……汝?”栗夫人大吃一惊——这老宦官竟敢不用敬语?竟敢打断自己的话?太放肆了!      眼中闪过一抹讥诮,老内官木然依旧,软软和和的语气和措辞让人找不出一丝把柄:“皇太后驾幸……‘长秋殿’。”      说着,不等皇太子生母的回答,老内官一转身,兀自离开。      “咣……当!”   伴着金属和金属相撞发出的响声,长信宫的大门在栗夫人面前——关闭!      ※※※※※※※※ ※※※※※※※※ ※※※※※※※※ ※※※※※※※※      ‘长秋殿’也是汉宫重要的宫殿之一。位置嘛,不算太不偏僻,就在长乐宫的东南角。      风势,渐渐变大!   顶着一阵强过一阵的风力,栗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得好不辛苦。      就是再小心,忙于赶路的栗夫人还是不小心绊了一下:“呀!”   “夫人!”贴身女侍在旁急急扶住,才没让栗夫人摔倒当场。      “哎呦……”动动脚踝,栗蕙兰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环湖游廊,眸中腾起一层悲愤:‘老的,一个奴婢都敢对她甩脸子;而陛下……’      天子下令修建的游廊环‘新池’而建,蜿蜒着环绕着,宛如一条长长的掺金绿玉腰带。   每一个有幸在上面走过的人都说,踏步其上,如处云端;非但四周的美景尽收眼底,脚下更全是起伏平缓的坡道,无一个阶梯无一处膈脚,舒畅惬意之极。      相比爬坡、上桥、木道、曲径,游廊是多么的舒适便捷?   可惜白放着如此捷径,栗夫人却不得涉足:皇帝陛下严旨,游廊专供窦皇太后使用;非经帝后特别恩准,谁也不许上去走动。      揉揉酸胀的膝盖,栗蕙兰咬牙:‘等我成了太后,每天在这游廊上走五十遍!’      好容易到了!   ‘哎!还好,长秋殿的台基不高……’接过侍女递上的手绢,抹抹额头大颗大颗的汗珠,栗夫人命女官上前通报。      这回比上次好些,没等。   里面快步走出名女官,含笑施礼:“夫人,皇太后不在。”      “不在?!”栗夫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不在?这是第二次了!      女官四十上下,富富态态,未语先笑:“夫人,皇太后驾临……‘白虎殿’。”   “白虎殿?”栗夫人吃惊不小。白虎殿威严堂皇,却是长乐宫宫殿群中极少用到的殿宇,甚至从吕后时代,就基本不开启了。      “然也,夫人。淮南王安所荐之士子,先秦博士之子,清河人,今日入京……”女官不以为意,笑眯眯和皇太子的母亲解释:窦太后本来是要在长秋殿等她的,可后来淮南王刘安推荐的道家学者求见。这位秦朝博士官的儿子非但涵养深厚,偏巧还是清河人。窦太后听说来了乡亲,兴致大发,为表示隆重特意安排在白虎殿接见。      “秦博士子……清河人……”栗蕙兰哑口无言。谁都知道,窦太后崇尚黄老,对道学痴迷以及,对道家的学问和学者尤其重视——移驾去白虎殿接待重要学者,名正言顺!      合拢双袖,向当今后宫中最有权势的内命妇行个礼,女官笑容灿烂:“夫人,皇太后驾幸‘白虎殿’,夫人可往白虎殿见驾。”      仰头无奈地看了看漫天飞滚的云浪,还有远处不停摇摆的树冠树梢,栗夫人将冒到嗓子眼的请求咽回肚里——没用的!既然皇太后没有明示免去拜谒,别说刮风下雨了,就是下刀子她也必须赶过去。      “咣……当!”   随着金属和金属的相撞声,长秋殿的殿门在被礼送出境的栗夫人一行人面前——关闭!      ※※※※※※※※ ※※※※※※※※ ※※※※※※※※ ※※※※※※※※      严格说起来,从‘长秋殿’到‘白虎殿’的直线距离并不是太远——两头一边一个,正好是长乐宫城的对角线^_^。   不过真的走起来,是没有直线可走的。假山,池塘,土坡,殿宇,院落……还有那个新修的大池子,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的,三倍的距离也不止。      等离白虎殿不远了,栗夫人的发簪也歪了,鬓发湿嗒嗒粘成条状贴在额头鬓角,里衣的后襟紧紧黏在后背上,难受极了。      “夫人……”侍女担忧地望着女主人,小心提醒——拜见皇太后时衣冠不整,属‘大不敬’。   来得匆忙,一没有洗漱工具,二也没有胭脂水粉,更谈不上替换衣裳。栗夫人别无他法,只能就着侍女们的巧手,因陋就简地稍稍整理一下仪容。      站在敞开的殿门口,看看门边林立的武士和宦官,栗夫人一阵心跳,禁不住胡思乱想:‘会不会再落空?若是里面出来个宦官或宫女,说皇太后又换地方了,那可怎么是好?’      “呀!”下意识地动动几乎麻痹的腿脚,栗夫人浑身像是散了架子一样。实在走不动了!   上天待栗夫人不薄,这次出来的内官给的是好消息:‘窦太后在殿内,正听新博士谈学问呢!’      将跟栗夫人带来的侍从全部挡在外面,中年内官一边把栗夫人往里面让,一边拧着眉头打量皇太子的生母;眉梢眼角带的,都是不赞成:   发髻有点毛,未央宫中现缺头油?   脂粉呢?脂粉呢?怎么没涂匀?   衣衫裙子上的褶皱真多,出来前忘记熨烫了?掖庭的宫女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疏忽职守了?   裙带上的花结歪了,这哪个笨蛋给弄的?   ……      栗夫人被内官看得心里发毛。她不知道这位是窦太后的老班底,从前在椒房殿的时候专管衣服梳妆,如今在长乐宫百无聊赖,这会儿职业病发作,挑剔仪容挑剔得不亦乐乎。      放栗蕙兰在外面等着,内官先一步进宫室禀告:“禀皇太后,栗夫人到。”      “汉兴,接秦之弊,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天下既定,民无盖藏,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新任博士官用一口清河方言,抚今追昔,侃侃而谈。   窦太后正听得有滋有味,闻听内官的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夫人?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内命妇啊……’博士官很识趣,一面告罪一面做势要起身,打算退出去——他一个健康男子,可不方便与皇妾同处一室。   “无妨,无妨……”窦太后不以为意地举手阻止,扭头问内官:“汝观栗姬……何如?”      ‘栗……姬?’多年主仆的默契,很快让内官分辨出窦太后语汇中的褒贬,中年内官立刻躬身禀告:“皇太后,皇太子母之仪容……多有不肃。”      窦太后:“哦?”   “禀皇太后,栗夫人之簪洱……”内官以极为专业的眼光和口才,向女主人奉上一份‘仪表分析报告’。      听着听着,窦太后蹙起眉头,向内官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说下去了。停顿半刻,皇太后貌似无奈地轻轻叹口气,万分宽容地吩咐内官:先将栗夫人送到偏殿休息一下。      “博士官?”窦太后转回新博士。   “呀?皇太后……”后者被宦官话语中的‘皇太子母’一词惊到了,有的失神。      窦太后温和如故:“续之,续之……”   “唯唯,唯唯。”博士官急忙捡起刚才的话头,继续解说经义:“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汉兴数十载,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皇太子母太失礼了!面圣,却仪容不素?这可是大不敬的重罪啊……’口若悬河的博士官偷偷打量窦太后的神色,对在京师的前途充满希望——这都不计较,皇太后真是个宽厚人啊!      勤劳的前椒房殿仪容内官亲自去抱过一大捆松木柴火,为三只大铜炉再添一把热力。      ※※※※※※※※ ※※※※※※※※ ※※※※※※※※ ※※※※※※※※      白虎殿的偏殿有好几个,栗夫人去的是离主殿最远的一间。      才踏进门,栗夫人胸口就一紧。   高阔的宫室,四壁挂满了厚厚的壁衣。同样深色的幔帐从房梁上垂下来,层层叠叠,看不清具体是何颜色,直觉沉重非常。摇摆不定的微弱灯光下,一方精致的地席铺在宫室内侧——显然是给她留的座位。      ‘长公主去告状了?如果是,可够快的!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   ‘太后会怎么做?骂我一顿?斥责一番?’   ‘皇太后到底会怎么做呢?’   ……   和窦太后接触的机会太少,栗夫人对婆婆的行事十分不了解,满脑子都是乱想:‘难不成强迫我接受阿娇做儿媳?皇太后不至于那样不要脸吧,传出去……可丢死个人!’      不知是因房间太大还是光线太暗,因急匆匆赶长路而燥热流汗的身子,急速冷却下来。      栗蕙兰开始感到不适。   丝丝缕缕的寒意,自衣领和衣服的缝隙一点点一点点地往内侵袭。      ‘有风?’皇太子的母亲举手拢紧交领的领口,茫然地向周围望去:   高大到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上部花纹的玄色屏风;   笨重的酱色家具,虽未布满灰尘,但古旧的款式和花纹无一不在述说其年代的长远;   原该是金光灿灿的高脚香炉和青铜灯具,早已褪去了表面的表面,暗沉暗沉;   不知什么年代的两只大鼎赫然摆在宫室中间,锈迹斑斑,外侧的饕餮纹饰尤其狰狞……林立的摆设,过于肃穆的装潢,是一种高旷冷峻之美。      ‘这里……好像少了什么……’一圈看完,栗蕙兰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房间竟然没生火?不说炉子了,甚至连个起码的火盆都没有!      现在才初入三月,上巳节还没过,宫里怎么可能不生火?      ‘这群懒鬼!’恼火地站起来,拉开大门走出去……   才要呵斥仆从,却发现门外无人!      向两边看看,栗夫人惊异地发现:长长的廊内,竟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个中年宦官和一个老宫女。而且,这两人都站在正殿之外!      “哎……”栗蕙兰向唯二的两名仆人招招手,想叫个火盆进来。   两位视若无睹,对皇太子生母报以彻底的面瘫,连脚尖都懒得动一下。那姿态的含义再明确不过:我们只听皇太后差遣。其她阿猫阿狗——识相点,别自讨没趣!      ‘叫不动?算了……找自己的侍女想办法……’栗夫人掉转身,往外走——她的随身侍从都留在殿外了。      就在这时,刚才怎么找都没影儿的内官不知打哪里冒了出来,拦住栗夫人的脚步:“夫人,白虎殿乃要害之地,自重为要,切勿擅闯。”   “寺人,室内寒甚……”虽然被拦路很不爽,栗夫人还是很高兴有人能出面解决问题。      内官哈哈腰,撇得这叫干净:“夫人,此非臣之职守……”   ‘你不管,总有人管的吧!’栗夫人不死心:“如此,寺人……”      “夫人,白虎殿自有属吏!”客客气气但坚坚定定地予以拒绝,内官的腰直了——内廷和外朝一样,最忌讳‘过界’。   栗夫人睁大眼,脑子里跳出儿子们闲聊时曾涉及的一个有趣话题‘官僚作风的拖沓和低效’。      “皇太后命夫人居室内候命,”不等栗夫人反应,内官吊高了一边的眉毛,三分怀疑七分不怀好意地问道:“夫人……行至此,莫非有违抗上谕之心?”      栗蕙兰一口气哽在胸口,差点厥过去——这还有天理没有啊?      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在大汉,连当朝天子都不敢轻易违逆窦太后的意思;薄皇后从皇太子妃到中宫皇后,二十年从未对婆婆说过一个‘不’字。   如此榜样在前,一个小小的‘夫人’能如何?除了压抑怒火,老老实实道歉,退回宫室接茬待召,栗蕙兰还能有什么选择?      没有皮毛垫底的地席,再精致再美观,也是越坐越冷。两只小小的油灯, 246、不动声色的还击 ...   摇摇晃晃,凄凄惶惶,仿佛随时会被宫室内威严高峻的环境气氛压迫熄灭。      一阵冷过一阵……   开始还能坐在那里,抱着肩膀奋力搓双臂。后来,栗夫人实在坐不住,站起来连连跺脚——到这时,栗夫人反而感激‘室内没伺候的人’了,这动作太粗鲁,人前可做不出来。      ‘跺脚’和‘蹦跳’有效!   血液一加快流动,人立马感觉暖和多了。      突然,一切停了!   栗蕙兰陡然想起:若动弹得太厉害,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和服饰就会松散凌乱。      ‘侍女都被挡在外面,不能进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去见皇太后?’衡量衡量得失,栗夫人眼泪都快落下来:‘要是因此被按上大不敬的罪名,就糟了……’      百般无奈,栗夫人只好重新回席子坐下,仪态万方,一动不动地抗‘冻’!      ※※※※※※※※ ※※※※※※※※ ※※※※※※※※ ※※※※※※※※      不知熬了多久,手脚冰凉,四肢麻木,鼻翼下似乎有可疑的液体流出……就在栗夫人以为坚持不住快晕倒之时,皇太后总算派人来叫了。      会面,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短。皇太后只问了几句关于刘荣刘德兄弟的近况,就打发人出来了。至于令栗夫人最为担忧的问题——长公主的提亲——窦太后连提都没提。      离开白虎殿的时候,栗夫人在困惑中不断地回头。      栗夫人是被宦官背回来的。   ‘天子多年不召侍寝,薄皇后则是能避就避……’身虚脚软地趴在宦官背上,栗夫人不无苦涩地想:‘未央宫那边,没人会介意栗蕙兰的衣着得不得体,妆容整不整齐……倒是省力了。’      回到居所,侍女端来夜宵,送到枕畔。可栗夫人的手,抖得拿不住一把勺子。      ‘早知道窦太后清静无为,不会干预孙辈的婚事……’瘫在床榻上忽冷忽热簌簌发抖,栗夫人头昏脑胀,迷迷糊糊地自我安慰:‘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好在……过关啦!’      过关了啦……    作者有话要说:栗夫人的状态,自动脑补: 一个从来不锻炼,平常半站路都要开车的家伙,被突然抓去跑‘八百米’。 而且,被告知‘跑不及格就全部家产充公’。 试想一下,跑及格的当晚,这位会有怎样的身体反应? 相信跑过八百米的同学都知道(嘿嘿) 247 247、杀伐 ...   栗夫人生病了!      皇太子母亲身份特殊,她的患病立刻引起了宫内宫外的充分重视。   ‘太医署’火速排出御医会诊伺候。长安城的外命妇们——不管是与栗家沾亲还是带故,亦或两样都扯不上的——都一窝蜂地往栗夫人住处涌,唯恐让谁占了先去。      相形之下,‘椒房殿’就显得越发冷清起来。若不是那条贵不可及的中轴线,初到汉宫之人多半会将栗夫人所在的偏宫误认为是皇后寝宫。      窦太后也派了个宦官去问了问,对这个孕育过四位皇孙——现下只剩三个还活着——的儿媳聊表一下关心。      问过了,就算过得去了。长乐宫的生活,依然如故。      皇太子生母病倒的次日,正是贵妇人们入宫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这种会见是汉宫旧例,窦太后本身并不大喜欢。在往常,几个惯熟的亲戚女眷入内聊上几句,就到顶了;至于其她命妇,也就是在帘外行个拜礼而已。      但这一日,皇太后的兴致特别高昂。非但章武侯婆媳、南皮侯夫人、魏其侯夫人等外戚受到接见,连很多与太后既无血缘关系也没姻亲往来的命妇也意外地被邀请进东殿中室。      众贵妇大喜过望——天外飞来的荣幸啊!      东殿内,分宾主落座。皇太后让早准备好的乐工出来,在南墙下拨弦弄笛。长信宫中立刻回响起柔和欢快的乐律……      “弟妇,齐王主若……何如?”窦太后把脸转向章武侯夫人方向——刚才问安的声音中没有窦少君的妻子刘若。   章武侯夫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动了一下,躬身回答:“回太后,阿若偶染风寒,今日不克入宫。”      “嗯……”窦太后点了点头,了然一笑——刘若是聪明的,和其姨母武陵侯夫人一样知分寸;后者,也是托病谢客。      “姑母,姑母,长公主安在?”一个年轻的少妇在亲属席中抢了话,边说边四下踅摸:“阿娇呢?阿绾呢?”   如此冒失无礼的举止,着实令几名新入京的贵妇惊愕。很快边上就有亲朋过来提点:开口的是章武侯窦广国的女儿窦菲,她虽是庶出,但因是最小的,从一出生就深得宠爱。在窦太后面前,也很有脸面。      窦太后眉心一凝,淡淡地告诉众人:馆陶长公主被城南的大长公主请去了,几个小贵女,去中宫问候薄皇后了。      提到椒房殿,皇太后貌似无意地问窦菲可曾去中宫给皇后请安。   “呀?姑……姑母?”窦菲没料到会被姑母问到这个,一时不禁有些结巴:“无,姑母。”      “如此……”窦太后突然拔高了声音,紧逼着问一句:“栗夫人处……何如?”   窦菲面颊上赤红一片,嘴唇动了动 247、杀伐 ...   ,倒也不敢撒谎:“有……有!”      在座众人听到这,彼此看看,相当一部分的脸也红了。虽然没明文规定‘命妇入宫一定要先去椒房殿’,但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到底有失厚道,亏了礼数。      皇太后淡淡‘哼’一声,似乎不打算细究此节,只挥手命女官叫伎人上来——讲古。      讲古,就是由口齿清晰、绘声绘色的伎人口述古人古事。   今天说古的是个细高挑的中年妇人,话音悦耳,巧舌如簧:“苏秦,雒阳乘轩里人也。东事师於齐,而习之於鬼谷先生……”      “苏秦出游数岁,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大困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妇人一番话说得高低顿挫,极富表现力:“秦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      “于是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到这儿,中年妇人停顿下来,摇摇头,似乎在为苏秦遭遇的不幸而感叹:   “苏秦惭而自伤,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踵,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苏秦骇人听闻的刻苦精神吸引走了……   “期年,揣摩成。苏秦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妇人的描述,从消沉走向积极:“赵王大悦,封秦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去游燕,岁馀而後得见;说燕文侯……”      “苏秦将说楚王,路过洛阳……”讲到此处,中年妇人故意放慢了语调:“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      伎人:“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其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噗……”贵妇人群中一阵骚动,大家不约而同地露出轻蔑讥讽之色,这前后对比也太明显了吧!      “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妇人笃悠悠一笑,接着说:“其嫂乃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   命妇们“哗”然哄笑,相顾掩口——这个嫂嫂倒实诚,势力得坦白!      ‘啪!’中年妇人一击掌,待殿宇中又安静了,才结尾:“苏秦乃曰,‘ 247、杀伐 ...   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最后一句似感叹如警句,蕴意丰富,诸位贵妇听入耳中,一时无言。      打破寂静的,是窦太后:“阿菲……”   “呀,姑母?”窦菲一惊,抬头望着尊贵的太后姑妈。      “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阿菲……”低低地反复吟诵,皇太后撇开一旁莫名其妙的侄女窦菲,转而朝向所有贵妇:“然……若一味趋利奉势,则何谓‘尊卑’?何谓‘仁义’?!”      如果到现在还以为窦太后的意思是针对自家侄女,那就真是傻瓜了。诸位贵妇面面相觑,一个个面呈窘迫羞惭——‘功利心’人人有,但谁都不乐意承认。      ‘当年的慎夫人真的就甘于到平起平坐为止?没有干脆取而代之的野心?’部分上年纪的贵妇思索贯通,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分席事件,暗生警惕:‘哪个正室不痛恨野心勃勃的偏房?哎呀呀,疏忽了,疏忽了!无意间竟犯了皇太后的忌讳!!’      “禀皇太后……”命妇们象训练过的一样,动作画一地向窦太后弯腰行礼:“妾身……不敢!”      大汉皇太后徐徐点头,嘴角弯出一抹冷峻的笑意。      连续数年无事都人流如织的栗夫人居所,在栗蕙兰卧病的日子里,访客却奇异地减了大半!后来,即便实在要对皇太子生母投好结交的贵妇们,也会先到中宫椒房殿那里转上一圈,规规矩矩向薄皇后请个安。      ※※※※※※※※ ※※※※※※※※ ※※※※※※※※ ※※※※※※※※      栗夫人生病了!      值班的医女搞不定,掖庭急召御医入内诊治。写方子抓药,熬好了给灌下,御医严厉警告栗夫人的侍从必须仔细伺候,让病人少费心多休息——‘寒热症’如果照顾不好,恶化了可是能致命的!   一大群宦官和宫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唯诺诺。      入宫这么多年,好艰难熬到长子刘荣做了皇太子,眼看着好日子蒸蒸日上,以后泼天的富贵不可限量,栗蕙兰自然是更加惜命。于是接下来好几天,栗夫人完全照着医生的要求喝药吃饭,能睡就睡,任事儿都不理;直到……      捏着丝巾的手重重捶着床沿,栗夫人厉声逼问侍女:“何故?何故??速速……速速道来呀!”   也不怪栗夫人恼火。任何人发现苦心栽培的亲信在自己生病时非但不来殷勤服侍,甚至连个面都不露,都会出离愤怒的。      “夫、夫人……”侍女左看看右看看,挣扎一番才吞吞吐吐地告诉自家女主 247、杀伐 ...   人:   那天,栗夫人去了天禄阁不多久,宦者令就来了。   未央宫‘宦者令’不是一个人来的,联袂而至的还要长乐宫‘将行’和一大票全副武装的南军侍卫。   当天在宫室内当值的所有宦官和宫娥全被带走;这些人就如蒸发了一般,自此——了无音信!      “夫……人?”眼巴巴望着女主人,侍女一脑门的问号。刚才夫人问她‘何故’,其实,真正困惑迷茫的人是她耶!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同时惊动两座宫城的最高级别内官?甚至还出动‘宣室殿’甲士来抓人?!要知道在负责宫廷安全的南军部队中,宣室殿侍卫是最厉害也是最核心的保障力量;他们只牢牢固守在天子周围,除了皇帝本人其余一概不放在心上。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哪怕汉宫和长安城都着火了,只要皇帝陛下安然无事,这群人就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      仿佛被兜头砸了一闷棍,栗夫人僵僵地坐在床上,木木然动弹不得——那天唯一称得上与平常不同的只有‘武陵侯黄夫人姨甥携特殊使命来访’;而自己,拒绝了长公主。      ‘还好那天没轮到我当班!否则……’想想那些以前的同僚,也不知落到个什么下场,侍女既哀痛又后怕,忍不住向天祷告:‘庆幸啊!上帝保佑,祖宗保佑……’      瞅瞅栗夫人僵硬的表情,宫娥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把其它消息一股脑倒出来算了——反正就是现在不说,女主人以后还是会知道:   宦者令和将行在捉拿栗夫人的手下之后,同日还抓走了另一些内官和女官。这些人倒不拘于哪个派系,各殿各职司都有,名字分别是……      随着一个个人名被报出,栗夫人原就因生病血色不足的面容,渐渐煞白!熟悉的名字,要么是从太子宫就相厚的旧交,要么是刘荣成为皇储后过来效过忠的……      忠心的侍女还想说完,就见栗夫人突然双眼一翻,一声不响地直直栽下去。   “夫人?夫、夫人!”宫女吓到心脏几乎停摆,哭天喊地着扑上去,拼命托抱住女主人瘫软的身体,扯开嗓子喊救命:“来人,来人啊……”      一方被捏皱的丝巾,自苍白的指间滑出……      忽忽……悠悠……      飘飘……荡荡……      很快落到榻前;旋即,被应声而入的众多宦官和医师踩到——烂。    作者有话要说:【谷雨】 谷雨是“雨生百谷”的意思,每年4月20日或21日太阳到达黄经30°时为谷雨。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下而上也”,故此得名。 谷雨时节,南方地区“杨花落尽子规啼”,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牡丹吐蕊,樱桃红熟,自然景物告示人们:时至暮春了。这时,南方的气温升高较快,一般4月下旬平均气温,除了华南北部和西部部分地区外,已达20℃至22℃,比中旬增高2℃以上。华南东部常会有一、二天出现30以上的高温,使人开始有炎热之感。低海拔河谷地带业以进入夏季。 我国古代将谷雨分为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呜鸠拂其羽;第三候为戴任降于桑。” 是说谷雨后降雨量增多,浮萍开始生长,接着布谷鸟便开始提醒人们播种了,然后是桑树上开始见到戴胜鸟。谷雨节气,东亚高空西风急流会再一次发生明显减弱和北移,华南暖湿气团比较活跃,西风带自西向东环流波动比较频繁,低气压和江淮气旋活动逐渐增多。受其影响,江淮地区会出现连续阴雨或大风暴雨。 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时田中的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所以说“春雨贵如油”。 这时,我国南方大部分地区东部这时雨水较丰,常年4月下旬雨量约30至50毫米,每年第一场大雨一般出现在这段时间,对水稻栽插和玉米、棉花苗期生长有利。但是华南其余地区雨水大多不到30毫米,需要采取灌溉措施,减轻干旱影响。西北高原山地,仍处于干季,降水量一般仅5至20毫米。华南谷雨前后的降雨,常常“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因为“巴山夜雨”以4、5月份出现机会最多。“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清”,这种夜雨昼晴天气,对大春作物生长和小春作物收获是颇为适宜的。 247 247、杀伐 ...   栗夫人生病了!      皇太子母亲身份特殊,她的患病立刻引起了宫内宫外的充分重视。   ‘太医署’火速排出御医会诊伺候。长安城的外命妇们——不管是与栗家沾亲还是带故,亦或两样都扯不上的——都一窝蜂地往栗夫人住处涌,唯恐让谁占了先去。      相形之下,‘椒房殿’就显得越发冷清起来。若不是那条贵不可及的中轴线,初到汉宫之人多半会将栗夫人所在的偏宫误认为是皇后寝宫。      窦太后也派了个宦官去问了问,对这个孕育过四位皇孙——现下只剩三个还活着——的儿媳聊表一下关心。      问过了,就算过得去了。长乐宫的生活,依然如故。      皇太子生母病倒的次日,正是贵妇人们入宫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这种会见是汉宫旧例,窦太后本身并不大喜欢。在往常,几个惯熟的亲戚女眷入内聊上几句,就到顶了;至于其她命妇,也就是在帘外行个拜礼而已。      但这一日,皇太后的兴致特别高昂。非但章武侯婆媳、南皮侯夫人、魏其侯夫人等外戚受到接见,连很多与太后既无血缘关系也没姻亲往来的命妇也意外地被邀请进东殿中室。      众贵妇大喜过望——天外飞来的荣幸啊!      东殿内,分宾主落座。皇太后让早准备好的乐工出来,在南墙下拨弦弄笛。长信宫中立刻回响起柔和欢快的乐律……      “弟妇,齐王主若……何如?”窦太后把脸转向章武侯夫人方向——刚才问安的声音中没有窦少君的妻子刘若。   章武侯夫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动了一下,躬身回答:“回太后,阿若偶染风寒,今日不克入宫。”      “嗯……”窦太后点了点头,了然一笑——刘若是聪明的,和其姨母武陵侯夫人一样知分寸;后者,也是托病谢客。      “姑母,姑母,长公主安在?”一个年轻的少妇在亲属席中抢了话,边说边四下踅摸:“阿娇呢?阿绾呢?”   如此冒失无礼的举止,着实令几名新入京的贵妇惊愕。很快边上就有亲朋过来提点:开口的是章武侯窦广国的女儿窦菲,她虽是庶出,但因是最小的,从一出生就深得宠爱。在窦太后面前,也很有脸面。      窦太后眉心一凝,淡淡地告诉众人:馆陶长公主被城南的大长公主请去了,几个小贵女,去中宫问候薄皇后了。      提到椒房殿,皇太后貌似无意地问窦菲可曾去中宫给皇后请安。   “呀?姑……姑母?”窦菲没料到会被姑母问到这个,一时不禁有些结巴:“无,姑母。”      “如此……”窦太后突然拔高了声音,紧逼着问一句:“栗夫人处……何如?”   窦菲面颊上赤红一片,嘴唇动了动,倒也不敢撒谎:“有……有!”      在座众人听到这,彼此看看,相当一部分的脸也红了。虽然没明文规定‘命妇入宫一定要先去椒房殿’,但如此明显的厚此薄彼,到底有失厚道,亏了礼数。      皇太后淡淡‘哼’一声,似乎不打算细究此节,只挥手命女官叫伎人上来——讲古。      讲古,就是由口齿清晰、绘声绘色的伎人口述古人古事。   今天说古的是个细高挑的中年妇人,话音悦耳,巧舌如簧:“苏秦,雒阳乘轩里人也。东事师於齐,而习之於鬼谷先生……”      “苏秦出游数岁,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大困而归,羸縢履蹻,负书担橐,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妇人一番话说得高低顿挫,极富表现力:“秦归至家,妻……不下紝,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      “于是苏秦喟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到这儿,中年妇人停顿下来,摇摇头,似乎在为苏秦遭遇的不幸而感叹:   “苏秦惭而自伤,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踵,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      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苏秦骇人听闻的刻苦精神吸引走了……   “期年,揣摩成。苏秦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于是乃摩燕乌集阙,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妇人的描述,从消沉走向积极:“赵王大悦,封秦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白璧百双,黄金万溢,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去游燕,岁馀而後得见;说燕文侯……”      “苏秦将说楚王,路过洛阳……”讲到此处,中年妇人故意放慢了语调:“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      伎人:“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其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   “噗……”贵妇人群中一阵骚动,大家不约而同地露出轻蔑讥讽之色,这前后对比也太明显了吧!      “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妇人笃悠悠一笑,接着说:“其嫂乃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   命妇们“哗”然哄笑,相顾掩口——这个嫂嫂倒实诚,势力得坦白!      ‘啪!’中年妇人一击掌,待殿宇中又安静了,才结尾:“苏秦乃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最后一句似感叹如警句,蕴意丰富,诸位贵妇听入耳中,一时无言。      打破寂静的,是窦太后:“阿菲……”   “呀,姑母?”窦菲一惊,抬头望着尊贵的太后姑妈。      “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阿菲……”低低地反复吟诵,皇太后撇开一旁莫名其妙的侄女窦菲,转而朝向所有贵妇:“然……若一味趋利奉势,则何谓‘尊卑’?何谓‘仁义’?!”      如果到现在还以为窦太后的意思是针对自家侄女,那就真是傻瓜了。诸位贵妇面面相觑,一个个面呈窘迫羞惭——‘功利心’人人有,但谁都不乐意承认。      ‘当年的慎夫人真的就甘于到平起平坐为止?没有干脆取而代之的野心?’部分上年纪的贵妇思索贯通,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分席事件,暗生警惕:‘哪个正室不痛恨野心勃勃的偏房?哎呀呀,疏忽了,疏忽了!无意间竟犯了皇太后的忌讳!!’      “禀皇太后……”命妇们象训练过的一样,动作画一地向窦太后弯腰行礼:“妾身……不敢!”      大汉皇太后徐徐点头,嘴角弯出一抹冷峻的笑意。      连续数年无事都人流如织的栗夫人居所,在栗蕙兰卧病的日子里,访客却奇异地减了大半!后来,即便实在要对皇太子生母投好结交的贵妇们,也会先到中宫椒房殿那里转上一圈,规规矩矩向薄皇后请个安。      ※※※※※※※※ ※※※※※※※※ ※※※※※※※※ ※※※※※※※※      栗夫人生病了!      值班的医女搞不定,掖庭急召御医入内诊治。写方子抓药,熬好了给灌下,御医严厉警告栗夫人的侍从必须仔细伺候,让病人少费心多休息——‘寒热症’如果照顾不好,恶化了可是能致命的!   一大群宦官和宫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唯诺诺。      入宫这么多年,好艰难熬到长子刘荣做了皇太子,眼看着好日子蒸蒸日上,以后泼天的富贵不可限量,栗蕙兰自然是更加惜命。于是接下来好几天,栗夫人完全照着医生的要求喝药吃饭,能睡就睡,任事儿都不理;直到……      捏着丝巾的手重重捶着床沿,栗夫人厉声逼问侍女:“何故?何故??速速……速速道来呀!”   也不怪栗夫人恼火。任何人发现苦心栽培的亲信在自己生病时非但不来殷勤服侍,甚至连个面都不露,都会出离愤怒的。      “夫、夫人……”侍女左看看右看看,挣扎一番才吞吞吐吐地告诉自家女主人:   那天,栗夫人去了天禄阁不多久,宦者令就来了。   未央宫‘宦者令’不是一个人来的,联袂而至的还要长乐宫‘将行’和一大票全副武装的南军侍卫。   当天在宫室内当值的所有宦官和宫娥全被带走;这些人就如蒸发了一般,自此——了无音信!      “夫……人?”眼巴巴望着女主人,侍女一脑门的问号。刚才夫人问她‘何故’,其实,真正困惑迷茫的人是她耶!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同时惊动两座宫城的最高级别内官?甚至还出动‘宣室殿’甲士来抓人?!要知道在负责宫廷安全的南军部队中,宣室殿侍卫是最厉害也是最核心的保障力量;他们只牢牢固守在天子周围,除了皇帝本人其余一概不放在心上。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哪怕汉宫和长安城都着火了,只要皇帝陛下安然无事,这群人就能眼睁睁地袖手旁观。      仿佛被兜头砸了一闷棍,栗夫人僵僵地坐在床上,木木然动弹不得——那天唯一称得上与平常不同的只有‘武陵侯黄夫人姨甥携特殊使命来访’;而自己,拒绝了长公主。      ‘还好那天没轮到我当班!否则……’想想那些以前的同僚,也不知落到个什么下场,侍女既哀痛又后怕,忍不住向天祷告:‘庆幸啊!上帝保佑,祖宗保佑……’      瞅瞅栗夫人僵硬的表情,宫娥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把其它消息一股脑倒出来算了——反正就是现在不说,女主人以后还是会知道:   宦者令和将行在捉拿栗夫人的手下之后,同日还抓走了另一些内官和女官。这些人倒不拘于哪个派系,各殿各职司都有,名字分别是……      随着一个个人名被报出,栗夫人原就因生病血色不足的面容,渐渐煞白!熟悉的名字,要么是从太子宫就相厚的旧交,要么是刘荣成为皇储后过来效过忠的……      忠心的侍女还想说完,就见栗夫人突然双眼一翻,一声不响地直直栽下去。   “夫人?夫、夫人!”宫女吓到心脏几乎停摆,哭天喊地着扑上去,拼命托抱住女主人瘫软的身体,扯开嗓子喊救命:“来人,来人啊……”      一方被捏皱的丝巾,自苍白的指间滑出……      忽忽……悠悠……      飘飘……荡荡……      很快落到榻前;旋即,被应声而入的众多宦官和医师踩到——烂。    作者有话要说:【谷雨】 谷雨是“雨生百谷”的意思,每年4月20日或21日太阳到达黄经30°时为谷雨。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下而上也”,故此得名。 谷雨时节,南方地区“杨花落尽子规啼”,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牡丹吐蕊,樱桃红熟,自然景物告示人们:时至暮春了。这时,南方的气温升高较快,一般4月下旬平均气温,除了华南北部和西部部分地区外,已达20℃至22℃,比中旬增高2℃以上。华南东部常会有一、二天出现30以上的高温,使人开始有炎热之感。低海拔河谷地带业以进入夏季。 我国古代将谷雨分为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呜鸠拂其羽;第三候为戴任降于桑。” 是说谷雨后降雨量增多,浮萍开始生长,接着布谷鸟便开始提醒人们播种了,然后是桑树上开始见到戴胜鸟。谷雨节气,东亚高空西风急流会再一次发生明显减弱和北移,华南暖湿气团比较活跃,西风带自西向东环流波动比较频繁,低气压和江淮气旋活动逐渐增多。受其影响,江淮地区会出现连续阴雨或大风暴雨。 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时田中的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所以说“春雨贵如油”。 这时,我国南方大部分地区东部这时雨水较丰,常年4月下旬雨量约30至50毫米,每年第一场大雨一般出现在这段时间,对水稻栽插和玉米、棉花苗期生长有利。但是华南其余地区雨水大多不到30毫米,需要采取灌溉措施,减轻干旱影响。西北高原山地,仍处于干季,降水量一般仅5至20毫米。华南谷雨前后的降雨,常常“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因为“巴山夜雨”以4、5月份出现机会最多。“蜀天常夜雨,江槛已朝清”,这种夜雨昼晴天气,对大春作物生长和小春作物收获是颇为适宜的。 248 248、29-13 余孽 ...   小小的院落,藏在长乐宫偏远的一角。      土墙,小窗,茅草铺成的屋顶,看山去乱乱的……   陈旧不堪的房屋,低矮斑驳的土墙,还有院中那一片坑坑洼洼的泥地,无一不暗示着居住人身份的卑微。      衣着不俗的女子立在院门前,默默地注视许久,才去推那扇虚掩的柴门。      ‘吱……呀……’门是漏风的,上上下下有许多的洞。   绣蔓草的绸罗垂胡袖落回手肘,露出一截皎白细腻的藕臂。丰润的手腕上,两只沉甸甸的竹节黄金镯各镶了半圈淡水珍珠。浅绿色的珠光和黄澄澄的金色彼此相映,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饶是惹眼。      “谁,谁呀?”听到动静,屋里走出个圆脸细眼的少女,看清来人后马上发出惊喜交加的欢呼:“阿姑?阿姑!”      宁女官含着笑,点头:“二女。”   应二女敛衽深施一礼,同时向后面急急召唤:“阿姊,阿姊,姑姑来矣!”      “二女?”听到妹妹叫,一个柳眉杏眼的女孩袅袅婷婷地走出来,见到宁表姑赶忙行礼:“哎呀?姑姑。”      在两姐妹的簇拥下,椒房殿女官踏进屋子。房子很小,只有相通的两间,土墙草顶,十分简陋。      应二女麻麻利利地捅开炉灶,点火烧水。   坐在单薄的草席上,宁女官连声让孩子不用忙——她先头奉薄皇后之命送馆陶翁主和章武侯孙回长信宫,差事完毕后,趁着空隙拐进来看看两个表侄女的近况,呆不了多久的。      二女听了,只是笑笑,手上一点不停。   目睹表侄女精干的动作,环顾草房中仅有的几件老旧家什,宁女官由衷地感慨:‘当年,姨夫家也是坐拥良田美宅、奴仆成群的豪富人家,何曾需要女眷们亲自操持家事?若表兄不那么野心勃勃,何至于……’      应二女见表姑妈神色有异,以为是不惯屋中的潮气和土腥气,急急忙忙去开窗门,又要翻干艾草出来好点了去去异味。   见状,宁女官急忙给拦着:“二女,不用,不用。”      “阿姑,此房舍……”应长女悄声嘀咕,她对这破房子早就不满了。   “此房舍甚佳,”二女劫过姐姐的话头,冲表姑妈直笑:“阿姑,甚佳。”      “不漏,不摇,甚佳!”唯恐表姑妈误会,二女笑吟吟强调一番:‘是真的啦!相比当初在未央宫永巷的日子,二十几个人挤一张大通铺,如今能有个小房子小院子,两姐妹还不分开,已是天大的进步了!’   应长女抿抿嘴,垂下头,青葱般的手指绞着衣带下摆,不吭气。      宁女官柔柔一笑。   她如何不懂大侄女的想法?应家姊妹都是在亭台楼阁俱全的上好宅子里长大的,而这草房低矮潮湿,光线空气俱不良;讨厌的话,也正常。      两边看看,二女偷偷扯一把姐姐,上前拉住姑妈的手稚气地摇摇,笑得欢实:“阿姑,阿姑,吾姊妹得此房舍,足矣!阿姊,阿……姊?”   应长女木木的,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随着妹妹呐呐点头。      ‘懂事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可怜呀!’掌心指腹传来的粗糙触感,令宁女官忍不住一阵阵鼻酸:‘都是被伺候着长大的,本是该躲在父母怀里不知世事的年纪呀!嗯,二女要比长女小几岁。可现在看起来,倒是妹妹照顾姐姐为多。’      “长女,二女,脱籍……”犹豫片刻,宁女官避过两姐妹渴望至极的目光,艰难地吐出:“‘脱籍’不易呀!”   不是她这个做表姑妈的不尽力。侄女们在长乐宫,她则隶属未央宫,运作起来本就添一层麻烦。如今薄皇后不得势,处境岌岌可危。这姐妹俩又是如假包换的罪臣之女。想要从‘宫婢’转为‘宫女’而不引人注目,实在难上加难!      “阿姑?”应长女语带哭音,眼圈马上就湿了:“阿姑……呐……”   “阿姑,不急,不急。无妨呀……”应二女泪珠儿在眼眶里咕噜噜打转,但还是努力维持着笑容——她早就猜到了。震动全国的吴楚叛乱才过去没几年,她们这些‘反贼余孽’哪那么容易脱身?      用袖子为长女擦擦眼泪,二女拉着姐姐起身,退后半步,一齐向表姑妈跪倒行大礼:“侄女谢姑姑眷顾之隆恩。”   宁女官急忙起身去扶:“长女,二女。姑姑……无能……”      “阿姑,家父忤逆不臣,累及满门,此乃……父之债……子还……”二女坚持着拜过全礼,才重新直起身来——没什么可抱怨的!相比身首异处的父兄弟弟,还有因不堪劳苦而自尽的祖母母亲,她们两个至少还活着!   瞟瞟表姑妈遍体绫罗,腕上的嵌珠镯,应长女是止不住的哽哽咽咽:“呜,呜呜……”      宁女幽幽叹了一声:“哎!二女……”   拍拍姐姐的背安慰安慰,应二女满怀感激地告诉宁表姑:其实打从搬进长乐宫后,她们的境况已大为改善了。窦詹事看在表姑母的份上,对她们还是照顾的;否则,也不会有单独的住处,充足的食物和轻松的活计。      ‘两个孩子的气色的确比上次见又好了很多,面颊也丰润了些。’宁女官大感安慰:“窦詹事……仁心。”      室内的气氛过于沉重,应二女转而与表姑母聊起了家常。期间,应长女突然开口问姑姑:“阿姑,今上太后不喜皇太子母乎?”      “呃?”宁女官一惊,紧盯表侄女问道:“长女……何来此问?”   “宫内人……相传者众!”应长女睁大了双眼,满脸掩不住的好奇。二女则眨眨眼,没做声。      ‘流言蜚语,果然快啊!’举臂弹弹衣袖,薄皇后的亲信女官若无其事地答道:“此言……谬矣!皇太子谦恭勉学,栗夫人恭敬柔顺,陛下皇太后何不悦之有?”   “阿……姑?”应长女对表姑妈的官样回答相当不满——这明显是敷衍嘛!栗夫人那人,能称得上‘恭敬柔顺’?      “长孺,”见应长女不甘休,宁女官顺势把球踢了回去:“人言……何?”      应长女兴致勃勃地悉数道来。   未央宫一下抓那么多,大部分还是皇太子生母栗夫人的人,自然引起汉宫内部的种种猜忌。到现在各种讲法都有,有点说是栗夫人老喜欢翻旧账,终于得罪了馆陶长公主;有点说是因为栗夫人这段时间太嚣张了,触犯了窦太后的禁忌……      宁女官静静听着,庆幸没一条流言提及自己的女主人——薄皇后。      一通说完,应长女神秘兮兮趴上表姑妈的肩头,凑近了低语:“阿姑,人言……皇太子恐不得圣心也。栗夫人者,殃及池鱼……”      宁女官嗤之以鼻:“胡言!”   “依……阿姑所知,当何……如?”久不出声的应二女轻轻问。      中宫大女官皱皱眉,冲两个侄女认真解答:“抓捕诸人,乃因其涉嫌‘贪墨’。”      “贪墨?贪墨……”应长女喃喃咀嚼这两个字,表情不知是扫兴还是沮丧。   应二女挑挑眉,完全漠不关心。      ‘这些年姓栗的仗着儿子当上太子,步步紧逼,薄皇后的前景越来越暗淡。宫里宫外,差不多都在倒计皇后下台的时间了!’回想起前段日子栗夫人的得意和嚣张,椒房殿首席女官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连他们这些皇后身边之人都不敢抱希望了,没想到栗蕙兰竟会捡这时节来个自寻死路?!      “贪墨!”朝女孩子们板起脸重复一遍,宁表姑附加解释:“行贿受贿,以次充好。”   应长女还是不尽信的样子:“哦?”      “然也,然也!长女,二女。”宁女脸不红心不跳,胸腔中涌动的全是慈爱和怜惜:‘不告诉你们,是为你们好。没见有职有权的都被灭口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个做长辈的也不算说谎!   宫廷对此次拘捕给出的官方解释就是‘反贪’。那些人是以贪墨的罪名入狱论罪的,也是以贪污犯的身份被——迅——速——处理掉了。      虽然‘天下没不透风的墙’!真相,也的确不可能完全被掩盖。但这么多人命放在前头,任何人在想嚼舌根之前都必须掂量掂量——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贵女的名声和闺誉要紧。哎,皇太后和陛下是真的疼惜小翁主啊!’宁女官唇角向上弯起,心情好到快爆了:‘虽说天子和窦太后主要为了保护阿娇翁主才动的手,但剪除羽翼和同盟,极大削弱了栗夫人一派的力量,事实上也帮了薄皇后大忙。想想长公主的性子,以后,椒房殿的日子必会轻松很多……’      “阿姑,姑姑……”应长女还想问问未央宫中的秘辛,边上的应二女却抢话了——最近,娇娇翁主身边出了件怪事。      应长女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去:“馆陶翁主?”   ‘就知道姐姐对贵人们的事最感兴趣了,用这个岔话最有效。’无奈地吸口气,二女开动脑筋想啊想,终于总结出一件:这段时节馆陶翁主陈娇送洗的衣裳里面,断断续续少了几件。      “二女?!”应长女觉得自己被骗了——宫内负责洗涤的地方工作量那么大,不见个一两件很常见。算哪门子‘怪’事?   宁女官也耸耸肩。      二女咽了口吐沫,进一步讲解。   平常经常弄丢的,要么是仆从服,要么是特别精美的昂贵服饰。前者数目大,在洗涤过程中容易遗失一二。后者则是因料子太好太难伺候,容易洗坏,就遭失手惧罪的洗衣人给灭迹了。      而馆陶翁主失踪不见的,并非华贵质地的外穿衣袍,而是——内衣!      “内襦?中单?”应长女一听,诧异不已:‘为什么是内衣?贵女们的内衣虽然也是上等丝织品,但还算不上绝好!不难洗,又不能换钱。要了……也没用啊!’      “非但如此……”摇一摇手指,应二女皱起眉,一副迷惘困惑的样子:尤其古怪的,丢了的内襦啦中单啦都是未洗就不见,而洗过的都在。      “咦?”   这下,连宁女官都感觉奇怪了。    249 249、29-14 无奈的大汉皇帝 ...   清醇剔透的美玉……   透着光看过去,一半的透明一半的朦胧。      玉是极罕见的浅红色,柔柔的浅浅的红;似曼妙佳丽的红酥手,又仿佛少女含羞的笑颜,娇娇嫩嫩——观之令人心喜,见而使人忘忧。      怒放的桃花,由片片花瓣围起杯身。玉料本身带的几斑浅褐正好成就了一段树枝,自花萼畔悠然绕过,顺其自然地成了杯之柄;枝杈分叉的另一端,两点偏深的桃红恰恰组成两朵花蕾。      桃——华——杯!      御座之下,几个中高级内官垂首伫立。恭立待命的身姿无可挑剔,可一双双眼睛却极不规矩地直往皇帝陛下手中的玉杯上瞟啊瞟,瞟啊瞟……      宦官们的骚动被马节公子发现了。   年轻的少府主官抿嘴暗笑,心头好不得意:在如此短的限期内找到合适的原料,按皇帝的要求雕琢成杯,质量上还无一丝的瑕疵——玉匠们高超的技艺虽然要紧,他这个少府的领导组织能力也是功不可没!      ‘天子上赶着要玉杯做啥?’望着犹自沉浸在玉器之美中的天子,马节满肚子好奇:‘皇帝表兄不会是打算自己用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连马节公子自己都觉得荒唐——‘桃花玉’杯美则美矣,然柔软娇艳如斯,任何神经正常的成年男子都不会使用。   想到即将来临的上巳佳节,少府主官有了些了悟,心中的好奇不禁又涨了几分:‘不晓得最后哪位夫人或公主走运,能得了去。王夫人?贾夫人?反正……栗夫人是不可能的咯……’      这时,门口的菀帘被略略卷起,宦者令无声无息地走进来……   目睹殿中的情景,大内官的眉头立刻叠成疙瘩;大袖一振,长幅的袖管沉沉地甩开去,直接敲在其中一个内官身上。在场众内官俱都凛然,立即眼观鼻,鼻观心。      不敢打扰帝王的雅兴,宦者令在离御座三步开外就停下,行礼低低语:“陛下……”      “嗯?”刘启皇帝把目光从玉杯上‘拔’回,扫一眼宦官令,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张方,何如?”   “禀陛下……”宦者令张方的腰更低了点,恭声道:“老奴……幸不辱命。”      皇帝徐徐颔首,话音低沉淡然:“张方,除恶……须尽……”   ‘天子这是要扩大打击面?!并不只是为了小翁主?接下来的举措,针对的是谁?’宦者令心头大震,人凝了凝,伏在地板上叩头:“老奴……遵旨。”      “子良,”挥手让宦者令起来,天子扭头问姑妈家的小表弟:“时逢上巳,梁王遣使入京,赠诸贵女……何?”马节掌控少府,按规矩,所有送入宫廷的礼物都要记录入档。      “梁王赠诸公主之物,多从故例。”少府主官马节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官,对名下的业务分外熟练:“至于……馆陶翁主,故例之余,梁王赐金六千斤。”      宣室殿东厢之内,包括宦者令在内的所有宫人尽皆失色,一个个惊到瞠目结舌:‘六千斤’是什么概念?当初皇帝陛下派魏其侯窦婴去洛阳打仗,人吃马嚼,官俸兵器,所有军费加起来也只是用了一千斤黄金——还不到!      “何?”执玉杯的手僵在半空,皇帝陛下下意识地以为是表弟说错了:“子良?”      ‘也不怪大家惊讶。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后来,还很丢脸地亲自跑长信宫去点校了一遍,被人嘲笑个狠!’忆起梁官韩安国那张促狭的笑脸,少府主官感慨地长吁口气,照原样重复一次:“陛下,梁王赐金六千斤,金……六千斤!”      殿宇内,一片沉默!      顿了好一会儿,皇帝刘启才将桃华玉杯慢慢地放入漆盒,合上嵌了云母片的彩绘盒盖。      ‘早知道梁国富庶,却没想到富有至此……’天子按一按眉心,相当不是滋味:‘就好像……虽早就知晓栗蕙兰不聪明,但也没料到她会蠢到那样的地步。’      不喜欢殿内的消沉气氛,马节公子咧咧嘴,轻松地笑道:“陛下,梁王此举,乃为翁主……压惊。”      殿内之人听到这话,脸上都现出心照不宣的笑意。   所有人都明白少府主官指的是什么:馆陶翁主陈娇上次的遇险,梁王刘武虽不是主因,但毕竟失之疏忽。做长辈的不能向侄女儿道歉,借‘上巳节’的由头多送礼物钱财,也算变相的弥补和致意了。      低低嘟哝几声“阿武……阿武……”,当朝皇帝思索一阵,拿过漆盒重新打开。      “寺人……”修长的手指,点点不远处长案上一只扁长的锦盒。   离得最近的内官才要动作,不想被宦者令抢到了前头。张方先一步捧过来,毕恭毕敬地递呈于天子驾前:“陛……下。”      大汉皇帝接过锦盒,掀开盖子……   一时间珠光闪烁,整个殿宇似乎都亮了起来!锦盒内部分成两格,一边放置几枚绿玉雕件;另一半,则是二三十颗大过拇指的海珠,珠子个个圆润饱满,一边儿大小,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和明媚的虹光。      挑挑拣拣抓了把大珠,放入杯身;随即又拈起绿玉的玉璜玉琥,手心里攥攥,又放了回去。锦盒放到一旁,天子向侧后的女史比个手势:“红玉……”   女史会意,走向内室;不一会出来,手中已多了个蟠龙嵌宝的赤金藏宝盒。      蟠龙盒容积不小,里面却空空落落的,仅存两样——一方比翼玉佩,一串玉珠链。   堪比朝霞般鲜艳绚烂的绯红,奔腾着生命的活力和热情,在垫底的黑丝绒的对映下让人简直挪不开眼睛。      ‘这个,应比那串双排的粉红珍珠更得阿娇喜欢吧!可惜了上次的比目佩……’目光在玉佩和珠链间犹豫片刻,皇帝拿起红玉珠串,缓缓放到盛满海珠的桃华杯上。      合上漆盒盖,天子将一盒子珍宝交予宦者令张方:“赐于馆陶翁主,上巳!”   宦者令恭恭敬敬接过,连称:“唯唯,唯唯。”      ‘原来桃花杯是为阿娇翁主专制的啊!’少府主官到这时才明白玉杯的归属,正目送宦者令张方手捧漆盒离开,马节公子突然听到皇帝叫他:“子良,子良。”   大长公主的小儿子赶紧专注精神:“陛……下?节在。”      刘启皇帝极为平静地发问:“少府库存之金,可足用?”   “足用,足用。”少府现任主官给出肯定的回复。因内战引起的财政吃紧已是过眼烟云;这两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少府库房和国库一样,都快被各种物资挤破了——黄金本就是基准储备,更加不缺!      “如此……”天子顺顺胡须,缓缓地下令,少府匠作必须在今年十月前准备好:   ※白玉圆璧两双   ※白玉凤形佩六枚   ※白玉龙形佩六枚   ※白玉腰带两条   ※黄玉质云、虎、朱雀造型的玉挂件各一双   ※典礼盛装用杂色玉组佩两挂   ※一斤重的黄金桃花大猪十八只   ※半斤重的黄金榴花小猪七十二只      “陛……下?”马节愣愣地凝视皇帝表兄,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道是,黄金有价,玉无价!   而白玉是玉类中最受推崇的,其价值之高往往足以‘倾城’。      抖抖衣袖,向天子先行个揖礼,少府主官认为自己理所应当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天子对朝臣、后宫乃至子女亲戚的赏赐都是有‘定例’的。当今皇帝并非历史上那种奢靡虚荣的君主;为什么会突然增加这么多奢侈品需求?      如果是普通臣子,刘启陛下绝没兴趣多费口舌。而马节不是一般人,他是城南大长公主的亲生儿子,也是皇帝陛下的表弟。   于是,大汉天子和和气气地给以说明:“待‘冬至’‘年’节,赐予阿娇。”      “陛下?!”马节公子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反驳:虽说娇娇翁主极可爱,承欢皇帝皇太后膝下,也算小有功劳,但也不能逾越过分啊!本来,比公主表姐公主表妹多些也就罢了,但哪能比中宫皇后还多还好?这……成何体统啊?      马节一张嘴,刘启皇帝就猜到了这位表弟想说什么,赶紧快言快语地直接堵截:“马卿,从弟,六千斤,‘六’千斤!”      少府主官这回哑口无言了!   想想也是,两个都是嫡嫡亲亲的舅舅,天子这边还亲厚得多,若是皇帝舅舅送的节礼比梁王舅舅送的薄上太多,是说不过去。      ‘天下的九五至尊,看来……也不好当啊!’大长公主家的少公子瞅一眼皇帝表兄,不无同情地宽解道:“陛下,阿娇聪颖孝义,当不以财货之厚薄论‘亲’‘疏’。”      “自然,自然。疏……不间亲嘛……”大汉皇帝频频点头——说实话,他倒从没担心过这个。阿娇是他身边看着长大的,花了他多少心血啊!哪那么容易被礼物收买?      不过,‘皇帝’总比‘亲王’尊贵吧!攸关脸面,不能太丢分啦!      “陛……下??”马节愣愣盯住皇帝表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疏’不间……亲?”   ‘糟糕,不小心漏出来了!’天子发觉口误,连忙打哈哈:“子良,姑母近日……可康健依旧?”      ……      打发走耿直的马家表弟,待到独处时分,天子才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量喃喃自语:不仅仅是因为阿武,还有……哎!别人的愚蠢,自己买单,这滋味着实憋气难受!      希望姐姐看在自己面上,能够息怒……      均衡,很重要!帝室的和睦安静,对国家社稷的安危——至关重要!    250 250、29-15 惊梦 ...   规制严谨装饰奢华的仪仗车队,自长乐宫城大门而出,在大汉帝都的街道上串流而过……      往来的黎庶人等远远看见,马上自觉地退避到一旁。有同样是世家贵族的车马见到,自动减速停到街边,让出路中间的通途。   某些贵族人家的仆从认出皇帝亲姐姐的家徽,报告给车厢中的主人。后者确认无误之后,都不由十分奇怪:‘馆陶长公主平常极少启用仪仗,更别说是这样大张旗鼓的全副仪仗。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宫中有特异的情况发生?’      饰有孔雀翎和米粒珍珠的华贵安车,在长公主官邸大门口稳稳停住。门前,早有长公主家令带着一群小吏侍从列队迎候。      “长公主……”车门打开,车帘掀起,陶长公主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踩着矮梯下了马车,走进大门。      圆乎乎的长公主家令跟只球似的,紧贴着皇帝姐姐的裙尾做类滚动状,一路絮叨着官邸最近发生的大事小情,诸如:哪些贵女来拜访过梁王主;长公子应了谁家的邀约出门;石公主的长公子与城阳王子刘则口角,进而开打,险些砸了外客厅的家具……      长公主一语不发。      路经连接内宅和外院的中庭时,一眼瞥见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客厅,刘嫖皇姐停下了脚步。      ‘趋吉……而避凶?倒来得快!’善睐的明眸微微眯起,眼波中泛起一抹冰寒,馆陶长公主转向属官:“家令?”附属中庭的客厅,是长公主家专门用来招待宗室子弟和外戚亲贵的,平常冠带充斥,就没空的时候。      “呀?哦……”顺着女主人指点的方向望过去,家令连忙解释:这是因少主人们都没空。堂邑太子陈须带着新婚妻子去堂邑侯官邸看望张氏太夫人了,还没归来。二公子陈硕昨晚在宣室殿加班,忙到今天凌晨才回家,现在想来美梦正酣。      得到答案,长公主神色稍缓,淡淡“嗯”一声,继续往里走。      ※※※※※※※※ ※※※※※※※※ ※※※※※※※※ ※※※※※※※※      纠结的目光,停驻在满屋堆积如山的箱子匣子上,许久许久都不挪开。      高大宽敞的房间,一间连着一间。   室内没日用家具。平滑一如水洗的方石地面上,连张最普通的粗筵席子都未铺设。四面墙下,一只只加锁的木箱叠加着摞起来;漆箱侧面,都以朱砂写明了盛放内容:   ※绢,故安邑   ※缟,曲阜   ※纨,临淄   ※绸,曲沃   ※绫,即墨   ※绮,渔阳   ※罗,故鹿郢地   ※锦,临邛   ※长绒锦,朱邑   ※纱……      这三间是专放衣料的。   日常起居另外需要的家具、用器、屏障、帐慢、摆设等等,这些年陆陆续续都置办齐了,放在各自的专门‘木器’‘漆器’‘金银器’库中——所有一切,都是按太子宫‘中殿’的规则和等级预备的!      而如今,这满目琳琅,尽成了一阕‘笑话’!      “阿嫖,太子乃国本,关乎稷万民。”   “吾女……当知轻重,以……大局为重呀!”   ……素手在层层的广袖中慢慢捏成拳,樱色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日光,穿过拉门和窗户上的直棱斜斜地射进来,照在馆陶长公主的脸上和身上,在砖石的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斑斑驳驳,明暗相间,流转不定……      ※※※※※※※※ ※※※※※※※※ ※※※※※※※※ ※※※※※※※※      长公主官邸内宅的正院,四层的龙楼凤阁上,飞檐高高的翘起,似可直入云霄;高低错落,画栋雕梁,昳丽恍若天宫。      侍女们跪坐在一进进内室门的两侧,成了几双赏心悦目的木雕。除了偶尔自天际飘来的鸟鸣,内室中悄无声息。      躺在供小憩的短榻上,长公主睡得并不安稳。      眉头,慢慢地蹙起;   意识,渐渐地沉入朦胧……      ↓↓↓↓↓↓ ↓↓↓↓ ↓↓↓ ↓↓ ◇ ↓↓ ↓↓↓ ↓↓↓↓ ↓↓↓↓↓↓      白色,到处都是白色!      殿宇,房屋,灯笼,车架,舟船……还有人们的衣服上、脚上、头发上。漫天飞舞的白麻和素缟,让大汉的万里河山似乎都变成了素白。      “阿……武!”      “阿……母!!”      “陛……下!!!”      岁月是一把无情地刀,隔开骨肉相连的亲情。   冬去春来,只匆匆几年,梁王薨逝,窦太后驾崩,皇帝大行……馆陶长公主哭断了肝肠,却依然挽留不住亲人远去的脚步。      皇太子刘荣顺理成章地告祭太庙,接受百官的朝拜,成了大汉朝第七代天子,从此君临天下。      而长乐宫,也有了新的主人——栗蕙兰!      ↑↑↑↑↑↑ ↑↑↑↑ ↑↑↑ ↑↑ ◇ ↑↑ ↑↑↑ ↑↑↑↑ ↑↑↑↑↑↑      ↓↓↓↓↓↓ ↓↓↓↓ ↓↓↓ ↓↓ ◆ ↓↓ ↓↓↓ ↓↓↓↓ ↓↓↓↓↓↓      伊始,新天子刘荣对馆陶姑母还是礼遇的。      太后栗姬夹带旧怨,对大姑子一家左右看不顺眼,屡屡向儿子进言,寻衅挑拨。新皇帝碍于舆论和天下子民的看法,不愿对先帝唯一的同母姐姐失礼。      然而,皇帝母亲的意愿是如此明显,刘嫖长公主家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门庭日复一日地冷落,车马渐稀!      一日长公主染疾,一病不起。      ↑↑↑↑↑↑ ↑↑↑↑ ↑↑↑ ↑↑ ◆ ↑↑ ↑↑↑ ↑↑↑↑ ↑↑↑↑↑↑      ↓↓↓↓↓↓ ↓↓↓↓ ↓↓↓ ↓↓ ◇ ↓↓ ↓↓↓ ↓↓↓↓ ↓↓↓↓↓↓      馆陶长公主撒手人寰。      哀期尚未过去,陈信就毫无预兆地领着陈午其他庶子上门了,他们要求分割财产。陈须兄弟认为这要求荒谬不经——母亲的嫁妆私财从来归亲生子女,与非亲身的庶子有何相干?   但陈信等人坚持,说既然父亲陈午和长公主嫡母没有改变夫妻名分,嫁进陈氏后新添的财产就不能百分之一百算女方私产。      两方争执起来,僵持不下。      财产风波才起,隔日,一名内官突然奉两宫之命,来陈家‘宣诏’。   “……堂邑侯须……”宦官高昂着头,刺耳的声音在灵堂上回荡:“坐‘母公主薨,未除服奸,兄弟争财’,汉室公卿共议,当死!国除!”      “当死?国除?”陈硕当场暴跳:“母公主薨,未除服奸,兄弟争财?荒谬!”      侯夫人刘姱惊得几乎厥过去,拽住内官连连哭诉:那天她只是因心疼夫婿连续多日操办丧事,怕他累伤了身子,这才搀夫君回房好好睡一觉。那晚他们夫妻并无亲密行为,怎当得起一个‘奸’字?!太冤枉了!      死宦官鼻子翘上天,怪腔怪调地反问:‘哪个能证明那夜堂邑侯和妻子只是‘纯’睡眠?’      刘姱又羞又窘,尴尬万分,与丈夫抱头痛哭——谁料到最普通的夫妻同房,竟会给丈夫招来如此滔天的罪名?!   二公子陈硕愤然而起,嚷嚷着要入宫和皇帝表兄讨个公道。   阉人则冷言冷语,连讽带刺,直接嗤之以鼻。      “弟君,贤妻,毋用矣!”陈须一边拉住弟弟,一面安慰妻子,无奈地摇着头:“此乃……欲加之罪!”      是夜,将妻妾儿女托付弟弟之后,馆陶长公主的长子堂邑侯陈须于家中自缢!      ‘堂邑’国除,侯爵撤销!      ↑↑↑↑↑↑ ↑↑↑↑ ↑↑↑ ↑↑ ◇ ↑↑ ↑↑↑ ↑↑↑↑ ↑↑↑↑↑↑      ↓↓↓↓↓↓ ↓↓↓↓ ↓↓↓ ↓↓ ◆ ↓↓ ↓↓↓ ↓↓↓↓ ↓↓↓↓↓↓      陈须的死,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不久,又出事了。   这回出头的是某个门客,他一口咬定陈硕和父亲的侍女有奸情。      依汉律,‘与父婢通奸’者,属禽兽行,算乱伦!      陈硕不认,竭力自辩。   于是,新帝刘荣命廷尉彻查。      恰在这要紧时候,当事人中的女方——那个伺候过陈午的女婢——突然‘举家’上吊。这行为等于是变相指认了长公主次子的‘罪行’。      在长乐宫栗太后不断的压力下,再加上一帮臣子起哄,刘荣终于将同样的罪名扣到陈硕头上:“侯硕,坐母长公主薨未除服,奸,禽兽行,当死,自杀,国除。”      于是,馆陶长公主的次子陈硕被逼无奈,在家中服毒自尽!      其国除,侯爵撤销!      ↑↑↑↑↑↑ ↑↑↑↑ ↑↑↑ ↑↑ ◆ ↑↑ ↑↑↑ ↑↑↑↑ ↑↑↑↑↑↑      长公主在床榻上辗转反复……      “嗄?阿须,阿硕……”离乱却逼真到骇人的梦境,让睡梦中的帝女——心揪得死紧:‘阿须,阿硕?我的阿须阿硕被逼死了?这些皇家对付贵族的常用伎俩,怎么会落到儿子们头上?这是陷害,蓄意……陷害!’↓ ↓↓↓ ↓↓ ◇ ↓↓ ↓↓↓ ↓↓↓↓ ↓↓↓↓↓↓      宣室殿内,刘荣面露不忍,但……      熟悉的长信宫里,全身太后穿戴的栗蕙兰一直在笑,一直在笑,笑容得意嚣张。      “阿娇……”迷蒙中,馆陶长公主惊恐万状地寻找她的孩子,她唯一幸存的孩子——陈娇。      很快,皇姐刘嫖就痛心万分地发现:她的心头肉,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随着两位兄长相继惨遭不幸,娘家大势已去,千挑万选的女婿对女儿逐步疏远,馆陶翁主陈娇在夫家的地位也日益动摇!      夫婿势利儿,新人美如玉。   只听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终于有一天,为了迎娶新得势家族的女孩,阿娇被夫家无情地休弃,黯然返归陈氏。      巍峨富丽的馆陶长公主官邸,被皇室收回;   陈须陈硕两座侯爵官邸,被朝廷收回;   京郊的庄园,被新皇宠臣兼并;   其余的财产……      仅存的长门园,满目凋敝……   刘姱阿娇带着稚儿弱女,只能靠典卖嫁妆首饰度日。一门的妇孺,无依无靠,备受欺凌……      母亲的心,在滴血!      ↑↑↑↑↑↑ ↑↑↑↑ ↑↑↑ ↑↑ ◇ ↑↑ ↑↑↑ ↑↑↑↑ ↑↑↑↑↑↑      “阿须,阿硕;阿须!阿硕!!”手捂胸口猛然坐起,刘嫖长公主仓皇地四顾:“阿……娇,阿娇?”      侍女们听到动静,茫茫然不明所以。      淋漓的冷汗,顺着颊滚入颈下;衣裳,顷刻——湿透。      四周的墙壁,仿佛有外力推搡着,向内压过来……   龙凤盘旋的纱幔,在这一时间好似化身成夺取爱子性命的白绫,令人不安地颤颤动!      ‘我要离开这儿,离开这儿……我要去找我的孩子……’在侍女错愕的眼光中,从来优雅堪为宗女典范的馆陶长公主连件外袍都不披,就这么赤着双足直直地冲出去——撞开房门,奔上露台。      ‘孩子们在哪?在哪里?我宝贝们……’象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根浮木,刘嫖拚命地揪住栏杆,发出如受伤母兽般惶恐至极的嘶吼:“阿须,阿硕?阿……娇?!”      “不!”      “不不!!” 251 251、没有和平 ...   馆陶长公主官邸大门前,堂邑太子陈须翻身下马,旋即走到安车旁扶新婚妻子下车。一抬头,就见侧门口站着母亲身边的女官,看情形等很久了。      “太子,王主,”女官向两位少主人行了个礼,低声道:“长公主召……”小夫妻相视一笑,随女官入官邸,手拉着手走向后宅正院的楼阁群。      待步入二楼的起居室,小两口毫不意外地发现陈二公子也在。   见到兄嫂,陈硕在坐席上略略欠个身算打过招呼,接下来就是没规没矩地可劲儿哈气连天,严重睡眠不足的样子。      梁王主不以为意,掩袖而笑。陈须见不得如此惫懒,上去敲弟弟一下:“阿硕,何其无礼?”   伸头满不在乎地挨了,陈硕嘀嘀咕咕这一通抱怨,他们的皇帝舅舅可真能折磨人,放那么多书官笔吏闲置不用,老叫他进宫使唤,累得要死都没禄米可领呦!      陈少君抬起一张悲戚无比的苦瓜脸,痛楚纠结地向兄长求证:“大兄,今上不喜硕乎?”   王主姱躲到丈夫身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阿硕?!”陈须啼笑皆非:‘皇帝讨厌某人,还会三天两头地叫他到眼前?自找难受吗?’      正笑闹间,内侧的几重幔帐珠帘次第掀起,馆陶长公主走了进来。      陈须:“阿母……”   陈硕:“阿母……”   刘姱:“阿母……”   三个小辈立刻站起来,向母亲行礼问安。      好一会儿都没等到回应,三人诧异地抬头。只见自己母亲(婆婆)略施薄粉的面容上目光朦胧,神色迷离,尤其令人惊愕的是——长公主的眼眶中竟含有隐隐的泪光!      “阿母?”眼尖的陈硕错愕。   陈须也注意到了:“阿母?”   两个儿子浑身紧绷,疾步抢到母亲身旁;而刘姱已经迈步,打算去外面唤侍医了。      “无妨,无妨!阿须,阿硕,阿姱……”长公主回过神,看着满含担忧的儿子儿媳,心头涌上浓浓的暖意;顿了顿,温言叫孩子们跟她去一趟密室。      密室?   每座像样的宅邸都有密室。不拘于夹层还是地下,至少必有一处。馆陶长公主官邸密室的机密程度,世所罕见,因为那是陈须陈硕兄弟凿墙封门,亲力亲为建造的。      远远打发走所有侍从,让最亲信的侍卫在外头把守,母子三人就要进去了。王主姱将亲自备好的水壶和杯子交予表兄夫君,自己则倒走两步,自觉地向外退去。      没走两步,头上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阿姱!”   “阿母?”刘姱以为婆婆还要什么,刚想问,却见婆婆兼姑母冲自己做了个‘一起进去‘的手势。      刘姱愣住。   华夏惯例,儿媳在成功生育第一个男孩前不被夫家信任,不许插手家族事务,更别提关系到家族存亡的机密要务了。而她刘姱,是才进门不久的新媳妇啊!      “阿姱……”长公主笑了,柔柔地笑了,表情说不出的慈蔼:“阿娇在此,亦当入室。阿姱与阿娇何异?”      震惊——不信——体会——欣喜若狂!   在父王宫殿多少次将继母和异母弟妹驳得哑口无言的王主姱,这辈子第一次结巴了:“阿……阿母?”      在丈夫和小叔善意的好笑目光中,梁王主急切切地跟上;同时从夫婿手里拿回杯子水壶,改自己拎着,好不贤惠^_^。      ※※※※※※※※ ※※※※※※※※ ※※※※※※※※ ※※※※※※※※      密室不大,席和案俱全。案上还有常备的灯具。      陈须取出随身带的打火石,点亮烛火。      “吾儿……”目光停在不停跳跃的火苗上,馆陶长公主向在座的三人详细介绍了栗夫人拒婚的经过。      “恃胞弟至尊之位,挟母后东宫之势力,恃宠而骄。外朝内廷,多有参与焉。”      “长公主家教不严,纵子行凶,奸杀人命,凶犯……竟脱罪!”      “主收受贿赂,贪婪求索”      “堂邑侯女娇,年少,心性不定……”      “馆陶之女孱弱多病,行为乖僻,常效乃母之风……‘跨龙’之说,才智之士所不取;逢凶而每每化吉,近乎‘妖孽’也!”      随着栗夫人的原话一句句被复述出来,密室中年轻人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语到‘妖孽’二字,陈须攥紧拳头,陈硕太阳穴鼓起,刘姱按捺不住厉喝道:“栗氏大胆!”      有些话是不需要明说的。都是聪明人,这次事件对陈氏家族的未来意味着什么,会有那些影响,人人心知肚明。      长长地叹息一声,长公主接着说了大汉两位最高权力人的态度:当然,对栗夫人必会加以惩戒。同时,两宫会持续施压,以护佑阿娇的名誉。   但除此之外,皇帝和皇太后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皇太子刘荣的尊严和体面不能不顾。      密室内,一时陷入沉静。      “皇太子荣好学,有仪表。然栗太子盛宠右良娣周氏,经久而不息。”陈须公子打破沉默,迟疑地念道:“左良娣乃栗夫人亲侄,有身。太子宫之‘孺人’,皆有土之士女;内廷,则良家子充盈……”      “纷乱至此……细君年少,恐不易服众。荣之妃,何其劳苦哉?”想起花朵般芬芳可人、无忧无虑的妹妹,堂邑太子的眉深深地拧起——刘荣心有所爱。名下那群贵妾各有根基,哪个是容易对付的?何必呢,过那种殚精竭虑的日子?想想都替阿娇累得慌!      “阿母无忧,须必详查诸贵家,为阿娇择一佳婿。”陈长公子给出诚挚认真的保证,身边的姱王主不方便发言,只随着表兄夫君猛点头,表示她也会为小姑的终身大事尽心出力。      刘嫖皇姐老怀大慰——她的长子,是有爱心的好兄长!      沉默有一阵的陈二公子,突然沉沉地爆出一句:“吾家危!”   “阿硕?”陈须被弟弟吓一跳。   梁王主眼睛眨眨,面色一变。      陈硕绷紧面皮,一字一顿的重复:“吾、家、危!”      “呀!弟君……何来此言?”陈太子大为惊愕。   长公主的次子向兄长摇了摇头,凝重地说道:“吾家之危,非在‘近虑’,存于‘远忧’!”      皇姐刘嫖眸中星光一闪,缓缓追问:“阿硕?尽言之……”      “今陛下皇太后建在,故曰‘非近虑’。然……”陈少君硕盯着密室角落的一个蜘蛛网,凝凝地回答:“一日天子山陵崩,新帝即位,栗夫人把持东宫,则……此‘远忧’也!”      二公子话中间省略了什么?不需明言,在座的人人心知肚明!      与天子之母不要说‘为敌’了,就是‘不睦’,也是极度危险的。   陈须立刻焦急起来,和弟弟商量:“阿硕,依汝之见,此事……”      “吾儿……”兄弟俩还没来得及开头,馆陶长公主突然插话了:“阿须,阿硕……呜……”      两个陈公子齐齐一愣,困惑地望向母亲:“阿母?”   “此……为母之过,为母之过。”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落下来,很快沾湿了衣襟,长公主不断地哀戚自责:“……思虑不周之过也。”      听到这儿陈太子陈少君连忙起身,一边一个跪坐在长公主身旁,频频安慰母亲。“阿母!何至于此?”陈须接过妻子递来的手绢,细心地为长公主拭去泪水:“阿母何错之有?”   “大兄之言极是!”陈二公子更是直接了当:“栗姬之言辞如此刻薄,由是可知,其厌憎吾母子之心……久矣!如此,有否‘刘陈联姻’之议,何异之?”      “皇太子,国本之重。”拉住三个孩子,长公主哀戚更甚,含泪切切叮嘱:“太子母其后恃子为帝,贵不可言。唯今之计,切记退避三舍,退避……三舍。栗氏一族,吾儿‘诚’不可与之争锋。”      陈须嘴上不好违逆母亲,但一想到以后要在栗家人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不禁大为恼火。   ‘就凭栗家那帮子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也配?!’陈硕闻言挑挑眉,大大的不以为然。二公子记得清清楚楚,皇帝舅舅与他提过:诸王叛乱时,天子曾问栗氏可愿带兵出战?结果作为皇长子的外戚,男丁众多的栗氏家族竟连一个敢上战场的都没有!      ‘不对啊,我家阿母何曾是胆小怕事之人?’陈硕少君脑子飞转,细细端详长公主,又不动声色地瞟新嫂嫂一眼,决定尽快找机会和阿母做一次深谈。      谈话,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之中接近尾声。   临出密室前,长公主慈爱万分地提醒儿媳:“阿姱,莫告之梁宫……以免汝父悬念。”      “阿母,唯唯,唯唯。”刘姱保证得极爽快,别过脸马上打定主意:‘栗夫人?未来皇帝……站到我家的对立面?这还了得?!危机四伏,危机四伏,一个搞不好就满门遭殃啊!’      ‘惩戒管什么用?姓栗的再老实,只要她儿子一登基,马上连本带利开始清算!到时候……’      ‘不行,姑母一个人扛不住,得找外援!今晚上就给父王写信,明天一大早派人送去睢阳。父王经历多,一定知道如何化险为夷……’      ※※※※※※※※ ※※※※※※※※ ※※※※※※※※ ※※※※※※※※      从密室出来,走在通往后花园的长廊中,长公主忽然停了脚步:“阿须,阿硕,樊女命案……今者何如?”      “樊……女……案?”陈太子当初就不怎么经心,现在干脆想不起来了。      倒是陈二公子记忆深刻,向母亲禀告:“涉案之人周氏子,以‘樊女贱籍’为由,自赎。”   晚半拍才忆起其人其事,陈须了然地点头——平民杀贱民致死,的确不用偿命。如果交的钱够多,连流放等刑罚都可一并免去。      “无耻!”重重跺脚,馆陶长公主的胸膛剧烈起伏,甚至于无意间捏疼了儿媳搀自己的手,引起后者一阵低呼。   皇帝姐姐连忙把侄女的手捧掌心给揉揉:“阿姱……”      “阿母,因何发怒?”陈长公子不解母亲为何光火。   照顾好媳妇,长公主转头面向两个儿子,怒火汹汹:“周氏子……必死!”      “阿母?”陈太子莫名其妙。   陈硕凝视母亲半晌,轻轻问:“阿母,是否……‘长公主家教不严,纵子行凶,奸杀人命,凶犯……竟脱罪!’?”      “不错。”长公主眼睛被怒焰点亮了:“然也!”      陈须下意识地一皱眉。      ‘姓栗的女人,动不得。刘荣,不能动。栗家诸人,不方便动。就区区一个周家子,我也动不了了吗?’长公主几欲咬碎银牙,恨恨道:“周家儿……不得活!”      堂邑太子陈须直觉上以为这样做不大好,想上前劝阻,被二弟由后面一把拉住。      冲母亲弯下腰,陈二公子郑重道:“儿……唯命是从!”      ※※※※※※※※ ※※※※※※※※ ※※※※※※※※ ※※※※※※※※      这一日,陈硕公子出门拜客,很晚才回来。      次日,迁居长安城还不久的徐耀如在儿孙们的环侍下,拄着他那柄‘王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内史官署。徐老是来报案的——他被打了!      当日下午,长安城的某条街道上,濮阳周氏家族的儿子周满被蜂拥而至的差役围追堵截,再次被扔进牢房。   这回罪名之严重程度,比起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殴打‘王杖老’!      汉律,持天子所赐之‘王杖’的老人,谁动手谁死!      周满大呼冤枉,说当时是起了争执,但没真的动手。事实上,他连徐老头的衣服边都没碰到啊!   但苦主徐老坚称:‘自己被揍了!’   另外,某酒肆的掌柜和伙计出庭,成为人证。      有人证,没物证,当然能‘结案’——官府的效率,神速。      依汉律,周满因殴打王杖老徐耀如而被判‘腰斩’。   更有甚者,不等惯例上的‘秋后’,死刑定于当春的时下进行。      周满的兄长周清心急如焚,绞尽脑汁,挥金如土,四方奔走……   奈何求告无门,终于不果。      行刑那日,花红柳绿,春阳如火……   热闹非凡的‘东市’上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周满象拖死狗一样,被五花大绑着拖进市集;一路呼喊着“冤枉”。      没有人听他的喊冤,周满反而挨了一路的烂菜叶、臭鸡蛋和碎砖头——樊老头扶着乖外甥陈掌的肩膀一路随行,大叫着女儿的名字激动到差不多要疯了,逢人就诉说周满是何等恶有恶报。      “阿兄,阿兄哇……”周满在最后的时刻仰天哭喊:“冤,冤,冤……啊……”      雪亮的刀锋过处;   大好的青年,瞬间被刀斧手斩为两段!      人群中的周清被手下拼了命按住,吐出一口鲜血,当场昏死过去。      “彩!彩呀……”   正义得到声张,看热闹的人群快乐得几乎疯狂!       252 252、29-17 皇帝翘班记 ...   长长的游廊上,几十个郎官按着次序列队伫立。   风吹过,数十件同色同款郎官服的下摆被次第撩起,乌纱高冠之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或英俊,或平凡,或机灵,或木讷……      同样是一身郎官穿戴,宁成的人规规矩矩端立在郎官队伍里,眼睛却以华夏礼仪允许的最大限度不住地往殿里瞅——陆续送了上司许多财帛,才换来这个靠近殿门的好位置,可不能白白浪费了啊!      宣室殿的殿门,是敞开的。紧邻东厢主殿的偏殿内,冠带如云;以丞相陶青条侯周亚夫为首的大汉权力精英们济济一堂。      在拥有‘萧规曹随’政治传统的大汉帝国,权力中枢的人事变动频率是很慢的,因此室内的基本是熟人,基本!这不,今天的偏殿有了新面孔,也是宁成此刻的重点关注对象——才从外地调入京城的中郎将郅都。      ‘叮叮……咚咚……噌!’   轻快跳脱的琴声如淙淙的流水,从主殿方向不间断的淌过来。      周亚夫两条浓眉立刻打了个结。   仿佛坐下的厚席突然长出了针尖,南皮侯窦彭祖不安地扭动两下。有几位大臣彼此对视一眼,无奈地耸耸肩。      而丞相陶青依旧是不动如山,安之若素。      郅都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面颊上,闪过几下不易察觉的抽搐;慢慢垂下眼皮,掩住目中的真实情绪。      ‘上帝,这琴的音色真是绝了!’郎官宁成耳朵动动,脸上现出惋惜之色:‘怕不是上古名琴吧!’      ‘可惜了,浪费呀……糟蹋啊……’将专注在郅都身上的视线收回,宁成歪歪嘴,颇有兴趣的展开思维:‘如果不是怕太失礼……他会不会直接用手指头把两只耳朵塞上?听前辈的郎官说,此人可是深通音律啊!’   极少人会想到,以执法酷烈异常而著称的‘苍鹰’竟是个谙熟乐律的妙人,一名不打折扣的音乐演奏家;尤其是他在琴上的天赋奇高,其琴技堪称——卓绝。      ‘听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首。呵,听到雄浑磅礴的高山曲被弹奏成如此轻佻花哨,不知苍鹰会作何感想?’勾勾嘴角,宁成向殿内的前辈投以最深切的同情:‘说不定和我想的一样哦!如果我女儿弹琴弹成这样,我非打断她的手指不可,十根都打断!’      不过,这仅仅是‘想想’而已。别说做了,连说出来都不敢!      ‘除非打算从此与仕途永诀,这类得罪人的念头还是仅在脑子里转转就好……’低头搓一搓鼻梁,郎官宁成自嘲不已:‘否则……被敲断的就不知道是谁的指头了。’      ※※※※※※※※ ※※※※※※※※ ※※※※※※※※ ※※※※※※※※      “阿大……”   嫩嫩的小胖手离开琴弦,娇娇翁主眨巴眨巴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的皇帝舅舅。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仿佛是在问:‘娇娇有进步吧?阿大,快夸呀!快夸呀!’      期待的眼神让皇帝陛下忍不住笑了,毫不吝啬地给于夸奖:“阿娇……妙音也……”      “嘻,哈哈!”馆陶翁主笑弯了眉,胳膊肘撑在琴桌上晃着小身子,热热切切地提议:“阿大,游湖耶?”      天子含笑,然后是——徐徐地摇头。      “阿大?”小贵女有些失望。   天子不回答,指指春秋时留下的古琴:“阿娇,‘流水’!”      “唯……唯,唯唯啦!”娇糯糯地应声,馆陶长公主的女儿乖乖坐回琴桌之前,两只手腕放平,手指按上丝弦……      ※※※※※※※※ ※※※※※※※※ ※※※※※※※※ ※※※※※※※※      ‘叮……’   ‘零!’   ‘咙……咚咚……’   ……丝弦之音突然间拔高加快,若冲垮堤坝奔涌而至的洪水,奔流不息地灌进诸贵人的耳道,在单薄的耳膜上畅快无比地——重——复——碾——压^_^。      太尉周亚夫不亏是武人,从来威严倨傲的表情瞬间扭曲,活像被狠狠敲了两闷棍似的,虎着张臭脸直喘粗气。   许昌和东阳侯张相如是年高稳重的长者,还能保持在蒲席上的端正坐姿,只于众人不注意处偶尔蹙一下眉。武强侯庄青翟在这群人中算年纪小的,眼神儿瞟过来瞟过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郅都这回连‘抽搐’都免了,脸皮彻底放松,平静无波。太子太傅的表现则相当奇异。魏其侯窦婴一改往日做派,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撇嘴,明显心不在焉,魂魄估计早不知飞向了何方。      百官之首的陶青丞相动都没动,悠闲自在,神情自若,似乎满耳俱是仙音。      观察半晌,宁成幽幽地得出结论:没人有特殊举动,殿内诸贵的做法都十分得体。      ‘贵家子谁不懂音律?一群惯会装腔作势的老狐狸!天子……’颇为心有不甘地向东厢主殿方向略略侧过脸,宁成很刺激地认识到自己骨子里的胆大妄为:      请问,他是不是可以质疑一下至高无上的大汉天子在音乐上的——品味?      ※※※※※※※※ ※※※※※※※※ ※※※※※※※※ ※※※※※※※※      “阿大……”   雪白粉嫩的胖爪子放开琴弦,娇娇翁主歪着小脑袋,充满希望地望着她的皇帝舅舅。黑亮黑亮的大眼中流光曼转,好似无声的呼唤:‘娇娇弹得很好吧?阿大,快夸呀!快夸呀!’      “嗯……”侄女渴望的眼神让皇帝说不出任何否定的话,天子聪明地选择了中庸之道:“阿娇……有成也!”      “嘻……嘻嘻,哈哈!阿大呢……”馆陶翁主笑逐颜开,推开古琴,乐陶陶地跑来抓天子舅父的龙袍袖子:“阿大,阿大,游湖耶?”      “阿娇,不可!上巳之日,游‘沧池’……”皇帝摇摇食指,提醒某个贪心的小家伙——上巳节才陪她逛过沧池,这才过去几天啊?      ‘可是已过去好几天了啦……美景在外,成天困在室内,好闷呀!’瞄瞄窗外桃红柳绿的大好春光,小贵女好遗憾地发现皇帝舅父没有答应的意思,小嘴抿抿,只得不甘不愿地放了手,      “如此……”娇娇翁主听话地点点头,绝不纠缠,按原定的学习计划开始背口诀表。      ※※※※※※※※ ※※※※※※※※ ※※※※※※※※ ※※※※※※※※      琴声停了……      琴声,终于停了!   好似事先排练过,又仿佛完全不经意间,大汉的侯爵们大臣们极为凑巧地——在同一时间——长舒了口气。      然而令某些人失望的是:期待中的皇帝召见,并未出现。      主殿方向,传出一阵阵低语。   女孩儿娇憨软软的嗓音,还有男子浑厚的话语,间或还有两声低沉的笑——门虽开着,偏殿和主殿间却隔着个小过厅。具体说了些什么?听不真切。      太尉周亚夫向主殿方向望了望,扫帚般的浓眉结成了一个疙瘩。陶青丞相依然如故,如五岳泰山一样的安稳。      连接偏殿和过厅的门上,长度几可触地的菀帘微微一动。      群臣的目光立即射过去——天子派人来召唤了?      让所有人失望了,没人出现!   从掀起的一角,一只浅灰色的毛球一跳一跳地滚进来。长耳朵,短尾巴,黑溜溜圆溜溜的眼睛满是精气神,毛茸茸肥嘟嘟的煞是喜人。      ‘又是这只兔崽子!’条侯周亚夫喘口粗气,板着脸一语不发。      “呵……”南皮侯窦彭祖捂嘴轻笑。   每次看到这只肥头大耳的兔子出现在宣室殿,他总有发笑的冲动——要是换做是条宠物狗,应该会好很多。胖胖兔与‘威严凛然于尘嚣之上’的宣室殿间,反差实在是太剧烈了。      兔子倒也识趣,明明太尉坐得近,非从另几位大臣身后绕过去,兜个大圈子蹦跶到陶丞相面前,摇头摆尾猛撒欢。丞相和蔼地伸手,在兔子毛茸茸的背上摩挲几把。      庄青翟从袖子里掏出只小木盒,倒了小半把出来:“兔,兔兔,来……”      是烘烤过的干果的香气!      抽抽鼻子,胖胖兔果断地舍弃大汉丞相,欢跳着撞到庄青翟怀里,舔他手心里的干果块。      ‘还给事先弄碎了,方便喂食?准备得真周到。’大汉最高军事长官夫鄙视地瞥庄青翟一眼,不屑地别过脸:‘无能之辈!只知道在妇孺身上花功夫,投机取巧。’      ※※※※※※※※ ※※※※※※※※ ※※※※※※※※ ※※※※※※※※      “三三得九,三四一十二,三五一十五,三六一十八……唔,阿大……”漂亮的大眼睛一劲儿向案上踅摸——一口气背了那么多,嘴好干。      案上属于阿娇的小玉杯中还有水,就是不冒热气了。天子直接取过自己的犀角杯,举到侄女口边。   “咕……咕咕。谢阿大……”就着皇帝舅舅的手喝两口,娇娇翁主仰起头向上望,浓浓密密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在问:‘乘法表背好了,很棒吧……阿大,快夸呀!快夸呀!’      ‘虚荣!就喜欢被夸奖……’读懂了小侄女眼中的含义,大汉皇帝陛下忍俊不禁,低低地笑起来,同时慷慨地送上表扬:“呵……阿娇实聪敏也……”      “哦!嘻……阿大,阿大!”得到褒奖,娇娇翁主扭到皇帝舅舅身上,乐得像灌了蜜。   “阿娇,阿娇,止,止!”摇呀摇,被摇到快坐不稳,皇帝赶紧压制住作怪的小侄女——他头都晕了。      “阿大……”顺从地停下,小贵女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牢皇帝舅舅,眸光闪烁:“阿大,阿大,游湖耶?”   “阿娇,阿娇……”无奈地摸摸额,天子无奈地看着姐姐的女儿——怎么还没忘啊?简直是坚韧哪!      “阿娇……阿大忙矣!”指指案上堆得高高的奏疏,天子忽然感觉相当抱歉,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阿娇如此小小的请求——微不足道的小要求。   “哦,阿大!”阿娇一没纠缠,二没哭闹,只乖巧地点点头,闷声不响地退向一边。      天子拿起案上的竹简和羊皮卷,慢慢翻看着。   过了一会儿,皇帝感到一种异样:太静了,安静得奇怪。除了自己翻阅文件的声音,殿宇中恐怕就算落根缝衣针都听得见。可问题是,还有个阿娇呢!      放下文件,抬眼看去……   小阿娇头枕着手臂,默默地趴在殿角的小几上,无精打采兼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粉嘟嘟的小嘴撅成蓓蕾;大眼睛里波光流转,渴望与忍耐交织,委屈重重,欲言又止,活像只被残忍弃养的小动物。      知道被发现了!   娇娇翁主马上摆正姿势坐坐直,十根白嫩嫩的小手指交握在一起,是乖得不能再乖的乖宝宝。      可只要皇帝一转过视线……   楚楚可怜的目光立刻尾随而至,牢牢地黏于天子身上,烫烫的——灼人。      如是者,再三!      ‘好像我多不近人情似的……’胸口抽了抽,皇帝努力将注意力锁定在公文上——每次不如她的愿,就来这一手。问题是,每回都奏效?      ‘不能老是惯着,不能老是惯着……’默念着默念着,皇帝陛下加快了浏览卷轴的速度,随后很颓唐地发现:原本就枯燥无味的公文,现在读起来,更加味如嚼蜡、面目可憎了.      ‘哎,看不下去!’方下竹简,天子无奈地转向侄女:“阿娇……”      有机可乘?   见缝插针!      “阿大,阿大……”娇娇翁主乐颠颠奔过来,细嫩白皙的温暖手指轻轻按上皇帝舅父的眉心,仰起的小脸上全是关切:“阿大……今操劳至此……”      ‘嗨……哪儿有?工作……还大多数没干呢!’视线在案上才碰了一小半的文件堆上转转,大汉皇帝好笑地等待下文:“阿娇,何……如?”      “阿大……天下共主,身系江山社稷之重,亿兆万民所仰望也……”馆陶翁主快快乐乐地搬出大道理:“岂可劳神过甚,有损圣体乎?”      坚定的大汉皇帝挑挑眉,不置可否。      “阿大,‘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欢乐地缠上天子大舅爹的胳膊,娇娇翁主用世上最真挚最甜蜜的软语向皇帝陛下——进谏:“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阿娇?阿娇!”天子先是怔了怔,随后大笑着拍抚侄女的小脑瓜:“哈,哈哈,哈哈……”   “咯,咯咯!”阿娇捂着小嘴甜甜笑,甜甜笑,仿佛在春风中摇曳生姿的妍艳花蕾。      ‘太不容易了,连这话都找出来。昨晚才教的这一段,今天就活学活用上了?聪明!’刘启皇帝一面笑着摇头,一面撑长案起身,弯腰拉拉阿娇的耳垂,微笑着频频点头:“‘沧池’,沧浪之池……”      北边,匈奴没有犯境,   南边,三越没有作乱,   四方,诸王都非常老实——至少表面上是,   境内,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内外顺遂,仓廪充实的,有什么要紧事必须马上处理?      天子思考过了,答案是——没有!      “哇……哇哇!阿大,哈,哈哈!”尖叫着跳起来,阿娇原地转个圈。      绯红的裙裾,飘摇,旋转……      层层重重的绸纱翻飞着起伏着……   如被风吹起的湖面,似天上的霞,舒卷,惬意^_^       253 253、桃花,春水,肥鱼…… ...   “阿娇呀……”皇帝将声音压得低低,冲小侄女比了个‘小声’的手势。      “噢,噢噢!”粉嫩嫩的小胖手掩住口,娇娇翁主可劲儿点头,表示她一定会‘听阿大的话,跟着皇帝舅舅走’。      于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日子里,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在大汉的宣室殿静悄悄上演了:大汉刘启皇帝牵着侄女的手,在自己的宫殿内,像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地‘溜’出去……      天子亲信的宦官和宫娥们彼此一笑,随行就市地踩着脚尖,无声无息地紧紧跟随。      ※※※※※※※※ ※※※※※※※※ ※※※※※※※※ ※※※※※※※※      纱帘一动,菀帘紧随着掀起……   一个着高级内职服饰的宦官快步走进来。      ‘终于……等来了!’暗暗透口气,大臣们有志一同地抬头望过来。      或许是被众贵人的目光刺激到,中年内官极不自然地扭扭颈部,先清了清嗓子,才拉长了声音特此宣布:“上……偶感不适,……诸卿自安……”      “呀?!”大臣们这下傻眼了——开什么玩笑?等半天,竟等到这么个结果?      其他人还停在干瞪眼的程度,太尉周亚夫就先一步发难了:“寺人,今……陛下安在?诸君侯……”      大汉最高军事长官的宏亮嗓门,着实将身材单薄的宦官吓一哆嗦。   琢磨琢磨条侯人高马大的壮硕身材,内侍十分自觉地倒退两步,面呈惊慌之色:“太尉,条侯,汝……汝?”      见此情形,卫绾连忙上去和稀泥——一个内侍又决定不了什么,充其量就是个传声筒,何必难为他们呢?      内官感激地看看河间王太傅卫绾,一扭头,眼尖地发现了庄青翟怀中的胖兔兔:‘这不是胡亥吗?咦,兔子没跟天子和馆陶翁主一同出游?’      ‘哦,这可不行!不见了兔子,小翁主会不高兴的。’内官一猫腰,满口“幸兔幸兔”叫着凑过来,打庄青翟手里客客气气地捞过胖胖兔,迈步绕个圈儿施施然离开——太尉周亚夫?武功高强,军权在握?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吗?!      想去抓,一把没抓住,条侯周亚夫被阉人的态度惹火了。不能冲进去揪人,大汉太尉转而拽住丞相陶青:“丞相,丞相,汝观之……”   大汉太尉的意思很明确:宣室殿是中枢重地,君臣讨论国家大事的地方。老有个小孩转来转去,成何体统?既然皇帝陛下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直说;那陶青这个做丞相的就该责无旁贷,尽职尽责为君分忧才是!之所谓‘在其位,谋其政’……      小心翼翼地挽救回袖子,陶青丞相堆满了笑容敷衍上几句;然后,就借口自己‘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迅速撤退!其他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片刻,很快就追着丞相大人的脚步,联袂而去。      周亚夫犹还不死心,冲着陶青的背影喊:“丞相,丞相……”   才想追上去,条侯从眼角余光瞥见南皮侯窦彭祖直不愣登矗在那儿,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仿佛听到军前报警的哨音,大汉太尉马上迟疑了:他敢拿头上的太尉官衔打赌,这位‘东宫耳报神’竖好了耳朵就等着听他的壁角呢!待他和陶青丞相一讲完,谈话内容就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直达长信宫窦太后……      周亚夫家和窦太后一系的关系本来就糟糕,还经得起再来个‘雪上加霜’吗?      无可奈何地驻足,周亚夫如鲠在喉,一时却又无计可施。   转脸瞅见也在往外走的新面孔,条侯不假思索对其重重‘哼’一声:“郅都……不过如此!”      ‘怎么?我长得很像出气筒吗?’郅都低头翻个白眼,抬头时神色立刻恢复,继续举步安详地走出偏殿,只在心里头冷笑:‘若天子的宠妾如此作为,做臣子的当然要据理力争,即使为此丢掉性命,好歹能搏个青史留名流芳百世。可一个小一辈女孩……花骨朵似的,又是皇帝亲姐姐的亲闺女……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前一种是忠君报国的志士,后一种是以大欺小的鄙人!’      宣室殿东厢的偏殿,不可阻止地渐渐空了……      ※※※※※※※※ ※※※※※※※※ ※※※※※※※※ ※※※※※※※※      飞檐,   琉璃瓦;   玉砌的雕栏   ……水榭一半建在岸上,一半伸向水面。      这儿是‘沧池’的南端;烟波浩渺的未央宫沧池在这里转了个弯,形成一处不大不小的水湾。这里也是钓鱼的绝佳地点,湾中鱼儿汇集,且以肥壮者居多——宫里十多年,日复一日派专人到此投食的直接后果^_^。      油漆彩绘的龙头舟,泊在离水榭的不远处。在湖上逛了半天,皇帝看侄女有些乏了,就带着孩子下船小歇。      皇帝陛下背靠在四棱木柱上,微合着双目惬意地养神。鱼竿随随便便杵在一旁;钓竿前端,一根长长的钓线没入水面。      钓线一动,又一动!   天子不紧不慢地一抬钓竿,一条小鱼立刻被拉出水面。      “哇……”阿娇张圆了小嘴,一脸羡色,回头再看看自己的钓竿——竟然半点儿动静都没!      取下鱼扔进陶盆,天子对侄女笑笑,让内侍重新加上鱼饵。      胖胖兔蹲在盛鱼的陶盆边,两只兔爪子扒住边沿,向里面探头探脑。   某鱼一个翻身,尾巴拍水,淋了兔子一头的水。胖胖兔被吓地往后一蹿,跑去投奔小主人。阿娇掏出块干净手绢,给兔子抹抹脸:“胡亥,莫怕,莫怕哦……”      就这点功夫,钓线——又动了!   又是一条,皇帝舅舅又钓上来一条,比上次的还大!      馆陶翁主有些坐不住了,往天子舅父手边张张,收回自己的钓竿上看下看,又拽过钓线鱼钩检查。想不通啊:‘除了尺寸,两柄钓竿别无二致。至于鱼饵,也是从大舅舅的鱼饵盒里分来的。为啥舅舅所获颇丰,自己却一条都钓不到?’      不大会功夫,皇帝陛下又钓起两条鱼。   放活鱼的陶盆都快装不下了,可里面却没一条是娇娇翁主钓的!      ‘是不是水的问题?我这块儿的水下有漩涡?’馆陶翁主趴到栏杆上,探出半个身子往水面瞅啊瞅:‘或者激流?暗流?……’      小贵女和水平的距离——越来越近!      腰间一紧,抓着侄女的腰带,皇帝一把拖回来:“阿娇!!”   “阿大,”娇娇翁主拍着胸口,自信满满地宣布:“阿大,娇娇不怕哦!”      “不怕哪?”看着骄傲的小家伙,刘启皇帝陛下哭笑不得,一时无语:“娇娇……不怕,阿大怕!”   “咦?”陈娇摸摸耳朵,十分吃惊——天地间最伟大的皇帝舅舅,也有怕的时候?      ‘三月春归,可水还是冰冷的。要是掉下去,就算及时救起来,也必得伤寒。’想起成年人得上都不一定能存活的寒症,天子大有不寒而栗之感,急忙把小家伙拎过来放身边坐着——还是就近看着吧,保险!      “阿娇,鱼天性机敏,虽悠游于水下,然……”皇帝陛下详细讲解‘耐心’对钓鱼成功的重要性。别看鱼儿在水里,警醒着呢,稍有动静就知道。象她那样在岸上跑过来跑过去,就是有鱼也给惊逃了!      说着说着,皇帝朝边上随侍的宦者令丢个眼色。张方会意,倒退着走出去,待行远了,转身拐入水榭另一边。      ↓↓↓↓↓↓ ↓↓↓↓ ↓↓↓ ↓↓ ◆ ↓↓ ↓↓↓ ↓↓↓↓ ↓↓↓↓↓↓      水榭后墙外,临水的岸边,一名侍卫接过同僚递过来的大个儿陶碗,仰脖‘咕噜咕噜’灌下肚。边上还有个甲士等着,手中提溜条活鱼。鱼不小,足有二尺多长,摇头摆尾,活蹦乱跳!      酒干,侍卫一把甩开袍服,抓过活鱼,一跃入水。      侍卫在水中速度飞快,人鱼似的一下子就出去老远。眼见再前面就是皇帝安坐之处了,侍卫深吸口气,一个猛子就转入水下……      潜泳,潜泳!      ↑↑↑↑↑↑ ↑↑↑↑ ↑↑↑ ↑↑ ◆ ↑↑ ↑↑↑ ↑↑↑↑ ↑↑↑↑↑↑      不知等了多久,就在阿娇等不下去、又想跑去岸边看看时,鱼线——终于动了,还动得厉害!      见鱼儿上钩,娇娇翁主兴奋地跳起来大喊:“哇,哇哇!”      将钓竿往回扯,往回扯……   竟然拉不动?!只见杆头的鱼线,绷到——死紧死紧,      心急火燎的小贵女,大呼小叫着向皇帝舅舅求助:“阿大,阿大……”      天子舅父就是及时雨!   大手一挥,侍立的宦官中立刻跑出几个去帮忙。可怜的鱼儿——在劫难逃!      拉出水面,下了钓竿,送到皇帝和翁主面前。捧鱼的年轻宦官鼓足勇气向美丽的宫娥瞟上两眼,嘴里却是不住声地夸赞小翁主能干——头条就这么大个儿,称得上开门红啊!      事实上,与盆里已有的渔获比比,这条反而成了最大!      看来看去,阿娇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在大舅舅身上蹭蹭,笑得蜜蜜甜:“阿大……”   ‘钓到后才养了几天啊?就变这么大了!’皇帝陛下自然不会介意,给小侄女正正脖子上戴的红玉珠串,心不在焉地寻思着:‘看来……还是人工喂的鱼,长得快!’张方站在天子身后,含笑不语。      娇娇翁主兴高采烈,巧笑倩兮,骄傲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阿大,嘻,哈哈……”      ※※※※※※※※ ※※※※※※※※ ※※※※※※※※ ※※※※※※※※      未央宫这头……      沧池水榭后排的耳房门口,吴女官在前,后面站了两个小宫女和小宦官。寒暄几句,女官送出一只细麻布缝的小包。      发髻犹湿的青年侍卫脸红红的,颇有些扭捏地接过。      手中掂掂,眉头一皱,一度还不敢相信。      小包扯开条缝,往里瞅瞅,侍卫的眼睛差点鼓起来——金色,那暖人心的金色,绝不假。      “卑职谢长公主,谢吴女官……”侍卫躬身行礼,连连道谢。这数目兑换成铜钱,够家里大半年开销了!   吴女浅浅一笑,回了一礼,带小宫女小黄门悠然离开。      未央宫另一头……      已经走到‘前殿’的陶青丞相扬起头,仰望高空上湛蓝湛蓝的天幕和羊群般四处飘荡的白云,缓缓地眯了眯眼。      “灞桥,灞桥……”吸一口空气中弥漫的草木清香,大汉丞相动动腰臂,展颜而笑——今天,是个春游的好日子啊!      ‘罢了罢了,回家带上孙子孙女去灞桥那儿转转。话说,自天子下令修灞桥之后,还没去过呢!’      ※※※※※※※※ ※※※※※※※※ ※※※※※※※※ ※※※※※※※※      钓鱼活动大有斩获,春游在欢乐中结束;皇帝带着侄女满载而归!      天空,是极淡极淡的天蓝色;白云儿悠悠,慵懒地横过天际。活力四射的太阳在云朵和云群间跳过来蹦过去,时不时露一张半张金色的笑脸。      宫道的坡度不大,高高低低柔和地起伏着。   前些天的几夜春雨,梧桐与柳树新芽竞出。那种嫩嫩的带黄的绿色,如今一点点站满枝条,一条条挂满树冠……肆无忌惮地宣告春的讯息。      千朵万朵的桃花,桃红碧红、深深红浅浅红地挤着挨着,压低了道路两侧的桃枝。阳光漫漫地洒在细柔的花蕊与绽放的桃花瓣上,如——流动的金粒。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阿娇左手拉着皇帝舅舅,右手提着她引以为傲的战利品,步履轻快,连跑带跳:“……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天子随口接了一句,估量一番侄女手中长度肯定过两尺的鱼,嘴角微翘:‘一定要自己拿?亲自钓的鱼,亲自送去长信宫,以示孝道?这鱼那么肥,平常连卷竹简都让宫女捧的阿娇……能拎多久?’      手上的分量越来越重,穿过鱼嘴的粗麻绳子勒红了小贵女白玉也似的小手。   “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夫维圣哲……”向右瞄瞄,再瞄瞄,娇娇翁主小嘴扁扁,颇有些幽怨:‘好疼!怎么好像变重了?哎呀,鱼老是动哩……’      仿佛不甘于即将来临的‘汤锅’或‘生脍’下场,吊在半空中的鱼儿每隔一会儿就奋力挣扎一番。要控制住,着实费力气!      风,拂过。   桃林中的几株晚樱,款款地摇曳。枝桠间有几许花瓣漏出,在春风的眷顾中一半儿逐云追日,一半儿落入尘泥……      胳膊生疼生疼的,鱼尾巴在剧烈动作中扬起的灰土,弄脏了曲裾的下摆!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娇娇翁主恼了,狠狠瞪着不听话的傻鱼,考虑是否干脆按舅舅说的——抓鱼尾巴,抡圆了直接往石头上砸?      但这里有个矛盾:大母窦太后说过,头部严重受伤的鱼会减了鲜味,变得不适合烹饪。   “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甩甩头,阿娇怏怏地认识到,在转交给长信宫的庖厨前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鱼儿放肆。      阿娇的神态变化,全落在皇帝舅舅眼中。   大汉天子不动一点儿声色;他在等,等侄女撑不下去的时候,来求他帮忙。      没有求助。   “嗯?阿娇?”天子诧异地停步——阿娇原本握紧自己右手的左手,突然放开了。      不等天子反应过来,阿娇的‘右’手伸入皇帝舅 253、桃花,春水,肥鱼…… ...   舅的左手掌心。   “阿大……”娇娇翁主仰脸,冲天子舅父一笑——她只是把鱼换个手而已。      皇帝脸上不笑,眼睛在笑。      碧蓝天空映衬的桃花荫下,   依旧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玄色的帝王冠冕,绯红的锦衣裙裾,还有一只胖乎乎的浅灰色兔子,和一条悬在空中——不断挣扎的鱼……      换个手,果然舒服多了。   娇娇翁主健步走,快步走:“……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   ‘换个手,治标……不治本哦……’皇帝舅舅并不乐观,但也没点破,顺口接上:“……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果然,走不多远,左手也开始疼了!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维新……”阿娇头痛了——不能失信,不能不要鱼,但也不想接茬受罪,怎么办?      天子好笑地看着纠结不定的小侄女,期待她的取舍。   ‘讨厌的鱼,还在没完没了地折腾!’娇娇翁主此刻是火冒三丈:“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      ‘哎?有了!’胳膊肘一松,原先提在半空中的鱼霎时落在地上,改成在地上——拖行。      鱼儿还在折腾;试着跃起,妄图翻身?可惜,在摩擦力和大地吸引力的拖累下,施展空间小之又小,影响几何忽略。   娇娇小贵女欢欣鼓舞,这样一来省力多了:“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皇帝陛下乐了:“……宜鉴于……殷,骏命不易!”      “……命之……不易,无遏尔躬。”拖阿拖,娇娇翁主为自己的英明决断洋洋自得:‘虽然会浪费一半,哦,不,是四分之一鱼肉,但轻松方便多了……’      ‘大不了……等鱼做好了,我只尝一小口,其余都献给阿大、大母、阿母!不会不够的!’小翁主紧一紧拉住皇帝舅舅的手,连声音里都透着浓浓的满意和欢乐:“宣昭……义问,有虞殷自天……”   皇帝陛下看透了侄女儿的小心思,忍着笑回复:“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骄阳,灿烂!      如烟如霞的桃花,如火;   窈窕生姿的杨柳,如碧;   玄色的皇帝冠冕,绯红的锦衣裙裾,一只胖乎乎的浅灰色兔子,两列侍从和武士,某条被半拖着往前行的‘活’鱼……      一路上留下的,   是诗经,是楚辞,是欢声,是笑语,是幸福,是愉悦,是无穷无尽的快乐,还有……一条长长的粼粼的‘银’光……       254 254、夭折 ...   大汉的太子太傅窦婴几乎是用‘闯’,奔入太子宫刘荣的书房的。他的动作甚至比身后曾大战四方的太尉周亚夫还快。      皇太子刘荣被自己的恩师吓了个不轻!窦家的表舅窦婴好儒学,最讲究儒雅风度。如此急惊风的做派,委实罕见之至。      “殿下?哦,告罪……”进来才发现忘记脱鞋了,退回门边踢掉鞋履,再一脚跨进大门,窦婴眉头锁紧,直接切入主题:“殿下……殿下可知日前‘陈刘联姻’之议?”      向后进门的太尉周亚夫行个晚辈礼,太子刘荣转向自己的太子太傅,若有所思地问道:“陈刘联姻?陈太子,梁王主?”   ‘陈刘联姻’四字,让他首先联想到的就是陈须和刘姱——馆陶长公主长子与梁王嫡长女喜结连理,是近期发生的最受瞩目的贵族联谊,以‘新郎新娘年貌相当,两家门当户对亲上加亲’而广受赞誉。      跺跺脚,太子太傅眼睛都立起来,大声地提醒:“非也,非也!乃……殿下馆陶翁主二人!”      “孤?阿……阿娇?咳!咳咳!”终于弄清老师指的是谁,刘荣俊逸的面庞上顿显尴尬之色。虽然这不是陌生的提议,虽然大汉婚姻中男方大女方十多岁再平常不过,虽然陈家表妹漂亮可爱,但每次说到这个,大汉皇太子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太傅,阿娇年少,孤……孤……”皇太子不自在地动动脖子——上帝明鉴,他可是一直拿阿娇当妹妹看的,就像待内史一样。娶妹为妻?好别扭啊!   ‘再说,再说……’偷瞟瞟威严严肃的周亚夫,刘荣的脸有点儿发红:‘娶了两个周氏女,一个是所爱,一个是太尉亲女。当着这双料岳父的面谈要娶别人,还是娶来当元妃,未免……’      ‘你以为……现在是你在挑拣人家吗?’冷冷一笑,太子太傅说得又急又快:“殿下,数日之前,长公主遣人至汝母处,言及‘陈刘联姻’……”      “哦?太傅,何……如?”皇太子刘荣有些意外:‘终于正式放到台面上了吗?不过,差不多也是火候了!’   魏其侯窦婴上下打量一把学生,咬咬牙,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栗夫人……坚拒之!”      “坚、坚……拒之?”太子刘荣愣了愣,不敢置信地望向周太尉。   后者默默颔首,表明‘此言非虚’。      转身面向长案,魏其侯的拳头狠狠砸向案面——‘嘭’!   几只轻巧剔透的玉盏被震得跳起,顷刻倒了半数。窦婴再也不能保持惯有的平静:‘若不是长乐宫做事的詹事堂兄提醒,自己甚至不知道出了此等大事;最好笑的是,刘荣看样子也不知道!’      “太傅,太尉……”皇太子的脸色变差了——刘荣或许是年轻,或许还欠缺阅历,但他绝对不是傻瓜。生母的做法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他还是明白的。      没有人会比皇宫生皇宫里长的皇子更清楚馆陶长公主对当今皇帝的影响力!   刘荣朝前走几步,弯腰冲两位长辈敬行一礼,急切问策:“太傅,太尉,荣当……何如?”      周亚夫黑着张老脸,老半天不吭声,只将目光投向盟友窦婴。刘荣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太傅?”   如果姓栗的不是自家学生的生母,实在必须给皇太子留个情面,太子太傅恐怕就要破口大骂了,指名道姓地大骂!魏其侯嘴巴抿得像紧闭的蚌壳,许久无语:‘上帝,真想把栗蕙兰的脑袋劈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浆糊搜水?’      过于寂静的氛围,使太尉周亚夫感觉压抑和——不快。   条侯微咳一声,开动脑筋,提出自己的建议:“王孙兄,夫……世人所好者,良田,美宅,珍宝……”      窦婴豪不客气横了周亚夫一眼,成功地令后者闭上嘴:‘想弥补和馆陶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就凭这类俗物,怎么可能?长公主缺这些吗?窦皇太后的节俭是对外人的,对女儿大方着哪!’      栗太子刘荣是真的急了,再度深深地施一礼:“太傅,太傅,计将……安出?”      “哎……”揉揉额角,窦婴沉吟半晌,突然抬头望着刘荣:“殿下……”   栗太子一见有门,立马来了精神:“何?”      “殿下,当今之计唯一途……”窦婴一本正经,字字清晰地说道:“‘求、取、阿、娇’!”   “太傅?”栗太子不可思议地看向恩师——他家母亲都直言回绝姑妈了,怎么还提娶阿娇啊?   边上,周亚夫也奇怪地看窦婴,怀疑他是不是脑经打结了。      “殿下可亲临长公主官邸,求亲!”魏其侯态度端正,不带任何玩笑之色地加以解说:栗夫人造成的裂痕,绝不是道歉或一般弥补可挽回的。现在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刘荣亲自上门去向长公主求亲。只要最终亲事缔结成功,过程中的小插曲小波折——就无关紧要了!      “然则,然则……太、太傅,婚姻大事,不待‘父母之命’……”刘荣被老师的提议弄懵了,张口结舌地站在那儿——他怎么能罔顾母亲的意愿,自行求亲?那是不孝,那是会被‘则父母国人皆贱之’的啊!      “所谓‘父母之命’,陛下皇后之命尔!殿下,嫡母位尊!”太子太傅窦婴出口的每个字,都象榔头敲到铁板上一样铿锵有力。      “妙哉,妙哉!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今为时未晚,此计……可行!”安静了很长时间的周亚夫太尉只思索片刻就懂了,对窦婴的意见全是赞许——这招够狠,但也有效!      栗夫人是严词拒绝了长公主。但是别忘了,按礼法,薄皇后才是皇太子刘荣的法定母亲。而栗夫人身为皇帝的妾,在法理层面并无安排皇太子婚姻的权利。   因此,栗蕙兰的拒绝无效,她所有的决定都无效!      只要皇帝皇后同意,刘荣完全可以奉‘父皇和母后’之命聘娶馆陶翁主陈娇为帝太子妃,合乎礼法符合汉律,任人都挑不出不是来!而天子与薄皇后会反对这门亲事吗?当然不会!   如此一来,就将站到敌对方的‘长公主一系’重新拉回了‘太子党’,一箭双雕,精彩无比!      大汉的皇太子哑口无言,目光从太尉岳父转到表舅恩师,又从魏其侯转回条侯周亚夫:“太傅,太尉……”刘荣能预感到,一旦听从建议照此执行,他的母亲将何等伤心欲绝——这是背叛,是忤逆,是孩子对母亲最大的伤害!      太尉周亚夫在鼓励:“殿下……”      “殿下,殿下!”魏其侯窦婴在催促。      栗太子刘荣在犹豫,在迟疑……      书房内的气氛陷入胶着……   此时,外面突然奔进一名宫女:“殿下,殿下……”      “谁人……如此无礼?”周亚夫浓眉竖起——他最烦下人没规矩乱闯。   暴躁的声音和凶恶的表情,令少年侍女两腿发颤,‘噗通’一声双膝落地:“殿……殿下……”      “太尉,太尉……”认出来人是周朵身边得用之人,皇太子刘荣连忙稳住条侯,温言相询:“何事?”      哆嗦好一阵,周良娣的侍女才带着哭腔报告:“殿下,殿下!大女……大女……殁!”      “呀??!”   刘荣彻底僵住,脸上的血色——立时褪尽!      ※※※※※※※※ ※※※※※※※※ ※※※※※※※※ ※※※※※※※※      ↓↓↓↓↓↓ ↓↓↓↓ ↓↓↓ ↓↓ ◇ ↓↓ ↓↓↓ ↓↓↓↓ ↓↓↓↓↓↓      大女,是栗太子刘荣的女儿,庶长女,右良娣周朵所生。因未起名,加上又是太子宫的头一个孩子,众人高看一眼,习惯上就以‘大女’相称。      这女婴是足月生的,本来非常健康。   可今天早上起来,伺候的乳母就发现孩子有些咳嗽;昌平长公主叫侍医来看看,医女认为并无大碍。   上午开始,大女发烧了,而且热度越来越高。御医侍医紧急会诊,到底没查出病因;熬药灌下去,也是无效——高烧,持续不退。   时近中午,女婴突发痉挛,几次休克。虽经太子宫御医们的竭力抢救,针灸药剂全部用上,但还是没能挽救孩子的性命。      可怜的大女在世间走了一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都没来得起个正式的名字。      皇太子刘荣的庶长女,不满百日而——夭折。      ↑↑↑↑↑↑ ↑↑↑↑ ↑↑↑ ↑↑ ◇ ↑↑ ↑↑↑ ↑↑↑↑ ↑↑↑↑↑↑      当惊闻噩耗的刘荣奔跑着冲进周良娣的住所,看到的只剩襁褓中渐渐僵硬的女儿,和泪如雨下的岳母尹长公主。      “姑母,”四下环顾,找不到孩子的母亲,栗太子询问岳母:“梅宝呢……”   细细观察,确定刘荣脸上只有哀伤没有愤怒,昌平长公主才指指里面,哀叹不语。      皇太子刘荣一脚踏入内室,原来的婴儿卧室——里面黑黢黢的,窗户紧闭,一盏灯都没点。“梅宝,梅宝……”摸索着呼唤着,皇太子好容易才循着声音找到爱人:“阿朵?”      “……呜……呜……呜呜……”低低的啜泣,一缕缕一缕缕地溢出;想哭却不敢大声,压抑得让人心疼。      右良娣周朵缩在宫室一角,头抵在抱紧的双膝上,人蜷成一团。   美丽的头饰和昂贵的发簪早不知去了哪里,如瀑的长发从肩上凌乱披散而下,随着娇躯的阵阵抽搐而不断颤抖。      “阿朵……”蹲跪在凉凉的地板上,刘荣伸臂去搂爱人的肩膀。   没想到周良娣往旁一闪,躲开了。      望着空空的臂弯,刘荣诧异地望过去:“阿朵,梅宝?”      嘤嘤的啼哭啊:“殿、殿下……呜……祈求殿下,贬妾入‘北苑’。”嘤嘤的啼哭,   北苑,是失宠嫔妾的聚居之地。皇太子刘荣大吃一惊,莫名其妙:“爱卿,爱卿,何出此言?”      “妾、妾……不详之人……”周良娣头低得更低,蜷得更紧:“生父……渺无踪迹,生子……成夭殇……呜呜……”      细细碎碎的话语,哽哽咽咽,字字句句都是伤心:“殿下,殿下,妾身……不祥……恐、恐累及殿下,愿自请贬谪……”   见心爱之人伤心成这样,刘荣心如刀绞,一把搂过急急安慰着:“爱卿……何辜?何辜?”      “殿下,大、大女……”顺势倒进丈夫怀里,周良娣涕泪滂沱,哭到肝肠寸断:   如果她多亲亲女儿,大女是不是就不会体弱?   如果她平时多抱抱女儿,大女是不是就不会突然生病?   如果她之前多多照顾女儿,和平民家为人母者一样亲力亲为而不是全部推给母亲,大女是不是就不会病来如山倒,竟成致命?      她的大女是否因不满她这个失职的母亲,才如此轻易地放弃尘世,毫无留恋地往赴黄泉?   ——听到这个问题,刘荣的心都要碎了:“爱卿,梅宝,何苦……苛己至此?何苦?非卿之过,非卿之过……”      “非卿之过。此……命也,命也!”   大汉太子宫的内廷,一时凄风苦雨;两个伤心父母相携相扶,抱头痛哭。      失子之痛,让闻者无不黯然落泪。      不过,也有个副作用:   一直在书房留守等候的太子太傅窦婴,被他尊贵的大汉皇太子学生给——忘了! 255 255、欢宴 ...   长信宫殿群如一只苏醒中的巨大大蜂巢,随着远方地平线上的天色由熹微转到明亮,一拍拍地活跃起来。      皇宫里的宫娥宦官最是训练有素,有资格出入内室的更是其中的‘翘楚’。   此时,这些比晨鸡更早起的人们谨守这个时间段做事该守的规矩和禁忌,紧闭嘴巴、踮着脚尖在一座座宫室间出入穿梭,为即将起身的贵人们做着各种准备。      可是,土木架构的建筑先天就隔音不良。窦太后寝宫,皇太后卧房隔壁,隔着中室、两道乌木镂空雕的内屏门还有几重锦帷纱幔,黄花梨雕花大床上隆起的丝被缓缓动了一下……      ↓↓↓↓↓↓ ↓↓↓↓ ↓↓↓ ↓↓ ◆ ↓↓ ↓↓↓ ↓↓↓↓ ↓↓↓↓↓↓      鸡腿,肥硕的鸡腿;连皮带骨,中间还有层黄橙橙的——鸡油。   鸡腿浸在浓浓稠稠的汤汁之中,由铸成石榴花形的金碗盛着。由于同时炖煮的还有各种药材和补品,鸡汤呈现的颜色还有点儿怪;汤汁的最上层,则泛着点点的油花。      香飘四溢……      即使在梦中,阿娇依然本能地起了一阵恶心,掉转头就跑:‘春、夏、秋、冬的一天不停,不吃……还不行!呕……最讨厌鸡汤了!’      不对?   后面有动静!   好像有什么在‘追’上来……      陈娇小贵女回头一瞅,立刻大惊失色:赫赫然间,鸡汤由一碗,变成两碗;两碗,变成四碗;四碗,变成十六碗……数不清的鸡汤,铺天盖地涌过来!      ‘够了,够了!我再也不要喝鸡汤了!!’见情势不对,阿娇拔腿就逃,拼了命地逃:“阿母,大母,否啦,否啦……”      ↑↑↑↑↑↑ ↑↑↑↑ ↑↑↑ ↑↑ ◆ ↑↑ ↑↑↑ ↑↑↑↑ ↑↑↑↑↑↑      “哇!”一节胖胖的白嫩藕臂伸出锦被,手背揉了揉额头,沾了一手背的汗。      欠身环顾周围,熟悉的丝帷,熟悉的玉璧,熟悉的屏风,熟悉的床榻……再瞧瞧脚边大床一角睡得四仰八叉的胖兔子,馆陶翁主陈娇倒回绣枕,长长地吁了口气:“梦!”      小翘鼻抽抽,嗅到熟透熟透的香气,娇娇翁主红润润的小脸立刻纠结成一团:‘阿吴能不能别那么勤快?阿绾表姐能不能别那么诚实?上帝,这世上……干嘛要有母鸡呢?’      外头珠帘的脆响,纱帷打开,是吴女官娟秀的脸:“翁主?”      “阿吴……”阿娇瞅着自己的大侍女,很没好气地回应——每天都天不亮爬起来炖药膳鸡汤,她不烦不累啊?      直觉认定小主人‘下床气’又犯了,吴女官毫不以为意。好笑地一把拍醒大睡呼呼的胖胖兔,抱起来交给鲁女——竟然敢违偷偷溜上床榻?值夜的小黄门该挨教训了——吴女官不住口的甜言蜜语将娇娇翁主哄起来,穿衣,漱口,洁脸,梳头……      待收拾停当,发现今天的衣饰中还有外出专用的大氅,馆陶翁主狐疑地望向吴女——今天朝会,她不去宣室殿;城阳王主傅因要送长子赴外任,又告假了。那她还出什么门?   “翁主?”吴女稍稍怔了怔,含笑提醒:“长公主官邸之‘帝女’宴?”      “哦……”小拳头敲敲脑袋,馆陶翁主立刻想起阿母昨晚还真提到过,还说参加宴会的都是近亲不用刻意打扮,而长兄陈须会在朝食后来接她:‘哎,差点忘了……一定是那个梦闹的!’      一想到可以出去玩,娇娇翁主的兴头立刻高涨。   可思及马上临头的早餐和早点中那碗——永恒——存在的药膳鸡汁,小贵女的脸就有些垮了:‘鸡汤,鸡汤!要是能从此不喝鸡汤,人生该多美好?’      馆陶翁主的卧室从来紧随窦太后寝室左右。不过老年人少眠,现在天色已亮,皇太后此时必已起身,按习惯应于供春季起居的‘东阁’内小坐。      曲曲弯弯走着,前面过来一名内官,拦住阿娇一行人的去路,行礼禀告:请翁主移驾去东殿。      “东殿?”阿娇挑挑眉,不解。   ‘东殿’虽然是祖母主要的起居所在,可现在是清晨啊!难道今天改在东殿内吃早点?还是有谁来了吗?      内官张开嘴,刚想回答:“翁主,……”      眼看前方,馆陶翁主冲内官摆摆手——不用了,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内官后方一步三跳跑过来的,不是刘彻是谁?   胶东王嘴大大地咧着,笑得正欢,手上一只上漆彩绘的柳条鸳鸯篮摇摇晃晃,煞是扎眼。      ※※※※※※※※ ※※※※※※※※ ※※※※※※※※ ※※※※※※※※      今天的长公主官邸,从一大早起就热闹非凡。   仆役们来回奔忙,将从大门到内宅必经之处都张上纱灯,结上绸彩,再附以时令鲜花,布置了个花团锦簇。      朝食时刻过去不久,饰有彩羽的朱漆驷马安车在骑兵和侍从的簇拥下,一辆接着一辆停在馆陶长公主官邸的大门口。      盛装的梁国嫡王主刘姱立于自家大门之前,笑语晏晏地迎候。      一位位举止高雅的贵妇由侍女和内侍搀扶着步下安车,与长公主的儿媳——论起来,互相不是族姐妹关系,就是族姑侄关系——寒暄一番;然后换上长公主家备好的肩舆,直入内宅后院。      这是五月前皇室的最后一次大的聚会。   汉朝皇宫的惯例,每年在进入五月之前,春意浓浓的好时节,皇室都要举办一次‘团圆家宴’,用来专门招待已出嫁的众位帝女,好连络连络彼此的感情。      汉文皇帝在日,这类聚会都是在长乐宫城举行的,薄太后特别喜欢亲自主持。   当好‘黄老’爱‘无为’的窦太后入住东宫之后,因久患眼疾不耐烦费神,就换成了皇太后仅仅是露个面,具体事宜都交给女儿刘嫖去张罗。      今年不知是哪位长公主起得头,到处鼓动,说什么‘馆陶长公主官邸新成,都不请大家来闹闹,实在不作兴’,‘反正长乐宫的殿宇景致早熟到腻了,这回何不改成在馆陶的新宅碰头,睹睹新房子新园林的风采,顺便还贺了她的乔迁之喜呢,正所谓一举两得’。   诸位帝女一听,纷纷表示大感兴趣,合了群的起哄。如此,才有了今天长公主官邸的这场热闹。      到了近中午时分,长公主新官邸后院的客厅之内,已坐了二十来个皇帝女儿,立着每位十多个随身侍女和内侍,加上四周壁衣前皇帝姐姐家原有的百来个侍从——百多人济济一堂,不显拥挤,反还有些空空落落的。      几位大长公主思忖一路过来看到的景象,彼此互望几眼,都禁不住夸奖起刘嫖侄女来。      富贵人家是不会只有一个客厅的。依据客人的地位尊卑以及与主人的亲疏远近,通常会安排好几处待客的地方。   不过无论官民,待客之处的布置通常都遵守‘由外到内逐次递减’的风气——也就是说,越靠外越接近中轴线的客厅,越富丽越堂皇。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前院接待的多是外客男客,装潢上走走豪华路线,是为了‘充场面’‘扎台型’,是家族利益体面的需要。至于内院嘛,往来的多为亲戚女眷,如此,自然是能省就省。      然而,长公主的家却——反其道而为之。   在‘馆陶长公主官邸’,内宅之厅才是费尽心思的精华所在,典雅贵气怎么形容都不过分。   中庭之所置次之,重材质偏实用,低调内敛。而外院……除了专供迎驾接旨之处外,其它的与普通贵族家的通行客厅无异。   这不难理解,长公主有那么多的姐姐妹妹姑姑堂嫂,这群‘长公主’‘大长公主’‘封国王后’爵高位显,常来常往,是馆陶长公主家最常来常往的贵亲。      想起自家的宅院,各位帝女多多少少有些苦笑——留京的公主们,基本上都有嫁人后不得不拆掉或重建‘内客厅’的烦心经历,      长公主十分谦虚地笑着。      往年宫里的‘帝女宴’,碍于皇宫的规矩,公主们皆只身参加,不能带儿女同性。不过,今年地方改成了馆陶官邸,情况当然有所不同。儿子女儿,孙儿孙女,甚至侄女外甥都带来不少。      年长些的公子翁主们不愿意久处室内,少年们拉着两位陈公子去了陈硕的东院。少女们则三三两两结伴赏花游园逛花圃去了。宫室内,于是逐渐只余下一干年龄偏小的孩子——正方便了长公主与一众姊妹姑母家长里短,谈天说地,交流些‘妈妈经’。      小一辈中,杨公主首先耐不住了,神秘兮兮地问在座的诸位姑姑姑祖母:听没听说啊?      太子宫的右良娣周朵,又怀孕了! 256 256、刘彻……欲得妇不? ...   ‘太子宫的右良娣周朵,又怀孕了?!’      年纪偏长的帝女们交换一下目光,嘴角挂上层含义不明的浅笑。   刘嫖长公主拿起旁边小几上的青玉执壶,动作流畅地给居住在长安南城的大战公主斟酒;大长公主微笑着双手接过。      只有石长公主一脸意外地“哦”了声,边给小儿子喂蒸饼边奇怪地问,她记得周良娣的女儿是上个月因急病逝的,这么快就又有了?      完全不需要鼓励,杨公主马上兴致勃勃地扯开了:据太子内宫传出的讯息,这位右良娣这段时间以来为女儿的不幸夭折饮食不思,日夜啼哭,前两天更是直接哭厥了过去。皇太子刘荣心急如焚,急招御医诊治,诊来诊去,谁都没想到竟诊出了个——喜脉!      故意掐手指算算日子,杨公主什么都不说了,直捂着嘴“咯咯”地乐。   在座的都是已婚妇女,有些孙子都成行了,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倒算上去,昌平翁主周朵恐怕还没出月子就与皇太子刘荣合房了。      当今皇帝的女儿们都年轻,多是才嫁人没几年的,红着脸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跟着姐姐吃吃地笑个不停。      公主们的笑声惊动了孩子们。   阿娇停了游戏,抓了只系彩绸的藤编球好奇地望过来;对面,石长公主的次子“阿娇阿娇”的连连叫唤——他还等着接球呢!      “阿娇,稍待……”胶东王刘彻拍拍胸口,自告奋勇地出头,去向姐姐们打探消息:“阿姊,阿姊,何故笑语连连耶?”   杨公主再饶舌也不会和孩子讨论这个,只一把揪住异母弟弟的王袍领子,联合着另几位公主明知故问地找茬:‘不知道这是专为皇女们办的宴会吗?你个皇子不好好在掖庭带着,瞎跑来添什么乱?’      胶东王刘彻当然不该出现在这次宴会上。帝女宴,顾名思义就是只款待皇家女一系的;皇子王孙们自有另外的专项招待会,不会过界参一脚。   可问题是,堂邑太子陈须进宫接妹妹时,当时同在长信宫的刘彻抓着阿娇说什么都不放手,硬生生拽着小表妹的裙带上了肩舆……还有马车。陈太子别无他法,只有向祖母窦太后报备后将他一并带走——刘彻是胶东王,是当今天子的亲生儿子,没人敢把他扔下来!      “哇,哇哇!阿姊,阿姊,否呀……”双拳难敌数位姐姐粉拳的胶东王被欺负到惨,不敢全力抵抗,只能手舞足蹈地向大姑母求援:“……姑姑,姑姑!”   阿娇见状,球都不要了,与几个小公子小翁主捂着肚子乐到前仰后合。      ‘嗯,要和阿娇说说……宫里也就算了,宫外人前的,不可以这样对待皇子……’挑挑眉,馆陶长公主向女儿招手:“阿娇,阿娇……”      “阿母……”娇娇翁主听到,蹦蹦跳跳扑进母亲怀里,搂着皇帝姐姐的脖子笑得欢。   “阿娇,‘静’女其姝……”长公主套在女儿耳朵上嘱咐几句,见阿娇听话地收了笑容,满意地亲一口转而对侄女们下令:“宜……止!胶东王……尚年幼!”      大姑姑都开口了,天子的女儿们就势收了手。杨公主将话头重新拨回刘荣的太子宫:四位孕妇啊,现今皇太子宫的局面,可谓‘波谲云诡’!   ◆左良娣是栗太子的亲表妹,栗夫人的亲亲内侄女,后台坚不可摧。此番若一举得男,很可能正位成皇太子妃——毕竟,‘早立储’和‘立长子母为正室’是汉皇室的传统。   ◆郦孺人的产期比栗良娣早。郦孺人虽不太得宠,本身又是庶出,但要是抢先一步生个皇孙,未必没高升机会——曲周侯郦寄老奸巨猾老奸巨猾的,朝堂势力深厚,更兼心狠手辣,能量巨大。   ◆最没戏的就是那个柳姬了,无宠无背景。如果最后反而是她生出皇帝的长房长孙,就成笑话了。不过,谁知道呢!当年薄太后生汉文帝时,哪个想到她有一天会成为大汉最尊贵的太后?   ◆四个女人中,右良娣周朵是最得宠的,可惜她背后名不副实的多,真正有用的少。此次扎堆儿有喜,生女或一枝独秀生男也就罢了;否则,多半太平不了。      杨公主的话说的隐晦婉转,很多仅点到为止。但所有帝女都听懂了。      老、中、青三代皇帝女儿的脸上,纷纷闪过不同程度的兴味,以及——混合着藐视与复杂的关心。   其实若单单是太子宫内廷的争斗,绝吸引不了这些帝女。宫闱中生宫闱中长的公主们自幼看腻了后宫中的争宠夺夕。太子宫?撑到顶也不过是未央宫的预演罢了。其中真正令各位皇帝女儿侧目的,是周朵的出身——昌平长公主的女儿,唯一的亲生的女儿!      亲上加亲,人人喜闻乐见。皇家的公主们从不乏将女儿孙女嫁回皇室的想法和行动;但那都是嫁回去做‘元妃’当‘王后’的!从没哪位公主会把女儿给人做妾,哪怕是当朝皇太子的‘侧’室!      馆陶长公主家的内客厅,一时静默。连孩子们都散了游戏,退到自己母亲祖母身边。      阿娇趴在母亲怀里,回味着杨公主表姐的发言,似懂非懂。   感到有人在拽她,回头一瞧,正是刘彻表兄。胶东王挤到阿娇身边坐下,逮着姑母不注意,偷偷问表妹听懂了没有?      娇娇翁主诚实地摇摇头,同时虚心求教:“不知也。从兄……知否?”   “知之,知之……”刘彻挺胸仰高脑袋,活像只骄傲的小公鸡,一只羽翼未丰的小公鸡。      拽拽的小公鸡才想发表高论,对上馆陶姑母疑惑探究的视线,立刻退化成刚出壳的雏鸡:“嗯,呀,阿娇,为兄……不知……”   ‘搞什么,耍我啊?’娇娇翁主不高兴了,扔出一记白眼,别过脸,再不甩这个谎话连篇的混蛋。胶东王有苦难言,只得追着赔小心。      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甄长公主轻轻叹息一声,诚心诚意地说道:“昌平翁主逢不幸……今幸而有妊,得男,则失女之痛量可稍解……”   说话的同时,目光投向刘嫖长公主怀里玉雪娇艳的小翁主,眼眶内升起一层水雾——并不是所有母亲都有大姐那样的好运的,蒙天之幸,失、而、复、得!      瞧瞧异母妹妹,石长公主知道她是又想起长子了。甄长公主的头生子也是才落地不到两个月就折了,做母亲的痛不欲生几乎没熬过来,现在听说有相同经历的可怜人,自然生了同情之心。      杨公主撇撇嘴,却不方便绊嘴。两人之间杨公主年长,但甄长公主是汉文皇帝最小的女儿,是前者确确实实的姑母。      “失女之痛?有之乎?”赵长公主却没有这个顾虑,捻着玉佩末端的穗子凉凉地提醒:“闻昌平翁主深厌其女,日常……避之尚恐不及也!”      馆陶翁主陈娇听到这话,惊异地瞪大眼睛:‘这世上有讨厌女儿的母亲吗?’   一看表情就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刘嫖长公主搂过阿娇,眉心小鼻子上亲亲,笑容暖如夏阳:“阿娇,阿娇……”娇娇翁主眯眯眼,全身舒舒服服放松——阿母疼她,她感觉到了。      皇帝女儿们对昌平长公主母女议论纷纷。实事求是地说,帝女们在理智上完全理解昌平对‘东山再起’的渴望,但在感情上,却不肯原谅这种做法。   堂堂长公主的女儿当侧室?侧室,是好听点;可本质就是小妾啊——简直是丢所有皇女的脸!      谈话,依然纠缠在刘荣右良娣前后矛盾的行为上。馆陶长公主眼中,却浮起浓浓的不耐:‘为什么老提那对母女?’      发觉大侄女的不悦,城南的大长公主明了地看看阿娇,坐正了寻机插话:“……春产之子,多弱,易病。故天时相关,然……属从之不力亦然……”   大长公主随后特别提到‘保姆偷懒’和‘采办失职’会引起的种种危害;末了还不忘小小抱怨一句,如今宫里为公主们准备的属官,正直有才干的越来越难得了。诸位帝女频频点头。公主们住在京城,封邑托付给属官管理,如果这些人无能或者坏心,就会异常麻烦。      谈论正热火朝天,阿娇突然好好的从母亲怀里挣起。   长公主一怔,困惑地问女儿:“阿娇?”      “阿母,”娇娇翁主一下子跳起来,指着室外的花苑和长廊叫:“阿母,阿大,阿大!”   “胡言……”长公主试图拉女儿重新坐下来——皇帝不会在朝会后出宫,朝会相当的耗精力。      见母亲不信,阿娇也不争辩,如箭一样穿过众人向外奔去:“阿大,阿大……”      “阿娇,阿娇!”不能扔下满屋子客人不管,皇帝姐姐头痛不已,冲姐妹姑母抱歉地笑笑,急命宫娥追上去劝回来。      不一会儿,阿娇回来了。   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是,阿娇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旁赫然立着当朝天子,皇帝刘启。再后面,则是长公主的新媳妇——梁王主刘姱委委屈屈地望着婆婆:不是她不禀告里面,是皇帝大伯不许通报。      “陛下……”   皇帝的突然光临,引起一片混乱。见礼的见礼,回礼的回礼,叩拜的叩拜……好一阵才消停。      心里奇怪,长公主悄悄问弟弟怎么来了。   当仁不让坐在正座上,皇帝和姐姐嘻嘻哈哈打起马虎眼:“宫中无趣,且朕思娇娇心切。”      “阿大,阿大……”阿娇甩开刘彻,扭挂在天子舅父胳膊上乐的合不拢嘴,反复表示足足半天没见了,她也很想很想大舅舅的。   天子对姐姐一努嘴,眸光跳跳:‘怎么样?’   “陛下!”人看不到之处,长公主偷偷掐了皇帝弟弟一把——没事老是哄阿娇玩,看把她女儿骗的团团转。      皇帝无所谓地笑笑,好似腰部痛觉神经罢工麻痹了;伸手摸摸侄女的小脸,拧拧儿子的耳朵——阿娇“咯咯”地甜笑,刘彻“呵呵”地傻乐。      皇帝陛下的光临,让宴会的性质发生了某种转变。   一些女儿或孙女跨入议婚年龄的帝女们开始左一句有一句地加以试探,目标是几位未婚亲王的婚姻大事。      天子有一句答一句,   脸上的笑容依旧,只是开始流于‘表面化’……      看出皇帝大弟的情绪变化,馆陶长公主眼珠一转,顺手扯过女儿身旁的刘彻,抱到膝上笑眯眯地问道:“儿……欲得妇不?”   胶东王眼睛一亮,很爽快地猛点头:“欲得妇。”      看小豆丁高喊要媳妇,天子莞尔,众位皇帝女失笑。      刘嫖长主指指左边一长列宫娥,个个身材苗条,眉目娟秀:“取其一为妇,何……如?”   刘彻摇摇头,干干脆脆地说:“不用。”      “哦?”皇帝姐姐又指向右,也是一列数十余姿色上层的美人儿:“取其一为妇,何……如?”   胶东王仍是摇头,响响亮亮地讲道:“不用。”      公主们已经开始哄笑了!宫室里的这些宫女,不敢说绝色,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总是有的——看不出啊,胶东王人不大,心可不小。   阿娇靠在皇帝舅舅旁看戏;天子则顺着须,等下文。      馆陶长公主起了玩心,挨着个点指众位公主带来的女儿女孙,一个个地问过来:“取其为妇,何……如?”   没想到小刘彻竟然绷着脸,一个不落回绝过去:“否,否啦!”      哄笑中,掺杂进了不满——个个都看不中?哪有这样挑剔的?根本是捣乱嘛!      “如此,如此……嗯,”紧盯侄儿看了好一会儿,馆陶长公主终于将玉指指向宝贝女儿,满不在乎地问道:“阿娇……好不?”      于是,胶东王刘彻立即笑逐颜开,喜滋滋地大声对答:“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 ※※※※※※※※ ※※※※※※※※ ※※※※※※※※    257 257、嫁了嫁了 ...   “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      胶东王刘彻的话,在宫室中掷地有声,引得偌大个内客厅一片安静。      ‘阿娇的眼睛……会说话耶!春水……横波……’炯炯盯看娇滴滴的小表妹,刘彻翘起的嘴角绽放出得意洋洋的笑——金屋的想法,他可是琢磨很久了;今天终于有机会说出来!      “咦?”馆陶长公主颇为意外,但想起这侄儿平素就喜欢和女儿粘在一起,想想倒觉得还在情理之中。      然而,侄儿刘彻的提法委实过于富创意,让人不得不狐疑其出处。于是,皇帝姐姐禁不住转向当皇帝的大弟弟,做无声地求证:‘陛下,是你让刘彻这么说的?’   皇帝刘启对姐姐摇摇头,目光在儿子兴奋的小脸和两只燃烧的黑炭般的眼睛上转转,唇边弯起一抹兴味——这小子,不会是蓄谋已久吧?黄金屋,用黄金铸屋子,亏他想得出来。打的好主意啊!      内客厅敞开的数扇联排门外,飘来阵阵烤肉的香气。   纱帘、细竹帘和珠帘一道道打开,二三十名宫娥手捧托盘鱼贯而入,那是新烤好的小食,碟碟盘盘的敬献到各位贵人驾前。      ‘金屋?咕,好新鲜的说辞……’石长公主取过烤鸡腿挑一点先尝了尝,见鸡肉烤制得法外酥里嫩,就给次子幼子一人分了一只;同时与姐姐妹妹们窃窃私语,议论着评价着:虽说大小也是个一国之君,但以刘彻现在这种‘非嫡非长非爱’的平庸地位,想娶到馆陶姑母的心肝儿阿娇,可不容易啊!      “金屋,金屋?黄金……屋?”杨公主的生母无宠,地位低微,可她是当今天子第一个女儿,上头的嫡母薄妃又慈和仁善,早就养成了肆无忌惮的活泼性子。   这回遇到这等新奇事,先是低头“咕噜咕噜”乐一通,然后就起身走过去追着捏弟弟的脸蛋,狠狠捏狠狠地捏,并附送善意嘲笑若干若干:“阿彘,阿彘,人小……心大!”      “哇!阿姊,阿姊……”刘彻捂着腮帮子大叫,左躲右闪中还不忘向陈表妹催要回复:“阿娇,阿娇……”      众人的视线在馆陶翁主身上聚焦。      娇娇翁主着力横了胶东王表兄一眼——拒绝回答此类无聊问题!   垂了头,专心查看新到了哪些小食。      胶东王着着急急地催啊催,若不是父皇和馆陶姑母在,恐怕就要扑上去拉人了:“阿娇,阿娇?”      公主们长公主们看好戏的窃笑声,让皇帝姐姐微微蹙了眉,作势要结束这场没营养的对话——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   “阿姊,阿姊……”天子却呷口温酒,浅浅一笑挡住了姐姐动作。      显然,皇帝陛下今天闲的没事,也起了玩心。      ‘好吧好吧,’刘嫖皇姐不想扫皇帝大弟的兴致,就只能去催促女儿:“阿娇……”   ‘表兄可以不搭理,母亲大人却是不能冷落的。’不情不愿的娇娇翁主小嘴努起,带着满脸的怀疑和不满大声道:“从兄……言而不信!”      “咕~~~?”刘彻莫名其妙——这话怎么说的?他哪里言而无信了?   “阿娇娶阿彘,阿——娇——娶——阿——彘!”学着刘彻平时说话的语气和腔调,第二遍还故意拖长了话音。      见胶东王表哥依然一脸的迷茫与无辜,馆陶翁主陈娇恼火地提醒时间、地点和名目:“大王,长乐宫之‘长秋殿’;大母之宴!忆之,从兄……忆之乎?!”      刘彻面皮陡然张红,通通红——他当然记得,要命地记得!   为了那次贻笑大方的‘口误’,他已经与两位数级的兄弟、表兄弟、堂兄弟干过架,挨了多少老拳吃了多少苦头?!本来,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现在已少有人再用这个借口寻他开心了,没想到阿娇竟然还记得……不对,阿娇那时还不会说话呢!   究竟是哪个那么饶舌?!      何止陈阿娇记得?   那场宴会,杨公主等人都是在场的;此时被勾起回忆,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那可是近年来皇宫出的,最优质的经典笑话!      独乐,不如众乐乐!   某些热心的当事人还万分亲情地把彼情彼况描述给那些未能躬逢盛事的公主和长公主们听。杨公主口舌伶俐,田公主言语诙谐,两姐妹一搭一档,将那次接风宴上的‘笑剧’如此这般一一道来……      “所谓‘桐叶封弟’,君……无戏言!”杨公主快人快语地总结着:所以说,阿娇前面的话一点儿都不错!根据‘君子诚信’的贵族行为规范,刘彻就该二话不说地带上他的‘胶东国’嫁进馆陶长公主家去,嫁给陈娇!!      ‘昊天上帝!那不成了赘婿啦?大汉,甚至是华夏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皇子赘婿?’帝女们无论老少,尽皆笑倒,没一个能直起腰的。      可怜的胶东王,脸蛋儿——血血红!      “阿大,阿大,汝观从兄啦!前言……犹在耳,今语皆非矣!!”那边,娇娇翁主扭头就跑去找她的皇帝舅舅告御状:‘表兄欺负人!当初明明是刘彻首先提出嫁给她的,今天怎么改成我嫁刘彻了?这不是欺负人吗?嫁和娶的差别可大了。’      ‘哼,甭以为我当时小,就不记得你说过的话!很多人和我提过呢!’拽住天子大舅父,小贵女冲刘彻表兄摇了摇食指,极不赞成地指出:“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大汉胶东王的脸,马上又红了几分——快赶上猪肝颜色了。      “咳,咳咳!”阿娇义正言辞的指责让刘启皇帝几乎被宫酿琼浆呛到,放下手中的金爵,抚着胸口笑咳:‘上帝!这孩子能不能别这么可爱?!’      叫侄女坐到自己身边,揉揉那头丰茂的乌发,还将长案上的各种美食往阿娇眼前挪挪。皇帝这才回头笑睨狼狈不堪的儿子两眼,三分好笑、三分怜悯、外加四分乐祸的惬意——别说,这事他还真记得!就在吴楚叛乱之前,是为了欢迎梁王刘武入京而举办的家宴。那晚窦婴仗义直言,结果大大得罪了母后,被削夺入长乐宫的门籍。      帝女群中的笑声一阵响过一阵,射向胶东王刘彻的视线交织着各种轻讽、暖味和玩味。      刘彻象只被拔了毛的小公鸡,蔫头耷脑的!      长公主刘嫖对侄儿投以十二万分的同情——家族太大就这点不好!不管过多久,永远有人记得你小时候干下的傻事蠢事。   其实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就是:这类臭屁极有可能无限制扩散,甚至一代传一代!瞧瞧那些偎在母亲身边的小公子小翁主们,也开始加入笑的行列了。      “从兄,从兄,嗯,‘为妇’呢……亦无……不可啦……”坐在天子身旁,阿娇突然冒出的话语无异于是一声惊雷,震惊了四座。      内客厅的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陈娇。刘嫖长公主则满腹狐疑,想不通女儿想要干什么:“阿娇,阿娇!”      “阿娇!”刘彻仿佛被打了针强心针,一下子云开雾散,阳光普照——他就知道,这些年的相处不是假的。   胶东王刘彻喜出望外,用几乎结结巴巴的美滋滋口吻不停地念叨着,说以后一定会给按诺言为小表妹造座大大的金屋子,一定会一直一直待阿娇多好多好。      “不在于此,不在于此!从兄……”阿娇无所谓地耸耸肩——娇娇翁主从不缺人待她好。所有人,所有她在乎的人都待她很好很好,相信以后也会一直一直待她很好很好。至于‘金屋’嘛……梁王小舅舅送了那么多黄金,也足够造了吧?若是还不够,就找大母赞助。      “然……”馆陶小翁主的神情骤然一紧。   “何……何?”瞄一眼父皇,刘彻紧张兮兮地问道,心里做好‘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话说迄今为止,阿娇得不到而刘彻办得到的事,实在不多啊!多半需要父皇的鼎力相助。      天子微微偏过头,兴致勃勃地由着这两小闹腾。      拧紧两道好看的眉毛,娇娇翁主带着一脸嫌弃到极点的厌恨表情,将盛烤鸡腿的小碟能推多远推多远;随后,一本正经地提要求:“但使……从兄不命娇娇食‘鸡汁’,则嫁之……”      “呀?!”生平头一次,骄傲的大汉胶东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好运。      大汉皇帝刘启本是不想笑的,真的不想笑的。   但忍来忍去,还是没能忍住,“噗”地笑出来!身形摇晃,肩膀耸动,再顾不上什么天子威仪。      皇帝陛下挡在前面做榜样,才刚刚平静些的皇家女儿们,再度“哄”然!   馆陶家的内客厅中一时热闹非凡,有拿不稳酒爵的,有碰倒了碗碟的,有一头笑撞在矮屏上弄乱了发髻的,还有因情绪过度激动突然感觉不舒服、急急忙忙叫儿孙拿备用药的……      “阿……娇!”坐直身子,馆陶长公主不可思议地瞪着宝贝女儿,无力地呻吟——这是哪门子的嫁人理由啊?简直惊世骇俗!谁能告诉她,她的阿娇到底是怎么想的?      “呵呵,哈……”天子笑到眼泪都要出来了,扯着亲爱的姐姐为可人疼的小侄女求情:要不,改了食谱算啦?!看看,为一碗鸡汤,都把小阿娇逼成什么模样了?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简单?!’刘彻看看姑姑,看看父皇,回过来又看看姑姑:见两位长辈相继浮现的表情,才明白表妹的这要求是真的。   胶东王当机立断,脑袋点得飞快,一副唯恐阿娇改变主意的猴急样:“可,阿娇,诺诺!”      ‘什么可可诺诺的?胡闹个没边了……’一巴掌拍掉小刘彻的自以为是,馆陶长公主瞧着一见形势不妙立刻躲进皇帝舅舅怀里猫着的女儿,又好气又好笑,整个儿哭笑不得。      “嘻嘻,哈!哈……哈哈!”和着姑母姑祖母,杨公主领着一众公主妹妹简直乐翻天了,直呼大大的过瘾——这回的帝女聚会,比往年的任何一次都精彩!精彩十倍,精彩百倍!!      馆陶长公主家的宴会极其成功,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尽兴而归!      唯有胶东王刘彻,摸着被姑母拍疼的脑袋想问不敢问,百思而不得其解:他和阿娇的婚事,算是成了吗?      成了吗?      成了吗? 258 258、添乱 ...   浅素色的简,没有雪白,反带着极淡极淡的黄。   一支支木简并排着用细韧的线串了,二十根组合在一起,形成平平整整的一幅。中间是女子的全身像;边上,则竖录着该名良家子的姓氏、籍贯、年龄、入宫年月、父兄官职(如果有的话)……      纤长的玉指,在漫不经心中滑过一幅又一幅木简画像;馆陶长公主笑得很开心很开心。      每次看到宫里为良家子准备的绘影,都会让皇帝姐姐感到分外愉快——瞅瞅,这些个画像,是多么的‘不象’啊!   案上这一溜儿铺开近二十副,最大的区别就是衣服颜色和站立姿势。至于面貌,人人都是如出一辙的‘白脸’‘细眉’和‘一点绛唇’,好像是同一对父母出产的似的。      对比中午出宫前召见画中本人时的观感,长公主含笑连连摇头,越寻思越好玩:‘没一副称得上是像的。少则两三分,顶天了才六分……这群画工!’      宫女们赖以晋身的路径,也是画工们的财源!   天子没时间、也没兴趣一一相看宫女,就通过这些严重失真的画影图简来决定召谁选谁。未入选的良家子一定时间后将搬离新宫人的住所,不再享有被伺候被照顾的优裕生活,而是被派去宫中各处或干活或伺候人。   每年都有新人入宫。除非有人为其另作安排和引荐,这些旧人很快就会被遗忘,泯灭在层层叠叠的宫阙和数以万计的宫人群中。      ‘选谁呢?’提了蘸朱砂的笔,长公主在几幅像之间游移不定——这几个她都见了,是货真价实的美人儿,各具特色。      “项女,项氏?邯郸,项……骊……’目光在一张绿衣女上停留,馆陶长公主只凝眉思索片刻,就想到了答案:“曲周侯,曲周侯骊寄!”之前听人说起过,曲周侯骊寄之妹嫁入项氏,膝下有个小女儿灵巧万端天生丽质,素有美名。      ‘那么……另外处理,’推项女的画像到一边,长公主依着记忆将有勋贵或高官背景的良家子挑出来,另取笔蘸了绿泥画上记号,搁在一起。      剩下的,就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了!   ‘这个容色一流……但口音要纠正;这个会唱歌……该安排学点琵琶增增色;这个……’刘嫖长公主执了朱砂笔,勾勾画画:‘嗯,还要和他们几个打声招呼……’      ‘姓栗的,恨我多事?怨帝王多内宠?估量我不能明着对你做什么?打算守着太子宫那个,等到云开雾散的一天?我倒是要看看,你守不守得到!’皇帝姐姐行笔如流水,睛光冷峻,笑容肆意,口中散散漫漫地轻轻吟哦着短句:“夜……未央,夜……之未央,深宫……不耐五更寒。斜倚……熏笼,坐听……沙漏……滴、到、明!”      暖暖的风,飘摇而入,恰如娇羞小女孩甜蜜的笑……   停下手中的笔,向外看去。这里是三楼,窗门外骄阳似火,碧空如洗,远远近近的簇簇树冠浓绿盎然!      “好时节……好时节!”赞一句,长公主放下笔推开简卷,满意地深深吸口气——春天就是不同,风中都带着纷繁的花木清香,沁人心脾。什么都充满着希望!      外面传来内侍尖尖的声音,报告梁王主刘姱来了。   长公主让侧近的女官将画像收起来,向立在壁衣下的侍女点点头;侍女屈膝一礼,快步退出去迎。      不一会儿,刘姱就拎个小包袱走进来,后面跟的侍女手中还捧着几卷竹简。      梁王主是于春风中开放的花朵,由里到外散发着幸福和欢乐:“阿母……”   “阿姱……”见侄女润泽明媚的俏丽模样,长公主和蔼地笑笑,抬手让侄女坐下。      刘嫖长公主指指包裹,奇怪地问:“此……”   “哦,阿母……”刘姱急忙打开,取出条石榴红的八福绮罗裙,羞怯怯地呈给婆婆看:“阿母,夏将至,此裙乃姱亲裁,欲赠予阿娇……”      “罗裙?”长公主接过看看,不经意地放到一边,随后语气平淡地告诉媳妇:阿娇的衣裳裙子多到穿不完,不用费神给她做这个。   王主姱一阵错愕。      ‘是嫌我的针线活不够好吗?我、我已经竭尽全力仔细缝了……’瞅瞅被冷落到一边的红裙子,摸摸自己手上被针扎出来的伤痕,梁王主禁不住垂头抿嘴。不敢表现出来,瞬间重新抬头,从侍女手中接过简轴递上来——这是近两个月长公主邸的杂项支出情况,长公主前几天交给她先看着的。都看完了。      “阿姱新婚,今遣放奴婢,何急哉?”命女官过来收拾账册卷,长公主向侄女询问遣退大部分陪嫁侍女的原因。通常新进门的媳妇都怕势单力薄,唯恐陪房手下不够用,她这个侄女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啊?      “禀阿母……先帝质朴,不设宫室之饰;上与皇太后之前,侍者皆有定数。”刘姱一番解释入情入理:“姱年少,岂敢僭奢?因此放之归……”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皇帝姐姐多相信似的连连点头,实际心里笑到快内伤了——看这理由找得多堂皇?!真实的意图,恐怕是乘机排除异己吧!   然而,当一念及儿媳在娘家过的日子,馆陶长公主马上了悟:‘梁王宫之内常年伺候刘姱的能有多少?李王后一气陪了三百多人过来,要是不好好筛一筛,侄女儿怎么敢放在身边用呢?’      见姑母无意干涉这次的人事变动,梁王主悄悄松口了气,开始汇报自己看这些账册的心得:“阿母……”      长公主微合双目,一脸平静地听着;随着侄女的叙述,眸中闪过一些惊喜,一些欣慰,和一些黯然……刘姱的声音酷似乃母;不看容貌,真有元后复生之感。      ‘敏锐,果断,能迅速抓到要害。可在处理上失之过激,不周到,缺乏全局观,有轻重倒置、顾此失彼之危。远远及不上她的母亲……’抬眼端详端详弟媳唯一幸存的孩子,刘嫖皇姐不禁想起了早逝的元后。皇帝姐姐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娟秀文雅的少女是何等的聪颖慧丽,偏又进退有度宽和雍容,否则,也不会让薄太后和窦皇后同时相中做了爱子(孙)的嫡妻。要知道元后当年随着刘武远赴代国时,可是比现在的刘姱还年轻三岁呢!      ‘以刘姱的资质,要是元后还活着,必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公主在无声地长叹——可惜,到底是没亲娘教啊!不过还好,至少没被李王后养歪。      “阿母,阿母?”一直注意着婆婆表情的刘姱见长公主神色不定,不由有些担心。      见侄女一副忐忑,长公主坐直身子,轻轻拍一拍孩子的手,连连说好。   刘姱这才安心了些。她之前从没经手过这类庶务,从头看起异常艰苦,偏偏陈须也从不问这些,身边没个商量的人,心里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不急,慢慢教好了,反正年轻……’长公主又问为什么想要换店铺?是不是供给的物资有质量问题?是不是已经有合意的备选了?      一说到这个,刘姱的精神头就上来了,忍不住侃侃而谈:物品的质量没不妥,就是价钱高了。她派了几波人到市集打探过,象长公主官邸这样规模的宅邸通常可以拿到一般批发价的八折才对;而现在的店铺,只肯比市面价低上一成!另外……      偷偷瞟姑母一眼,梁王主不禁有点小得意。   已有商家来主动联系过,愿以批发价的五五折供给官邸所需;而且,这商家是此行业中的老字号,信誉卓著,可以完全信赖!这样算下来,一年可以省下不少数额的开销。      ‘果然!’皇帝姐姐不动声色地问:“此……何贾?”   刘姱连忙报上商号名。      “阿姱……”长公主望着儿媳妇:“‘东’‘西’二市,集宇内财货之十八……乃寸土寸金之地。”   王主姱不解其意:“嗯?”      馆陶长公主说得很轻很轻:“凡能立足其中者,必有依仗!”   “阿母?”刘姱一惊,意识到点什么。      对侄女的机敏十分满意,长公主随意说起几家著名商贾背后的权贵,缓缓提点道:“商人……谋利;五五之数,则无利可图。舍财者,何求?”      刘姱陷入沉思;须臾,领悟,抬头望向姑母:“阿母?”      长公主徐徐点头,随口又说了几个最后或丢命或失爵的贵族人家故事;那些悲剧最早的起因,不过是因贪图小利与不该有联系的势力产生了交集。   梁王的嫡长女惊起一身汗,急忙伏身行礼:“谨……受教!”      ‘是懂事听话的孩子。’馆陶长公主更满意了,扭头吩咐侍女端饮品过来,同时突然换了个话题:“阿姱,楚王子屡屡到访……”   “楚……楚王子!”一听这称谓,刘姱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美丽的面庞迅速失去血色。      “五日后,宴请宾朋,刘静入族谱……”长公主刘嫖的话语极其平静,似乎一切是理所当然。      ‘这么快?!还要隆重请客,大摆筵席?是了,刘静身为王女,是楚国的王主,绝非一般侍妾可比……’即使早知这必然会发生,即使明知如何说如何做能讨婆婆欢心,梁王主还是无法象一个贤良大妇那样说出‘多一个人伺候夫君,好高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的’之类的贤惠话。      楚王主刘静,是梁王主姱心头的一颗刺。   经过父王的讲解,刘姱明白这件事上姑母无可指责——这同样不是姑姑的愿望——是朝局的需要。但她至始至终也搞不懂:她的婚姻对朝政会有什么影响?她又不是嫁出国门去和番!      两只纤纤玉手,越绞越紧……      刘姱十指的指节全泛白了——难道她和夫君两两成双的幸福日子,就这么结束了? 259 259、你来我往 ...   “宴……宾朋,入……族谱,定……其居……”   前方,姑母的话音袅袅地灌进耳朵:“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梁王主姱的心仿佛被针刺着,生生地疼:‘来了,终于来了!我的家……能不能别住进我的西跨院?!长公主邸内宅还有很多空地呢!’      “楚王主嘛……”馆陶长公主说着说着,中间停顿一下:“……暂居侯邸旧宅!”      “侯邸旧宅?”刘姱王主猛地抬头,惊喜交加地望着她的姑母——姑母说的是堂邑侯旧宅?      梁王主听丈夫说到过……   ‘堂邑侯陈氏’是大汉开国勋贵中的一员,但可惜,在功勋集团名录上只能敬陪最后几排。于是在定都长安修造各家官邸的时候,就吃亏了。黄金地块被位居前列的贵族还有宗室王侯们瓜分一净,小小的堂邑侯只能憋憋屈屈地去京都南城给自己造房子。   直到陈午与馆陶公主订婚后,窦皇后担心旧堂邑侯邸太小太旧,不够女儿住的。堂邑侯陈家才乘机挤进高尚辉煌的‘北阙甲第’,拥有了现在的侯官邸;而城南的旧宅,从此闲置。      “阿母,刘静居……堂邑旧宅耶?”王主姱尽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实际胸口‘扑腾扑腾’的乱跳。      这时,侍女们端来了热饮。王主姱的注意力都在姑姑身上,视而不见。   “然也,然也……”长公主接过饮品,慢慢呷一口,然后漫不经心的提起堂邑侯太夫人张氏上了年纪,总不好为区区一名孙辈的侧室就打扰到老人家的生活;所以,就选在旧宅了。也不用大费周章啦,只收拾出一个院子能住人就行了。      拨——云——见——日!   ‘刘静不会住进来,不会住进来!我的西跨院中,依然只有我和表兄两个……就说嘛,亲姑姑就是亲姑姑。’刘姱的心都快飞起来了,点头之快如小鸡啄米:“唯唯,唯唯,阿母!”      将侄女的转忧为喜尽数收入眼底,长公主低头又抿一口,藏了笑容。      兴奋的同时,华夏贵女与生俱来的政治意识逐渐复苏。      理智,在百般纠结中与‘情感’——持平!      “阿母,如此,楚王父子得知……今上……”梁王的女儿惴惴不安地询问,想知道答案,又很怕知道答案——扔在旧宅,自然好。但这毕竟是政治联姻,攸关楚国的尊严和体面。要是楚王室出面干涉,该怎么办?另外,还要考虑皇帝大伯的想法呢!’      “无妨,无妨……”大汉长公主刘嫖举高手中光泽润华的玉杯,若无其事地欣赏起杯口被柄上的浮雕螭龙云纹来:‘旧宅也是陈家产业,住进去就算进门。只要不退货,是早点是晚些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这个麻烦又不是我想要的!’      姑母悠哉游哉的态度,使王主姱如吃了颗定心丸般气也定了,神也闲了:喜上眉梢,甜甜地昵到长公主身边:“阿母,阿母呢……”      “阿姱呀……”爱怜地拍拍刘姱明丽的面庞,皇帝姐姐含笑尽量婉转地为王主姱排解:皇后、皇太后时时赏赐阿娇衣料,不可能有比这更高档的料子了;后宫中的裁缝和绣女是天下最顶级的能工巧匠;薄皇后还经常亲手给缝衣裳,手艺不提,这份关怀与情意……      ‘与其费心耗力、累伤了眼睛都显不出,还不如找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送进宫去,反而容易讨阿娇的喜欢。最好又好看又有用,放书房或卧房,更讨巧不是?’馆陶长公主好笑地戳戳侄女儿光洁的额头:“以……己之短,搏人……所长?吾子欲效‘愚公’之移山,‘精卫’之填海乎?”   “唯,唯唯,阿母。”刘姱王主红着脸,姑母说一句,紧随记一句,感激地记在心间。      指导完儿媳的送礼技巧,长公主一边把玩手中的玉杯,一边慢吞吞地说道:“昨日,太子太傅婴亲至;言欲阿须为‘太子洗马’。阿姱……以为何……如?”      “太子……洗马?!”梁王主惊愕得瞪圆了她那双漂亮的明眸,怀疑不是窦婴昏头了就是自己耳鸣了——蒙受了拒婚这样的奇耻大辱后,长公主的长子怎么可能再出任太子党要职?!      斜依案沿,馆陶长公主闲适地看向儿媳,重复问一遍:“阿姱……以为何如?”   “否!为夫君计……绝不!!”梁王嫡长女刘姱想也不想,就一口予以拒绝——如今两宫的真实想法不明,父王好像已另有主张……刘荣的位置看似坚固,其实前景很难讲。此时绝不能让丈夫蹚这个浑水。太子洗马,是太子宫建制中仅次于太子太傅和少傅的属官;一旦当过,就永远撇不清了!      ‘不短视,不急功好利,妙!’皇帝姐姐轻轻叹一声,摆出万分为难的姿态:“然魏其侯婴……乃窦氏子,实……不宜坚拒之……”      ‘太子太傅这样做的目的,难道是要把我们家绑上刘荣的战车啊?绝不能任其得逞!’梁国嫡王主神色凝重,脑子转得飞快:‘可是,窦婴也是窦家人。好好歹歹看在祖母太后份儿上,也不能完全不给面子。得找个婉转的拒绝法子……什么办法好呢?’      刘姱正耗费脑细胞,斜对面的刘嫖长公主突然又换了话题,对侄女兼儿媳眨眨眼,再眨眨眼:“阿姱,长信宫之医者……何如?”   ‘姑母怎么冷不丁的问起这个?祖母太后老让人家喝补药,说是能早些怀孕……哎呀,好羞!’梁王主的脸腾地就红了,两只纤纤玉手又绞到一处,扭捏扭捏地抬不起头来。      羞涩地往上瞄瞄姑母,对上长公主含义丰富的目光,刘姱脑中电光火石,霎时领悟:“阿母?阿母之意,求诸于大母太后?”   “按例,太子洗马当入住太子宫,仅休沐日可返家……”皇帝姐姐笑眯眯地提醒。      聪慧的梁王主闻丝弦,立知雅意:“阿母,知矣,知矣!姱即入长信宫……于大母之前,呈情也……”      姑姑和侄女两人相视而笑,彼此间心照不宣——当‘太子洗马’就必须住到太子宫内,五天才能回家一次。可陈须才成亲不久,有个贵为梁王爱女的表妹新娘,还有个对重孙子翘首以盼的皇太后祖母!      让新婚小夫妻分居,算怎么回事?多不和谐啊!   都不用长公主表态,窦太后首先就会给挡回去。      丈夫的危机解除了,梁王主刚轻松没多会儿,就发现了其中的漏洞:“阿母,叔叔?”   长公主可不是只有一个儿子。长子陈须能用新婚为由脱身,弟弟陈硕怎么办?又不能上赶着立马找门婚事。      “无虑,无虑……”馆陶长公主执起玉杯,举到樱唇边,惬意舒心地笑:“阿姱知汉庭之故例否?‘太傅’‘少傅’以外,诸侯……不入职太子宫。”   ‘可小叔子又不是侯爵!’梁王主姱莫名其妙:“咦?”      长公主意态安闲,笃定……悠悠……      ※※※※※※※※ ※※※※※※※※ ※※※※※※※※ ※※※※※※※※      宣室殿墙外的小空地上,虽谈不上人声鼎沸,却也没了往日的肃穆宁静。数十个郎官和侍卫聚在一起,围成个半月形,指着墙根下的箭靶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上一个郎官射了五箭,只有两只上靶,其中之一还是挨边的。      技不如人,无可奈何!   气馁的郎官皱紧了眉,垂头丧气走向边上的等候的小黄门。打对方手中抓过粗到一手握不住的竹筒,仰脖子就‘咕噜噜’地灌下去。      “彩!”   “彩呀!”   ……喝倒彩声,轰然响起。      主持的军官喊出下一个:“陈……少君,二公子!”      南军和郎官中多有世宦权贵子弟,有亲戚关系的不少,有交情的更多;此时自不免欢呼雀跃,连蹦带跳地给鼓劲。其他的人,或独立撑肘或勾肩搭背地等着。      墙之内,卓然而立的龙楼凤阁之上,器宇轩昂的玄衣男子扶栏端立;进贤冠之下,深沉如海的眸子目不转睛地望向射箭人。      陈硕先掂了掂弓的分量,扯扯嘴角,然后弯弓、搭箭……带羽尾的长箭在风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然后稳稳地扎进箭靶中央!      “彩!”   “彩呀!”   ……这回不是倒彩,是喝彩!      笑意,在着玄色衣裳男子的唇边若隐若现。   一名高冠深衣的老者缓步踏上露台,侍立的众内侍和宫娥们看见,尽自动向两边退让半步。老者走到玄衣人后,弯腰施礼:“陛下……”   “丞……相?”天子目光锁定不动,稍稍一侧身,微微拱手回了一礼。      转身半旋,长公主的小儿子招摇招摇地向周围人挥挥手臂,才去拿第二支箭……      观察着帝王……   “长公主少子,英杰也!”审视陈硕一连串射箭动作的矫健身手,陶青丞相不由地点头:“封土得国,陛下善待宗室,仁厚也。然……”      天子回头了,一语不发等待下文。   “堂邑侯婴因‘功’封侯……”大汉陶青迟疑片刻,还是直接说了:“少君硕以‘贵’得国,如其封户之数高于其祖,恐诸君……”      陶青丞相从不是强势独断之人,他这是在转达公卿们商议的结果:   ※皇帝陛下您要敦亲,要送姐姐幼子世袭的富贵,这当然没什么,反正以前同类的事也不少。   ※然而,能不能别送的那么大?   一个于国于民毫无功绩可言的少年,封户竟比大汉开国的功勋封的还多,这恐怕有点讲不过去吧?更别提那还是陈硕的直系祖先了。      皇帝没回答,重新回转身去,依旧观看场内的比箭。      天子的背影,高高在上……   丞相陶青心里把那群不识时务的同僚挨个儿问候一遍,没话找话,为自己打起了圆场:“诸王之乱,不避难,不畏险,力行不怠,公子硕堪称……”      这时,场内欢呼声四起!   原来是陈小侯五箭俱中,其中的四支箭还中了靶心。有一众亲朋故旧围着喝彩起哄,陈硕飞扬快意,笑语连连;还向阁楼方向高举双手,作揖挥手。      捕捉着侄子的一举一动,天子忽然感觉眼前的景物渐渐朦胧……   那年,   也是那块空地,   青春逼人、意气飞扬的刘阏于也是一箭正中靶心,然后仰着脸向阁楼上的父亲笑叫:“父皇……儿之志,愿如蛟,悠游四海,匡扶八方!”      皇帝刘启:“蛟!”   “陛、陛下?”陶青没料到皇帝会骤然插话。      “蛟!”眨眨眼忍去升起的水雾,当今天子回身正视自己的丞相,大汉的百官之首:“丞相,制诏……长公主少子易名,曰‘蛟’!” 260 260、慈母手中线 ...   夜深了……   大汉的未央宫在经过一天按部就班的忙碌后,渐渐归于宁静。      后宫主要宫殿的灯火,陆陆续续地熄灭。若非有宫道两侧的路灯和值班卫士手中火把,汉宫几乎可与漆黑的天幕联在了一起。      位居掖庭一隅的‘双琳馆’,却依然灯火通明——三位主人尚未安歇。      健硕的四肢撑地,肥厚的牛背高高拱起;牛角上挑了根长蜜烛,牛背上则顶着高高低低五只油盏——青铜的落地犀牛宫灯上明晃晃的火苗在微微晃动着,为夙夜不休的辛勤人照亮手上的活计。      郑良人端端正正跪坐在女儿床对面的蒲席上,神情专注,运针如飞。   膝边一只半开的木匣中,米粒大小的乳白色珍珠放了半满。郑良人不时用针尖自匣中挑起颗珠子,随后以复杂的针法缀到纱衣上。      小郑公主缩在床上,一半被子裹住小小的身子,一半被子落下来拖到床前的脚榻上。锦被之下,小公主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毫无睡意,正心有不甘地瞪着母亲和母亲手中的——蝉纱珠衣。      纱质的半袖长衣打良人郑氏手中逶迤而下,朦朦胧胧柔柔软软地铺开,仿佛是被哪位顽皮仙童从天上偷下人间的云朵,如梦似幻。再配上前襟和肩膀处泛着七色晕华的连片小珍珠粒,简直美得让人心疼。      拉门轻轻一响,大郑公主抱件外袍进来。      看看床上不肯睡的妹妹,再看看犹自忙碌的母亲,了然地绕到双琳馆女主人身后,公主刘嫏将外袍搭上母亲的双肩。   郑良人觉察到了,暂停了针线,抬头愉悦地看向长女:“阿嫏……”      “阿母,更深……夜静……”刘嫏挨着母亲坐下,细细柔柔地劝说郑良人去睡觉。   郑良人却没有听劝的意思,依旧是针线穿梭手里忙个不停,只念叨着明日的游园会长公主一定会带女儿来参加,今晚做成了正好带去送出。      床上的小郑公主听到母亲谈这个,猛一个翻身,由面向母姐换成——背向而对:“哼!”   木床也随着‘砰砰’的响。      “阿嬛……”见小丫头帮不上忙还不说,现在反而缩一团头朝里了,大郑公主无奈地靠回母亲身边,尝试着再度解劝:“馆陶姑爱女心切,皇太后垂怜万分,从女弟服饰精妙,绫罗金锦无数……”      ‘就是嘛!馆陶姑姑家的表妹,衣服多到恐怕她自己都数不过来。这种带珍珠的半袖,我都还没有呢!’小郑公主在床上偷偷摸摸地翻转回来。   ‘阿母做好后……该归我啦……’被子掀起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目光炯炯:‘阿娇……要是想的话,叫馆陶姑姑给她缝就是咯!阿娇也有阿母哇!’      “阿、阿母……何自苦如此?”瞅着母亲因连续熬夜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刘嫏公主喉咙口堵堵的,好不难受——母亲何必这么辛苦为阿娇制备衣裳?陈阿娇根本不需要嘛。纱上攒珠的技法复杂,特别伤眼劳神,若累伤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刘嬛公主紧紧盯着母亲,乌溜溜的眼睛中盛满了关切和担忧。看母亲还没有住手的打算,大郑公主干脆抱住郑良人的手臂,学妹妹耍起了无赖:“阿母阿母,阿母呀……”      这回真做不下去了!   轻轻叹口气,郑良人放下纱衣,举手抚了抚长女的面颊,十分突兀地问道:“吾之阿嫏,年将几何?”      “阿母?”大公主一怔——母亲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亲生女儿的年纪,母亲会不知道?   郑良人也的确没有要女儿回答的意思,只扯扯嘴角,若忧若喜地感慨道:“过年之后,阿嫏乃议婚之龄,为母……老矣!”      这话题完全出乎大郑公主的意料之外!   “阿……母……”少女秀美的面庞顿时飞红,羞地几乎抬不起头来,再没有平时的稳重大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羞的?’郑良人好笑地戳戳长女的额头:“稚子!”      小郑公主也不装睡了,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挤到母亲姐姐之间。郑良人落落大方,谈到历来皇帝女儿们婚后的诸项福利——汤沐邑,属官,侍从,各种礼遇还有自由!      总之,公主们真正的好日子,是从成亲后开始的。      听着听着,大郑公主的脸又红了;这次不是因羞涩,而是因为——兴奋。指指母亲正在忙活的钩珠纱半袖长衣,刘嫏公主还是不太明白:“阿母,嫏之婚姻……于此……何干?”      将两个女儿揽入怀中怜爱地拍抚着,郑良人轻柔体贴的话语在卧室内流淌:公主们只能嫁给有封爵之家。但同是侯门,要是嫁好了,就是年貌相当的少年夫妻,恩恩爱爱,儿女满堂;嫁坏了,说不定会配给妾婢儿女一堆的老鳏夫当填房,以后有苦都无处诉。      “阿母之意,此纱衣所图非……阿娇……”瞅着半成品的纱半袖,刘嫏思索片刻,当下有些理解了:“乃长公主……皇太后?”   女儿的聪颖,让郑良人很感欣慰,含笑点头。      刘嬛公主嘟哝着小嘴,嘀嘀咕咕表达不解,既然是为了讨好姑母祖母才送表妹衣服,那只须找好料子让人做成了送去就好,何必样样亲历亲为,费那个事?   “阿嬛!”大郑公主马上打断妹妹的没头没脑的酸话——自己动手做的,那叫‘心意’,才珍贵。      “为母无能,君王之恩日稀……”郑良人并不介意,只是有些黯然,有些神伤。   她的娘家家境普通,仅仅是一般而已;不象贾夫人,有财力雄厚的豪强母家时不时捎珍奇之物帮衬女儿。如今年岁渐大,韶华将去,而后宫中新鲜美貌的对手层出不穷,以后来自天子的恩宠会越来越少,赏赐也只会越来越少。      物质上,郑良人拿不出可以让长公主惊艳的,只能靠手艺出奇制胜——就这件纱地连珠半袖长衣而言,‘纱’和‘珍珠’都不难求,难能可贵的是这份技巧、耐力和花上去的精力!      大郑公主刘嫏感动得热泪盈眶:“阿母……”   “阿母,嬛嬛不孝……”刘嬛羞愧极了,搂住母亲的腰道歉。      “阿嫏阿嬛……”左看看右看看,郑良人深透口气,拿起针线又忙活开了——伤眼熬夜怕什么?她没有儿子,只有这两个宝贝。怎能不为女儿们好好筹划一个未来?      边往纱衣上缀珠子,郑良人边口气严肃地提醒女儿们——要议婚了,就不算小毛孩了。以后一定要注意言行,要尊敬姑姑,要友爱兄弟姐妹还有表兄表妹。绝不能再像以前似的任性耍脾气,尤其不能触怒馆陶长公主姑姑。      小郑公主晃晃脑袋,满不在乎地问:“触犯之,将如我何?”   刘嫏急忙扯扯妹妹,阻止。      狠狠地瞪小女儿一眼以示警告,郑良人沉吟半晌,才幽幽地提起一个人,一个被皇室刻意遗忘的人——也是一位公主,先帝的公主,也是刘嫏刘嬛的姑母。      这位姑姑在文皇帝在位时,被卷入了先帝的后宫争斗,得罪了当时的窦皇后和馆陶公主。后来,被远远嫁去偏远地方的侯门,嫁给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侯爵做了第四任填房。   老头子荒淫无耻,后院美女无数,名下儿女成群;所谓‘天高皇帝远’,对年轻的公主继室也不甚尊重。这位公主郁郁寡欢,几度抑郁成疾,可偏偏帝室就是不许她回京城居住,这个日子……      两位小公主面面相觑,只觉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直地冒上来!      将妹妹推回床上睡觉,大郑公主先去挑了挑灯花,然后拿起珍珠匣子——她的手没母亲的巧,别的做不了,捡捡珍珠穿个线,总是能做的。   郑良人笑得宽慰,开怀。      暗夜,   在母女俩亲密无间的合作中,无声无息地滑过…… 261 261、一级谋杀 ...   这绝不是个适合做户外游乐的日子!      举目望去,远方的天幕垂得非常非常低,是一种无光的暗暗的灰灰的蓝。   厚厚的云朵同样带着点灰色,好像起床时偷懒忘了擦脸似的;还一层叠着一层,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从天上丢脸地掉下来。      即使身在室外,光线也不见得多么明亮。   有阳光日子里浓浓淡淡层次丰富的各种绿,此刻全幻成同一种重重的色调;更别提空气中还弥漫着股潮潮的腻腻的意味,让人身处其间颇为不爽。      可就是如此不怎么样的天气,后宫的贵妇还有小皇子公主们却倾巢而出——五月就要来了!   前几天连番阴雨,今天至少是不下了;想想后面要闷上一个多月,谁不想乘这个不下雨的日子好好透口气?      大汉的皇太后不耐烦在这样的乌苏天气出门,留在长乐宫中养神了。薄皇后只照了个面就退入明轩水榭之内,与几位年长的内命妇叙起了家常,任由成群的嫔御和孩子们散开了随心随意。      ※※※※※※※※ ※※※※※※※※ ※※※※※※※※ ※※※※※※※※      时间不早了!   算算时间,未央宫的游园会早就开始了。   可长乐宫通往未央宫后宫的宫道上,馆陶长公主牵着女儿的小手,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就是晚到,又有什么打紧?迟到,从来是‘位高者’的特权!      长公主刘嫖这一行人何止走得慢,简直是走走停停,前进三步后退一步半,曲曲绕绕的麻烦透了。不过,随行的诸多宫娥和内官没任何人敢有一丝儿抱怨,因为不断拖后腿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姐姐的心头肉——阿娇翁主。      才短短几百米,   娇娇翁主一会儿要看花,一会儿要摘叶;   一会儿停住听树上的鸟鸣,一会儿又被某只藏在枝叶后的虫虫吸引,非要看个究竟;   接下来,娇娇翁主豁然发觉她家胡亥没影儿了,于是,开始满世界找她的宠物胖胖兔……      “阿娇,阿娇……”馆陶长公主弯下腰,搂紧女儿摩挲摩挲,无奈地好笑——再这么走下去,等到地方,游园会该散了。      “哦,阿母,阿母呢……唯,唯唯啦……”阿娇扭在母亲怀里蹭啊蹭,乖顺地点点头。   只有那双流光善睐的大眼睛中无意闪出的狡黠,才透露出小贵女的真实意图:‘不参加正好!人家宁可在长信宫里陪大母,抱兔子,听说古。’      牵起爱女的小手,长公主一面走,一边殷殷嘱咐她的甜心乖宝宝:   ※回答长辈的问话要用敬语,哪怕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少使’。   要是对方敢嚣张摆威风,记住别当面显出来。记下来,回头告诉阿母,有的是法子收拾她!   ※和公主表姐公主表妹们相处要和气,不要动不动就拌嘴。   拌嘴又解决不了什么,反显得没风度,怪没意思的。直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是;甭怕,有事阿母兜着!   ※皇家的表弟,人小骨头嫩,一定不能动哦!   ※至于亲王表兄嘛……没事儿,尽管欺负。   他们都封王了,算大人了,不会和你计较的……谁较真了,就是他们以大欺小!   ……      “咳,咳!”城阳王主刘嬿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是皇宫的社交礼节教育?瞧瞧她的好学生馆陶小翁主,就差摩拳擦掌挽袖子了。      “王主,呵……”骤然意识到女儿的师傅也在,长公主及时来了个急刹车,嬉笑两声转而叮咛起女儿春季户外活动的注意事项来,比如不能走水边,比如不能进茂密树丛,比如……   城阳王主萌长吁一口气,揉揉眉心大感头痛,为日后的责任巨大,为前途之多艰——当初到底是谁胡嚼的舌头?一口咬定大汉的第一公主馆陶温、良、恭、俭、让的?!      再往前一个拐弯就是聚会的花苑了,长公主的队伍却再度停了下来——前行的必经之路上,郑良人带着刘嫏刘嬛两位公主立于宫道之旁,翘首以盼,也不知等了多久了。      一阵寒暄之后,郑良人马上拿出了自己辛苦准备的礼物,说笑着就往阿娇身上套。      上下打量阿娇表妹,云白素绮的曲裾,在袖口和领口攒了金叶钩边,裾摆下是条百褶的浅金锦裙,辉煌夺目。再看看母亲手中白云般的绉纱珠衣,小郑公主嘟嘟嘴,不服气也不是滋味:‘怎么搞得好像预先知道似的,两下里还真配!’      谁知道面对郑良人的殷勤,娇娇翁主非但没喜形于色,反而退了半步躲到长公主身后。   娇艳欲滴的小脸露出一半,睨着那件半袖的明眸中分明写满了‘敬谢不敏’——天热,潮嗒嗒的那么不舒服,谁还加衣啊?      “翁主……”郑良人举着纱衣,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僵住。   两位郑公主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阿娇,此乃良人之美意……”刘嬿王主温和地提醒学生——长辈所赐,她不能拒绝的,应当高高兴兴接受;否则,就是无礼。   ‘唔,傅说得有理。’喜欢的老师的要求,娇娇翁主努努小嘴,好不挣扎:‘可是……讨厌身上黏黏的!’      城阳王主将期待的目光投向馆陶长公主……   视线在纱衣上精美繁复的连片缀珠与郑良人充血的眼白泛青的眼袋上两个来回,皇帝姐姐立刻明彻于胸。做母亲的含笑接过连珠纱半袖,亲手为女儿穿上,同时不忘百般夸赞郑良人的巧手。      前头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      ※※※※※※※※ ※※※※※※※※ ※※※※※※※※ ※※※※※※※※      跑,   努力跑,   冲啊冲啊冲啊……      回头看看,刘嫏刘嬛姐妹俩早不见了踪影!      ‘总算……甩掉了!’慢慢地慢慢地减速,娇娇翁主想想,心里头快乐翻了:‘大郑小郑真枉费是生于未央宫长在未央宫,对掖庭的宫道小径竟然还没我熟?!哇,胡亥好聪明啊,都知道帮我引开小郑……回家后重奖!’      前、后、左、右、打量一圈……   ‘这条路……好像通往平度家,嗯,还有阿梁的开襟阁……’馆陶翁主一面走一面用双手扯扯松纱半袖的交领——跑完,更热了!领子黏在脖颈上,好难受。烦啊!      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娇翁主往后一看,就见鲁女“翁主,翁主”地追上来,气喘吁吁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出那么多汗,脸上的粉也不知糊了没有。这回要惹笑话了!没镜子啊……’鲁女偷偷掏出块手帕飞快地抹抹,垂头含胸紧紧跟着,脑子里全是自己的妆容问题。   长公主的女儿懒得搭理她,无所谓地转过身,在花红树绿间优哉游哉地漫步。由着侍女在后面如影随形——馆陶长公主的家规,绝不准许出现小翁主落单的情况;否则,侍从之人重罚!      后知后觉地发现主仆俩离长公主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远了,鲁女快走两步,凑到小主人耳边问是不是该回去了?这都起风了。      是起风了……   风吹动阿娇纱质半袖长衣的下摆,边边角角的半圆珠和米粒珠互相撞击,发出极轻极轻的悦耳声响。      小贵女还未发表意见,忽见前面的枫树林子后转出一群人,冲着她和鲁女迎面而行。   为首的,是位身材窈窕的华服少妇,她后面是一名怀抱锦绣襁褓的丰硕妇人,由宫女宦官簇拥着小心翼翼、亦步亦趋。      少妇见到阿娇,先是一怔;随即就是惊喜万分的欢呼,再后来竟不顾礼仪,提裙小跑着奔过来:“翁主,翁主……”   阿娇也认出了熟悉的身影,欢叫着迎上去:“梁?阿梁!”      这是梁女从搬去未央宫掖庭后,与娇娇翁主的第一次见面。   未央宫和长乐宫彼此独立;窦太后又是清净的性子,从不召儿子的姬妾们入内。梁女起初要养胎待产,后来要坐月子。出了月子后,即使是逢年过节去长乐宫晋见拜贺,也看不到馆陶翁主陈娇。      馆陶翁主的前首席女官一把抱住以前的小主人,激动到微微颤抖:“翁主,翁主……”   “阿梁呀……”象以前在长信宫一样,阿娇搂住梁女的脖子摇晃——不提,想不起;一见面,忽然发现还是蛮想梁女官的哦!      搂着小贵女,梁女此时只感到百味杂陈,鼻子酸酸:‘馆陶长公主倒是亲临过几次,照顾有加;但不带小翁主来……好怀念长信宫的日子……’      听小贵女一口一个‘阿梁’,梁女身边随侍的内官不乐意了,站出来大声喝止:“无礼!此乃御封之梁‘良人’。还不见礼?”   “谁无礼?谁无礼?谁敢言‘馆陶’翁主无礼?”鲁女立马不干了,针尖对上麦芒,毫不相让。      内官给‘馆陶长公主’这钻石名号砸到头晕,但仍极富气节地不肯认输,顽固抵抗——翁主是小辈,见长辈该向长辈见礼啊!      阿娇横竖不管,纯看好戏,仅仅歪了脑袋瞅着梁良人不说话,捂着小嘴“嘻嘻”“嘿嘿”直乐。   梁女官的脸都红了,急急连声喝止自己的内官:“寺人,不可放肆!”      胖妇人走到开前阁女主人身后,出言提醒:“良人……”   “哦,阿宝,阿宝……”想起阿娇还没见过儿子,梁女立刻将孩子抱过来向小翁主献宝:“翁主,此上之十四子……”      襁褓内的小皇子小脸红扑扑的,又黑又亮的眼睛睁得大大,骨碌碌地乱转,可爱极了。   “阿梁……”拿手指头戳戳第十四号表弟嫩嫩的小脸颊,娇娇翁主兴致勃勃地发问:“从弟何名?”      “咕……无、无名。”梁良人顿时黯然:‘记得王夫人的幼子在儿子这么大时,已经蒙天子赐名了。而我的儿子,迄今皇帝都没给起名。果然是……无宠后宫生的,比较吃亏……’      眨眨眼,娇娇翁主软了声音,糯糯甜甜地问:“阿梁,皇子有乳名耶?”   “有,有!曰‘阿宝’。”梁女猛地抬头,坚定地说道——不管皇帝那边如何想,在她眼中,儿子就是她的宝,独一无二的宝贝!      “阿宝呀……”阿娇咯咯笑着一遍遍地念:“阿宝,阿宝!”   小皇子仿佛明白娇娇表姐叫的是自己,摇着小手叽叽咕咕乐得欢!      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一时间笑声朗朗,传出去好远。      “哎呀,风!”皇子的乳母一声惊叫,急忙重新合拢襁褓。      风更大了,似乎打着旋地横扫而过。   远处的树冠在风中摇来摆去,近处的灌木丛‘沙沙’地作响,新生的花蕾禁不起疾风的无情催逼,纷纷地折落。      “阿宝……”梁良人伸展手臂,用宽广的垂胡袖盖到儿子身上,同时焦虑地责问主事内官:派回去拿厚披风的人为什么还不回来?皇子如果受凉,该如何是好?   内官低头哈腰应着,拔腿亲自跑向来的路——去探情况。      陈娇困惑地问:“梁?”   “翁主,深春之期乍暖乍寒,风雨难测呀……”梁女蹲□,驾轻就熟地细细查看一番娇娇翁主的衣着穿戴,站起后就对双手空空的鲁女大皱其眉——怎么不记得带件夹衣?都起风了!馆陶翁主从小身子骨弱,万一受寒可怎么好?      鲁女低着头,呐呐申辩添加的衣服带了,只是在吴女官身边!她前头一直劝小翁主赶快与长公主汇合来着。   ‘长信宫的门槛和要求,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低了?’见鲁女夹缠不清,梁女愈加不满了,才想教训几句,却见刚才那个内官领着取衣物的宫女疾步而来。      宫人手拎包袱,健步如飞,包裹看上去鼓鼓的,想来应是小皇子的夹衣和加厚襁褓。      不知是不是因为跑太快了,宫女突然脚下一滑,人当场跌了一跤。   人其实摔得不严重,但包袱却脱了手,顺着路基一路翻滚着落下泥地,进了灌木丛,直到被树枝勾住才停下。      惊怒的大内官跳过宫女,直接冲去抓小包。到手后打开一看,二话不说一个大嘴巴就狠狠扇到宫女的脸上:“祸种!”   前几天的连绵细雨让泥土吸饱了水分。包袱落上去,污水混着泥浆迅速渗入,不消一会儿夹衣和襁褓片就沾上了大块的污渍。      内官抖开弄脏的衣物给梁良人看:“良人,此衣不可用矣!”   “良人,婢女可否……”一个随行女官做势要解外袍,摆出愿意献衣的姿态。      长信宫前女官梁氏恼火地瞪瞪闯祸的宫女,厌恶地别过脸——她即使再不得宠再受冷落,她的儿子也是大汉尊贵的皇子,货真价实的天潢贵胄,哪里有穿下人衣服的道理?      “阿梁,阿梁吔……”耳边,传来熟悉的甜美声音。梁良人一低头,一领缀着大片珍珠的双层纱半袖出现在面前,如云朵似轻雾,精妙美绝。      “翁主?翁主!”鲁女急了——风很大,脱了半袖不冷吗?她还没带添加的衣服。      梁女有着相同的疑问:“翁主?”   “从弟年幼,娇娇当礼让之!”阿娇自信满满地仰头,一点儿都不在乎,并附赠梁女一个不拒绝的正大光明理由。      汉宫良人梁氏感激地笑,欣然接受,谢了又谢,接过半袖为爱子裹裹好。      解除了后忧,久别重逢的两人站在一起逗逗婴儿,聊聊往事,谈兴浓郁。梁女几乎想不去参加宫廷活动了——请馆陶翁主回‘前襟阁’坐坐,岂不比出席一场无聊的游园会、说不定还要挨白眼听怪话的好?      正当此时,游园聚会的方向传来男孩子的大呼小叫:“阿娇,阿娇!阿……娇……呀!”      ‘咦?林滤不是说他不来吗?’娇娇翁 261、一级谋杀 ...   主揉揉耳朵,叹口气转身,就见侧后方离自己数十步的小土坡上,刘彻正使劲儿向她挥手。胶东王的后面站着大公主阳信和二公主南宫,王美人的小公主倒是不见。      阿娇与梁良人打声招呼,跑前几步,也向刘彻挥挥手:“从兄,从兄……”      有了回应,刘彻越发起劲,高举着手臂连弹带跳,跟只青蛙似的一蹦多高:“阿娇,阿娇,来……来呀!”      ‘是礼物吗?还是又得了什么稀罕物?’鉴于刘彻表兄近期带来玩意儿的质量的稳步提高,娇娇翁主好奇心喷涌,向胶东王刘彻所在的位置又跑一段距离,边跑边大声询问:“从兄,从兄……何物?”      刘彻笑得嘴都咧到后脑勺了,可就是不挪地方,摆明了要娇娇表妹来自己这里。至于梁良人等人,胶东王忽略不计,当没看见。      和这些表兄处久了,小贵女自然了解各人的脾气。   于是乎小翁主走到一半停下,不动了;小胖手招招,再招招:“从兄,从兄来……”      一看到娇娇表妹小嘴嘟起的娇憨可人样,刘彻心花都开了,想也不想迈步就往前冲!      突然,胶东王感觉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回头一看,就见自己的大姐阳信公主绷紧一张脸,白白的牙齿陷进下唇,双目中尽是——骇色!      ※※※※※※※※ ※※※※※※※※ ※※※※※※※※ ※※※※※※※※      顺着姐姐的视线,刘彻的眼睛也惊恐地瞪大了!      一条从未见过的黑色大犬自灌木丛中一跃而出。短短粗粗的脖子,浑浊暴突的眼,一颗硕大的头颅,丑陋不堪;大嘴中一根根泛黄的利牙凶相毕露。      大黑狗四条健硕的狗腿蹬踞地上,耸动着鼻子,一步步地逼近……      “呀!”阿娇的手掌用力捂住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耳边响起皇帝舅舅以前教过的话:‘狗都是欺软怕硬的,遇到了,就是不能追打,也千万别逃!否则,危矣……’      狗头没有再走近,鼻子更剧烈地耸动,似乎闻到了什么,又似乎不能确定。   阿娇依然纹丝不动,心中暗暗庆幸——黑狗,正在下风口。      不耐烦了,大黑狗一扭头,朝向另一头的梁女那群人。      “犬!”   “恶犬!”   ……还不等大狗靠近,梁良人的侍从们就惊恐万分。      侍女们扯着脖子尖叫;   宦官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梁良人吓到脚软,根本站不住;   乳母则干脆瘫倒,裹了纱衣包着皇子的襁褓,滚落开去……      皇帝的话应验了,众人慌乱无措的行动反而吸引了大黑狗的注意!      黑犬舍弃了小贵女,改向梁女母子走来……      “哇哇……”小皇子不知是被磕到了还是被摔疼了,大声哭起来:“哇哇……哇!”      黑犬在襁褓前驻足……   提起鼻子猛嗅几口,然后,猛地一下子扑上去,张嘴入口,奋力地撕咬!      “阿宝,阿宝……”梁女哭喊着儿子的小名,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赤手空拳抢孩子。      可这条黑狗仿佛一名费劲千辛万苦才抓到杀父仇人的大孝子;任凭梁女哭叫、厉喝、抓脸、抠眼珠子……咬定了小皇子左摇右晃、来回撕扯,怎么都不松口!      “皇子……”   “救救皇子!”   “皇子,皇子!”   ……最初的惊愕过后,多年的训练和皇家的威严重新浮上心头,宫廷侍从们终于意识到闯了大祸!      跑不动的走,走不动的爬……   有些人大声呼喝着,想用声音吓退黑狗。有机灵的,扳树枝的扳树枝,跑去搬救兵的搬救兵。部分特别勇敢或者特别认命的,徒手上了!      胶东王刘彻本能地要来帮忙,却被两个姐姐拖住——阳信公主和南宫公主通力合作,将弟弟抓得牢牢。      到这关节,阿娇哪里还能记得阿大的话?   娇娇翁主飞奔加入战圈,脚踹狗的身子,轮圆了小拳头就揍……      “哇……哇哇!”小皇子的哭声,越来越凄厉,也越来越——弱!      “恶犬!阿宝,阿宝呀……”披头散发的梁女哭嚎着,拼命想从狗嘴里救出儿子。      莫名地,黑犬极突兀地骤然停了动作。      湿漉漉的大鼻头耸耸,又耸耸!   在众人一片庆幸的欢呼声中,大黑狗松口了,松开了破烂不堪的染血襁褓!      “哎呀……呀,呀呀!”   劫后余生的欢声未落,惊骇之极的喝叫又起!      黑犬放过小皇子后,竟直奔阿娇而来!      小贵女一见不妙,掉头拔腿就跑。   大黑狗在后面紧追不舍!      “翁主,救救翁主!”鲁女惨叫一声,双眼一翻厥过去了。      后面是黑狗逐渐靠近的喘气声,近了,更近了……   阿娇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馆陶翁主这辈子从没跑过这么快。   可忙里出错忙里出错,不知踩上什么,脚底下一空——摔倒!      “阿娇,阿娇……阿娇!”刘彻肝胆俱裂,徒劳地挣扎着想脱身去救表妹!   阳信和南宫彼此互看一眼,一边一个钳住弟弟,说什么都不放手!      手撑着地面,阿娇坐在地上往后退,艰难地往后退……   细嫩的掌心,被粗粝的地面磨破了,换一个地方,就留下一只红红的印记。而此时此刻的阿娇,感受不到疼痛——恶犬就停在她的前面!      似乎知道自己稳操胜券,沉默的大黑狗稳稳悠悠地踏着步,呲牙咧嘴地逼近,逼近!      阿娇听到:   听见……梁女撕心裂肺的嚎哭,   听见……刘彻表兄惊惧万端的大叫,   听见……风吹过树叶和灌木,发出波涛般起伏连绵的莎莎声。      阿娇看到:   看见……内官们举着连着树叶的枝桠赶过来,   看见……恶犬两只赤红赤红的狗眼,   看见……大黑狗张开的血盆大口中,泛黄利齿上残留的清晰可辨的——猩红!      声音,在此定格,   人影,在此定格,   时间与空间,在此定格!      ▁▂欢乐的童年,   ▁▂▃▄无忧无虑的童年,   ▁▂▃▄▅▇充满了阳光的童年,至此为→止!       本小说来源于书本网(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欢迎光临本站下载更多的全本TXT小说/ T小说/